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25/07(第三七八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inyusi.us            ※ ※※※※※※※※※※※※※※※※※※※※※※※※※※※※※※※※※※※                  § 【卷首诗】            §      母亲节的早上                  § 刘晓峰:母亲节的早上       §      ·刘晓峰·                  § 【牛肆】             §    母亲节的早上,                  §    我想做首诗。 黄明红:思绪的沉淀        §  文 远:南丹漫记         §    我们种下种子,                  §    后来长成树,开满鲜花。 【丝露集】            §    我们种下孩子,                  §    看孩子长大,天真无邪。 夏 沙:我的外婆         §  文笔山:沈眉           §    秋冬过去,春天会再来。                  §    大河流下,变成雨回来。 【网里乾坤】           §    我们把母亲种在地下,                  §    她却没有再来。 方舟子:志愿军“神枪手”的真相  §  王庆民:中文舆论对伊朗问题的若干 §     争议与误区       §                  § 【网萃】             §                  § 王先鞭:父亲(五十三、五十四)  §                  § 【网讯】∽∽∽∽∽∽∽∽∽∽∽∽∽∽∽∽∽∽∽∽∽∽∽∽∽∽∽∽∽∽∽ 【牛肆】∽∽∽∽∽∽∽∽∽∽∽∽∽∽∽∽∽∽∽∽∽∽∽∽∽∽∽∽∽∽∽ ◆              思绪的沉淀                ·黄明红·   我工作的办公大楼的中央难得地留着一块空地,整理成一个小花园,种着一 些树,有一个小池塘,里面有小鱼游来游去。侧面有个小亭子,经过一个弯弯的 小拱桥可以走到,颇有小桥流水的感觉。我办公的地点在三楼,中午吃完饭,经 常走下一层到二楼的走廊,走廊中央有一排长长的窗台。站在窗台边往外看,视 线朝下就是这个小花园,抬眼则是蓝天白云,花园的绿树高耸过屋顶,被蓝天映 衬得更加雄伟。只是这样站着,看着,让思绪飘荡,心情就会很自然地放松下来。   今天我照例站在窗口,边看微信读书。翻到伍尔夫的书《一间只属于自己的 房间》中的一段话:“这个想法虽然微小,但依然具备它同类的神秘特质——只 要放回大脑,它就会变得重要,让人情绪高涨;它冲撞、下沉,一会儿闪到这边, 一会儿闪到那边,激荡起一圈圈思想的躁动,让人一刻也静不下来。”   看着窗外天上的白云翻腾,有时会聚集成一个智慧的老人,有时又变幻成一 只跳跃的小狗,一刻都不停止变化。而这段话读了也让我思绪翻腾, 我的思绪也 像白云一样飘来飘去,它们不断变幻组合,很多飘散得无影无踪,也有些聚拢起 来,在脑中成形,不记录下来我的心似乎都无法安宁。特别是“让人一刻也静不 下来”这句话让我想起了我姐姐跟我说的她跟小孙女Harper的一个对话。   最近,我姐姐来到新加坡看望两个小外孙女,上个星期天早上我们三姐妹就 约了在清晨一起出门快走,姐边聊起她和Harper的事。Harper三岁多,妹妹 Haley一岁多。姐来了,晚上就跟Harper一个房间睡觉,因为我们的约会姐需要 一早出门,担心Harper一早醒来看不到她会不安,就先跟Harper说:“阿嫲明天 早上要跟红姨婆小姨婆去运动,你早上起来后自己要乖乖吃饭哦。”Harper在姐 还没有来到新加坡前就已经很自豪地报告过她可以一个人睡觉了,所以并没有说 要姐陪的事情,只是过了一会说:“那明天我喝水的时候要用杯子喝。”   为什么这么说呢?原来,姐没有来新加坡时,两个年轻的爸爸妈妈自己带她 们两个幼儿,早上时间赶,通常拿了有吸管的杯子让她自己喝水,爸妈就去忙别 的事情了。但是,姐来了,会早点起床,陪着她吃营养早餐,让她用水杯喝水, 她会双手拿着杯子,边喝着水边看着外面,边跟姐聊着天。其实,姐这样描述着, 我就能感受到一种温情,或许,小Harper也感受到那种陪伴的温馨,这种感受在 她那里就具化成用杯子喝水。   姐说,“你跟妈妈说一下,你会乖乖喝水,妈妈会让你用杯子的。”说完后 她们都安静了。姐说她已经马上入睡时,Harper突然问:“阿嫲,你为什么要和 红姨婆小姨婆出去?” 姐说她实在困得很,就只是说:“现在太晚了,明天再 跟你说。”后来,Harper也就没有说话了,但一直不安宁,用手一直敲着姐的大 床。我想,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微小的想法”已经放入她的大脑里了,以致于她 静不下来。   其实,小孩如此,我们大人不也是如此吗?昨天听了姐的描述,我就觉得很 有趣。今天看到伍尔夫的这段话,这个想法就进入了我的大脑,逼迫着我现在要 给它记录下来。于是这个想法就不再跳跃而沉淀下来,我的思绪归于安宁,像一 片清澈的蓝天。   (写于2025年4月1日) ◆               南丹漫记                 ·文远·   1   我一直心生向往,想要踏上南丹这片土地。   这份渴望源自多重缘由:母亲家族中,曾有一位前辈在民国时期供职于南丹 大厂矿,任期虽已湮没,却为我披上了历史的薄纱;更有传闻,大厂矿区或始于 民国,甚至可追溯至清朝或更久远历史的点点火光。那些或许蕴含锌、锡、锑, 或潜藏更为稀贵的矿藏,仿佛在山岩深处低声呢喃。如今,除了国企华锡集团, 这里还有哪些矿业身影?我亟待寻访。听闻广西华锡集团总部,曾立足柳州,如 今已迁至南宁,见证着区域格局的变迁。   母亲家族中,还有我的两位老表曾在金城江生活。多年前的一次清明,我与 表哥绍立在罗城龙岸共祭先祖,以后再没机会相聚。一年前,大宝舅哥告诉我们, 绍立表哥已离去。不免悔恨:若早些来到他的城市,我定还可以给他一个温暖的 拥抱。   南丹地处桂西北,毗邻贵州,群山叠嶂,自古以来便因地势险峻、交通闭塞 而与外界隔绝。所幸近年来高速公路修通,自都安起,一路隧道接连穿山越岭, 绵延数十公里,真正实现了“天堑变通途”的梦想。   我们先在环江县城歇息一晚,翌日经金城江前往河池小三峡游览。直到黄昏 时分,方才辗转抵达南丹县城,暮色中群山静默,仿佛也在迎接久别重逢的旅人。   街道的路灯昏暗,灯影在青砖上摇曳,恰似夜色中含蓄的热情。南丹,全称 南丹瑶族自治县是一个瑶、苗、壮等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南丹人嗜酸胜甜,酸 肉酸鱼常见街头巷尾,店名也多带“酸”字——“酸虾食坊”便是如此。这里的 人热情豪爽,山歌如流水般倾泻。夜幕降临,我们入住旅馆后出来觅食,偶遇一 席姑娘围坐于某餐馆一隅,觥筹交错间高歌斗酒,那惊心动魄的放声,仿佛将长 街隔绝,只余他们的笑声与旋律。我知道,这里没有顾虑与束缚,只有最肆意的 欢愉。   我们入住的旅馆由一贵州人所经营,门面租自他人。大厅里,一只挂壁时钟 的分针停顿在三点十二分,而我们抵达时已是七点整;角落的饮水罐已空;洗澡 间的花洒水流稀薄,如垂柳低拂面颊;电视屏幕一片漆黑,据说因欠费被广电公 司断电;房中甚至无椅,只得倚桌而立书写;Wi-Fi虽有,却若有若无,信号极 弱。   我感叹:南丹虽处交通要道,人来车往,却也让住宿一“房”难求。我们曾 电话寻访多家客栈,方在最后一间标准间前,被“只剩最后一间”的话语惊得急 下单。同行的老莫几乎不敢迟疑,在线支付,才得以锁定这方小天地。   2   我们选择在五一小长假出游走的是小众观光路线,不想还是在南丹这里遇到 住宿难题。   而在文化与体育设施的建设上,南丹人却显得分外大方——   那座落成于2015年的现代化图书馆,宽敞明亮,书香弥漫;周边还建有青少 年科技活动中心、表演艺术中心、白裤瑶服饰研究中心,以及体育馆和篮球场。 一砖一瓦,无不诉说着这座小城对未来的期许与热忱。   第二天一早,我们在街角吃完早餐,赶往档案馆,遇铁将军把门。转而寻访 图书馆,却在图书馆遇到殷勤的南丹人。我们先是在图书馆门口遇到一位身着十 分朴素看来是一位女领导,她热情的招呼我们:“来看书吧”。   “是的,想查找些县政协历年编辑的文史资料”。   “上二楼有副馆长接待你们,请他开地方文献室”。   在地方文献室,我意外首次发现关于家族前辈的一份重要资料。   据时任柳州行政区行政督察专员莫树杰将军在《风尘漫忆》——莫树杰回忆 录中所述:“当柳州沦陷时,柳州行政区督察专员兼柳州专区保安司令俞(疑为 “倪”字之误,下同)仲涛率领专区公署职员及保安司令部官兵,疏散到罗城县 城郊外约五、六公里的村庄住下;宜山师管区司令黄梦年也率部属疏散到罗城县 城。各机关、学校、医院也逃难到罗城,住在附近圩市村庄,都仰赖罗城县政府 征粮供应。罗城县县长何文运与黄梦年是保定军校同学,征得的粮食优先满足宜 山师管区司令部官兵之需,而何县长竟将自己的顶头上司——柳州专员公署和保 安司令部——置于次等地位。于是,俞专员亲自找何县长质问。何县长口头虽答 应指示县政府职员不分彼此,保证满足俞专员的粮食不缺,但仍先照顾宜山师管 区,导致俞专员愤恨恼火,以何文运县长违抗命令、有意刁难,遂以专署和保安 司令部断粮之罪,命保安副司令郭庸(恐为“邕”字之误,下同)章将何县长逮 捕关押。”   莫树杰将军为南丹土著土司后代、毕业于广西陆军讲武学堂,1939年曾任国 军八十四军军长职,曾在河南参加对日作战。受人排挤,后离开军界回到广西。 日军二次进占广西时,1944年11月间莫树杰被新桂系重新启用,并于1945年2月 派任柳州警备区司令部司令,兼任柳州行政区行政督察专员,但在处理前专员倪 仲涛杀人案事件之前职务暂不发表。   前任专员倪仲涛年轻气盛,枉杀无辜,逮捕关押何县长所用的借口不堪一驳。   据有关资料介绍,1944年10月间罗城龙岸人何文运(字承尧)临危受命,接 任罗城县长一职仅三天后,日军就占领罗城县城。倪仲涛的专署和黄梦年的宜山 师管区等都在慌乱中先后撤至罗城龙岸一带安扎。接任十天,倪专员要何县长征 粮供其部属食用。此前,罗城境内已先后过境两批从桂林保卫战撤退的韦云淞部 和甘丽初部,何县长兢兢业业已为他们征粮忙得焦头烂额。那些都是抵抗日军抛 头颅洒热血的抗日部队。为此,何县长曾对倪专员委婉地说:“我为打仗的部队 先筹粮,不打仗的是否可缓一缓?”但倪专员却不依不挠,执意要立刻、马上为 他的部属筹粮。气得何县长面对蛮不讲理的倪专员这个“后生小子”发了脾气。 何县长是保定军校老资格,早在1929年“蒋桂战争”曾获南京国民政府颁发中将 军衔;倪仲涛是所谓(抗日)战时黄埔军校广西短期培训班学员。   面对倪专员的极限施压,大耍威风。戎马一生的何县长对他也不客气:“我 什么场面没见过。”这句话给何县长带来什么样的灾难是他未曾预料到的。   3   莫树杰将军在他的回忆录中继续写到:“黄梦年出面干涉营救。俞专员恼恨 成怒,非置何县长于死地不甘心,借名去罗城县开会,骑马带随从数人;走到中 途时,用自己随身佩带的布朗林手枪,向左眼角射出一枪,子弹擦伤了眼角皮肤, 流血倒下马来,扬言是何县长指派亲信预伏谋杀。但俞专员的随从兵一闻枪响便 失魂落魄地一口气跑回专署驻地村庄大声喊叫:“不好了!专员自杀啊!”专署 官兵赶到将俞专员送医院治伤。俞专员见事已至此,遂叫副司令郭庸章将何县长 拉出来枪杀了,说是何县长畏罪越狱潜逃,被守狱士兵开枪杀死的。”   “出师未捷身先死”,何文运没有倒在敌人的枪口下,却死在自己的阵营里。   倪仲涛大敌当前,冒天下之大不韪,携私愤以报复,假公济私,争权夺利。   阴谋陷害何县长的事件发生后不久,主凶倪仲涛即被黄梦年将军向省府举报, 不久即被新任柳州行政区行政督察专员莫树杰将军和他兼任的柳州警备区司令部 逮捕法办,此后在1946年8月间被国民政府广西高等法院判处12年徒刑,剥夺政 治权利七年;凶手郭邕章被广西军事法院判处7年徒刑。   随后,莫树杰将军在1945年5月兼任罗城县长职。   1945年2月春节前何县长被害。日本投降后的第二年即获平反,县里召开了 万人公祭大会,纪念这位临危不惧保卫桑梓的抗战将领。   正义终得以伸张。   历史留给卑鄙小人倪仲涛的是无尽的嘲讽和审判,而留给抗日将领何文运一 座崇高的无字丰碑却永远耸立在罗城人民的心中。   1950年1月莫树杰将军带领国民党桂西军政司令部部属接受和平解编,回到 人民的怀抱。解放后莫树杰曾担任第四届广西政协副主席职务。   首次发现由莫树杰将军口述或撰写的这份回忆录,是我这次南丹之行的最大 收获。   有人说何县长做人太耿直了。   何县长军人本色,将军风范。刚正不阿,宁折不弯也不曲意逢迎。如果不是 这样,他就不是何文运了,这完全可以理解,而且这是一种优秀的品格,如果说 我们子孙后代今天的骨子里仍还留有那么一点刚正和执着的品性,恐怕就是从前 辈们那几代人身上吸取到的风骨精神。   经过与同行的老莫短暂商量,我们决定继续西行到大厂。大厂是一个矿区的 名字,也是一个小镇。从资料上我了解到,大厂矿区自古以来就有开挖各种黑色 金属的历史。此地金属品种繁多,以锡矿为主。   从南丹到大厂的道路崎岖难行,坡陡弯急路窄,是我遇到过的最坏路况之一。 上第一个急转陡坡,不期遇到一辆工程大卡车下坡,在我看到它之前两车几乎擦 身而过,这让我惊出一身冷汗。好在我严格按照行车规则靠右行驶,才躲过一劫。 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全程谨慎驾驶。终于在中午时分,我们毫发无损地顺利到达 大厂,可惜节日期间,大厂博物馆没有开门。我们在坡顶一家小食店里吃了一碗 牛肉粉。开店小哥很健谈,让我们从他那里了解到一些大厂矿区的近况:大厂矿 区各处发现有许多矿脉。大型国企华锡集团是这里的主要企业,除此之外,还有 其它一些大大小小的采矿公司。掘矿颠峰期大厂矿区有五、六万人,现在可能只 有二万人左右,百业萧条。当年的繁荣早已不在,只留下一个孤寂的小镇。   回南宁的公路也是大厂矿石运矿出山的主要道路,水泥路修得很规范,车行 其间没有什么难度。印象最深的是它的长坡,很多地方道路笔直,可以看出去几 个山头。有点像我们在电影中看到的美国某条高速公路天际线,很入镜。   来过家族中前辈工作过的地方,心中情怀顿时释然。虽然没能找到能够证明 前辈工作确切时间的资料,有点遗憾,但也给我留下一个下次可以再来的籍口。   有些人,一旦走进了你的心,就再也不会被时间冲淡;有些事,一经铭记, 便成了岁月里反复惦念的温柔。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魅力吧。 【丝露集】∽∽∽∽∽∽∽∽∽∽∽∽∽∽∽∽∽∽∽∽∽∽∽∽∽∽∽∽∽∽ ◆                我的外婆                  ·夏沙·   我的外婆出生于1933年,今年6月初在家里摔了一跤,于6月13日去世了,享 耆寿93岁。   我依然记得十二年前的炎炎夏日里,外婆在我们家小住几日的时候,有一个 夜深人静的夏夜,外婆和我们聊起了她生命中的往事,那些所有史书都不会记录 的,却仿佛是这个民族漫长历史缩影的往事,外婆的前半生只由两个字凝结而成, 那就是“苦难”。我妈说,你既然识了这么多字,为什么不把外婆的故事写下来 呢?不然,外婆的经历不是凭空消失了吗?   外婆的身世正仿佛是沪剧《阿必大》的翻版,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外婆的 爸爸在我外婆小时候找了一个小三,丢下了自己的老婆孩子,和小三正过得逍遥 自在时却突然早逝;外婆的妈妈则不甘示弱,在闹饥荒的年月里,撇下年幼的外 婆去了山里寻找果腹之粮,却最终委身于山里的男人,不再回来。可怜的外婆只 好与奶奶相依为命,艰难度日,可是外婆的奶奶终究会垂垂老去,且要独自带大 外婆谈何容易,最终七岁的外婆被迫做了别人家的童养媳。   成为童养媳之后外婆遭遇了更大的苦难。做别人家的媳妇本就已经非常不易, 更何况是像外婆这样的童养媳,她不仅要成为夫家远超常人的劳动力,而且常常 要成为家中成员的出气对象,在事实上无异于夫家的奴隶。   天不亮就要早起去捡柴、割羊草当然是家常便饭,如果不能按时交差则要被 婆婆威胁丢进羊圈让羊咬死;正常的饭菜自然想都别想,能吃到婆婆稀释过的白 粥已经要感谢上苍,有时甚至连邻居都看不下去,暗地里把外婆叫到他们家去吃 饭;一旦看不顺眼或者偶有顶撞,婆婆就要用剥了皮的桑条打得外婆皮开肉绽; 无良的丈夫自然向着老娘,两人齐心合力摆足奴隶主的架子,充分压榨着外婆所 能给予他们的罪恶乐趣。只有尚存良知的公公向着外婆,可是在一边倒的家庭之 中,他又护得了外婆几时呢?今日有限的保护,明日婆婆必然以更大的报复欲来 索取补偿。   这样的家庭当然无可留恋,外婆多次逃回原本的老家,可是外婆的奶奶只能 把她送回婆家,重新落到凶神恶煞的婆婆手里以后,等待外婆的只有更加残酷的 虐待,婆婆会在外婆全身上下用力狠掐至于红肿,用锋利的指甲在外婆皮肉上刮 出鲜血直流的伤口,且在押送外婆回夫家的路上多次把外婆推下河里,并用高昂 的声调叫喊:“你今天就在这河里淹死算了!你为什么不死呢!”外婆死死地站 在河里,冰冷的河水漫过了她的脖子,露在水面的只剩下她高昂的头颅,在围观 的路人面前,外婆情愿自己淹死也绝不上岸。有时逃跑以后,为了躲过婆家的追 捕,外婆甚至连棺材冢都钻过,也许在她眼中,比起这些人,冰冷的死尸骷髅可 能还要更加亲切一点。   这样度日如年的日子外婆竟也熬过了十年,我无法感同身受这十年外婆是如 何度过的,我只知道这样的日子外婆再也不愿意过了。她决定离开这样可怖的家 庭,回到奶奶的身边和奶奶一起生活。夫家虽万般阻挠,却阻止不了已经十七岁 的外婆成行,他们终究还是无法用暴力挽留下去意已绝的心。回到奶奶身边的外 婆过了几年安生日子,虽然日子非常艰难,窄小的房屋非常破旧,但是没有无端 的虐待,没有吃不到的劳动成果,只有自食其力的快乐。   回来仅仅几年以后,外婆的奶奶便很快过世了,处理完奶奶的丧事,外婆又 要面临自己的命运问题,自己今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呢?可是命运并不会掌握在 她自己手中,家族的族长早已把外婆自作主张地许配给了在外婆奶奶葬礼上出了 力的一个患有肺病的男人,这个人就是我的外公。   外公在我出生仅三年后就去世了,在我的记忆中只有一点点模糊的碎片,只 记得外公是一个很慈爱的人。由于患有肺病,外公年轻时就失去了劳动能力,身 体消瘦、性格懦弱,并且只有她的妈妈(即我的太婆)和他相依为命,因而虽然 年岁已大,却娶不到媳妇。太婆在葬礼上看中了我外婆,就私底下和外婆族中管 事的族长达成了协议,把外婆强行带回家做了儿媳妇,外婆孤立无援且别无出路, 虽然心中不愿,却也只能接受了这样的结果。这就是外婆的婚姻,全然没有一丝 爱情的成分,有的只是苦涩与无奈。虽然外婆的婚姻并不是自我选择的结果,但 好在她的结局还算不错。由于心知这样的媳妇来之不易,并且自觉愧对外婆,太 婆对外婆非常之好,不仅从不为难外婆,还对外婆视同己出,悉心呵护。外公虽 然没有劳动能力,但对外婆并不差,除了不能在经济上支撑起这个家庭,算得上 是一个好丈夫。   虽然要以一个女子之身支撑起一个家苦不堪言,但恐怕当时外婆最遗憾、最 痛苦的事还不在于此,而是迟迟生不出自己的孩子。以外婆的性格,即便婆婆丈 夫没有责怪她,她也会陷入无限的自责,因此外婆就去领养了一个女儿,她就是 我的大姨,当时大姨已经四岁,清楚地记得自己的生母,对外婆这个陌生的女人 自然无法亲近,除了长时间不理外婆之外,还常常背起她的小包裹逃回老家,外 婆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改变了大姨的心意,大姨才开始第一次叫外婆“妈 妈”,我想,外婆当时听到这一声妈妈时应是热泪盈眶吧。   后来外婆在29岁时生下了我舅舅,再四年之后,有了我妈妈,而我的太婆则 在差不多同时期去世了。就这样,外婆近乎一个人撑起了这样一个五张嘴等着吃 饭的家,硬生生地凭着一己之力把三个孩子拉扯长大,同时还要照顾几乎没有劳 动能力的外公。等到三个孩子长大成人,外婆肩上的担子终于可以松下了,她已 经用完了自己的心血,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后代。   在这以后,只剩下时间开始折磨她的躯壳,犹记得在我小的时候,外婆的身 板硬朗并且挺直,她有一手编织竹筐的好手艺,干活时手脚麻利、简明干练,这 种在丝绸之府已经濒临失传的手艺是早年外婆获得全家口粮的重要经济来源,后 来外婆身体老化,她逐渐佝偻下去的后背和子孙的规劝已然不允许她再做这门手 艺。外婆越来越弯的后背是无情岁月的痕迹,在她生命的最后岁月,我们这些晚 辈只能用各种办法去努力延缓她的衰老。   我不想简单地把外婆的苦难归根于旧社会,虽然外婆的苦难有时代的原因, 但更恐怕要归因于外婆那不负责任的父母。任何时代都有任何时代人的苦处,可 是要做出灭绝人伦的事,却只需要把自己的私心放大。即使是在所谓文明开化的 今天,被父母双双抛弃的孩子的成长历程依然会伴随着孤独、自卑与苦难的折磨。   在外婆身上我常常能感受到一种温柔的触动,那就是女性的韧性,也许我们 原本就是一个已经习惯了忍辱负重、逆来顺受的民族,可是这片大地上女性的韧 性让我们彷如被融化的一捧冰雪,消融了原本的棱角,安心徜徉在她们怀里,这 正是母性的宽容与伟大。外婆讲起自己的身世时,没有哭泣,没有愤怒,仿佛她 只是在转述别人的往事,不是她的。这仿佛是历经苦难之后的一种不自觉的淡然, 像是被泼满了污水的白纸在时间的洪流里回归洁白,让任何污浊与罪恶都无法再 度侵染……   我依然记得我妈有次无意间提起一段她成长时期的往事,当年她们曾经路遇 打骂过我外婆的已然老朽的童养媳婆婆时,我妈要向这个恶婆婆挥拳去为我外婆 报仇,可是外婆却制止了我妈的报复行为:“她都已经这么老了,你还去打她干 什么呢?”   二零二五七月二日记 ◆                沈眉                 ·文笔山·   (一)   1978年深秋,我们接到省轻工局的通知,到省城的一个国营企业大型糖厂参 加为期三个月的实习培训班。   我们后来才知道,全省很多县正在鼓励农民种植甘蔗并热火朝天地新建糖厂, 需要各方面的人才充实岗位。“为年生产三十五万吨食糖而奋斗。”   我是一名来自山区插队点的知青,此次培训实习,是为了将来统一分配到糖 厂作准备。分配的原则是:“哪里来,哪里去”,即分回各县原有糖厂或新建糖 厂。培训地点设在糖厂职工子弟学校的旧校舍里,条件简陋,但能从田间地头走 出来,我已心满意足。   和我分到同一个班的,还有二十多个来自各地的知青、回乡青年、糖厂员工、 复员军人和农场青年。   其中有一个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她个子不高,圆圆的脸庞,头发用橡皮 筋随意束在脑后,穿一身蓝布工作服,脸上总挂着羞涩而明亮的笑容。后来我才 知道她叫沈眉,是军垦农场总部派来的接线员,今年刚满十七岁。她是我们这批 参加培训的青年男女中最年轻的一个。   她不像城里姑娘那样油滑,却有一种沉静的气质,让人不自觉地放慢语速、 放低声调。我们第一次说话,是在实习的第三天。   那天老师临时布置一个任务——绘制糖厂整个生产流程图,包括物料的走向、 设备名称及管线位置等,两人一组协作完成。沈眉被分配与我一组。   我原以为接线员大多对图纸和流程不感兴趣,没想到她比我更上心。我们带 着纸和笔,沿着车间那些盘根错节的管道走了一整天,边看边记,边画边讨论。 中午就在化验室门口对付了几块煎饼。那天阳光很好,工厂上空偶尔飘过糖汽的 白雾,连空气中也带着淡淡的甜味。   “你画图挺细致。”我夸她。   她笑了一下说:“我学过一点电路原理。”   我愣了一下,有点讶异她的从容,也有点被她的认真打动。   后来我们约定晚上在校舍的黑板报前汇总数据。我本以为她会迟到,结果她 早早到了,还带了一只旧的军用保温壶,说是“泡了点麦片糖水,暖手”。   那晚我们在教室里画到很晚。临走前,她忽然问:“你喜欢看小说吗?”   “喜欢。”   “那你知道《牛虻》这本书吗?”   我点点头,但其实没读过。   “我带来了,有空可以借你。”她轻轻地说,声音像风吹过榕树下的一片树 叶,柔而不飘。   第二天她真的把书递给我。那本被翻得略旧的《牛虻》,第一页扉页上,写 着一行小字:“愿你在平凡中发现光亮。”   “我也是借别人的,你抓紧时间看完还我。”   “好的。”   我通宵读完,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心潮澎湃”这个词——那是一个崇拜英雄 的时代。那时的我们,像是两个靠近又不敢靠得太近的火苗,既怕风来吹灭,也 怕热情失控。   实习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轨。老师挑选几位学员轮流担任糖厂广播室的实习播 音员。我和沈眉都被选中。广播室设在办公楼一侧的独间里,有一台扩音机和一 只话筒。我们轮流播新闻、报气象、放《在希望的田野上》之类的革命歌曲,有 时也会偷偷混进一两首轻音乐。   她播音时语调温和,一如她说话时那样自然,让我常常忘了该接下句。她读 稿,我便坐在旁边偷看她的侧脸,那张熟悉又不敢直视的轮廓,成了我每天下午 最期待的画面。   但那种靠近仍是小心翼翼的。我从没表白,她也从不提起。我只知道,她若 和别人说笑,我就心里发酸;而她若不见,我就恍惚了一天。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糖厂的露天水池结了一层薄冰。一次晚自习后,我落 下了画图作业,回教室补画。她悄悄地跟了进来,没有说话,只静静坐在最前排 的座位,手里捧着一只暖瓶,灯光洒在她侧脸上,静得像画。   我几次想开口说话,却又怕打破这份沉默的安宁。   那一夜,教室外面传来远远的狗吠声和夜虫叫声,像极了我那颗微微不安的 心。我们就这样坐了很久,没有一句话,却像说了很多很多。   可我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   (二)   十二月的糖厂,早晨总是起得特别早。每天六点不到,车间的汽笛就划破天 际,把整个厂区唤醒。我们这些实习生也要在天还没亮透的时候起床、洗漱,然 后排队去食堂吃早饭。   实习的第二个月,我们开始轮岗,进车间操作。我的岗位是压榨工段,负责 监控原料蔗的进料量和压榨压力。每天满耳都是轰隆隆的机器声,脸上、袖子上 总是带着蔗渣的甜黏味。偶尔能远远看见沈眉,那时她大多是在行政楼里忙接线, 或者拿着饭盒从广播室出来,穿过宿舍区。   我也学着写播音稿,写完偷偷塞给设在广播室门外的投稿箱里,希望她能用。 偶尔她真的选用,我听着她读出我写下的句子,心里就像藏了个小火炉。   一天午后,实习班组织我们到机修车间观摩技术工艺。我没注意她也在,直 到看见她站在一台立式车床旁,认真听讲,眼神里竟有种我不曾见过的光。那一 刻我忽然意识到,沈眉也许并不只是我想象中的那个温柔姑娘,她有自己的轨迹, 她有某种坚定。   参观结束后,我走近她,说了一句:“你今天听得真认真。”   她回头望了我一下,忽然笑了:“你写的那个稿子不错,我加了一句自己的 话。”   “哪一句?”   “‘在北方的冬天里,总有一种等待,是为了春天发芽。’”   我愣了一下,心里却暖了。   此后我们的广播变得默契起来。我知道她喜欢在新闻稿末尾加上一句柔和的 话,有时是自己的感想,有时是从哪里抄来的一句诗。我学着给她留空白,让她 自由发挥。   广播室成了我们短暂而模糊的联系点。一次她忘了带稿子,我正好把一篇备 用的夹在笔记本里,递给她。她读完后,悄悄把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小纸片塞给 我:“还你一张。”   那是一首诗,署名“眉”。字迹娟秀,略显拘谨。   “如果我们终将离散,请你记得这个冬天,广播室的窗前,曾有我,读着你 写的句子。”   我把纸片藏在书包最深处,不敢多看,怕太快记住,就更舍不得。   糖厂春节联欢晚会,地点就在职工俱乐部的大礼堂里。节目都是大家自编自 演,有人唱歌,有人朗诵,也有人拉手风琴。   沈眉也参加了,是与另一个女同学合演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她唱李铁 梅唱段。一条长辫搭在胸前,唱到尾声处有一个动作是把长辫甩到身后,手握拳 头唱出最高音。动作熟练,声音干脆,把我都看呆了。   演出结束后,她从后台经过我身边,停了一下。   “明晚还来广播室吗?”她轻轻问。   “来。”   “我有东西给你。”   第二天傍晚,我早早去了广播室,一直等到快熄灯,她才匆匆赶来。脸上还 有晚饭的热气,呼吸间带着淡淡的薄荷味。   她没说话,只是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我,又赶紧转身离开了。   那晚我没有立刻打开,而是等大家都睡下后,躲进被窝,用手电筒一行一行 看。   信不长,也没有署名。内容大致是一些回忆,也有对未来的模糊想象。她写 道:“你说过可能要回山里的糖厂。我不知道我会被分到哪儿,但我会记得你画 图时的认真,广播室里你偷看我时的眼神。”   最后她写:“不要回信,也不要来问我。这一切就像冬天的糖雾,过了这个 季节,就要散了。但它很甜,足够记一辈子。”   我反复读了三遍,心里像有什么沉下来,又浮上来。   那夜的糖厂,白雾蒙蒙,像极了信里的世界。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这是否算 一场真正的“初恋”,只知道,心里有个角落,被她悄悄点燃了。   春节过后,虽然大家嘴上不说,可内心都知道:实习快结束了。人心开始浮 动,有人议论起分配,有人悄悄托人打听“关系”。我也不例外,心里开始为去 向发愁。   (三)   实习的最后一个月,可能是最难忘的一段时光。   空气中弥漫着冰冷的甜味,天色一天天明朗起来,而人们的衣衫却越来越厚 重。大家渐渐适应了糖厂的节奏,但也愈发焦躁不安。   分配在化验室的同学开始专心学习操作蔗糖分、还原糖分分析和报表填写; 有的人清晨早起,赶着修改写给亲戚的简历。而我却总觉得心神不宁,实在无法 将注意力集中在实习内容上。每天最期待的,往往是傍晚那短暂的片刻——和沈 眉一起在广播室里工作,或偶尔在厂区一角不期而遇,哪怕只是一次眼神的交汇。   那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来到广播室,把写好的播音稿放在播音台上,却迟 迟不见她的身影。等了许久,她才匆匆赶到,额角还挂着未化的霜气,穿着一件 我没见过的灰色绒衣,显得格外沉静而成熟。   “这几天突然降温,我要是感冒了,就没有人读你的稿子了。”她笑着说, 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紧张。   我努力装作轻松的样子,把前一天写给她的一段稿子拿出来说:“我觉得这 句有些重复,你看要不要改一下?”   她不但认真修改,还加了一句:“我喜欢窗外风吹进来的蔗糖香味道,那是 实习第三个月的味道。”   听着她读出这句话,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又酸又暖的情绪。   广播室,是我和沈眉相知与相熟的地方。我们在这里合作过、笑过、沉默过、 共度过无数个日暮与清晨。相同的爱好和所具有的秉赋把我们两个年轻的心,悄 悄地牵在了一起。   黄昏时,我们并肩走在回宿舍的小路上。晚风轻拂,木棉花落在脚边。   “李明。”她忽然说。   “嗯?”   “如果哪天你路过我的故乡,记得给我写封信。”   “我会的。”我说。   她点点头,笑了一下,那一笑,藏着整个冬天的余温。   实习结束的日期近在眼前。最后两周安排得满满当当——写实习鉴定、接受 考评、等待工作分配。广播实习时间临时被取消了几天,她也没再出现,我不敢 去问,只是默默等待。   分配名单终于贴出来。很多同学开始收拾行李、拍照、道别。我一边看着墙 上的名单,一边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终于,我看见:“沈眉( 柳凤糖厂)。” 那一刻,我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她还在广西,或许我们还有重逢的机会。   然后,我再低头看自己的名字:“李明(融和糖厂)。”   我愣住了,感觉心口空了一块。外表上仍强作镇定,陪同学笑着合影、吃散 伙饭,心底却像被掏空一样沉。   最后一天,她终于来了,说是来打包东西,准备上车。   我默默跟着她,把一包包行李抬进俱乐部的门厅。她一直低着头,没有多说 话,直到临别时,她递给我一本旧稿纸本,折了一页,说:“送你。”   我翻开那一页,上面写着:   “我在新单位的广播室,会继续播你写的故事。想你的时候,就放一段老 歌。”   她转身走出门,登上中巴车。风从大门口吹进来,掀起她围在脖子上红围巾 下摆,也带起我眼角的一丝灼热。   我站在原地,直到车影消失,始终没有开口。   那一刻,我在心里问自己:我是否喜欢她?这算不算一场真正的初恋?   我不知道。因为我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那晚,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广播室,拧开水壶,发现她送我的香莓茶已经 冰凉。我把那最后一段稿子换成一首自写的小诗:   “虽不再相见,   我心已听见你的声音。”   (四)   初到融和糖厂,仿佛一下子从喧嚣的人群被丢进了山谷的回声里。   车子在盘山公路上绕了又绕,直到前方出现一条被晨雾包围的河流,糖厂就 在河对岸。过河靠车渡轮船。车一停,迎面是一股浓烈的蔗汁气味扑来,混杂着 石灰和锅炉蒸汽的热浪。那是完全不同于实习厂区的气息,更粗砺,更原始,也 更真实。   融和糖厂正在建设中,有些车间尚未完工。我们这些新分配来的年轻人,被 安排暂住在工地边的一排旧仓库里,房门用帆布挡风,夜里常有山风卷着树叶钻 进屋内。屋里只有两张铁架床,一盏煤油灯和一张小桌。山里潮气重,洗过的衣 服常常两三天都晾不干,早晨穿上时还有冰凉的水汽。   糖厂地势奇特,建在一块河流拐弯形成的洼地里。群峰环绕,四周山峦叠翠, 清晨常有雾气从山谷间升腾而起,如轻纱漫卷。河流像一条美丽的飘带绕着糖厂 蜿蜒流过,清澈见底。厂区的取水口正好设在河道一个天然的突出部上,黄色墙 面的水泵站在山坡上格外醒目,即使在远处也能一眼望见,在朝阳下像一块闪亮 的徽章镶嵌在山水之间。   条件虽苦,但年轻的心并不怕吃苦。大家白天扛钢筋、打混凝土、协助安装 设备,晚上围坐在煤油灯下唱歌、写信、讲鬼故事。有位来自贵港的工友会拉二 胡,工余时常在山坡上拉一曲《送别》,令人百感交集。我也慢慢适应了这里的 生活节奏。   春天刚露头,工地上来了几个新分配的年轻职工,其中一位是从梧州技校分 来的女同事,姓覃,会画画,话不多,但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很有亲和 力。她喜欢在工余时坐在糖厂河边画画,砖头当画架,画纸压在饭盒下面,用的 是钢笔和自来水彩笔,颜色淡淡的,有点像广播里沈眉读的散文插页。   有天午饭后,工地上头头起了个哄,说:“你们俩文气人凑一组吧,一个写 一个画,厂报也好登稿。”众人起哄,我勉强笑笑,却不知怎么心里发紧,像是 有人撞进了原本安安稳稳的心房。   我们确实被分到一组,一起搬图纸、记录设备安装情况。她做事细致,人也 温和。有一回她递给我一张纸,说:“我试着画了你写信时的样子,觉得那神情 挺有意思。”我接过来看,是我趴在桌上写信的背影,肩膀微微拱着,眼神往下, 神情竟然有些忧郁。   我愣了半晌,勉强说句谢谢,回到宿舍后,却把那张画折起来塞进了书页深 处。   我心里其实是抗拒的,不是因为她不好,而是沈眉的声音还在我耳边萦绕, 她的字迹仍在我随身带着的旧稿纸本上晕开。我无法和别人分享那些仍未放下的 深夜与回音。和覃姑娘一同工作时,我话更少了,生怕无意中透露了什么,也生 怕被人看穿了心思。   一次,她问我:“你是不是心里一直惦记着谁?”我顿了一下,轻轻点头, 却没有细说。   她也没再问,只是默默把手上的画纸叠好,说:“画,不一定是要画眼前的 人。”   只是每当工地停工、夜色低垂,我仍会不自觉地回想起实习时的广播室,想 起沈眉的声音,像是从远处的糖厂锅炉房里缓缓飘来,轻轻拂过我耳畔。   信,是我们唯一的牵连。每月有不定期邮车从柳州到糖厂,留下我们这片边 远工区的信件。我守着那间小小的“工地收发室”,盼望着她的来信,就像盼望 远方的一道光。   她的来信并不多,一月一封,偶尔迟些。她说柳凤糖厂设备老旧,但广播室 有一台新换的双卡录音机,可以录播音乐节目了;她还说最近在读茨威格,喜欢 那种细腻如绒的描写。信末总附上一段抄来的诗句:“愿我们在彼此看不见的远 方,各自安好。”   我认真回信,却总不敢写得太多情,只是讲工程进展,说自己在学看施工图 纸,努力熟悉制糖工艺。有空也会写点短文投稿厂报,但总写到一半就停笔,觉 得配不上她的文字,于是悄悄撕了。   后来我收到沈眉的一封信。她在信中写道:   “糖厂来了一位李老师,学声乐的,会拉小提琴。他说我有音乐天赋,要教 我声乐。此前在实习的时候,你还记得吗,我喜欢给一些歌曲重新填词。   我还喜欢唱歌。一天不唱歌我就会感到难受。我买了一本《简谱视唱》和 《学唱歌》。”   是的,沈眉是喜欢文艺的。   我还记得她是那样一位害羞的少女,说话时有一个动作十分特别。排练时出 汗她会拿出一方小手帕,如果有什么好笑的地方,她喜欢用小手帕半遮住抿着嘴 小声地偷笑。   这一点与我稍有不同,我对技术比较有兴趣。   我曾有很多想法,不只是对感情。对工作,我总是想着用最直观的方法优化 流程,对未来,我也时常想象自己继续读书,或是投身技术研究。画流程图时, 我对空间感的敏锐常常被同事称赞。我能闭着眼睛想象一根物料管的走向,在糖 厂纵横交叉复杂的管道线路中,想象出错落有致的布置和安排。而这,正是沈眉 所不具有的,也是她佩服我的地方。   沈眉曾对我说过:“我们都还年轻,应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学习和成长上。” 我知道她是认真的,也是在给彼此留有余地,留有未来。   有一天夜里,厂里接到紧急任务,要在三天内完成糖仓地面浇筑。我和一队 年轻工人连夜作业,水泥浆溅满裤脚,汗水顺着额角滴落。休息间隙,我靠在混 凝土袋子上闭目小憩,梦里仿佛听见沈眉在播音:“今天的夜特别安静,有些话, 我们不说,也已心领神会。”   我偶尔听到别人提起柳凤糖厂,说那边今年的榨季开始早,甘蔗多,蔗源稳 定,是老厂区的典范。我听着听着,会突然失神,仿佛那糖厂的锅炉房里真传出 她的声音,而我正站在远处的斜坡上听。   春季来临时,山头吐出一簇簇嫩绿,山谷里虫鸣渐起。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大 半年。   有一天傍晚,我一个人站在刚浇筑完毕的车间外平台上,天边是一抹长长的 橘红。平台还湿着,鞋子踩在上面,留下了印子。我从上衣口袋里取出那本她送 我的旧稿纸本,翻到那一页。那段字迹已略有褪色,墨水晕开,像是风干后的眼 泪。   我终于在心里轻声说:沈眉,我想你了。   这一次,我没有逃避。   第二天清早,我借来厂部的一张信纸,认真写了一封信。写完又读了一遍, 在信封上第一次写上那一句:   “我想你,不止是在音乐响起的时候。”   写完,我站在邮袋投递口前,久久没有放手。后来还是轻轻一推,信封滑入 袋中。   那天傍晚下了场雨,风从山口刮过来,带着泥土和甘蔗叶的气息。我站在工 地尽头的围栏边,望向天边那不见尽头的山岭。   那一刻我明白,有些思念,是无法躲避的长路,而我已经在路上。   (五)   五一前后,天气突然热起来。山谷间的雾气越来越淡,清晨露水刚干,阳光 就已烫人。 融和糖厂的施工进度也明显加快,设备安装进入收尾阶段,各个工 段开始陆续试运行。   试运行期间,我们广播组也重新组织起来,利用午休和晚饭后两个时段,做 些简短的厂内广播。我和厂办的一位老同志一起筹备,他懂得老式话筒和扩音线 路的连接,而我负责整理播音稿。   说来奇怪,自从那封信寄出后,我的心反而沉静下来。每天按时上下班,晚 上偶尔到河边散步,望着流水发呆,也不再刻意等信。那种持续的思念,被某种 更深远的期待所替代。   一天黄昏,覃姑娘从山坡那头跑来,挥着手:“你有信!”我赶忙迎过去, 只见她笑嘻嘻地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封淡黄色的信封。   “今天邮车来的早,我正好在收发室。”   我低头接过,手心已微微发汗。   信封上的字迹熟悉,是沈眉的。   我没有在她面前拆开信,只轻声道谢。   回到宿舍,煤油灯刚点上。我坐在床边,仔细撕开信口。   信不长,却句句如音符跌落心湖——她说厂里广播室添了几本新书,她在读 泰戈尔的《飞鸟集》,还有一本关于声音传播原理的技术资料;她说最近声音有 些沙哑,可能是广播时间太长,但她仍坚持播到最后一个节目。   她在信末写道:   “我常在结束一天的播音后,倚在椅背上闭目,仿佛还能听见你说话的声音, 就像回音,从山那边传来。”   那夜我没有写回信,只把信反复读了三遍,然后把她的信纸与画稿一起夹进 稿纸本,合上。   接下来的几天,试运行进入关键阶段,设备问题层出不穷。我们几个年轻人 被调去跟踪记录各段故障数据。有一次在中控室熬夜到凌晨三点,我看着锅炉参 数跳动的灯光,眼前一闪,仿佛她正坐在控制台对面,轻声读一段节目导语。   五月上旬,在榨季结束前糖厂终于通过试运行验收。那天清晨,第一罐蔗汁 在蒸发罐中缓缓沸腾,我站在蒸发车间的操作平台上,看着雾气与蒸汽交融上升, 像是某种无形的召唤将我推向一个决定。   我请求到柳凤糖厂学习技术。   理由很简单——那里是老厂,有很多我们要学习的技术。我们融和糖厂是新 糖厂,新设备和新员工,需要熟悉技术的人进行设备检修。   厂部的人事干事沉吟良久:“柳凤糖厂确实是老工人多,技术完善,值得去 学习。”   临行前一晚,覃姑娘请我吃了一碗粉,说是“践行”。她低头搅着粉汤,过 了好久才说:“她一定等你。”   我点点头,却没多说。   我知道,覃姑娘其实也是喜欢我的。但她知道我心中另有所爱,便转而将关 爱化为关注。她的爱是有语言的,但也是克制的。这种温柔的关怀可以让任何一 个男人心动。而我,对她的爱,也是有察觉的。正是因为我心中已有一个人,使 我不敢轻易回应。   有一首歌《迟到》的歌词是怎么写来着了:   “你到我身边   带着微笑   带来了我的烦恼   我的心中   早已有个她   哦!她比你先到”。   是的,有一个先来后到的顺序,先入为主既是一种道德与责任,更是一种深 沉的爱。   山风又起,糖厂的晚钟声缓缓响起。我站在厂门口最后看了一眼那条拐弯的 河流,阳光斜照下,河面如金。   这是我第一次,不再退缩地走近她的方向。   我将在明天中午前抵达柳凤糖厂,沈眉,你会欢迎我来吗?   尾声   赶赴柳凤糖厂的班车途中遭遇山路车祸。我在事故中头部重创,被紧急送往 柳州市人民医院。虽然命保住了,却被诊断为轻度脑震荡并引发部分失忆。   我忘记了过去的人和事,连“沈眉”这个名字,也像风一样从记忆中抹去。   但医生惊讶地发现,我对数字、图形和几何结构却异常敏感,脑海中的空间 感知与逻辑能力丝毫未损。恢复后,我回到糖厂,从基础做起,逐渐掌握设备运 行与工艺流程,几年后调入省设计院,从事甘蔗糖厂的新建与改扩建工程,成为 一名设计专家。   我像换了一个人,冷静、专注、不再多言。但偶尔,在翻阅设计图纸时,我 会莫名盯着糖厂的工艺流程图出神,像有什么细节隐隐在心头晃动,却始终无法 捉住。   而她——沈眉,在我失忆后悄然来过病房,看我一眼就红了眼圈。她知道我 已经不记得她,轻轻地放下一封信,默默离开。那封信,我后来翻箱倒柜也未能 找到。   她转身考入广州音乐学院声乐系作曲专业,毕业后在上海某音乐机构从事声 乐创作,写出了许多动人作品。只是,没有人知道,这些旋律背后,藏着怎样的 往事。   很多年后,我在出差途中听到一档深夜广播节目。主持人介绍一首钢琴曲: “这是作曲家沈眉女士创作的《美丽的柳江》,请听——”   音乐响起。   那一刻,我如遭雷击,浑身战栗,泪水突然决堤。记忆的堤坝被某一根琴弦 击穿,往事如潮水涌回脑海。   那间旧广播室的木窗,那本写着“我想你”的信笺,那条拐弯的河,那场未 说出口的初恋……   我终于想起她了。  【网里乾坤】∽∽∽∽∽∽∽∽∽∽∽∽∽∽∽∽∽∽∽∽∽∽∽∽∽∽∽∽∽ ◆            志愿军“神枪手”的真相                 ·方舟子·   在上甘岭战役前后,志愿军发起了一场向敌人打冷枪的运动,涌现出一大批 “神枪手”。其中最著名的有两个。一个叫邹习祥。他以命中率极高闻名,号称 在上甘岭战役中只用206发子弹就打死了203名敌人,几乎就是一颗子弹消灭一个 敌人;而且用的是普通步枪,而不是狙击步枪。我查了一下整个上甘岭战役联合 国军队阵亡人数,美军阵亡365名,韩军阵亡1096名。也就是说,联合国军队阵 亡的人有15%是邹习祥一个人干掉的。邹习祥在打冷枪运动中带动了很多人向他 学习,特别是他所在的连,各个士兵都很神,这个连号称歼灭了敌人3000多名。 也就是说用一个连歼灭了敌人一个团。如果志愿军再多这样几个连的话,中国军 队早就大获全胜,朝鲜战争早就结束了。   在志愿军神枪手中,邹习祥只是命中率最高,还不是打死敌人人数最多的。 打死敌人人数最多的是另外一个神枪手张桃芳。他是一个新兵,参军时没摸过枪, 训练的时候还打脱靶了。但是有一天突然开窍,就变成了神枪手,被派到战场专 门狙击敌人。他狙击敌人比邹习祥要晚一些,第一天上战场狙击敌人是在1953年 1月29日。到5月25日为止,不再打了。扣除训练、开会的时间,他在前线打敌人 的时间总共只有32天。在这32天内,他号称打出了442发子弹,打死214名敌人。 平均两发子弹就打死一名敌人。命中率比邹习祥一发子弹打死一个敌人低,但是 也是高得惊人。   美军关于朝鲜战争的资料都已经全部公开了,每一天死了多少人、死的是谁、 在哪死的全部都能够找出来。跟张桃芳所在的部队对阵的是美军步兵三师。我查 了一下美军步兵三师那段时间(1953年1月29日到5月25日)的阵亡情况,挨个算 了一下,总共死亡109人。张桃芳号称在那段时间就打死敌人214名,还不是每天 都打,总共打了32天。即使把每天美军阵亡的人数都算给他,也只有109人,还 不够他打的。   是不是还有别的联合国军队跟他对阵?没有,当时就只有美军步兵三师在阵 地的另一面。里面有一些韩国的士兵,他们的阵亡情况没有统计在内。我没有找 到韩国士兵阵亡的情况。但是,这些韩国的士兵是少数,是跟美军混编在一起的, 即使有阵亡也会比美军的阵亡人数要少,按比例来说最多有几十名。这样加起来 还不到200名阵亡,也还不够张桃芳打。何况那个时候志愿军像张桃芳这样的打 冷枪的神枪手还多得是,有70~80名,而且每一个人都号称打死了几十名、上百 名敌人。虽然没有张桃芳那么夸张,但是把他们打死的敌人的人数都算上的话, 联合国军队更不够他们打了。   奇怪的是,张桃芳到5月25日之后就不再打冷枪了。为什么不打了呢?说是 因为他所在的团的番号是214团,所以他打死敌人打到214名就金盆洗手,不打了。 这让人觉得很纳闷,难道要打死多少名敌人还有一个配额,打死人数到这个配额 就不打了?他在5月25日不打了以后,朝鲜战争还进行了两个月才停战。他少打 死了多少敌人?在这两个月他继续打下去还可以打死更多敌人,难道他打得手软 了,发慈悲不再打了?   真实的情况很可能是他的这些事迹其实是编出来的。宣传出去了,怕再继续 表演下去会露馅,所以领导就叫停了,叫他到5月25日之后就算功成名就,别再上 战场表演了。   我以前说过,志愿军的战斗英雄事迹,有一些是山寨苏联英雄的事迹。这些 神枪手的事迹,其实也是苏联神枪手的山寨版。在二战期间,或者苏联所谓的 “卫国战争”期间,苏联军队号称涌现出了一大批的神枪手,其中最著名的一个 神枪手叫做瓦西里·扎伊采夫,好莱坞电影《兵临城下》讲的就是他的故事。瓦 西里号称在列宁格勒保卫战时用狙击步枪打死了德军225名,其中包括十几个敌 军的狙击手。其中有一个是德军狙击学校的校长,叫科林斯。好莱坞那部电影讲 的就是这两人对决的故事。其实那是编出来的。找不到关于那个敌军狙击学校校 长的历史记录,那本来就是苏联军队的政治宣传。瓦西里后来也办了狙击学校, 专门培养狙击手。   瓦西里虽然是最出名的苏军狙击手,但是他打死的敌人的人数不是最多的。 他才打死225人,跟苏军其他的狙击手的成绩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苏联军队在 卫国战争中号称打死敌人超过300名的狙击手就有20多人,最多的一个号称打死 了敌人500多人。所以,光是这20多个狙击手就可以打死敌军两个团以上的兵力 了。这很难让人相信,肯定是夸大其词了。   但是,在理论上,苏军的狙击手打死二、三百个敌人还是有可能做到的,因 为他们用的是狙击步枪,有瞄准镜,可以把远处的敌人看得非常清楚。然而,中 国志愿军的神枪手用的都是普通的步枪,连个瞄准镜都没有,怎么能够看清远处 的敌人呢?完全要靠肉眼。所以,必须要宣传这些神枪手的视力非常好,跟一般 的人不一样,有超人的视力。比如说,张桃芳就声称能够看清100米处的草叶上 的毛毛虫,在100米以外的敌人阵地上的敌人的眼睛他也都能够看得清楚。   我们的肉眼有一个极限,分辨率到一定程度谁也不可能看清。这个极限是 0.0003弧度。换算一下,相当于在100米以外能够分辨3厘米的长度。张桃芳声称 能够看清100米以外的敌人的眼睛,那么这个敌人的眼睛要非常大,直径至少得3 厘米。那是巨人的眼睛,不是普通人的眼睛。所以,那些美国兵个个长着巨人一 样的眼睛。   还有,要看清100米以外草叶上的毛毛虫,毛毛虫的长度要达到3厘米,宽度 也必须达到3厘米才可以看清,不然怎么跟草叶分辨呢?世界上有身宽3厘米的毛 毛虫吗?没有。而且,要看清毛毛虫,除了身长、身宽,还必须要看清它身体上 的图案。不然的话怎么知道那是毛毛虫?那更不可能看清了,分辨率远远超过人 的权限了。如果张桃芳号称能够看清100米处的毛毛虫,能够看清100米以外的敌 人的眼睛,那么他长的就不是人眼,而是望远镜。   2021.10.18.录制   2024.3.7整理 ◆         中文舆论对伊朗问题的若干争议与误区                ·王庆民·   近日,以色列大举攻击伊朗,伊朗回击,局势迅速恶化。这让全球各地都将 目光注意到了伊朗,中国及中文舆论圈也不例外。而中文舆论对于以伊冲突、伊 朗议题的争论颇为热烈,且不同群体多多少少都将伊朗许多事情和人物代入中国 问题,基于各自立场和价值观发挥各自认知和想象,加以评论。   而这些评议往往主观性强、先入为主,有不少对伊朗、以伊冲突认知的错位、 对事实的无视或夸张、对是非的扭曲,导致的误区、误会。笔者在此想列举相关 误解,并对问题和事实加以厘清和说明。   第一,许多人将伊朗简单视为一个专制极权国家,人民和政府完全对立,并 将其与朝鲜金家政权、阿富汗塔利班等邪恶政权相提并论。他们据此认为,伊朗 政权必须被消灭,这样伊朗人民才能自由解放。   这并不是完全的事实。相对于正常民主国家,伊朗虽是较专制和权力较垄断 的政权,却并非完全没有民主。伊朗的总统、国会多数议员、地方行政首长(如 首都德黑兰市长),均由人民直选产生,且多数是差额选举、多人竞选产生。虽 然候选人要经过教权集团筛选和同意,但仍是大众一人一票差额选举产生,且较 世俗开明的改革派经常击败教士集团青睐的保守派候选人取得胜利。   如伊朗前总统哈塔米、拉夫桑贾尼、鲁哈尼,及现任总统佩泽希齐扬,都是 倾向世俗的改革派。虽然伊朗总统更类似于实权总统制国家的总理,负责具体事 务及执行,最高精神领袖(之前是霍梅尼,现在是哈梅内伊)才是伊朗最高领导 人、大政方针决策者,但伊朗总统仍然有很大行政和外交权力,如鲁哈尼时期推 动经济市场化改革、改善妇女权利、对外与美欧改善关系等。   而比较而言,中东不少君主制国家如沙特、阿联酋、卡塔尔、约旦等,有的 是没有民主的专制国家,有的有立宪成分但起码并不很民主。而埃及、叙利亚等 国则是军人掌权,同样缺乏民主。显然,伊朗反而是中东及穆斯林世界民主程度 相对较高的。虽无法与高度民主国家相比,也逊色于土耳其等伊斯兰民主国家, 可显然并非完全专制。而更不用说与朝鲜这种可谓百分百没有民主的国家对比。   另外,伊朗在国内族群和谐、反恐、对待少数族裔问题上,比绝大多数伊斯 兰国家都更好。伊朗国内主体民族是波斯族,还有阿塞拜疆人、库尔德人、阿拉 伯人,及极少数犹太人。各族群的相处是相对和谐的,各族群都没遭受显著民族 压迫(虽然有宗教专制压迫),恐怖袭击也很少发生。这在族群对立冲突极严重、 恐怖袭击频发的中东,以及与要么多数欺压少数、要么小族凌大国的各国对比, 是非常罕见、难得的。   第二,许多人认为伊朗社会完全没有自由,社会环境非常窒息。这同样是以 偏概全、夸大事实。   自1979年伊朗伊斯兰革命后,宗教集团确实以伊斯兰教法对民众加以束缚, 尤其对妇女权利自由乃至穿着打扮加以限制。但因为之前巴列维时代遗留的一定 自由开放社会遗产,以及更久远的较开明的波斯文明影响,现实中的伊朗并没有 宗教集团所期望的、外界不了解情况者设想的那样被教法完全统治,而是有着相 当的自由度。   而霍梅尼去世后的三十多年,宗教和社会政策相对更松懈,有时会严厉执法, 但更多时基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的伊朗青年人西化程度颇高,可以轻松使 用谷歌和YouTube等平台、穿着牛仔裤和入时潮装。伊朗因为波斯世俗历史传统, 宗教氛围也没有阿拉伯人为主的其他中东国家浓厚,在教权集团沙里亚法之下, 有更多世俗自由的潜规则维系社会运转。当然具体而言,大城市中产阶级自由度 更高、乡村较保守。但即便保守的乡村,也是塔利班统治的阿富汗无法比拟的。   伊朗女性虽然受到一定束缚,一些抗争者、女权人士还被迫害,但在就学、 就业、社会地位、日常生活中,还是颇有一定自由和尊严的。伊朗各大学女性占 到60%以上,包括最高学府德黑兰大学。伊朗还诞生了不少女性导演与演员、科 学家、工程师,如《一次别离》那样获奥斯卡奖的影片中女演员和女性情节的大 放异彩、伊朗女性米尔扎哈尼获全球数学最高奖菲尔茨奖,都是例子。在教育、 医疗、科研等重要行业,女性数量和贡献都不亚于男性,这让许多伊朗女性有更 多尊严和自主性,而不需要依附男人。(当然,不止伊朗女性,男性受教育水平 也不低,同样高于中东多数国家)   这当然不意味着伊朗女性未受束缚和打压,但绝不是刻板印象中那样没有权 利自由、如奴仆般状态。而伊朗女性之所以抗争,一方面是受到压迫,另一方面 也是因为有更强烈尊严和自主意识、还有抗争的空间。更加专制和更强控制力的 国家,女性及各种异见者连组织起来大规模上街的可能性都没有,女性地位普遍 也更低,更缺乏无意识、能力、条件反抗。而一些经济发达的伊斯兰国家,如沙 特、阿联酋、科威特等国的女性,虽然生活自由不算少,但女性就业率低、缺乏 独立生活能力,女性地位和自主性还不如受过广泛高等教育、普遍就业的伊朗女 性。   而伊朗整个社会,虽然确实自由不足,但也并非没有自由,还要比中东其他 一些国家和若干东方专制国家都多些自由和活力。   第三,许多人认为伊朗是中东霸权主义者、国际上的流氓,无恶不作,还试 图研制核武器,所以颇为邪恶而应打击和消灭。   而其实,几十年来,伊朗的外交和军事行为,相较于中东和世界其他许多国 家,并未突出地违背国际法和国际惯例,也没有违反曾经与西方达成的《伊朗核 协议》。1979革命后,由于伊斯兰政权对抗美国同时也不愿与苏东及中印等国结 盟,又与占穆斯林世界多数的逊尼派势力对立,在国际上颇为孤立。这束缚了其 对外投射影响的能力,也迫使其需要注意遵守国际规约,以免被美国和以色列等 敌对国家借机攻击。霍梅尼时代一度输出革命,但后来也在内外交困中实质停止。   这客观上反而让伊朗比其他国家都更自守而非霸凌他者。1980-1988年两伊 战争,伊朗就是被侵略的受害者、防御方。而萨达姆的伊拉克在当时却受到美国 和沙特等国支持,侵略伊朗。在1990年代的阿富汗乱局中,相对于沙特等国大肆 输出瓦哈比极端主义、巴基斯坦扶植塔利班,伊朗却颇为克制,哪怕发生了伊朗 外交人员遭塔利班屠杀事件,而未对这个弱小邻国内政横加干预。几十年来,伊 朗也并未对他国发动过侵略屠杀。至于伊朗神权统治者对以色列的威胁性言论如 毁灭以色列等,也只是停留在口头,而并非付诸实际。反而是以色列暗杀了不少 伊朗科学家和军事人员。   而伊朗和黎巴嫩真主党、叙利亚阿拉维派、伊拉克亲伊朗派别、也门胡赛等 组成的什叶派新月势力,则是为对抗沙特阿联酋等国的逊尼派及以色列方面,组 成的弱势方、少数派的防御性联盟。虽然什叶派新月的建立和活动,确实加剧了 中东不安,但对等看待中东及域外各国各方的行为,伊朗和什叶派势力的自保反 击是可以理解的、不应单方面苛责的。   而伊朗核问题,只要去看特朗普之前美国与伊朗的谈判情况,以及其他西方 国家及联合国的相关交涉记录,以及相关媒体报道和分析,就可明白伊朗早已在 谈判中同意并履行放弃核武研发的要求,并以此换取解除制裁、和平利用核能。 但2017年特朗普上台后,于2018年撕毁伊朗核协议并重新制裁伊朗,完全蔑视契 约,也打击了伊朗倾向和平、亲西方的改革派,助长了强硬派。伊核协议的谈判 过程中也能看出,伊朗是讲道理的、有诚意的。这与另一研发核武国家朝鲜拒绝 履行六方会谈承诺、不断核武试射、讹诈各方,形成鲜明对比。   第四,许多人认为,以色列和美国攻击伊朗,可以消灭伊朗教权专制势力, 促成伊朗自由民主,伊朗人民得到解放、妇女不受束缚。   这其实是中文网民将自己一些在中国问题上的认知和企图,强行投射到伊朗 问题上,为抒发自身情感和诉求,不顾事实本身。   以色列内塔尼亚胡政府和美国特朗普政府,都是强烈的本国与本民族优先、 以自身国家利益至上、不惜损害他国权利及别国国民生命、不吝破坏国际法的势 力。从他们各种言行和表现出的价值观可以看出,他们根本不关心伊朗的人权、 自由民主。乃至内塔尼亚胡和特朗普及其支持者自身都对女权、多元民主、权力 制衡颇为反感,在国内大行威权和打击异见。   至于他们讲话中提到伊朗政权专制腐败、压迫人民,只是他们攻击伊朗的借 口、分化伊朗人的手段。他们并没有制定让伊朗政权更迭、从专制到民主的任何 具体可行的计划,也没有对政权之外的伊朗国家和人民做到尊重爱护,而只是希 望打击和削弱这个敌对国家,让其陷入进一步的贫困和内乱,并不惜伤害伊朗平 民、损害伊朗国家利益和波斯民族尊严。虽然以色列和美国特朗普政府的攻击和 制裁,客观上确实打击了伊朗教权统治集团,但受害更大的是伊朗国家和人民。   美国和以色列长期对伊朗的制裁和攻击,还出现阻碍人权进步的副作用,即 让伊朗国内强硬派有了对外封闭和强化内部镇压的理由和动力。伊朗选出多位改 革派总统,如鲁哈尼和佩泽希齐扬,都明显表现出希望与美国及西方改善关系的 意愿,但恰恰是特朗普两次上台、共和党鹰派掌握外交和军事,摧毁了通过和平 有理方式促成伊朗进一步开放革新的可能,让伊朗保守派得势和有借口推行顽固 保守政策。伊朗人民则因此遭受内部教权专制和外部帝国霸权的双重压迫,不仅 没有得到民主自由解放,还更加贫困和痛苦。   而这样的实情,伊朗的许多反对派人士也都看出,并在近日以色列大举攻击 伊朗之际发声,明确反对以色列和美国特朗普政府攻击伊朗。如2022年获诺贝尔 和平奖的伊朗女权抗争者纳尔吉斯·穆罕默迪(Narges Mohammadi)、被长期监 禁的伊朗改革派政治人物穆斯塔法·塔扎德(Mostafa Tajzadeh)、因反抗政府 多次入狱的伊朗学者萨迪格·齐巴卡拉姆(Sadegh Zibakalam)等人,都明确反 对以色列攻击伊朗,也认为以色列的攻击及美国拟参与攻击伊朗,并不能为伊朗 带来自由解放和民主。只有前末代国王巴列维的王子礼萨·巴列维(Reza Pahlavi)等少数反对派支持以色列对伊朗的攻击,多数人都是反对的。   当然,诺奖得主纳尔吉斯等人也批评伊朗神权政权在本次以伊冲突中的表现, 但批评的是神权政权未能保护好人民、让外敌趁虚而入(如纳尔吉斯说,四十六 年来,你敲打了战鼓,却没有为人民建庇护所,把人民当宣传工具,必须推翻), 而非要求政权向以色列和美国投降。   而且,无论出于什么动机,以色列攻击伊朗,以及特朗普政府之前暗杀伊朗 革命卫队苏莱曼尼等行为,都是违背国际法、没有正当理由、严重损害国际和平 和他国主权、也不利于人道人权的行为。如果以感到威胁即可攻击他国,那么同 理俄罗斯普京政权攻击乌克兰,也成了正当吗?如果一方面支持乌克兰反对俄罗 斯,同时又支持以色列攻击伊朗,显然是双重标准,失去了道义。且此例一开, 更多国家都有此理由攻击邻国及有仇怨国家,世界更加战火纷飞。   第五,不少中国反对派认为,伊朗和中国及俄罗斯组成邪恶轴心,共同对抗 西方,并认为以色列和美国打击伊朗可以打击和震慑中俄,比前面几个问题的误 区更加不顾事实、远离真相。   伊朗和中俄无论历史上还是现在,都并不算亲密,只是近些年出于共同对抗 西方的需要,有了松散的合作关系。所谓中俄伊铁三角,只是一些中共五毛粉红、 反对派人士、及不了解实情者的牵强附会。许多年来,伊朗一直面对美国和以色 列攻击和制裁,中俄并没有实际和有力的支持伊朗,最多只是进口其石油、偶尔 进行联合军演,但从未直接对其军援和保护。而且伊朗时常表现出愿意和欧洲合 作的倾向,如石油开采、基建等,这也正是引起中俄厌弃的原因之一。   本次以色列袭击伊朗后,中俄除了口头谴责以色列、名义上支持伊朗,并未 在政治军事经济等方面有任何实质支持动作。中国政府支持者(五毛粉红)还嘲 笑伊朗的虚弱,嘲笑伊朗选出对西方友善的改革派总统及与西方改善关系的意愿。   即便伊朗现政权垮台,也不会动摇中共在中国的统治、普京在俄罗斯的统治, 就像伊拉克的萨达姆、利比亚的卡扎菲倒台也并没有影响中共和中国、普京和俄 罗斯一样。而伊朗现政权垮台虽会一定程度影响中国在中东的影响力,但也很有 限,沙特、阿联酋、埃及、卡塔尔等国都比伊朗更是中国合作伙伴,且更稳定可 靠,符合中国经济优先、稳定优先的外交立场。何况伊朗现政权若被推翻、有了 新政府,伊朗与中国经贸合作未必会少甚至还增多(参考萨达姆倒台后中国大规 模进军被解除制裁的伊拉克石油市场)。而且削弱中国在中东影响力,损害的只 是中国国际竞争力,不会促成中国自由民主。   而且美国协助以色列打击伊朗,并不意味着也会同样如此打击中俄。特朗普 一边打击伊朗,一边继续对普京和俄罗斯友善,而拒绝积极支持乌克兰,就是例 证。而在对华政策、台湾问题上,特朗普也并不会像对待伊朗一样对待中共中国。 中俄都比伊朗强大,对美国及特朗普政府也更有合作价值,特朗普又欺软怕硬, 当然不会同样对待更不会武力攻击中俄。   以上这些误区及笔者的批驳,只是涉伊朗问题争议的一部分。因篇幅限制点 到为止。   一些中国人及中文使用者在伊朗问题上存在的严重误区,很大程度在于他们 将在中国的一些东西强行代入伊朗问题,并以民主对抗专制、文明消灭野蛮这样 简单的、不合实际的二分法加以定性,并情绪化极端化的评论,而不顾事实的复 杂性、问题的多面性。这就导致他们对伊朗问题许多基本事实认知错位、判断错 误、逻辑错乱、立场错缪。(而且,中国问题尤其中国涉外问题,同样不能简单 以民主专制、文明野蛮二分,不要以为美欧日对华强硬就是好意、打击中国就能 促进民主。自由民主问题和国家民族利益问题是两回事,民主国家并非善良和平 (相反可能因更具合法性、民意支持,而比重视内部稳定的专制国家更咄咄逼 人),欧美还多一些博爱但仍以自身利益为核心,而日本和以色列经济发达、国 民权利保障好,不意味着博爱外国人,相反往往为了本国本族利益(且很多是不 正当利益),对外国更多侵犯、对外族人更多欺凌)   另外,因为伊朗长期与西方尤其美国处于敌对状态,又与伊斯兰教逊尼派分 立对抗,在西方主导世界舆论、逊尼派主导穆斯林世界舆论情况下,伊朗又确实 专制和存在压迫人权情况,于是伊朗很多负面东西在国际上被放大、正面情况被 主流舆论无视,让对伊朗国情了解有限的人产生强烈刻板印象,所知的是片面的 事实。而许多中国人包括自由派、反对派人士,既亲近西方又缺乏足够信息渠道, 又简单将伊朗等同于中国,进一步的、比其他人更加的对伊朗恶感强烈,而忽视 复杂的实情,也就总是错误的评判伊朗问题。   笔者与伊朗并无利益关系,显然不必为伊朗洗地。笔者之所以对这些问题加 以厘清,是因为真诚的知识人和国际观察者在众口一词、舆论一边倒的情况下, 更要求真务实、坚持客观、促进衡平,而非添油加醋、跟风点火。而且无论在中 国国内事务、他国事务、国际问题上,基于事实基础上对弱势而较有理方多些仗 义执言、对强势而违理方多些检视批判,本就是知识分子、媒体人、有良知者应 有的立场和行为准则。   笔者也希望,无论持何种立场的国人世人,都应当在承认基本事实、符合逻 辑、有理有据前提下表达观点和抒发感情。错误的认识、想当然的判断、一厢情 愿的期望,并不会带来正义和美好结果。 【网萃】∽∽∽∽∽∽∽∽∽∽∽∽∽∽∽∽∽∽∽∽∽∽∽∽∽∽∽∽∽∽∽ ◆           父亲(五十三、五十四)               ·王先鞭·            第五十三章   梁隆贵   梁隆贵一九三四年出生,姐弟六人,他头上有两位姐姐,下面两个弟弟和一 个幺妹。解放初期,当章正阳这批青年已为新生政权工作时,他担任大坝乡儿童 团团长,不久加入青年团。一九五五年南桐建区,溪源地区划归重庆市,四乡合 并命名为:溪源乡。第二年他加入中国共产党,是建区后首批入党的共产党员。 一九五七年三月,经乡党委举荐,送他进市党校学习,结业后回乡任乡团委书记。 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成立后,公社党委任命他管理农业中学校(当时农中只有他 和马世荣两名党员,建支部不合规),虽然没有建立党支部,但仍属公社二级行 政管理人员。   一九六0年三月,由他带(队)农中部分大同学,去区教育局主办的“速成 师范校”学习,结业后分配他到四十九中,学校安排他管理食堂。这个时间段, 实际是他人生最大、最关键的转折,不过他意识不到,无自知之明罢了。早先进 党校学习,确实是机遇,问题是并非每位学员都能受到重用,那时的人事安排极 严,按才干遴选人才是人事部门的天职,滥竽充数者、鱼目混珠者根本无市场, 无能力者只能被淘汰,但是他意识不到自己已经出局。事实上,眼下安排他管管 伙食,仍是领导有照顾他的意思,但他仍然不明就理。   据他自己讲,此时有位青年女教师想同他交朋友,主动、并直截了当向他表 白,愿意同他建立家庭。这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的美事;这是时代赋予堂堂 中学教师产生“下嫁粗汉”的想法。他多年后回味昨日黄花似的诉说:   “我委婉谢绝了她的好意。她家庭属地主。”   那时他很自信,却无自知之明。试想,只念过几天《百家姓》、《随身宝》 (1)的他,文化基础不单局限其意识,还局限其再度奋进,还能有多大前途? 他不明就理的是:当时他不主动要求离职,学校当局不便硬性追赶他回农村;他 主动要求离职,学校当局绝对不会挽留。假如他当时答应了那位“林妹妹”的好 意,这年他二十八岁,当时已经算晚婚,他们建立的家庭是不会受到欺负、欺凌 和歧视的。他有很硬的出身、早年就加入党组织、并有进市党校深造的经历。   然而,城市生活与他格格不入,他无论如何也思念生他、养育他的家乡,并 且果然也如他所愿,由于土地放下户原因,区委工作队撤了原大队支部书记梁九 皋的职,任命他为代理支部书记,时间是一九六三年秋收后——由于“小四清” 未召开声势浩大群众会,笔者是“四清运动”才得知大队干部被撤换的详情。   梁隆贵从“小四清”到“大四清”,任代理支书仅仅才几个月,却有人向 “四清”工作队反映:梁隆贵是“糍粑支书”(2)。且这个绰号知名度很高, 工作队经多方印证,最终未让他任“一把手”,而是让田塆的郗君尧担任了大队 支部书记。俗话:十个说客当不住一个夺客,正是这个道理。后来由于“文化革 命”原因,也可以说郗君尧是意外下任、梁隆贵是侥幸上任。   然而,后来的岁月却佐证了“夺客”们并非虚言,两河大队筹办茶场、修建 村公路、修建办公大楼及其他事务,都是大队长朱舟杰出点子,梁隆贵认可。若 是调个面,梁隆贵有想法,朱舟杰不认可,事情还往往还办不成。所以,两河大 队人人不怕“糍粑支书”,反倒惧朱舟杰。   我的故事是依样画葫芦,行政上的事前文已各处“蜻蜓点水”,此处暂不添 足,只讲他的私事:   令梁隆贵万万想不到的,是后来的岁月竟会变化万千、婚姻事情竟会那样波 谲云诡、丘比特竟会开他个天大玩笑,他最终却落下个终生不娶的“美名”。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要回答这个问题不难,但不能把责任归咎于党的政 策,是他自己的个性造就、和多种因数促成。不能说他没有性的需求、不能说没 有女子青睐向他献殷勤、不能说没有月老为他作伐,这些都不是问题,且后两起 可说是络绎不绝。   五八年的时候,我曾听两位下放干部摆龙门阵,有位是市京剧团的,他们议 论到我市京剧界最有名的某女名角的婚事,京剧团的说:   “还不是高不成低不就,她看得起的,人家已经结婚;人家看得起她的,她 又看不起人家。现在已经四十多了,还没有结婚……”   梁隆贵正是这样的情形,不过名角年轻时献身表演艺术,是意志决定她用青 春换艺术,这是崇高使命;他年轻时献身是谈不上,所作的工作也不需要献身, 紧跟党走是事实。问题是,党并没有叫你不恋爱、不结婚,是你自家不以为然, 错过了机缘。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杜秋娘的《金缕词》很有人生哲理,只是梁隆贵包括女名角,他(她)们在 人生“走红”时,似乎忘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这个自然规律。   早先梁隆贵很自信,那时他是“有月亮不摘星星”的自信。什么是他心目中 的月亮?他没说,自然不可瞎猜。但我可以先讲段后来的故事:   李沂娟同翁姑嚷了几句嘴,带了已满周岁的红梅(大女儿)回娘家来了。她 回来就不走了,社员们在坡上议论,以为李沂娟被老公踹了,时间大约是一九七 一年四月。一天在坡上薅包谷,梁隆英蹭拢来对我说:   “李沂睿,把你们三妹谈(音:炭)跟我们大哥,要不要得?”   大坝生基岗队也有户“安家户”,属市教育局下放人员,男人名叫张子萧, 下江人,原是南开中学英文系主任。他家庭也是五个孩子,大女儿名叫张文莉, 与李沂建、陈正文是两河小学同学。一九六三年,张文莉出嫁到陈家沟那边的新 房子娄家,丈夫名叫娄义平(他们也是小学同学)。他家另建有新房,娄义平夫 妇婚后就搬到新房,另立锅火过日子了。第二年他们有了一个小孩,但娄义平却 患急病去世了,这是很不幸的事,自然有人同情。不久有媒人给梁隆贵提亲,张 文莉也愿意再醮,且跟了大队之首总要少受点气。此时梁隆贵的标准已经降低, 实是岁月不饶人,只能在“过婚嫂”中选拔人才了。张子萧早先偷吃嫩葫豆被打 成“现形反革命”,即成了“右派”加“现形反革命”的双料现管分子,每月必 须到公社公安办公室“报到”。因此,梁隆贵又拒绝了,担心“鱼和熊掌不可兼 得”。其实以他的年龄,向公社党委讲清楚,只要与岳丈划清界线,公社党委不 会不通情达理;其实张文莉很美,后来嫁到万盛公社建设大队六井坝生产队,老 公正是大队支部书记,是老婆去世后二婚,女儿年龄与张文莉相近。顺笔交待, 张子萧一九七九年就平反了,比所有的溪源安家人员都提前一年,区教委安排他 到初中教英语。   我心里想,你梁隆英简直莫名其妙,人家家人嚷个嘴,你就跑来说媒,至少 要待人家离了婚,方可开言吧?你先屙叭尿照下镜子!你那是癞蛤蟆害相思病— —想吃天鹅肉想疯了,讲这些不着边际的疯话!但是我还是顺她意思说:   “你大哥本人愿意吗?”   她答:“愿意!”   “你问过他本人吗?”   “就是大哥叫问个话!”   我没好气的道:“提谈(音:炭)张文莉,你们大哥都怕‘支书’掉了,我 父亲是‘历史反革命’,他不怕支部书记干不成?!”   这个为兄着忙的好心女人不开腔了,下班回家我同母亲、三妹讲起,她们都 哈哈大笑。没过几天,周光明专程上来,把李沂娟母女接到鱼田堡去了。从以上 这个情形可以反推,当年梁隆贵心目中是什么样的“月亮”。   我家在两河口住的时候,我常常悄悄拔胡子,用父亲修表的摄子,单拔那一 根根粗黑毛,络腮胡也拔,且拔起来极疼,但疼也要拔,拔完再用剃刀剃去绒毛 胡。我见他也拔胡子,他拔胡子不避人,坐在堂屋门口,用拔猪毛的摄子拔。他 没长络腮胡,只拔唇上、下巴的胡子就行。没得办法,这是男人爱美、爱年轻的 痛苦行径,若干年后有了电视看才得知,青年蓄须也很美,尤其蓄有络腮须,具 有阳刚之美。   其实梁家兄妹都不丑,梁隆华是标准甲字形脸,一米七零以上个头,身体像 父亲,高大健壮;梁隆福是小圆脸,尖下巴,瘦脸瘦身,其形像母亲,个子最多 一米六五;梁隆贵是国字脸形,个头比三弟稍矮,身体健康而略发福;幺妹与大 哥同脸形,像父亲,但女子生这种脸形,山民称之为:“大板子”,是并不妙的 模样。   尽管胡子不断地拔,光阴却一不留神又溜走了。他开初找兼管户籍的朱舟杰 改小岁数,但是单改他的还是不行,总不能长兄比弟弟小吧,因此梁隆福的岁数 也跟着改小了(后来给梁隆福造成很大的后患,那是领农村社保款时)。改了一 次改二次,到后来朱舟杰告诉他,梁隆华的户籍在区水泥厂,再往下改根本行不 通,不可能三兄一样大,唯一的办法是立即结婚,但问题是能有双方心目中都满 意的对相吗?。   此时他们家庭却出场了一位聪明、善良、神奇的女人,虽然没张文莉、李沂 娟有文化,但年龄、貌美、头脑几乎不分伯仲。也许开初是出于同情、怜悯,但 后来的发展却出乎人们意料。这位女人名叫王汝凤,大坝大队天地罡生产队人氏, 梁隆华的老婆。   他们家庭最先娶堂客的是梁隆福,堂客名叫陈秀芝,青羊市公社板辽大队人 氏,一九六三年秋收后他们就结婚了,同朱闰与张惠芬结婚只是前后之差。陈秀 芝个子没张惠芬高,性格却非常古怪,你若要碰她一下,她的利爪非把你手臂或 脸颊剜些血道道不可。王汝凤却是另一种性格,即溪源“色狼”的口吻:她“纯 顺(音:蒜)”极了。显然她与陈秀芝的性格也不合,进屋不久就提出,要同二 哥、二嫂分灶各居。他家住房是“土改”后新筑的长三间加横房、加彩楼的大瓦 房,内外墙壁全部粉糊了白灰,猪圈、牛栏建在房子左面。经三兄弟协商后,房 子分配定为:梁隆福占堂屋左边小二间,梁隆华占堂屋右边小二间,梁隆贵未安 家,占右边横房两间,堂屋三兄弟共用。两个弟弟自立门户、家庭动用物件归属 (大件如石碓、石磨、风车属公用)确定后,王汝凤就主动要求母亲和大伯子与 她同住。梁隆贵本可以自立锅灶,自养猪、鸡、鸭,自种自留地,且大队干部的 空余时间还很宽绰,但是他同意了弟媳的邀请。如此一来,三兄弟分户各居,反 倒成了梁隆福、陈秀芝“没用”的两口子“被赶出门”的家庭格局。陈秀芝性格 虽古怪,但是不傻,生气道:   “你王汝凤口口声声分家、分家,分家不就是分我们‘没用’的两口子出门 吗!   “你一手捏工人、一手捏支书,啥子都着你占全了!我长起眼睛看(3), 看你过得安生不安生!”   传统丑俗话:老人公“烧火”沿子孙,大伯子“烧火”要充军。按传统道德 解释:老人公与弧寡儿媳乱伦可行,那是为了传宗接代、延续香火,“以孝治天 下”的当局也认可;大伯子与弧寡弟媳乱伦则不行,据说按过去大明律、大清律 之规定,违者双方都要被治罪、充军的。不知梁隆贵头脑里是否因袭有这种传统 的“腐朽道德思想”,但是团邻四近的山民头脑里却依然存在有这种“糟粕”和 “流毒”,不然我又在何处闻得呢?典形的山民即陈东山、张吉成、娄恒定、刘 汉章等等人众。所以,王汝凤不主动要求,梁隆贵是不好意思开口,要求跟弟媳 一块过日子的。梁幺娘倒是无所谓,手心手背都是肉,跟谁都一样。不过按山村 习俗,父母多是跟未成家的儿子,帮扶单身儿子成家是父母应完的责任。   根据陈秀芝在山坡上透露的信息,归纳拢来,梁隆贵与王汝凤的浪漫故事如 下:   那是王汝凤生了第三个女儿后,“美事”就发生了。那时生产队干部和社员 工作都很忙,大队干部反倒要清闲些。梁隆贵无事就躲在自己卧室睡觉,王汝凤 奶过孩子要上坡,就抱了娃儿往大伯子卧室走,边走边对孩子说:“走!去跟伯 伯两个睡瞌睡!”到了梁隆贵床前,又说:“他们伯伯(4),望倒下娃儿!” 便将孩子放进温暖的被窝里。   这是富有青春活力的炽热的手臂与饥渴无奈的温暖的手臂自然而然相触,就 像阴阳电极相触,必然要产生“火花”了。   我们不能用封建传统道德观念责怪任何一方,这是送上门的“菜”!这是筷 子挟了递到嘴边边的“肉”!谁不张口就只有一个名儿:傻子。问题是谁先“放 第一枪”呢?问题是,谁先放第一枪已经不重要了!虽说王婆策划了十条“挨光” 计,但最终还是西门庆只花分秒时间,捏了一下潘金莲的脚尖,男女相互勾引之 事也就完成了。既然女人有意要近距离接触,男人只须在某个敏感部位触碰一下, 最多只花0.01秒的时辰,双方即刻就心领神会,还须争论谁先勾引谁、谁先放第 一枪吗?   王汝凤深知丈夫脾性古怪,但智商却并不怎么样,看起来五大三粗,却是个 银样镴枪头角色;她深知,丈夫所获得的一切,均出自长兄之手;她深知,只要 把这个憨子“喂饱了”,就会不吵不闹,乖乖“挺懒瘟”,什么闲事也不会管; 她深知,只要不让憨子知晓,脾性再古怪也莫奈我何,且又没法打戳记,俗话: 萝卜拔去坑坑在。她也深知,“大蠢子”(5)虽身为一大队之首,但脑瓜子并 不怎样灵通,不然媳妇早弄到手了;她也深知,“大蠢子”已错过了岁月给予的 机缘,男人的需求,说白了就是“性”,这更易笼络、这“臣妾做得到”;她也 深知,只要驾驭有方、功夫在行,不让其相互嘶、相互咬,“双驹并行”奔跑起 来不是更轻快许多吗?   然而,“美事”怎能瞒过“老太君”的慧眼,据陈秀芝讲,她们老娘恼恨极 了,这是将伊三房人变为两房人的丑事!伊采取的措施是直截了当对阵、斥骂、 羞辱儿媳,伊道:   “羞羞羞哟!不要脸!大伯子都要!你自家都有老公,你那脸皮往哪里放哟! 一个还不满你意,你要耍几个?!人家虽说年长,人家也是‘青头子弟’(6)! 你恁个做,可恶得很!坏人家名节!”   然而,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吃到口的肉怎肯轻易吐出!王汝凤很聪明,照做 自家的家务事不误,送你个不开腔,不同你对阵,你“老天牌”(7)又奈我活! “老太君”感到没趣,立即拨转马头,驰到“大蠢子”卧室训斥:   “还是自家个儿争口气!自家娶个来过日子安稳些!你们恁个做,好笑人哟! 团邻四近要笑掉大牙……”   我猜想,梁隆贵的想法更简单,他认命了!就这样过日子不也很好吗!弟媳 既年轻、貌美、头脑灵便,且善解人意,什么都有了,他还能有什么奢求?他也 知道三弟的性格,看似刚烈凶狠,只要不让其知晓,乖的像头绵羊。且打发这种 憨人最易,老三还误以为大哥是无偿帮扶,壮大家庭经济谁不乐意?其实,长兄 早与王汝凤海誓山盟,已是: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随你旁边人神吹瞎侃,送你个“磨子不认石头”(8),又能奈我何?俗话: 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谁敢在中间搬是弄非?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王汝凤是很知“大蠢子”的要求,她的“土地”归谁播种,由她说了算,她 会计划安排,绝不会让“小蠢子”非议,也绝不会让“大蠢子”失望。就这样, 第二年她生下第四个孩子,是个儿子,是“大蠢子”的儿子,比李成治年长一岁, 自然全家人都喜欢得很了。   然而外人,热心热肠的外人,担心支部书记婚姻事的外人却坐不住了。一天 朱舟杰的父亲,朱秉成又上门来了,他物色到万盛公社石坝大队一位年轻少妇, 丈夫因车祸身亡,还没有孩子。此时王汝凤儿子已经半岁,她抱了娃儿来到堂屋, 说:   “朱幺爷,你光是跟我们谈(音:炭)些来,我这些娃儿哪个来拖哟?!”   朱秉成惊得目瞪口呆,这无意于自家的“三百杯”(9)酒喝不成、无意于 讥诮东奔西走的媒人多事、无意于向世人公布,梁隆贵已经认可了“拉边套” (10)。看来传言果然不虚!   至此,再没有“好事者”敢上门了,王汝凤把提亲之“路”给堵断了。她只 能这样作!她不得不防!她那块“土地”可不能随便让那个登徒子白白“播种”, 若是怀有二心者,只能受到严惩!雌蜂交配成功的同时,不单置雄蜂于死地 (11),且还必须咬死或赶跑其他的雌蜂,这是生存、繁衍逻辑,未可厚非、无 可非议。   梁隆贵离职之前就准备建房,我们上山伐料(建大队办公楼)的头年冬天, 他就找庙坝的木匠为他伐了百多根楼条、檩条,并运回家搁檐楼上凉干。他这是 明目张胆的“乱砍滥伐”,居然未经公社林业站批,但与朱舟杰还是“通了气” 的,不然大队长首先就要拈他的错、拿他的过(12)。当然,他这是一种“投机 取巧”,四十多岁的支部书记操劳半生还未结婚,单身书记建房谁不同情?谁不 支持?还有不明就理的惋惜者非议:   “梁隆贵这辈子没有‘做过事’,二辈子投胎变人,‘做事’一定‘凶’得 很!”   “你啷个晓得人家没有‘做过事’?人家‘做事’要到你那里登记?他这辈 子没有‘做过事’,阎王菩萨那一关就过不倒!先要打你三百‘饿b捧’(13), 不死都要脱几层皮!投胎,投啥子胎?只能转畜生道了!”   所以,根本无人拈他的错、拿他的过。他建房也是花钱不多的,有的是“热 心人”站拢来帮忙,现开采石头现砌墙,不到两个月,他一楼一底的长三间大瓦 房便竣工了。到梁隆华一大家子人跟着搬进新房,人们才恍然大悟,他们是“双 驹”并驰的家,且整个溪源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他家搬进新房后,王汝凤又为他生下一个女儿,该姑娘小李成亮一岁。因脸 形、肤色、与梁隆华的三位千金比较,人们一眼就能分辨出谁是谁的孩子。   一九七九年新春伊始,即全公社大队干部换届的第二年早春,梁隆贵带上二 弟梁隆福、堂兄梁栋才去硫铁矿厂走马上任了。据说,他的职位是罗世田临走前 安排的,新上任的书记刘祥书并不感冒,有撤换的意思,所以延宕至今才让其赴 任。也许梁隆贵已得小道消息,“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所以才带了亲随。有 社员玩笑似的悄议:   “筹划建厂前,拿到(农林大队干部)公社的矿石(样品)就像黄金,上任 不叫外人,单叫兄弟,难不成去背‘黄金’?”   “无怪自古有‘朝中无人莫做官’之说,看来‘文化革命’破四旧没破够, 还没有破到我们这些边远山区。”   这是他当年上任给群众留下的印象。过去我也曾在书上读过,新官赴任可携 带随员;连以上军官出行可带护兵;几人相好可结伴投军、可结伴求学、可结伴 应聘,他携带兄、弟属于上任,不能算结伴应聘。可见人无完人,晚节不保是可 悲之事。   其实,开采矿石主要是招能上一线的青年工,或能学习使用机器设备的工人, 他带的二位什么也干不了——厂领导班子已经建立,且已经开始生产。说白了, 梁隆贵和他带去的人只能算吃闲饭;只能算罗世田不忘旧部,或者说罗世田的意 识就是如此:他把安置老同志与安排老将混用了,派一名从农业战线上退下来的 老兵,去重新上阵指挥采矿,岂不滑天下之大稽。按自然规律法则,发展现代化 建设,罗世田这个“放牛娃”,本身就应被安置“吃闲饭”。试想,干了大半辈 子农业、充其量经过自习已达小学文化的梁隆贵,能够发挥宝刀不老革命精神、 再度奋发熟悉采矿业务么?能够熟悉经营一爿厂子的使命么?下面的故事便可佐 证。   人民公社成立后,梁栋才任白花耕区会计,“四清运动”白花大队干部全部 被撤换,他也算“四不清下台干部”。他回刺竹沟务农的同时,也给供销社当搬 运工,毕竟正当壮年,身健体壮,有的是气力。因为他家庭属佃中农(其实他家 梭山岩有份薄田土,由他大哥梁华清耕种,他家属半佃半自耕中农,不然他根本 无钱念小学毕业),不久张永金升大队会计后,梁隆贵就同意“四不清干部”的 他任生产队会计。由于生产队会计业务不多,且会计可每月做一次帐,所以他人 去了硫铁矿厂,生产队的会计工作并未丢下。陈正文干出纳员工作就无法“分身” (14),去农机厂就得搁下生产队的出纳员工作。   到了硫铁矿厂,梁栋才不可能干财会工作,后起之秀多的是,且已经有人在 干事了。他的年岁比梁隆贵长,显然钻洞洞(14)委屈人才,梁隆贵就叫他当保 管员,主要保管劳保用品、钢钎二锤、炸药雷管等等。其实,这项工作看是清闲, 但还是要多少懂点所管物资的性质,且要有责任心。   开采硫铁矿石,与采煤相似,都要根据矿脉走向打坑道,只是矿层无“瓦 斯”,比采煤相对安全些。矿石采出后,须经粉碎机打成细沙,然后淘洗净杂质, 就叫“硫金沙”,卖给磷肥厂提取硫磺、硫酸后,制造磷肥。   这出售的“硫金沙”,就是硫铁矿厂生产出的“产品”,整个厂子赖以生存 也全靠这个“产品”,生产这个“产品”的支出越小,即成本越小,“产品”的 利润就越大,不懂这个道理就是外行,就没资格经营这爿厂。此外,淘洗矿沙这 道工序,对河水污染极大,东林煤矿的洗选厂流出的黑水就污染了我区出境河流, 现在硫铁矿厂一开工流出的是白水,要不了多久,鱼田堡、工人村、清溪桥、建 设乡的农田就会灌溉黑白混合水了。   不过,那时“文革”刚收关,治理环境污染还未提到议事日程,发展乡镇企 业正是势头。所以只能说,硫铁矿厂是暂时生存,是以污染环境换取资金的暂时 生存。   一个放炮员来领取炸药、雷管,他不单自己嘴里衔支烟,还递了一支给坐在 办公桌后面的梁栋才。当然梁栋才未点烟,但也未叫放炮员熄烟,就将一个纸合 装雷管(大半合)递与该人,哪知放炮员要开合看一下,点个数。梁栋才正低头 关锁抽屉,准备带放炮员去存放炸药的库房领取炸药,突然轰的一声巨响,放炮 员倒在血泊里了,保管员未负伤,只是吓了一大跳。因为办工桌光线不太好,放 炮员是转身朝门口明亮处走才打开的合,没想到叼在嘴上的热烟灰掉到合里了。 放炮员双眼被炸瞎,左手掌被炸飞,右手及身体部分部位被炸伤,人未牺牲。该 人是庙坝大队梨树坡队人,名叫罗昭贵,现任大队长罗开福的长子,去年才退伍、 去年才订亲。他的下半生属“因工负伤致残”,自然订了亲的女孩也不干了。   梁栋才未受处罚,那是放炮员自作自受,与保管员无关,可以说保管员根本 不知雷管是如何被引爆的。后来梁栋才讲,头两天有只野生小羊羔来到保管室, 他将它送至山林边。他知道这是不好的预兆,山民一般当野山羊是鬼,野山羊叫, 即鬼叫,所以他将其送走才保住了性命。假如放炮员站在他办公桌对面打开合, 他相信自己必死无疑。   但是,刘(祥书)书记怎能相信这种封建迷信的鬼话!明明是用人不当,保 管员无业务知识、无责任心。暂且记下一笔。   硫铁矿厂的另一次事故发生在坑道里,是电缆漏电致死人命,与他人无关, 但与领导有关。硫铁矿坑道里的采矿,是用炮采的方法,即在工作面的岩石上钻 孔、装炸药雷管(据周光明讲,工作面上要钻五个炮孔,即四大角各钻一炮,中 间再钻一炮;中间孔炮须提前0.05秒爆炸,其他四炮便可将煤层硬拉出来),然 后待人员退出坑道后点火引爆、或用“放炮器”引爆,然后清理、运出矿石、矿 渣,再在工作面上重新钻孔往前打。   坑道里钻孔(打孔)有两种钻,即风动钻和电动钻,风动钻又叫风锤,即用 风力打孔,其动力是风,煤矿井下使用最安全,但其鼓风、送风设备价昂;电动 钻即用电力驱动钻头,坑道有多深,其输送电力之电缆就须接多长。其设备价格 相对较廉,但电路易产火花,煤矿井下使用不安全,但开采硫铁矿石坑道可用。   井下还使用另一种设备,叫“溜槽”,坑道里有45度以上斜坡即可使用,用 于运送坑道内的矿石或煤。“溜槽”是用钢皮冲压成形,一般长3米、宽0.5米, 两头做有铁栓,可与其他“溜槽”连接,外面漆上油漆,以延长其使用期。所以, “溜槽”可接长、可截短,根据坑内地形来定,当然也可更换。因为坑道根据矿 脉走向打洞,坑道相对不会打很宽大。所以若需“溜槽”,只须一名矿工肩了 “溜槽”的一头,在坑道内弯腰拖了走,反正一张“溜槽”不是很沉,若两人抬 了走,后面抬的人反倒看不见道路。   矿井不是没有“安全员”,在农业战线奋战了十几年的邹宗华,屈才任了 “井长”兼管井下安全。他作事极认真负责,就像在山上守候野猪,每天拿了米 来长的钢钎,在坑道里仔细检查,这里碰碰、那里撬撬,只要有活动石块都及时 处理了,心怕掉下来砸伤矿工。问题是“安全”是多方面的,不仅仅是坑道掉石 伤人。俗话:手长衣袖短,想得到做不到。邹宗华刚好相反,他连想也未想到。   一天一个矿工肩了块“溜槽”在坑道里拖行,且是块旧“溜槽”,其磨损的 部位像刀口,可割伤矿工身体,所以拖行须小心。但是,小心了人却未小心割坏 其他井下设备,那天的“溜槽”锋边(16)竟将坑道里破损电缆里的电线划破了, 矿工当即触电身亡。该矿工是星台大队冷家坝队人,名叫刘云勇,我三舅弟的舅 兄,年三十二岁,人一死堂客娃儿就都是人家的了。   问题还在于,不管工人是死是伤,厂方都得“出血”,且这“血液”就是厂 子的成本。采矿成本越低,厂方获得的利润就越高。不知梁隆贵理不理解这道算 数题?推测,他上任带上不事生产之人,就与理不理解这道算数题有关。刘书记 不可能再容忍了,立即指示公社企业办公室下厂处理。企办的人员还是给够了梁 隆贵面子,采用支部改选的方法,另选了他人任书记,还美其名“老同志让贤”, 裁撒他下来吃闲饭。当然,井下还有其他多起事故,如大坝王家嘴队的郗志洪腿 被砸断、大坪耳厢坪队的刘盛桥被工作面的“哑炮”轰伤等等,就不一一赘述了。   平心而论,工伤事故或其他误下指令,不能全怪梁隆贵,整个硫铁矿厂不管 干部、工人,除少数曾经下井采过煤的年轻人,学起开采硫铁矿快些外,其余全 都是外行。开采硫铁矿属新开发的社办企业,只能是现办现学、现学现办,没谁 天生就会采矿或干其他事。不过像梁隆贵这类老干部、老同志,不管现学什么都 为时已晚,照顾老同志,最好的办法是安置闲差。   二00四年硫铁矿厂奉令关闭,但梁隆贵两年前就已请辞,回家“安享晚年”, 避免了收拾“残局”。梁栋才、梁隆福自然与其同进退,须知赚几个轻松钱也得 人家派工。   走笔至此,顺便交待一下:为了写硫铁矿厂的事情,我走访了曾在该厂工作 的人员,据坪上队核桃塆的郗宗才(他是下井工)讲,当年下井的每月工资有二、 三百元,地面的每天一元四角。他还说,硫铁矿厂效益好,区府想拿去,公社不 同意,没有干得成。我想起我任村主任时,区府也将石鼓坪开发权拿去——开发 旅游景点也得有资金,乡府“脚杆太小”(17),自愿上交开发权。一次猪行、 大坝村社干部为土地补偿款低扯皮,区长误以为是乡干部从中作难,就讲了一句 名言(18):   “谁让我一时不痛快,我就让他一辈子不痛快!”   因此,事端即刻被搁平。   也许当年区府早知硫铁矿厂是以污染环境换取资金的小打小闹,尽管效益不 错,但观形势,这样的企业肯定长不了,既然公社干部不同意上交,也就不强求 了。   井下每月有二、三百元,地面每月有四、五十元,这在当时不是小数,除开 企业干部和受益者,广大社员是不知情的(笔者孤陋寡闻,二0一九年才知以上 数字)。公社硬性规定,企办人员每天返还生产队四角钱记10分,企办干部和既 得利益者自然“心心相印”,这是明目张胆的以巩固发展社办企业为由的集体作 意行为。发展社办企业的初衷是为了壮大集体经济,然而事与愿违,反倒以削弱 社队经济为前提。无怪许多人想方设法要往社办企业“钻”,无怪合作社集体经 营要“解体”,我想这应该就是原因之一吧。   郗宗才是娄必廉姨叔郗志昭的侄儿,修大队办公楼做门扉窗扇时,曾拜我为 师,但我外出做活都是“走资本主义”,所以他“走资本主义”没几天,就各奔 东西了。   如果说性格决定命运,不妨说意识亦能主导命运。之所以“安享晚年”要加 上引号,是他们家庭由于“女驭手”驾驶的双套马车已进入老境,女儿们均已出 嫁,唯一的儿子顶替了提前退休“父亲”后,当了区水泥厂工人,家里剩下的就 是三位老人。他们的意识主导了他们的生活:每天三顿能有白米饭吃,间隔三两 天能有肥腊肉(瘦腊肉梁隆贵已嚼不动了——他上午才去桃子凼镶了几颗牙,下 午回来就取下扔了——他不习惯)炒海椒儿,就是“最高档”的日子了。家里不 是没有牛奶、不是没有蛋糕,这些东西有种腥味,搁在嘴里难以下咽。没法,文 化意识决定了他们的“安享”,所以“晚年”是有,“安享”未必。   他们的儿子名叫梁正浩,在水泥厂干了几年又另觅出路,先是靠姐夫进了新 田塆煤厂,正待临时抱佛脚“深造”,准备拿个什么采矿文凭,新田塆煤厂又被 指令关停了。山民俗话:钢要安在刀刃上。由女驭手“主政”之家,其“母爱” 胜过“夫妻之爱”,所以他们家庭的大部经济收入,都被儿子、儿媳、孙子消费 了。梁隆华的腿已蹇,但是能走路、上坡,王汝凤的无形鞭子仍促使他每天上坡 劳作,就像一头只知吃草干活的老黄牛;他至今不知每月有多少退休金,因为他 从没去领过;他也从没有坐过茶馆,或看电影、听戏、看电视剧,因为无这方面 的兴趣。“大蠢子”虽然没有上坡,但腿足已经不便,每天窝在家里,要么看下 新闻、要么摊在床上——摆龙门阵也得有对象,也要有话题,没有欣赏意识,那 来的话题?据说,早年间,梁幺爷同梁幺娘(梁隆贵父母)晚上坐在地坝撕包谷 (白天玉米捧子掰回家,晚上加班撕玉米外皮),一晚撕到天亮,夫妻二人没说 一句话。   他们家庭栽种的稻谷、玉米,大部用于饲养猪、鸡、鹅、鸭,也大部供儿女 们分享。当然,他们也知道营建“爱巢”:这是“前人兴后人跟”传统文化意识 的延续,也是“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之意识展示。因为他家现在只有三人 农村户籍,原先的七人承包地一分未退。为了子孙后代的“兴旺发达”,他们不 在他家承包的上石厂塆坡土(约8亩)选墓址,而是用自家的上等河堰水田(约 0.5亩)换了人家白杨塆(当门横面)生基丘干田(约0.9亩),营建了三座相紧 邻的并排的“活人墓”,梁隆华的居中,左边是梁隆贵,右边是王汝凤。据阴阳 生说,那是块“风水宝地”,可以“再发几代人的家”。该地在大路边,赶场或 路过的人均能看到其“石城”全貌,也显示了只有他这样的“老革命”才有如此 资格享受占用良田(19)营建“佳城”的殊荣。俗话:“前头有人作揖,后头有 人躬腰”。于显华根据这一“原则”,吩咐儿子们将自己埋在自家的“土改”地, 黄秧塝大丘里;于显奎则花了几个钱,将自己的“活人墓”营建在张惠芬的承包 地,娄家坪大丘(原为土,“四清”合队后开垦为稻田)里。   一天王元戒步行经过,忿恨道:   “丢人现眼!生怕人家不晓得嘞!”   因为“拉边套”早已传遍大坝村,“娘家人”的愤慨理所当然。   梁隆贵于二0一八年三月去世,享年八十四岁。   注:   1,《百家姓》、《随身宝》:儿童念私塾的启蒙读物。   2,“糍粑支书”:溪源方言、俚语,糍粑是糯米蒸熟打制的,其性软、粘, 山民形容梁隆贵处理事情无决断,就像糯糍粑,所以取这个绰号。   3,长起眼睛看:溪源方言、俚语,就是长时间、慢慢看结果,也有走着瞧 的意思。   4,他们伯伯:溪源山民习俗,弟媳与兄长对话,往往假自己孩子之名义呼 兄长:“他们伯伯”;兄长直呼弟媳也要假自己孩子之名义呼之,如“他们婶婶” 以避嫌疑。   5,蠢子:溪源方言、俚语,山民对小辈的呢称、爱称,并无贬意。当然也 有开玩笑,反称某老辈、或他人“蠢子”,但均无贬意。   6,‘青头子弟’:溪源方言、俚语,指未婚男青年。   7,“老天牌”:溪源方言、俚语,纸牌,又名踔牌,“天牌”在纸牌里是 最大的牌,山民用于比喻家庭里辈份最高的人。   8,送你个“磨子不认石头”又能奈我何?:溪源方言、俚语,磨子是用石 头打(凿)制的,石磨与石头即有“亲缘关系”,“磨子不认石头”,即山民用 此“亲缘关系”形象比喻,那些死不认账、死不承认,否定、否认一切的人耍赖、 赖账及不讲道理。   9,“三百杯”:溪源俚语,因媒人是婚娶双方最大的恩人,敬媒人喜酒自 然要满量。“三百杯”是指敬媒人喜酒多的意思,并非媒人一定得喝下三百杯酒。   10,“拉边套”:即两匹马拉一辆车,中间的马为驾辕,旁边并排拉车的马 为“拉边套”。这是北方用于比喻两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共同生活,我这里是借用 北方人的比喻。   11,置雄蜂于死地:雌蜂长成后离巢飞翔交配,她终生只有这一次交配。许 多雄蜂追赶求配,但雌蜂飞行速度极快,只有最强健的雄蜂方能追上,但交配成 功后雌蜂在拔掉雄蜂生殖器的同时,也把雄蜂的肠肚带出,即雄蜂交配完成只能 死。   12,通了气,拈错、拿过 :溪源方言、俚语,通了气,指事先告知了、协 商了,对方认可了;拈错、拿过 ,指找某人缺点、错误,要么上告、要么批评。   13,‘饿b捧’:溪源方言、俚语,山民信口开河,胡诌的故事,即某人终 生未碰过女人为“饿b”。b即指女性外生殖器。   14,“分身”:由业务原因,即指一个人不可能兼任两处出纳员工作、或两 处其他工作。   15,钻洞洞:硫铁矿石开采也要打坑道,与采煤相似,采矿工也要钻洞洞。   16,锋边:指象刀锋一样的溜槽钢皮的边。   17,“脚杆太小”:溪源方言、俚语,意思是能力小、资金少。   18,一句名言:据说,这句话最先由慈禧口中讲出。原话是:“谁让吾一时 不痛快,吾必令其一世不痛快!”   19,良田:古人开垦梯田,都是要根据水源而开垦,干田虽然没有长年流水, 但有季节流水,所以白杨塆当门或横面的干田与黄秧塝当门的干田类似,都属中 等良田。             第五十四章   张云海及家人   张云海家庭原是白花台天教顶人,由于土改工作队的误导,将山下田土产量 评得极高、山上田土产量评得极低(1),他家庭就有幸搬迁到河谷地区居住了。 当年他家只有四口人,即兄妹俩和父母俩。   由于山下是有地无房,下迁只能舍弃山上的房和地,但经家人协商估算:耕 种山下那点田已经够吃,不下迁也要推倒旧茅屋重建,不如下迁建新瓦房吃白米 饭。   他家最初搬下来也不想占水田建房,与令狐世林协商,想在其家横面(左面, 即上河面)地里平基建房。我准岳父是个算得挺精的人,他家屋横面的地,其泥 名“龙洞大堰泥”,在溪源沟沟(包括整个西南地区)属最上等的沃壤,与碾场 塝塝、栗子林塝塝泥色相同,所以就要张云海家用田换他的土。张玉成(张云海 之父)对家人说:   “横竖(音:顺)都是拿田来帮补,我以宁(2)就在田头起房算了!”   就这样,张云海家就开始了在自家分得的田里建房,准确点说是开始了烧瓦, 更准确点说是开始了车制瓦胚。屋基地的田泥就是最好的制瓦泥,刮去表层肥泥, 牵条牛来直接踩制,然后将瓦泥运到草棚里车制,师傅做个样,他就什么都会了。 瓦胚是在瓦桶上车制,瓦桶的规格是七上八下,即瓦桶上面直径是七寸,下面直 径是八寸,一个瓦桶胚干后刚好四片瓦。他家雇的烧瓦师傅是钱昌贵(刘兴国未 来岳丈钱昌林的兄弟,家在石院子上面的翻山),钱瓦匠是庙坝乡副乡长,公事 农事都很忙,教会张云海车制瓦胚后,就忙自家的事了。说待瓦胚车制齐后,就 来装窑烧瓦。张玉成家庭虽然是白手兴家,但秧苗栽插完毕就基本无事,所以车 制瓦胚、打(挖)制一口新瓦窑,自己家人就能做到,当然愿搭伙烧瓦的出点劳 力也行、想直接购买瓦也行。刚好河对面干丘的钱锡皋(钱凌晟父亲)也要建新 房,原是准备去回龙塆上面的酒房购买青瓦,现在张云海家要打窑烧瓦,窑址就 在河对面,岂不近了好大一截路,单是运瓦干饭也要少帮补几顿,于是也决定就 近购瓦了。如此一来,张云海家虽然自家打窑烧瓦,但费了工还是多少有些进账, 对家庭不无小补。   瓦胚干好后,钱昌贵就来装窑烧瓦了,即便不是新窑,也要先烧小火烘几天 窑,待瓦胚烘干、烘透后,方敢烧大火烧瓦,烧这种大火又名“烧赶火”(3), 要烧一天一夜。加上早先烘窑烧小火,一窑瓦要烧一百捆青棡柴。据瓦匠师傅讲, 用柴烧瓦与用煤烧瓦程序不用,用煤烧“赶火”要烧三天三夜,用柴烧只要二十 四小时,且必须是干柴。所以搭伙烧瓦也麻烦,得自家车制瓦胚、自家准备干柴, 不如花钱购买现成瓦方便。   钱昌贵安排挖的瓦窑不是很大,每窑可装一万二千多片瓦胚,烧好的青瓦也 可出万多片。溪源瓦匠下的胚都厚、长,不是那种薄片短瓦,可万瓦盖三间大房。 这样,烧两窑瓦两家盖房都够了。至于修房筑墙,一般是只开土匠工钱,团邻四 近的山民都会站拢来帮忙挑土、挖泥。所谓“帮忙”,其实也就是“换工”,称 之为“换活儿”或“换弯子”,尽管并非户户都要建房,但家庭总有其他事要作, 你不愿站拢去,万一家里有事人家也不会站拢来,这就是山村的习俗。尽管张云 海家新迁到一个陌生之地,且人生地不熟,但是安家落业就要算团邻四近了,所 以下山的第一个新年,全家人就住进了新房。   刺竹沟的房子格局(排列)是:在孔家沟(扎拦河坝)流出的横渠上面,令 狐玉林家居上河面(即左面第一户),钱昌林(刘兴国未来岳丈)家居中,梁栋 才家居右,且梁家横面的猪圈、牛栏房已靠右边顺山大沟修建了,大沟对面(右 面,即下河面)是石旮旯坡土,那时山村没有炸药、雷管,开田、建房都不可行。 李友斌的房子则背靠梁家院坝石坎(约三米高)修建,屋基原是块三角形的干田, 所以李家的院坝不宽,且院坝坎下即进孔家沟石板小路(现在早已修成公路), 路外面是横渠“过水丘”(4)。因顺山大沟对面仍是石旮旯坡土,过水丘的水 也只能横流到此止,然后再往下流灌注梯田。刺竹沟当门的梯田不是很宽,但却 很长,往下第五丘梯田的顺山大沟处,搭有长石板桥,桥旁安有过水竹简,人、 水皆由此经过,人经过石板桥可顺横路去大龙洞,水经过竹简则可灌溉另一塝梯 田,张云海家的房子就建在横路(横路即铺有石板的田坎路,路旁即很长的过水 丘)下约五十米处。该田塝塝与刺竹沟当门的梯田相似,不是很宽,但下到河边 的田就宽大了。如此一来,他家四周皆是田,且屋当门是一丘特大的田(该田属 佘家坪王家),且横渠水往下流过两丘梯后,可用竹管直接引水流进水缸里,要 算“一股银水往屋流”的水近屋基了。既然房子占用了田,屋基四周被毁的田土, 也是最好的蔬菜地(与坡土相比而言),不管集体生产还是个体生产,他家房子 四周的地永远归他家种菜。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他家种的大白菜,可与“下方” 蔬菜队的大白菜媲美。这是后话。   既然新搬下山就建了大瓦房(当时陈东山父子、钱昌林、于显华兄弟俩,这 些家庭还是草房),且是“一股银水往屋流”的大瓦房。因此,为张云海家庭说 媒的“好事者”就络绎不绝了,媳妇要娶进来,女儿要嫁出去,忙得张玉成夫妇 不可开交。自然,媳妇就很快娶进屋,媳妇名叫王开秀,是二磴岩崖脚下面王家 坪人。第二年女儿张云英也出嫁了,婆家在梭山岩,即梁栋才大哥梁华清长媳。   这是中国农民翻身后的大好时代,各显身手发展生产,拥交公粮(那时区府 在兴隆场,公粮也背到兴隆粮站)支援抗美援朝,欢腾、欢闹得热火朝天。张云 海虽然是独子,但也踊跃报名参军——当然他不会被选上,除开独子外,他还是 没足弓的“实心脚板”。   溪源划归重庆后,不久成立合作社,张云海曾任大龙洞合作社副社长。一九 五九年,曾接替朱舟有任双河蔬菜连连长三个月……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山民不期而然与“自然灾害”相遇了。 张玉成夫妇是滚过难日子的人,他们家人是懂得如何过困苦生活的,他家办的 “粗食”、吃的“粗食”,可以说山下人连见也未见过……   当年“四清运动”物色“贫协主席”,有点像藏族喇嘛寻找“活佛转世灵 童”,由工作队员在“贫苦农民”中找寻,其本人根本不知自己要当贫协主席。 张云海家住的“四清”工作队员姓刘,是九龙坡区人,可以说他生平从未吃过如 此“粗劣”的食物、从未见过如此“贫苦”的农民。他有举荐贫协主席的任务, 他与张云海有缘相遇了,贫雇农娄必成的贫协主席被下后,张云海自然成了不二 人选。   贫协主席的任务就是带动贫下中农,揭发“四不清干部”的劣迹,“四清工 作队”的任务就是剔除坏干部、建立新的愿为山民服务的基层党组织。但是,只 要新的基层党组织一建立,贫农协会的任务就完成了、贫农协会的工作也结束了, 就像土地改革时期的“农会主席”,土改工作一结束,农会主席也没戏了,党的 基层组织也不需要另一套班子发号施令了。   这是没得办法的事,山民太贫穷了,社员负担大队、生产队干部误工已经够 戗了,不可能再负担“贫农协会”这套班子的误工。但是张云海们却意识不到, 也许罗世田、梁隆贵没有把道理讲清楚,也许“贫协主席”们不依教,所以张云 海要在社员会上发牢骚:   “原先都要我们贫下中农,现在又不要我们贫下中农了……”   其潜台词是:“走着瞧!”   然而,社员的理解是:你说你的,与社员何干!你要与梁隆贵作难,又与社 员何干!这就是:“请神容易送神难”。然而,“四清运动”后,紧接着就是 “文化大革命”,像张宪华、涂显毅这些既年轻、又没乌纱帽戴的贫协主席就干 脆“揭竿而起”,目的自然是想弄顶“乌纱帽”戴戴。   张云海不是那样的人,他不识字,且年岁要长许多,所以只能用“笨”办法, 狠抓种自留地、狠抓饲养牲畜。那个时代还不兴养牛,他就大量饲养羊和猪。他 已是四个孩子的父亲,孩子爱不爱学习他不管,每天的羊草、猪草必须办齐,决 不能让牲畜饿肚,总之,弄的大人细娃一天到晚不歇空。牲畜多粪肥亦多,自留 地的泥土已变成黑褐色,加上家人也勤劳,地里的所产所出又反过来进了人口、 畜口,这是一种良性循环,你说他家庭能不搞来欣欣向荣吗。据张大娘(张云海 母亲)讲:   “头晚才杀了猪,他要去挑煤炭,我侵早起来弄饭,正切肉,他扛了扁担 (叠好的箩篼插了扁担)走拢来:‘母,切刀肉帮我!’我切了一大块肉,他拿 起像咬萝卜,边吃边啃就走了。”   虽然不能拿补贴工分了,但梁隆贵还是安排他点小职务,开始叫他管理大队 瓦厂,后来又叫他管理砌大队办公楼,这些工作明是负责管理,实是必须亲自动 手,否则谁听你发号司令。他很勤快,管瓦厂时,借牛踩泥(大队没养牛,只能 向生产队借)就是他的事。因为两河坝儿的泥土有限,生产队不可能让你大队毁 农田烧砖瓦卖钱,瓦厂办了三年只好草草收关。管理砌办公楼,“派石”(将太 大的石头敲小)、打杂,也全是他的事——他不会砌墙、不会“蹁”檩条、楼条, 不做这些事又能干什么?在这些“单位”工作也有好处:可以不按时上班,可精 心打理自留地,因为师夫们未花钱雇,师夫们要逗留,难不成用轿子去抬,他也 只能“入乡随俗”。一九七九年,当梁隆贵去硫铁矿厂赴任,他和朱舟杰也去了 公社煤厂。   当年桃子凼公社馈赠的采煤地盘有三处,即青冈坡、槲栗坡、矾厂塆。张云 海同朱舟杰都不熟悉采煤,到煤厂后不可能当领导,但是,干地勤只有下井的三 分之一工资,即便领导也是如此。朱舟杰选择了任煤厂会计,张云海却选择了下 井,因为见聘请的采煤师傅比他还年长,人家做得到的事,自己为何不能做?他 是个有实干精神的人,既然是粗重体力活,那就当仁不让了。其实采煤就当挖土, 注意好“天平”别掉石块就可大胆挖掘,俗话说,学采煤最容易,下井半年就可 当大师傅。且这些采表层煤的煤窑根本无瓦斯,采煤师夫都是用煤油灯照明、探 路,只要油灯可去人亦可去,只要灯火不灭,就可大胆掘进。当然还是有危险, 破碎的“天平”(5)可能会掉石块,必须架好厢木方可继续开采;有些坑洞历 史上曾经采过煤,废弃若干年后已储了一坑道水,如果你挖掘的圻头刚好碰到, 就须事先探测、事先放水或抽去水,方可继续开采。否则,这种废弃坑道的水将 迎面涌来,且泥沙俱来,矿工碰到生还的机率极小。   据我妹夫讲,采煤有时也凭运气,有的人采了一辈子煤,皮未碰破点;有的 人下井不久,就丢了性命。张云海的运气还算不错,挖了十四年煤,最后受伤才 退出。其他队的比他年轻许多的,反倒在煤洞丢了性命。这正是有始以来的古训: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无可指责。   公社煤厂于一九七九年开办,到一九九六年底,桃子凼公社“馈赠”那几处 矿址已被掘空,只得关停。   范德汉并非张云海家人,但他们认了舅家,同在煤厂干了十几年,这里也顺 笔交待几句。   范德汉一九三八年生,近1.7米个头,身体壮实。他去新疆前公社水电站已 交生产队管理,想外出耽搁,就把电站丢给我和二弟。他后来去新疆曾邀我同行, 我不愿去他才同刘云生走了,电站仍然丢给我家。他从新疆回来不久就同我父亲 协商,想在我家搭伙,条件是他做的工分、粮食分配都算在我家。父亲同意后, 他也成了我家的一员。   一个人闯荡江湖,熟人、朋友自然越多越好,所以他也广交朋友和认亲。溪 源公社谁不认识范学东院长,四哥的熟人就是他的熟人、四哥的朋友就是他的朋 友。未在我家搭伙前,他就带了钱明玉去田塆木瓜沟钱秉清家认了岳丈,按山村 习俗,这是贵客上门,自然热情接待,并送他一小罐腊猪油。钱秉清已是老木匠, 不单不能外出做木匠活,即便在坡上做活也拿不到全劳力工分。他只有三个儿子, 并无女儿,长子也还算不了全劳力,与其他山民家庭相比,只能算贫困户。山民 热情好客是一回事,家底是另一回事,并非叫两句大爷、二公人家就会把与你若 干。那时多数山民家庭还在贫困线下(即便富裕家庭,也不过是干饭、菜粥能吃 饱而已),每日为那点食物就像蚂蚁一样做足应作的功课,所以与人交往是希望 相互平等。但是范德汉却意识不到这一点,其认亲目的,总是想占人家一点便宜。   他从木瓜沟回来自然是洋洋得意,还对我们家人说,钱秉清送了他一小罐腊 猪油。但是第二天钱明玉走后他又来讲,他电站房被偷了,那罐腊猪油也被偷去 了。电站房是竹篾糊泥粉灰墙,自然很易拆洞钻进屋,且电站是冷塆塆,周围并 无农户,谁又能知晓他那儿有罐腊猪油呢?当时我心里就想,晁盖送了朱仝、雷 横银两,刘唐还知道截在半道要回。钱秉清的长子叫钱明伦,与陈正文、李沂建 年龄相近,是他们低一年级的同学,作刘唐要作的事只是举手之劳。几年后,钱 明伦二弟(小名黄狗)同另一崽儿偷了供销社的许多布匹,且是站在屋外盗窃, 其偷布匹方法之巧妙,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到。后来二人均被逮捕判刑,可见不能 小觑小崽儿的能耐。   “四清运动”,钱明伦任田塆队贫协代表,后来他也同张云海、朱舟杰去了 公社煤厂。他个子不高,体格精瘦,人很精灵,朱舟杰还趣他是钻洞洞的“小精 灵”。然而他运气不太好,张云海受伤不久,他就牺牲在井下了,终年四十九岁。   因为钱明玉从小是随母亲由张家带到钱家,原名张明玉,所以范德汉又到刺 竹沟认了张云海这位舅兄。张云海虽是粗人,后来听说范德汉在木瓜沟认了钱秉 清岳丈,心头很是气恼。范德汉开初就应讲清个中原委,或事后也应亲自作解释, 还是我这个旁人,在做活时说明了原由,但是张云海的个性,只要感觉被欺骗, 随即就热情变为冷眼了。范德汉这种作法,很使人感觉没趣,不过他自己却无自 知之明罢了。   不错,山民都是好客的,但是有个不成文的原则,即平等交往。范德汉却误 会了这一原则,用山民的话说,他往往是想“打蹁蹁”(6)。父亲收留他是看 在范学东院长份上,六三年的农村,可以说一年做到头,集体分那点粮食连填肚 皮都不够,我们家人的大部分日子(抢种抢收日子除外),是由母亲分配食物, 他自愿搭伙母亲只好多分一份。我们与他非亲非故,待满一年父亲就叫他自立锅 灶了。   先前生产队还传出个误解,认为范德汉在我家吃饭,他做的工分算在我家, 等于我家白捡个劳力,比过去雇个长年还划算。此时他同陈正祥都在电站加工厂 上班,也许他讲了父亲叫他自炊,陈正祥就叫在他家搭伙了。陈正祥家四个孩子, 加上母亲和他们夫妇共七人,家庭正缺的是劳力。开初陈大娘高兴极了,陈正祥 母亲姓张,她知道钱明玉原姓张后,就范幺哥长范幺哥短的叫得极亲热。然而, 陈正祥也只收留了他一年,也叫他自立锅灶了。   公社将水电站收回的同时,范德汉仍回公社,口粮由公社机动粮解决。农机 厂一开办,他又被调农机厂,一九七九年公社成立社办企业,他又被调到煤厂。 当然他不会去下井,就因为当年不愿下井才离开的煤校,难不成几十年后还要 “吃回头草”吗!   青冈坡的原煤由索道放到姚家塆子公路边,煤厂领导就安排他在姚家塆子放 煤(索道上的装煤铁箱滑拢,开箱放煤)、守煤,直到煤厂解散。   张云海的四个孩子早已是成人,老大、老二均已娶媳妇,女儿出嫁与李友斌 的老三,只有幺儿未婚。由于子女们都无文化,改革开放后,作事就随心所欲了。   老大一九五九年出生,小名花狗,人们习惯叫张花狗,反倒忘记了学名。他 娶了于云彩大舅爷养子何少贵的女儿何昌容为妻,婚后要自立门户,张云海就将 堂屋右边新配的小二间拿给了长子。   老二从小拜了唢呐乐师涂海成为干爹,因五行缺土,取名涂圭明,人们叫习 惯了,长大也改不了口。他娶的媳妇是星台村罗大银的孙女,名叫罗显珍,因为 才结婚不久,未与父母分居。   幺儿从小肥硕,家人就叫他肥虫,长大后反而忘了他叫张方田。三兄弟除了 老大、老二会点庄稼活外,都未学其他手艺,既不愿像于显华的儿子们那样下井 钻煤洞挣钱,又不能做其他手艺,但是却想赚“粑和钱”。如此一来都成两河坝 儿的“名人”了,但是他们却同公社公安员张健的关系极好。   一次,张健下午从外面回来,被鱼塘角的几个杂皮崽儿拦下了麾托车,其杂 皮头儿爬到麾托车上,坐到驾驶座上还用力闪了几闪,后来才放张健走了。这是 什么行为?这些杂皮全然不知,这是: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头上拍苍蝇!   张健如何输得下这口气!他的“资源”就是杂皮崽儿们!于是立即招集了几 名杂皮,杂皮传杂皮,到晚上十点已招集了二、三十名。因为娄必廉也参与了当 晚行动(多年后我才听舅弟讲的,不然,根本写不出这些细节),所以笔者能得 知详情。当晚,两河坝儿的杂皮崽儿将鱼塘角杂皮崽儿头的家包围,诓开屋门, 人们便一拥而入,认清当事人后就是拳足交加、棍棒交加。   换来的后果是,该杂皮崽儿的肾脏被打坏一只,起诉到法院,要求张健等人 承担法律责任。娄必廉曾对涂圭明讲:   “这些事情是冬天火炭——各刨各的哟。”   但是涂圭明却不以为然,或本身就太老实。张健却深知事情闹大了,所有帮 忙出气的崽儿中,涂圭明算最憨厚,于是就要涂圭明帮个忙,帮他乘倒起(7), 今后重谢。开先涂圭明只是跑跑腿、凑个热闹,既然公安员如此“敬重”、公安 员有难,他然何不报“知遇之恩”!   这个法肓满以为“乘倒起”只是一句话,不知将有承担法律责任的后果。于 是法院开庭后,涂圭明就主动承认是自己出手伤了人,法院也就依法判了他五年 劳改。涂圭明岳父知道结果后,就来将罗显珍接回娘屋,并立即引了产,将涂圭 明的孩子打掉,不久后又改嫁了他人了。   老大张花狗到鱼田堡偷割电线,人还爬在电杆上,下面的工人已围拢来,被 抓个正着。   老幺张肥虫偷了于显华老二的麾托车,于老二名叫于德海,身为井长的他发 誓,不管花多少钱都要揪出盗贼。后来公安机关破案,结合其他盗案,张方田被 判劳改五年。   一九六六年,张云海的贫协主席被下后,他就提把二锤到大龙洞庙里,将所 有菩萨都打毁了。他是溪源公社捣毁菩萨的第一人,也是唯一的“山哥二”,王 成伟、张永钦、张宪华、涂显毅等造反头头虽然“造反”,但从不捣毁庙宇,在 山民口中也未留下闲言闲语。   如今,张云海家出了一连串倒霉事,人们终于有话说了。   “菩萨又没惹你,你打毁庙做啥子?你的贫协主席被下了,与菩萨又有何干? 为何拿菩萨出气!”   “那么多造反的都不捣毁庙,你为哪样打毁菩萨!你那是遭的报应!”   “报应!”这是山民常爱探讨的话题:“‘四清运动’贫协主席那么威风,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张云海的贫协主席为啥子被下?三个儿子为啥子都被判劳改? 三个都不争气吗?总该有个争气的嘛。这不算菩萨谴责又算啥子?”   ……   我任村主任届满后,一晃又过去好几年。此时,“帮扶贫困党员”提到我们 支部议事日程。支部书记娄义文(一九五六年生,仍任村支部书记)要求党员们 各自找帮扶对象,这样我就找了张云海。早先我喊张玉成张大爷,后来合并生产 队,因张云海老婆与母亲同姓,于是入乡随俗,改口叫他老婆“姨英”(8), 张云海则仍叫张云海,就像叫朱舟杰朱二爷,叫陈正秀老表姐那样。他后来当了 贫协主席,我又改口叫张主任。   现在改不了口了,我仍然叫他张主任。他自从受伤后,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威 风,说话也细声细气,走路已杵了根竹棍。此时他劳改的儿子们已陆续回来,只 有幺儿回来后又去贵州“滚”煤厂了,且幺儿的体格既敦笃(9)又壮实。   说实话,我本不想“高攀”这位昔日的贫协主席,因为他受伤前就逻辑混乱、 概念混淆,平时我们是哑巴摆龙门阵——没得话说。暂举一小例:“文革”期间, “造反派”要求父亲向社员们交代“前世今生”,当父亲交代在国民党重庆卫戍 警备部作工作时,曾卖买过一把手枪,张云海立马就说:“那都要得呀!枪都可 以随便买卖呀……”   现在,既然是组织要求,又看在张玉成夫妇分上,就只能勉为其难了。于是, 我抽空专程去了趟他家,叶子烟裹好就开门见山讲,且他的老大、老二也坐拢来 细听。我说:   “张主任,俗话说,有好大的肚就吃好大缸醋,自己有好大的能耐,就做好 大一回事。娄义文破析‘帮扶’二字就讲得很透彻,就是要让被帮扶家庭自身能 够站立起来,自己能挣到钱才算帮扶。我的帮扶很简单,就是跟你们出点小点子, 我才改建了房子,也无多的钱资助你们。   “两个兄弟都无文化,不管种植、养殖、销售都有一整套技术和方法,现学 现干,或者边学边干,没文化看不懂技术资料,肯定做不好。就拿种葡萄、养鱼 来说嘛,就算我把这两起收回再送给你们搞,并且不要一分钱租金,恐怕你们也 经营不了,因为你们什么都得现学,现在才现学为时已晚。我也不可能每天守倒 教,我还有我自己的事要做。   “所以,我出的点子就是:只能做最适合你们做的事。眼前,最适合你们兄 弟俩做的,就是养羊、养牛。这个最简单,你兄弟俩可以说是熟门熟路,现在荒 地多得很,牛草羊草好割得很。我的建议是,开始不要做大,以‘小打小闹’为 主,陆续取得经验了,才可多饲养些。几年后规模做大了,可以专门找地势放养, 做个鸭棚当遮风避雨之房,既可搬家又可守护牛羊。”   “那,买种牛种羊的钱呢?”涂圭明问。   “目前我最多能支援你们两千元钱,随便什么时候还都行。其余差款就只能 申请代款了,开始小做,也要不了多大本钱。记住,关键是刚开始只能小做!一 是本钱小,二是经验少,饭,只能一口一口的吃。”   张云海于二0一六年去世(是上坡扛柴跌伤后,不治身亡),享年八十四岁。   张花狗、涂圭明开初合养一头母牛,羊是各养各的。现在张花狗已有五条牛、 十二只羊,涂圭明是八条牛、二十只羊。张花狗在翻山钱瓦匠孙子的林地边搭了 个茅棚,夫妻俩都住茅棚,家里就丢给孩子。涂圭明在庙坝落横沟“倒插门”, 该堂客已有两个孩子,后来又跟他生个女儿。他家两地都住人,开学了孩子都来 刺竹沟吃住,放寒暑假又都去落横沟,牛、羊也自然放养在庙坝坡坡。   张肥虫在贵州习水一家煤厂打工,老板女儿年纪轻轻就守寡,招了他做上门 女婿,就叫他负责煤矿安保。两年后“肥虫”第一次回溪源探亲,他“愧赠”给 大龙洞的原住户,每户一百元钱;双河村民小组,只要年满六十岁的老年人,每 人“愧赠”一箱牛奶,由村民组长亲自代送到各户。自然,于显华夫妇也得到牛 奶馈赠。   注:   1,将山下田土产量评得极高,山上田土产量评得极低:据张吉成、朱舟有 讲:当年土改工作队队长,山民喊:王排长。王排长对农会主席等人讲:“评得 多,就分得多!”且评产到分配土地时间极短,根本无时间复核,因为第二年开 春前土地必须分配到山民手中,人们方好进行春耕生产。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 耕地经航拍,国家才得到耕地准确数据。当然,这事无可厚非,新生政权刚建立, 工作上失误在所难免。   2,帮补、以宁:溪源方言、俚语,这里的帮补有多补、搭补的意思;以宁, 不如的意思。   3,“赶火”:溪源瓦匠术语,即指烧大火、猛火;窑未烘干、烘透前不能 烧“赶火”,因干好的瓦窑、瓦胚含有水分,猛火将使瓦窑、瓦胚开裂。   4,“过水丘”:溪源方言、俚语,因该横渠处地面宽,就开成田,既可过 水亦可种稻,所以名“过水丘”。   5,“天平”:采煤师术语,指坑道顶部,有时坑道顶部是“艮”石板,称 艮天平,即完整的顶部,但仍需要架厢木。但有时坑道顶部是碎石,在这种坑道 采煤就必须架篾箦架厢木,即用木头、竹篾箦顶住坑道顶部,方可继续采煤。   6,“打蹁蹁”:溪源方言、俚语,占便宜的意思,说某人爱“打蹁蹁”, 即说某人爱占便宜。   7,乘倒起:溪源方言、俚语,乘,即承重的意思,将事情比着重担,要别 人用肩承受一下。此处的意思是要涂圭明帮忙承担法律责任。   8,“姨英”:溪源方言、俚语,用于称呼母亲娘家的妹妹们。母亲娘家的 姐姐们,则称呼“姨嬢”。   9,敦笃:重庆方言,健壮的意思,说某人体格敦笃,即某人体格健壮。    (未完待续) ※※※※※※※※※※※※※※※※※※※※※※※※※※※※※※※※※※※ 本期编辑:古平 本期校对:太蔟 审 稿:古平、太蔟、应帆、紫弦、自如、笨狸、程鹗、方舟子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newxys8.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加入xinyusi@google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