※※※※※※※※※※※※※※※※※※※※※※※※※※※※※※※※※※※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11/08(第二一一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5.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热情                   § 张雪昆:热情            §     ·张雪昆·                   § 【网讯】              §                   § 【牛肆】              §    少年的勇气                    §    就站在心的中央  唐吉珂德:教育功利化的实质是价值  §    听热血澎湃      金钱化          §    根根血管  阿 W:我在上海虹桥火车站报案    §    连着低鸣的熔岩                    §    等着  【丝露集】             §    在心跳骤停时喷发                    §    从心的最深处远眺  嘎玛丹增:在扎日莎巴以北      §    处处艳红  野 川:故乡,一些疼痛和迷茫 [组诗] §    热血如长江东流  醉里笑秋:希望           §    逢春开创一个时代                   §    逢冬也开创一个时代  【网里乾坤】            §                   § 树 玄:走向形而上         § 肖舜旦:语言与思想         §                   § 【网萃】              §                   §   逢 云:孟什维克          §                   §   【网讯】∽∽∽∽∽∽∽∽∽∽∽∽∽∽∽∽∽∽∽∽∽∽∽∽∽∽∽∽∽∽∽ ◆ 7月31日,方舟子在中国神经科学学会年会上做《直面中国学术腐败》的报 告。 ◆ 摘自新华社8月15日报道《英国民众反思谣言 媒体提微博“九戒”》,记 者胡若愚 英国首都伦敦等主要城市连续4晚发生骚乱时,大量虚假谣言经由微博客等 社交网络传播,在不少居民中引发不必要的恐慌。   面对种种流言和误传,警方发微博澄清事实,安抚民众,一些网民实地调查, 自发辟谣。一些媒体和网民开始思考怎样负责任地使用微博等社交网络工具。   民众受惊   骚乱6日晚发生在伦敦北部托特纳姆区,抗议警方枪杀一名牙买加裔男子的 和平示威演变为暴力。随着骚乱蔓延至伦敦其他城区及英格兰多座城市,不准确、 不时具煽动性的信息开始出现在社交网站上。   英国广播公司报道,一条传言称200名极端“民族主义者”在伦敦南部刘易 舍姆街抢劫店铺;一些虚假谣言称,金融区伦敦城金丝雀码头处于“黄色警戒”, 朴茨茅斯市购物区冈沃夫码头许多商铺遭点燃;在别处,商家因为听信关于抢劫 的不实报道,早早关门,但实际上并无必要。   网民“莎拉·埃拉科特”在英国广播公司新闻网上留言说,微博上关于伦敦 附近克罗伊登市发生骚乱的谣言令自己惊恐不已,“我整晚都在看微博,因为我 住得离那儿不远”。“大部分谣言结果不是真的,但在我的家人和克罗伊登城内 外其他人中引发那么大恐慌。多亏了一名地方媒体记者,我们才能迅速了解真 相。”   网民“登登56”说:“出现一连串关于我所在购物区的虚假谣言,甚至在我 发布显示那里完全平静的照片后(还有)。尽管如此,人们会说‘我听到’或‘未 经证实的报道说’,然后描述抢劫和纵火,但那些纯粹是虚构。”   诺福克郡警方公开批评一些微博和社交网站用户发布“虚构且恶意的谣言”。 而指责虚假谣言的警察局不止这一家。   疏于“过滤”   根据《现代汉语词典》,谣言指“没有事实根据的消息”;英语常见释义中, 谣言(rumour)指“来源不明且未经证实的信息”。谣言总是在不确定或恐慌的时 候出现,但在社交网络时代,谣言可以获得破坏性的势头,而不论其内容与真相 关系如何。   “社交网络或互联网带来的难题是这类信息可以传播得多快,”社会心理学 家亚历克斯·克罗托斯基说。这是因为,报纸、电视等传统媒体时代,编辑和记 者可以担任信息“把关人”,然而,虽然有网管和网络媒体编辑,但虚假谣言太 容易传播,传播速度太快,使这些网络信息“把关人”难以发挥作用。   社交网络技术工程师哈德利·比曼说,骚乱期间,从微博上获取信息的人数 量非常多,但他们没有足够仔细地“过滤”信息。   “大多数微博用户习惯于这个观点,即他们需要有保留地对待自己读到的信 息,”比曼说,“过滤所读到信息是读者的责任。同理,你听别人交谈时,你不 会必然把听到的每一句话都当作真理。”   她说,与其他媒体不同,每条微博最多只能写140个字,通常不带相关背景, 而且微博特点是有利于志趣相投的人相互联络,因此,当微博内容缺乏背景时, 人们容易按照自己偏好的方式解读、评论、转发。比曼说,微博用户“需要多问 一些问题,谨慎处理,尤其在骚乱期间”。   社交网络咨询师马特·罗兹说:“因为微博上说了什么,就是真的,这种思 维有危险。人们对公开发布的消息总有某种信任感。”   微博辟谣   英国骚乱期间,社交网络同样成为说明真相、驳斥虚假谣言的绝佳平台。   汉普郡警方告诉英国广播公司记者,自8日晚微博上出现数以百计关于当地 局势的虚假谣言后,警方24小时连轴转,忙于驱散“谣言和虚构故事”。警方同 时发微博,澄清当地并没有麻烦,居民并不处于危险中,设法安抚民众,平息恐 慌。   一名发言人说,截至当地时间11日上午10时,汉普郡警察局微博“粉丝”人 数从8日的3000人升至1.3万人;同一时段,警局在一家主要社交网站上主页的 “粉丝”从大约2000人增加至8000人。   针对那些发微博煽动暴力、骚乱的人,英国警方展开刑事调查。汉普郡、格 温特郡等地警方逮捕多名利用社交网络煽动暴力的涉嫌人。   与此同时,一些微博用户对社交网络遭人错误使用感到愤怒,自发地“反 击”。他们在微博网站上发起“阻止谣言”话题,戳穿与骚乱相关的虚假信息。   “刚从塞恩斯伯里的图廷回来,存货齐全,没有遭破坏,没有恐慌性购物, 街上很好。有一些警笛声,但这里是伦敦,”一条辟谣微博写道。   九种方式   如何在浩如烟海、充斥不实信息的微博中找到真相?英国《卫报》网络版10 日列出9种负责任地使用微博的方式,供读者参考:   第一条,除非你看到事情发生,不要发微博;   第二条,记住,有些人发微博只是想开玩笑;   第三条,记住,害怕某些事情发生,并不等于知道某些事情将要发生;   第四条,如果看到谣言,直接质疑。如果你转发谣言,即便以求辟谣的方式 转发,也可能吓坏一群完全不了解情况的人;   第五条,设法求证;   第六条,如果你看到你知道并非真实的微博,设法纠正;   第七条,如果你发微博说你看到的情况,请说具体一点,说明你在哪里,看 到了什么,不要夸张,也不要想当然;   第八条,“粉”你相信准确可信的人;   第九条,如果你出门打劫和骚乱,请发相关微博,那样可以让警察的工作更 容易。 【牛肆】∽∽∽∽∽∽∽∽∽∽∽∽∽∽∽∽∽∽∽∽∽∽∽∽∽∽∽∽∽∽∽ ◆         教育功利化的实质是价值金钱化   ·唐吉珂德·   又到了高考招生季节,同往年一样,各大院校使尽了浑身解数,想方设法招 入“优质生源”,以此提高学校在教育界的地位。招生过程中,各大学校八仙过 海,各显其能,用尽了各种明的、暗的、阴的、损的招数。今年与往年招生情况 相比,更增加了诸如复旦与上海交大的口水仗这样的猛料。眼看培育国家精英、 代表民族未来的象牙之塔,就要滑入娱乐人民大众、裸体争夺眼球的八卦之林了。 想象一下,堂堂学术殿堂,忽然与芙蓉姐姐之流平起平坐,这真是情何以堪。   对此,党报诸公也觉得太不象话,撰文批评说,高校如此争夺生源,实乃 “过于功利化”,人民日报评论说“反映着教育功利化的迷思”。这话,个人以 为,虽然极正确,大家都向钱看了,当然很功利化,但此话由人民日报说出来, 总是觉得有一种讽刺意味。   讽刺在何处呢?盖因当今教育功利化之源头,是源于二十世纪末期之教育产 业化。当年,教育产业化做为党的一项重要政策提出来,做为党的喉舌,人民日 报想必也发表了若干重要社论,支持这项政策。如今又来参与批评,不觉得脸红 吗?   如今,到底是谁提出的教育产业化,至今没有一个定论,当初鼓吹的人也都 当了缩头乌龟。教育部不承认,某著名经济家不承认,总之都不承认当初提了教 育产业化的提法,但到底谁提出的,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是怎么做的?   尽管,教育部出来否认,说一开始就反对教育产业化,尽管党报批教育功利 化,尽管各界人士大批特批教育产业化的害处,看上到热闹无比,好象教育产业 化已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但只要仔细一看,就会发现,说归说,教育部所 属的院校学费依然节节攀高,产业依然不断在“化”,招生规模依旧年年扩大, 乱收费这边独好,大学城正领风骚,整个中国高等教育界,教育学生的不象,倒 象极了中国到处可见的“拆迁”行为。   也许读者已经感受到,教育产业化,或教育功利化,也如同腐败一样,成了 人人喊打,却在事实上人人趋之若鹜的香饽饽。这也是中国处世哲学的经验之谈。 就是说,在中国生存,一定不能听信别人说什么,一定要看事实上怎么做的。容 易听信别人话的人,这在中国被叫做“实在”人,或“老实”人。就是说,这样 的人基本上是怎么说就怎么做,也相信别人怎么说便怎么做,易于欺骗和利用。 因而也有另一句处世格言“老实是无用的代名词”。   老实人也因而越来越少了。而教育产业化也便在喊打喊杀声中,与腐败现象 一样,愈演愈烈起来。   高校争夺“优质”生源,所谓优质,就是成绩好的学生。这样的学生将来无 论在就业、出国等方面均会给学校带去良好的声誉,也就能获得教育部更多的拨 款,相关官员也可以把这做为一种“政绩”,做为升迁的砝码。所以,事实上, 各高校争夺的并不是“优质生源”,而是“个人利益”。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中 国教育政策改变,争夺“劣质生源”能给他们带来好处,这些高校依然会毫不犹 豫地去争取。这些搞教育的人,其实对所谓教育事业,是毫不关心的。他们所关 心的,其实只是个人利益而已。   教育产业化的提出,其实是历史的必然,现在看起来,即使不提出这个口号, 做为价值金钱化指导之下的中国,依然会进行事实上的教育产业化,而教育功利 化,不过是中国价值金钱化在教育界的一种表现而已。不独教育界,在价值金钱 化的观点指导之下,各行各业无不功利化。表现严重的,如医疗行业,如食品行 业,如建筑行业,如房地产业,如股票金融……做有毒产品是因个人利益,卖假 冒伪劣同样是因为利益,收取各种回扣也是因为利益,争夺生源也没有什么不同。   方今之中国,可有没有“功利化”的净土吗?   如今之中国,价值金钱化已经深入到中国各行各业,深入到中国人的内心深 处,甚至可以说,不论是上层人士,还是底层平民,这种价值观念都在自觉或不 自觉地深入骨髓,成了事实上的“主流价值观”。有一个笑话讲,同学聚会时, 一个人对他同学拍马屁的行为看不惯,讽刺说,拍马屁如狗。被讽刺一方不但没 有丝毫脸红,反而笑曰,你比我穷,那你岂不是连狗都不如?   当所有人都发现,只有金钱才是决定一个人的社会地位,社会尊严的唯一因 素的时候,笑贫不笑娼的社会意识自然而然的就会产生。其他的,神马都是浮云。   如今的中国人,大多麻木,走在大街上看过去,就如同生化危机过后的城市 一般,过往行人的眼里,看不到生命的光彩,眼睛里只有大大的“名、利”二字。   这种腐朽的利已主义价值观,在很近的过去,造就了三聚奶粉,各种有毒有 害食品,造就了教育、医疗、民生等领域的功利化,在不远的将来,还将造就更 大的灾难,这种价值观如果不在事实上加以改变,中华民族将没有明天。 ◆         我在上海虹桥火车站报案   ·阿W·   去年世博期间,大概是7月7日,我领儿子挤完世博之后,在虹桥火车站等候 开往杭州的高铁。候车大厅的堂皇和壮观的确让我心动,据说这也是世博工程之 一。在我印象中欧洲的火车站似乎讲究的是古雅,咱们伟大祖国比的是壮观。在 候车的过程中,儿子玩了一会儿手机游戏之后,随手把手机放在屁股后面的座位 上,开始读他的哈利波特。一个中年妇女靠着我们父子俩坐下。候车厅那么大, 旁边都有空座椅,她却坐得靠我们这么近,引起了我本能的警觉。妇女看到我诧 异的目光,很坚决地指了一下我手中的饮料瓶。哦,我赶紧引脖长饮,很温柔地 把空瓶递给她。心想,这年头也有生活窘迫到这个地步的人,她们需要靠捡饮料 瓶谋生。尤其是在如此堂皇和气派的大厅,很容易让人产生悲天悯人的同情心。 妇女接到饮料瓶后并没有离开,而是极目远舒似地张望。我心里又想,如今上海 的垃圾婆也可以如此闲逸。好哇,国家总算是富裕了,靠捡垃圾为生的人也可以 如此雍容娴雅。一会儿,我起身要去上厕所,叮嘱儿子:注意噢,别离开,没主 的东西人家容易拿错。我压根没想到如此壮观得不输于任何机场候机楼的地方会 有小偷。   不出五分钟之后,我回到座位上。   儿子讪讪地说:爸爸,手机不见了!   我说:刚才你不是放在屁股后面吗?你是不是后来又放进包里去了。儿子赶 忙要开包翻找。   对面另一个妇女说:不用找了,就是被刚才那妇女偷去了。我看见了。   我问:哪个妇女?   对面的妇女强调说:就是刚才要你饮料瓶的妇女呀!   ——   我如梦方醒。气愤!   儿子只有十岁,我没有责怪他。查看了一下我的笔记本电脑还在,我很从容 地对儿子说:走,报案去!手机是孩子他妈花200元人民币买的,的确引不起我 心疼。只是对刚才那妇女的感觉有些错位颠倒,心里很气愤。无论在国内还是国 外,我从来没有向警方报过案,那一刻我坚定地觉得应该报案,并不是指望手机 能够失而复得,而是感觉到一个公民的责任和义务。我想,我报案了,大厅里的 治安民警就能知道,有些人是以捡垃圾为幌子进行偷窃,民警知道之后就能减少 此类案件发生。另一方面,我要求儿子在旅游期间每天都简单地写写日记,儿子 总是抱怨说没有什么新鲜事好写,因此我想,报案过程也可以增加儿子日记的素 材。   我早就注意到,候车大厅到处都有视频监控器。心想,我只要说出案件发生 的时间和地点,他们立刻就应该能够查阅到录像资料,让我指认是哪一个人。大 厅内也几乎随处都看得到用中、英两种文字写的:要报案,找警察;有困难,找 警察;电话22228888。大厅内不远处就有警务服务亭。   我领着儿子款款从容地走进警务服务亭,不紧不慢地说:你们好!哪一位负 责报案登记,我需要报案。   一个穿制服的警员问:报什么案?怎么啦?   我说:刚才我们的一部手机被偷了。   警察说:手机?多贵的手机?是不是带电脑的那种?   我说:不是。最便宜最普通的那种,我儿子用的。   警察冷漠地说:手机怎么会丢呢,自己的东西好好看着呗。   我感到莫名其妙,怎么警察没有为他们的责任区失责而道歉,反而苛责咱没 看好自己的东西。这情形出乎我意外,我的情绪有些反应不过来。真不争气,四 十多岁的人了,情形一旦出乎意外,唰的一下脸就红了。我梗咽了一下问:难道 一部手机被偷就不值得报案吗?多少钱的东西才能报案?我报案也不是为了一定 要找回手机,而是提供治安信息。你不觉得这样的信息可以协助你们维护治安吗?   警察嘴角蠕挪了一下,问道:你从哪里来?   我有些诧异地问:怎么啦,你还要先审查我吗?我提高了一点声音。   另一个穿便衣的领导模样的人态度稍微有些温和地接嘴说:你不是要报案嘛, 这些情况都是要的。   哦,青岛,我平静地回答。   前面穿制服的警察接着面无表情地问:到哪里去?   我答:杭州。   问:哪一班次?   答:15∶30的动车组!   警察继续冷漠地说:联系人姓名和电话写下来!   我写完了,等着他继续问。他没有继续要问的意思。我问:你不需要进一步 的案情信息吗?   警察冷漠地说:你从青岛来,到杭州去,丢失——哦,被偷普通手机一部, 联系人和电话都有了。够啦。如果我们找到了,会和你联系。   我困顿不解地分辨:不是一定为了找回手机,是反映案情。难道你们不需要 知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点发生的吗?   可以看出那警察由于克制而挤出的一点耐心,他缓缓地说:你——说吧。   我说:大约7、8分钟前,在第十和第十一号检入口之间的最左边的排椅上, 我们坐在长排椅靠窗的那一头。我特意把一些关键信息说得又重又慢。   问:还有吗?   我看到他根本没有记录的样子,十分沮丧,无奈地答:没有。我失望地转身, 喃喃自语:警务服务!   还是那个领导模样的人说:15∶30的动车组也不早呢!我们大厅里有许多巡 逻的人,刚才你的报案信息已经传给他们呢。信息自动化呢。   我正要转身离开,另一个穿制服的年轻人抚着我的肩说:我帮你去看看!   走出警务服务亭,年轻小伙问了一下当时身边有什么摸样的人。我说是一个 四、五十岁左右的妇女,我们对面的另一位旅客看见了她行窃。小伙说:你们从 青岛来的?咱们是老乡呢。我冷冷地应付着,我没有兴致也没有条件与他攀老乡 关系(我只在青岛学习和工作过几年,早已离开)。小伙子再要了一遍我的手机 号。我明白了,刚才所谓信息自动化全是扯淡。我十分沮丧和尴尬,觉得没法向 儿子解释这个纷繁的世界。   大约十七、八分钟之后,我的手机响了。刚才那小伙子请我回警务室认人和 手机。我心大喜,心想:毕竟是上海大都市的警察!态度虽然有些冷漠,可是办 案效率却不含糊。我兴奋地回到警务亭。刚才那位领导问指着一个中年妇女问我: 是她吗?   儿子说:是!   我毕竟是成年人,我知道我的指认意味着什么,我必须负责任,不能有任何 差错。为了谨慎起见,我说:好像是,但我当时没有特别注意她,我不能百分之 百确定是她,最好调视频记录核实。   警察没有搭我的茬,指着案台上六七部手机问我:有你的手机吗?   我儿子的手机是纯黑的诺基亚。当时案台上并没有一部纯黑的诺基亚,好像 几部手机的机身和机壳有过掉换。我想仔细查看是不是有一些手机部件在这里。 警察不许我拿起来察看,说:这里没有纯黑的诺基亚呢!他示意我们出去,他说 他们找到之后会再与我们联系。   还是刚才那小伙,抚着我的肩出来。他说:也可能是别人,这大厅有好几个 这样的人。我十分迟疑不解地看着他。他很客气地说安慰话:老乡,出门平安就 好,一部手机——哦,我再找找看。我觉得他们不得要领,我并没有心疼手机。 我问小伙,为什么不调视频记录,这么多监控器是干什么的。小伙子说:主要是 为刑事案件用的,比如公安部通缉的逃犯。小偷小摸是治安案件,他们根本不管。 小伙子是警校学生,世博期间来上海实习,由于我们是“老乡”,所以他竭力而 为。   这个经历给我一个这样的认识,上海虹桥火车站候车大厅里的小偷是那群治 安民警因为某种原因而刻意放养在那里的虱子。只要他们愿意捉,和尚头上抓虱 子,直抓!另一个联想就是那个报警电话22228888特别有诗意,它让我联想到: “要报案,找警察;有困难,找警察;哦哦哦哦,罢罢罢罢”。 【丝露集】∽∽∽∽∽∽∽∽∽∽∽∽∽∽∽∽∽∽∽∽∽∽∽∽∽∽∽∽∽∽ ◆            在扎日莎巴以北  ·嘎玛丹增·   看见风,在林中穿过。   无数的叶子,先用晃动的姿势告诉了我。随着风的挑拨,叶子开始争吵,弄 得沉寂的森林,终于有了一些活性。其实,在大地的根部,生命从未停止呼吸, 只是我们没有昆虫的耳朵。寒冷异常疯狂,锥子样砸骨穿心。我以为可以抵抗, 等风走过,应该要不了多久,或者找到一块有阳光的空地。我并不知道林子的深 浅,方向变得难以辨别。铺满松毛的林地,在青苔和腐殖质根部走进了呼吸的流 言,没有现成的道路引导方向。世上原本没有路,又处处道路,问题是,如何才 能走出正确的道路。森林把天空遮蔽了,到处都是纤维样密布的附生植物,垂挂 在粗大挺拔的树干上,给人以阴森密实的压迫。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树的尸体。 风中有腐木和枯叶的气味。   灌木丛在幽深的河谷,坚硬稀疏的枝干上,细碎的叶子花一般迷眼,闪耀着 比阳光更眩目的色彩。原想赶在风之前,捡到一片鲜艳的叶子,不管夹进书页, 或是送给情人,都是关于深秋的信物。它们精灵样翻滚在地,总是把我远远地抛 在身后。   为了这次攀越,除了一身厚厚的衣服,我什么也没带。在这个难以企及的高 度,相机变得异常沉重,重得使行走变得更加辛苦。透过东摇西晃的林梢,隐约 看得见一座孤绝的山峰,顶部插满木箭和经幡。在青藏高原的很多地方,高山顶 上总有写满经文的玛尼堆和飘飞的五色幡,它们既是信仰的物证,也是人间烟火 的象征。如果你在旅途中,看见了白塔或煨桑炉,表明附近一定有人的居所。人 们把经幡和嘛尼石放在最为险要的垭口和山顶,不仅能给孤独的旅人指印方向, 还能给人以勇气和安慰。一个人孓行高原,看见它们,旅途就会变得不像事实上 那样空旷和孤独。   树木变得稀疏起来,地面有了青草和细碎的花朵,行进也显得更加吃力。经 验告诉我,穿过这片冷杉林,就是高山草甸。前方50米开外有一片空地,阳光在 那里倾泻而下,给人以想象的温暖。寒冷残酷得一言不发,暴君样统御着高山峡 谷。行进途中,我的肺腑,一定有什么东西在用力撕扯,迫使心脏在体内东逃西 窜,好像随时会弃我而去。   我只能走几步歇几分钟,张开大嘴,费力寻找着稀薄的氧气。我听见自己的 心跳,战鼓样雷动。   其实,我很想奔跑,尽快看到阿旺边巴坚实的身影。我必须迅速离开这片荒 无人烟的原始森林。我被空气限制了。一切行动,无可奈何得慢了下来。我产生 过丢弃相机的冲动,事实上,没有人愿意那样做。自然,试图捡拾一片叶子的努 力,以失败告终。   4000米的海拔高度,不支持我奔跑。我瘫坐在潮暗的森林里。在此间无法充 当英雄,也不可以目空一切,在真实的自然地理面前,习惯主宰大地的人或动物, 毫不例外地变得谦虚起来,任何人定胜天的壮志和豪迈,都可能因为不切实际的 张狂,跟世界永别。   继续向上,为了扎日沙巴。   这是喜马拉雅山脉北麓,来自印度洋的暖湿气流,让这个地区的沟谷,意外 地披上了浓密的植被。在有众多神灵居住的高大山峰中,扎日沙巴是西藏最富传 奇色彩的神山之一。早在藏传佛教进入吐蕃以前,它就是苯波教徒最重要的朝圣 之地。而生活在这个地区的藏族人和珞巴人,一直把它视为西穹菩萨的化身。只 是扎日沙巴有一张阴冷的脸,很难在云雾缠绕的白天黑夜,清晰地看见其尊容。 我坐着喘息的地方,还不知道距离它有多远。边巴告诉过我,如果看见它,并日 廓(转山)一周,就可以出离六道轮回之苦。那是很多人想要的来世。环绕扎日 沙巴转山,意味着要在高海拔地区行走十天,从朗县马其顿的塔克辛,走到隆子 县的加玉,再回到我眼下走一步如行千里的地方,这对于习惯了平地和汽车的身 体,无异像一个超越时空的传奇。我只想远远地看见它,那怕只是一瞬。我一直 想站在距离神灵最近的地方,把我对信仰,对高山、对一个民族的敬畏和崇敬, 安防在世界的最高处,成为不被打扰的宗教。   坐在草甸上,纸烟刚刚点燃,风的寒芒刺得我四肢冰冷。别无选择,只好站 起身来,继续朝有阳光的地方缓慢移动。不到50米的距离,好像用了一生的力气, 才摸到了阳光的皮肤。在高寒的森林触摸太阳,让人感到了伟大的幸福,瞬间懂 得温暖的意义。   云在亮晃晃的天空疾走,它的速度,让人嫉妒。源自神山的融雪蜿蜒在湿地, 用一种我们听不懂的语言,跟石头和青草说着话。   一切都静了下来。树叶继续从树枝落下,并在草地上蝴蝶样翻滚。   刚刚进入树林时,我问过边巴,到山顶有多远。边巴说不远,穿过森林就能 看到了。有着十年侦察兵履历的边巴,走遍了喜马拉雅山脉、冈底斯山脉和唐古 拉山脉的每一寸土地,对世界高处的雪山冰川、河流沟谷、森林洞穴、村寨寺庙, 包括藏地最深的秘密,了如指掌。边巴虽已60高龄,行动仍然矫健自如,常年的 高原作业,让他变得异常健康睿智,几乎可以用强大和博学进行形容。   之前,我们的越野车刚从烟尘中站定,村民马上就从各个方向围拢了过来, 纷纷跟边巴招呼问候。看上去,边巴对这个地方的熟悉,就像回到自己的故乡一 样。这个名叫松宗村的地方,村民不到十户人家,过着半农半牧的传统生活。石 木结构的建筑依山就势,很是古老朴素,可惜被新盖的彩钢顶棚彻底破坏了,看 上去就像一个穿着氆氇的老人,套了一件笔挺的西装。于今,到处都在发展旅游, 松宗村也不例外,给建筑立面穿衣戴帽的工程,开始在这里进行。现代建筑材料 的胡乱使用,让一些原本充满历史和文化的建筑词汇,被修改得张三李四,完全 失去了传统的温度和灵性。   我从藏地东缘的芒康县开始,成为边巴领队的“茶马古道游线考察队”的一 员。一路上,不管地方政府官员,或是边远山区的普通百姓,到处都有边巴的熟 人。边巴当年在部队的编制远在拉萨,因为一直在奔跑中执行军务,对藏地山水 草木的熟悉,就像熟悉漫长的边防线上,那些孤独的哨所和重要而隐蔽的地形地 貌一样。   简便公路沿松宗村西侧山脊,上行约三公里以后,我们便来到了一片湿地的 边缘,道路于此结束,开始步行。边巴背着我们的水和食物,一次次把我远远丢 在后面,不时停下并回头望着我,他的身体语言已经无数次告诉我:老弟,你走 得太慢了。边巴只是居于礼貌,没有说出口而已。这个在高海拔地区如履平地的 藏族老兵,最终不习惯我的迟缓,半途扔下我,自顾自地向山顶走去了。   我以为,没有工厂和汽车的安静,是自己一直需要的。独自坐在扎日沙巴的 森林,才意识到习惯了有人群的生活,能够置身人群,原来是多么的安全。大地 的敞开,让我突然有些担心,在这个见不到村庄和牛羊的地方,除了树林和风语, 雪豹、狼或羱羊,随时可能在眼前出现。   边巴说,翻过扎日神山,就是麦克马洪线。上个世纪初,英印外交大臣麦克 马洪,有一天坐在新德里满是雪茄气味的办公室,听完关于喜马拉雅山的探险报 告,指示探险队员重新画一条中印界线。为了满足麦克马洪的突发奇想,几个英 国人回到伦敦的实验室,把喜马拉雅山脊分水岭的连接线,异想天开地画成了中 印界线,传统上属于西藏当局管辖权、税收权和放牧权的约9万平方公里领土, 被强盗们顺手牵羊地掖进了腰带。谁也不愿相信,这条纸上入侵的连接线,后来 被英印政府一厢情愿地当成了边界。   在这片荒寒广大的土地上,生活着一个很特别的族群——珞巴人。于今,大 部分的珞巴人生活在扎日神山以南的印占区,居住在西藏珞瑜地区的珞巴人还不 到2300人。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近100年,错误的麦克马洪线,成为世界上最漫 长的错误,让这片土地,一直在强盗的仓库中争议,至今没有得到正确地修正。   我几乎就走进了麦克马洪谎言,但没有见到任何一个珞巴人,更无从享受用 火中烧烫的石头,煎烤青稞面饼的特色美食。可以想象一下,石头在柴火中烧烫 以后,再用来煎烤吃食,应该是天下无双的美食吧。   我的力气几乎耗尽,才走出了扎日沙巴的森林。边巴坐在拉多湖畔,已经备 好酥油茶、糌粑和风干牛肉。我瘫倒在寒冷的草甸上面,再也不想起来。我知道, 我已经没有力气继续攀爬了。   拉多湖有五个大小不同的海子,成梯级排列,装满世界上最干净的水,清澈 得深不可测。无数细小的游鱼,在湖边的浅草间穿梭游弋,一生都不用担心什么, 过着自由幸福的生活。一群裹在藏袍的妇女,背着几乎和身体一样高的背囊,突 然穿过远方的云雾,出现在我们眼前。边巴照例和她们很熟悉,甚至叫出了其中 一个妇女的名字。她们是松宗村的村民,从扎日沙巴神山以东的塔克辛购物归来, 背囊里装着盐巴、肥皂、锅碗瓢盆和其它日常用品。她们放下背囊,坐在我们中 间,愉快地吃着我们剩下的水和食物。边巴跟她们有说有笑,使用了我听不懂的 语言。我再一次被声音抛弃了,直到她们高兴地离去。   边巴一支又一支的吃着纸烟,树皮一样清晰的褐色脸膛,写满了一个老兵不 动声色的机警和狡黠。有一刻,我相信他就是扎日沙巴的石头。这个噶厦政府警 卫长的后代,曾追随祖辈的足迹走遍了西藏,在常年的侦察巡防中,亲历过最深 的孤独、危险、饥饿和寒冷,也可能经受过无数牵肠挂肚的爱情。刚才那个叫拉 姆的女人,年轻的时候一定很美,跟年轻时的边巴,完全可能一见钟情。边巴从 小就开始见证信仰的崇高和强大,漠然的表情,不仅仅发表坚硬,还装满了西藏 的神灵。在众神居住之地,谁愿意在心里离开神灵呢。这里没有绝对的强大或卑 微,你是大地的主人,也是自然的奴隶。万物平等,是传统和信仰一贯坚持的主 张,永远至高无上。同样作为过去的军人,我没有边巴那样强悍,面对那些高山 大川,我的身体和心灵,一次次举起了双手。   我们等了很久,云雾没有离开扎日沙巴的任何迹象,而暮色正在山谷集结。 边巴是老兵,也是无神论者,但并不影响他对天地神灵的敬畏。他双手合揖,对 着神山的方向凝神静默。我听到了颂歌式的梵语,声声盈耳净心,好像天籁。走 在这片神性的大地,我听得最多的语言,就是六字大明咒和莲花生心咒。人们一 生都在念叨它,从未停止跟神灵交谈。巴特玛萨木巴瓦,我也跟着边巴唱颂起来: “唵嘛呢叭咪吽。”“嗡,阿,吽,班渣,咕噜,贝玛,悉地,吽。”   我走到了灵魂的入口,天神不愿意让我进入。满以为西穹菩萨可以加持我, 让我见见过去的自己和未来的自己。虽然我没有宗教信仰,似乎一直在关心精神, 满怀希望地想在神的怀抱,聆听神的低语,看看灵魂的去路。温柔的云团,把我 挡在了门外。我很失望。边巴温和地看了我一眼,并吝啬地笑了笑。那笑容就像 在我心里划亮了一根火柴。扎西德隆。“嘎玛老弟,看来,你的一生无缘西穹 咯。”   一场冰雹突如其来。上帝想干什么,一向无需向谁预告。我和边巴坐在空旷 的草甸上,被淋了个精透。瑟缩发抖之际,阳光又钻出了云层,针芒样落满肌肤, 火辣辣地灼疼。我们在气候多变的拉多湖畔,继续等待。扎日沙巴仍在云雾里, 一直没有向我露出神的面孔。   出现在扎日沙巴,已是我人生旅程里,最正确的一段线路。那是一个离我非 常遥远的远方。下山时,我暗自寻思,可能比死亡更远。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了 沮丧。我无法不沮丧。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我可能再也走不到扎日沙巴了。   无缘神谕,自然不是神的错误。 ◆           故乡,一些疼痛和迷茫 [组诗]    ·野川· ◎一个妇人的病痛是蠕动的蚕 地埂上的桑树已截枝、整形 星星点点的芽苞,像预感。雨水淅沥 下在往事中,一个孩子丢失了弹弓 和脸。闷热催生的蝉鸣,像汗水 从皱纹里淌下,一个妇人的病痛 是蠕动的蚕。桑葚是紫的,它说出的甜 短暂,像幻觉一样,让一个老人 掏出一生的命。而蝉壳依旧透亮 抓着桑枝,抓着风,和一些月光 ◎死去的人停留在这里 秋天的草垛又高又大,如坟墓 散落期间的房屋,裂缝,斑驳,布满时光 编织的蛛网,血脉一样,世代相传 死去的人停留在这里,与活着的人 住在一起。悲,紧紧捂着;喜,紧紧捂着 他们安静地注视我们,上山下田 早出晚归,在风雨中,消散自己的生命 只有深夜,我们熟睡的时候,他们从草垛 溜出来,像一缕缕月光,轻轻潜入 我们的梦境,把绿,药水一样 滴在泛黄的草茎上,然后悄然离去 ◎在泉水中干净、澄澈 比羊肠还细的山涧,把一汪山泉 引入生活。泉水泡着先人的骨钙和梦想 亿万年沉淀、过滤,变得清洌、甘甜 泉水荡出涟漪,绿出青苔,把干燥的鸟声 濡湿,让一个女子照见桃花的容颜 泉水中诞生,泉水中成长,泉水中死去 每一个人,都要散尽一切,才能回到源头 在泉水中干净、澄澈,成为其中一滴 ◎一块石头守望着十几亩瘠地 向阳的山坡上,一块石头守望着 十几亩瘠地,长满杂草。一年四季,草化为泥 泥生出草,不停的轮回,演绎着宿命 寂静和荒凉。风雨剥蚀,石头越来越小 但它不移分毫,目光始终在瘠地巡回 发芽,绽叶,抽枝,甚至每一次轻微的摇晃 每一刹颜色的浓淡,都被它记在心上 每一次默念,都有石屑纷落,像泪水 把十几亩瘠地敲出一些细微的声响 ◎潜入一只甲壳虫狭小的腹部 日光沉积,偌大的镜面,朵朵红荷 是谁消失的容颜?轻风吹过,水的波纹 很慢,已经衰老。池塘照见生活的倒影 它扭曲着,带动四周的房屋,石头和树 带动公鸡打鸣、母猪怀孕、野狗颠沛 带动我,潜入一只甲壳虫狭小的腹部 把童年放出来,在池塘边奔跑,头顶荷叶 手执荷花,身体上长满毒疮和幻想 ◎夕阳像一块沉重的心病 夕阳像一块沉重的心病,高悬着 让一个老人眼睛大睁。黄昏,牛羊归圈 光线缓缓撤离,远方渐次模糊。风 把竹林收紧,把房屋收紧,把稀薄的鸟声 收紧,一个老人便开始咳嗽。心病 夕阳一样燃烧着,坠在天际,久久不落 没人知道老人在想什么,也没人想知道 人们匆匆忙忙回家,煮饭,磨镰,操心 漏雨的屋顶。经过老人的时候,咳嗽声如针 让他们痛了一下,又不得不加快脚步 ◎每一丝皱纹都是一道闪电 那些痛,散乱地堆在灶屋的角落 第一次燃烧,母亲的眼睛,都熏出泪水 在火光中衰老,母亲的手变得迟缓 经常发抖,甚至握不住握了几十年的火钳 但灶火依旧熊熊,把母亲的脸 映在天空,每一丝皱纹都是一道闪电 劈开我封闭的心,让泥土露出来 让麦子、红苕、水稻和高粱露出来 在城市的夹缝中,风一吹,心就绿了 ◎让埂上的野花陷入沉思 小河凋零了,一根未绷紧的琴弦 弹不出乐音。两岸的拍树弯曲着 向上生长,硕大的树冠,像一个个问号 让埂上的野花陷入沉思,飘散迷茫的花絮 童年的嘻戏近在咫尺,溅起的水声中 一群白鹭,贴着绿草,低低飞行…… 现在,小河凋零了,有关小河的记忆 正在消失。没有小河的故乡是不是故乡 站在对面的山顶,我不知道用怎样的手势 才能把凋零的小河指进女儿的心灵 ◆               希望  ·醉里笑秋·   希望是什么?是娼妓:   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   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   你的青春――她就弃掉了你   ――匈牙利的爱国者裴多菲   一   恒松大酒店在夜色中显得静谧,霓虹灯在夜色中闪着暧昧的、红色的、绿色 的光,像一张大口,吞噬着进进出出的人。一到傍晚时分,这里进出的人显得拥 挤起来,一个个妙龄少女鱼贯而入。或许对于她们来说,这里就是通往罪恶的天 堂口。   恒松大酒店离市中心还有几里地,背后是一座矮山,前面一条小水泥路弯弯 曲曲伸向707国道,国道的对面就是一些低矮的出租屋,打着“一天十元”的出 租广告,中间夹杂着几个小卖部和几间小厂房。   镜前,阿秀把束胸的乳罩拉了又拉,把中间那条沟挤了又挤,尽量深些,向 上拱,满意了,左右前后看了又看。一旁阿兰正在打口红,厚厚的口唇上涂了一 层厚厚的红颜色,像血盆大口。阿秀羡慕地看着阿兰的胸部,阿兰是天生的马奶 型,其实不用束胸,走起路来也晃来晃去。不知道是不是胸脯的重量太大,吊得 阿兰的背稍微有点驼。   “你说,老马那个畜生,咋把小妹整得那么惨?”看着旁边入睡的阿珍,眼 角还留着几点泪痕,嘴角却泛起了浅浅的笑意。阿秀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抽了一 般,火辣辣的痛。“嗒”一下点燃一跟烟,深深吸了口,接着把烟吐成一个个小 圈圈,向空中散去。一万块,就宣布了一个时代的结束,阿秀爱怜地看着睡梦中 的阿珍,重重叹了口气。   “她妈的老马,猪狗不如来的!”阿兰把口红狠狠摔在桌子上,整个房间陷 入短暂的寂静,墙上钟子的闹针滴答滴答的特别刺耳。   “卖――豆腐脑叻――”楼下传来了卖豆腐脑阿生地吆喝声。   “上班吧。”阿秀默默说了句。从抽屉里拿了几个套子放进红色的小包。两 个人踩楼梯,嘎吱嘎吱地下楼去了。   “弟弟考上大学了,呵呵,弟弟考上大学了,呵呵,学费有着落了,呵 呵……”四周一片漆黑,睁开眼睛的阿珍才发现是个梦,挪动一下身子,想伸个 懒腰,下面一阵剧痛,不由咧了咧嘴,眼泪又淌了下来。阿珍自己也搞不懂是心 痛还是下面痛引起的。总觉得自己已经不属于自己,身体里流着肮脏的东西。枕 头边放着一万元钱的汇款收据,这下父亲的肝病可以治疗了,弟弟的学费总算有 着落了,阿珍觉得心里面有了一些安慰。“叭――,叭叭――”国道上投来一束 车的灯光,好像带来什么希望似的。希望是什么,阿珍有些迷茫了,人又沉沉地 睡去,又好像向一个深渊飘去,飘去……   二   大年初三,阿珍找到阿兰说:“兰兰姐,带我也去打工吧,听说外面赚钱 快。”   在阿珍的眼里,阿兰是打工回家穿得最体面的人,光一双鞋子就五百多元, 头发染成红红的玫瑰红,在乡村像火一样艳,显得又洋气又漂亮。   “小妹,在家好好读书,听婶说,你成绩也不错的,外面不是说的那么好的, 真的!”阿兰重重地叹了口气,想伸手掏烟,但又顾及面前的阿珍,两只手只好 来回地搓动。   “兰侄女,就带她去吧,唉,家里过得苦,他爹得了肝炎病,做不了重工夫, 珍的弟弟又小,成绩也好得很,去年考上了县重点中学,闺女成绩虽然好,但家 负担不起,闺女懂事,懂事,自愿放弃了读书。”阿珍娘说着哽咽起来,泪水顺 着脸上的皱纹向下滴。   “唉――,看看吧,这么小,打工不是那么好的。”阿兰匆匆躲在没人的角 落里,大口地吸起了烟,其实自己都不想打工了,但不打工去做什么?这个毛都 不长的穷山沟。   县城车站,到处都是人,地上的大包小袋堆得像一座小山。   “珍子,好好做事,好好做人,听你兰姐的话。”阿珍想起妈妈的话,想哭 了起来,但扁扁嘴,硬是忍住了。   阿兰买好了三张去K城的卧铺票,把东西安置好,叫阿珍在候车室莫动,说 等阿秀,自己却叼着烟到处游荡,其实阿兰并不是坐不住,而是闷的慌,肚子里 好像有一团怒火在燃烧。   阿珍陌生地看着流动的人群,来去匆匆,说着各地的地方话。天下起了小雨, 越发黯淡起来。   自己就这样走了?阿珍默默地发起呆来,现在唯一能回忆的就是美好的学生 时代,年前自己的作文比赛还得了第一名,还梦想着自己将来能做像张爱玲一样 的女作家。阿珍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心里空空的,既迷茫又彷徨。   “阿珍,阿珍!”车站门口阿兰带着一个身材稍矮但也匀称的女孩,耳朵上 吊着两个大耳环,在阿珍的印象里,像体操运动里面的吊环。   这个叫阿秀的姑娘圆脸剑眉,透着一种利落。尽管天寒,还穿丝袜短裙,束 腰的内衣把乳沟挤得深深的,外面披着一件吊腰牛仔衣。   “嘘――”旁边响起了口哨声。   “没见过美女啊!操你妈的B!”叫阿秀姑娘的把烟头弹向一堆人群。   晕车,阿珍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始终像死人一样睡在车上一动 不动。一动就感觉心里在翻江倒海。到K城汽车总站已经是凌晨三点多。   阿秀拿起手机就骂:“他妈的,没死就来接我们。”   一会儿,一辆“丰田”车吱一下在阿兰面前停了下来,接着跳下来一个鸦片 烟鬼一样猥琐的男人,瘦得好像风一吹就没了似的,只剩下两只眼珠子在骨碌骨 碌乱转。“哟,兰姐,新年发财呀。”说着伸手向阿兰的胸部抓去。   “去死,妈的,新年也欠打!”阿兰“啪”一下重重打在瘦猴的手上。   “瘦猴,别闹了,帮我们把东西搬到车上去。”阿秀说。   “呀,来了新货色!”那个叫瘦猴的围着阿珍打量起来,“处子吧?”   “处你妈B呀,人家可是良家女子,走不走,要不要明天到公子那里去告你 状!”阿兰开骂了。   “兰姐,别,别!好,良家女子,良家女子。”瘦猴一边搬东西却一边嘀咕: “娘的,鬼才信呢,这年头还有良家女子。”   “总算到了,妈的,告诉公子,休息几天就上班。”阿秀伸了个懒腰,重重 倒在床上,“累死了。”   瘦猴却早已经下楼去了,阿秀又骂了起来:“妈的,赶着撞车呀!”   阿兰帮阿珍铺好床,落好东西,良久,静静地对阿珍说:“珍,姐不是好人, 这个世界是很坏的,千万不要跟姐姐学,明儿姐姐托人在厂里给你找个事做,累 了吧,去洗个澡睡吧。”说着自己却拿了件睡衣,穿着拖鞋在洗手间哗哗冲起来。 一旁阿秀早呼呼睡着了。   阿珍仔细打量起来,房子不大,共两间,不知道为什么空着一间,要两人挤 在一起,阿珍弄不明白。   阿珍第一次观察起自己的身子来,觉的陌生起来,粉红色的睡衣套在高佻的 肌肤上犹如出水芙蓉,并透着一股清纯的气息。阿珍突然觉得自己一夜之间就长 大了。窗外马路上不时闪烁着车灯发出的光亮。阿珍深深吸了口气,觉得世界是 新奇,充满希望的。   三   阿珍被介绍到一家玩具厂做包装。是卖豆腐脑阿生的姐姐介绍的。因为不要 男工,全厂都是女工,上班那天,阿生帮阿珍提着东西,问东问西。阿珍觉得挺 温暖,总是报以浅浅地笑,最多也说声“谢谢”两个字。   厂是个小厂,黑心的老板没天没夜的安排加班。阿珍第一次领到七百元工资 的时候很开心,到一个小的服装店里买了件白色衬衣,在镜子前照了又照,觉得 很满意,高高兴兴去找阿兰,阿珍住在厂里,平时很少去找阿兰和阿秀,阿珍知 道,她们晚上工作到好晚,白天都在家好好休息的。   这天阿兰的房子里来了很多人,正围在一起“斗地主”,四周还站了不少的 人,在场的人除了瘦猴,其余的人阿珍都不认识,同时阿珍发现阿秀不在,隔壁 的房间好像有什么声响。   “阿珍,你怎么来了?”阿兰觉得很意外,不过还是迟疑的向一个长的很秀 气白净的男子介绍起来说:“公子哥,这是我的堂妹妹。”   “站近点。”公子放下自己手中的牌。细细的从头到脚打量起来,公子看每 个女人都这样,品古董一样,看得阿兰发起慌来。   “长得不错呀,在哪里做事呀?”公子漫不经心地问。   “新新玩具厂。”阿珍怯怯地说。   “可惜了,可惜了,出牌,出牌!”公子接着又拿起扑克牌鼓动起来。这时 瘦猴凑到公子耳朵边一脸坏笑地嘀咕着什么。   公子一边出牌一边“嗯,嗯”地应着,不时把眼睛飘向隔壁的房间。   咣当一下,隔壁的门开了,首先出来的是一个肥头大耳,马脸一般的边扣着 衣服边檫着汗的四十开外的男子。   一会儿阿秀从里面出来了,虽然已经打扮停当,但头发还是显得有点凌乱, 眼睛也红红的,脸色惨白惨白的,却若无其事的样子挨着公子坐了下来。   “马老板,怎么样?还满意吧。”公子拍拍阿秀的肩头。   “满意,呵呵,满意,公子百里挑一的货色还有什么说的。”马老板说着从 公文包里拿出几张一百元面额的钞票,塞进阿秀的乳罩里,一脸奸笑的在里面揉 搓了一下。   公子从口袋里拿出一百元钱放在阿秀的手上带点暧昧的口气说:“辛苦了, 这是你的加班费。”接着回过头来对后面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吩咐道:“将军, 中午我请客,你去‘雅惠楼’订一桌好的。”接着又对阿兰说:“叫你侄女子一 起去吧,你的亲戚就是我的朋友,是吧!”   “公子哥,阿珍还小,还是不去了吧。”阿兰显得很为难地说:“我看还是 下回吧,她还小,不懂事。”   “就这样定了,马老板,你看呢?”   “是呀,是呀,定了。”马老板像发现了新大陆不停地向阿珍身上漂。   “这,这个……”阿兰显得很为难。   “不会吃人啦!小就不要吃饭了。”公子发火了。   这次阿兰喝了很多酒,其中一部分是替阿珍喝的,此刻正在卫生间哇哇地吐 了起来,泪水滴滴哒哒和着鼻涕向下流,阿兰很后悔,不该答应带阿珍出门,并 带到这样的地方。公子的脾气她很清楚,看上的姑娘是不会轻易放过的,在吃饭 期间,马老板说些不荤不腥的话倒不是很要紧,尽管马老板来头也很大,关键还 是看公子的态度。阿兰知道,当公子的嘴角泛起似笑非笑的笑容是非常可怕的。   “珍,以后没事莫到姐这里来,姐这里脏”。吃完饭阿兰反复地叮嘱。   床上的阿秀正咬牙咧齿地抹着“正红花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王八 蛋,虐待狂,呜――呜――”阿秀还是痛得哭了起来。   四   夜,恒松大酒店歌舞厅。   刺眼五彩的灯光配着快节奏的音乐,原地不动的人也显得一跳一跳的。中央 舞台上的光头仔伴着音乐的节奏正拼命地摇头,旁边一个摩登女正一件件地脱衣 服,剩下三角裤的时候,用蛇一样的肚皮在光头仔屁股上不停地摩擦。不时做出 夸张的表情和尖叫。   阿兰用水在身上冲了又冲,想把刚才的痕迹冲洗干净。看看凌晨两点了,已 经接了三桩生意,觉得很疲劳。拿起手机:“秀,回了吧?”   “嗯――嗯――,快了”。接着又在抱怨什么人似:“好了没有呀!”   “哟,兰姐,生意兴隆呀!”瘦猴在门口看样子等了好一会儿了。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阿兰懒得搭理,直径向大门外走去。   “喂,喂,公子找你――喂,等下我哈。”瘦猴看见阿兰爱理不理,在洗手 间门口骂了起来,“神气个B,娘的,迟早上了你!”   “找我?”   “阿兰,做得不错呀,这是你的奖金。”公子还是似笑非笑的样子递上一个 红包,接着扔上一根“大中华”烟。   阿兰向公子借了个火,深深地吸了口,习惯性的把烟吐成一个个小圈圈,然 后静静地看着烟圈儿慢慢的向空中散去,最终消失。   “阿兰,咱们商量个事情,马老板看上你的堂妹子了,他说价格不是问题。”   “不行!”阿兰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出来不就是赚钱嘛,再说在那个什么鬼玩具厂能有什么前程。”公子不愠 不火,似笑非笑,扳过阿兰的肩头,在耳垂上轻轻地吻了下说:“好好帮我做下 阿珍的工作,成了亏不了你的,起码比我开你的时候价码高。”说着动手去解阿 兰的衣服。   阿兰挣脱了公子的手,冲出大门,独自来到后山上,下雨了,阿兰用手在空 中张了张,却没张到一滴雨水,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泪水,天上繁星点点如一个 个希望。希望是什么,阿兰第一次想起自己的希望和未来,觉得自己像树上的小 虫,随时会被掐死。   三个月了,天还没下一滴的雨水,“灾年呐!”当地的老农这样说。   五   “又借钱,才多久!”阿兰吃惊地看着阿珍。   “嗯,娘在电话里说,父亲的肝炎急性发作,很危险。”阿珍带着哭腔说。   “唉――,姐这里有两千块钱,你先拿去汇回家吧,多也没有了。”阿兰重 重地叹了气。   阿珍并没有接钱,怯怯地说:“姐,和你商量个事,我想跟你去做事。”   “不可以!”   “我答应了!”   “什么?”阿兰惊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公子找过你了?”   “嗯,找了好几次,和我讲了好多的道理,说有钱了父亲的病就有得治了, 弟弟的学费就不用愁了,有钱了,还可以上大学,当作家。他还说,现在很多的 女大学生还被人包养呢。”阿珍分辩什么似地说。   “你这个傻妮子,这个可是不归路呀!”阿兰拍着桌子啕啕大哭起来,拉着 阿珍的手哀求起来:“妹子,后悔还来得及,就算姐求你了。”   “不,兰姐,我决定了。”   阿兰突然抱住阿珍,两个人一起哭泣起来。   阿生平时很喜欢在恒松酒店旁边溜达,看风景,并领悟了什么叫“欲说还 休”,不就是像来往的小姐一样,胸部前放上块小布片,加上又短又窄的裙子, 漂亮得引人入胜。阿生经常抱怨上天是那样的不公平,为什么漂亮的女孩子都给 有钱人睡了,同时感叹自己何年何月才能做有钱人,就卖豆腐脑?阿生自己都笑 了,除非世界又爆发“非典”,而自己做豆腐脑能治疗这个瘟疫,阿生知道这是 痴人做梦。   不过这些日子,阿生很少在恒松酒店旁边看风景。而是早晚就守在玩具厂门 口等阿珍,并送上一碗豆腐脑,看着阿珍喝得那样香甜,觉得很开心。觉得阿珍 的美和别的女子不一样,但又说不上来,突然想起家乡的山上的茶花,对,像山 茶花!   阿珍“哗哗”地冲水,洗净身上每一个地方,如要出嫁一样换上一身的新衣 服,阿珍知道,等下自己就要做女人了。   公子说:“女人嘛,迟早有这么一天的,这年头只有笑贫的没有笑娼的。”   只是阿珍觉得对不起阿生,阿珍知道阿生很喜欢自己,但却帮不了自己。在 厂里没日没夜的加班,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头。阿珍最后想着一个少女的心思,不 知道等下会发生什么事情,但阿珍知道,有了笔钱,父亲的病就有希望,弟弟的 学费也不用愁,以后自己也会有希望的。   大厅里公子他们和阿秀、阿兰正在打麻将,这里是座个五星级酒店的包厢, 马老板说:“开处子嘛,当然要有个好环境。”并不时照镜子整整自己的领带, 阿秀觉得恶心死了,心想你马老板穿什么都像头猪。   门开了,阿珍出水芙蓉一样出来,马老板的眼睛都看直了,公子招招手: “小妹,过来,哥给你买了瓶饮料。”公子笑容可掬地起身把阿珍拉到自己的身 边。   “妹子!”阿秀颤抖着叫了声,阿秀知道,饮料里面加了催情的药物,是怕 进去的姑娘反悔办不成事,喝了这个特制饮料到时就身不由己了。   “妹妹!”阿兰脸已经煞白,“考虑清楚呀!”阿兰甚至都带着哭腔了。   “砰!”随着马老板的关门声,阿兰的心里像有什么东西戳了一样绞痛。   “继续,继续。”公子把麻将搓得“哗哗”响。“出牌呀,阿兰!”公子用 手拉了拉走神的阿兰。   粉红色的灯光下,马老板并不着急,像品古董一样上上下下打量起来,在烟 花之地泡的太久了,像阿珍这样的女孩子不多见了,马老板知道和这样的处子做 要慢慢享受过程才刺激。   阿珍被看的全身起鸡皮疙瘩,同时觉得心里头热热的,痒痒的,脸也开始红 晕起来。   马老板开始剥笋一样把阿珍脱光,白玉般的身子一下把马老板彻底点燃了, 阿珍刚开始如小鹿一样到处躲闪,但慢慢的,慢慢的也顺应起来,全身火一样, 觉得身体深处需要什么来填充。   关键时刻,马老板却一泄千里,满头大汗地坐在床沿喘着粗气。从包里拿出 几颗药丸咽下肚子,重复抱着阿珍又咬又掐起来……   “打牌,打牌,阿兰,没事的啦,又不是没经历过,真是的。”公子说话始 终若无其事的样子。   “哦,哦。”阿兰抓起一张牌看也没看就打出去了:“两万!”   “啊――”隔壁房间传来阿珍的惨叫声,阿兰一下子站起来,想冲进去,却 被瘦猴和将军紧紧地拽住不放,一动也动不了。   “二度撕裂伤。”医生面无表情,看多不怪的对阿珍说:“打几天消炎针, 注意休息好就没事情了。”   六   公子对自己的调教很满意,阿珍成了恒松大酒店的交际花,找她的人络绎不 绝,阿珍也由原来的生涩渐渐能够应付形形色色的人,并侍侯得服服帖帖。“一 年,一年时间就改变了一个女人,金钱这东西呀!”公子得意地享受着金钱带来 的快感!   在红尘中忙碌,在嚣暄中徘徊,我渐渐的有些烦躁,我害怕时间的脚步,虽 然现在的自己是显得那样的风华正茂,但我总觉得自己离苍老的岁月很近,明月 又天涯,我期待人生路上有个知心爱人陪伴自己的漫漫红尘路――阿珍合上笔记 本,还是沉浸在刚才的心事里面。天,下雨了,小雨调皮的在屋顶上跳起了舞, 噼啪劈啪的响。   正是冬,风卷着恒松酒店后山的枯叶纷纷扬扬,如天女散花一样飘过阿珍的 窗口。阿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和伤感。外面传来一阵嘈杂 声,那是一些姐妹回家时留下来的短暂喜悦。阿珍很想回家,很想看看父亲那慈 祥的脸,弟弟长高了没有,并叫弟弟讲他大学的生活和哈尔滨冰雕的风景。但又 不敢回家,只好写信给父亲说,近公司很忙,自己刚升职,正好好好的努力做事。   滴――,手机来了信息:珍,在做什么,我好想你,阿平。   今天是临年二十八,阿平走的第五天,阿珍心里泛起一股甜甜的味道。阿平 是市里一个私立中学的招聘老师,消瘦的额头下架着一副眼镜,很斯文的样子, 大家都叫他小四眼。尽管阿兰阿秀都说,我们这样的“贱人”是不会有爱情的。 阿珍不相信,古书上不也有杜十娘从良,外国不也有茶花女的圣洁爱情故事吗。 阿珍相信阿平是真心爱她的。并想起和阿平的相识,脸上涟漪起幸福的笑容。   ――和往常一样,阿兰、阿秀和阿珍在等候顾客上门,近来的生意稍微难做 一点,政府搞“严打”,虽然有很多事情公子可以搞定,但晚上来的人明显少了 很多,尽管五彩的灯光闪得和往常一样暧昧,好容易来几个顾客姐妹们都一哄而 上。   “阿健来了。”眼尖的阿秀告诉阿兰。   阿兰向门口望去,见阿健正带着两个生人走来。   “哥哥,好久没来了,没良心的。”几个姐妹抢先迎上去嗲声嗲气地招揽生 意。阿秀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吸着烟。   “吊环运动员呢(对阿秀的昵称,因为阿秀带了一对大耳)?”那个叫阿健 的捏着一个姑娘的脸却在找阿秀。   “哟――,健哥。”阿秀不失时机地迎了上去。“今天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呀?”   “就你嘴甜。”阿健搂着阿秀在脸上亲了一把。“今儿呀,叫我的兄弟来开 开荤,叫你的姐妹可要侍侯好哦。”   “没问题。”阿秀紧紧依着阿健,带着阿兰阿珍在一个黯淡一点的角落坐下 来,并点了几瓶“老珠江啤酒”和“美国开心果”。   喝着喝着,阿秀和阿健就去包厢“按摩”去了,阿兰也和另一个人走了,阿 珍领着个腼腆的小四眼来到安排好的包厢里。阿珍尽量把灯调到最暗,就动手开 始脱起衣服来了。   “别,别!”小四眼脸都涨红了,胡乱摆动着双手。   阿珍吃惊地看着小四眼:“我不漂亮吗?”   “漂亮,很漂亮。”小四眼呐呐地说。   “那就是了。”阿珍继续脱衣服。   “真别,我不来那个的,是他们硬拉我来的。”小四眼倒像害羞小媳妇一样 说,额头沁出了汗。   “扑哧!”阿珍笑了,这是自己头一回碰上这样的傻瓜。“来这里就是做这 个的,你不知道么?”   “不!不知道!”小四眼擦了擦汗。   阿珍把脱到一半的衣服放下去问:“你叫什么名字?”   “丁国平,大家都叫我阿平。”小四眼搓了搓手。   “那――,我们聊点什么呢?”阿珍故意把语调拉得好长。   “文学呀!小四眼兴奋地说。”不过马上又泄气地说:“不好意思,我知道 你们对这个不感兴趣。”   “文学?你是老师吧?”   “是哩,是哩,你好厉害呀。”小四眼很高兴地回答,好像忘记了自己在风 月场所。接着又解释似地说:“我真是被拉来的,几个老乡硬拉我来,说非的破 了我这个处子身。”小四眼说着又涨红了脸。   阿珍命令似地说:“躺下,我就给你按摩,顺便聊文学,你知道莫泊桑吗?”   “哦,知道,莫泊桑生于法国诺曼第半岛的农村,七岁时,父亲就不知道为 何离家出走,莫泊桑由母亲养大的,他的小说短篇居多,他还被称为是‘戏谑天 空下的大师’。”小四眼兴高采烈地说。   “莫泊桑说,爱情是醉心的感觉,是这样的吗?”   “这个,这个,我也不知道,因为我没谈过恋爱。”小四眼接着惋惜地说: “像你这个年纪应该还在读书才是呀,你有点文学天分的。”   包厢陷入短暂的寂静,阿珍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一些事情是身不由己的。”   “我知道,我知道,从你的眼神里我看得出你是个好姑娘,真的。”小四眼 着急地说。   “我是好姑娘?!哈哈!”阿珍笑了,几滴眼泪从眼角淌了下来。   小四眼尴尬又使劲的点点。   阿珍慢慢的不再做“荤台”,最多也是坐“素台”陪喝喝酒,吃吃饭,这个 反常的现象引起了公子的注意。   “阿珍呐,听说你恋爱了?”公子邀阿珍到后山上散步。   “嗯。”阿珍点点。   “本来嘛,找到一个知心爱人是值得恭喜的。”公子从树上摘下一片枯叶衔 在嘴里说:“可我们做这一行的,有几个是认真的,别傻了,不要到时候给别人 玩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样的教训太多了,不信你去问问秀秀,你要好好看清 楚。”公子拍拍阿珍的肩头,独自下山去了。   K城的冬天来特别迟,特别是今年有点磨蹭的味道。近年终了还和春天一样 暖和,但山上的树叶枯黄了不少,早上还是有点凉意。   阿珍紧紧得偎依着阿平,阿平等下就坐车回家过年了。   “在这里好好等消息,不要胡思乱想。”阿平轻轻地摸着阿珍的头。   “嗯,阿珍充满幸福地应道,外面的阳光从窗户的缝里折射进来,那样的充 满希望,阿珍起床伸了个懒腰,从枕头下拿出两千块钱:“拿回去,给父母买点 补品。”   “不用了,我有呢。”   “拿着,你能有多少钱,这是我的心意。”阿珍执意要给。   “真的不用了。”   “嫌脏呀!”阿珍发脾气了,呜呜地哭起来,接着哇哇地吐了起来。   送阿平走后,阿珍软洋洋地躺在床上,也不想吃东西,静静地想着心思。还 沉浸在阿平承诺的喜悦之中,心中甚至演绎起自己结婚时是个什么样子呢。就在 上车刹那阿平说:“珍,好好的等消息,父母同意的话就去我们就去登记,我们 名正言顺的一起过日子,到时候你在家带小孩我挣钱养家。”   “两根红线。”阿兰拿着“早早孕”试纸老练的在灯光下看了又看,对一旁 的阿秀说:“真的有了哦。”   “拿了吧?”阿秀坐在阿珍的床头,爱怜地摸摸阿珍的额头:“给公子哥知 道是不得了的,干我们这行是不能有小孩的。”阿秀很担忧,自己是过来人,在 这座城市,没有公子搞不定的事情,这里的姑娘,还没能逃的过他的手掌心。   “早知道如此,何必当初,都怪我,不该带她到这样的地方来,说实在,像 我们做这行的将来找个什么样的人家,鬼知道,阿珍能找到小四眼这样老实本分 的大学生老师,也是福气,就是,唉――”。阿兰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   “春天里来哟――春天里来哟――”到处都放起这样的歌来。恒松大酒店贴 上了大红对联:财源茂盛达三江,客是云来通四海。横批是:福如东海。这是请 市里的老学究写的。   “操她妈B呀,就知道发财,没文化的狗东西,年年都是这个鸟对联!”有 的姐妹骂了起来。   阿珍到邮电局给父亲汇了五千块钱,再打了个电话给阿平,躺在床上听音乐, 一床头的食品动也懒得动,一吃就想吐,翻了翻日历,今天是大年初五,初八阿 平就回来的,阿珍焦急而幸福的守侯着,阿珍相信自己那份感觉。   初八,没有电话。   “可能是堵车了。”阿兰宽心地安慰阿珍。   初九,还是没有电话,阿珍有点坐卧不宁了,阿兰阿秀默默地吸着烟,已经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初十,一早阿珍好好的打扮了一番,决定去阿平的出租房那里看看。“房东, 你看到阿平么?”   “阿平?哦,那个小四眼吧,昨天刚搬走呢。”   阿珍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忙问:“你知道他搬哪里去了?”   “不知道,没说,可能学校吧。”   阿珍急急忙忙打的到振兴中学找到校主任问:“王主任,你知道丁国平住哪 里吗?我是她女朋友。”   “你就是那个叫阿珍的?”一个五十多岁架着眼镜的秃顶老头一脸鄙视地问。   “嗯,嗯。”阿珍拼命地点头。   “他呀,被学校解聘了,有人举报他作风不好,嫖妓包妓!”王主任说完慢 悠悠地走了,并扔下一句话:“唉,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就这样被你们这些伤风 败俗的女人给坑了。”   阿珍觉得一阵眩晕。   流产室,阿珍并没有觉得疼痛,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已经麻木了,只觉得有根 棍子一样的东西在肚子里搅来搅去,直到医生指着一团白白的东西说:“好了, 你看这个是胚胎。”阿珍木然地点点头,脑袋一片空白。   医生拿起5ml注射器,吸了2ml缩宫素,一下扎到子宫上,阿珍才明显感觉 到子宫强烈收缩带来的疼痛,想大哭一场,却发现没有了眼泪。   “加强营养,清淡饮食,三个月不要过性生活。”医生面无表情地吩咐。   阿兰站在门诊门口,不停地吸着烟,料峭春寒,风吹到脸上丝丝地痛。阿兰 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公子安排的,但也不想对阿珍说,这样对大家都不好。阿 兰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累,有洗手不做的想法,看到厂里做事的人,虽然辛苦, 但是过得塌实。但又清楚的知道,自己去厂里什么也做不了。   “阿兰,想什么呢?”公子似笑非笑站在阿兰的后面,拍了一下阿兰的肩头。   “哎呀,哪个死鬼!”阿兰回过头来愣了下说:“哟,公子哥,你怎么来 了?”   “情况怎么样?”公子向里面奴奴嘴。   “在打点滴,医生说很顺利。”阿兰不安地看着公子。   “给阿珍买点补品。”公子掏出两百元钱说:“叫她安心的养好身子。”   阿兰觉得很纳闷,这个不是公子的作风,以前的姑娘要是怀了小孩,公子总 是要把她整得蜕层皮不可。   “阿兰,和你说个事情。”公子顿了顿接着说:“有个老板想包个姑娘生个 小孩,平时有生活费,孩子生下来,女娃给八万,男娃给十六万,有合同保障, 觉得怎么样。”   “好事情呀!”阿兰应着,想,做这行的不就是为了钱嘛,干票大的就洗手 不做了,再说总比每天接待形形色色男人要好得多,被有钱人包养是每个姐妹都 渴望的事情。   “就是不知道阿珍愿意不?”公子有点担心阿珍现在的状态。   “我去做做她的工作。”阿兰主动揽到。   “好,这就好。”公子高兴地拍拍阿兰的肩膀,向不远处的瘦猴招了招手, 上车而去。   七   阿珍答应了,正如阿秀说的,专人专用总比人尽可夫强。也正如阿兰说的, 做最后一票,然后去读书,上大学,实现自己的梦想和希望。合同上明确规定, 每月生活费三千元,孩子生下来女娃子给八万,男娃子给十六万。当然合同期间 不能再到恒松酒店接客。   到人民医院全面检查了身体后,来接阿珍的男人叫阿枫,这让阿珍很满意, 阿枫三十多岁,成熟稳健,善谈幽默。   “隐鹤山庄”的别墅好大呀,阿珍有点拘束生分起来。   “这就是你生活的地方,有什么不满意的吗?”阿枫显得很有修养并带客气 地问。   “没,没有。”阿珍连忙摇头。   “你的情况我知道,先把身体养好,不要多想,下午我带你去买点生活用品 和补品。”   “哦”。阿珍有点感动地点点头。   后来,阿珍了解到,阿枫的妻子不能生育,鉴于家族的压力,才想到包养一 个姑娘生个小孩传宗接代。阿枫整天忙于生意,很少回这个家,阿珍并不寂寞, 这里有好多的书,有自己喜爱的张爱玲文集,和四大名著,各种散文集,阿珍每 天看几个小时的书,阿枫看了很高兴,说:“我没看走眼,我就知道你和别的姑 娘不一样,将来生的小孩一定很聪明。”   阿珍看书看累了就去找阿兰和阿秀玩吃饭聊天,看打麻将。晚上就去步行街 吃烧烤,烧烤店的妈妈常羡慕地说:“阿珍这下享福了,能不能给她的女儿们介 绍个男朋友,没男朋友,有钱包养也可以。”   阿珍最近很喜欢写信回家,并尽量写的文学一点,说工作出色又加工资了, 并在读自学考试和学写东西。看到父亲欣慰的回信心里很高兴,信上说:村里人 都称阿珍能干有出息,有些人说等阿珍回家过年了跟着出来做事。看到这里,想 想起自己走过的路,心里像压块石头一样沉沉的。   阿珍有一个多月没来“好事”了,并开始厌食,买了支“早早孕”试纸叫阿 兰帮忙检测了,是两跟红线,阳性。阿兰很高兴,说:“早怀早生早解脱,去学 点什么或读书,将来谋个前程。”   阿秀也说:“像我们这些吃青春饭的,迟早要人老珠黄,早赚点钱早谋出路, 后半辈子也有个希望。”阿秀请阿珍吃了顿饭,并交代了怀孕期间要注意的一些 事情。   阿枫听说阿珍怀了小孩很高兴,抱着阿珍在空中转圈圈,不住地说:“要当 爸爸了!”看到阿珍吐得厉害,雇了保姆专门做酸辣的菜给阿珍开胃。并马上到 药店买了很多的“宝灵孕宝”和“哈药六厂”的“钙中钙”。   阿珍感到很幸福,并经常产生幻觉,这里就是自己的家了,阿枫就是自己的 丈夫了。   四个月了,阿珍的肚子开始向前面挺,屁股向后翘,阿珍时常感觉到小孩在 肚子里蹬她,阿枫给了阿珍五百元钱,叫阿珍去个私人诊所做个彩超,看看是男 娃还是女娃。医生收了三百元红包,话中有话地说:“孩子很健康,可以留下 来。”   阿枫很尽责,尽量抽时间回来陪阿珍散步,晚上还不时抚摸着阿珍的肚皮说: “儿子,快出来吧。”并定期请医生到家里来检查胎位和听胎心音。并承诺说: “珍,只要孩子平安生下来,额外奖励你5万元。”   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阿珍竟然有点不舍得了,阿珍知道,按照合同,孩子 一出生,自己就没有做母亲的权利。阿珍已经习惯了这样安逸的生活,有的时候 有想去见见阿枫老婆的冲动,但阿珍没这个勇气,并知道,都是因为肚子里的孩 子,天下才太平无事的。   阿枫常说:“珍子,你是个好姑娘,要是不生孩子,我倒想长期的包养你, 但天长地久的,怕你对小孩有什么想法。所以必须按合同办事。你还很年轻,完 了去做点正经事情。”   说得阿珍泪水一滴一滴地掉,是呀,前面阿平的痛还没忘记呢。不舍归不舍, 想想马上就要结束包养生活了,结束了就可以读书了,阿珍觉的前途又充满希望, 想到这里,阿珍又有舒心的感觉,旁边的阿枫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阿珍靠在阿 枫的怀里也静静的睡去。梦里,阿珍接到了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阿珍高兴 地跳呀,唱呀……   产房外,阿秀和阿兰正焦急坐在凳子上,尽管墙上写着禁止吸烟,但还是一 根接一根的抽,阿枫也不停地搓着双手并来回走动。   产房内,阿珍的脸已经扭曲的变了形,一阵阵子宫收缩带来的疼痛刚过,下 一阵子宫收缩的疼痛又来了,波浪一样,一浪接着一浪。不断的把子宫里的孩子 向外挤。   “快了,用力,看见头了。”医生鼓励道。医生忙而不乱的用消毒巾擦去流 出来的血和羊水,并老道的用虎口托住会阴以防止撕裂。   阿珍觉得全身无力了,听到医生的话,脑海里又闪现了回家读书的幸福情景, 觉得希望就在明天了,全身又来劲。   “哇――哇――”   “男娃子,男娃子!像妈妈,好白。”护士说。“七斤六两呢。”   阿珍伸手摸摸小孩白嫩的脸,泪水吧嗒吧嗒地掉。阿珍知道,等下自己就不 是孩子的妈妈了,全身好像被掏空了一样,不由在孩子的脸上亲了几下。   阿枫抱着孩子紧皱的眉毛也舒展开来,把孩子交给旁边家里派来的阿婆手上, 有些不忍似地望了望产房门口。对阿兰说:“钱我已经打到珍的帐上去了”。阿 枫说完匆匆地下楼去了。   “不好,胎盘产不下来,有植入情况!”一个助产士着急地向医生说。   “我来看看。”医生听了听阿珍的心率,然后量了下阿珍的血压,说:“用 手剥离吧!”说着果断的把手伸进阴道。   “不好!护士快去血库拿血浆,助产士,快输氧!”医生的声音变了调,拼 命地向子宫塞纱布,想压迫止血,但血却像自来水一样往外面淌。   “阿珍,你要挺住呀,挺住一阵子就有希望了,医生在给你输血呢!阿珍― ―呜――”阿兰不停地摇着阿珍的手。   “希望,希望是什么?”脸色惨白的阿珍断断续续地说:“我在书上看过一 首诗歌是这样写的――希望是什么,希望是娼妓: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 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你的青春――就弃掉了你。”   阿珍开始喘气了:“姐姐,我不行了,我想再看看孩子。”   “孩子抱走了。”阿秀绝望地说。   “阿――珍――!”产房里传来阿兰和阿秀撕心裂肺地哭喊。   死亡证明书上写着:产后胎盘植入大出血并发羊水栓塞休克抢救无效死亡。   阿珍的故乡。   “我命苦的妮子哟――,你走了叫娘怎么过呀――”阿珍的娘呼天喊地地抱 着阿珍的灵柩哭泣。   “好人不命长呀,多懂事孩子给车撞死了,哎――”   “生是泥鳅打洞眼,生是田螺背壳壳,这都是命!”议论纷纷的人们惋惜着。   八   一年一度的扫黄打黑运动又开始了,听说公子涉及“黄赌毒”被抓了,又听 说跑了,也有的人说抓了没多久又放出来了。不过恒松大酒店至今还是被封着。   阿兰阿秀给阿珍家汇了点钱。站在恒松大酒店后山上,望着曾经呆过的地方, 有种说不出感慨。707国道上依旧车来车往。阿兰和阿秀挥了挥手,算是对工作 过的地方作别,准备去A城,听那边的姐妹们介绍说,那边行情比较好,充满了 希望…… 【网里乾坤】∽∽∽∽∽∽∽∽∽∽∽∽∽∽∽∽∽∽∽∽∽∽∽∽∽∽∽∽∽ ◆              走向形而上   ·树玄·   雕塑家用石块和泥巴创造艺术品,但是真正的艺术家并不是如孩童一般玩泥 巴,他在这形而下的泥巴中贯注了自己的形而上的思考。同样,色彩与线条、旋 律与和声、语言与词句……等等也不是那些优秀的艺术家的玩具,他们用这些形 而下之物构建艺术品,在具象以及非具象的艺术品中同样贯注了艺术家的形而上 的思考,并用自己的作品使欣赏者沉浸于深刻的审美情境中,从而引导欣赏者也 作形而上的思考,思考人生与人性、社会与历史、宇宙与无穷。   法国作曲家瓦格纳说:“音乐所表现的东西是永恒的、无限的和理想的。”   音乐的旋律与和声等等,都是形而下之物,瓦格纳的音乐当然也是如此,但 是,瓦格纳却要用这形而下之物把欣赏者带进音乐的审美情境中,并表现“永恒 的、无限的和理想的”,这永恒、无限与理想都不是具象的,更不是形而下之物, 表现永恒、无限与理想,就是引导欣赏者作形而上的思考。   德国浪漫主义理论家弗·施莱格尔说:“诗的应有任务,似乎是再现永恒的、 永远重大的、普遍美的事物。”(《西方文论选》下,P327)弗·施莱格尔当然 并不认为凡是诗都能“再现永恒的、永远重大的、普遍美的事物”,而是说诗的 “应有任务”,就是说,凡是好的诗,卓越的诗篇,应该用语言、词句,包括文 字等等这些形而下之物把读者带进诗的深刻的审美情境中,“再现永恒的、永远 重大的、普遍美的事物”,即引导读者作形而上的思考。   作曲家瓦格纳与理论家弗·施莱格尔是从艺术创作的角度认为艺术家应该创 作出表现永恒与无限的艺术作品,欣赏者从这样的作品中当然也总能使自己沉浸 于审美境界中去寻绎永恒与无限,作形而上的思考。   因此,卓越的艺术作品,诗歌、音乐、绘画、雕塑、戏剧、舞蹈……等等, 总能在将欣赏者带进艺术作品所确定的审美意境的同时,引导欣赏者去思考人生 的大问题,作形而上的思考。   唐代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可为例证: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诗人在对自然和人生进行形而上的思考。“江畔何人初见月?”这是问人类 之“初”;“江月何年初照人?”这是问自然——“江月”——之“初”;“人 生代代无穷已”,这是人类的无限;“江月年年只相似”,这是自然的永恒;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这是人与自然的审美关系。闻一多评论 这首诗曰:“更敻绝的宇宙意识!……在神奇的永恒面前,作者只有错愕,没有 憧憬,没有悲伤。……‘有限’与‘无限’、‘有情’与‘无情’——诗人与 ‘永恒’猝然相遇,一见如故……”(闻一多《宫体诗的救赎》)诗人(张若虚) 在作形而上的思考,也将欣赏者带进了深沉的审美意境中,使欣赏者(这里是闻 一多)也随同诗人一起作形而上的思考。因此,这首诗被闻一多誉为“诗中的诗, 顶峰的顶峰”。   任何艺术,都不能表现一切,都不可能表现全部生活,而只能表现生活的某 一个或某几个侧面,只能表现有限的部分生活,即使是长篇小说,也不能表现生 活的全部。《红楼梦》被称为“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但也只能写出贾家若干 年内发生的几件事。但是,艺术却企图通过“有限”去表现“无限”,通过实写 出来的“有限”去表现虚写的“无限”。“满纸荒唐言,一把心酸泪。都云作者 痴,谁解其中味?”从《红楼梦》这部具体作品看,这“味”就是曹雪芹中对短 暂人生悲凉况味的感悟,是曹雪芹对人生的形而上的思考。曹雪芹对人生意义的 思考一刻也没有停止,如果我们如看热闹一般只是“欣赏”贾家的那几段家事, 那真是辜负了曹雪芹的一片苦心了。   不仅整部《红楼梦》,即使其中林黛玉的一首《葬花辞》,曹雪芹也同样要 引导我们去作形而上的思考:   “……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 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天尽头”,那是无限远的地方;“香丘”,那是美丽事物死亡的象征; “质本洁来还洁去”,是林黛玉,也是曹雪芹对于自己人生本质之美的确信,但 是“质洁”如林黛玉(以及曹雪芹)为什么命运如此悲惨?林黛玉(以及曹雪芹) 似乎没有找到答案,因此,林黛玉(当然也是曹雪芹)对人生发出了根本的疑问。 作者在作形而上的追问,也在将读者带进优美的审美意境的同时引导读者去追寻 人生的意义,引导读者作形而上的思考。   优秀的音乐作品的停顿处恰如书法、绘画以及篆刻作品的留白,常常具有极 端的重要性,那“弦凝指咽声停处”,却“别有深情一万重”(白居易《夜 筝》)。“此时无声胜有声”(《白居易《琵琶行》》正如“无画处皆成妙境” (笪重光《画筌》),那“有声”就是“形而下”,那“无声”处则给欣赏者以 思考的空间,欲将欣赏者引入形而上的思考。在“无声”之时突然“银瓶乍破水 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 唯见江心秋月白。”(白居易《琵琶行》)为什么“东船西舫悄无言”?因为欣 赏者沉浸在深深的思索中……   “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钟嵘:《诗品》)“耳目之内”的对 象是形而下之物,“八荒之表”则是形而上的永恒与无限。艺术家借助于形而下 之物(“耳目之内”的对象),却要将欣赏者之“情”引向“八荒之表”,引向 无限与永恒。因此,卓越的艺术家从来不局限于具体物象的描绘(“耳目之 内”),而总是要在有限的画幅、有限的一段旋律、有限的文字中表现无限 (“八荒之表”),在把欣赏者带入深沉的审美意境的同时,引导欣赏者走向形 而上的思考,思考人生的真谛,人性的本质,思考社会与历史,宇宙与无穷。   经过历史长时间淘洗的真正伟大的艺术作品总是能吸引人去反复欣赏的,在 反复欣赏中去加深理解。   理解什么呢?艺术史上一切真正称得上伟大的艺术品,当人们欣赏它们的时 候,总是使欣赏的主体在审美情感的推动与参与下,引导人去理解、思考爱与恨、 生与死、欢乐与痛苦、幸福与不幸,去思考这些后面的人性的根源,思考这些后 面的时代的、社会的内容,去寻求生活的底蕴与使命,寻求生命的价值,一句话, 去思考、理解、寻求生活的本质,寻求人自己的本质。这就是形而上的思考。   我们知道,上帝是无限的、万能的。不过,费尔巴哈论证了上帝的“属神的 本质不是别的,正就是属人的本质,或者,说得更好一些,正就是人的本质” (费尔巴哈:《基督教的本质》)。因此,上帝的无限与万能不过是人类本质的 无限与万能的神学反映,实际上,上帝就是人。诚然,人的个体生命是渺小的、 有限的,但是人的类本质却是无限的,每个人都是个体性实存的有限性与其类本 质的无限性的统一。这种个体性实存的有限性与人的类本质的无限性的统一,乃 是人生的一个根本性的矛盾。   人类的无限的本质是通过一代一代非常有限的个体愈加完善地表现出来的, 是通过一代一代非常有限的个体逐步接近自己的,是通过一代一代非常有限的个 体来完成自己的。我们意识到自己作为个体性实存的有限性,因而总是祈望着突 破有限,向往着、憧憬着、追求着无限,人总是在自己的有限性中去追求无限。   人的个体性实存,即我们个人,是有限的,短暂的,这种“无常”,在艺术 中,就表现为对于人生短促的慨叹,而这种对于人生短促的慨叹恰正是对于自己 无限本质的憧憬与向往,从而形成了艺术中的对于形而上的艺术意境的追求。   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短短四句,没有华丽的词藻,却既使人感到时间的 悠远,又使人体验到空间的无限,把欣赏者带进深沉的形而上的审美意境之中。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首诗的深刻的时代背景与复杂的人事纠葛;陈子昂当时遭受压抑,怀才不 遇,报国无门,壮志难酬,深感前途茫茫,似已陷入绝望境地,这些,都应交给 文学史家或传记作家,我们只就诗中的时空意识与诗人的人生慨叹略作申说。   比起空间的无限与时间的永恒,人生是如此短暂。陈子昂临风远眺,俯仰天 地,思如潮涌,悲怆沉痛,感慨万端,想那茫茫天地,悠悠宇宙,人生不过百年, 且渺小无助,怎不叫人慷慨悲吟,“怆然涕下”?诗人将读者带进一片雄浑浩瀚 的境界,带进苍凉悲壮的氛围中,使欣赏者不得不与诗人一起,深深地思考须臾 与永恒、人生的短暂与时空的无穷。   这种人生短暂的悲凉之感在许多优秀的艺术作品中反复出现。   《红楼梦》中的贾家正在“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时,在“繁华丰厚中”, 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这是为什么?因为“屡与‘无常’觌面”(见鲁迅 《中国小说史略》)。正是“无常”,即人生之短暂,才使“悲凉之雾,遍被华 林”的。   王羲之《兰亭序》:“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 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在王羲之“仰观俯察”与文人雅士“极视听之娱”之 时,想到“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想到“修短随化,终期于尽”, 于是发出了人生的感喟:“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 今之视昔,悲夫!”不觉“感慨系之”,“岂不痛哉”!   人的无限本质正是通过有限的、渺小的个体愈益完满地表现出来的。因此, 对于人生短暂的感慨,恰正是我们有限的、渺小的个体对于自己无限本质的追求 与向往。   老子所谓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那“大音”之所以“希声”,“大象” 之所以“无形”,就因为这是形而上的“感觉”。因此,优秀的艺术作品不仅要 用形而下的手段去塑造具象的、非具象的“形象”,而且要用那具象的、非具象 的“形象”去引导欣赏者作形而上的思考,去思考人自己的本质,思考自己的使 命。它使人在灵魂深处去思考人生的大问题,将欣赏者带进深刻的审美体验中, 这样的艺术才具有一种持久的魅力。   贝多芬在谈到自己的音乐作品时这样说:   “晚间我惊奇地静观太空,见那辉煌的众星在它们的轨迹上不断运转,这时 候,我的心灵上升,越过星座千万里,直上升万古的泉源,从那里天地万物涌流 出来,从那里新的宇宙万象将要永远涌流,有时我试图将我沸腾着的激情谱成音 乐……”(“音乐译文”1980年1月)   看来,贝多芬的交响曲正如瓦格纳所言之“音乐所表现的东西是永恒的、无 限的和理想的”。我们在欣赏贝多芬的交响乐时,不只是聆听其优美的旋律与和 声等等这些形而下之物,我们还在思考历史与人生。那霹雳般的音符敲击着我们 的心弦,让我们思考人类的命运;思考什么才是人类真正的英雄,感受斗争的悲 壮与斗争胜利的喜悦;思考青春与生命,青春的美好与生活的欢乐,对爱情的憧 憬与梦幻般的陶醉;贝多芬的理想是要让“亿万人民,拥抱起来”,要我们“向 星空外去寻找”;这种对于人生大问题的思考不都是人对于自己的的无限本质的 追求吗?而这种思考与追求又与乐声唤起的深刻的人生体验不可分地交融在一起, 与深刻的审美体验交融在一起。精神似乎已经超出了尘世,进入永恒。“有限” 的“我”在追求“无限”。聆听贝多芬以及其他那些伟大的音乐家的作品,欣赏 那些伟大的艺术家的作品,形而上的思考充溢着我们的心房,使之“精骛八极, 心游万仞”(陆机:《文赋》),我们心灵仿佛飞到了九天之上去探索那无穷的 宇宙。   这样的艺术品,方可冠之以优秀和伟大;创作了这样的艺术品的艺术家,方 可冠之以优秀和伟大。   2011年7月3日 ◆              语言与思想 ·肖舜旦·      在“新雨丝”网站上(2011年5月30日 )读到一篇署名黄章晋的文章《没有 母语的人民》,里面提到的关于语言与思想关系的问题实在发人深省,甚至颇为 震撼。文章介绍了一位在解放后饱受几十年政治风波的老人的自传《换骨记》, 作者指出在这种沉痛叙述当年辛酸苦楚的回忆性文章中,其中的语言风格甚至思 想却依然自觉不自觉地留有当年意识形态的强烈印记,除了在用古诗形式表达情 感时还能回到一种本真的思维状态外,现代汉语的表达几乎都有一种概念化的官 方色彩,并且对这种官方色彩竟然有着一种高度认同的印记,以致“求生本能必 会让幸存者在语言上被完全组织化”,甚至有一种甘心情愿被同化的服帖与渴望。   如老先生对自己当年写的一些快板书的记忆就颇堪玩味:   一分队,学榜样,调动人马摆战场。   大小组长来带头,争先快跑和多装。   一组本是好劳力,个个脸上透红光;   二组、三组不示弱,准备加油干一场。   你若问,干得最好是哪几个。   等会我,一个一个来表扬。   同犯们,今天我们向站领导表决心,   流动红旗我们十中队要不要?   这也可说是当年被迫在劳改农场艰苦劳动生活的一种精神状态的体现,这是 一种极其复杂的精神状态,一方面可以说是极其真实的,那时的劳动者们内心确 实有这样一种甘愿劳动、努力改造、积极向党靠拢的动力,这种精神状态完全与 官方的意识形态一致;但另一方面内心深处的那种痛楚却似乎只能在一种潜意识 的状态下存活,一种由于恐惧带来的噤口却几乎异化成了一种本能,真实的心灵 表达几乎成为“盲点”。但是,当老人在运用古诗形态的表达方式中,这种潜在 的真实心灵世界才露出一些本真的细腻、温情和沉痛,才背离了官方的渠道,回 复了真正的自我。   如在一首感叹庾死同伴的古体诗中,老先生这样写道:   乱世死生焉足论,人间谁与赋同情?   脚镣除下君知否,此去黄泉喜步轻。   这样的诗,今天读起来,简直会让人产生一种刻骨铭心的震撼感!它与前面 的快板诗在思想境界上的差异有如天壤之别。只有在这样的表达中,诗人心内的 情感才得以缓缓而真实地流淌。所以,作者是这样评论的:“同伴瘐死牢中,狱 卒除下同伴脚镣时,他以占句送别,那一刻也除却了自己精神上的脚镣。”这样 的评述确实耐人寻味。   这里的“精神上的脚镣”可以视为一种语言文化表达意义的象征。当一个人 在精神上完全被他者所控制的时候,他的语言符号也完全被改变,也就是说,在 某种意义上,他已经丧失了自己的“母语”。他在运用控制者语言表达思想的同 时,他的思想也是完全被控制的。而当他重新回到自己的“母语”时,他的思想 也自然而然的得到了解放。这就是快板书和古体诗思想情感上存在巨大反差的一 个重要原因。   作者因此感叹:“老先生有古拉格群岛的经历,但绝不可能有类似《古拉格 群岛》的作品。没错,中国固然有古拉格,但绝不会有《古拉格群岛》,不会有 《日瓦格医生》等苏联同类作品。此事非关勇气与道德,而关乎思考和认识能力。”   “中国与苏联不但有过相同苦难,且同在苦难后集体舔舐过伤口。在苏联, 为‘解冻文学’,在中国,为‘伤痕文学’。两者虽相似之处不胜枚举,但风格 之异显著,高下之别立判。‘伤痕文学’可视为官版语言的反向自然延伸,极为 抒情、情感浓烈、爱憎分明、沉重忧伤,而苏联‘解冻文学’常见的历史批判的 力量、理性思考的沉淀、宽恕与同情的情怀、细腻温情的深沉,则几乎看不到, ‘伤痕文学’甚至只能勉强算‘解冻文学’的幼稚抒情版。”   这里对苏联“解冻文学”和中国“伤痕文学”的区别的分析是非常深刻的。 “伤痕文学”“可视为官版语言的反向自然延伸”,所谓“反向自然延伸”指的 就是伤痕文学的语言表达方式还是在文革语言的基础上延伸过来的,仅仅在内容 上相反而已。以前是歌颂文革,现在则是反对文革,如此而已。但是语言上的承 袭其实也就意味着思想上的禁锢,文革的语言也就意味着文革的思想禁锢枷锁依 然,所以,中国“伤痕文学”才会缺乏“历史批判的力量、理性思考的沉淀、宽 恕与同情的情怀、细腻温情的深沉”。所以,“中国固然有古拉格,但绝不会有 《古拉格群岛》”。   这种现象不仅让人思考语言和思想的关系。我们常说,一国的民族语言是这 个民族立足的根本,比之于领土的丧失,语言的丧失,更具有毁灭的意义,这才 是民族真正的悲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作者对于文革时代的语言特色作出了一 番深刻的反思:   “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一个国家、一个时代,曾如此高效地消灭一种活着 的语言,推广一种人造语言:全体国民长时间被组织集中学习,每天开会听报告、 谈心得、做检查、大批判……一切个人的时间、空间被尽可能挤占压缩,这种包 裹着特定思维方式、历史观、道德观、世界观的语言系统逐渐深植于每个大脑。”   现在来看文革时代的语言思想系统运作方式,确实是一种骇人听闻的禁锢思 想的洗脑方式,全国人民几乎都在这种系统运作下浑浑噩噩、晕晕乎乎的活着, 几乎完全丧失了本真的理性判断。在那个时代,不要说普通的愚民百姓,就是许 多大知识分子也都在这种状态下变得庸庸碌碌,唯唯喏喏。这种思想辖制现在看 起来确实是一种“母语”的丧失,其祸害堪与“亡国”匹比。   母语的丧失意味着与民族传统的背离,实际也就意味着与生存之根的背离, 这简直就是一种极其可怕的民族“自残”方式。幸好,这种“自残”方式只持续 了十年,对于一个庞大的中华大国而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生机不是那 么容易就会给扼杀尽净的;但是,十年的“自残”,对中华民族的伤害之深,三 十年过去,其“余威”依然令人战栗。   作者甚至进一步指出了这种语言在今天的“遗患”:   “你甚至不难发现,《人民日报》今天的语言远不如文革时期鲜活。‘会 战’、‘战役’、‘春风’、‘高潮’之类修辞,首次出现是语言创新,泛滥在 今天,则是僵尸。今天宣教语言之贫乏,从上到下,甚至语言模式只有清一色的 ‘三个代表’、‘四个坚持’、‘五个绝不’、‘六个确保’……”   这种话或许有些偏激,但认真思考起来却不无道理。文革语言思想的“流风 余韵”在今天的文化生活领域中依然“阴魂不散”,依然有意无意地被人们所津 津乐道的现象,实际比比皆是。   有一部影响不算小的电视连续剧《高地》堪称范例,这部电视剧的风格颇有 些怪异,迥异于一般的军事题材剧。而一般观众或许很容易被剧中的诙谐“争斗” 风格所吸引,却全然没有品味出其中透出的一种其实是极其有害的文革“遗毒”, 甚至把这种“遗毒”完全当作“有趣”来欣赏。这种“遗毒”的表现方式就是文 革时代的“语言风格”以及在这种风格影响下的思维方式甚至生活方式中表现出 来的文革阴魂。   剧中两位团长(先是营长,后来好像又提升了?)是生死之交,老战友;然 而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却很独特奇怪:他们的战斗友谊一直都是在互争互斗的过 程中展开的,而这种“争斗”的性质甚至到了“明争暗斗”并施以“阴谋诡计” 的程度,甚至延伸到家庭关系中,也是以这种“讨论”、“开会”“分派别” “设计谋”方式表现出家庭的“矛盾争斗”的存在状态。我相信,一般的观众也 许会觉得这很搞笑,很有幽默感,很有戏剧性,却从没有想到,这种语言系统、 思维方式、存在状态,活脱脱是文革遗风的体现,是文革阶级斗争学说影响下的 一种生存方式。当时的十亿中国人都是在这种政治空气、这种语言系统、这种生 存状态下生活的。开会,斗争,声讨罪行,你死我活,阶级斗争,这种话语和活 动方式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经历过文革的人对这套语言系统和生存方式一定深恶 痛绝并记忆犹新的。但是没想到,三十年过后,人们却竟然会对这种语言系统和 生存方式一往深情,并以之为乐甚至为荣。与之相类似的文化社会现象还有,甚 至还有人怀念甚至向往文革时期的生活方式。君不见,不是有一盘“红太阳歌曲” 磁带在社会上极其流行吗?其中都是一些文革中极其热门的政治抒情歌曲。不是 还有许多人对文革时的样板戏也产生强烈的怀旧情感,唱起来声情并茂手舞足蹈 的吗?这确实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怀旧情感。记得文革后的巴金对这些样板戏的 “复出”就曾经表示过难以接受的情感,巴金说一听到这些样板戏,就让他想到 文革时的批斗场面,就有一种作恶梦的感觉,这让他受不了。巴金对文革留有梦 魇般的记忆;但是,对于许多的普通群众(实际也是深受其害者)来说,文革的 记忆,竟然也会淡化成一种纯粹而美好的怀旧记忆,其中所包含的那些恐怖政治 色彩,那些荒诞而粗暴的政治口号、政治集会、政治迫害等等,竟然也会在时间 长河的冲洗下,变得清淡甚至纯洁了。这真是一种可怕的政治“健忘症”。所以, 从群体文化思想层面而言,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文革的“遗毒”其实依然扎 根在国人的潜意识深层,这就是文革时期的政治“洗脑”文化的巨大力量。当人 们潜意识中对这种语言文化竟然还念念不忘并引以为乐时,就说明文革时期国人 形成的盲从和愚昧的奴性依然在制约着国人的思想和生活。只要这种奴性还存在, 思想的禁锢枷锁就依然没有揭开,中国的“伤痕文学”就永远达不到苏联“解冻 文学”的深度和高度。   语言和思想,两者之间就是这样复杂地相互影响制约着。以《换骨记》的作 者而言,当他以官方版的语言写快板诗表达思想时,他的思想奴役的痕迹就无可 遮掩地展现出来;而当他用古体诗的方式表达情感时,他的思想方式就以另一种 真实自然的方式“解放”出来。在这里,语言的表达居然制约着思想。虽说本应 该是思想决定语言才合情理;但是,在特定形势下,语言的形式居然就决定了思 想的导向。这也就是人们常常倡言要保卫民族语言的根本原因。以电视剧《高地》 所代表的“后文革”语言文化现象而言,人们在思想大解放了这么多年之后,居 然在潜意识里还那么牢固的保存着“文革”语言的印记,可见“文革”的遗毒还 有着那么一种根深蒂固的地位,由此可知,国人思想枷锁的真正解除的任务还依 然任重而道远。 【网萃】∽∽∽∽∽∽∽∽∽∽∽∽∽∽∽∽∽∽∽∽∽∽∽∽∽∽∽∽∽∽∽ ◆             孟什维克  ·逢云·   不能给他一个名字,这样的故事还是用一个泛指比较好,可以让故事本身显 得更虚幻一些。就用“孩子”来指代他好了,虽然这样他或许会不高兴,刚刚跨 过成人门槛的年纪里,会是多么抵触这样一种称呼。但我经不起过多的推敲了, 只想尽快选择一个方式将这个故事说清楚,仅此而已。      当初经过介绍见到了孩子的母亲,从她的口中听闻了一个一无是处的坏孩子 的白描,告知只要能让他考上大学,就有丰厚的回报。若是能考上第一批的本科, 便是要辆车子都送给我。   物的诱惑一直难以刺激我的兴趣,但还是应了下来。那段时间的我就如一如 既往地漂泊生活一样,找不到任何冠冕的名称来美其名曰。一下子被叫作“老 师”,还真有种平步青云的感觉。他的家里我去过几次,他的母亲很热情,时而 一两句“老师辛苦了”,加上些寒暄,再加上她并不老的年龄,弄得我有过几次 没边的思考。思考到底儿朝天的时候便决定不去他家了,之后都择了附近的几所 大学教室,在那里为孩子辅导。   孩子并没有最初预料的那样坏,起码是烟酒不沾的,弄得我都不好当他面来 抽烟。小伙子长得很精神,也没见他和同学们讨论些追求女生之类的事,似乎比 十余年前的自己更像是好学生。   “就是贪玩!”他的母亲这样说,“成天跟那帮伴儿到处瞎玩,就是不学习。 老抱着个球出去打,头年高二的时候就和一帮高三的玩,我说你看着了吧,那帮 人什么样你以后就什么样!现在那帮孩子好多都没考上大学。他现在倒好,高三 了,成天人家都忙着好好复习,他又跟那帮高一高二的成天打球去。哎呀,急死 人了……”她的话,再加上些寒暄,再加上她并不老的年龄,让我心中生出一种 使命感,一定要帮她提高这个孩子的成绩。      我们找到了一间基本上属于自己的教室,可以大声交流。每每有学生探头看 见交流中的我们,也都不再走进打扰,留这样一间专用教室给我俩。而我们也专 门憋着要交流的话等有人探头的时候再交流。这教室就给我们专用了,我充当一 个老师的角色,不被任何人看见。   孩子不笨,基本上知识点一点就通。遇见稍微困难点的数理问题,也没表现 出退缩的样子,都是拿着笔写画着外加思考着,直到在我的辅助之下将问题一个 一个弄通。   我虽然以前也当过家教,却也都是类似的经熟人介绍的,没有那种职业性的 方法指导。起初的认为就是,学生有问题,老师就给他解答了,好比编程序时, 编译器抱怨就让它闭嘴一样。就这样,几次的辅导中,孩子的问题先多后少,到 最后越来越少到几乎没有。某次他专门弄了一篇都是难题的卷子,一道又一道问 了个够。我也被他吓住了,以为是专门考验我来的。好在自己装神弄鬼背后还算 有两把小刷子,对付这些问题动动脑子也应付下来了。   那次之后他笑了,我也笑了;他笑了之后接着笑,我也随着继续笑;他随后 笑到出了怪声,我随后便不笑了。“老师,我没问题了吧?”他问我。我不知道 自己的回答是否对了他的路子,我说:“没问题了,至少我能懂的不比你懂的多 了。”“不,您客气。”他微笑着,是那种充满自豪感的微笑。我说:“说真的, 我想象不到你这样的学生是需要家教的。至少我的水平明显不够了。”“不,您 客气,您真的客气了。”他说,“您以前,我妈已经给我找过两个了。头一个装 模做样,后来碰见几道难题都被考住了。第二个是个女大学生……”往下他不说 了,我也没看到他的脸上带着怎样的表情,猜不到他想用沉默说明什么。我问: “你不会是韬光养晦呢吧?”   他没有明白我话中成语的意思,竟然让我等待,随后翻着词典查了那个成语, 而后笑着说:“不是,绝不是!老师您可折杀我也!韬光养晦……万一高考考到 这词,您又让我多拿了两分,两分就是区别开几百上千人呢!谢谢您了!”我想 莫不是孩子的母亲望子成龙心气太高了,便问他先前的成绩怎样,他说:“不怎 么样,每次都倒数几名。要不我妈也不至于请您来。”我质疑,说我心中的想法, 我说他问过的几道问题,相当多的人或许到死也不会明白的。他笑了,说:“还 好,我是少数吧。俄语里面多数叫布尔什维克,伟大导师列宁领导的那个;还有 个少数派叫孟什维克的,都没人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我说:“你就是那没人知 道的少数吧?你头脑这么灵活,为什么以前成绩不好?”他回答:“不知道,也 好好学了。不是我妈说的那样,把我说得什么似的……可能是不太努力。马上要 高考了,现在班里人都红眼了。牲口越来越多,您知道什么叫牲口吧?”牲口指 得是那些才华出众异于常人的同学,我也是那时候过来的,当然知道这些含义。 他说:“我也是刚用心,我妈就看我打球出去玩了,我一耗老半夜抱着卷子练习 册跟那啃啃啃她看不见。当家长都这样,老师您有孩子么?”我回答了他的问题, 他接着说:“我妈那和人一叨叨,人家谁谁谁怎么样了,谁谁谁怎么样了,道听 途说进了耳朵里成参数了,脑子里顺序选择循环一阵,算出结果:孩子贪玩,给 你找个家教看着你!驴唇不对马嘴的!”   听了他的话,我不知道自己是驴唇还是马嘴,不过想想他那热情的,爱和人 寒暄的,年龄不算老的母亲,这孩子的词汇安她身上着实不雅,因此情愿自己两 样都是了。   他随后说:“老师,您教得挺好的,真的,比先前那两个要好。不过我也说 实在的,到底高考时候怎么样,还得靠自己努力。我现在是真努力了,不知道晚 不晚,可也要对得起这传说的最重要的一次考试。我天天放学都得跟几头牲口做 题讨论,然后到点来这里跟您见面。我没告诉他们我妈给我找家教了,让人知道 非笑话死我。就和几个牲口说了,他们说我天天跑路到这边纯粹耽误工夫。我不 得不跟您说实话,我自己感觉也是。虽然您解决难题的水平我不怀疑,可在这, 现在真不如在学校效果好。”   看样子他是不需要我了,那种花俩小时装模做样就能骗到钱的好事没了。他 接着说:“我要跟我妈说现在自己学了,她应该也不说什么。不过……我不知道 自己能不能让您满意,您是不是惦记我妈答应那车呢。”我说那不过是开玩笑了, 只要他成绩真的好转起来,能让他母亲满意,需要不需要我都是次要的。“要 您!”孩子说,“要您!”他局促了一阵,把想说的话捋了捋,和我说:“我就 和您说实在的吧。过几天我就不来了,您别和我妈说。到时候辅导费还要她给您, 怎么样?”我说这样怎么可以,他这才说出了他真正的打算:“我也有个请求。 就是这之后几天,我妈给您的辅导费,您分一半给我吧。其实就是您白拿一半。” 他竟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似乎可以说服我内心的虚伪矛盾了,这样做,我也算 促进了资本的转移,也算有功才受禄了吧。事实上社会上的太多精英们受禄的功 劳也都是这样的。   孩子的急切不容我的虚伪予以表现,他说:“就这样了啊!您别心疼我妈, 她不缺钱!除了对我吝啬,大方着呢!估计您那车……就看我能不能了,我要真 争气了您到时候跟她较真一下她真能给您!”他背了书包走了。      随后的日子我们再没见面,他的母亲和我通过几个电话,我都撒谎骗过了她。 最后一次通电话的时候,我刚想撒谎说我们刚分开,他的母亲便将电话转给了身 边的他,他在电话里要我赶快去他家,第二天便是高考了。   那两天,我就在他家住过的。他的母亲忙碌着为我收拾出一个屋子来住,我 想动手她说:“我来就成了,这孩子那更需要您。”他真的需要我,一个又一个 问题问得我头晕目眩。第一晚辅导到深夜,我听他背诵了一百条名言警句之后实 在难以坚持了,他也满意了,就这样睡了。第二天一早,他的母亲塞给我钱,让 我带他乘出租车去考场。我把找得的零钱给了他,他笑说:“我妈那是给您的!” 我塞给了他,祝福他考试顺利。   头一天上午的考试后,在一堆充满感情的眼睛中,我看到走出的一脸轻松和 开心的他。我问他是不是考得不错,他说总算完了一门了,是死是活都是次要的。 中午我们在一间快餐店简单吃过饭之后,我等待他继续问我问题,他却什么都不 问了,只是趴在桌子上休息。指着周围一个又一个正在面对人生大考验的同学, 让我看他们的表情。他说:“老师,您看他们的表情。决定未来命运的,到底是 分数还是现在展现的这些表情?”他现在展现的表情是快乐和开心的。   下午的科目考完之后,我们乘坐公共汽车回到了他的家。他的母亲正在家下 厨房做饭,还抱歉说没有去接我们。后来他说:“她要接咱们肯定是求别人开车 接,一个来回就得塞人几张票子。人到了某些特定时候,平时熟悉的一些仨多俩 少的道理就全忘了。她能忘,我至少明天不能忘,您还得多费心了。”当天的饭 很丰盛,他的母亲没有像我想象中的过分多问,只是让孩子的笑脸感染到自己那 不老的脸上。她那时的笑容和平时对我呈现的有本质的不同。孩子也提到了: “妈妈这次笑得很孟什维克。”   饭后他便投入到问题当中,我一一解答。而他的母亲没有像前一天那么忙碌 着为我们准备饮料水果,似乎有别的事在忙碌。后来接到了一个电话,在客厅里 来回来去走着接听,我没有从中听出她谈话的内容。她的鞋跟踩在地板上发出清 脆的声响,随后意识到打搅了我们,忙向我笑着说对不起,而后便出去了。直到 深夜我们睡觉了也没有回来,我不便问,孩子也不提。   第二天一早起来,才知孩子的母亲已经回到了家里。她又塞给我钱,我说昨 天的路费还足够,她还是塞给了我,说:“您先带着他去,晚上把那些辅导的费 用都给您。”我虚伪着说不急,那场面被孩子看到了,他的微笑更自然了。那微 笑这两日一直浮现着,只有在他专注于问题的时候,会暂时遗忘掉。在他考试过 程中有没有遗忘掉我不清楚,只知道看他走进走出的考场时,微笑还都在脸上。   最后的一科考完后,我见到他后按约定给他母亲打了电话。后来在路边一辆 车子里找到她。那车子里面还坐着一个很老的男人,没等我胡乱猜测,她便告诉 我,那是孩子的外公。外公对我表示感激,又抚摸着孩子的头问候和祝福。孩子 母亲趁机把我拉到一边,一叠钞票塞到了我手中。不住地感谢,让我感到高尚荣 耀,更能感受到她手上的温暖以及她那并不老的年龄。那一天吃尽了山珍海味, 谈话的内容除了孩子的学业就是寒暄无他。之后孩子偷偷找到了我,我知道什么 意思。粗算了一下,抽出几张票子和他分赃。为了想起他并不老的母亲时良心和 别的一些情绪不至于太过不安,我多给了他几张,却被他精确的计算所发觉了。   “不用,只要这么多就够了!”他退给我钱时候说,“要是我想多要,就早 几天让您歇着了。”可以看出他要钱的目的性,我问了,他如实告诉我:“电 脑!”而我这时才想起去他家那么多次,竟然一件电脑的零件都没有看见。他说: “原来有台文物级别的,让我妈给砸了!”“什么?怎么会这样?”我难以想象 他的母亲会有如此粗暴的一面。他说:“电脑耽误孩子学习……刚上高中的时候 第一次考试我全班倒数第二,她就砸了。”我问他:“你现在要买吗?这点儿钱 够吗?”“够了!”他说:“二手的足够了。显示器当时砸坏扔了,还有块硬盘 能用。其他的……二手的够了!我不惦记玩游戏,上大学前练练编程。我想考计 算机的!”“祝你好运!”我一边将他退还给我的钱塞入口袋,一边说出临别的 祝福,这动作真潇洒。      此后我又接到了他母亲的电话,问我填报志愿的问题。我实在给不了合适的 建议,于是她要我去她家里。我去了,孩子和母亲都在家,我看到一台很旧的二 手计算机摆放在孩子房间里的书桌上,没有开机,静静的,就像孩子和母亲两个 人一样。我问成绩是否出来了,孩子点头,或许我的问题本不该问,可我又问了 不该问的,问他分数是多少。“不错了。”他告诉我之后小声地说,母亲也说: “已经不错了,他能考这样,放几个月前想都不敢想了。老师,这里面您的功劳 不小。您就帮到底吧,帮着参谋参谋怎么填志愿。”   我于是就帮孩子参谋,他笑着说:“对不起老师,您那车没了。”母亲听到 了他的话,忽而一惊,走到窗子边向下望去,边望边说:“怎么老师,您是开车 来的么?车丢了?当心啊,这几天小区里丢过几辆车了。”我忙澄清误会,孩子 笑了,笑声中充斥了某种情绪,说道:“不至于神经兮兮了吧!”母亲很尴尬, 似乎要发怒,孩子却先提高声调说:“你让我清静一下好不好!你儿子在填志愿 呢,关系到你儿子一辈子!知道不知道!”母亲听到这话之后,忽而愣住了,双 眼死盯着孩子。两人的目光就这样僵持着,我在一边很尴尬不知所措。母亲开口 了:“你这扶不上墙的烂泥!”孩子听后冷笑两声,站起身,将手上的笔狠狠往 地上一摔,指着母亲大叫:“你给我出去,出去,出去!”两行泪水顺着眼角流 了下来。母亲那一张充满怨气和伤心的并不老的脸上,一双眼也湿润了。她转身 走出了孩子的房间,对我说:“对不起,您多操点心,帮着他看看填好了。”说 完之后,她穿上那双能走出声响的鞋子,在镜子前整理了一阵衣衫,推门出去了。   母亲一走,孩子也变得平静了,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言自语地笑说:“病猫 不趴下,真以为我是老虎啊!”随后他展开那本大学专业名册,手指在上面指着 一个又一个知名的一批大学,嘴里一个又一个念叨着,眼中的泪水也在一个劲地 下落。终于他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说着:“我真的努力了,就是晚了点儿,努 力得还不够……我真的努力了!”我没有打搅他,等他哭够了对我说:“对不起 老师,您那车让我弄没了。”我劝了他,告诉他不必难过。努力永远不晚,而且 他的成绩也已经强过很多人了,大学不过是另一个起点,真正的征途才刚刚开始。 此类废话回想自己当初听到时所抱有的都是反感,因此我也没说更多。只想尽快 打消他的伤心难过,帮他填好了剩下的志愿。随后我们都很认真,很客观地权衡 着各种方案。他的成绩仅比重点本科的录取线低上几分,在第二批本科段来说是 高的,选择面非常广。在填报的过程中,他的心情恢复过来。但愿这是他成熟的 表现,大学究竟怎么样,待他明了的时候就会发现当初的一些小情绪是如何可笑 浅薄了。      帮完了这个忙之后,我希望再听到是他被录取的信息,那应该算是一个喜讯。 我对他的未来是肯定的,接触的几个月里,我见到的是一个青春少年的奋起过程。 不管那起点是什么,这都预示着他的明天是充满光明的。可随后等来的电话让我 着实惊讶了。   是孩子母亲打来的电话,我一接,电话那边便怒喝道:“是你啊,你知道自 己是谁么?”“你怎么了?”从声调中很好判断她当时的失态。我问过之后,她 在电话里叫道:“我就问你知道自己是谁吗?那电脑是不是你给他的钱买的?”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莫非是他利用电脑看些不好的东西被母亲发现,气怒 了?我支吾两声谎说不知,她在电话中接着叫道:“你凭什么给他钱啊?你是他 什么人?你以为你是他爹吗?”我惊讶了,这样的话难以想象是那样一个平日里 和我寒暄的,不算老的母亲说出来的。那声音在继续,近乎歇斯底里:“你是他 爹吗你?我问你呢,说话啊!只有爹给儿子花钱才是天经地义呢!你不是他爹你 干嘛给他钱?啊?你说啊……”随后的电话那边,出现了一阵杂乱的声响,其中 可以听闻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像是二人在争夺着电话,再一阵电话便被挂断了。   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我再次拨打她的电话,无人应答。此后我便焦急地等待, 等待她能回电。我想往孩子家打个电话询问一下,却担心让可能原本并不知情的 孩子为母亲焦急。正当我没头绪的时候,电话终于又打来了,是孩子母亲的。我 一接电话,便尽量调制出一副关切的口气,轻声呵护般问候着:“你怎么了,到 底怎么了?平静,平静下来。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那边的传来柔弱无助的 声音:“不,不麻烦你了,真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真疑惑那样的话不 是有意难道是无意间说出来的吗?我继续问:“你在哪里?或许我可以帮上些什 么。”那声音说:“不,和你没有关系的。你不必管了……”听她的声音,我眼 前又浮现了那并不老的容颜,难以想象这样悲戚的声音和那样的模样是同一个人 给出的。我于是问:“告诉我你在哪儿,我去找你好吗?”“不必了,对不起, 不必了!”她说着挂上了电话。      随后我的脑子乱转,期待某种解释能够说通问题,却一无所获。终于,她的 一条短信发来,上面只是简单地写了她所在的地方。那是一间饮酒喝茶的雅致地 方,我很快赶到了,没有费力地找到了她。她一个人坐在一张桌子边,我到的时 候她正拿着一支化装用的笔打理着自己的睫毛。我走到她的近前,她才发现我, 慌忙收拾起桌上一些女人的小器具到随身的小包里面。等她将那涂抹得浓重的嘴 唇展开成笑容投向我时,我才注意到她一身的穿着打扮和以往是多么不同。那不 再是一个身为一个即将上大学的孩子的母亲的穿着,更像是她的孩子一辈人的样 式。那微笑也不像是一个孩子考得好成绩时母亲所有的笑容,而是另一种年轻得 多的,不老的笑。   “你还真的来了。”她说,“坐下吧,要喝些什么?”随后我随意要了点什 么,边喝边对望着不算老的她。她说:“对不起,刚才电话里太失礼了。”我问: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低头苦涩地笑着,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说:“有什 么可以对我说的吗?”她只是摇头苦笑不开口,如此沉默许久,她才打破了沉默, 说:“谢谢你为了孩子操的心。”她是要用这样无关主题的话题逐步引入主题吗? 我在思考着,回答她:“没什么,他很聪明,给他辅导的过程也很轻松。”她说: “是吗,老师也说他不笨的。就是,就是太贪玩了……”我说:“不,他很勤奋, 很用功的。”“是吗?”她说,“是你把他教好了。”我说:“哪里,他本身就 是个好孩子。”她说:“是,没错……你知道,平日里没有人管教他,就我一个。 他……没人管教他了。他不像别的孩子,家里有父母俩人管教……他,从小就是 我一个人带大的,没别人管教了……就我一个人……”   我听着她的话,看着她逐渐忧郁起来的眼神,感觉身上有些颤抖。我不明白 她的话要表达什么意思,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身不老的穿着下的不老 的她,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她也发觉自己的忧郁,故意笑了笑自我解嘲,接着 说:“你不知道,他老念叨你好了。说你比先前那俩老师强多了。你之前就给他 找过俩家教,都是大学生,先是一男的后是女的,都管不住他。”我说他有告诉 过我,她笑了,说:“是吧,他什么话都不瞒着你的。他,他可喜欢你了。我家, 就连他同学都没在我家住过。除了他外公,这么多年你是唯一在我家住过的男的 了……呵呵,看我说的。”我用“嗯”“啊”来应付着,不知道她还会说出些什 么来。   她接着说:“都跟我说,说我一个人不容易。确实是!孩子从那么点儿拉扯 到这么大,也真不容易,可我也没觉得累过。只想看到孩子有出息,比什么都好。 都说,说……”她说到这里,变得异常羞涩,低着头眼睛望着面前的水杯,不住 地湣着嘴唇,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忽然变得镇定,继续说出下面的话:“都 说一家里不能没有个男人。可这么多年我一个人也坚持下来了,只盼着孩子有出 息,孩子长大了就是家里男人了。到时候学好了,找个好工作,再找个好媳妇儿。 日子过好了,我也就能歇着了……”她说到这里很自然地笑了起来,这种笑容如 此自然,就像她的孩子说的那种“孟什维克”的笑容。   笑容中的她忽然问我:“你在听我说吗?”“在听,在听!”我忙回答,她 于是又一笑说:“看我在说什么……孩子就老嫌我爱唠叨,孩子大了,我也就老 了……你说,我老么?”她凝视着我的眼睛如此急切想知道答案,我于是给了她 真切的答案:“不老,你一点儿也不老!”“是,是吗?”她笑得灿烂,用手抚 了抚自己的脸,眼神不离桌上的水杯,“都这么说,谁知道是真心话还是逗我开 心的。”我忙说:“是真心话。”她说:“是就好……其实不是也好,至少还有 人惦记着逗我开心……”随后她似乎是陶醉在自己的话语中了,我也不知道怎么 回答才好,只好如此望着她,望着那个望着杯子的不老的她。      泪水就这样慢慢出现在那没有苦痛的脸上,她去擦拭,随后苦笑,随后无法 保持笑意,悲戚地哭了两声,再随后又刻意地苦笑……我只有望着她,只有望着 不算老的她。我接下来打算的问话是:“你想说些什么?”随后思考的是带着怎 样的表情或肢体语言来说出这样的问话。而这个时候,一个变故的出现,打乱了 我的计划。她的孩子,那个几个月来喊我老师的孩子,忽然从门口大步走进,走 到了我们身边。孩子的双眼睁得老大,盯着自己那不老的母亲,始终不向一旁偏 一下,好像我不存在一样。本来很尴尬的局面由于他对我的漠视,反而让我的心 很快轻松下来。   孩子一把拉住母亲的手,大声叫着:“妈,你跟我回家!”不老的母亲一瞬 间回归到母亲的角色定位,摆脱了孩子的手叫着:“你来做什么?快点走开!” 我正不知如何解围时,忽然,一个一直坐在旁边桌位上的男人走了过来,一把拉 住了孩子的手,说着:“你来了,我正想见你呢,你听我说,好好听我说!”那 是个中年男人,穿着很得体,一身西服正装。他刚才就一直坐在一边,我没有留 意他具体在干什么。这时他忽然拉住孩子的手说话,我有些蒙了。而孩子接下来 的举动更让我惊诧,他甩开男人的手,指着他怒声大吼:“滚开!不许你碰我妈! 妈,我们快走!”孩子的言语中还是没有我的存在。   那男人并没有被吓退,他一脸焦急,嘴角不停颤动着,念道:“你,什么话。 我和你妈在说话呢,你要听话,你……”“你滚!”孩子大声地叫骂着打断男人 的话,“赶紧滚!”骂声让室内的客人和服务者的眼光都投了过来。而孩子的眼 中没有这些人,就像没有我一样。他指着男人叫:“让你滚你不滚是吧,好,你 等着!”孩子眼神在桌子上巡视过,随后顺手抓起了母亲面前的水杯,举起就要 砸向那个男人。“放肆!”不老的母亲站了起来,夺过了那杯子,“回家去!这 不是你该来的!”孩子和母亲争夺着杯子,那不老的妈妈也不肯服输,最终的结 果便是孩子将母亲不小心推到了,母亲手上的杯子摔碎,扎破了手指。   “妈妈!”孩子后悔地望着妈妈。“回去!”妈妈从地上爬了起来,捂着自 己流血的手指。那个男人也瞪大了眼睛,上前去关怀,母亲既不迎合也不排斥这 个男人。孩子愤怒地喘了几声粗气,指着那个男人道:“好,你等着,你等着!” 随后转身就出门了。   我一头雾水,浑然不知道事实是怎样。这时店中的服务员过来清理打扫,我 急忙赔不是,孩子的母亲也不住念着道歉的话。那个男人却只关心这个不老的母 亲,问着:“你没事吧,没事吧!”“我没事,不用你管!”孩子的母亲终于对 这个男人做出了拒绝的动作,随后召唤我坐到她的身边,并让服务员和其他顾客 莫再予以注意。      不老的她,一头躺在我的肩膀上,受伤的手贴在我的胸前,鲜血沾在我的外 衣上。我的意识霎时一片空白,头脑已经无法支配肢体的举动。好在这些不听话 的四肢没有做出让我背负罪名的事来。它们不听我的使唤,却也不敢自己轻举妄 动。   她说:“你都看到了吧。”这话显然不是对我说的,那男人不停地摇头,说: “不,不对!你在骗我,也在骗你自己!他,他那么小,比我们的孩子大不了多 少。不可能的!”她说:“有什么不可能?我愿意!你这回死心了吧!”她竟然 不征询我是否愿意……而如果她真的征询了,我会怎样回答?   那个男人局促得很,他的手指做着推动眼镜的动作,而他的并没有戴眼镜。 他说:“不可能的!你在开玩笑!你要乐意找男人就找,我也没拦着你。可你在 骗自己,你这样下去不好,会把精神弄崩溃的!”她笑了,头从我的肩膀上抬起 来,笑对着男人说:“你还好意思说我精神崩溃?这里确实有一个精神崩溃的! 哈哈哈!”她大笑着又把头塞进我的怀中。我如同一个卸去电池的木偶,一动不 动,任由她将我当作这一幕戏的道具。   男人不停地摇头,手指着女人,又指着我,颤抖着说:“你,你迟早会精神 崩溃的。你别这样!你……我就是关心孩子,你愿意找男人就找去,我不拦着你, 可我是孩子父亲。我有责任抚养他,你不能剥夺我的权力和义务啊。”   父亲,这个男人就是孩子和她这个如今投入我怀中的不老的母亲从未提及的 那个父亲吗?孩子的妈妈笑了,让这个自称是孩子父亲的男人更加不安。她在我 的怀中探出了头,望着我的双眼说:“孩子都需要有父亲。我的孩子,他是不是 很聪明……”“是,没错。”我回答得问心无愧。“那……你就当他的父亲 吧……”她不等我回答,就像我已同意了一般,再次将头贴在我的胸前,闭上眼 睛说:“这下好了,他终于像别的孩子一样有了爹了。”   木偶,我只有继续做我的木偶,没有也不期盼有人给我安上电池。“你精神 崩溃了,你一定是精神崩溃了!这人最多做他哥哥还差不多,你给孩子找爹没有 这么找的,你……”男人刚说到这里,房间的大门忽然又开了。孩子气冲冲地走 进来了,随后跟进的是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孩子指着男人叫着:“就是他,就 是他!”男人呆住了,望着孩子和身后跟进的警察,全身在颤抖。“你,你怎 么……”男人对着孩子的指头话不成话。不老的母亲也脱离了我的胸怀和肩膀, 站起身,迎着孩子身后的几个警察,惊慌地问:“怎么了?怎么了?谁把你们请 来了。”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警察问。不老的母亲回答:“没有,什么也没有。” “你的手怎么破了?”警察的眼睛是敏锐的。不老的母亲回答:“没什么,是我 不小心弄的。”孩子不理会自己的母亲和木偶一般的我,怒气冲冲指着男人大叫: “就是这个疯子,到我家把我电脑砸了!刚才在这欺负我妈,把我妈手都打破了。 你们把他抓起来!”   什么?那孩子和我合伙骗到的一台电脑被这个貌似斯文的男人给砸了?如此 说来倒是和他那不老的妈妈般配得很。几个警察犹豫着,尚未举动。孩子的母亲 忙上前解释说:“你们不要听他的,孩子乱说。这里面……这里面是我们的家务 事。孩子,快别闹了!”那个男人也说:“是,这是我们的家的是,你们……” 没人打断他的话,他却没有说完,面对着眼前的几个警察,他显得很胆怯。几个 警察已经明了眼前的局面,没有对任何人实施强制行为的意图。孩子看不过去了, 恳求道:“你们抓他啊,这个疯子,把他抓了!”警察回答:“你们自己家的事 我们也不好管,不过把人家店铺弄成这样了。”孩子母亲忙说:“我们会赔的, 会赔的。只是打碎个杯子,我们赔!”孩子听到这里,忽然冲到我身边,抓住了 我面前的杯子说:“那就再多赔一个!”说完,狠狠砸向那个自称是他父亲的男 人。杯子正砸在他的额头上,鲜血汩汩流出。   喊来警察的孩子成了警察针对的对象。男人似乎要说明自己伤势不重,请求 警察放人。而不老的母亲拦住了他,说:“你还是少掺和吧,快点走,快点走!” 她又转向我,不住地道歉,她这时焦急的表情完全是一个担心孩子的母亲应有的 表情。孩子被抓到外面的警车里面,依旧难以按奈波动的情绪。望着外面走出的 男人大喊:“你这神经病!你不要再骚扰我妈!你不是我爹,你不配!我妈那么 漂亮,我不缺爹!”   我不知道孩子的话和我有没有关系,随后他的母亲给他的一记耳光让他清醒 了。清醒中的他迎来了母亲的第二个耳光。母亲和他一起上了警车,去向官方做 解释。只留下我和那个男人站在店门口。那男人望着我,良久,说:“是你给他 买的电脑吗?”我说:“是他母亲出钱买的。”男人手指着我,眼中充满了莫名 的愤怒,却不说话。最后只说了一声:“不许再这样!不许害我的孩子!”随后 他便走了。我完全不明白他话的意思,就像我不明白这整个过程一样。      时间冲刷记忆的速度是惊人的,那天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没有追问,也没 有解释,一切都像没有发生一样。孩子和他不老的妈妈和我都有联系,像最初的 那种寒暄信息。不再是寒暄的通话,来自孩子知道自己被录取的时候。“老师, 过几天你一定过来,我要好好庆祝。”他对我说,“还有就是,这也是我生日, 十八岁生日!”      十八岁生日对于一个人来说是有重要意义的。我于是做了一个决定。孩子十 八岁生日那天,我送他的礼物是一套全新的电脑主机。那是我托了几个熟人打听 了若干种最低价格后,自己再到陌生的摊位一个件一个件砍价拼凑来的,显示卡 集成在主板上,总共不到一千元。比起从他母亲那里收到的家教薪水来说,还完 全可以富裕出一台足够大的品牌液晶显示器。若牙再咬一下,脚再跺两下,或许 真的一并买下来了作为他的礼物了。那薪水我拿得是有愧的,无功受禄的感觉实 在不舒服,这也正是我难以像许多其他昔日同窗旧好们那样在社会上游刃有余的 原因。   那一天他的母亲没有到,到场的除了我都是他那即将奔赴天涯海角求学深造 的同学们。这情景我也有过,能体会他那按奈不住的激动。我的礼物也让他的激 动更热火了。那一天,天南海北的畅想成了他们谈话的主题。对于我来说许多这 样的主题,都被现实的生活给了不曾预期的答案。但我没有忍心将自己的答案拿 来和这帮青春意志正浓的少年来分享,我更期望他们能让我看到那无数可能性中 的另外答案。   其间,孩子收到了不少未能到场的同学的电话。从其接电话的话语中,我知 道里间没有他母亲的。却是一个电话他接得与众不同。当时欢娱的脸色一下沉闷 了起来,可他还是接下了那电话,“嗯”“啊”地应付着。他的几个同学相互对 望议论,猜测着打来电话之人。有人的猜测和我的猜测吻合,我才知道一些东西 他并没有当作秘密。打完电话之后,他假作无事的面孔没能骗过大家,但那些同 窗们可以问出我不好问出的问话。   “是他打来的吗?”有人问他,他点头承认。另外的同学说:“别多想,毕 竟……他也是盼望你好的。”他说:“知道了,别说他了。”可还有同学偏偏要 再问:“他知道你已经被录取了么?”他的回答让我知道这里面还有些难以理解 的事情,他说:“知道,我告诉他已经考上了。他……好像歇斯底里了……好玩, 什么事都有!”   没人再追问那好玩的深意,之后的欢乐不被打扰,年轻人们再次投入到自己 的欢乐中来。那一天他们庆祝得尽兴,那种尽兴是属于年轻人的,我多少还能体 会到。他们没有将我排斥在外,这让我因为他那不老的母亲,原本犹豫中的对自 我年龄的定位又重新偏向年轻的一边了。      那天后,孩子的母亲又打电话给我,不再是上次那样没头绪的骂声,而是合 情理的感谢。这感谢让我心中的某些情绪得寸进尺,决定要给那上进心很强的孩 子最后的惊喜。计算机相关的产品都是在购买完成的一瞬间贬值一半以上的,我 权衡了很久,终于在咬牙和跺脚之后,买了一台足够体面的品牌液晶显示器。这 算是我对孩子最后的问候吧,一段让我成为高尚的老师角色的关系的结束……我 没期盼别的什么关系,应该没有。      我不知道如果当初没有做这个决定会是怎样,或许此后孩子和他的母亲一段 时间不联系,就自然而然地淡忘了。此后的生活就再无交集,直到多年后的巧遇 或者道听途说再回忆起。可我竟然是带着这用以完善一份礼物的东西到了他的家, 看到那原本铺垫给未来五年、十年、二十年后知晓了再扼腕感伤叹息的一切。   我到的时候,事情似乎已经接近尾声。人们聚集在他家所在单元的门口。一 辆救护车刚刚开走,我听到声音的时候还在路上,不知道那声音和他的关系。单 元的门口有警察把手,已经不让人进了。随后,一个双手被铐起的男人被警察押 解着推了下来。他就是那个声称是男孩父亲的,事实上也正是他父亲的人。他的 衣服上面沾满了血。他依旧穿着一身西装,可面貌上全没了斯文的踪影。他狂笑 着,俨然疯癫了。他向人们高声大叫:“哈哈,你们想害我的儿子,别想了,你 们害不了他了!”“老实点,快点儿进车!”一个警察愤怒地将他从台阶上推下 来,似乎故意要将他摔倒,而他却没有倒。那警察愤怒地叫着:“虎毒不食子, 你真是畜生都不如!”他只是哈哈大笑,说着疯话:“儿子,你不叫我爸爸,我 却不能不认你啊!我不能让你受我受过的委屈的!哈哈哈!这回他们没办法了, 没办法了!”那个愤怒的警察举起警棍想要打他,被另外的警察拦住了:“算了, 他疯了你没见吗?想打也别在这里啊!”   人群议论纷纷,我心中一片茫然。男人被推向警车,他抬头向着楼上的房子, 而后扭动身子,侧着腰,似乎要将衣服抬起来把腰露出来,却因为身手被束缚住 做不到。他向楼上高叫:“收好那钱!够你和孩子用一阵了!我对不起你和孩子, 可也别说我没尽力了!要是花完了,别怕,告诉我,我这边的肾还没卖呢!还有 角膜,我眼神变好了,眼镜都不戴了,你瞧啊!肯定值钱的!”一个警察上前, 按住他的脖子将他推进警车。他放声大笑:“来吧,我不怕!看你们还能怎么折 磨我,哈哈,我孩子不用怕受罪了!你们别想折磨他了!”      男人被塞进警车拉走了。许久之后,楼道中,众人搀扶孩子的母亲走了下来。 她的脸上已经不见了惊恐和悲戚,泪水也已经哭干,表情完全呆滞了。一个老年 男人在一旁搀扶着她,那正是孩子的外公。老人泣不成声,却还在安慰着自己呆 滞的女儿,那不老的母亲。   他们认出了我,我抱着显示器,说明了来意。不老的母亲说:“啊,是吗, 孩子喜欢这个。他等着呢。”我手足无措的时候,一个警察允许我将那东西放上 去。我于是上了楼,看到孩子家房门敞开着,里面有几个警察正在守护着。他们 听我说明来意,一个说:“你来得还好,早来点儿估计这个也砸了。”另一个说: “先放这里吧,没别的事先下去,这里我们还没调查完呢。那孩子送医院去了, 要看人去医院吧。”我放下东西走出去了,只看到室内一片狼藉,那太电脑主机 箱被砸变了形……再就是地上的一片血迹。   “到底发生什么了?”我没有问出来,下了楼。再看,那个不老的母亲已经 不见了,而孩子的外公还在。他想开车送孩子的母亲去医院,有人担心他也在过 度伤痛之中,开车不安全,便有邻居好心人送那不老的母亲去见孩子了。其他人 还在安慰着这个老人。   而后,我听到一些七嘴八舌的议论:   “把手砍了,好像说脖子也砍了两刀。”   “不,就砍手了。那疯子是孩子他亲爹,平时从来没见过。”   “是啊,我也听说孩子爹还在。说是在监狱呢,也说早就放出来了。”   “放出来又进去了……”      上次见面时,那男人看我的眼神这刻又浮现起来,在人们的议论声中,那眼 神变得越来越恐怖。   “我苦命的孩子啊!”孩子的外公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瘫倒在地上。他的 手捂着心脏,似乎有些难以支撑了。于是,我和几个人一起将他也送进了医院。   老人并无大碍,不久清醒后,在人的劝慰中渐渐平静了。时而老泪会涌出, 可自己不会再出什么危险了。医生和我们说:“老人没什么事了,他孙子……外 孙那边伤得重……还有他那女儿,精神状态严重不佳,也得住院了。你们……还 是先别和老人说呢。”老人此刻只是一个劲地哭诉:“我苦命的孩子们啊,我苦 命的孩子们啊……”      后来警察有找到我了解信息,我只如实提供了那一次见面的经过。他们说这 些已经从同事那边了解到了。我没能给他们更多的信息,却从他们那里了解了一 些。据说那天男人向孩子行凶之前,两人先友善地谈论了很久。内容是关于孩子 上学的志愿问题的。那父亲好像反对孩子所填报的专业,后来孩子说自己已经被 大学录取了,那父亲便精神失控。将孩子的电脑主机箱砸了,随后和孩子扭打起 来。后来精神失常的父亲便去厨房抓起菜刀砍孩子的手。“至少砍了十刀……” 一个到过现场的警察说,“我也说不准,没十刀砍不成那样,等听法医的了。”      我看望孩子的时候是空手去的,思索了许久之后还是空手。病房外,几个他 要好的伙伴已经坐了一天一夜。我到的时候孩子已经入睡了。医生说他的那只断 手能够接上,却无法再用了。他的伙伴问我所知道的,我把能说的都说了,不能 说的,没有说。从那几个孩子们口中,我知晓到那男人是他的父亲无疑。   “后来他们都和好了,那人和他还见过。”一个同学说,“那男的一看就不 正常。劝他说绝对不能报考计算机,要他考个什么……什么不惹事的专业。”另 一同学说:“对,那时候他应付他爸……就是他爸,就说自己没报计算机,胡说 了个什么专业糊弄过去了。”   除了和神经病有关外,我没有更多的理解了。同学们告诉我,孩子睡觉之前 哭嚎了一整天。或许是害怕听到他的哭嚎,我没有等他醒来便走开了,以看望他 的外公为借口,留下几个孩子继续在病房外守护着他们的同伴。   孩子的外公已经无恙,他在看望他的外孙之前,先关注了他的女儿……孩子 那不老的母亲。她直接被人送到医院,别人骗她孩子就在那医院里,而事实上迎 接她的是为她治疗的大夫。数片氯丙嗪安定服下后,原本就不闹的她更加安静起 来。   “休养,休养些日子应该就没事了。”医生和孩子的外公这样说。这时他的 女儿还没有睡,她也说:“对,我休养一阵就没事了。”于是医生叫离了我们, 让她好好休养。我得以从孩子外公那里了解到另外的一些事。   “我女儿命苦……这孩子也和他妈妈一样!那孩子他爹……我那女儿等了他 十多年!”老人边说边用手帕去擦拭眼睛,而这时他的眼中已经无泪可流了。   他继续说:“我那女儿就等他回来这天呢。打他刚进去就等。先是说两年就 出来了,后来他在里面又不知出了什么事,再一出来就是八年了……那次出来, 他都没见着孩子的面。一家子还等着欢迎他呢,谁知道,他就是不服气,觉得自 己进去的冤屈。一出来就说去找说法,就这样又出事了,再一进去就是又是将近 十年……可怜我那傻女儿啊,就是这么等着他。她人品模样本都没问题,多少人 都劝她另找个,为她自己也为孩子,她就是不听。后来人终于出来了,也变得神 经病了。她开始硬要拉着那疯癫的男的,让儿子认爹。是我坚决反对才没那么 做……也怪我啊,我干嘛管着她啊。丫头打小就任性,这么多年都惯着了,这时 候倒瞎管起来了。我说那孩子他爹精神失常了,谁知道就这么几年,把这傻丫头 也带得不正常了……我苦命的孩子们啊!”   老人干哭没有泪,太过激动咳嗽起来。我上前为他拍胸捶背,他渐渐回复平 静,接着说:“孩子他爹。不是坏人,真不是坏人啊!我那时候的学生,最有出 息的就是他了。可谁知道,谁知道啊……他那时候就学这电子什么的,知道的比 我可多啊,结了婚之后反给我当老师了。那时候会打个字的没几个人,谁有点儿 什么都求他。我都让他帮忙输入个卷子什么的。可就这样惹事了,不知道谁印了 个什么,出事了。说是诈骗,把孩子他爹也给扯进去。说是从犯,头一审要判五 年。当时谁都说冤枉啊,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抓就抓了。孩子不服上诉,二 审的时候说了,这案子没他成不了。他那罪是免不了的,还好给减了几年……傻 孩子啊,说得好好的,两年就出来,踏实过日子了,可谁知道,谁知道啊……”   老人说着又悲痛了起来,我用一些只能算是敷衍的话安慰着他。过了一阵, 一个护士来见了我们,向老人叫道:“大爷,您那……那女的是您……”老人急 切地问:“我女儿,怎么了?”那护士微笑着说:“哦,没事,您女儿已经睡了。 她这样的我们见过很多,就是一时刺激造成的。休养几天就会好。您不用担心了, 也回家休息去吧。”“哦,好,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了!”老人频频点头致谢, 似乎一颗心已经放了下来。   我不知道那个护士怎么要问那么一句。她是看不出那个女人是老人的女儿吗? 那还会是什么?那不老的母亲的形象又在我眼前飘过,莫非和那护士刚才看到的 有些出入吗?   这不是我胡思乱想的时刻。我带着老人走出医院,只想尽快将他送到家中能 让他好好休息。我不敢提他的外孙,也希望他暂时不要想起来。 ※※※※※※※※※※※※※※※※※※※※※※※※※※※※※※※※※※※ 本期编辑:古平 本期校对:克己明德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肖毛、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 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www.xinyusi.info     http://xys5.dxion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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