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17/05(第二八〇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8.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薄 暮                  § 何军雄:薄暮           §   ·何军雄·                  § 【网讯】             § 一朵云遮住了天空所有的羞涩                  § 黄昏还在山顶徘徊 【牛肆】             § 一只蚂蚁在急匆匆赶路                  § 趁着夜色还未来临 Sean:一只特立独行的狗    §  苦丁山:经典名方和妇孺不宜    § 劳累了一整天的乡村 甘正气:“万古冰雪之汁”煮不熟饭?§ 和一条哈巴狗一样                  § 喘着粗气张着口 【丝露集】            § 把一缕炊烟升向天空                  § 黄镇坤:村子里的声息       § 天边血一般的晚霞 刘振墉:我的1945       § 映红了妹子红扑扑的脸蛋 彭兴亮:庄老汉技服万永元     § 薄暮时分鸡鸭还在槽内啄食                  § 一只羊有了回家的念头 【网里乾坤】           §                   §  鲍集野老:刹车          §  桥头水井:激进与保守       §       ——王安石与苏东坡   §                  § 【网萃】             §                  § 顾 霞:留门           §                  § 【网讯】∽∽∽∽∽∽∽∽∽∽∽∽∽∽∽∽∽∽∽∽∽∽∽∽∽∽∽∽∽∽∽ ◆     第五届“PSI-新语丝”网络科普奖评选启事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和新语丝决定举办第五届 “PSI-新语丝”网络科普奖评选,规定如下:   一、参加评选的作品题材必须是普及科学知识、科学思想或科学方法,体裁 和篇幅不限。不接受学术论文和介绍未经国际同行评议的研究工作的文章。   二、评出一等奖一篇,每篇奖励一千美元(或等值人民币);二等奖二篇, 每篇奖励五百美元(或等值人民币);三等奖十篇,每篇奖励二百美元(或等值 人民币)。   三、评委由新语丝编委组成。评委的作品不参加评奖,但可以列入专辑发表 或结集出版。   四、新创作和已在网络上发表的稿件均可参加评选。已在报刊、书籍上正式 发表的作品不能参加评选。每人来稿请勿超过三篇。来稿将选择在《新语丝》杂 志和新语丝网站上专辑发表,并可能结集印刷出版。结集出版的稿件另外支付稿 酬。   五、中国大陆的来稿请寄xinyusi@yahoo.com,其他地区的来稿请寄 editors@xys.org。来稿请注明“参加评奖”。来稿可用笔名发表,但请提供作 者的真实姓名和地址。凡是由他人代投的稿件一概不登。   六、十月三十一日截稿。获奖名单将在《新语丝》明年一月号公布。   七、本奖以后每两年评选一次。 ◆ 请国内还未收到新语丝文学奖奖金的获奖者尽快提供银行账户、用户名和开 户行地址,以便发奖金。 【牛肆】∽∽∽∽∽∽∽∽∽∽∽∽∽∽∽∽∽∽∽∽∽∽∽∽∽∽∽∽∽∽∽ ◆             一只特立独行的狗      ·Sean·   曾经有一条狗,流浪在外,无家可归,自然也无名无姓,我们暂且称之为小 G。小G经常出现在街头巷尾,就像其他流浪的阿猫阿狗一样。不知情者以为它出 生不久便被主人遗弃,靠着这个城市丢弃的垃圾为食。这就太看不起我们的小G 了,它的身世的离奇曲折可会让那些想当然的人大吃一惊呢!   然而限于作者的时间和精力,无法向读者一一讲述小G的过去,吸引作者的 是小G身上的一些特立独行的品质。这可比那些陈年往事更加惊艳四座。   当然小G也不把那些旧事挂在嘴上,不像那些“富贵犬”一天到晚炫耀自己 的家境,恨不得自己就是“万宠之王”;也不像那些“丧家犬”盯着豪宅名车里 走出的富人摇尾乞怜,妄想着有朝一日能被他们收养,却常常为一顿腐败的饭菜 对同类恶声相向。小G觉得它们是一群无趣的生物,和春生秋死的蚊虫并无区别, 无非是前者重复了几十个同样的春秋。也许读者好奇为何一只狗能有如此深刻的 感悟,那是因为小G除了会使用犬语,还能听得懂人话!   有了这个特殊的天分,也许你会认为小G完全可以在“狗史”上留名,成为 一代“犬盟帮主”;或是加入人类社会,收获无数的财富和声望。然而事实却并 非如此——纵然小G晓得很多人类社会的事情,竟找不到合适的犬语翻译过来给 同类听。能找到只有“吃饭”、“交配”一类的词汇;而且形容词几乎乏善可陈, “吃饱饭,多交配”约莫是狗史上最华丽的骈文了。反过来,对于人类社会,因 为没有人的声带,无法发声,小G最多只是一个善解人意的狗。相比之下,人们 更喜欢那些饱食终日,百依百顺的萌犬。是啊,谁会喜欢一只落落不合、不修边 幅的狗呢?   于是,这样一个古今中外绝无仅有的天才狗,不得不过着清淡的生活。每天 与朝露为伴,夕阳为友,行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车辆之间,可从未有归属感;路 过灯红酒绿、吵闹嘈杂的街道,却倍感落寞;看到在肮脏的垃圾桶边抢食的众犬, 更无心参与。小G曾经做出过尝试,想让同类了解自己并以此帮助它们了解人类, 可总是遭到不解和嘲笑。小G目睹过一次次因分食不公而导致的同类相残事件, 可它们依旧遵守着弱肉强食的生存之道;经历过一场场莫名而起的犬情激愤的风 波,可一个个不是被捕杀就是被爱心救助站笼养起来;旁观过年年骇犬听闻的的 狗肉节,可身边从没有一条狗听过这件事。即使小G费劲口舌地转述,它们也不 为所动。   直到一天夜晚,小G路过一个湖畔。清风缓缓地拨开数道层云,露出一轮硕 大的古月。小G之所以想用古月去形容当时的场景,是因为那一瞬间,无数历史 事件涌向心头。有关于同类噬月的传说,也有人类踏上月球的听闻。而这一切, 都在这轮古月漫长的五十亿年生命中的一瞬发生,都和眼前这一金色的、脉络可 见的、咫尺天涯的物体有关。对着这颗蓝色的星球,从无人知晓的古到无人明白 的今,一月一周,穿梭往复,陪伴着旋转环绕一同走向时空的深处。看着看着, 月光如同幻化做万缕薄纱,飘向湖面和远处的树丛。小G便融化在这天地一片乳 白色的光中。它心想:做一个特例独行的狗,和做一个真正的人应该没区别吧! ◆             经典名方和妇孺不宜                 ·苦丁山·   2017年3月8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办公室发布了一个文件, 叫做《古代经典名方目录制定的遴选范围与遴选原则》。文件可以从这个办公室 的网站下载。   文件列出了遴选中药经典名方的总体要求和具体原则。原则制定得很认真, 思考上甚至体现出一定程度的环保意识。比如文件指出“处方中不涉及国家重点 保护的野生动物药材品种目录的一级保护品种”(不知道为什么这里只列举一保。 似乎管理局官员认为二保动物,比如穿山甲,还是适合入药的)。   文件大部分是比较泛泛的套话,但其中遴选原则第三条的信息相当丰满,内 容引述如下:   “3. 原则上处方适用范围不包括急症、危重症、传染病,不涉及孕妇、婴 幼儿等特殊用药人群;但对确有疗效的、特色突出的方剂,酌情列入,以适应临 床需求。”   这一条原则的内容涵盖了三个主题:1)适用病症,2)毒性考虑,3)疗效 甄别。   我们先看看第一条,就是关于遴选出来的名方可以治疗哪些疾病,或者,按 照文件本身的行文来表述,遴选出来的名方不能治疗什么疾病。   按照文件精神,这些经典名方不适用于急症、危重症、传染病。   疾病这事,去掉了急症、危重症和传染病,剩下的基本就是两种。一个是自 限性的轻症,另一个是慢性病。   第一种情况的典型代表是伤风感冒。轻症之所以轻,是因为人体的免疫系统 自己就能对付这样的疾病(这就叫做自限性)。这种病不用做什么治疗,过几天 自己都会好。但是如果病人着急,希望能吃点药,如果有人目光犀利,这时候抓 紧机会,随便开个方子让病人吃下去。三五天之后就可以收获感谢。   第二种情况是各种疾病的慢性阶段。疾病之所以会进入慢性阶段,说明现代 医学(“西医”)也没有办法根治。但这些病一时半会也不会死人,就这么拖着。 这种时候,病人就特别愿意尝试各种传统医学和民间奇门医术。古今中外,各种 规范的和不规范的医家都靠这种慢性病挣钱。慢性病症状有波动性。不管用什么 方法治疗,适当坚持一下,往往便能等到症状自然减轻的时辰,于是可以告诉病 人,治疗生效了。倘若运气不好,症状竟然总不见消减,局面也不至于太糟。慢 性病人大多早已习惯了病程的迁延顽固,治不好也不会很生气。最多觉得这次运 气不好,明天再找一位墙上锦旗更多的郎中,于是又有了新的希望。   还有一种情况,严格来说不是疾病,但是这种情况为各国的传统医术提供了 巨大市场,所以也应该提一句,这就是身体本来没病,但是当事人总觉得自己有 病,想吃些药剂调理一下。一些奇门医术的老师们把这种情况叫做“亚健康状 态”。中国有个江湖医学知识宝库,叫做百度百科。百度百科里就有一个“亚健 康”的词条,词条里列举了亚健康状态的各种症状,很详尽,从生理到心理到社 会功能都涵盖了,基本上只要想证明自己有病的人,都能从这里面找到证据:   “疲乏无力、肌肉及关节酸痛、头昏头痛、心悸胸闷、睡眠紊乱、食欲不振、 脘腹不适、便溏便秘、性功能减退、怕冷怕热、易于感冒、眼部干涩等;心理方 面可表现有情绪低落、心烦意乱、焦躁不安、急躁易怒、恐惧胆怯、记忆力下降、 注意力不能集中、精力不足、反应迟钝等;社会交往方面可表现有不能较好地承 担相应的社会角色,工作、学习困难,不能正常地处理好人际关系、家庭关系, 难以进行正常的社会交往等。”   这个状态的医理是这样:人都关心自己的健康,都担心自己身体出毛病。而 症状这东西有很强的暗示性。您如果跟您朋友说,您最近研读了一本医家古籍, 顿悟了,然后给朋友把个脉,表情凝重地盯着朋友眼睛,问他:你最近是不是觉 得时不时肩颈酸痛,记忆力衰退?如果您说话口气足够自信,您朋友大抵都能回 忆起来,确然有这样的症状。这就是大师说的亚健康状态了。问出亚健康症状之 后,给药就很方便,不拘给点什么,从甘草、枸杞、银耳到虫草、雪莲都可以, 视对方经济实力适当拿捏。几天之后再给朋友把个脉,闭目凝神体验脉象,然后 欣慰地点点头,很和蔼地问他:是不是感觉好多了?朋友看到您面色欣喜,果然 就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接下来您就可以跟朋友说,这就是博大精深的“治未 病”。谁若是打算自学行医,建议多留意这种亚健康课题。门槛不高,对心理暗 示技巧略加研习就可以开业。(如果不太熟悉心理暗示现象,可以先找一位算命 先生进修一下)   综合这些因素来考量,这份文件对于名方适用范围的建议,相当地切合实际, 应该点赞。   第三条原则涵盖的第二个主题,我总结作“毒性考虑”。文件原文并没有提 到“毒”字,但是文件说了“不涉及孕妇、婴幼儿”。从医理上说,一种药物如 果不能用于孕妇和婴儿,自然是因为这药有比较强的毒性,而孕妇婴儿对药物毒 性极敏感,就需要特别避免药物毒性的伤害。   文件的这种考虑,粗看起来有跟国际接轨的风味。若仔细推敲,还是有不尽 如人意之处。   如果看国际规范,确实有一些药物会注明孕妇忌用或者幼儿忌用。但是在现 代医学领域,哪些药物妇孺忌用,哪些无需禁忌,都有明确界定,这些界定也都 有确凿的实验证据做支撑。比如孕妇忌用反应停,是因为它导致畸胎,新生儿忌 用磺胺类药物,是因为它能导致黄疸和白细胞减少。而另外一些药物,孕期或者 婴幼儿可以用,比如孕妇适量服用叶酸,不但无害甚至有益。有些药物会是孕妇 的唯一选择,比如孕期如果需要治疗梅毒,就只有青霉素可以用。   中医药管理局的这个“孕妇和婴幼儿忌用”,不同之处在于,它的禁忌并不 是针对某些具体药物,而是笼统的认为这些遴选出来的经典名方,原则上都不应 该用在孕妇和婴幼儿身上。   就是说,之所以有这样一个防范措施,并不是因为有谁做了什么毒性检验。 假如真的做了这种检验,那就不用这么朦胧,而是可以充分跟国际接轨,明确指 出哪几种方子不适合孕妇和幼儿,哪些不需要禁忌。   因为没有具体的检验结果,就只好含糊猜测这些方子“可能有毒”。然后, 管理局宅心仁厚,为了避免对孕妇幼儿造成损害,就规定孕妇和婴儿禁用。至于 成年男性和没怀孕的女性,大家都是年富力强的人,就算受了点慢性毒害,一时 也死不了,那么用用无妨。   第三条原则涵盖的第三个主题,跟疗效的判读有关。这句话是:   “确有疗效的、特色突出的方剂,酌情列入。 ”   这个“酌情列入”,有点语焉不详,但根据前后文,理解为“可以用于怀孕 妇女和婴幼儿”,应该大致靠谱。那么就是说,管理局也不是一刀切,彻底掐断 了妇孺享受经典名方的机会。   注意一点:这个例外条款里只提到疗效,没有提到毒性。   就是说,允许开特例用于孕妇和婴儿的情况,不是说能证明毒性低,而是说 证明“确有疗效”就可以。   把这里面的概念整理一下,其中的掌控原则是这样:只要不是孕妇和婴儿, 经典名方不管有效无效都可以用。对于孕妇和婴儿,原则上不能使用无效名方。 这是为了防止妇孺白白中毒还享受不到什么疗效。不过,如果名方确有疗效,那 就可以给孕妇和婴儿使用,即使可能有毒也无须顾忌。   说到这里,不免出现一个追加问题,那就是:这个“确有疗效”,应该怎么 判断?   如果就是依靠古籍记载,那么自然所有名方都是“确有疗效”的——谁会把 一个方子写进自己的书里,然后说这方子没有疗效?   管理局既然认为从经典里遴选出来的名方,有一些是“确有疗效”的,自然 也就是说,另外的一些是未必有效的。这个态度还是很客观的。这句话实质上要 表达的是:我们对于古籍的记载,不可以盲目采信。我们需要有别的方法证明这 些方子确有疗效。   怎么证明呢?   按科学原则,要证明一种药物有效,首先是要做动物实验,证明这药有足够 的安全性。接下来是临床(人体)实验。临床试验要用一套科学检验方法来证实 它不仅无毒或者低毒,而且确有疗效。这套方法,简单的说就是这么几个原则: 大样本,随机采样,对照组,盲法(单盲或者双盲)。这样的检验方法,能避免 疾病自然痊愈造成的视线模糊,能避免心理作用导致的安慰剂效果,能避免实验 人员(病人和医生)的心理期待而对结果有误读。实践证明,这样检验出来的药 物,确有疗效。   不过,如果中医药管理局真的这样去检验所有经典名方,结果是什么,管理 局多半心中有数。而这个结果带来的政治和经济冲击,管理局更不需要旁人提醒。   这就不难理解,中医药管理局过去不曾、将来也不会主持这样的检验。不过, 1960年代末,因为“援越”的需要,中国举国家之力操办过一个523工程,目标 是寻找新的抗疟药。这个工程从中医古籍记载的六百多种抗疟方剂出发,用现代 科学检验方法判断这些名方是不是真的能抗疟。523工程是个政治任务,属于 “拿不出成果,提头来见”那种,那么就不可能先假定某个方剂有效,然后凑数 字去证明。那次工程里,对传统方剂的检验,确实是按照上面说的科学规范来操 作的。这实际上就是对传统抗疟名方做了一轮疗效检验(虽然这不是523工程的 本来目的)。因为一点阴差阳错,523工程真的从黄花蒿里提炼出有效的抗疟成 分,这就是那个赫赫有名的青蒿素(不叫黄花蒿素是出于政治需要,细节从略)。 这个工程实际上有两个成果:第一,发现黄花蒿含有抗疟成分。第二,证明中医 古籍记载的六百多种经典抗疟方剂(包括青蒿)无效。   有意思的是,被我朝官方采纳的只有第一个成果。第二个成果似乎完全没有 对现实生活产生影响。那些被523工程证明无效的名方,现在依然作为抗疟药写 在《中医学》教材里。   这种科研成果解读法深具中国特色。根据这样的特色来推测,名方是否“确 有疗效”或许需要另行判断,但具体的判断方法,不会是按国际规范,做随机、 大样本、对照组、双盲的严格检验,而是请几位国师朱笔圈点即可。   中医药管理局的这份名方遴选指南,其中的药物学理念不乏可商榷之处,但 指南毕竟指出这些名方不适用于急症、危重症和传染病,也指出必须是确有疗效 的名方才可以用于孕妇和婴幼儿。可以说管理局是在保护一种民族产业的同时, 也在尽力减小内中夹带的伤害——至少在文件层面上表达了这样的意愿。管理局 公务员们的良苦用心可见一斑。一念及此,心中不觉有暖流涌动。 ◆           “万古冰雪之汁”煮不熟饭?                    ·甘正气·   古诗文中确实有不少瑰宝,我们在欣赏其优美的描写、体会其空灵的意境时, 也不妨用科学的精神弃其糟粕。   宋代文学家范成大写了一部游记,叫《吴船录》,其中记载了他登峨眉山的 经过:“山顶有泉,煮米不成饭,但碎如砂粒。万古冰雪之汁,不能熟物,余前 知之,自山下携水一缶來,才自足也。”他认为饭煮不熟是因为山顶的雪是千百 年来从没融化过的雪,说:“万古冰雪之汁,不能熟物”,实际原因应该是海拔 高,气压低,水的沸点低,所以煮饭不熟,要知道峨眉山海拔有3000多米。后来 用山下的水把刚煮了一次的夹生饭再煮了一会儿,就像小火熬粥一样,煮的时间 长了自然能吃了,其实并不是水的问题。   明代作家归有光在《先妣事略》里写过他母亲听信神婆的话喝神水而变哑的 事,他母亲因为婚后不断生儿育女,实在不想再怀孕了,一个老婆婆于是给她一 杯水,其中有两个田螺。老婆婆告诉她,喝了这杯水,再也不会怀孕了,结果她 母亲喝后变成了哑巴,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写道:“孺人……数颦蹙顾诸婢曰: 吾为多子苦!老妪以杯水盛二螺进,曰:饮此,后妊不数矣。孺人举之尽,喑不 能言。”   读古文要细加分析、鉴别,要了解传统,也要知道科学。“吞螺避孕”之类 的事情还是不要相信好,因为这不仅没有科学道理,还可能染上血吸虫病。 【丝露集】∽∽∽∽∽∽∽∽∽∽∽∽∽∽∽∽∽∽∽∽∽∽∽∽∽∽∽∽∽∽ ◆               村子里的声息                 ·黄镇坤·   一个人在一狭小的空间里待久了,空间里的一切就会像空气一样让你吸纳着 并融进你的生命里,包括那儿的声息。   我出生和长大在群山顶上一个四周都围囿着山岗的小村里。那是一个山高皇 帝远的小村落。如今我虽离开她好多年了,但小村一直是我生命中魂牵梦萦的地 方。那儿有我艰苦、贫困的童年和少年;那儿有我幸福、浪漫的童年和少年;那 儿有装载着我绮丽梦想的快乐时光;那儿还有伴随着我长大的我熟悉的各种气味 和声息……   山村的主基调是宁静、恬淡的,可那是相对于喧嚣、嘈杂的城市而言。其实, 山村也不缺少声息了,即便如老家那样弹丸一样的小村落,那儿的声息也丰富, 而且,早晨有早晨的声息,傍晚有傍晚的声息;白昼有白昼的声息,夜晚有夜晚 的声息。昼夜晨昏,春夏秋冬,时间和季节不同,其声息也不尽相同。村子里的 声息有如潮水一样,涨了又退,退了又涨。   通常来说,村子里的一天首先是在鸡鸣声中拉开序幕的——东方露白。村头 或村尾里,一只公鸡扯了脖拉长了调调唱响了黎明的第一声歌唱。紧接着,不知 从村子的哪个方位传来另一只公鸡的呼应。再后来,村子里似乎所有的公鸡都来 响应了:“喔喔喔”、“喔喔喔”……独唱、重唱、大合唱,此起彼伏、不绝于 耳。公鸡报晓的洪亮之音,一声声划破黎明的宁静。在鸡鸣声声里,农家人醒了, 村庄也醒了。   这时,吱吱呀呀的开门声陆续里响了。柴扉开启,家中的妇女肩挑水桶到附 近的水井担水去了,家中的男人扛着锄迈过门槛到附近的菜地忙碌去了。   一缕又一缕的炊烟从一座座农屋的上头袅袅腾起,饭的香菜的香飘溢出来, 飘得远远近近并弥散在村子的各个角落。鸡鸭出笼了,猪羊出圈了。在鹅吟狗吠、 牛哞羊咩声中,人的声音也起来了:大人们喊孩子起床的声音,女人们喊在地里 忙活着的男人们回家吃饭的声音……不一会儿的工夫,上学的孩子背着书包向学 校走去,村中的学校传来琅琅的读书声;用完了早饭的男人们边吸着烟边扛起锄 头挑起担子赶着牛下地了,那牛蹄敲打着石板路或土疙瘩路的脆响声、闷响声从 眼前走过又渐渐走远……随了牛蹄声的渐渐远去,村子里的许多声息和热闹也随 了去,去了田野。   当村子里再次响起牛蹄声的时候,那已是傍晚的时分了,是下地的农人和牛 儿从地里回来从坡上下来走近村子的时候。随了农人和牛儿回到村子,早晨里被 带走的声息和热闹此时又涨潮一样张回到了村上。   在村子里,夜里的声息和白昼的声息有相同也有不同了。在白昼,村子的声 息主要是人的声息或人活动的声息,可随着夜晚的到来和夜的深入,人的声息渐 渐消退,白昼里被人的声息掩去的声息便突显出来,还有夜里独有的声息也出现 了。按理说,夜晚是要比白昼瑞安静的,可实际上,夜里的声息也丰富,而且更 多的还是天籁之声。   乡村到了午夜,那该是万籁俱寂的时分了吧,可实际上也并非如此,到了午 夜,即便在寒冬的午夜,你只要凝神谛听,你也能听见一些声息的。即便你感觉 压根儿没声息了,只要你一颗灵魂灵醒,那么,你似乎也能听见地球转动时从地 底轴心里发出的声息以及岁月渐行渐远的声息。   无论是白昼还是夜晚,村子里有许多的声息是从高矗于村头的那座山上传来 的。村头的那座山其面对村子的这一面是一大片古树苍苍的风水林子。原始森林 似的林子里生长和生活着许多的虫蛇鸟兽。在不同的季节和不同的时间段里,那 些飞的走的爬的跳的也大多都会发出不同的声响:高的低的粗的细的长的短的…… 小到小虫小鸟的声音,如蟋蟀、蝉、鹧鸪、布谷鸟、啄木鸟、猫头鹰等的声响, 大到兽的震天价响,如野山獐……   乡村既朴素又宁静,可朴素、宁静的乡村并不是一张黑白照片,她是有色彩 有声音的,而且有各种各样的色彩和声音。日子的脚步是跟着日升日落走也跟着 季节的脚步走。四季不同,声息也会不同。季节的声息,其实就是季节的脚步和 节奏。这种季节的脚步和节奏,不熟悉乡村生活的人是无从真切地感知到的。声 息无处不在,无论你居住的村子有多偏远,你的耳朵也永远不会寂寞。   当然,城市有城市的声息,乡村有乡村的声息,不同的城市不同的乡村会有 不同的声息,不可效仿,不可雷同,至多像两片树叶一样相似而已。   一个村里的人离开了村子到外头的世界去,他可以带上故乡的水,故乡的土, 故乡的土地上种起来的米和菜……但他无法带上故乡村子的的声息。故乡村子的 声息与故乡村子同在,它是故乡这座村子的脉动和气息,也是故乡这座村子的体 温和特质,它和村子的气味一样是村子的一层壳,它严严实实地包裹着村子,让 村子清雅而温婉,让村子清浅而温馨。 ◆               我的1945                  ·刘振墉·    1945年,我正在读小学五年级,学校名称是江苏省靖江县西来镇小学。   这所小学比较特殊,特殊点有三:   第一是学制特殊。它是春季入学,所以1945年从年头到年尾,正好是我五年 级的一学年。   第二是地理位置特殊。学校处在靖江和如皋两县交界处,界河横在镇中间, 五分之三属靖江,叫西来镇;五分之二属如皋,叫西柴镇。小学办在界河南的火 神庙里,属靖江地界,所以叫西来镇小学。我家在学校北面约三百米处,在界河 以北,所以我的籍贯应该是如皋县西柴镇。   第三是政治环境特殊。当地没有日伪据点,不是沦陷区,又完全看不到新四 军的武装人员,所以也算不上敌后抗日根据地。   抗战初期,本镇曾驻有小股日军,新四军东进到苏北后,消灭了这股日寇, 以后汪伪军两次来筑据点都被打掉。新四军打据点时长途奔袭而来,打完了就离 开得远远的,平时根本看不到抗日的武装人员。向东八里路的张黄港和往南十里 处的斜桥,都有日伪军据点,经常下来扫荡,我们天天都处在日伪军的威胁之下。   “有情况”三个字当时使用得最为普及。当早市上熙熙攘攘时,只要听说 “有情况”,并且有人快步急走时,就可能引起一阵骚动。赶集的人转身回家, 摊贩们收拾货物,店铺上排门,一会儿功夫街面上就空无一人。我们学校紧挨着 街道,只要发现街面上气氛异常,或有人进来通知“有情况”,老师就说下课、 放学!同学们立即拿起书包一阵风似的溜走。我通常是直接回家,也有两次随着 人流沿界河南岸往西,跑出两三里后才绕道回去。   这样的跑“情况”,每月都有两三次。多数是虚惊一场,伪军只到了南面或 东边的村庄,没有到我们镇上来,或者完全是误会,敌人并没有下来。伪军即使 到了镇上,也不过是有对象地找几户殷实店家,敲些许竹杠而已,对普通民众并 未曾施加多少伤害。实事求是地说,我对和平军(包括其地方武装)的印象并不 是十分恶劣,第二年到来的国民党区乡军政人员,那才是一群无法无天的土匪, 相比之下,和平军的恶行反而要轻得多。但我们最恨和平军,只因为他们是汉奸 卖国贼,我们是抗日的爱国的中国人。我们又十分害怕和平军,因为我们读的是 抗日民主政府编印的教材,老师教唱的是抗日歌曲,书包里的作文本上写的是抗 日题材,墙报上也全是抗日内容,怕和平军因此而报复。   从表面上看,汪伪势力似乎更嚣张,更占优势。但镇上的一切,完全在抗日 民主政府的管治之下。镇长、村长是抗日政府委任的;商家纳税,农户交公粮; 民兵、儿童团、店员工会等群众组织在敌人眼皮底下搞得热火朝天。   年初的时候,进行了镇长的民主选举。为了照顾文盲,采取了用豆子代替选 票的办法。由于选举会场借用我们的教室,所以我目睹了豆选的全过程。   火神庙正殿南端的两间就是我们五、六年级的合班教室,殿里的大小佛像已 搬到最北头靠墙“集中休息”,只有拿着大锤的雷神和握着玻璃镜的电神还蹲在 屋梁上“坚守岗位”,抗战期间镇上不少好的房屋已在战争中烧毁,我们的教室 也就成了群众室内聚会的唯一场所。   我不知道候选人是怎样被提名的,只见他们五、六人一字排开坐在教室的最 前面,面朝黑板,背后是一排课桌。每人背后桌上放有一个饭碗,教室的中间还 有一个盛有豆子的大盆。那个时代还没有一人一票的观念,而是一户一票,家庭 代表则可男可女。选举时,投票人依次走上前去,从盆里拈出一粒豆子(可能是 蚕豆),再投入到他选中的那位候选人背后的碗里。这就是投票的全过程,既不 用审查投票人的选举资格,已投过票的人也不作任何标记。   或许人们会提出疑问,如果有人冒名顶替怎么办?或者一次拈两粒豆子投, 或者投过一次豆子后再转回来重投怎么办?似乎那时没有这样的忧虑,一方面当 时人们还比较纯朴,另一方面,由于会场内外坐满了人,门外、窗子外也挤满了 围观的群众,当每一个人投票时,有上百双眼睛盯着。而且镇上的人互相都熟悉, 早不见晚见,客观上起了监督的作用。   选举后不久,在要道口贴出大幅布告,布告后的署名是“镇长戴理、副镇长 环向群”。环向群又名环庆武,是我校的副校长,教过我算术、体育、音乐,英 语,是镇上受人们敬重的知识分子。他当上了副镇长,同学们特别高兴。   乡镇一级官员由居民直接选举,诸位请帮我在史料里搜索一番,大清帝国时 期有这样的纪录么?民国时期有记录么?我没能查到,所以我认为只有在共产党 的领导下,在抗日民主政府的领导下才能做到。中国是一个有几千年封建专制传 统的社会,积重难返。我们西来镇的这次选举,算得上是一件振聋发聩的重大事 件,其历史意义和社会意义,相比三十多年后的安徽小岗村故事毫不逊色。西来 镇和靖江的老乡们应以此为荣,靖江县志和西来镇志上都应该大篇幅地记载。   终于有一天,等来了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又听说斜桥的伪军龟缩到了县城 里。过了几天,被民兵围困在城里的伪军,走投无路之际,在全县最大的汉奸头 子陶明德率领下投诚。几年来对我们的威脅彻底解除了,“有情况”这一词组, 也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造声势,搞宣传,小学生总是最有组织的最热情的参与者。那阶段,我们好 像天天在街上游行。举着彩旗(将写有标语口号的红绿纸贴在竹杆上),街南街 北来回几趟,没有锣鼓,就拼着嗓子喊口号,不知疲倦。每天都有好消息传来: 石庄、季家市(附近大的集镇)收复了,姜堰、海安收复了,如皋收复了,泰州 收复了,周围的敌据点都收复了。我们欢欣鼓舞,整个身心都处于亢奋状态。由 于我校不放暑假,只在夏收夏种和秋收秋种时放两季“忙假”,所以八月份是正 常上学时期,不过因为游行、庆祝,上课也就马马虎虎了。   十月份又形成了一次游行庆祝的高潮。本来随着国民党势力回到苏南地区, 家乡人已预感到战争和杀戮的再次降临而惴惴不安。十几年前,附近发生过农民 暴动,最后被国民党军队剿灭。我从记事起,就听了不少当时发生过的故事,充 满了血腥和残暴。所以当地老百姓都是惊弓之鸟,希望国共两党能和平相处,害 怕动乱和战争。   自从毛泽东飞抵重庆与蒋介石谈判,大家十分关心,老师每天都会将最新消 息告诉我们。终于盼到了好消息:双十协定签字了。十月十日,国共两党代表在 谈判协定上签字,承诺避免内战和平建国,这正是饱受战争蹂躏的老百姓最迫切 期望的,于是又形成了一次游行庆祝的高潮。还是老一套,我们小学生们举着旗 子,在街上反复游行喊口号,呼喊的口号主要是这几条:   热烈拥护双十协定!   政治民主化,军队国家化!   中国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在那时,无论是在报纸上,墙头标语或是群众大会的横幅上,“政治民主化, 军队国家化!”这十个大字,都放在突出的地位,表明了它是共产党追求的目标 和理想,最符合全中国人民的愿望。宣传的声势很大,所以我的印象特别深刻。   我以为,共产党当时是真心希望和平避免内战的,证据之一就是将浙东抗日 纵队撤退到苏北。撤退的部分人员渡江从张黄港上岸,在经过本镇时,我们在路 边上列队欢迎,鼓掌喊口号。见到的可不是精神抖擞、著装整齐的队伍,而是三 个五个零零落落地到来,显得疲惫萎靡,武器简陋不全,真像是残兵游勇,大概 是因为经历过长途跋涉的原故。同学们总是热情欢迎,倒水请他们喝。   1945年,对我来说,是热热闹闹的一年,是走向和平的一年,是充满了希望 和憧憬的一年。   (后记:进入1946年,过了半年的太平日子,夏天中央军来了,在江南早已 组建好的区公所、乡公所的军政人员也跟来了。没过几天,就把我们的小学夷为 平地,砖瓦木料拿去砌了炮楼,大家都失学了。直到次年开春,由环庆武、毛熙 龄两位老师出面,借得两处民房恢复上课,仍叫做西来镇小学,不过在开大会时, 已改呼蒋委员长万岁了。我生逢乱世,求学之路崎岖,三进私塾,四换小学,中 间又多次辍学,直到47年夏天才拿到了一纸小学文凭,已经十四岁了。) ◆              庄老汉技服万永元                 ·彭兴亮·   故事发生在清朝嘉庆年间,一天傍晚,太阳快要落山了,火红的云霞把刚刚 放绿的枝条染上了一层金红色。村镇上袅袅的炊烟在霞光中变幻着颜色,天色渐 渐暗下来。奔忙了一天的人们已陆续回家了。这时,大路上有一老一小,拿着很 多东西,急匆匆地向着东塔寺的方向走来。可是,当来到东塔寺下时,他们放慢 了脚步。原来这里正有人练武,因围观的人太多了,把道路都堵住了。围观的人 们不时地发出一阵阵喝彩声。这情景引起了那少年的好奇心,便对那老汉说: “爹,我去看看!”没等老汉答应,就往人群里钻。老汉不放心,紧跟着他,叮 嘱道:“看一会就走,船上的人还等着咱们呢,你可别惹麻烦。”   他们很快就来到了练武场的里面,只见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正在练拳,那人 脚快、手快,一个飞脚起处,一条粗粗的辫子飘在空中,象从天上落下来的一只 乳燕。手起风生,快而有力,闪展腾挪,矫捷如猿猴,凶猛如虎豹。“好!” “好!”围观的人连连喝彩。这时,那少年悄悄地对老汉说:“看他的身段倒是 有些来历,可是破绽也不少。”旁边的人听了都吃惊非小,不一会就被那练武的 人知道了。   这练武的人叫万永元,曾在少林寺拜孤云长老为师。学成后,回到家乡设立 武术馆,以授徒传艺为业。因为他武艺高强,打遍江浙无敌手,各地慕名而来学 武的近万人。他的名气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骄傲,给自己取了个外号叫“万人 雄”。今天,围观的人格外多,他为了显示自己,特意使出了他的拿手绝技,没 成想有人竟敢说他“破绽不少”,这可真把他气坏了。他随着徒弟的手指看去, 只见一个干巴老头,披着件蓝粗布大衫,满脸皱纹,眼窝深陷二目炯炯,嘴上几 根黄胡须,一副乡巴佬的样子。老头身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满脸稚气。万 永元怒气冲冲地来到这一老一少跟前,大声喝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竟敢嘲 笑我万人雄!”   老汉连连陪礼,可是万永元怒不可遏,非叫少年下跪陪罪不可。少年被激怒 了,说:“你的武艺本来就那么一点点,还公然在这里教徒弟。我不过随便说说 罢了。你这么傲慢,想干什么?”老汉一再使眼色,制止少年说下去,可是少年 不肯让步。万永元一听这话,更恼火了,恶狠狠地说:“不教训教训你,你不知 道万爷爷的厉害!”说着,挥拳就打。那少年也不示弱要迎上去交手,老汉急了, 忙把孩子拉在身后,拱手对万永元说:“壮士!适才犬子多有冒犯,很过意不去。 不过,你既然定要教训他,也只好奉陪了。请问尊姓大名?”万永元说:“在下 姓万,名永元,人称万人雄的便是。你老头姓字名谁?住在哪里?”少年抢先, 回答:“姓庄,长兴雉山人。我们是小地方人,还没见过什么万人熊呢!”老汉 劝住少年,说:“因为女儿快要出嫁,特意到贵地来买嫁妆,就住在江边的船上。 今晚本说好要回去的,看来我们只好晚走一天了。不过,现在天色已晚,这地方 又太狭窄,不好施展,明天换个地方再说吧!”于是他们约定第二天到大校场比 武。说完,老汉就领着孩子走了。   万永元怕他们借故溜掉,就派人暗中跟住他们,以探听虚实。这老少二人果 然回到江边,他们的船就停在宣公楼下。船上还有两个人,看他们二人回来,就 解缆绳,准备开船。老汉摇摇手,让他们停下,告诉他们不走了,说明天要比武。 说话间,老汉就埋怨那少年不懂事,到处惹麻烦,耽误了回家。说完也就休息了, 一点没商量比武的事,就象没这回事一样。探听的人回来把这些情况一说,万永 元想:“他们是什么人?如此大胆,敢和我比武?”觉得这一老一小有些来历, 明天要认真对待。   第二天早晨,万永元到校场时,那老汉和少年已经等在那里了。老汉看到万 永元,迎上来说:“我们急着回去,等你多时了。你要比力气呢?还是比拳棍呢? 或者是刀枪弓箭,什么都行,我们父子奉陪。”   万永元觉得这老汉年龄大身体又单薄,好象一阵风就能刮倒,那少年还是个 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就说:“先比力气吧!”   大校场内有个大石墩,石墩中间有个直洞,是平时练兵插大旗用的,大约有 四五百斤重。万永元走到石墩前,双手将石墩提起,走了十几步,又把石墩放下。 围观的人都拍手叫好,称赞他的神力。老汉叫少年去试试。少年走到石墩前,也 用双手将石墩提起,但是石墩大。他个小,走不了路,只好把石墩放下。少年用 双手提石墩时,手指都抠进石头中,石屑被抠得纷纷落地。围观的人都惊讶得说 不出话来。老汉笑着说:“小孩子真不中用啊!”说完,走到石墩前,一只手将 石礅提起,一使劲向空中抛去,石墩落下,陷进地里一尺多深。老汉又将石礅拔 出,送回原处,连大气也不喘。围观的人瞠目结舌,都惊呆了。   万永元心想,自己的拳术还没遇见过对手,不如跟他们比拳。万永元提出比 拳后,老汉说:“我的筋骨不大灵活了,而且我的手重,伤了你也不好。我就站 在这里,随你怎样打都行,你就动手吧!”万永元想,你口气这么大,非叫你知 道我的厉害不可,就拿出了平生的本领,一拳向老汉击去。老汉并不还手,也不 躲闪,只等对方的拳临近时,才轻轻地将身体摇动一下。万永元却觉得被一股巨 大的力量推了一下,弹出两丈多远,差点跌倒在地上。老汉连忙纵身扶住他,说: “你没跌倒,算你功夫不错了。你还想比什么呢?”   万永元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又提出要比棍。老汉让少年来比,并嘱咐孩子不 许伤害对方。少年答应一声,就提棍上场。两人各持一棍对打起来。两条棍如两 条游龙飞舞,只见棍影,不见人形。突然“呼”地一声响,万永元的棍被磕飞数 丈高,落入饮马池中。   万永元非常惭愧,向老汉拱手道:“在下习武十几年,自以为天下无敌。今 日败在老人家手下,心服口服。请问老人家是何宗派?武功为什么能达到如此高 超的地步?”   老汉笑而不答,便要拱手作别。这时,树上落着两只斑鸠,老汉对少年说: “正好船上没菜下酒,你把斑鸠打下来,带回去作菜吧。”   少年立即从怀中取出两支小箭头,脱下指头上套的铁环,把箭头串在铁环中, 然后用指头弹去。箭头飞出,两只斑鸠几乎同时落地。少年拾起斑鸠,就同老汉 一起走了。万永元亲自将老汉送到河边,船上的人好象早就胸有成竹,已经解缆, 准备开船了。他们见老汉就问:“老爹,输赢如何?”   老汉答道:“万先生身怀绝技,不是我们所能达到的。”又与万永元握手告 别。两人登船后,小船很快就在波涛中消逝了。   比武以后,万永元好多天心神不宁,就象丢失了什么贵重的东西似的。他专 程去河南嵩山少林寺,向师父孤云长老讲述了遇见庄老汉的经过。孤云长老听后 大吃一惊,说:“这人是我的小师叔啊!他的武艺跟你是两码事,你哪能跟他比! 在他们的同辈中,连我师父也要让他几分。幸亏他年轻学武艺时,曾发誓永远不 以武功伤人,所以你才没吃亏。否则,你早就有性命之忧了。”   从此,万永元再也不提会武术的事了。他把徒弟都遣散了,自己改行去作商 贩,直到老死。 【网里乾坤】∽∽∽∽∽∽∽∽∽∽∽∽∽∽∽∽∽∽∽∽∽∽∽∽∽∽∽∽∽ ◆                 刹车                       ·鲍集野老·   看到微信里面有下雪天上百辆车追尾的交通事故,野老忍不住要来说说刹车 距离的问题。首先问一个问题:为保证行车安全,是保持足够的车距重要,还是 降低车速重要? 这个问题在下雨,下雪的高速公路上尤其紧要。也许这个问题不 难,一拍脑袋就可以回答。但若要获得量化的认知,还得从计算刹车距离着手。   无论老司机还是新手上路,大家的刹车距离都包括两个部分:   1)反应迟钝造成的行车距离,简称反应距离(D_r);   2)刹车减速所需要的距离,简称减速距离(D_b)。   反应距离(D_r)比较容易理解。前面突然撞车了,你反应慢了t秒,那就用t 乘以车速v,这就是多开出去的距离,D_r=vt。对于老年人,迟钝时间有2秒的。 一个身体健康的成人平均迟钝时间在1秒,甚至更短。   计算减速距离(D_b)稍微麻烦一点。这需要知道轮胎与路面的动态摩擦系数。 先假设知道了,是x。那么我们就可以来算算减速距离:汽车的动能E=mv^2/2, 也就是汽车的质量(m)乘以速度(v)的平方再除以2。摩擦力所做的负功(W)是摩 擦力(f)乘以减速距离(D_b),W=fD_b。而摩擦力就是车身重量(mg)乘以摩擦系数 (x)。f=xmg. 所以W=xmgD_b。当摩擦力做的负功等于汽车动能的时候,汽车就停 下来了。于是mv^2/2=xmgD_b,D_b =v^2/(2xg) 。也就是说减速距离是车速平方 除以2再除以摩擦系数再除以重力加速度(g)。可见减速距离随摩擦系数减小和 车速增加而迅速增加。另外,减速距离跟车子的轻重(m)无关。这里要啰嗦一 句,为了简单说明问题,风速、空气阻力等影响就不引入表达式了。   把1)、2) 两项相加就是总的刹车距离 D= D_r + D_b =vt + v^2/(2xg)。 这个公式虽然很简单,却可以从中获得不少量化的行车安全知识。首先,刹车距 离(D)越短,越不容易追尾,行车就越安全。那么怎么让刹车距离短呢?那位 说了,速度等于0, D=0. 最短。不错!速度越低,D越小。但我们讨论的是高速 公路行车。老司机都有经验,车子是随着车流走的。车速不能太低,否则后面要 按喇叭表示不满。而车流一般就以限速的那个数值飞驰,甚至更高,比如120公 里/小时(75mph)。   既然速度v不能个人控制,那就看其它三个物理量吧。重力加速度g=9.8米/ 秒^2在开车这点儿范围是个常数,也不能变。那就只有反应迟钝时间t和摩擦系 数x了。   如果跟人发火、郁闷、想美事儿走神、玩微信、打电话、酒驾、犯困或吃了 使人昏睡的药物,t就会增大。那D_r就变大。因此这些心里活动和物理行为需要 避免。比如加州的法律规定开车不能玩手机。而Driving under influence (DUI) 可不能简单地翻译成“酒驾”。因为除了酒精,它还包括了使人产生迷幻的毒品、 让人昏睡、反应减慢的处方和非处方药物。在这些化学物质的影响之下,反应时 间都可能从正常状态的1秒严重增加到无穷大、没反应啊。   下面再来说说摩擦系数。 一辆汽车买到手之后,轮胎与地面接触滑行的摩 擦系数就定了。当然随着轮胎变旧,其摩擦系数会有所变化,尤其是当花纹消失 之后,向两侧排水不力,造成水面滑行,摩擦系数迅速降低。橡胶与干燥柏油马 路的摩擦系数x=0.67,与潮湿的柏油马路的摩擦系数x=0.53。在干燥水泥路面上 x=0.68, 在潮湿的水泥路面x=0.58。需要说明一点,如今绝大部分汽车都有了计 算机控制的防抱死(ABS)刹车系统,它可以把x的有效值增加到相当于x=0.9 -1。 而橡胶在冰面上,x值迅速降低到0.15!防抱死也照样打滑!   有了这些基本知识,下面我们来看看刹车距离D与车速v的关系。需要讲清的 一件事,就是常用车速的单位是“公里/小时”,这里用V表示。而上面的v单位 是“米/秒”。于是V与v 之间有个小小的单位换算。   v=V/3.6. 带入公式即可。D=Vt/3.6+(V/3.6)^2/(2xg)   用t=1 秒,x=0.9 可以算出下面这张表格。 V(km/hr) D_r(m) D_b(m) D(m) D/V —————————————————— 40 11 7 18 0.5 60 17 16 32 0.5 80 22 28 50 0.6 100 28 44 72 0.7 120 33 63 96 0.8 140 39 86 125 0.9 160 44 112 156 1.0   这是干燥路面上的数据。要死记这些刹车距离的数值比较困难。引入刹车距 离与速度的比值(D/V比)会容易一些。由于公式的非线性,D/V比不是常数。但 是从40公里/小时到160公里/小时这个大的范围内,D/V比在0.5-1.0 之间。一般 高速上的行车速度在100-140之间,用D/V=0.8大致就可以了。大晴天在高速上开 120公里/小时(75mph)的话,乘以0.8也就是大约100米车距比较安全。当然大 晴天能见度高,高速上很少有前车爆停的事故。一般是看见前车减速,自己也开 始刹车,这就是为什么很少见百米车距的原因。不过大家可以把百米车距作为一 个参考。万一前方发生追尾事故,百米车距是绝对有效的。   那么下雪的时候上高速怎么办?是不是还像晴天一样,保留足够的车距吗? 下雪路滑摩擦系数x大致降到0.2。我们再来看一张表。 V(km/hr) D_r(m) D_b(m) D(m) D/V —————————————————— 40 11 31 43 1.1 60 17 71 88 1.5 80 22 126 148 1.9 100 28 197 225 2.2 120 33 283 317 2.6 140 39 386 425 3.0 160 44 504 548 3.4   细究起来, 反应距离(D_r)不会因天气而变,变化的是减速距离(D_b)。 雪天路滑,刹车距离骤然上升。D/V比也随之增加。当车速在120公里/小时的时 候,需要317米才能把车刹住!显然保持这么长一段行车距离是不现实的。因此 下雪天高速公路上一定要靠减速(减速!减速!)来保障安全。雪天高速上开60 公里/小时,D/V比已经达到1.5. 如此,保持车距在90米是现实与安全的。 2-23-2017 于旧金山市郊 ◆           激进与保守——王安石与苏东坡                 ·桥头水井·        前几天拜读了方舟子先生写的关于余秋雨的文章。文章源起余秋雨几年前在 兰州的一场演讲。方先生指明余秋雨不是文化大师,甚至没文化。   余秋雨当然不是文化大师,称作文学艺术家比较合适。   余秋雨不懂中国之外的三大文明古国(他叫做文化古国)不奇怪,因为他不 懂西方历史更不懂考古学,连博物馆都不去瞧一眼,每说一句关于文明古国几乎 都是错的。那么,中国的一些基本历史,他总应该懂吧?不然,他说到中国宋朝, 在演讲中无端端把王安石和苏东坡给流放了,这种宋神宗赵顼都干不出来的事, 余秋雨大师活生生地把这两位大文人捉住,并亲自把他们俩流放。可笑的是,余 秋雨却同时懂得颂扬宋朝重视文人,这什么情况?   不管余大师了,既然说到王安石和苏东坡,不如八卦一下这两位同时代的真 正文化人。   先说王安石   王安石在宋神宗即位之前,于1058年进京述职,曾谏言给当朝的宋仁宗赵祯, 《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他提出对当今政局进行全面改革。虽未被采纳,但已见 王安石心怀天下的政治抱负。   这个时候苏东坡在做什么呢?   苏东坡于去年——公元1057年,才由其父亲苏洵带他及弟弟苏辙进京参加第 一次考试,被主考官欧阳修大加赏识。这时候的苏轼,20到21岁的样子,年纪不 算小,却是小荷才露尖尖角。   宋神宗赵顼即位(公元1067年),当时国内、国际已经危机四伏,国家财政 略显困难,周边有辽、夏、契丹等“彪悍”民族对宋国虎视眈眈。王安石雄才大 略,再次进谏,务求改革,增强国力,竭力想改变国家命运,往好的方向发展。   王安石这次努力没白费。羡慕王安石才华已久的赵顼先曲线提拔王安石,不 久就拜王安石为相,支持其改革。公元1069年(熙宁二年,赵顼即位的第三年) 推行以王安石主导的史称“熙宁变法”,或称“王安石变法”。   王安石的变法跟距他一千多年前的商鞅变法是不同的,虽然都是大改革,但 商鞅变法主要是朝政,而且在较小的地域范围里,而王安石的变法是大范围的, 包含整个大宋国土,涉及面也广,从经济、政治、军事、科举制度等进行变革。 其中比较特别的是为国家制订“理财”方针,比如“青苗法”和“方田均税”。 还有一个比较激进的,就是科考政策改革。   一、青苗法,就是在每年青黄不接的二月至五月,国家发贷款(或物资)给 农民,然后农民在夏秋收成时归还国家并付利息。这避免了在科技和贸易落后的 年代农民因为青黄不接而穷困潦倒至破产,同时又增加了国家的收入。   今天看来,初中生都能理解这是好政策,然而,世事没那么简单。当年这种 政策无疑损害了各地官僚、乡绅富豪的利益,比如放高利贷就无望了,低价收购 兼并土地、物资就无望了,等等。任何社会,富豪都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影响社 会的方方面面。(近代来自西方的共产主义社会理念的初衷,就是要消灭这种富 豪势力,人民均财富,可惜社会发展至今,都难以实现)所以,王安石所要面对 的是千夫所指,一不小心就会身败名裂。但他不为私利,无畏前行。   二、方田均税,就是重新清算国内的农田土地(当年有许多富人隐瞒土地, 今天的说法是逃税),按农田品质好坏分成五个等级,依此纳税。这更加不得了, 直接损害了各种集团和个体的既得利益,但却直接增加了国家的收入。   三、科举改革。这是动刀到文人头上的科举制度改革。立法进士科考试以经 义策论为主,增加了法科。   回顾一下,商鞅是战国时期法家思想应用代表之一,他用法家思想改造国家, 那时候还没有科举制度。历史的车轮碾碎了时间,铺就时光隧道,一千年后,中 国文明继续延续着,恰好这个时候的王安石也是尊崇法家,所以王安石的用人制 度必定与儒家思想有所不同。   从西汉刘彻“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始,到隋唐开创科举制度以来,儒家思 想深入人心,但王安石并不感冒儒家的某些思想,认为国家应该选拔有实用价值 的人才。王安石的思想跟商鞅不谋而合。可是,这不仅仅动了许多文人的利益 (知识储存),而且动摇了人们的内心价值观。试想想,你从小到大勤学苦练的 那些儒家学说,只希望有朝一日参加科考,出人头地,而如今不是重点了,几乎 白学了,你心中有多么的惶恐甚至绝望。从价值观上,难道,“仁义道德”这些 尊贵的品质,真的不重要了吗?文人们在王安石的大手一挥之下,痛苦地挣扎着。   王安石曾放言:“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不认天,不认 祖宗,也不怕旁人怎么评论。这多么可怕。   王安石的各种改革,招来各种攻击和批斗,是不可避免的。攻击来自四面八 方及各阶层人士,有高官,有普通文人,有平民百姓。其中,就有与王安石同是 当年大文人的苏轼东坡居士。   该苏东坡出场了   苏轼的名字是他父亲起的。轼就是车轼的轼,本意默默无闻辅佐主人。可是 苏洵白起了这个名字,事与愿违,他的儿子可不是一般人。   苏轼文才横溢。他是个既有创新精神(文艺上)又保守(在封建礼教上)的 一个“小文人”,不受羁绊,倚才自傲,喜欢到处挑衅。甚至挑衅到王安石这个 朝廷高官头上,从文学到政治变革,样样挑衅,王安石很不满这个“文化小人”。 而苏轼锋芒毕露,批评“新政”,无畏高官,我行我素。   前面说过,王安石第一次进谏宋仁宗赵祯时,苏东坡还没中进士呢。那么, 在王安石大张旗鼓变法改革的时候,苏轼是什么情况呢?   这个时候的苏轼,已经在东京(汴梁,今天的河南开封)任职,熙宁四年 (1071年)苏轼上书谈论新法的弊病。王安石很愤怒,让御史谢景在皇帝跟前评 击苏轼的过失。失宠的苏轼后来请求出京任职,先后到过杭州、密州、徐州、湖 州等地任职。给当地人民留下很好的口碑。   在王安石眼里,苏轼只是个“小文人”,不懂国家大事,却领取国家俸禄, 整天跳脚骚扰,无事生非。   但历史证明,苏轼是个大文人。在文学上,苏东坡被明朝人称为“豪放派” 文学家代表,与之对应的是“婉约派”的代表人物柳永。   南宋一位叫做俞文豹的浙江丽水人写一本闲书,叫做《吹剑录》,其中描述 了苏东坡与柳永两人的词的对比,很生动:   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 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 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   大意是,有一天苏轼在玉堂(即翰林院官署,此处不是指玉堂吉日),他的 一个幕僚很会歌唱,苏轼问他:我的词跟柳永比怎么样啊?这位幕僚说:柳永的 词合适十七八的女郎手执红牙板,轻吟:杨柳岸晓风残月……而您的词需山西大 汉操起铜琵琶和大铁板敲打,高歌:大江东去……苏轼听此言,笑喷,倒地。 (我的翻译加了一些润色)。(注:红牙板、铁绰板,都是打击节奏的乐器,从 字面上可以揣摩谁轻谁重,不多述)。后人称他的词为豪放派,算是贴切。这个 故事后人传颂不断,成为美谈。   我们今天读宋词,只是欣赏它们的文学美,但当年的词是用来唱的,今天叫 做歌词,上面所描述的比喻也就用上了乐器,联想歌唱的效果。   除了诗词,苏轼的字画也是非常豪放的。   历代中国文人画家,都知道苏轼的字画放荡不羁,具有独创精神。其中有一 副画是“枯树与石头”,纯墨画,笔墨简练,构图简洁,高度概括。这幅画成为 后代公认的中国意笔画鼻祖,开创“文人画”意笔画先河。(本人也极为赏识)   本来,在文艺上具备开拓精神的苏轼,应该赞成王安石的改革才对呀。可是, 苏轼的文化骨髓里,流淌的是根深蒂固的儒家思想,与王安石的气度格格不入。   儒家教诲有诸多规矩,主要精神是“仁义道德”。其中,守孝和崇拜祖宗是 极其重要的,直至今日,中国人都会动不动拿尊重祖宗说事,何况在苏东坡的那 个年代。苏轼在孝顺这方面贯彻到了极致。   苏轼在他弟弟苏辙老婆死的时候,马上请假回家帮忙守孝。在自己老婆死的 那一年,恰好他父亲苏洵也去世了,于是守孝三年,年轻力壮(二十九岁)不干 事,三年不娶,在山野种花植树。令人惊叹!   一个公职人员,因为家里死人了,就大摇大摆回家盯着灵位或者坟墓看,一 守就三年,同时看日出日落,看尽山川水色,吟诗作对,别人还须送饭送菜给他 吃。在今天看来有点不可理喻。可是,在当年,他这个举措能博得全国上下一片 赞赏,因为这是孔丘定下的规矩呀,连皇帝都不敢反对的。我猜想王安石在心中 暗暗骂他:作秀!浪费资源!   十年后,苏东坡在怀念他第一任妻子的一首词牌名为《江城子》的词中,感 人肺腑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感 动了历代多少善男信女。   正是这样一位既豪放又因循守旧的大文人,博得全国人民的喜爱,历代无人 批评他,反而对他爱戴有加。最大原因之一是:苏轼是“仁义道德”的才子,为 官清廉,命运坎坷,值得同情。   苏轼确实是可爱的才子,但他的因循守旧,我们今人就见仁见智了。   可怜的王安石就不同了,虽然他终身显贵,但民间对他众说纷纭,鄙视多过 崇敬。包括现代已去世的大文人林语堂,他写过一本书《苏东坡传》,书写得比 较粗陋,感性发挥,歌颂苏轼的同时还把王安石批斗了一顿。历代的政治体制改 革者大多受到极度的攻击和讽刺,这就是激进者和守旧者之间的最大区别之一。   我一位高中语文老师,很有趣,上课经常讲些古代趣闻轶事,特别是上古文 课的时候。我记得他讲过一个事情:民间骂王安石为“猪”,你听听,“荆公” (广东话骂猪跟这个音谐音,现在很少人用了),就是骂王安石,因为王安石在 退休时被封为“荆国公”,简称荆公。   我觉得很有意思,但半信半疑。及至我长大后,多学了一些古文知识,自己 懂得去读一些书。还真的被我找到了骂王安石为猪的出处,那是一本明末小说里 的故事,书名叫做《警世通言》,里边把王安石嘲笑痛扁了一番。   冯梦龙在《警世通言》第四卷“拗相公饮恨半山堂”是这样描述王安石刚退 休的情况的:“一连十来道表章,告病辞职,子风闻外边公论,亦有厌倦之意, 遂从其请,以使相判江宁府。故宋时,凡宰相解位,都要带个外任的职衔,到那 地方资禄养老。”也就是说,王安石写了十几封辞职书,最后得到批准,但是宰 相辞职,是可以带个闲职官名的,以便继续领俸禄。这个官名就是“荆国公”。 王安石离开东京一路向金陵出发,在小说中描写了王安石的很多笑话,有一段大 意这样描述:最后,他不敢走大路,只敢走小路,借宿于家,但也没有逃得脱。 他和随从们看到“老妪取水,用木杓搅手木盆之中,口中呼:‘罗,罗,罗,拗 相公来。”二猪闻呼,就盆吃食。婢又呼鸡:‘王安石来。’群鸡俱至。”   这是记述江南一带的说法,就是把猪叫做“拗相公”(指王安石),把鸡叫 做“王安石”。那么广东人把猪叫做“荆公”应该是一样的道理。至北宋,中原 人大规模南迁至少有两次,所以当时广东的文化已经中原化了。广东人跟中原人 同仇敌忾王安石是很正常的。   前面说过,苏东坡虽然在东京做过官,但因为跟王安石不和,导致皇帝赵顼 也对其反感,苏东坡不得宠,于是请命到外地做官,先后几乎去遍了江南各地, 到处奔波。   苏轼后来因为“乌台诗案”被逮捕,乌台诗案的缘由众说纷纭,这里就不考 究了,但苏轼被逮捕是真,还差点被杀。   可以说,王安石救过苏轼一命。在苏轼被逮捕期间,王安石已经引退到江陵 (今天的南京,他真正意义上的老家),知道苏轼的事情后,上书给宋神宗,其 中一言: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其实,在宋太祖赵匡胤立国时,早已定下不杀士 大夫的国策(这点余秋雨大师说对了),这是中国历史上是对文人极为敬重的年 代。连陈寅恪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 就是因为宋朝立国开始,就以“重文轻武”为国策所产生的文化繁荣。   王安石适时运用国策,对皇帝将军,救下苏轼,可见此大文人的气魄及知识 运用能力,也可见其对读书人的惺惺相惜。   苏东坡死里逃生,被监禁三个多月以后,被贬到黄州(今天湖北黄冈),官 名为团练副使。我们比较熟悉的唐宋地方官职为御史、刺史等,但团练副使是什 么官职?其实就是小地方的部队副司令员,相当于现在中国大陆的地方人武部之 类的吧,宋朝时,只是个散职闲官,没有实权的,但有薪水。当时苏轼不单没有 权利,而且受到监督,但还是个官呀,有生活保障。   再后来,苏东坡被贬到广东惠州,还到过今天的海南省(1097年)。如果三 亚的“天涯海角”是由苏东坡写的,我会觉得十分完美。可是,苏轼当年是“琼 州别驾”,住在海南的儋州,跟三亚之间还隔着一个五指山,“天涯海角”的石 刻也是后代人所刻。他虽然没去三亚,但在那个时代,对于生活在中原的人来说, 到了海南,确实是到了天涯海角了。   这时候王安石已经去世十年了,无法陪他文斗也无法救他。王安石于公元 1086年死于今天的南京钟山,一生显赫。苏轼在宋徽宗赵佶即位后遇到大赦,被 召回京,在回京途中,于公元1101年死于江苏常州,跟王安石一样享年65岁。而 他的三个老婆都年纪轻轻就先于他而去。   王安石和苏东坡都是北宋大文人,同被后代人列入唐宋八大家之中。这两人 都是清官。王安石不贪财,据说每次领薪水都不知道究竟是多少钱,直接领回家 给家人就是。而苏东坡除了清廉还外加一条“孝顺”。   相比之下,在国家政务上,苏东坡之于王安石,只是个“小文人”。宋神宗 不会眼瞎,所以只能配给苏东坡小官职。但苏轼的孝道和因循守旧,在历代中都 是被歌颂的高贵品质。而豪言壮语“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 王安石,是多么“篡逆”啊,如果没有皇帝赵顼全力支持他,估计他会被千刀万 剐。像商鞅的改革,就把自己革死了。王安石变法最终失败,主要原因是宋神宗 太短命,在位18年就死了,他一死,“新政”也跟着寿终正寝。   虽然王安石在民间未博得好名声,但他的日子过得比保守的苏东坡还要好得 多,这是北宋的事情,是历朝中的一个特例。   直至今日,许许多多的中国人,一提起祖宗,不管在哪个方面,都是敬畏有 加。   激进与保守,在没有分出胜负的北宋初期,人们在彷徨着,后来改革失败, 再到北宋后期,积贫积弱,最终导致国家崩溃。这段历史给了后代人诸多联想和 启发。 2017.05.01 【网萃】∽∽∽∽∽∽∽∽∽∽∽∽∽∽∽∽∽∽∽∽∽∽∽∽∽∽∽∽∽∽∽ ◆               留门   ·顾霞·   一、   送父亲出殡的那天,太阳把大地烤熟了,林地四面吹不来一丝风。举儿抬头 看天,天很高、很蓝,一片云彩都不挂,也没有一只鸟儿在飞。举儿忽然有了个 疑问,天也会有孤单的时候吗?热浪头从地底下往外涌,举儿看见眼前拔高的草 丛周围,有些透明的丝线,在茵茵袅袅朝上升。举儿揉揉眼,他以为是眼花。眼 皮罩住的瞬间,举儿双眼火辣辣地疼了。天热得让人透不上气,送行的人们不说 一句话,把棺木往墓地抬。   憋闷,憋闷。只有脚步和方向。举儿又抬头看天,双瞳滚出了几行泪。   轰一声响,破开了空气。母亲的哭声,像是一座山崩了,碎石块不断不断地 往下滚,山体不断不断地垮塌,泥沙俱下,截不住。举儿惊呆了,他讶异母亲瘦 小的身躯里,藏着一座山。如今,这山倒了……送行的人们被母亲唤活了,开始 了哭嚎和叹息。   墓穴早已挖好,举儿看见墓穴很深。父亲躺进去,该能清凉了吧?举儿想。 举儿呆呆望着人们把棺木往下放,粗木椽架在他们的肩背上,重重轧出了红血印。 太阳底下浸出的油汗,把那段灰白木椽子染深了。他们号令着、配合着、一点一 点将捆棺的绳往下放。举儿不知道父亲怎么会这么沉,需要村里六个壮年汉子才 搬得动他。母亲跪着哭、趴着哭,双手绷紧五指往前探,她想抓什么,举儿不知 道。有婶娘们拉着她,她动不得。   多年以后,举儿还记得那天。那天母亲被拉着劝着,只剩下哭声是由着自己 的。多年以后,举儿还记得母亲那哭声。举儿分明记得那天后来下了场大得出奇 的雷暴雨,雷声震天,雨大得像天被捅了个窟窿,直直往地上漏。母亲后来谈起, 说那天没下雨,当年一起为父亲送葬的村里人,也都说没有。可举儿不信,举儿 记得雷声和雨点,都那么洪彻。   二、   那年举儿还小,还穿屁股蛋子露在外的裤子。母亲咽下苦痛以后,又把日子 过了出来,过得比起村里人家,都简静了些。一天,母亲拿了条新缝的裤子给举 儿,说:   “要去读书了,往后再不能光屁股,叫人笑!”母亲让举儿把新裤子换上。 那天,新的还不止这一样,还有个书包,也是母亲缝的,母亲手巧。以及一只崭 新的不锈钢饭盒。   举儿成了一名小学生,学校建在村子下面的山坳里,那里有块儿平地,是相 邻几个村都公认的风水宝地。曾是几户有威望、有德行的人家分种的,后来政府 要为村里捐资盖小学,这几家人将地让出来,没二话。平坦的地上能围起个操场, 架几张乒乓球台、立几根篮球架,能让孩子们打打球。相邻几个村都不富,但都 把后辈们的学习看重。   举儿把饭盒塞进书包,背起来很神气。母亲把学费给举儿拿好,让举儿架了 小半袋面和红薯,去上学了。   “妈,牛等我晚上放学牵回来!”举儿怕母亲为牵牛多走那几里山路。母亲 点点头,看举儿瘦小的背影拐进一道山褶,瞧不见了。   母亲不是这村里的,母亲是知青,父亲是山里人,母亲没返乡。艰辛的不是 生活的贫苦,是没有了父亲之后,母亲的孤独。多少次返城机会,母亲都放弃了, 因为父亲的坟冢在这里。母亲学会了种地、还有了份公职,帮着村里记账、做文 书。   举儿读书好,省城派来驻点的老师对举儿母亲说:“高举是块读书的好材 料。”母亲听着,手不住在举儿头上抚。抚着抚着,举儿就长高了。   “让孩子去考县城中学吧!”老师对母亲说。母亲点点头。   每年为父亲上坟的时候,母亲都拉着举儿,给父亲读一封长信,信里写着家 里一年中发生的事,还记录下了举儿的成绩。把举儿教育成人,是母亲对父亲的 承诺。举儿知道父亲不是个一般的山里人,除了会种地,父亲还很爱读书,会写 诗。母亲说,父亲生错了地方。   母亲读一首父亲的诗给举儿听。母亲读着读着,出神了,母亲在想些什么? 举儿不敢问。   悄悄话   羊朝大青山,   说了一句悄悄话。   它把头低下来,   等大青山回答。   鹂莺对君迁子树,   说了一句悄悄话,   君迁子一笑,   把风招来了。   树,是百年的树;   山,是千年的山。   后来,   羊走了,   鹂莺飞了。   举儿听不明白父亲的诗,举儿只见母亲眼睛望向远远的地方,那远处有什么, 举儿看不到。   三、   举儿中学在县城读,住校,一周回来一趟。不住在家里的日子,母亲照旧做 着同样的事。举儿放的那头牛,要拉到集市上卖了。举儿不舍得,送牛走的时候, 背母亲落下了泪。他知道不送走牛,母亲就得每天牵它上山下山,上下十来里。 母亲在山里生活多年,还是没能走惯山路。   牛是母亲牵去集市的。母亲和牛走了之后,举儿趴在屋后面一跺矮墙上,朝 他们走的方向看,看牛尾巴朝腚子两边甩出半圆的弧线。牛认得举儿,只让举儿 骑。举儿碰碰它的犄角,它头就倾了下来,举儿捡一处高地,劈开腿够上去,骑 上牛的脖颈儿,身子再向后蹭,蹭到它的腰背上,坐稳,牛就缓缓起步了。举儿 没能坐在父亲的肩膀上过童年,是牛把举儿驮到大,驮进了中学。举儿把整张脸 埋进胳膊肘里,抽抽地哭了很久。   一只鸟叽啾一声,像是从林子里的哪棵树上受了惊,一簇箭似的朝空中飞过, 顷刻没影了。天上,白云在流走,往一个方向涌,无声无息。举儿靠墙根坐下, 抬头看云。云没有脚,风就是它的脚。课本上说云层积厚了,就落到大地上,成 了雨。雨水被太阳烤成了气,飞升,成云。云再成雨,雨再成云。举儿想着、想 着,忽然感到自己被无尽的孤独抓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天落起了雨,坐在屋里矮马扎上的举儿盯着屋里一个空空的角 落,出神。猫伏在槛边,将四肢蜷在身子底下,悠然打起了盹儿。让猫身上背两 座连绵的山影,猫就成了骆驼,以前举儿看猫睡觉时,常这样幻想。骆驼的模样 是举儿在书本上看到的。山外的一切,都能让举儿有无尽的好奇和向往。猫的毛 真软,绸缎子一样的滑,猫有时让举儿抱,有时又从举儿手掌里滑过,不让抱。 猫性子活,和牛不同。举儿从溪里给猫捉鱼,装进塑料袋里,套在牛角上,牛不 高兴,甩头折耳也不掉,脑袋偏着,鼻孔哧哧噗气。举儿就把塑料袋取下,顺手 折一把紫苜蓿花,用藤草绑在套袋的那只犄角上:“女娃们都爱戴花儿,你是母 牛,你也爱戴花儿。等到家,再把花喂你吃了。”牛一动不动,听不明白却又像 完全懂似的。   举儿和牛还没到家,猫就跑过来,倚举儿两腿间,游着走,不住喵呜喵呜叫。 这家伙鼻子灵,老远就闻见了鱼腥。举儿也喜欢家里的这只猫,可就是喜欢得没 那么使劲儿,不像对牛。   举儿看着猫,想着牛,忽然一个激灵站了起来。猫被惊醒,偏头朝举儿看, 看举儿正忙乱间找着什么。猫又把头调回去,眯起了眼。举儿冲冲往屋外走,腿 绊到门槛,狠一个趔趄差点没摔。猫被彻底惊醒了,像记起了一桩事似的,翘起 它的长尾巴半空中划了两道符,匆匆奔院墙,一躬身跳跑了。   举儿找的是斗笠。天下雨,举儿愣了半晌没回神,一回神才猛地记起母亲走 时什么雨具都没带,定被淋在半路了,忙出门循路去找。雨细密,随风在周身乱 飞,不大一会儿功夫,举儿的褂子就被打湿了。漫山遍野融进了烟雾里。举儿一 个人走在山路上,山路湿滑,举儿嵌在崖壁间,手长腿长,像只依山攀援的猴子。 雨敲打着山林,扑簌簌落到木叶上,满世界只剩下雨声。多年以后,在举儿心里, 雨声成了与寂寞相联的印象,雨声越大越听得出寂寞。   过了这弯,就是条缓缓直直的道,沿道就能通向集市。举儿快步往前走,像 是在对嶙峋瘦削的崖壁冲刺。绕山路,眼看不见路的尽头。上下来回,须得折一 个弯、再折一个弯。   如果天晴无闲事,走山路有乐趣:路边捡些不大的石块,朝山涧投,听得深 深一声咕咚,再就有人喊山:“是哪个?”一接一答,就当作了招呼;迎面来个 谁,拐个弯弯就直杵在面前,叫人一点防备都没有,也没来由一阵欣喜。四锁有 时候碰上举儿,就是这样。她忙乱着,想起路边摘的苜蓿花儿还一簇簇插头发里, 便一手捂住头顶,一手摸索着把花儿往地上揪,齐整的麻花辫子给扯乱了,脸就 越发红了起来,一句话都说不出。四锁这名字不像是姑娘家的,可四锁偏偏就是 个水灵的女娃。四锁的妈接连生了四朵金花儿,盼儿没盼到,四锁落地时她妈哭 了一晚上,第二天她爸早起一跺脚,赌咒再不生了,就给四锁起个男娃娃名,日 子又过得匀和调停了起来。四锁这名字叫惯了之后,村里村外也觉不出这名儿安 在女孩子身上有什么不对了。   举儿看见雾腾腾的道上,约约廓廓有影子在挪动,他加紧赶几步,确定是人 在走,一团灰糊糊的墨影,瞧不清同行的有几人。“喂,是哪个在前头?”举儿 喊一嗓子,让雨和风带着他的声音,飘向前去。   “举儿是你?你怎么跑出来了,这还下着雨!”举儿听是母亲,整个人都精 神了起来:“妈,淋着没?我看下雨了,出来给您送雨褂子!”钢豆子似的字句 蹦出来。   直直缓缓的道儿,母子二人迎面往对方跟前赶。“牛!”举儿叫出了声, “妈,牛没卖,又牵回来啦!”举儿几乎跳了起来。   雾气还弥漫着山林,被雨洗刷后的山,干净极了。透湿的枫香树挺拔俊朗; 密密匝匝的竹林叶梢上,挂着新打的雨滴,给疏落的竹林罩了层绿雾,颜色嫩得 叫人心软;泡润的木姜子树,枝枝叶叶都散发着辛香。雨几乎停了下来,掬在树 叶上的雨水滴哒哒下落,打着拍子应和鸣蛉和石蛙们的动静,山里热闹起来,一 草一木一虫一兽都在雨后舒展了,到处听见生命的跳荡。   换举儿牵牛回家,母亲走在举儿身侧。母亲没舍得卖掉牛,走着走着,不愿 再向前了,停在路当间,停了会儿,终于牵起牛往回走,没走两步,下雨了。母 亲看雨不猛,连避也不避,可没一会儿工夫身上就湿透了,于是就更不避了。母 亲为的是早点到家,让举儿知道,牛又回来啦!   家里那只猫,蜷在屋檐底下。举儿对它喊:“猫,咱家牛回来了,再也不走 啦!”猫一抬眼,张嘴喵呜了一声细细的,端然看着这一切,一面像是和它无关, 一面又像它对牛还会回来的事早就料定了。   四、   举儿的嗓音变得低沉、面庞的轮廓变得分明了,举儿现在高过了母亲一个头, 举儿说不是自己长得快,是母亲天天埋头弯腰下地、躬身欠背挑针线,是母亲老 得快。   举儿去县城上学之后,都是四锁在帮忙放牛。四锁家里也有一头牛,毛色比 举儿家的浅一些,四锁家是头骟过的公牛,与举儿家的牛在一处吃草,从不斗架。 四锁的中学在邻村上,她的成绩够不上县城学校的大门。   四锁每天早晨上学前,牵自家的牛,多拐个岔道到举儿家:“婶儿,牛我牵 上了!”说着就解开牛绳套,赶两头牛一起走。举儿母亲过意不去,总要往四锁 怀里揣几个熟鸡蛋,或者给她包里塞个饭盒:“中午添个菜,热透了吃。”四锁 的大眼睛弯出两条好看的弧线,露出一口糯玉米籽儿似的白牙,道谢。晚上,洗 得不沾一星油污的饭盒和牛还回到了举儿家。   举儿母亲喜欢四锁。举儿和四锁一天天长大,举儿母亲总不敢多想别的。她 隐隐觉得举儿是要走出大山的,尽管大山养育了他,尽管山里值得留恋的东西太 多。   举儿是在临去县城前和四锁聊起,往后他住校,牛想要卖了。四锁听着,没 有接话。举儿和四锁同在山坳那块平地上的小学念书,念书前,他们同在一起放 牛。四锁家的牛与举儿家的牛也熟悉,它们会闻对方的气味。牛回来了,举儿高 兴,举儿也愁。牛回来了以后,四锁到举儿家,只对举儿说了一句话:“你安心 去上学吧,牛我帮着管。”   这一说,就雷打不动管了三年。三年之后,四锁不上学了。三年之后,举儿 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   五、   “你还考虑往回调吗?”举儿母亲一次代表村委,去县里开会,会后,一个 县领导问她。她低下头,沉默良久,抬起头时眼里蓄满了泪:“我来青山村不到 一年,我的父亲、母亲和弟弟,都没有了;但是厄运还没完,他们来调查我,要 抓我走。我是被青山村的乡亲们给救下来的,我没有亲人了,没有家了。青山村 就是我的家,青山村里的人就是我的亲人。”   “要是还想着把户口往回转,现在也还有机会。就算不为别的,为孩子将来 考大学图个方便……你自己的事,还得自己拿主意。”举儿母亲愣住了半晌没动 静。   “举儿,你将来想往哪儿考,想过没?”   “北都、沪城……”举儿说到后面,声音变小了。   “怎么,没把握吗?”母亲看出哪里不对。   举儿摇摇头。牛在牛棚里不停咀嚼着嘴里的干草,举儿走到牛跟前,拿手轻 轻梳理牛身上的毛。   “你来,妈和你说件事儿。”母亲把举儿叫回屋。   “县里张主任说,我还有机会往沪城迁,连你户口一起,三年之后你考学方 便。”母亲看着举儿,“张主任还说,我情况特殊,政府照顾,在沪城分一小套 公房,还给安排份工作、给你办转学。”   “妈,您不是说过,青山村就是您的家,爸的坟在这儿,您哪儿都不去吗?” 举儿舍不得大青山。   举儿的这句话,让母亲难过起来。人是有根的,举儿母亲的根,不知是在大 青山,还是在沪城?   “举儿,我问你,你想迁回去吗?”   “我不知道……”   夕阳把大青山染成了金色,风摆过树梢,送来一阵清凉,空气里有夏天傍晚 泥土的腥香。林地草甸子上蹦着最耐不住性子的蛐蛐和蚱蜢,迎黄灿灿的夕阳跳 慌了神。地上还开着一种野花儿,这花怕孤单,所以连成片长,它们事先与太阳 拉过勾,太阳落山,它们就要去睡了。鸟儿也在天光收歇前,纷纷回巢。   母亲和举儿都不再说话,举儿仔细辨认着鸟的叫声:山雀、布谷、伯劳…… 伯劳最凶,叫声最大,老远就能听到。还有老鸹子,呱呱呱有时三两只,有时成 片往一处飞,不知为什么人们都不喜欢老鸹子,把它们看作成群结党、大胆的贼。 举儿却不讨厌,他家的牛背上,就常有老鸹子立着,老鸹吃牛毛里寄生的虫。有 时候牛被啄疼了,甩一甩尾巴,“哞——”一声叫唤,悠悠长长。举儿的牛也不 讨厌老鸹。   大青山的一切,举儿都不厌。   但是如果有一天,要离开这里了,举儿会怎样?抬起腿,向走出山的那条路 迈开时,会忍不住回看一眼、两眼,眼里满含不舍?莫如把眼睛转开吧!当初走 出村子,走进县城读中学,也是迈这样的步子、走这条道。当初走得轻捷,如今 却是怎么了?   大青山这一座山,是长在举儿心里,沉甸甸的山。   母亲带举儿第一次在不是父亲的忌日,去了父亲的坟头。母亲照旧给父亲读 一封长信。这一回,信很长,足足写满三张纸。举儿听母亲读着,信里的内容多 半是回忆,对活着的母亲和故去的父亲而言,是温习;对举儿来说,就像是听一 个用时间编结而成的故事,举儿用自己有限的经验,去想象故事的背景和颜色, 一草一木都凭想象。停留在母亲念想里的一切,举儿无法还原。   举儿随母亲迁回沪城了。举儿的那头牛,给了四锁家,两头牛从此生活在一 处,朝夕相对。举儿家的猫,早不知跑到哪里去,大半年前就不再回来了。   牛是母亲牵到四锁家的。牵牛去的那天,四锁没在家。举儿和母亲,连一句 道别的话都没当面对四锁说。举儿母亲转托四锁妈,给四锁捎了两句话,并附上 了一个地址,地址是沪城,他们母子俩的新家。   大青山,别了。   六、   在沪城,唯有课业能够带给举儿一点自信。   举儿开始往大青山写信。举儿以前从没写过一封信,他以为寄信都必须去邮 局。   “请问,信寄到大青山,几天能到?”举儿隔窗问。   “大青山?”坐在窗里边,穿墨绿色工作服的女人接过举儿手里的信,撇一 眼,搁在冷冰冰的大理石台子上,“省外。三四天吧!挂号一个星期。挂号吗?”   “那不用了,能早点到。”举儿没伸手去拿。   “邮票贴上,直接投邮筒,大门外。”那女人的指尖点了两处地方。举儿这 才拿起信和邮票,去粘浆糊,再走出门外,双手把信塞进了墨绿色铁皮桶,听扑 簌一声,信掉了下去。举儿回头朝窗口张看,手续简单得让他迟疑,他又朝墨绿 邮筒看了一眼,才离开。   三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快一个月了,举儿没收到回信。   “请问,发出的信,都寄到了吗?”   “挂号单给我。”还是上次那个女人。   “没,没挂号单。”   “平信啊?平信查不了。”   第二天,举儿又去了趟邮局:“这次寄挂号。”   “单据拿好,一周左右到。”   “嗯!”举儿揣着单据,这次心里有底了。   一周又过去了,一个月又过去了。举儿还是没有收到回信。   “同志,请帮忙查封信。”举儿学着时下流行的称谓,对穿墨绿色工作服的 女人说。   “你这信早就到了,签了字的。”   “早就到了?没丢?”   “没丢。”   举儿却因为信没丢而失望了。秋天把大青山染黄了没?牛还牵到西坝头那河 沟附近吃草吗?四锁为什么不回信?   举儿把这份失望藏了起来,没有对母亲说。在沪城的举儿梦里好几次回到了 大青山,这些,举儿也没有对母亲说。举儿开始独自装下了心事。   母亲被分配到一家国营的绣品厂里当工人,做手工刺绣。母亲的针线做得好, 绣出来的水鸟,像活的一样;绣出来的燕子,一剪羽翼,即刻就能飞。母亲唯独 不绣鸳鸯。举儿见过家里一对“鸳鸯戏水”的枕头套。衬绣像的棉布,都浆洗褪 了色,丝线纹出的鸟儿却还生动,眉眼含情。母亲说,眼睛不行了,再绣不出那 样密的针脚,再不能绣那样传神了。戴上眼镜的母亲,把那对旧枕头套拿在手上, 眼睛离得远远去看,边看,边摩挲。   “树,是百年的树;山,是千年的山……”那首父亲写的诗,举儿渐渐开始 明白了一些。   母亲说,明年父亲的忌日,回一趟大青山。举儿有好多话想说,好多话想问, 只等回大青山的那一天。   除了学习,举儿不知道在沪城里还能做些什么。沪城里的同学,都说一种他 听不懂的话,把“玩”叫作“白想”;管“死”叫成“希特勒”……还有诸如 “你、我、他、我们、大家”都有不同的叫法,举儿一句一句把它们都记在了信 里,寄给四锁看。举儿每一次都寄挂号,每一次都到时候就去查。他不再失望, 用笔对四锁说话,成了举儿的习惯,也成了举儿在沪城里,学习之外的排遣。就 像以前在大青山,放牛时和四锁说话一样,只是听不到四锁的笑声和回答。   四锁靠在西坝头河沟附近,栓牛的树下,看举儿的信笑了起来,抬手抹掉了 眼角噙住的泪。四锁原本觉得沪城很远,这时候又觉得沪城没那么远,再一想, 其实还是很远,远在山外。想着想着,就陷入了无尽的忧伤。四锁扯起一根紫苜 蓿花,定定看了很久。西坝头是一座小山的山头,坐在山头向远处眺看,近前的 山罩着一层淡紫色雾气;远一些的山墨黑;与天相接的最远处群山,淡灰色、微 微发蓝;再远,那就是山外,是坐在西坝头的四锁怎么也看不到的地方,那里模 糊一片。   七、   父亲年祭。为这一天,举儿等了一年。   大青山没变,走在这唯一一条出山进山的小道上,举儿步子迈得稳而有力, 举儿心里被一种不知什么样的期待鼓舞着。山里的声音层层叠叠,举儿不住迈开 的步子等不及停下来细细分辨,山林里草叶混着湿润的泥土氤出的香气,任举儿 怎么大口大口使劲吸,都不过瘾。   一年不住人的屋子,听说娘俩要回来,被村里几个收拾得不见一粒灰。再回 到大青山的举儿母亲一进门,就把包袱放下地,她舒了长长一口气。   母亲给村里每一户都带了沪城的特产。给四锁多买了件衣裳,真丝的。   “你送去,也去看看你的牛。”母亲把衣裳袋子递给儿子。   举儿心口像烧着一团火,步子走得轻又快,他有好多话要当面问四锁。快到 时,正迎面碰上了。   “四锁!”举儿喊出一声,快两步走近。   四锁停住不动,脸顿时烘起一阵热,怕让举儿看到,她把头埋得低低的。   “袋里那件衣服,是我妈专给你买的。”举儿让四锁把东西拿进屋,自己等 在门外。   四锁点头,轻轻应了声,忘了道谢。举儿要等四锁一起去西坝头。四锁出来 的时候,辫子重新打过了,举儿还闻到一阵雪花膏的香气。这味道举儿熟悉,母 亲也爱用。   四锁怯弱地走在举儿身后,任举儿放慢脚步,她也不赶上前。举儿的心里, 像有一面小鼓在擂。四锁变样了,变得更好看了。四锁和举儿在沪城里见到的那 些女同学都不一样,她如同山花一样安静、清香,她还有沪城姑娘从不会有的怯 怯。每一次四锁脸颊绯红,心里更慌的是举儿。举儿有好多话想对四锁说,一时 竟说不出,一见到四锁,与她黑亮的眼眸一触,举儿想说的话就忘了、乱了。   “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怎么一封也不回?”举儿只问出这一句。   “怕写不好。”四锁不敢告诉举儿,那些信,她看了不下百遍,有些字句, 都能背出来。四锁总把信带上西坝头看,让风把信纸吹得刷啦啦响。   “我这次回来呆不了几天,回去之后,你给我写信,行吗?”   “回去”、“回来”,举儿把自己给说乱了,改口接着说:“沪城和我想的 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四锁问。   “说不上来,也好,也不好。”   “总比大青山好。”   “谁说?山里有的,那里没有。”举儿不承认。   “可那里有的,咱山里更没有。”四锁说,“总归是沪城比大青山好,好多 了……”   举儿不和四锁争了,举儿说不出沪城好在哪里、不好在哪里。快到坝顶了, 举儿看到了自己的牛。   牛偏过头来,朝举儿看,它在等举儿过去,牛认得举儿。举儿摸着牛脑袋, 牛不会说话,耳朵却灵性地动了几下。牛变老了,举儿长大了,牛再也驮不动举 儿了。   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   “和你站一起,我成小矮人了。”四锁看着地上斜斜的影子,拿举儿的影子 和自己作比。   “不是我高,是你不长!”举儿逗她。   “我怎么没长,是你长得快,我追不上……”四锁和举儿常常就是这样拌嘴。 这句话刚说完,四锁的心里就难受了起来。   回到沪城的举儿,还是没收到四锁的信。四锁想写,一连重起了十来遍开头, 总写不好。笔在纸上划了好多道线,却写不出心里想说的话,写不成句成篇。四 锁收起纸和笔,走到牛身边,抚牛的身子,轻轻哼起了小时候就会唱的山歌儿— —阿妹送郎到门前,抬头望月在天边,山路弯弯转来难,月能圆来人不圆……太 阳落山,四锁牵着两头牛回家,歌声在空旷的山林里,飘得很远。歌声撞到崖壁 上,和出了道道余响,四锁心里的忧伤,就被这回声一漾一漾地荡开了。   母亲这次从大青山带回了一只用大青山里长的竹子,编的竹篮。竹篮不新, 是他们母子俩还没有回到沪城之前,在山里就用过的。母亲说,总要留点念想。 母亲带着念想回沪城;举儿带着盼望,留给在沪城的日子去等待。   举儿有一些失落,要对四锁说的话,没说完。举儿记起了母亲读过的那首, 父亲写的诗。举儿渐渐读懂了,因为他也有了悄悄话,想对四锁说。   悄悄话   羊朝大青山,   说了一句悄悄话。   它把头低下来,   等大青山回答。   鹂莺对君迁子树,   说了一句悄悄话,   君迁子一笑,   把风招来了。   树,是百年的树;   山,是千年的山。   后来,   羊走了,   鹂莺飞了。   八、   高考前一天,母亲让举儿在父亲的相片前敬了三注香。母亲对父亲说,举儿 努力了这许多年,就为这一考,定要告诉父亲一声,让他知道。母亲的眼里,早 已看不到失去父亲的痛。母亲把香点燃,交给举儿,举儿把香插进香炉,深深鞠 一躬。“长大了。”母亲低声自语,看着父亲的相片,又看着举儿,把十几二十 年的时光,全融进了安然的一笑里。   大青山通往城市的公路修好了,双车道的柏油路面,宽阔平整。不断有年轻 人走出大山,涌向城市。回大青山的路便捷了,举儿却因为学习任务紧,没再回 去过。举儿的心留了一份念想,只能在夜深人静的学习之余,出一回神。沪城的 每一场大雨,都能把举儿带回大青山,带回那一份寂寞中去,寂寞是排解不完的, 好比雨停了还会再下。   母亲的后半生在为举儿活,否则,她不会再回到沪城。这些,都是举儿从母 亲写给父亲的信里听到的,举儿感觉到重压。多少大青山里的人走了出来,但母 亲不为举儿,不会走出大青山。举儿没有母亲的经历、没有母亲经历过的创伤和 记忆,一颗年轻的心永远对新奇充满着向往。举儿渐渐适应了城市里的一切。举 儿爱着大青山,然而举儿不会再选择回到大山里去。   举儿如愿考上了自己心仪的大学,母亲又一次在父亲的相片面前读一封长信, 给父亲看举儿的录取通知书。母亲流下了泪。举儿的记忆里,父亲下葬那天,母 亲仿佛把一辈子的泪水都流尽了。举儿心里忽然生出惭愧,他总觉亏欠了母亲什 么。他只能用努力换来成绩,作为对母亲的报答。   毕业之后的假期里,举儿和母亲再一次回到了大青山。老牛还在,却没见到 四锁。四锁妈说,她出门打工去了,没说到底去了哪个城市。举儿独自上了西坝 头,坝头上那天风大,吹得举儿睁不开眼。大青山林子里刷啦啦的树梢摆动声, 听着听着,仿佛是多年前记忆中的那一场雨,漫天漫地尽肆地下。绿色的林地, 起伏如同波浪,举儿坐在西坝头的草甸子上看着看着,身子也卷进了绿波的荡漾 里,举儿有一些眩晕,他仰面躺了下去,瓦蓝的天上,一朵白得刺眼的云从眼前 悠然飘过,不知不觉里,更改了形状。   回去的路上,举儿母亲说,他们大青山住的那屋,要拆了。有人看中了大青 山,要与村里合作,开发旅游。修了路,山里的东西就能流到山外换成钱,负责 开发大青山项目的老板向村民承诺,不出三年,能让全村人的收入都翻翻。村里 人听得振奋,动员会当天,几乎全体村民都签了字。母亲和举儿的户口已经迁出, 盖屋的地基是生产队当初划拨的,属于公家。举儿母亲没有发言、签字的权力。 下一次再回大青山,恐怕房子已经被拆了。   父亲的坟被迁到县公墓群里,沪城公墓价格高,母亲没有能力为父亲在沪城 安一个家。那天举儿和母亲从大青山返沪城的路上,下起了雨,举儿于是又一次 听到了寂寞的声音。举儿和母亲,一路几乎没有说什么话,他们各自想着自己的 事,那些属于大青山的,久远的往事。   上西坝头,要经过一片枫香树林。举儿这次看到枫香树林里多了好些亮白扎 眼的树桩,成材的、还没完全长成的,被伐了一片。“不奇怪,来时你问山脚下 围那么大一圈地,那么多工人在建什么。后来听说就是在建木材加工厂。大青山 里的好材多着呢,一片林子,养了有几百年……”母亲淡淡说着,无法流连与悲 伤,“咱们屋后那棵君迁子树,怕是不多时也要被砍了。”   举儿知道就是那棵父亲诗里写过的君迁子树。举儿要母亲想想办法,让老树 活下去。   “没办法想,这树不属于我们,是自己长出来的,地是村里的。”母亲停了 一停,“留不住的,就随它去吧。”   当年落在树上的鹂莺飞了,如今君迁子也要倒了。父亲诗里写的羊早不见了, 父亲诗里的大青山,也开始变模样了。   九、   举儿的大学,在沪城读。举儿住校,周末才回家。母亲每个周末都会用那只 从大青山带回来的竹篮,早早起床去为举儿买菜。母亲会算准时间,几乎每一次 都赶在举儿回来前,已经把菜买好、先到了家。举儿口袋里的家门钥匙,很少用 得上。门虚掩着,就为等他回来。   “妈!”举儿同往日一样,推开门,就立即喊一声。   走出来一个人,举儿愣了半响没动。是四锁。举儿放下包,一时竟不知说什 么。母亲拉四锁坐回去,让举儿给四锁倒水。   “四锁来沪城,都有两三年了。怎么到今天才来?”母亲先对举儿说,又转 过身来问四锁。   “是我妈让我来看您。”四锁声音轻轻地,多年前的怯怯依然不变。   “大青山如今全变了样了,后来你回去过吗?”母亲拉着四锁的手,说起了 大青山。母亲像是有更多话要对四锁说,问起了很多人和事,说了很久。四锁这 次来,是告诉举儿和母亲,牛老了。   举儿听着,低下头什么都没说,只有母亲的一声叹气:“牛年岁大了,也没 法……”   临别前,举儿送四锁去车站。   “高举哥,下个月你能抽空回一趟大青山吗?九号,星期天,我在西坝头等 你。”四锁猛然抬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使举儿一怔。   “下个月?”举儿不明白四锁的意思,但点点头,“好。”   车来了,四锁朝举儿摆一摆手,转身淹没在车厢黑压压的人群里。四锁的话 让举儿不明,同时也开始有了期待。   “妈,下周末我不回来,和一个朋友约了。”去大青山前一个星期,举儿对 母亲说。举儿猜四锁那天把这话留到最后,大概是不想让母亲知道。   母亲没有阻拦,儿子大了,总有这么一天。   十、   大青山比从前热闹多了。木材厂里锯木、刨花儿的机器声尖利刺耳,来来往 往的人群和车辆,惊飞了好些山林的鸟儿,不知多少巢穴被倾覆,鸟儿没了家, 飞了。   鹂莺也飞了。   举儿上西坝头之前,先回了一趟他在大青山的“家”。屋顶已经被揭开了一 半,屋门上那把锈蚀了的老锁,还牢牢把住门和门框,把住残损,看上去像是一 个笑话。屋里什么都没了,几件当初留在屋里的家具,不知被谁,搬到哪里去了。 窗也只剩了框,木棂断了,玻璃碎在墙跟下。土灶台上一口大铁锅居然还在,盛 了半锅混混黄黄的水。举儿抬头看,水是从没掀掉的屋顶裂缝中间渗下来,滴进 锅里的。灶房角落里,还有条破棉絮,不知是哪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猫在这残 屋里过夜。   君迁子树还在,在残颓的老屋身旁,孤独地活着。举儿抬起头,看见阳光从 树荫里,斑驳成一条条光线,窜了下来。举儿希望这棵君迁子树一直就这么长着, 为父亲的那首诗、为母亲生得住根的回忆,长久地活下去;当作时间和曾经的凭 证,就这样地活下去。   倾砸和破败,狠狠涂刷着举儿的记忆,而当年老屋里的样子,举儿是怎么也 不会忘的。呈在举儿眼前,这鲁莽的一切,让举儿第一次感到错愕。大青山第一 次让举儿感到错愕。   往西坝头常走的那条路改了道,绕开了枫香树林,为的是卡车上下山拉木材 方便。举儿看不到枫香树林如今的样子,也听不到涧水汩汩流淌的声音。大青山 明丽了起来,有工人丁丁硁硁凿石刻字,有古色古香的留歇亭,有刷过油漆的崖 壁栈道。举儿一路往西坝头走,一路看见躺倒在地上的石刻碑,碑文撰写着举儿 从未听说过的,与大青山有关的传说神话,引入上古、以《山海经》注证,似有 凭有据。大青山竟藏着如此久远的神秘,是祖辈都生活在山里的人们所不知的。 举儿又一次感到错愕,眼前的一切,与他熟悉的那座大青山,越来越远了。   西坝头没变,从西坝头往远处看,群山的轮廓,也还没变。举儿站在坡顶上, 向来时的那条路看,被风吹动的竹梢又泛起海一样的波浪。波浪下面,是一股与 经济有关的浪潮在兀自涌动。举儿明白,有些事情无法抗拒,也不必抗拒。当年 走出山的举儿,也是在为闭塞的人生寻找一条更光明的出路。大青山莫不如是。   四锁早早等在了西坝头。举儿走过去,用低沉敦厚的声音,问:   “有话和我说吧?”   四锁点点头:“这么远,我想你可能不会来,不来也就不来罢,我等到晚上 就走。”   “我答应过你。”举儿看着四锁,不知道四锁为什么难过起来,“你怎么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不是今天,是明天。”四锁说,“明天,我要订婚了。”   举儿说不出话,他定定看着四锁,只是看着。   “高举哥,我明天要订婚了。”四锁重复,举儿没听到似的。   四锁哭了,先是垂下眼睑哭,后来捂住了脸哭,最后,她哭着靠在了举儿的 肩上。   “怪我,有些话说得太迟了。”举儿不知是哪儿痛,这种痛在全身游走。四 锁从没和举儿如此亲近,举儿不知该怎样抱住她,才能不让她离开。   “不怪你,四锁哥,我都知道,我都知道。可……”四锁泣不成声。   举儿母亲当年离开大青山前,和四锁妈有过一次谈话。之后,举儿母亲托四 锁妈给四锁的沪城地址,四锁妈悄悄藏了起来。   “咱是山里的姑娘,和他们不一样。”四锁妈这样对四锁说,“当年举儿他 妈留在山里,是报恩,她沪城的家人,在一年里全给整死了,作孽啊!她这才铁 心留了下来。但她总归和咱山里人不一样,迟早是要回到她那地方去的。你留念 想,苦的是你自己!”   “他们现在走了,你就断了这根吧!你走不出山,他们也不会再回来了!”   柏油马路修好了以后,山里走出去了很多年轻人,四锁想去沪城。哪怕找不 到举儿,和他能在一个城里,四锁也觉得近了。沪城很大,太大了!四锁刚一踏 进,就被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给照晕了;沪城里的人太聪明了,四锁没有落脚、伸 手的地方。她瞪着黑白分明的眸子,像是一只从野地里被人逮进牢笼的小兽,惊 慌、失措。   四锁在一所大学边上的餐馆里打工,她不知道举儿上的是哪个学校,校门里 进进出出的年轻人,常使她能够想象举儿现在的样子。四锁在海里寻找她要的那 一朵浪花,悄无声息地寻找。   直到举儿的那头牛老了,四锁妈才把当年举儿母亲给的地址告诉四锁,让四 锁亲口去对举儿母亲说一声,算是有一个交代。   即使没有四锁妈阻拦,四锁也不会朝举儿多迈出一步。举儿想要四锁写的信, 四锁怕写不好,也怕写多了,更不好。   “高举哥,”四锁抬起头来,“还是小时候好,小时候咱们能天天在一起。 可现在,什么都变了。”   “你记得有一次我家的牛没栓牢,自己跑了,你带我满山去找,没找着,天 黑了。”四锁哭肿的眼睛又弯弯地笑了,越发惹得举儿满心怜惜。   “我爹把牛找回去,又折进山里找我们,找了大半夜。”四锁接下去说, “我们迷在了对山的竹林里,我在山里怕,你哄我,指天上的星教我认,给我捉 萤火虫。”   “那天晚上,好多萤火虫绕在我们身边飞,是吗?”四锁问举儿,“我记没 记错?好多!我从没见过那么多萤火虫。”   举儿和四锁并肩坐着,举儿让四锁靠在自己宽阔的胸膛里:“没错,好多萤 火虫,就飞在我们身边。”四锁听举儿说着,闭上眼去回想。不仅半空中有萤火 虫在飞,地上躺倒的枯竹竿,也星星点点放出绿荧荧的光。四锁想到那一次夜空 中的星星、想到绕在身边飞的萤火虫,想到地上的竹子荧荧散出的光……唯有回 忆是闪亮的。   远处的伐木声渐渐没有了,凿崖壁丁丁硁硁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只剩下风摆 过竹梢刷啦啦的声响,像远远的地方正在下一场雨,举儿又被这声音,呼唤出了 内心底深深的寂寞。夕阳把群山都笼在了金色的雾气里,鱼鳞状的云从天边铺陈 开来。看云的幻化和多变,如同天上也有另一个世界,云把人的眼带到更深更广 的视觉里去。四锁回忆着、回忆着,不再难过了,她挨着举儿,和举儿一起看远 远的天边,那鲜艳泛滥的红云。风里飘来了一阵山歌,不知是谁趁日头将晚,从 山上下来,在用歌声伴着步子,遣散一天的疲乏。   “天要黑了,你今天回不了沪城了,怎么办?”四锁问举儿。   “不回了。”这是举儿第一次无故缺课。举儿和四锁,在西坝头说话、看星 空、等萤火虫,听大青山最安静的时刻,最真最熟悉的声音……直到天泛白。四 锁希望时间过得再慢一些,举儿这次离开,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再见面了。   “四锁,跟我回沪城吧!”举儿猛然一把抱住了四锁,紧紧的。   四锁直摇头。连把想说的话写到信上,都写不好啊!四锁深深明白,即使她 妈不说,她自己也明白。   “我不能负人。”四锁轻缓地说,“我就为在这之前,见你一面。高举哥, 我们做一辈子兄妹,我住的地方,就是你在大青山的家。”四锁仰头朝举儿笑了, 笑得眼睛弯弯的。举儿几乎要哭出来。   举儿带不走四锁,也不会再回到大青山。四锁对他说,他在大青山还有家, 有扇门是为他留的。举儿返沪城的路上,看到了一辆从大青山开出来的卡车,拉 了满满一车新伐下来的树,举儿认得,是枫香树。举儿心突地沉了。   举儿不知道他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去推开那扇,四锁为他留的门。车载着他, 离沪城越来越近,离大青山越来越远了。   十一、   大学四年,课业不再如同高中时强压和紧张,举儿一贯勤奋踏实,独得老师 赏识,免试成了老师的研究生,老师的女儿,后来也成了举儿的妻子。   母亲越发老了,常爱忘事。举儿仍然在每个周末回家吃饭,和妻子一起。母 亲也仍然早早起床,去菜场买他们爱吃的菜,算准时间,在他们到家前回去,门 专为他们留一道缝。举儿的家门钥匙常用不上,渐渐也没有了带钥匙的习惯。   又一个周末,门严严锁着,举儿和妻子站在门外,举儿敲门,不应。门是第 一次这样紧锁,举儿忽然想起母亲几天前和他说,最近眼睛时常模糊看不清,头 晕,走路发飘。举儿不安起来,门连敲数下,隔门朝里喊得很大声。   “你们都到啦!”母亲挎了满篮子菜,站在举儿身后。举儿的心一下子松了。   “篮子忘拿,又回来取了一趟,给耽搁了,”母亲进门,把菜一样一样拿出 来,“我算准时间还有富余……”母亲抬眼朝小客厅里那架老钟看,看钟盘上的 指针,还指在几个钟头前,“咳!忘拧发条了!”   母亲缓缓把钟抬起,摸索着钟背后的螺丝,“这会儿几点?”   “九点过十六分。”   母亲眯起眼,仔细把钟对得分毫不差,再去一圈一圈拧发条。钟是老钟,逢 半点敲一下,整点敲数下。那一声接一声的撞击,在举儿心里,是岁月的悠长和 回响。举儿没给母亲换一架不必上发条的钟,母亲每一天紧一次发条,听一天里 的钟摆、撞钟声,这样的日子,她过习惯了。   “您还是和我们住一起吧!”举儿不止一次这样劝。   母亲不答应,从当年带举儿回沪城起,母子俩就住了在这里,到如今十来年 了。母亲说树挪多了,长不好,她老了,能呆定一个地方,就不再挪动了。   举儿买了辆车,红色。母亲笑呵呵地用手抚车身,连说:“好,好,红的亮 眼,一瞧就能瞧见。”   母亲要举儿开车,去看看父亲。“回大青山吗?”路上,举儿问。   “不回了,当年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母亲说得平静,“看不到什么了。”   举儿一直记得还有一扇门为他留在大青山。他不去推开。   母亲又给父亲念了一封长信,说大青山的变化、沪城的生活。母亲不再讲从 前,她说自己记性越来越差,从前的事,断断续续忘掉了许多。母亲念信的声音 轻轻地,像是在对父亲耳语。这使举儿又回想起了父亲写过的那首诗:   悄悄话   羊朝大青山,   说了一句悄悄话。   它把头低下来,   等大青山回答。   鹂莺对君迁子树,   说了一句悄悄话,   君迁子一笑,   把风招来了。   树,是百年的树;   山,是千年的山。   后来,   羊走了,   鹂莺飞了。   十二、   “今天你们没开车来?”举儿母亲吃饭时,问。   “车送去修了。”举儿回,此时举儿也成了一个孩子的父亲,时间一下子又 过去了五、六年。   “难怪,我朝下看,车当中没看到红的。”厨房的窗户外,就是楼前停车的 空地,举儿常把车停在那里,母亲做饭时,一转脸就能看到。   “我正找着,就听你们进来了。”母亲眼睛看东西越来越模糊,耳朵却还听 得清。   举儿夹起一筷子菜,菜咸得难以下咽。母亲又把盐和糖,搞混了。   这天,举儿没着急离开。他把母亲常用的物件都细细整理了一遍,常吃的几 种药,贴上了标签,标签上他写了大大的字。举儿整理时翻出了那对鸳鸯枕套, 水鸟的眉眼棕丝线钩成,缱绻含情。举儿回想起刚到沪城的那几年,母亲每晚都 坐在他身旁,他学习,母亲佝着身子在灯下,一针一针……举儿把它叠好,收在 衣橱最底层,这是当年和父亲结婚时,母亲绣的。母亲一直带在身边,珍藏了这 么多年。   母亲的眼疾,又加重了,举儿咨询过医生,母亲有可能失明。举儿用尽了办 法,却控制不住母亲病程的发展。   举儿又提及把母亲接到身边住,母亲怎么说都不答应,年老的母亲,变得固 执了。举儿为母亲请了一个保姆。保姆搬来的第二天,母亲就送了她一些东西, 让她又回去了。母亲变得无法让人理解,举儿不知道年迈的母亲为何一再坚持和 拒绝。他记得母亲曾在返沪城的路上说过:“留不住的,就随他吧。”命运架起 母亲的身子往前走,让她学会隐忍。一直到风烛残年回望,才使她对自己的一辈 子,觉得不甘。   举儿改作每周六回来陪母亲一起去买菜,陪母亲做饭。母子俩做饭的时候, 母亲常对举儿讲起父亲。举儿对父亲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母亲的讲述,总能让 举儿联想起大雨。“那天没下雨。”母亲又一次纠正。定在举儿心里的印象,举 儿不再拿出来与母亲争辩了。母亲应该是不会记错的。举儿无法解释心里头那场 雨的记忆是从哪儿来,雨越下越大,越大也就越寂寞。   沪城的雨,与大青山的雨,连成了一片。举儿在母亲身边,听母亲讲述父亲, 忍不住回想起大青山。晴雨往复,不觉已过去了多少年。   母亲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母亲眼里的光,是一天一天黯淡下去的, 眼前的景象一天比一天模糊,直到有一天,空茫一片……   放慢时间消化,发生的一切,接受起来就没那么难。举儿又为母亲请了一个 保姆,母亲这一次没有拒绝。失去双眼的母亲,失去了自主的能力,事事需要另 一个人扶携。母亲不再下厨房,买菜做饭,都交给了保姆。   “竹篮呢?”举儿发现好久都没见过那只竹篮了。   “让老李一起收走了。”老李是收废旧物品的大爷,在这一带已经收了十来 年,“我买不了菜,留着也白留。改用塑料袋提,还省事。”   举儿不再说什么,陪母亲坐着,听收音机里的评书。评书讲的都是古老的故 事,结局尽管早明了于心,也还是让人愿意去听,随戏生出各种情愫。戏总能把 人间的喜怒哀乐揉在一个狭窄短小的时空中,悲喜得分明。而人这一辈子,拖长 了跨度,也就冲淡了欢乐与忧愁。   失去了双眼的母亲,老得比从前更快。举儿每天下班都来,陪母亲吃过晚饭, 安顿好之后,再回自己的家。门总为他留出一道缝,无须他带上钥匙去打开。   “妈。”每一天,举儿都推开门,同时招呼一声。母亲一开始是等在小客厅 里,后来就只能躺在床上等了。下不了床之后,母亲执意要搬到朝北的那间小屋 里住,怎么说都不听。   “北面屋子常年晒不到太阳,沪城潮湿,您关节又常疼……”举儿劝。   “搬吧,搬吧。”母亲不理,摆手说。   举儿不动,保姆站在一旁很为难。   “想让我多活两天,就帮我搬。”母亲竟然生气了。   朝北的屋子就在厨房隔壁,油烟常窜进房里,房间窄小逼仄,虽有扇窗,仍 通风不畅。举儿默默地与保姆一起收拾停妥,扶母亲躺在了床上。朝南的大房间 空了出来,阳光白白从窗户投进来,照不到母亲现在住的那间屋。   “我的举儿回来了,去开门。他总不记得带钥匙。”举儿母亲对保姆说。   这些话,是在母亲过世以后,保姆离开前告诉举儿的。   母亲执意搬到北面的屋子,是因为北屋离楼道近。母亲眼睛看不见之后,就 用耳朵听,母亲能够分辨出举儿车锁喇叭的那一声“嘀”。躺在床上的母亲,听 老钟敲过七下,就开始等着这熟悉的一声。   “我的举儿回来了……”   时间推演的一程一程、一幕一幕不再让举儿感到错愕。没有了母亲的这间空 屋,仿佛没有了一切,所有的改变都在一个能够被理解和接受的程度里,泛苦地 咽下去。   举儿遵母亲的意思,把她和父亲安葬在了一起。沪城,最终还是没能生出母 亲的根。   要变更已经形成的习惯很难,举儿回老房子,常常忘了带钥匙。再不会有一 道窄窄的门缝为他留在那里了。有几次,举儿忽然想回去看看,走到门口,才恍 然。于是就这样,举儿站在了门外。   十三、   大青山的老屋,留给举儿最后的印象,是门和门框还在、锁也还在。大青山 的老屋,却不再等举儿和母亲启开。   沪城的老房子,举儿保留了母亲生前的一切。举儿的钥匙,打得开老房子的 大门,举儿常常忘了带。   大青山还有扇门,是四锁的家。举儿始终没有去敲开。   举儿每天都会用钥匙打开一扇门,那是举儿自己的家。   门,是每个人的出口,和归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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