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16/08(第二七一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8.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理想国———辛亥百年                  § 茅汝东:理想国———辛亥百年   §   ·茅汝东·                  § 【牛肆】             § 静静听那冷冷的雨打落                  § 黯淡流逝的时光 麻辣红锅:孤舟卫斯理,独钓西江月 § 点滴风雨中的温柔 董剑华:头顶那片荒芜       § 浅盏低酎的信仰 文 远:人生如茶         § 如旗帜飘扬                   § 如圣歌低徊 【丝露集】            § 定格绚烂于一瞬                  § 流转黑白于永恒 黄镇坤:村子里的树        § 爱与迷茫 悲悯的土地 lyhtt :大山           § 多少正义 多少枪炮 訾 非:告别屈原         § 多少强权 多少血泪                  § 只有开始 没有终结 【网里乾坤】           § 夜 夜 夜 我们这群野蛮人                  § 把福光的种子根植在欲望深处 苦丁山:安布鲁瓦兹·帕雷(一): § 生存或毁灭 下一个黎明     凿木还是开刀       § 轮盘赌的游戏还将继续 周 宏:也来推敲推敲       §                   §  【网萃】             §                  § 施 韵:外公和小鸟        § 蒋新磊:吃蝌蚪的人        §                  § 【网讯】∽∽∽∽∽∽∽∽∽∽∽∽∽∽∽∽∽∽∽∽∽∽∽∽∽∽∽∽∽∽∽ 【牛肆】∽∽∽∽∽∽∽∽∽∽∽∽∽∽∽∽∽∽∽∽∽∽∽∽∽∽∽∽∽∽∽             孤舟卫斯理,独钓西江月               ·麻辣红锅·   (一)   十九世纪的美国,高等教育基本上还属于男性的特权。那时的大学象哈佛、 耶鲁、哥伦比亚、威廉姆斯……都是男校,也就是说只招收男生不招收女生。   时代在进步,财富在增长。慢慢地,越来越多的有钱人有了让自己的女儿接 受高等教育的愿望。正是在这个背景下,一大批女子学院应运而生,其中最出名 的要数“七姐妹学院”,而卫斯理(Wellesley College)又是这七所女子学院中 的最佼佼着。   卫斯理是所小型文理学院(现在时髦说法叫做“博雅学院”,我想是 Liberal Arts的港式泾浜译法),时至今日整个校园也不过两千来个学生,比一 般的美国高中规模还要小。卫斯理小归小,可里面走出来的著名毕业生可着实是 不少,比如中华民国第一夫人蒋宋美龄、美国第一位女国务卿麦德琳·奥布雷特 和总统候选人希拉莉·克林顿……数不胜数。如今美国还没有出现过女总统,今 后如果要有的话,恐怕又要出自卫斯理。   卫斯理自从出道就和哈佛大学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卫斯理学生去哈佛修课犹 如家常便饭。而哈佛作为男校,则非常欢迎卫斯理女孩的到来。白天一起上课, 周末一起party,哈佛男生和卫斯理女生一起构成了一道让人景仰的亮丽风景线!   (二)   那个年代,哈佛先生娶卫斯理夫人是一种传统,更是一种时尚,是美国贵族 精英的理想绝配。   时代在进步,观念在变更。时间进入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美国国内女权运 动风起云涌,哈佛、耶鲁、哥伦比亚……纷纷开始实行男女同校,向女学生敞开 了大门。   哈佛开风气之先河,率先将七姐妹学院中的罗克利芙(Radcliffe College) 收编,同时为了讨好罗克利芙,居然把自己的名字“哈佛学院”也改成了“哈佛 与罗克利芙学院”。这边厢罗克利芙兴奋异常,非常满意自己小三被扶正。此时 的罗克利芙意气风发:小妹罗克利芙誓与大姐卫斯理一决高下!   在这场运动中,卫斯理受到了重创,差一点儿落到了关了门的境地。不过这 重创却不是来自哈佛,而是来自哈佛的死对头,远在康州的耶鲁。耶鲁没有哈佛 的天时地利,没有女子学院可以收编,要办成男女同校,就只能从外校挖墙角。 于是耶鲁开始敞开大门招收女生,包括在高年级招收转学女生。不少卫斯理的学 生动心了,纷纷向耶鲁提出转学申请。而耶鲁对卫斯理亦是情有独钟,凡是卫斯 理转来的女生,耶鲁一概照单全收。是年新学期开学,卫斯理突然发现少了一半 的学生,诺大的校园显得那么清冷、萧条!   话说正巧那年希拉莉从卫斯理毕业,没有赶上转学耶鲁,十分的遗憾。不过 她念念不忘耶鲁,卫斯理毕业后奋起投考耶鲁法学院,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 而后呢,就认识了同是耶鲁法学院的比尔·克林顿,然后呢,就有了第一夫人, 再后呢,就是小三莱温司基搅局……接下来的事情,就超出《孤舟卫斯理,独 钓西江月》话题的范围了,容我就此打住。   (三)   小三罗克利芙自打傍上大款哈佛,立时自觉身价倍增,剑锋直指卫斯理,非 要把卫斯理逼得关门才称心如意。   要说这罗克利芙,也有几分资色,也算妩媚妖娆。可是呀可是,自打出道以 来,不肯吃苦,不愿练功,却专一喜好投机取巧。在与卫斯理华山论剑的过程中, 时间一久,罗克利芙内功不足的短处就显现出来。虽有大腕哈佛撑腰,还是渐渐 处于下风,最终落败。哈佛没有办法,最后只好把罗克利芙关门大吉,校名也从 “哈佛与罗克利芙学院”改回到传统的“哈佛学院”。列位看官,纵观当今现实 社会,当小三者下场是否也和这罗克利芙大抵相似?   六十年代的那场女权运动,不单是卫斯理,其它的女子学院统统受到了冲击。 比如七姐妹中的另一所女校瓦莎(Vassar College),终于顶不住冲击,在大厦 行将倾覆之际,毅然改弦更张,放弃女子学院的初衷,开始招收男生而得以生存 下来。而卫斯理,自从那时以来,就不断地有人提出招收男生的动议,虽然每次 都被董事会否决,但每隔几年就又会有人重新提起。到目前为止依然苦苦坚持着 女校原则的卫斯理,已然如海上的孤舟,风雨摇曳。   卫斯理啊卫斯理,你这只孤舟究竟还能漂多久?   (四)   可怜大家闺秀卫斯理,既遭富家子弟耶鲁挖角,又遭纨绔子弟哈佛背叛,大 病一场,卧床不起。   就在这个当口,有一位小子给卫斯理递来了橄榄枝。是谁呢?原来就是哈佛 对门的新贵,向来被哈佛瞧不起的麻省理工(MIT)。说起这MIT,其实看中卫斯 理的美貌不是一天两天了,只不过那时哈佛正热恋着卫斯理,是以MIT一直未曾 得手。现在卫斯理落难了,MIT一看机会到了。他要横刀夺爱,英雄救美!   于是MIT就对卫斯理讲,你看你男友把你甩了,不如你就做我的女友吧,到 我这儿来选课!卫斯理听罢,沉吟半晌,没有作声。一来MIT只是个新贵,毕竟 比不上哈佛家底丰厚;二来自己对前男友旧情未了,痴情不能忘怀。MIT见卫斯 理没有回答,急忙说不做女朋友,先到我这儿来选课也行!这时卫斯理才羞羞答 答点头同意,说只是去你那儿听课啊,别的没有。意思就是和你上课的可以,陪 你跳舞的没有。想那MIT在外面也是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哪知到了卫斯理 面前,居然低眉顺眼,这样不平等的条约,MIT一口应承下来:好好好,只要你 肯来,什么都好商量!   于是今天我们就看到了这样一幅奇景:从周一至周五,卫斯理每天有校车往 返于MIT之间,而到了周六周日,还是同样的校车,同样的司机,但目的地却不 是MIT,而是哈佛!也就是说,卫斯理的学生白天去MIT上课,周末去哈佛party。   哈佛欺负MIT算是欺负到家了!   (五)   再说MIT的学生何等聪明,明知是吃了哈佛的亏了,但有得青山在,何愁没 柴烧。于是乎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你卫斯理不是可以到我这里选课吗,难不成我MIT就不能去你那边也选课? 于是乎,MIT的男生纷纷跑到卫斯理修课来啦,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如今的卫斯理校园里,每个学期都会看到帅哥的身影穿梭于校园小径之间。 今天,当你在卫斯理看到帅哥学生时,千万不要以为卫斯理开始招收男生了,其 实他们都是MIT的学生。要是你抓住任何一位帅哥,问他为什么要到卫斯理来上 课?他们会异口同声地告诉你:我们来这儿做实验,因为卫斯理的仪器设备精良! 听听,世界上理工第一强的MIT,跑到卫斯理来居然是因为她们的仪器比自己的 精良——这话你信么?   尽管哈佛出过轨,但卫斯理对哈佛仍然痴情难断。她冥冥之中希望哈佛能够 改邪归正,戒了找小三的嗜好。这真是一厢情愿啊!而哈佛呢,纨绔的恶习依然 如故。这不,旧小三才去,新小三又来。   这位新小三又是谁呢?   (六)   提起这位新小三,怎一个贱字了得。先看看她给自己起的山寨名儿:蕾斯理 女子学院,与卫斯理女子学院仅一字之差。再看看她的校址:紧挨着哈佛宿舍, 与哈佛仅一墙之隔。这蕾斯理虽号称学院,却只开设一门课程,叫做钓金龟。蕾 斯理的学生其实也不学习,每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专一吸引哈佛学生。   列位看官可能会问,世代富豪哈佛,怎会看上蕾斯理这等女子?你还真把我 给问住了。这就等于在问,大总统克林顿怎会着了小实习生莱温斯基的道儿?看 来这世上之人,出名程度总是与抵制小三成反比的,也就是说知名度越高,抵制 小三诱惑的能力就越低。列位看官以为若何?   哈佛的再次出轨,把卫斯理的痴情梦彻底粉碎。卫斯理一咬牙一跺脚,把 MIT叫了过来。MIT闻听传唤,一路小跑来到身边,气喘嘘嘘地问,小妹什么事儿, 大哥替你摆平。哪知卫斯理轻启朱唇道,我同意做你的女友了。哇!MIT真是喜 从天降啊!功夫不负有心汉,如愿抱得美人归!   于是MIT当场对卫斯理表态,从今往后,有我的就有你的,我的校园就是你 的校园,我的图书馆实验室你想来就来我对你24小时开放,你的学生也就自动成 为我的学生。所以今天卫斯理的学生,可以同时持有两张学生证,一张是卫斯理 的,一张是MIT的。   这厢MIT如获至宝,对卫斯理呵护备至暂且按下不表。且说那厢卫斯理,闭 上眼睛往事如电影画面一幅幅重现在眼前。想想过去哈佛的出轨,看看如今受到 MIT公主般待遇,望着水中月亮伴随着自己的倒影,两行清泪竟不争气地滚落下 来,不由轻轻叹道:   春水东流去,   痴情终了结。   孤舟卫斯理,   独钓西江月。 ◆             头顶那片荒芜                ·董剑华·   小半年不见,朋友竟然谢顶了。   我对头发向来很在意。年少时,一头浓发根根直竖,蓬勃向上不弯腰,总嫌 弃不飘逸。三十以后出现零星白发,很扎眼,我是见一根拔一根,“看你还白不 白!”直至中年,头发开始任性地脱落,明显稀疏起来。我是能留则留,连白头 发此刻也觉着稀罕了。如今,和朋友的谢顶比,我稍感心安一些。   朋友在银行工作二十多年,营业厅里风吹不着雨打不到,四季如春,想必挺 养颜美发的。可一日去他家,闲谈中,他偶一低头,一绺长发竟不安分地从头顶 垂落下来,挡在他眼前。朋友像犯了错误似的,慌忙仰起脖子,抬手把乱发拨拉 到头顶。我这才注意到,他头中央不知啥时起,那丛密“草”已枯萎消失,只剩 周围一些头发像道栅栏围住中间那片空地。   一瞬间,我心生悲凉:这就是老之将至的表现吗?少不经事时,在背后,我 们经常取笑那些谢顶之人的滑稽相,戏称“地方保护中央”。难道,我们也有今 天吗?看着眼前的朋友,我如同在照镜子,他年他月,我也将如此吗?   朋友还是那个朋友,在我心目中一直是那般睿智、博学,看着舒服、养眼。 以前,但凡生活中遇到点小麻烦,比如家用电器出故障了,拿到他家,他立马能 摆弄出一套专业工具来,极其认真、极其专业地替我修好。我很好奇,他家里到 底隐藏着多少此类工具,怎么总能见招拆招呢?又比如,电脑、手机等的软件应 用,他都是门清。我们翻烂说明书也弄不明白的,他噼里啪啦一阵敲打,准成。 我和家人都怀疑,他那脑袋瓜子咋就更新升级那么快?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 这么夸,一点都不为过。   我是个轻易不服输的人,但在他那里,我彻底臣服了。和他相处,我往往变 得傻乎乎起来。不过,这倒刺激了我,一回家,我就翻书、百度、不耻下问、不 怯上问……恶补一下知识,尽最大可能从内心里挽回一些脸面来。   我就想研究他,想要向他看齐。我发现,他好静,爱独处,整天赴宴、吆五 喝六的事不爱干。就是在景区,他也会走着走着掉了队,一个人远远落在后面。 要么在林间鼓捣出一个竹笛吹响,要么背着手凝望远方,要么俯身摆弄着有趣的 玩具。我深知这时候,他的思想已远远跑在我们双脚的前头,已和这奥妙无穷的 大自然融为一体。   不论春夏秋冬、不管黑天白夜,朋友总在钻研学习,挑战极限。无规律的生 活作息,就是再刚强的身板也会有罢工的时候,头发受恓惶也就在所难免了。   如此聪慧的一个人,他妻子却说,朋友很固执,爱据理力争直来直去不给人 面子,得罪了不少人。这我懂,冲朋友的秉性,他是不会说假话,阿谀逢迎的。 否则,他就不是他了。因此,他时常选择沉默,也就是生闷气。为家人的不理解, 为单位的一些不厚道,为社会的一些不良善,忿忿不平之余,他一声叹息,就隐 忍在心,不再论及。谁让他失望,哪怕是家人,他也会一个月两个月懒于说一句 话。也许是这种不舒畅太久,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怎么发作呢?凭他的 良知,他不会趁机去杀人越货,那只有自我去内耗——脱发、再脱发。   就这样(也许是这样),朋友在与自己、与他人的不懈“斗争”中,牺牲掉 了年少时的一头浓发。   可能朋友习惯了,当那绺头发不知趣的再次垂落时,他潇洒地一甩脖,便让 它们回了窝。   其实,头发稀疏是漫漫人生路上亮起的一次红灯,对我们是个警醒,预示着 我们身体出现了变化,该保养、该大修了。想想,不惑之年的我们,一方面脚踩 着奋力追赶的步伐,头顶着养家糊口的重任,时常透支着我们的身体,区区毛发 焉能幸免?另一方面,受自然规律影响,老天爷让你头发变少,慢慢变老,对谁 都毫不留情,哪怕是王侯将相。只是这时擦干眼前汗水的我们,不相信自己会变 老,不服气自己在变老,才会执拗地认为——头发不该稀疏!   打住这唯心的想法,盘点一下人到中年的收获,如家庭儿女健康向上,事业 小有成就,吃得好玩得过瘾等等时,满心里的窃喜,也许你就会忘记那高高在上 所谓的贫瘠与荒芜了。   但愿朋友也能这么去想。 ◆              人生如茶                 ·文 远·   说到茶,真的很抱歉,我懂得很少。   特别是关于红茶,不久以前,我对红茶还抱有不少偏见,认为红茶不如绿茶, 至少我不是很喜欢它。   谈论茶可以从文化的角度去谈,也可以从技术和生产制作的角度去考虑,还 可以从政经方面着手,但我却总是喜欢把它与生活中的人和事联系起来,从生活 方面回忆与茶相关的人和事。   我最初对茶的认识是从山渣茶开始的——如果山渣茶也算是一种茶的话。但 那只是大碗茶,就像文革过后百业待兴的人们在北京街头摆卖的大碗茶。   当年北京还真有那么一个大碗茶业发展公司,在人流如蚁的天安门广场附近 叫卖。但那是一个粗茶淡饭时代,几近原始。生活粗砺,原始积累。   这让我想起那苦难中忍辱负重的外婆,还想到她那把专门用来泡山渣茶的旧 茶壶来。   记得是一把白底红字弯嘴的白陶茶壶,壶面画中的主要图案是一条线条简单 但却显得苍劲有力的须龙,摇头摆尾,古画风。   每每有人来家,外婆总是用闽南话轻声嘱咐我倒茶给客人。一杯山渣茶不值 什么钱,但总会给来人一些在言语之外温暖如春和宾至如归的感觉来。   后来到了单位,我有了更多的开会的机会。开会时领导在台上作报告,你必 须静静地坐在台下听讲。坐着也是闲坐着,于是我就有样照样地拿着一个外面罩 着编织塑料绳套的玻璃瓶,滋滋有味地品尝着瓶中的茉莉花茶。打发着长长的无 聊时间,度过会议的乏味与枯燥。   直到最近,喝到锡兰红茶,才使我对喝茶特别是红茶有了更多的了解。   可以说在喝到锡兰红茶之前,我都不知道红茶。不了解红茶有什么品种,更 不知道喝红茶有什么作用。   锡兰红茶那种令人愉快的金红色透亮视觉和浓郁的特殊香味使我从此爱上了 红茶。   我这个人一辈子干的工作多与语言文字这些信息分享有关,而这多多少少对 我的生活和为人处事带来些许潜移默化的影响。   去年圣诞节儿子安排我们一家人在马尔代夫和斯里兰卡与他一起度假。旅游 回来,除了带回了我们与儿子在一起时盈满的幸福感觉,还远道专门带回了号称 世界四大著名红茶的锡兰红茶。我的第一念头就是与好友共享,在我忙着分派带 回的为数不多的红茶时,妻子提醒我,要留下一份红茶给远在美国新认识的朋友, 朋友是广东人,爱喝茶。我们两家人彼此刚相识,送一份红茶,略表情意。我深 以为然。   人与人之间,茶是一种信物,传递着友谊和感情。   喝茶其实就是一种生活,是生活中的一种常态。人们在喝茶时往往对生活会 有各种各样的感受。你选择什么样的茶叶、怎么去喝它或与什么朋友一块来喝, 反映了你对生活的态度和你所选择的生活方式。   我这一辈子喝过不少的茶,好的劣的,名贵的廉价的都有。不同的时期喜欢 过的品种依次数来有山渣茶、茉莉花茶、西山茶、碧螺春、信阳毛尖、凌云白毫、 白茶和锡兰红茶。细究起来,喜欢的原因和喝茶的过程都有一些故事。   有比喻说,人生如戏,是说戏里的内容和故事反映了人们社会生活的方方面 面。   依我说,当一个人遍尝世界上各种各样的红茶绿茶,苦茶甜茶,尝到了它们 不同的滋味,了解了它们不同的来历,体验了不同的人生,仿佛就洞察了你所生 活的这个复杂的大千世界,这就是一个人的一生了。   如此说来,人生如茶也是一种恰当的比喻。 【丝露集】∽∽∽∽∽∽∽∽∽∽∽∽∽∽∽∽∽∽∽∽∽∽∽∽∽∽∽∽∽∽ ◆             村子里的树              ·黄镇坤·   住得了人的地方通常也长得了树。   ——我要说的是村子,确切地说我要说的是村子和村子里的树。老辈人说, 有树的地方就有村子。老辈人的观念是:树与村子是密不可分的。实际的情形如 何?实际的情形正是如此。   不是吗?你只要好好想想:你到哪个村子不曾遇着树或者没有树给你留下的 印象呢?没有吧?!或者说很少吧。可见,老辈人不是乱说话的,尤其老辈人那 些能留传到今天的话,不是真知灼见也是经验之谈了。   有人说:炊烟是村子的翅膀;树木是村子的衣裳。这两句话很新颖很别致也 很有诗意。但我想:炊烟是不是村子的翅膀,我不好说。树木是村子的衣裳,这 句话我觉得在理。   可不?当你走进一处村子,你首先见到的会是什么呢?你首先见到的或许就 是村子里的树了——村头的迎客松或村口的风水林之类的树了。当你继续在村子 里走着树,你还会见到些什么呢?除了人,除了房屋,你最可能遇见的还是树了。 是了,所谓村子,其实大多都是绿树掩映的村子,是以绿树炫舞的村子了。   大地上,树是村子的标志,村子是树的坐标。当你行走在广袤的原野上时, 远远地看到了一片浓荫蔽日的树林时,走近了,那往往就是一处村子——一处炊 烟袅袅、鸡鸣狗吠的村子,一处安乐祥和、如诗如画般的村子。当你来到一个陌 生的村子寻亲访友时,你又不知道所访的亲友住村子的哪个位置哪一栋屋子,有 人就会告诉你,再往前走,不多远,当你看见村头那棵上面有两个喜鹊窝的老槐 树时,就到了。或者说,村东头,有座红砖黑瓦的楼房,楼房的门前,有棵古桂 树,那户人家,就在树的侧里……可见,树在人们的心目中,早已成了一种认同 的标志了。   村子里有树,通常来说,一个村子是不会只一种树的:或小的,或大的;或 新的,或老的;或果树,或非果树;或野生,或人工栽种的……都会有。当然, 除风水林里的树木外,在所有的树木中,更多的是人工栽种的各种各样的果树了。   就拿我老家来说吧,我老家是闽西山区里一个典型的小山村。村子上不仅是 些房子,更多的是山是树木。在四面围囿的山岗上,在起起伏伏的山坡中,每一 面山坡每一个山凹每一处洼地都不缺少树木了。而且树木的品种繁多,松树、杉 树、桂树、枫树、栗树、朴树、楝树、樟树、酸枣树、合欢树、木槿树、竹子 树……都有。但更多的是果树,是我们这方土地上常见的桃、李、梨、杏、柚子、 柑桔、枇杷、柿子,板栗等各种各样的果树。郁郁葱葱的树木覆盖着村子,把村 子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远远望去,整一个村子犹如漂浮在林海波浪上的一 叶扁舟。   一座绿树掩映的村子是凝结着人们对生活的审美与创意了。当然,村子与树 相濡以沫、相得益彰了,也就是说,村子里有树,树又给村子撑起了一片绿一片 天,树让村子有了俊美的轮廓,树让村子有了摇曳的身姿,树让村子有了站立的 姿态。同时,树的灵气让村子优雅,树的精魂让村子恬淡,树的清香与英姿又张 扬着村子的美丽并给予了人们以郁郁葱葱、生机盎然的生活信念……   总之,有了树,村子才有了跌宕;有了树,村子才有了动感;有了树,村子 才有了激情和诗意。一个村子假如没有树的话,那该是多么的寡淡乏味呀,不要 说人无法承受,就是鸟儿也觉得无趣也不愿意来筑巢了。一个没有鸟儿的村子, 那会是多么的寂寞呀!树是村子的衣裳,鸟儿是点缀风景的最美的亮色。不要说 一个村子,就是一户人家,如果房前屋后里没有几棵蓊郁的绿树站立在那儿为其 点缀,再轩敞再漂亮的屋子也要逊色得许多了。说透彻了,其实,一个村子的组 成就是人、树、鸟儿的完美结合与和谐共融。有树群集的村子,早早晚晚里才有 鸟儿的音乐遍地流淌;有了鸟儿的音乐遍地流淌的村子,才是真正意义上成熟的 村子,只有如此成熟的村子,才配得上称之为人间美丽的家园。   人是村庄的主宰,树是村庄的精灵。一棵树从落地生根那一刻起,它就认定 了它脚下的这方土地并把这方土地看成了它一生厮守和热爱的地方。它一方面不 断地生长,另一方面又不断地扎根,牢牢地抓着脚下的土地。有道是:“树是世 袭的土著。”是了,一棵树一旦落脚在哪处儿,哪处儿就成了它的家。若是没有 外力的作用,它会一直站立在那儿,不会因脚下的土地贫瘠或险恶而自行迁徙半 步儿,从幼到老从生到死都不会。花开花谢,叶绿叶黄,果生果熟,果黄果落, 一年年生长,一年年变化,不变的,是至死不渝的坚守;不变的,是至死不渝的 守望。当数十年上百年甚而数百年上千年的光阴过去了,一棵饱经沧桑却依然枝 繁叶茂的古树就成了大纛似的罩村的古树,而一棵大纛似的罩村的古树也就成了 村子的见证者和真正的主人。这样的古树不管是什么树种,也不论它身材是否俊 秀,它们都成了村子的灵魂,村子的庇佑,村子的财富,村子的福祉,村子的地 理标志和村子的名片。古树通灵。因此,年头节下,村里人会把用来供奉天地供 奉神灵供奉祖先的香火也供奉在这样的古树下。毫无疑问,这样的古树也理所当 然要成了村子里每个浪迹天涯的游子心中的图腾和思乡之梦的主题了。   草木有情。村子给了树一方天地,树就给了村子很多很多。还有,村子的许 多东西都写在村子里的树上尤其是那些陪伴着村子走过无数日子的古树的身上。 你要读懂一个村子,你就去读一读村子里的树尤其是村子里的古树吧,一棵古树 不仅记录了一段岁月、凝结了一缕乡愁、代表了一种变化,远远不止了,它更是 自然意象与人文精神的交织,是一种文明与记忆的浓缩和传承,并以独特的形式 承载和昭示着一个村子的历史与文化。因此,即便你站一棵默默无语的古树前, 它也会告诉你许多许多。   从唯物论的角度去看,神灵是不存在的,树神或树精什么的更是无稽之谈。 但我相信:古树通灵了,一棵古树尤其是一棵活过一代代人而仍然健在并似乎将 活到天长地久活到地老天荒的古树,一定是某种神秘和神性的附体及载体了。 ◆             大山              ·lyhtt·      我家隔壁有座山,叫大山。我们的方言把“大”叫dai4,发音同袋。有个故 事说地主施舍粮食,欺负一个小孩:“袋(大)儿拿来。”小孩子反唇相讥: “升(发音同孙,盛米的容器)儿铲来。“   大山又叫石头山,山的南面都是大石头,陡峭,摔死过挖石头的人。山的东 面朝我们湾,都是荒草、荆棘和野树林。树林里有好多枣子树,但多寡淡无味。 还有高大的山梨树,好不容易爬上去,梨子涩得让人失望。天热了我们到山上摘 青柿子,埋进谷子仓里,每天放学回来,伸手进去摸一摸,把软熟了的柿子拿出 来与家人分吃;如果有骑自行车卖冰棒的到了湾里,熟柿子就拿去换支甜冰棒。 等秋天柿子树叶都红透了,之前长得太高摘不到的柿子,都熟透落到地上,被牛 蹄踩成烂泥糊,苍蝇围着嗡嗡飞。   山上也有野鸡。落雪天,它翘着高高的彩色尾巴,自在地踱来踱去,等到孩 子们看见,徒劳地追过去,只能捡回几支纪念的羽毛。我还在冬天的灰暗树顶上, 看到一只巨大的鸟,细看它的脚爪和尖嘴,心里砰砰跳:这就是老鹰啊。慌忙拉 开弹弓时,它张开惊心动魄的大翅膀飞走了。   我们在山里放牛。有个老人找不到牛了,趁山着急跑,双手捂在嘴巴鼻子前 包个喇叭,学小牛“妈~~,妈~~~”地叫,老母牛真的跑回来了,我们惊奇 得哈哈大笑。后来我学到字“哞”的时候,很奇怪:外地的牛叫“哞”?我老家 的牛确确实实叫“妈~”,标准的普通话音。   山脚下有一片平坦的松树林,黑树黄土,孑然独立。总让我想起评书里剪径 落草或者林冲歇脚的场景。有次母亲带我去山北的仙姑看病,遇到那个通城的老 货郎坐在树下休息。他说走了一天路还没吃饭,我们给他一块生糍粑,叫他烤熟 了再吃。嗯,他为什么手臂上有个黑布套?说上个月十几天没回去,家里的瞎眼 老母亲不知道哪天故身了。唉,我忍不住想象他老母亲去世前,企在禾场上,揉 着瞎眼,心里挂念她的儿子,挑到了哪里,有没有吃饱饭,么时候回家呢。   我偷偷地去爬山。玩水,到山高里去玩,都是野孩子的放纵。我被父母管教 得极严,可是我早就偷偷在湖里学会了划水,每次放牛我有意牵着牛往山高里爬, 一直到有人喊再往上爬牛要摔下来了。大山很陡,也没有上山的路。许多纳凉的 晚上,月亮升上山顶,山脊和草树都被披上一层亮白的光华,天高澄明,旷野安 静,月亮随时要从山顶无声无息地滑下来,滚进树影下浮动闪烁的小溪流,滚进 竹床上少年的眼睛和梦里。   我只有一次爬上了山顶,是初中毕业的暑假。大人在家里午睡,我把牛系在 柿子树荫下,想好以最快的速度爬上去,再赶在天黑之前下来。我沿着东南草石 交界很快地往上爬,冒险,突突心跳,不觉得累,手脚划破也不晓得。穿过一个 低矮的竹子林,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可以做钓鱼篙的青嫩竹子,各种粗细长短都有, 下次一定带把柴刀来。遇到一个突然开阔平坦的高地,芒草茂盛,被巨大的乱石 四周围着,简直是西天取经的师徒们休息的地方。山势上升,石头越来越白,石 面布满扎手的蜂窝孔。干净、洁白、均匀的蜂窝孔,我一直没懂它们怎么形成的。   终于到了山顶。山下的牛早看不见了,湾里的人也看不见了,房屋,哪间屋 是我的家呢?都不像平时的样子,真奇怪。铁路像蚯蚓爬过的线;湾前的大湖只 有巴掌大;松树林,枣树,柿子树,山梨树……哪有什么树,只是零星的灰暗地 表,像散落的苔藓。第一次俯视远处山峦的白云,薄雾的轻纱。   极目远眺,越过远方的山顶,天际线处有银光闪烁,像一面长长横倒的镜子, 那是什么?仔细分辨,原来是比山还要高,挂在天边的湖!湖真大,左右一线水 天连接,在西晒太阳下波光粼粼,像天边飘着两条闪烁不定的银线。听说梁子湖 和洪湖都在那头,是哪一个呢?   我在山顶看到了挂在天边的湖。我后来告诉湾里爬上过山顶的大人们。他们 都瞪大了眼睛,好像我在吹牛!“胡说八道!梁子湖有一百多里,洪湖更远,都 到湖南去了!”   嗯,好吧。我想,这一定是碰巧的。季节,天气,云量,温度,湿度,山的 位置,日头高度……所有加在一起,在最碰巧的一刻,湖水显现,如沉睡的少女 突然睁开双眸,不早不晚,我刚好发了神经爬到那里。人生的一瞬间,被碰巧照 亮了一下,记忆就一直在那里,没有随岁月一起模糊或逝去,也真是很好。   后来我再也没爬上过大山的山顶。 ◆   告别屈原       ·訾 非· 我不知道天空因何而蓝 就像我不知道他们,把粽子投入江底 能成全什么 生命终将逝去, 人人不得好死 委屈当然可以作为一种借口 却又不成其为理由 投河 还是不投, 不该与他们有关 把《离骚》放逐兮 追问岸边的艾蒿与白芷 举酒问苍天兮 汝何德而何能? 我不知道水为何还能透明 就像我不明白 为什么百舸争流, 竞相炫秀无以复加的愚蠢 人生不满百 有人胸怀千岁的忧愁 然而此世不缺圣人 也不缺少流淌不止的河流 告别屈子 也就告别了有毒的五月 告别了牡丹、雄黄和满怀的沙子 告别落日的心情 ――当然,我知道 我知道, 日子依旧恍然 高原仍旧寒冷 那些死去的人, 还会以另外一些方式继续死去。 【网里乾坤】∽∽∽∽∽∽∽∽∽∽∽∽∽∽∽∽∽∽∽∽∽∽∽∽∽∽∽∽∽ ◆      安布鲁瓦兹·帕雷(一):凿木还是开刀              ·苦丁山·   16世纪的欧洲,人跟您说外科手术,那说的不是在无影灯下割瘤子,更不是 填胸或是削下巴。那时候的外科手术能干啥?我给您说两个典型的手术。   先说枪伤。中世纪的欧洲爱打仗。15世纪出现火枪之后,战场上最主要的救 助就是治疗枪伤。那时候治疗枪伤是这么做的:用一种植物油,叫做接骨木油, 把这油给煮沸了,趁着油还滚烫冒烟,哗啦一下给浇到伤口上。伤口的肉都烧焦 了,然后跟伤员说,完事了,你到帐篷后面躺着吧。明早天亮还活着的话去领早 饭去。   这个是说伤口不大。要是伤在胳膊腿上,骨头折了,那就得截肢。截肢之后 那个创面里都是血管,哗哗的往外喷血,咋办?这么办:把一根长柄烙铁在炉子 里烧得通红透亮。那边师傅咔嚓把一条腿截掉,这边小厮就把那个烧红的烙铁一 家伙给摁到创口上,嗞啦一声,这创口的肌肉血管神经全都成了炙肉,于是就不 再出血。然后跟伤员说,成了,你到帐篷后面躺着吧。明早天亮还活着的话,跟 将军领了抚恤金就可以直接回家了。   为啥那时候医生这么狠?   因为那时大家认为火药有毒,沾着火药的子弹,就跟带毒的飞镖似的,能要 命。为了保命,就得用沸油或是烙铁来化解毒性。   您看着挺残忍是吧?   人家不这么想。那时候干外科的都觉得这挺正常。因为,“大家都这么干”。   但是有个外科医生觉得这太残忍。于是他给改革了这两种手术的做法。   在他改革之前,人家看外科医生像恶魔。在他改革之后,人家看外科医生, 算是比较像个医生了。   这个不喜欢残忍手术的外科医生,名字叫安布鲁瓦兹·帕雷(Ambroise Paré)。   这名字有点绕。好在欧洲人说故事都说姓不说名,他姓帕雷,所以都叫他帕 雷。这就简单多了。   帕雷1510年出生,比明世宗朱厚熜晚三年。不过他比朱厚熜活得长。朱厚熜 吃丹药,试图修练长生不老,结果60岁上把自己毒死了。帕雷常年在战场上奔波 做手术,却扎扎实实地活到80岁。   帕雷的家在法国西部一个小地方,叫拉瓦勒。他家里不怎么富裕。他老爸是 靠做各种箱子为生的。   帕雷对做家具兴趣不大。他想学个比做箱子要有前途一点的行当,于是15岁 上跟家乡附近一个理发师做徒弟学艺,不小心就成了外科大师。   等等……跟理发师当学徒,怎么会成了外科大师?   嗯,是这样,19世纪之前,欧洲没有专职的外科医生。那时外科的活儿就是 请剃头师傅来做的。   其实也不是说他们一直都这么弱。古代的时候他们有过外科的。古罗马的盖 伦,在他那个年代算是把人体解剖和外科做到了神一般的境界。但是古罗马一灭, 欧洲陷入一潭死水,文明基本消失,就剩下基督教带领人民整天向上帝表忠诚, 别的,但凡有点知识含量的事,全都清扫掉。   这一来盖伦的技术就彻底掩埋了。欧洲再没人懂外科,一切处理全天然。一 直到13世纪,早期文艺复兴让欧洲人开始苏醒,试图恢复古人玩过的外科手术。 可是欧洲文明沉寂一千年,早就没有外科医生这种职业,现在想要做点手术,切 个腐肉接个断骨什么的,让谁动手呢?左右看看,好像是剃头师傅比较容易上手。 他们那套行头本来就对板,有刀子有剪子。而且他们整天用刀剪在人脑袋上脖子 上倒腾,心境比较到位。就是说看着人的皮肉在刀子下面晃悠他们不觉得眼晕。 那么让他们到肉里挖个箭头弹头什么的,心理上比较容易承受。   于是当时剃头师傅就有了这个副业。就是说,平时管剃头。啥时候附近打仗 了,将军们就会带上几位剃头师傅,到战场上给人挖箭头包扎伤口。   中世纪欧洲几乎天天打仗,很多剃头匠花在战场上的时间跟花在剃头上的时 间都差不多。所以那时候大家就把他们的两个功能给合并了,统一叫做 barber-surgeon。这行当如今不存在了,也没个现成的中文翻译。如果有,应该 是叫做理发手术师。   帕雷不想跟老爹做箱子,就找了家乡附近一个做理发手术师的表哥,给表哥 当学徒。然后,显然他当学徒的时候表现不错,有深造的空间,于是又跑到六百 里地之外的巴黎,在著名的圣父医院继续学习。学习方式还是跟当徒弟差不多, 就是给医院里的有牌照的主手术师(master surgeon)做跟班。这身份不高,但 是让他有机会解剖很多尸体。而且,圣父医院是巴黎最大的医院,在当时已经有 差不多一千年的历史,医院里大腕很多。帕雷在那里打工,不仅仅能练手,也学 到很多有用的医学知识。   咱刚才说欧洲古代有过外科大师盖伦。这个盖伦是公元2世纪的人。这人当 时在医学界的地位,大致相当于咱这儿传说中的岐伯。问题是,盖伦毕竟是差不 多两千年前的人。不管他怎么有天赋,当时的研究条件有限,总体知识积累有限, 所以他的解剖知识其实有很多错误。   他的错误知识统治欧洲一千多年,一直到了帕雷那个时候,理性思维发端, 人们不再这么盲目崇拜古人。他们开始逐项检验古书里的说法,如果古书说得不 对,他们就自己探索正确知识。在医学领域,最早发端的是维萨里。维萨里对盖 伦的解剖学从头开始梳理了一遍,发现盖伦的知识有很多谬误。于是维萨里自己 真刀真枪解剖人体,整个重写了解剖学,让解剖学成为有依据的现代科学知识。   不过,并不是谁都能承认古人有错误,然后愉快地接受新知识的。通常来说, 得是自己有能力探索新知识的人,才可能有胆量质疑古人。缺乏这种能力的人, 必须依靠古人的教导来走路。对这样的人来说,推翻古人的说法,简直就跟拆他 们家房子一样恐怖。所以有不少人痛骂维萨里,说他是妄自尊大的疯子。甚至连 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都看不惯他的离经叛道,下诏处罚过他。要不是因为他爷爷 是御医,后果可能会更严重。   帕雷在圣父医院学习的时候,医学界还是以盖伦的书作为正宗教材。不过, 帕雷这人好学,没事他到处找书来读。于是帕雷就读到了维萨里的解剖学。   维萨里说盖伦是错的。这跟主旋律不和谐。帕雷想知道谁是对的。他就自己 去解剖尸体,这一解剖就知道,但凡维萨里跟盖伦说法不同的地方,维萨里总是 对的。盖伦在古代很卓越,但是知识积累毕竟是向前发展的。有了维萨里的准确 观察结果,盖伦的解剖学就应该放进博物馆了。   帕雷在圣父医院学艺三年,到1537年,他27岁的时候,技术已经很不错,下 一步应该是参加理发手术师资格考试,拿到资格证书就可以正式开业。可是帕雷 当学徒打工的收入极其微薄,没钱报名参加资格考试。   于是他打算换个环境,到战场提供服务。   这有点像赌博。因为,到战场当随军手术师,未必就能挣钱。那时战场医生 没有组织。军官们出发之前,各自去找一些牧师,一些女人(管用嘴吸伤口和包 扎),然后,一群理发手术师。这种随军手术师连固定工资都没有。能不能有收 入是看你服务机会和质量。如果治好一个伤员,人家就“凭良心”打赏。技术过 硬的还能挣口饭吃。手潮的,可能辛苦半天拿不到一个子儿,弄不好还挨揍。   帕雷第一次随军出征,跟的是一位叫蒙特简的将军。当时帕雷没头衔,因为 他连资格证书都还没拿到。他就是个跟班的。有伤员就给伤员治伤。就这么回事。   蒙特简带领法国军队翻过阿尔卑斯山,来到意大利的都灵。他们目的是拿下 都灵。但是意大利人也不是好相与的。蒙特简攻不破城门,就打围困战。一围就 是好几个月。   那时候打仗不再是拿刀砍。那时有火枪了。不过不是现在这种枪。那时的枪, 得自己把火药倒进枪膛里,把子弹塞进去,然后发射。   这样的枪,火药用量大,制作技术粗糙,所以子弹打在人身上的时候,还能 带一点火药渣子。然后,那时欧洲人的医学知识跟咱本草纲目年代也差不多,主 要是靠直观的感悟。他们从火药的杀伤力上感悟出一个结论,就是火药必然有剧 毒。因为这个,那时治疗火枪伤的标准方法就是用煮沸的接骨木油去浇在伤口上。 他们认为这样就能把火药的毒给消解了。   战斗很激烈。一拨又一拨士兵被抬下来。都是枪伤,都需要马上救治。   帕雷按照师傅教的方法,用煮沸的接骨木油浇到伤口上。   他每次把沸油浇下去,都必须咬紧牙关。他觉得这实在是太残忍。可是他是 个第一次上战场的毛头小伙,连理发手术师证书都还没考取。他不可能质疑这个 “大家都这么做”的标准治疗方法。   天都快黑了,伤兵还在不断送过来。帕雷忽然发现,带来的接骨木油都用完 了。   这咋办呢?   好在帕雷这人好学,而且不光是听师傅说。他自己喜欢收集各种书,自己看。 根据平时积累的知识,他当场就临时配了个方子,是用玫瑰油、蛋黄和松节油混 合,弄成一种糊糊,他就用这种糊糊给剩下的那些伤兵做了处理。   处理完了,该熄灯睡觉了。可是帕雷心里慌乱得不行,一宿没睡好。   都说火药有剧毒。这些伤兵没能用沸油解毒,他们会不会半夜里就死去?那 样的话,我这一下手里就是好几条人命啊。   第二天天蒙蒙亮,帕雷就赶紧起来查看伤员情况。   他看到的是情况是这样:用沸油处理伤口的士兵依然在痛苦呻吟,伤口肿胀 得厉害,而且人在发烧。其中有几个半夜里就挂掉了。   用新配方处理的那几个伤兵呢,个个都说晚上睡得挺好。醒来更觉得好多了。   帕雷看看他们的伤口,创面干净,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开始有愈合表现。   他跟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不是说火药剧毒吗?不是说见血封喉吗?我没用沸油解毒,可是这些兵,个 个都活得好好的。且,人家的伤口的恢复速度更快。   不奇怪。前人谬传的沸油疗法,根本就是错误的。帕雷自己临时配制的这个 方子,在当时条件下,才是真正适合治疗枪伤的药。   帕雷的方子,在今天看来,关键的有效成分是里面的松节油。   对于开放性外伤来说,有意义的处理其实就两个。第一,止血。第二,预防 感染。很多传统医学能列举一堆偏方,说是可以活血甚至生肌什么的。其实那都 是个安慰剂。治疗外伤不需要活血(要做的是止血)。至于生肌,目前研发中的 一种技术,是用细胞外间质跟干细胞协同作用,在一些实验中确实能让肌肉组织 重新生长。除了这个,别的号称生肌的传统药物都是逗你玩的。   所以,帕雷的这个方子,真正有帮助的是松节油。因为松节油里的蒎烯(松 油烃)有杀菌消毒作用。蛋黄呢或许能形成一层膜,防止污物继续污染伤口。但 是不属于必须。至于玫瑰油就完全是多余了。   在今天,松节油还在某些场合当作药来使用。不过,因为现在有更好的消毒 剂,正规医院基本不需要用它。主要是对传统医学有好感的百姓仍喜欢用它。而 且,说来有趣,老百姓用它,主要不是用来消毒(虽然这个是松节油最主要的功 能),而是为了很多适合在微信朋友圈发布的功效。比如有人说喝了松节油就觉 得脑子比平时好使了。对于这样的同学,喝松节油也好喝童尿也好,都能让他觉 得脑子好使的,只要他自己相信这种功效。   帕雷的新配方虽然仍然包含冗余成分,但效果明显比传统配方要好多了。别 的理发手术师不相信帕雷,宁愿谨守古训,继续用沸油去浇士兵的伤口。但是帕 雷不愿意这么做。他有足够依据证明自己的新配方效果更优越:运用案例不止一 个而是多个;用药条件相似;都是枪伤;都是青年士兵;都是及时给药。而用新 配方的伤员,全部都明显有更好的疗效。这就相当于是对照组和控制组的对比。 而且,从这种新配方的效果来看,很显然,火药并没有传说中的那种险恶毒性。 假如真有,那么这个复方松节油也完全可以消解那些毒性,犯不着用沸油去油炸 士兵的伤口。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还要给士兵们增加无谓的痛苦?   从此以后,他就一直只用他的复方松节油来处理枪伤伤口。   只不过,那时候帕雷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后生,连理发手术师的资格证书都还 没拿到,所谓人微言轻,所以他只是自己用自己的新配方,没法说服别人用他的 配方。 ◆             也来推敲推敲                ·周宏·   苏教版小学语文第九册有篇课文叫《推敲》,细读此文,发现有四大错误。   1.虽然故事的源头不是子虚乌有,但是很多细节是在传来传去中添加上去的, 有的已明显与事实不合了,故在前面应加上“传说”一词,防止与历史混淆。   2.所谓“第二天”纯属臆测。贾岛访友的确切时间已经无考,但可以肯定的 是,贾岛“推敲”时撞上韩愈不是紧接在赴“李凝幽居”之后,彼时贾岛已经不 是僧人,他其实是在赴京赶考时碰到韩愈的。   3.特别想象贾岛访友时敲门的细节与下文“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句严 重脱节,宜删去。   4.“接着,贾岛就把自己写诗的事告诉了韩愈,并说自己正在犹豫不决”明 显和上文的“我正在斟酌诗里的一个字眼儿”重复,应改为“接着,贾岛就把不 知道是用‘推’好,还是用‘敲’好告诉了韩愈。”   故事源头为《刘公嘉话》,唐朝韦绚所编,因其记录的内容来自于刘禹锡所 讲,故名。刘禹锡与贾岛处同一时代,年龄比贾岛大一点。刘禹锡讲此事的时间 和故事发生的时间相对吻合,刘禹锡讲此事的场合比较严肃,是跟他的学生上课 时讲的,所以这件事的真实性应不容置疑。看故事的记载:   岛初赴举京师。一日于驴上得句云:“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始欲着 “推”字,又欲作“敲”字,炼之未定,遂于驴上吟哦,时时引手作推敲之势, 观者讶之。时韩退之权京兆尹,车骑方出,岛不觉冲至第三节,尚为手势未已。 俄为左右拥止尹前。岛具对所得诗句,“推”字与“敲”字未定,神游向外,不 知回避,退之立马久之,谓岛曰:“‘敲’字佳。”遂并辔而归,共论诗道,留 连累日,因与岛为布衣之交。   除开头“一日于驴上得句云”和最后一句“因与岛为布衣之交”有点猜测外, 大体客观。所涉细节几乎如亲眼所见。贾岛“推”“敲”的动作神情以及路边旁 观者的惊讶之色都做了描述,甚至连冲撞韩愈车骑一直到“第三节”尚为手势未 已这样的细节都写到了。写贾岛解释为何冲撞了京兆尹用的是概括其大意的手法, 韩愈的表现是“立马久之”,回答是:“‘敲’字佳。”给人的感觉是二人全无 生疏之相。“遂并辔而归,共论诗道,留连累日”更像一对老朋友,字里行间洋 溢着天下文人一家亲的温馨。   贾岛做诗向来就有炼字的习惯,他一个字一句话有时可能会“推敲”上几年, 这个可以从他的相关诗句中找到印证,什么“二句三年得”,什么“十年磨一 剑”。别人看到的好像是“一日于驴上得句”,实际上很可能早就纠结不已了。 最后的“因与岛为布衣之交”语,则可能是与贾岛交往甚少而不知其和韩愈早有 私交,以为他们在碰撞之后因为志趣相投才一见如故的。   贾岛推敲的原因不是无法断定“推”和“敲”哪个字更好。从出家人爱追求 禅趣这个角度看,一度出过家的贾岛似乎更应该喜欢用“推”字。因为这个“推” 比“敲”音量小,乃至趋向无声,更切合题中的“幽”字。反衬宁静当用声音小 的,声音大了必破坏宁静。如“教室里真安静啊,静得地上掉根针都听得见”, 你不能改成“静得放个爆竹都听得见”。“推”不是在所有的情况下都显得“莽 撞”的,进出自家门,屋内又没人。不推反去敲,岂不笑煞人?所以这个“推” 字还可以凸显出这个僧人的独来独往。即便是访友时“推”,也能推出二人之切 合。本来有约,但因别的什么事要先出去一下,怕友人来了进不了门,给他留扇 门。“推”实际上比“敲”准确。因为贾岛所在的那个年代,和尚的活动是受到 严格限制的,洛阳曾颁布禁止僧人午后出门的法令,给和尚留门,让他在规定时 间外进出尽可能不为外人所知,避免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贾岛为什么想用“敲”来换掉相对真实又符合其禅趣的“推”字呢?设身处 地想一想,在那条禁止僧人午后出门的法令对照下,“推”字或多或少带上了偷 偷摸摸的味道,用“敲”字很可能只是出于让自己的形象光明正大一点,但是这 样一来就明显带上了公然与法令对抗的味道。他得找一个大人物来帮他定夺一下。 他选中了当时任京兆尹的韩愈,一来他跟韩愈熟,二来韩愈酷爱诗文,三来韩愈 毁佛,想来不甚看重什么“禅趣”,选“敲”的可能性大。为了隐藏自己的意图, 他才上演了这出精彩的唐突京兆尹大戏。刘禹锡不知道贾岛和韩愈的私交,所以 才把这戏当做文坛佳话说给他的弟子们听。但是瞒不过后来的人,到了唐末有个 叫王定保的人就好像看出了端倪,竟然编排了另一个唐突京兆尹的故事来嘲弄贾 岛:   “(贾岛)虽行坐寝食,吟咏不辍。常跨驴张盖,横截天衢。时秋风正厉, 黄叶可扫。岛忽吟曰:‘落叶满长安’”。求联句不可得。因之唐突大京兆刘栖 楚,被系一夕而释之。”   在这一出戏里,王定保塞给贾岛一个猛看有点莫名其妙的道具——伞,而且 还是张着的!既不是黄梅时节细雨绵绵,又不是盛夏酷暑烈日炎炎,而是寒风扫 落叶的深秋。想想贾岛曾经出家为僧,这个“跨驴张盖”的形象等于是在谴责贾 岛无法无天,为了对抗法律竟然想出让韩愈帮他改“推”为“敲”。“横截天 衢”,分明是说他故意挡道;“忽吟”“被系”,落差之大具有很强的戏剧效果。 冲撞对象换一个同样做过京兆尹的老熟人刘栖楚,好像在说:你以为时人不知你 和韩愈的关系后人也能被你瞒过?读过你的诗就知道你和谁谁很熟。   贾岛跟刘栖楚熟悉的程度可以从他的《寄刘栖楚》这首诗看出:“趋走与偃 卧,去就自殊分。当窗一重树,上有万里云。离披不相顾,仿佛类人群。友生去 更远,来书绝如焚。蝉吟我为听,我歌蝉岂闻。岁暮傥旋归,晤言桂氛氲。”该 诗首先讲一个人入世以后与入世之前是大不一样的。然后讲哪儿不一样:入世之 前心存极其高远的志向,但是人就像藏在一层树荫里,入世之后呢,貌似一片繁 华,但彼此却始终保持一段距离。接着讲他和刘栖楚的关系就随着刘栖楚的入世 越来越疏远,疏远到了彼此之间竟然没有了书信往来,以至于他终日形影孤单, 只能坐在那儿听蝉儿叫。最后希望那个“虽有兄弟,不如友生”的刘栖楚能于年 底归来同他把酒言欢。   王定保戏说贾岛传到后世竟然以假乱真颠倒了众生。连欧阳修对这两个版本 的唐突大京兆都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于是他大笔一挥删掉了众多细节,甚 至连京兆尹大名都去掉了。剩下“当其苦吟,虽逢值公卿贵人,皆不之觉也。一 日见京兆尹,跨驴不避,呼诘之,久乃得释。”从“久乃得释”看,欧阳修更倾 向于王定保。这个就有点悲摧了。历史成了小姑娘头上的辫子,让后来的人爱怎 么编就怎么编。比如现在的小学语文教科书里的《推敲》故事,塞进了那么多后 来人的想象,特别是韩愈建议用“敲”时,说了那么多理由,有哪条站得住脚的? “月夜访友,即使友人家门没有闩,也不能莽撞推门,敲门表明你是一个懂得礼 貌的人”这是从维护礼教的角度出发才这么说的,假如是从蔑视礼教的角度出发, 也可以结合当时的禁僧令让韩愈再发表另一番陈辞:和尚要自由,法令算个球! 光明正大的“敲”比偷偷摸摸的“推”好! 【网萃】∽∽∽∽∽∽∽∽∽∽∽∽∽∽∽∽∽∽∽∽∽∽∽∽∽∽∽∽∽∽∽              ◆              外公和小鸟                ·施 韵·   中午的放学铃声一响,夏渠渠就迫不及待地抓起书包往教室外面冲。他家住 得离学校有点儿远,所以起得早,早饭也吃得早,十一点刚过,他的肚子就饿得 咕咕乱叫了。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夏渠渠几乎总是在对午饭的各种遐想中度过的: 今天外婆外公会做什么菜?会做好吃的葱油饼吗?会包馄饨吗?还是煎荷包蛋? 那个金针菇蛋花汤好久没喝过了……渠渠的外婆家离学校非常近,走路两分钟就 到了。正是这个原因,他报名在这所小学里就读。   一路小跑的夏渠渠刚一推开外婆家楼外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门,就听见外婆抬 高嗓门的指责声隔着阴暗狭窄的过道传过来。他小心翼翼地踩在过道里吱嘎作响 的木条地板上,轻轻地推开外婆家的门,把小脑袋探进去:“外婆?”他小声地 喊道。   “渠渠回来了啊,”外婆回到了正常的音量招呼他,“快进来吃饭吧。”说 罢瞪了一眼外公,转身朝捂着的饭走去。   渠渠怯怯地走进屋,放下书包,向外公看过去。外公依旧坐在他一直坐的那 张老藤椅上,目光朝向旧木窗外的天空,眼睛红红的,未几轻轻地深深地叹了一 口气。   外婆把饭菜端上桌,说道:“叫他做个丝瓜炒蛋,我说过不知道几遍,丝瓜 要先洗再切,否则营养都流掉了,他偏要切好了再洗。我说,蛋炒好了先盛出来 再炒丝瓜,然后再倒到一起翻一下,他也不听,蛋就这样一直放在锅里。现在蛋 也老了,丝瓜也黄了,而且还炒得这样咸。盐钵头打翻了吗?盐不要钱的吗?”   渠渠埋头吃饭,他觉得今天的丝瓜炒蛋挺好吃的,蛋可能有些老,但没关系 啊,嫩有嫩的味道,老有老的味道,而且菜也没有外婆说得那样咸。他向外公瞥 了一眼,外公的眼睛依旧红红的,慢慢地扒着碗里的饭。   “今天我数学测验得了一百分。”渠渠自豪地对外婆说道,“老师还特别表 扬我了,说我的卷面很整洁很漂亮。”   “哦,那是像你的妈妈,你妈妈小时候学习就很认真。”外婆说着,脸上终 于有了一丝笑容。   “外婆,你不要生气了,”渠渠趁势说道,“这个丝瓜炒蛋挺好吃的,你看 我吃了很多呢。   “我哪里有生气嘛,”外婆答道,“我整天对着他喊也很累的。晓得的人晓 得你外公耳朵不好,不大声说话他哪里听得见;不晓得的人,还当我脾气坏,老 是骂他呢。”渠渠觉得外婆刚才就是在责骂外公。他有些糊涂了:大人的事就是 复杂,搞也搞不懂。   吃完饭后外公坐着收拾了碗筷。外婆把碗筷端走以后,外公摸出一张白纸和 一截铅笔开始画画。先画了一只蹲着的白兔,又画了一个站在云朵里的仙女。外 公对渠渠说:“这个是嫦娥,这个是嫦娥的兔子。嫦娥一个人住在天宫里,只有 一只兔子陪她 。”   外公画得很不错。他从来没有学过画画,甚至没有上过多少年学,在他求知 欲最旺盛的年纪,学校里关了门。他年少时得了中耳炎却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 成年之后情况越来越糟,一侧的耳朵渐渐地半聋了,另一只耳朵听力也不好。工 作几年之后他又突然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后成了跛子,走路一瘸一拐的,相当困 难。年纪大以后,他的腿瘸得更厉害了,没有办法出门走很远的路,大多时间都 坐在家里。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开始迷上了画画。只要一张白纸一支铅笔,他 就能在那里悄无声息地画上半天。小动物,花草,神话人物,一个接一个地画下 去,画到好像跟外部的世界全然没有了联系。   但是渠渠喜欢去打扰作画中的外公,凑在他耳边问这问那:这只小猫在捉什 么?那匹小马往哪里跑?这个仙子是谁?有一次外公画了一个大葫芦,葫芦的口 打开,里面流出来一股水,一头毛驴正在饮那水,喝不完的水却越流越宏大,竟 然变成了一个大湖泊。湖泊的底下隐隐约约地画着许多房子。渠渠好奇地问: “这是什么故事?”   外公说:“这是张果老的葫芦和毛驴。张果老的葫芦看着不大,却可以装进 五湖四海。有一天张果老不在家,他的毛驴想偷喝葫芦里的水,谁知打翻了葫芦。 里面的水流出来淹没了一个城,变成了一个大湖泊。城里的人们纷纷离开家去逃 难。张果老回到家里发现毛驴闯了祸,赶紧用法术从洪水中救出了老百姓,还帮 助受困的人们安新家。”   渠渠从爸爸那里和儿童读物里知道张果老的故事,但是外公讲的这个情节他 却从来没有听到过,所以他觉得有趣极了。可惜外公其实很少讲这样完整的故事。 他的耳朵不好,听不清别人说的话,也就不喜欢讲话。很多时候外公听不清渠渠 各种各样的问题,渠渠就贴到他的耳朵边上再问一次。要是外公还是听不清,就 会反问他,今天下午谁去学校接你呀?渠渠就拉拉自己的鼻子,表示自己坐车回 家——这是他和外公约定的暗语,做动作就不怕外公听不清了。   下周就是中秋节了。中秋那天是周五,因为连着周末,所以连着放三天的假。 爸爸和妈妈商量着中秋节那天照例去渠渠奶奶家聚会,周六就去外婆家。爸爸对 妈妈说:“赶紧给你弟弟打个电话,叫他一起去看爸妈。打晚了他又要说有安排 了。”   妈妈马上给渠渠的舅舅去了电话。讲者讲着,她却握着无线的电话机踱进了 另一个房间,掩上门,轻声轻气起来。渠渠很是纳闷,问爸爸:“妈妈她干嘛 呀?”   爸爸说:“她姐弟俩说悄悄话呢,我们不管他。”   过了好一阵儿,妈妈才挂了电话走出来,脸上并不是高兴的神色。   “怎么说?”爸爸问。   “他讲他和小于去南京玩,已经订好了,所以不能去爸妈那里了。”   “我就知道。真是没良心,半年都不回家看一次爸妈。女朋友难道比爸妈还 重要?”   “你烦不烦啊?他这次好不容易和小于谈得有一段时间了,难道你希望他一 辈子打光棍么?”   “这根本就是两码事好吧?谈女朋友就不能看爸妈了?女孩子不该带给爸妈 看看?”爸爸有点生气。   “这种家有什么好看的?看了说不定人家女孩子又要跑了。”妈妈小声嘀咕 道。   “就是要带她看!真心人就不会跑。我当时怎么就没跑?”爸爸反驳道。   “人家早就计划好的了。我们总不能那么不讲理,硬要他们变更行程吧?” 妈妈还是不肯认输。   “那你下次再早点打电话,提前一周不行就一个月,最好提前半年就讲好!”   妈妈不再理睬爸爸,邹起眉头躲进厨房里。   渠渠凑过来小声说道:“爸爸,好男不跟女斗。”说罢扮个鬼脸。   爸爸瞪他一眼,说:“你可不要像你舅舅一样,良心长到狗身上去。”   “我才不会呢,我有良心!”渠渠拍着前胸说道。   下午放学以后,夏渠渠垂头丧气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今天渠渠的运气特别不 好:早上到学校以后,他发现忘了带昨晚做好的语文作业。语文老师不听他解释, 把他赶到教室外,要他把作业重做一遍,做完了才可以回教室继续上课,临末了 还说上一句:“你长大以后会感激我的!”   “我才不要感激你咧,”渠渠心里无比委屈地想,“那么凶又不讲道理。”   因为语文课上受了这样的挫折,英语课上心思飘忽的渠渠又把随堂测试做得 一塌糊涂,被英语老师一顿批评。放学回家整理书包的时候,渠渠发现妈妈给他 新买的奥特超人钢笔不见了。   渠渠本来已经有两支钢笔了,但是在文具店里看见这支笔套是奥特超人的钢 笔时喜欢得不得了,于是央求妈妈买给他。妈妈说:“你已经有两支很好的钢笔 了,足够了。钢笔又不是圆珠笔,可以一直用下去的。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外 婆外公连一支像样的钢笔都买不起。”   渠渠说:“现在又不是以前,我的同学都有好几支钢笔的。妈妈你就给我买 这支笔吧,我保证以后每天好好练字!”   妈妈瞥了一眼钢笔的价格,四十元,于是叹道:“四十元呐,妈妈的月工资 是税后四千八百元,每天两百四十元不到,就是说,妈妈要辛苦工作一小时二十 多分钟才能买得起这样一支笔。”妈妈是工厂里的财务,喜欢把所有东西的价钱 都算得清清楚楚的。每一次她为了反对爸爸买某样东西而起争执的时候就会这样 算:买这样东西我要工作多久——精确到几分几秒——因此是如此这般地不合算。 每每讲到这里,爸爸就无言以对,只好放弃。爸爸背地里常说,因为妈妈,家里 的科技产品比别家至少落后了五年。   渠渠又和妈妈磨叽了半天,几乎就要放弃,准备把战线拉到爸爸那里去时, 文具店老板插嘴了。“这个您就不懂了,”他对妈妈说道,“这是投资呐。您现 在花四十元给儿子买一支好笔,从此他学习兴趣大增,每天认真地练字。以后写 一手漂亮的好字,高考的时候给阅卷老师印象好,分数就高。再以后找工作,用 人单位看见这字就喜欢。这个是您轻易花钱可以买到的吗?”   渠渠不是很明白老板在说什么,但是知道他在替自己说话,心想必是自己经 常在老板这里买冰激凌,所以今天他来帮他。   妈妈磨不过渠渠和店老板的内外夹击,终于给他买下了那支笔。她对渠渠说: “你要是不好好地练字,我以后再也不要相信你。还有,你现在有三支钢笔了, 不要指望我再给你买第四支。下次再这样,我坚决不会买的。”   这样一支得来不易的钢笔,渠渠用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弄丢了。他的心里难过 极了,不知回家以后怎样跟妈妈说。他磨磨蹭蹭地走在去公交车站的路上,只听 得有人喊:“蛐蛐儿,嘿,蛐蛐儿,你今天好倒楣是不是?”   渠渠抬头望去,只见是同班的大个子同学王大地,还有站在他边上的小个子 同学钱有亿。王大地并不是渠渠的朋友,事实上,他是班上的同学里,和渠渠不 太交好的一个。渠渠的学习成绩一向还不错,大地却是“差生”中的一个。有一 次数学随堂测验之后,老师先是表扬了得分最高的夏渠渠,紧接着就批评了倒数 第一的王大地。本来大地被批评惯了,脸皮厚也无所谓,可这一次老师却把他和 渠渠作了一个比较,说:“王大地的个头比夏渠渠高了三厘米,成绩和学习态度 却差了十万八千里。”引得渠渠和其他同学哄堂大笑。老师是为了表现他的幽默, 未料想却在大地的心中埋下了怨恨的种子。   下课以后,大地径直走到渠渠跟前说道:“你这个臭蛐蛐,有什么了不起。 可不要太得意了!”   渠渠的同桌说:“人家成绩好就是了不起。你凭什么给他取绰号?我要告诉 老师去。”   “我要告诉老师去~”大地学着渠渠同桌的女声嘲讽道,“告诉就告诉,谁 还怕你了。成绩好有什么了不起?我爸爸说,都是可以用钱买的!”   小个子钱有亿在一边应和道:“就是,成绩好没用,以后什么都是要用钱买 的。上好的中学要钱买,上好的大学也要钱买。有钱最厉害,还可以到美国去读 好学校!”钱有亿的父母和王大地的父母似乎是认识的,他的个子小,一直跟屁 虫一样地跟在大地的身后,也许是为了寻求某种保护。班里的最大个子和最小个 子出双入对,成了班里奇特的一道风景线。   从此以后王大地就一直管夏渠渠叫“蛐蛐”。渠渠非常讨厌这个绰号,因为 蛐蛐是他非常不喜欢的一种昆虫,更确切地说,斗蛐蛐是他非常不喜欢的一种活 动,所以连累了蛐蛐在他心中的形象。每天早上妈妈送渠渠去学校的路上,会经 过一个既嘈杂又到处流着脏水的菜市场。市场里有固定的那么一群人,每天搬个 小桌子,几把竹椅子围着,边抽烟边打牌边互相争执。每年到了一定的时节,同 样的一群人收起纸牌,放个灰黑色的小石盆,一人捏根细草棒,开始斗蛐蛐。他 们光着膀子,香烟插在耳朵后面,涨红了脸,大声喊叫着。那喊声超过了蛐蛐的 鸣叫声,超过了其他生意人的叫卖声,让渠渠觉得极其刺耳。有好几次,渠渠早 上经过菜市场时看到那群人在斗蛐蛐,晚上经过那里时看到他们还在斗。渠渠虽 然不是很明白大人们每天具体都在做些啥,但含糊地知道,譬如爸爸和妈妈,每 天都会辛苦地去上班。老师们在学校里辛苦地授课带学生。王大地和钱有亿说他 们的爸爸妈妈连休息天都要做生意,不能陪他们玩。可是眼前的这群衣着散乱, 蓬头垢面的大人,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呢?如果这是一种工作,渠渠希望长大以后 一定不要做这种工作。因为这个缘由,蛐蛐在渠渠的眼里成了非常讨厌的一种昆 虫。   渠渠不理大地,径直向车站走去。大地在他身后唱道:“臭蛐蛐,三妹子, 翘着尾巴逃走了!”接着传来他和钱有亿不怀好意的笑声。   晚上妈妈要加班,下班回家后的爸爸看见愁眉苦脸的渠渠,问他:“小子你 被女生欺负了么,脸色那么难看?”   渠渠说:“讨厌啦,人家现在心情超不好!”   爸爸逗他道:“少年不知愁滋味,有什么心情不好的,说来给老爸听听?”   渠渠于是把今天一溜儿的倒楣事都讲了一遍,讲罢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爸 爸用食指关节在他额头上扣了一下,假意数落道:“你这丢三落四的德行,跟你 妈和你那傻舅舅小时候一个样。”   渠渠好奇心起,问道:“妈妈和舅舅小时候也丢东西吗?”   爸爸说:“丢啊!”,脸色却突然变得有些凝重,“小孩子么,哪有从不丢 东西的。不过你妈和你舅舅丢了东西以后可没有你那么幸运喽,还有个听你吐苦 水的老爸。他们……可就惨了……”   “怎么个惨法?”渠渠紧接着问。   “挨揍呗。”爸爸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怎么个挨揍法?”渠渠继续问。   “狠狠地挨揍。”爸爸突然很节约用字。   “怎么个狠法?”渠渠不依不饶地问。   “你小子真烦!”爸爸有些不耐烦地回答,“好奇心害死猫!”   “好奇心害死猫?”渠渠不明白地嘀咕道,“为什么啊?好奇心是外星人啊? 好奇心会变成吃猫鼠怪兽吗?”   “你奥特超人看多了!”爸爸假意吼道,“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我们 现在趁你妈还没回来,去马路对面的文具店再买一支一样的钢笔;要么待会等你 妈回来以后你向她坦白。”   渠渠搂着爸爸撒娇道:“爸爸,宇宙里最好的爸爸,你再给我买一支吧,我 保证不再弄丢了。”   买完笔回家的路上,爸爸正色对渠渠说:“笔虽然是小东西,但是你要养成 好习惯,不要再丢三落四的了。你妈有时候小气,你也要理解她。我跟你妈都是 工薪阶层,钱都是辛苦工作挣来的。而且你妈小时候,你外公下岗了,你外婆收 入非常少,家里很穷。她都穷怕了,所以特别节约。”   渠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为了扯开他丢笔的话题,问道:“爸爸,你们为什 么给我取名字叫渠渠啊?害得我被别人取绰号。”   爸爸说:“你的大名是你自以为才女的老妈取的啊。我当年可是取了另一个 更好的名字,她不要。”   “你取了什么?”渠渠急迫地问。   “夏兵宝!”爸爸得意地说,“士兵的兵,宝贝的宝。是从我最喜欢的电影 《夺宝奇兵》的名字里抽出来的。”   渠渠听了皱了皱眉头。爸爸没有注意到,继续兴奋地说:“而且整个姓名还 和下冰雹谐音。怎么样?厉害吧?”   渠渠小声说:“我觉得……还是夏渠渠好一点。”   “不过,”渠渠的疑问还是没有得到解答,“夏渠渠到底有什么涵义呢?”   爸爸搔了搔脑袋,吞吞吐吐地说:“应该是来自于《诗经》还是《论语》? 原话好像是‘夏屋渠渠……’什么的,意思是大房子。”   “大房子?”渠渠睁大眼睛问。   “没错!就是大房子!大房子是中国人民共有的梦想,共同的目标。它的背 后是劳动人民对美好生活的无限向往,对种瓜得瓜,勤劳致富不屈的信念!”爸 爸讲得眼睛发亮,不由得望向远方,“所以,你的名字多么有意义,承载了我们 神州大地众同胞的追求和希望。因此你要不负众望,好好学习,承担重任!”   渠渠推了推爸爸,打断他说:“爸爸,《诗经》和《论语》是什么?”   爸爸回过神来盯着渠渠看了一会儿,说:“就是孔子还有那个谁写的么…… 不说了!说了你以后在学校里还学什么?”   中秋节后的一天,渠渠和爸爸妈妈早早地来到外婆家。外婆已经准备好了一 桌的菜,还在果盘里放上平时很少见的饼干和糖果。渠渠给两老递上一盒月饼。 渠渠妈对外婆说:“这是我们公司发的月饼票买的,是桃花楼的。”   外婆说:“我跟你阿爸两个牙齿不好,这种很甜的东西你们留着自己吃好 了。”她指了指天花板,说:“喏,楼上王家姆妈的儿子经常给她买那个什么甲 壳虫精华,听说是新西兰进口的,很补身体的……不过大概就是很贵的。”   渠渠爸说:“能贵到哪里去?甲壳虫精华是吧?妈你抄个牌子给我,下次我 去药房看看。”渠渠妈在一边不语,轻轻皱了皱眉头。   渠渠此时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屋子的正中央。今天的天气晴好,一道温黄柔 和的光束透过屋子的老木窗照射进来,穿越过整个阴暗的房间,一直照到屋中深 处的床边。屋里的灰尘飘浮在光束里,每一粒都好像有了独立的生命,舒适闲散 地在光速里打滚。渠渠看得入了迷,突然听见一阵小鸟的啾啾声。他循着声音望 去,只见窗台上蹲着一只麻雀。他走到窗边上,看见麻雀的一只脚被一根细绳绑 在窗台的插销上,脚边撒了一些米粒和水。麻雀扑腾着翅膀,不停地向玻璃窗上 撞,但是窗紧闭着,它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   渠渠回头问道:“外婆,你们抓了一只小鸟来养吗?”   外婆向窗边瞥了一眼,说:“还说呢,你外公开窗的时候不小心飞进来的, 进来以后就找不到出去的路了。你外公就把窗关了要养它。我说野的养不家的, 他也不听!”说罢朝外公瞪了一眼。外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看着渠渠傻呵呵 地一笑,招手让他过去。渠渠小鸟般飞到外公身边,看见他摸出几张画稿。画稿 上用铅笔画了好几只麻雀,有站着衔着一条小虫的,有张开翅膀飞翔的,还有把 头埋在胸口整理羽毛的。渠渠拍手表示外公画得真好。外公高兴地大笑起来,开 心得像一个孩子一样。   妈妈对大家说:“我们吃饭吧,待会菜都要冷掉了。”   外婆一边去碗橱里拿碗筷,一边问:“要不要等等你阿弟?”   渠渠爸朝天白了一眼。妈妈说:“阿弟他今天不来了,订好了去旅游。我叫 他叫得晚了。”   外婆停顿了一下拿碗筷的手,轻轻地说“噢,又不来了啊”,说罢放回去一 副碗筷。   大家坐下来吃饭。外婆说:“那我今天又烧多了。”爸爸和妈妈不语,渠渠 打破沉默,说:“外婆,我跟你讲个好玩的:我们班有个同学叫王大地,他长得 块头很大。还有一个同学叫钱有亿,他长得非常瘦小。他们俩呀,特别要好,连 上厕所都一起去,我们都叫他们连体双胞胎。好笑吧?”爸爸被渠渠的笑话冷得 呛了一下。外婆佯装笑了一下,说:“好笑,很好玩!”   这时屋门突然开了,一阵风吹过来,渠渠的舅舅走了进来。舅舅既不抽烟也 不喝酒,但是渠渠一直觉得他的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味道。渠渠说不清那是怎样的 一种味道,但应该是和“熟悉”、“亲热”这些形容词正相反的。大家没有料到 舅舅的出现,都愣愣地看着他,一阵沉默。舅舅被这股沉默拦住了脚步,不太高 兴地问:“怎么?不欢迎我来啊?”   外婆一边赶紧起身去拿碗筷一边说:“快坐过来,我们也是刚坐下,菜还没 有动过喏。”   舅舅说:“我不吃了,就过来看一下,等会还要去赶火车。”说着从怀里摸 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走过来放在桌上:“这里五千块钱你们拿去,买点新鲜的好 吃的,平时不要省。”   外公不知道舅舅即刻就要走,颤巍巍地扶着桌子站起来去搬椅子。妈妈爸爸 和渠渠都盯着舅舅和外婆。外婆说:“我要你钱做什么呢?那么长时间你也不回 来一趟。现在回来了,坐两分钟就要走。”   舅舅不做声,低头看着皮鞋。外婆继续说:“什么旅游那么重要呢?现在是 中秋节呀。”   舅舅抬起头来没好气地说:“我们小时候家里从来不去旅游的。现在我是大 人了,还不作兴我自己去?”   渠渠爸打断他批评道:“你怎么跟妈说话的呢!”   渠渠妈劝道:“来都来了,要不多坐一会儿?饭来不及吃,喝碗汤好了。”   “我不吃了!”舅舅斩钉截铁地说,“小于还在门口等我。”   “媳妇领来了怎么不给爸妈看看?”渠渠爸说。   “那也要人家肯嫁给我这们这种人家再说!”舅舅呛回渠渠爸。   “什么叫这种人家啊?你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叫别人怎么看得起你啊?” 渠渠爸抬高了声音说。   舅舅扭过头去不再理睬大家。妈妈拉了拉爸爸的衣袖,爸爸轻轻地把她的手 推开。外公艰难地搬着椅子向桌边一瘸一拐地挪动,爸爸看见了赶紧起身去接椅 子。舅舅看着地板,说了声:“那我走了”,便头也不回地快步向门外走去。   “小毛去上厕所啊?”外公问。   “舅舅他走了。”渠渠试图比较大声地告诉外公。   外公没有听清,依然笑眯眯地问:“你说什么?”渠渠拉拉自己的鼻子,又 指指门外,更大声地说:“走了!舅舅他去外地了!”外公收起笑容,扶着桌子 长长地叹了口气。   接下来在饭桌上谁也没有再提舅舅。外婆一直望着门外,好像她儿子真的是 去上厕所,马上就会回来一样。外公则一直看着窗外的天空,眼睛红红的。爸爸 和妈妈尽着最大的努力不停地说些有的没的来活跃气氛。渠渠则时不时地向窗边 的小鸟看去。小鸟依然不屈不饶地扑打着看不见的障碍,想要重获自由。渠渠觉 得小鸟很可怜,想要帮它解开束缚,打开窗让它飞出去。可是鸟是外公要养的, 如果把它放了,外公该有多难过啊。   晚上回家以后,爸爸对妈妈说:“你有时也要讲讲你弟弟,这样真的不好。”   妈妈说:“他心里怨这个家,你又不是不知道。”   爸爸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难道要这样一辈子怨下去不成?”   妈妈说:“你又不是他,没有小时候被强迫穿姐姐的旧衣服去学校,没有被 同学嘲笑成小姑娘,没有回到家抱怨几句就狠狠地挨打……”她沉思了一会儿后 又无奈地说:“等他以后结了婚有了小孩可能就会好点了,知道做人父母的辛 苦。”爸爸看见妈妈神色忧伤,于是不再说话。   夜里渠渠梦见自己变成了奥特超人。一个浑身长满毛刺的大怪兽抓走了一只 小猫。渠渠冲上去跟怪兽搏斗,怪兽突然消失了,渠渠自己却变成了那只小猫。 小猫漫无目的地跑啊跑,跑到了渠渠外婆家的门口。门口站着一个很像妈妈的女 子和一个很像渠渠的男孩。男孩怯懦地对女子说:“新买的钢笔在学校里不见 了。”   女子大发雷霆,咆哮道:“什么叫不见了?刚用了没几天的钢笔就丢了?! 你知道为了给你买一支钢笔,我要给人家洗九千九百只碗吗?你怎么一点也不体 谅大人的辛苦!!”   男孩不说话,低头看着自己脚上已经磨出洞的跑鞋。女子突然抓起男孩的头 发把他的头死命往墙上撞去,一边撞一边还用脚踢他。她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 衣架,劈头盖脸地抽在男孩身上。男孩咬紧嘴皮一声不吭,一直盯着自己脚上的 破鞋子。小猫扭过头,看见一个小女孩蜷缩在墙角,也是一声也不吭。   女子把打断了的衣架往地上一扔,冲男孩吼道:“你去学校里把钢笔给我找 回来,找不回来就不许回家!”   男孩一瘸一拐地向学校走去,小猫跟在他的后面。来到学校门口,学校的大 铁门已经锁上了。男孩抱着膝盖坐下来,埋起头来开始哭。一开始是小声地啜泣, 渐渐地越哭越响,越哭越响,突然变成了一只泪水像小溪一样往下淌的大怪兽站 了起来。小猫渠渠一惊,心想,我要快点变回奥特超人呀!他向上一跃,试图像 超人那样飞起来。真的飞起来了!渠渠变成了一只小麻雀。怪兽又突然不见了。 小麻雀飞呀飞,飞回了外婆家,从外婆家的木窗户飞进屋里。他看见外公正坐在 阴暗屋子里的老藤椅上,呆呆地望着窗边,红着眼睛。房门突然开了,流着眼泪 的大怪兽沉沉地走进来,伸出尖利的爪子来抓渠渠。渠渠吓坏了,赶紧向窗户飞 去。就要逃出去时,“咚”的一声,撞在了玻璃上。   渠渠从梦中惊醒过来。窗外又圆又白的大月亮把屋子里照得很亮。四周非常 地安静,可是在这安静之中,渠渠却好像听见有人在哭。过了一阵儿,哭声才渐 渐隐去了。   周一的中午放学铃声一响,饥肠辘辘的渠渠就抓起书包往外婆家冲。今天王 大地又在英语课上出糗了:他把跟英语单词发音相近的中文写在手上,老师点名 叫他回答问题时,他就照着手上的中文念,还按照中文的语式念得一板一眼的, 引得英语老师都忍不住笑了。渠渠想要快点把这好玩事儿告诉外婆,她一定会觉 得好笑的。   一溜小跑来到外婆家门口,刚推开楼外的大门,渠渠就听见外婆提高嗓门的 数落声隔着阴暗的过道传了过来。他小心翼翼地踩在过道的老地板上,吱呀的声 音盖过了外婆喊话的细节。渠渠轻轻推开外婆家的房门,探进头去叫外婆。外婆 回过头来看到他,怒气还未消去。她指着外公大声说:“跟他说野麻雀养不家的, 他不听。好了,关了几天都不吃东西,现在饿死了!”外婆继续说着什么,渠渠 都没有听到,他只看见一声不吭的外公好像磐石一般坐在那里,目光透过木窗望 向天空,眼里噙满泪水,眼睛很红,很红。 ◆               吃蝌蚪的人                            ·蒋新磊·   1   现在很少有游手好闲的职业了。不过我很幸运,有一个游手好闲的职业。我 每天都上大街上去和别人聊天。白天我到城里去,和一群娘们挤在一起,听她们 背地里嚼别人的舌子。晚上我就回到乡下,听那些老头给孩子们讲那些让人毛骨 悚然的鬼故事。我把它们记在脑子里。等到星期天去告诉王明。王明是一个作家。 他会把我告诉他的故事写下来。他每个星期天都在茶馆里请我喝茶,给我五十块 钱,听我讲一段故事。   他说:“老郭,没事多到民间走动走动,那里的素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我一直把这件事当做商业机密。因为只要是个人这个职业就可以做的比我完 美。虽然我油嘴滑舌,可是我文化水平低,写不出小说来。王明曾经告诉我,什 么狗屁小说?你把现在讲的故事记下来就是小说。可是我拿起笔来就不知道怎么 讲了。王明说我朽木不可雕也。现在我把它公开出来,主要是因为我想换一种活 法,也想成为一个小说家,像王明一样,有一张张的稿费单,还有很多美女追着 要签名。我要把自己劳神费脑听来的故事加工,希望它们成为一个小说,把它们 卖个好价钱。我也过过当作家的瘾。   上面我已经说了,我不是一个当作家的材料,我就是按照王明的说法,把自 己想说的讲出来,所以说,诸位看客,不要把这个故事当做小说。确切地说,它 是我的一个亲身经历。不过可能你们会觉得我是胡编乱造的。可是我要告诉你, 生活就是这样,远比小说更胡扯。   我不是到处搜集材料吗?经过几年的挖掘,不管是城里还是农村,可以卖给 王明的实在是不多了。他们也开始讨厌我了。刚开始他们见到我会递给我一个板 凳,绘声绘色地给我讲他们的故事。现在,他们躲得我远远的,他们常说的一句 话就是:“那个喜欢听故事的人又来了。”我成了一个人人讨厌的家伙。   那天,我一个人走在街上,正是收麦子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愿意和我说话。 我就四处游荡,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在水湾里蹲着。我走过去,看到他正在抓蝌蚪。 我说:“你不去收麦子在这里干啥?给我讲个故事吧?”   他继续抓蝌蚪,根本没有注意我的存在。我觉得他是一个很无聊的人。无聊 的人不会讲出有趣的故事来的。我转身就走。可听到他说:“我忙着,不干活哪 来的饭吃。”   我说:“你不收麦子,你吃个屁呀。”   “你不是也没收麦子吗?”   我觉得这个人有趣,他和我一样不用去地里干活就可以吃好的穿好的,肯定 有一套绝活。我就走过去,蹲到他旁边,问他:“蝌蚪多少钱一斤?”   他看了看袋子里的蝌蚪,说:“够了,够了。”然后看了我一眼,说:“老 子留着吃的,我不卖。”   “我听过有吃田鸡的,从没有听过有吃蝌蚪的。”   “那是你饿的太轻,饿极了屎都吃!”   他很高的个子,瘦骨嶙峋,很像一只在街上到处找屎吃的野狗。我觉得他有 意思,想要把这件事记下来讲给王明听。一个人不去干活,饿疯了,到水湾里来 抓蝌蚪。这个故事王明会相信吗?别以为我是胡编乱造的。   我说:“你给我在纸上写个字。”   他说:“写字干嘛?我都十年没碰那玩意了。”   我说:“我是作家,我觉得你的故事很有趣,想写成书。”   “你滚蛋,老子没工夫搭理你。”   我说:“我给你钱,十块钱可以买好几个馒头,还能买几张油饼呢。”   他不相信我的话,拎着装蝌蚪的袋子就走。我抓住他的胳膊,我说:“你走 吧,你走了我把你塑料袋扯烂。”   他看了我一眼,头也没回地爬上了岸。他说:“我告诉你,我杀过人。你要 是再敢胡闹,老子弄死你。”   都说和气生财,我也没有必要为了赚王明五十块钱把命搭上。随他去吧,有 钱不赚是王八蛋,难怪他饿的抓蝌蚪吃。   你们不会相信这件事吧?这不怪你们,王明也不相信这件事。他在听了这个 故事以后把塞给我的五十块钱又抢了过去。他说:“君子爱财取之以道。你这就 不好了嘛。”   我说:“这是真事。”   他不听我的话,站起来甩了一下袖子就走开了。我赶紧追上他。我在大街上 把这个故事重复了一遍。   他说:“你有完没完?”   “我说的都是真的。”   “你哄三岁小孩呢?他饿了就去吃蝌蚪?他怎么不去偷呢?怎么不去抢呢? 就算不偷不抢他为什么不去大街上打死一只野狗呢?”   我让他问的无言以对,愣在那里看着他走远了。   或许那个人真的骗自己呢。当我看到王明离开的影子时,我突然想起来那个 人在爬上水湾时那句话。他说:“我告诉你,我杀过人。你要是再敢胡闹,老子 弄死你。”   我冲着王明喊:“他是个杀人犯!”   这一招果然奏效,王明停住了脚步,小跑到我的面前,问:“你说什么?”   我重复了一句刚才的话:“他是个杀人犯!”   王明这回不走了,他请问到茶馆里去坐坐。   我说:“不坐了,你忙你的。”   “为什么?可以给我详细讲一讲这个杀人犯的故事。我给你双倍的工资。”   “我知道的就是这么些了。”   王明的高涨情绪马上焉了下来。他转过身去准备走,显然没有了刚才的热情, 他说:“要是再知道得多点就好了。”   我决定明天再去水湾那里看看那个杀人犯还在不在?他肯定在,除非他不想 吃饱饭了。   2   我没有想到这个故事白讲了,不过还是有一线希望的。我希望从那个人口中 挖掘出更有价值的故事。于是晚上我早早的睡觉了,以便第二天打起精神来做事。 但是当早上醒来时,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这次我不能一无所获了,我得先拿点 钱回来做着才踏实。   我找到了王明,我说:“你先给我点活动经费。”   王明说:“你爱干不干。”   我就重复了那句话:“他是个杀人犯!”这一招比较管用。我看到王明低着 脑袋半天没说话,然后猛地抬起头来,问我:“他确定在水湾边?”   我说:“确定!每天都在。”   他就要求和他一起去。我觉得我动笔能力不行,可不代表着我是傻子。如果 他跟去了我不失业了?我说:“那不行,老子白忙活了,一分钱没捞着。”   王明就塞给了我一百块钱,相当于我讲两个故事了。我很乐意他跟着我去。   在这里我说一句。这个故事,王明去和不去,其实结局都是一样的。但是前 面我说了,我不会写小说。平时王明告诉我的,该唠叨的地方猛唠叨,不该唠叨 的地方屁也别放。可是我觉得我不是在写小说,是在叙述这件事情。所有我把记 起来的都写下来,管它该不该,一视同仁。   不过,王明是作家,确切地说是城里人,就是比我这个乡下人有脑子。他害 怕白跑一趟,让我先去看看那个人在池塘边上没有,“省的浪费我宝贵的时间。” ——他是这样说的。   我去了,走得飞快,我希望早日见到那个人,从他身上找到一点故事。   果真,他在池塘里蹲着,像上次一样。这次不用看我也知道他在抓蝌蚪。我 清晰地看到他抓起一只来,没有往袋子里放,而是扔在嘴里,就像吃花生米一样。   我喊:“嗨,吃上了!”   我们彼此就像熟人一样,他扭过脑袋来,冲着我笑了笑。他的屁股看起来比 脑袋大多了。如果不是那张笑脸,我只会注意到他的屁股。   他没有说话,我就冲着他喊:“没啥,打个招呼!我走啦!”   我就跑回去找王明。我说:“那个人在那里了。我带你去。”   王明就跟着我来了。他跑得比我快,嘴里还嘀咕:“跑不了你!跑不了你!”   我说:“你慢点。他抓不满袋子是不会离开水湾的。”   “万一走了呢?那我咋办?”   我想,这倒也是,那个人跑了,王明的小说写不成了。我的工资就泡汤了。 我就赶紧跑。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水湾里空荡荡的,连只鸭子都没有。王明跑到水湾旁边, 从东边跑到西边,他围着水湾转了一圈。他并没有发现水湾旁有什么人。   一个过路的人推着一木车麦子,看到王明在转圈,就冲我喊:“喂,喜欢听 故事的人,你带着的这个是什么东西。”   “你看到有个人在水湾里捞蝌蚪吃没有?”   过路的人冲我喊:“以后别把疯子傻子地往村里领,吓着孩子。”   王明恼羞成怒,他冲着我的屁股猛踢两脚,说:“你他娘的耍老子呢?不带 这么玩的。”   我说:“你是财神爷,我就是骗我爹我也不敢骗你!”我看了他一眼,继续 说:“可能咱们来晚了,他抓完回去了。”   “那你告诉我他住在哪儿?”   “不知道。”   “不知道?难道他是天上飞下来的?他肯定住在附近,要不能跑大老远来抓 蝌蚪吃?”   “还有一种可能,你他娘的骗老子的钱。”他补充一句说。   不带这么玩的,我怎么觉得那个人在耍我?或者是他俩联合起来耍我?这是 不是一个阴谋?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是多疑了。事情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当这个故事发生 到某一阶段突然出现大转弯时,我比现在傻眼多了。   闲话休叙,书归正传。那天王明气冲冲地回去了,我跟了去,他一句话不跟 我说,自己开车回了城里。也许你会说,你们不是在城里的茶馆谈生意的吗?怎 么跑到乡下来了。我这个人讲故事没有全盘考虑,很多事情忘了叙述。他这几天 来到了乡下,主要是为了亲自见到那个人,向他咨询一下他心中的迷惑,例如为 什么杀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王明来到乡下的那天,还给我看了他的写作提纲。 现在我却让他扑了个空,可见他的心理落差是多大。   好了,该接着说这个故事了,他走之前把我的工资要了去。他说:“咱们合 作这么长时间了,我什么时候拖欠你工资了?可是这一次你居然编造一个故事骗 取工资。我不知道你以前的故事是不是真的,还是你自己编造的小说糊弄我。我 决定停止和你的合作。”   这最后一句话 ,其实成了我想成为小说家的一个引子。他既然不和我合作 了,我就另谋高就,而且他都说了我有能力用小说糊弄钱。我就有了想法。现在 讲述的这个故事,就是当时萌发的一个点。但是在当时我确实懵了。我习惯了游 手好闲的这份职业,再让我另谋高就,这比让我吃苍蝇还难办。我想我以后该怎 么活?难道像那位仁兄一样去吃蝌蚪?我可做不到。   那天我躺在床上睡不着,我就在想,到底水湾边有没有这样一个人,是不是 自己看花眼了,或者做梦的时候遇到的事?我不确定。我有种预感,他肯定还会 出现。现在证明,那时候的预感是准确的。王明之后的故事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 走。从那时起,我便每天都去水湾那里走在,像守候兔子的傻子一样守候在那个 人的出现。村里的人不再叫我是“喜欢听故事的人”了。而是“在水湾边跑步的 人”。   3   我没有等来常在水湾边吃蝌蚪的人,却等来了王明。那是在他离开乡下不长 的一段时间,他就火急火燎地来了。他去我家没有找到我,听到村里的人说: “你是找那个在水湾边跑步的人吧?”那是他后来告诉我的。他说他听到这句话 愣了一下,之后就明白过来了,他就到水湾这里来找我。   他问我:“到底有没有那么个人。”   我知道他放心不下那个充满了神奇色彩的人。我就故弄玄虚,我说:“这要 看你没有诚意了。”   他说:“你放屁。我实话告诉你吧,他是一个杀人犯。”   “这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他在城里杀了人,逃到乡下来了。”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吹 起了口哨。他朝着西边。那时候太阳还没有下山,红通通的一片景象。   他看我没有回答,继续说:“他用锤子把一个女人的脑袋砸烂了。”   我不敢想象那样惨烈的场景,望着西边的太阳,仿佛是满天的女人的鲜血。 我不敢说话。   他说:“我要把它写进小说里去。一个人一锤子把一个女人的脑袋砸烂了, 满地都是血,就像夕阳染红了天空。”   他沉浸在小说的构思了。我觉得他一定受了什么刺激。这个人好像变了。   他突然说:“就是那个人杀了一个女人,吓得跑到乡下来了。我要报警。让 警察抓起他来。那样,那样我就可以高枕无忧地写这篇小说了。它一定是传世杰 作。”   我说:“你别乱来,没有什么证据你怎么报警?”   “老子有的是办法。我要以采访他的名义将他的罪恶调查出来。”   “我一定要找到那个人。”他继续说,“我就可以安心地写小说了。”   我再次觉得王明脑子有毛病了,他就在那里傻乎乎地重复着那些话,仿佛夕 阳的西下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似的。   我说:“天晚了,明天再说。”   他说:“你先回去,说不定他一会就出来抓蝌蚪吃。你先回去。”   我守了一天了,又累又渴。起先是害怕他不相信我的话,所以我要找到证据 证明给他看,保住自己的工作。现在看来不用了,他已经相信了事实,并且傻乎 乎起来。我一直纳闷,王明脑子真坏掉了,他不是不相信我的话吗?现在怎么这 么相信水湾边有这么一个人了?难道他在城里遇到他了?或者经历了什么不为人 知的事情?   我还是睡我的觉吧。想这些有个屁用。我就回到了家里看电视。电视上没有 什么好玩的事情,还是那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今晚倒是有一个新闻,说是城里某 个地方发生了命案,一个女人让人砸烂了脑袋。   我靠,怎么和王明说的一个样子。   新闻上说,十年前这里发生了类似的案子,还让一个作家写进了小说里。   我的脑子中就想起了那个吃蝌蚪的人。会不会真是他?他杀了人跑到乡下来 了?可是命案是刚刚发生不久的,这和逻辑不符。   我懒得去想,不过满脑子还是在水湾那里夕阳西下天空中的那些鲜红的颜色。   这段时间没有什么好讲的了,反正在我的记忆中没有什么值得记住的故事了。 总之,王明开始代替了我,经常在水湾旁边守株待兔,等着那个人的出现。可是 那个人一直没有出现。我担心王明的身体吃不消,也担心他的写作事业会一落千 丈,那样我的收入就没有保障了。我都很久没有到大街上去听人讲故事了,心里 发痒。我就常去水湾边找王明聊天。他果然是一个善于讲故事的人。讲那个人是 如何砸烂一个女人的脑袋的,讲得绘声绘色,就像是他经历的一样。有时讲着讲 着他脸色发白,非常吓人;有时会异常兴奋,面带红润,像是刚才女人身上下来 似的。我这段时间做的事情就是听他讲这个杀人的过程,他呢,就是将这个故事 讲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他不忘补充一句:“听仔细了吧?他就是那个杀人犯。 赶紧报警,警察把他抓起来,我就可以安心写小说了。亲身经历写出来会更真 实。”   我总感觉他得了妄想症,不然怎么编造出了这么多真实性很强的杀人的故事 呢?他又不是那个吃蝌蚪的人。   而且这几天电视台总是跟踪报道那起杀人案件的调查。报道说很可能它和十 年前的案件是同一个人所为。——我觉得新闻记者比王明更富有想象力。不过, 值得注意的是,报道的这件事的记者对于杀人过程的忘加猜测同王明说的如出一 辙。   我想不通,没事就胡思乱想。我在想,这件事有三种可能:   一、王明知道事情的内幕,记者同样也知道。他们出于一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都没有揭穿事实真相。   二、王明告诉了记者。他一直以来就想呼吁媒体尽快侦破此案。不管王明的 话是真是假,记者相信了他的话。   三、他们都得了妄想症。   而一直困扰我的有三件事:   一、王明为什么非要报警,想方设法把那个人抓起来。他们从未谋面,似乎 有很深的仇恨。   二、那个水湾里吃蝌蚪的人到底是什么人?他去了哪儿?是不是永远消失了? 还是突然出现。   三、到底谁砸烂了女人的脑袋。   现在故事讲到这里是不是有的不能相信了?你们会说你胡编乱造的些什么呀? 可是我负责任地告诉你,这都是事实。我到现在想起这些事情来脑袋里还是乱哄 哄的。乱了我就不去想,我这个人懒,不喜欢想这样的事情。之后我就又回到大 街上去听人讲故事。他们都躲得我远远的。他们说:“喜欢听故事的人又来了。”   我发现我不再叫“在水湾边跑步的人”了。那个称号被强行按在了王明身上。   4   突然村子里来了一辆警车。这可是不常见的事情。孩子们奔走相告,追着警 察吆喝:“警察抓小偷咯,警察抓小偷咯!”   那时我刚从别的村子回到这里来。大老远地就听到孩子的喊声。我就跑了过 去。看到警察拉着警笛横穿村子,向南边走去。我以为它只是路过,马上就离开 我们村子了。可是它没有,它停在了水湾边。   我没有敢靠近,挤在孩子们中间,看到下来两个警察,对着正在水湾边等吃 蝌蚪的人的王明说了几句话。我没有听清他们说的什么,就看到王明乖乖地钻进 了警车。   孩子们喊:“抓小偷咯!抓小偷咯!”   他怎么会是小偷呢?难道他报了警,警察找他谈话?我一头雾水,跟着孩子 们跑,孩子们跟着警车跑。经过村子里时我才感觉到村里从没见过这么大的事情, 他们都在议论纷纷。   我看到警车跑远了,孩子们各玩各的了,就无趣回去了。我搞不明白这么回 事。就一路走,走到了水湾边。我看到了那个吃蝌蚪的人了。他蹲在水里,和我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模一样。他撅着屁股,抓着蝌蚪,小心翼翼地放在口袋里。 时不时地像吃花生米一样把一个蝌蚪扔在嘴里。   我说:“嗨!你来了!”   显然我们已经是熟人了,他没有任何的拘束或者说戒备。他回过头来,冲我 笑了笑,说:“来一个。”   我说:“我不饿。”他就继续抓蝌蚪。   我说:“听说过吗?”我瞅了他一眼,看他的反应。他没有任何反应。我就 接着说:“城里有个女人死了。”   “让人用锤子锤烂了脑袋。”他冲我笑了笑说。   我就不知道该怎么把话对下去了。于是彼此沉默。我坐在水湾边看他抓蝌蚪。 他已经是很熟练了,一把捞起一个来,准确无误地仍在塑料袋子里,时不时地扔 一个在嘴里,嚼起来津津有味。   我说:“最近几天去哪儿抓了。”   “一直在这儿。”   “我每天都来,从没有看到你。”   他不再说话,继续他的工作。   我说:“我想弄明白你这几天去了哪儿。我对你充满了好奇。”   “我一直在。只不过你没注意。”   他补充说:“你那个小伙伴一直在水湾边坐着,就是你坐的这个位置。他今 天没来。”   “他说没有见过你。”   “他是个小说家,整天给我讲故事,用第一人称。他让我讲给别人听。”他 说。   “他让我告诉别人我是故事的主角。”他继续说。   “他让我把故事重复给他听,用第一人称。他说每给他讲一遍故事,他给我 五十块钱。”   这时王明出现了。他急匆匆地往这边走来。我正好对着他,吃蝌蚪的人背对 着他。   我就对他说:“那个大作家来了。”   我去迎接他。   王明显得很气愤,他说:“抓错人了?抓错人就完事儿了?老子打出租回来 的。操!”   “那个人来了。”   “哪个人来了?”   “你等的那个人。”   他向那边跑去,一边跑一边打电话。他报了警,说那个杀人犯抓到了,就在 抓他的地方。   他跟我说:“我早就跟警察说过,那个人就是杀人犯。警察不听我的。”   当我们走到水湾边的时候,什么人也没有,空荡荡的水湾荡漾着涟漪,好像 是在嘲笑我再一次戏弄了王明。   王明冲着我的屁股连踢了三脚,他说:“你他娘的混蛋,老子都报警了。你 耍老子。”   我说:“他确实在,他还跟我说每天都来,每天看到你坐在水湾边。”   “你放屁,老子压根就没有见到过这里有人。”   我说;“他不会是鬼吧?”   “什么鬼?他就是杀人犯。”   我们就坐在水湾边上,等着警察来。他又给我重复那个用锤子砸烂女人脑袋 的案件的经过。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详细。他说:“我要把它记录下来,写成一 篇小说,旷世奇作。”   我说:“新闻上说你写过一篇这样的小说。”   “我不记得了。”   他继续说:“唯有真实的才是艺术。我现在发现你告诉我的故事都是胡编乱 造的,没有号召力。我的小说需要真实。”   我们彼此不再说话。他的意思很明显,我告诉他的故事都是我胡编乱造的, 所以他的小说没有产生影响力。他想要把我炒鱿鱼。   我对天发誓,我说的故事都是真实可信的,正如现在我正在叙述的这个故事 一样。   好吧,现在再讲别的没有什么意思了。我直接跳过去,开始讲警车来的时候。 当时同样跟着一群孩子。他们喊着:“警察抓小偷,警察抓小偷。”他们停在了 原处,看着警察走到我们这里。   警察问:“谁报的警?”   王明说:“我。”   “杀人犯呢?是他吗?”警察指着我说的话。   我连忙解释说:“不是,不是,我是他的助手。”   警察看了我一眼,问:“那杀人犯呢?你跟我走一趟吧。还是那件事。”   警车就开走了,孩子们追着警察直到村口。他们喊:“警察抓小偷,警察抓 小偷。”   我愣在那里,这是哪门子事呀?我就自己走了回去。在路上我遇到了几个以 前经常给我讲故事的女人。   一个问:“那个人是杀人犯吧?早看出来了,不是什么好人。天天在水湾那 里自言自语。”   我说:“没有证据,可别乱说,小心烂舌头。”   她们就笑起来了,说:“啥时候想听故事了,老娘给你讲两段。”   我没有闲心听他们讲故事。现在我陷在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里不能自拔。我 哪有闲心听人讲故事。或许我过于热心了吧?别人的事,我管个毛线。   可是让我哭笑不得的是,当我准备转进胡同回家时,我往水湾那边瞅了一眼, 那个人竟然在水湾里蹲在。他正对着我。我清晰地看到他在抓蝌蚪。时不时地将 一只蝌蚪像花生米一样扔在嘴里。我似乎听到了咀嚼的声音。   5   王明是在第二天早上回来的。我本以为这一次和上一次一样会很快回来,我 都跟他准备了饭菜,可是他一直没有回来。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想,不能在 这样下去了。我已经陷入了一个无底洞。我都是咎由自取。想一想,多大的事啊, 那个在水湾吃蝌蚪的人,管他是谁,只要不来用锤子砸烂我的脑袋就行。城里的 杀人案管我啥事,又不是我杀的人,也没有杀死我的兄弟姐妹。至于王明嘛,我 倒是有些担心。他和我一样,自己陷进去了,拔不出来了。是不是别人杀了人和 你有什么关系呢?闲的难受。   我就一直等他,直到天亮了。我打开门,看到王明坐在门口。他没有进来。 我赶紧把他拖到屋子里。我说:“你怎么不敲门。”   他说:“警察说那个吃蝌蚪的人不是杀人犯。他们说我是杀人犯。我说我是 作家。他们就笑我。他们说,作家就是天天坐在家里胡编乱造的的人。我和他们 讲了文学的意义。他们压根听不下去。”   我听出来了,他喝酒了,显然是醉的满嘴胡话了。我把他安慰下来。   我多想回到从前。我整天游手好闲,做着天底下最轻松的职业。他呢,写他 的小说,谈他的人生。可是现在呢?我们让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搞得焦头烂额。   他在床上继续说胡话,他说:“真他妈的难办!人就是老子杀的,最多挨个 枪子,走运了还是注射呢。老子不就是想写好小说吗?”   我把被子盖在他身上,他翻了一个身睡过去了。   我在想,我一个啥本事没有的人,以后该怎么办?不干游手好闲的职业我对 不起自己这身肉。   我得劝说他,像我一样,从这件事情上脱开,过正常人的生活。怎么劝告他, 我都想好了词。可是,到了第二天,他酒醒了,他说:“我出去一下。”他就出 去了。我跟着走了出去。他向水湾那里走了过去。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 我听到了青蛙和蛤蟆交相呼应的鸣叫声。   王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说:“那个人是杀人犯,我一定要找到他。”   我说:“是又怎么样呢?你又不是警察。”   我说:“你还是从前的王明吗?”   他不回答我,重复的仍然是那句话。他每天都在水湾边等候着吃蝌蚪的人。   从此,我开始游手好闲起来,我是真正的游手好闲了。那时候,游手好闲是 一份职业,到了现在,它屁都不是。   某天傍晚,我冲着水湾那边看了一眼。我看到了王明蹲在水里捞蝌蚪。他另 一只手里有一个塑料袋。他把蝌蚪放在塑料袋里,时不时地往嘴里扔一个蝌蚪, 就像是往嘴里扔花生米一样。   我目瞪口呆。我揉了揉眼睛,那确实是王明。我不敢相信那是现实。   到了第二天,王明失踪了。他没有告诉我他去了哪儿。可是我敢肯定他会回 来的,因为他的车还在我们村的大街上停着。   再后来,警察第三次进村。他们直接找到了我家,将王明的所有的东西都拿 走了。包括一个日记本。   一个警察说:“这个日记本就是证据。”   我不知道啥意思,我也懒得管。问题是村里的人见我家去了警察,以为我犯 了什么好事。小孩子们大声喊:“警察抓小偷咯!警察抓小偷咯!”   我目送着警察走出了我家。   我问一个走在后面的警察,他说:“王明是犯罪嫌疑人。”   “这不可能!”   “我们也觉得不可能。”   讲到这里,故事也就快讲完了。你要问我讲的是什么事。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事,我就是如实地把它叙述下来。不过在当时,说实话,我松了一口气,心想, 爱这么不怎么吧。事情都过去了。只是我的生计没有了着落。   以后王明很长时间没有出现,那个吃蝌蚪的人也好像彻底消失了。我继续在 街上闲逛。他们觉得很久没有讲给我故事听了,就继续给我讲故事。我满脑子里 都是故事,可以赚好几千块钱了,可是王明去了哪儿了呢?   终于,有一天王明出现了。那也是在一个傍晚,我正从大街上回来。我看到 一个人坐在我们家门口。我一看那样子就知道王明回来了。   我说:“我快饿死了。你想听哪一段?”   他没有任何反应。   我重复了一次刚才的话。   他抬起了头。我看到一张惨白的脸和一头蓬乱的头发,还有那深陷进去的眼 睛。   他开口了,他说:“我真受不了了。”   我刚要把他拉进院子里去,身后就响起了警车的鸣笛声。一群孩子在后面跟 着:“警察抓小偷,警察抓小偷。”   他们走了过来,给王明戴上了手铐。他们把他推上了警车。   王明努力地扭过身子来,冲着我小声地说:“是你叫警察来的吧?”   我说:“怎么可能?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但是他听不到了,那个警察把他塞进警车。那辆警车就开走了。孩子们追着 喊:“警察抓小偷咯!警察抓小偷咯!”   好了故事就讲完了,当王明在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的时候,我在为自己的生 计着急。当天晚上我看新闻。那个记者在电视里说:“杀人犯抓起来了。不过不 是十年前的那个杀人犯。他们是两个毫不相关的案件。”至于抓起来的杀人犯是 谁?哪个先杀人,哪个后杀人,他们没有说。我在猜想是不是说的王明和那个吃 蝌蚪的人?我不确定。   于是我也想写小说,把这个故事原原本本的说出来。像王明一样风风光光。 到时候我也雇一个给我讲故事的人。只要别在遇到吃蝌蚪的人就行。   对了,那个在水湾里吃蝌蚪的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 本期编辑:克己明德 本期校对:太蔟 审 稿:程鹗、方舟子、古平、克己明德、太蔟、肖毛、应帆、紫弦、自如、笨狸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方舟子(smfang@yaho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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