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契约论》网上中译本的几处“妙译” ·方舟子· 虽然我已说过不想替人批改英译中作业,只逐段批改了其林译《社会契 约论》的开场白部分,正文部分的译笔如何让读者自己想见。但我不幸也把 正文译文的开头看了几段,其中有几处译得实在“精彩”,不公布出来与网 众共享未免太不道德。我相信如果继续把正文的译文读下去,类似的“精彩” 之处肯定是比比皆是的。 “因此,可以说家庭是政治社会的第一模式:父之于统治者,子女之 于百姓草民;他们都是生而自由平等的,但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放弃 了自由。其间唯一的差别是,家庭中,父对子的呵护赢得衷心的爱;而 在国家,统治者有的只有发号施令的痛快,但没有对百姓的爱。” “父对子的呵护赢得衷心的爱”,听上去有点自私,不象是《爱弥儿》 的作者说的,虽然倒很符合常人的想法;但是,以此为对比的话,应该说 “(统治者)没能赢得百姓衷心的爱”才对,为什么却是并不相干的“没有 对百姓的爱”?哪有这样的作文逻辑?于是去查原文(以Bair本为例,下 同),却是: "the father's love for his children rewards him for the care he gives them, while in the state, the pleasure of commanding takes the place of love, which the ruler does not feel for his people." 原来卢梭的意思恰好相反,说的是“父爱乃是父对子的呵护的酬报”。 译者想必不明白“爱别人”也可以是一种酬报,以为只有“被人爱”才是酬报, 所以就篡改成“赢得衷心的爱”,也就使下文的“没有对百姓的爱”莫名其妙 了。 然而还有比这更莫名其妙的: “我还没有说亚当王或诺亚大帝,清本还源之下,他算是三大君王国之 父,三国象撒旦的子嗣一样瓜分了世界;有些学者还能认出自己和他们的 出身渊源。对此我得有所节制,因为我也是这三大君王国的直亲后裔,好 像还是那较长的一族,可有谁能用这些名目来立我为人类之合法帝王呢?” 撒旦的子嗣何时瓜分了世界,而且居然还有学者要以之为祖宗?看Bair原 文,是: "I have said nothing of King Adam or the Emperor Noah, father of three great monarchs who divided the world among themselves, like Saturn's children, with whom some have identified them. I hope my moderation will be appreciated, for I am a direct descendant of one of those monarchs, perhaps of the eldest branch, and who knows but what a verification of titles might establish me as the lawful king of the human race ?" Saturn不是撒旦(Satan),而是罗马神话中的农业之神,也就是希腊神话 中的克洛诺斯,为天王宙斯、海王波塞冬、冥王哈得斯之父,所以卢梭才说诺 亚之子就跟农神之子一样瓜分了世界。Saturn是一个非常常见的英文单词,它 的普通意思就是“土星”。其林若看到"the Saturn's ring"(土星环)想必 是要翻译成“撒旦的指环”了。此外,"monarch"是“君王”而不是“君王国” (monarchy)。 然而这段译文的错误不单单是不认得两个常用英文词。卢梭在这里是在讽 刺主张“王权天授”(认为当代王权是与亚当、诺亚一脉相承)的人,讥诮地 说:“我希望你们能够赞赏我的谦逊,因为我(也)是这些君王的直系后裔, 说不定还是属于最年长的那一支,有谁知道呢,验证了这些头衔之后,我(也) 能成为人类的合法君王?(Cole把后一句译成"how do I know that a verification of titles might not leave me the legitimate king of the human race?",表达得更清楚)”其林显然没看明白这句话,竟译成了意思恰 好相反的“对此我得有所节制”,“可有谁能用这些名目来立我为人类之合法 帝王呢?”口出狂言的叛逆变成了老实巴交的谦谦君子。 其林搞错了常用英文单词、看不出卢梭的反语的地方比比皆是,最后再举 一个例子: “‘服从暴力’。如果这说的是‘让步于暴力’,这样的格言虽然肤浅, 还可说是放之四海而皆准。一切力量来自于上帝,我承认;但一切病痛也 是源自上帝。” 看了这句译文,真让人大吃一惊,卢梭居然把“服从暴力”当成放之四海 而皆准的真理?赶快去查核原文,却是: "Obey the powers that be." If that means "Yield to force," it is a good precept, but superfluous, and I can guarantee that it will never be vilolated. All power comes from God. I acknowledge that; but all disease comes from him also. 其林在这里显然把superfluous(多余的)当成了superficial(肤浅的), 而且颠倒了语气的重点,使得卢梭对这句格言的否定给篡改成了肯定。其实卢 梭的意思不过是说:“如果说‘顺服权柄’的意思是‘向暴力屈服’,固然是 个好告诫,却是废话,而且我能保证它不会被违背。一切权柄均出于神。这个 我承认;但是一切疾病也出于神。”其林把power和force全翻译成“暴力”, 使得“服从暴力”和“让步于暴力”同义反复,那倒的确是废话了。按:卢梭 在这里是在讽刺《圣经》,见《新约·罗马人书》第十三章第一条:“在上有 权柄的,人人当顺服他,因为没有权柄不是出于神的。凡掌权的都是神所命 的。” 读卢梭的文章,里面时不时冒出的一两句机智的讥讽,常使人发出会心的 微笑;而读其林的译文,随处可见的“妙译”,也未尝不是一种娱乐。不过我 是没有闲心再读下去,也不愿再批改下去了,否则这译文的版权--据说将根 据大家的意见再出下一版--该有一半属于我了。 1999.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