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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我不尊敬这样的陈寅恪》

                              ·方舟子·

    资产重组《我不尊敬这样的陈寅恪》一文，是做为网人文章收入新语丝
文库的。网人文章的标准要低一些，未必都是精品，有的是因为其中有的说
法有点意思，有的则是拿来当靶子引发讨论的。这篇文章和稍前的刘晓波
《我看钱钟书》，就都属于这一类，本来也应该加点按语，但一则该文之谬，
主要在于断章取义，而我手头又无陈寅恪文集可资纠正；二则若要一一反驳，
按语势必比原文还长，不如另写一文。所以就先登了出来，让大家见识见识
文史方面的妄人高论，知道网上有这样的情绪，以待高人大作。高人大作没
等来，却收到了一些对收入此文的批评，所以就解释一下。

    此文最可笑之处，是对陈寅恪用“天水一朝”一语的谩骂：

    “最不能容忍的是，陈寅恪在其类似临终遗嘱的《赠蒋炳南（即复旦大
学教授蒋天枢）序》中胡说：‘尚气节而羞势利，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
民族永远之瑰宝’。宋朝之弱，日削月割而亡也，古今言之痛心，稍有人气
者无不发愤，陈之推崇备至已属谬误。而‘天水’一词，乃金人对掳去的钦
宗的封号，乃是宋人也是所有汉人的耻辱，不要说岳飞再世会怒发冲冠，就
是把秦桧从地下拉出来也不敢承认，而陈寅恪悍然以金人之封号加于整个宋
朝而肆无忌惮。如此，则东洋人称我为支那，我即欣然以支那自称；西洋人
呼我为病夫，我即坦然以病夫自命耶？真不明白陈氏所说的‘我民族’是哪
个民族。无非陈氏做了满清的奴才，还希望宋朝人也做满清前身女真人的奴
才而已。”

    但在网上见到有人本无史学基本常识，却又以陈先生传人自居，以半通
不通之文言强为之辩，更令人喷饭：

    “至于以‘天水’朝号钦宗，亦史家惯常用法，非自陈公寅恪始。查历
代尤其末世，帝号每为后朝所加，多有讥意。既约定俗成，无可如之。元之
代宋、清之代明，概莫不如此。若因此而也杯葛前人，则前等学人如黄王张
之流，概无不要受之责者。即便粱任公、老毛等等等等，亦将因其著文中曾
有‘支那’而要被撰写此文之先生冠以日人‘奴才’之称号。然则究竟是前
此之诸公大节有亏，还是此位先生神经过敏纠于小结哗众取宠呢？”

    陈先生推崇的是宋朝文化，而资产重组以宋朝国势衰弱驳之，实属风马
牛不相及。陈先生对宋朝的这句评价，虽然很出名，常被引用，其实并非他
的自创，本自他推崇备致的王国维，连“天水一朝”一语，也照搬不误：

    “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动，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汉唐，后之元明，皆所
不逮。”

    陈先生的创见，乃是将两宋文化的隆盛，归于尊崇气节，原文云（资产
重组引文似有误）：

    “欧阳永叔少学韩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记，作义儿冯道诸传，贬斥势
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
民族遗留之瑰宝。孰谓空文于治道学术无裨益耶？”

    既然如此尊崇汉民族气节，又怎么可能用什么金人的封号？原因在于此
“天水”非彼“天水”。熟悉《阿Q正传》的读者都知道，鲁迅先生曾说，如
果阿Q真的姓赵，我们就可以说他是陇西天水人也。为什么呢？因为天水乃是
赵姓的郡望（即赵姓望族曾聚居天水郡），所以天水也就成了赵姓的代称。
宋朝皇帝恰好也姓赵。金人封宋徽宗为天水郡王，宋钦宗为天水郡公，根据
的也是其郡望。但后世学者将宋朝叫做天水一朝，并不是根据这个封号（否
则“王”、“公”是不可能称做“朝”的），而是根据其姓望（《宋史》卷
六十五：“天水，国之姓望也。”）。所谓“天水一朝”，其实也就是“赵
宋一朝”的另一说法而已（陈先生在另一处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
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王国维、陈
寅恪等旧文人喜欢玩点这类文字游戏，在从前乃是常识，在现在却要让自称
“曾认真看过陈氏的著作”而其实一窍不通的无知小子以为发现了什么罪证
为之义愤填膺了。

    陈先生崇拜朱熹，以复兴宋学为抱负，其狂狷，有挽王静安先生诗为证：

　　敢将私谊哭斯人，文化神州丧一身。
　　吾侪所学关天意，并世相知妒道真。

    但他狂得有资本。倒是号称“资本重组”者，其实是半点学术资本也无，
也就难逃一个“妄”字。

200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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