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所以无畏--评Philip Zhang《进化论的进化》 ·方舟子· 看到朱海军继续在《西湖评论》上“挑战方博士”,本来懒得再去跟《西 湖评论》打交道,因为我还没有无聊到去跟一位妄人缠斗的程度。但《西湖评 论》的主编前日发来一函,神秘兮兮地说“你等着看下一期的《西湖评论》吧, 到时候看你怎么答复。”我就又看了一下,看究竟有什么新货色会让我为难。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在最显著的版面上赫然登着教训我最新生物学研究 成果的Philip Zhang(以下称张菲利)的文章《进化论的进化》。 对这位张菲利是何方神圣,“新语丝之友”通讯网的老订户都不陌生。在 今年五月份就有人往“新语丝之友”转了张菲利发表在《中国研究》上的“介 绍最新生物学成果”的文章《黄母亲是黑母亲的女儿吗?》,要各位生物学家 评论。而我们几位同行看了,都懒得去细评,因为这位张菲利的生物学知识实 际上等于零,他关于生物学的每一句话,都是错的,但是,如果要说明为什么 是错的,却要从最基本的生物学基础知识讲起,对他的每一句话都要上一堂课, 谁有时间去干这种事?所以我当时对一位同行网友说:“这就象是要向一位小 学生上高等数学课。”最后倒是有一位非本专业的网友来了劲,向我们几位请 教了以后写了篇指正文章,不知后来有没有登出来。 这一次我本来也想偷偷懒,或者再找一位网友去当炮灰,但是大学的一位 同班同学把这篇文章转了过来,那意思就是我不能不理睬了。这位老同学刚刚 恭维过我搞科普批伪科学是具有自然科学工作者的社会责任感,也不能不给面 子。 鄙人活到这么大,见过的无知无畏之人多矣,但厚黑功夫修炼到张菲利这 种程度的,却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人的危害,比朱海军还要大。朱海军在大 发谬论时,说清了是他自己的发明,大家不容易上当。而张菲利在发谬论时, 却是以内行的面目声称在介绍最新的科学成果,很能迷惑住外行人,《西湖评 论》的主编不就给迷惑住了,以为真有什么新成果、新争议吗?而据网友的通 风报信,说这篇文章马上被转到了各个论坛,一片叫好声,都说是总算出来一 位大行家(甚至还有人称之为“生化教授”)来教训方舟子进化论了。所以朱 海军是妄人,而张菲利则是骗子。骗子比妄人还不如。朱海军好歹还囫囵吞枣、 一知半解地啃过几本生物学的书,而张菲利却完全是根据一两篇新闻报道一点 也看不明白就在那里想入非非了。如果让这俩哥们参加普通生物学考试,朱海 军大概能得个二、三十分,而张菲利肯定要得零分。 张零分是怎么教训生物学家“进化论大树的根基开始动摇了”呢?他说:   “这些年,许多科学实验和研究显示,达尔文进化论生命树和RNA 密码图 不吻合,说明了这棵生命树的根部有严重缺环。在这个基础上,一些科学家提 出了生命发展多根学说,论述了绘制进化论生命树必需跟RNA密码图吻合的必要 性,草拟了从宇宙大爆炸到今天的多根生命树,标出了多根环节和新的缺环。   这个新发展对传统进化论(STANDARD VIEW)提出了挑战,在根基上动摇了 历时一百多年的达尔文进化论的独根生命树。这一来,添枝加叶的工作失去了根 本支撑,许多科学家对这棵生命树的树根发出了疑问,进而对进化论学者百年来 的工作中心开始作重新思考。美国《纽约时报》(1999/4/14)等报刊杂志的专 栏报导说,这个挑战的震动影响如此之深,以至于遍布美国和其它西方国家的许 多生命史专家都感叹道,如果不能解开RNA 的谜,那么,我们只好用地球生命和 人类来自其它星球的说法来安慰自己了。” 这两段话,完全是外行人的胡言乱语,不知所云。生物学上从来就不存在什 么“RNA密码图”。张菲利虽然RNA和DNA不离口,却压根儿不懂得RNA和DNA是什 么玩意。不信请看他是怎么说RNA和DNA的: “最近的RNA 密码图科学实验和研究说明,生命发展是多根多源的,其中包 括获得性的可能及其对生物有不同种类的重要意义。在DNA 水平,达尔文进化树 学说还能找到共鸣。在RNA 水平,达尔文进化树几乎没有用武之地,基本上成了 被考察和被研究的对象。” 他竟然以为RNA是比DNA更高级的什么玩意,完全不知道运载遗传信息的信息 RNA不过是以DNA为模板复制出来的,杜撰出了什么“DNA水平”和“RNA水平”之 不同,竟然能想象出“在RNA水平,达尔文进化树几乎没有用武之地”的痴人说 梦。 生物学上没有什么“RNA密码图”,自然也不存在“许多科学实验和研究显 示,达尔文进化论生命树和RNA 密码图不吻合,说明了这棵生命树的根部有严重 缺环”,也不会有“在这个基础上,一些科学家提出了生命发展多根学说”,这 些全都是张菲利的谎言。张菲利说是根据《纽约时报》(1999/4/14)的报道, 我查了那一天的《纽约时报》的全部两百多篇文章,又用计算机进行检索,未发 现有一篇是跟进化论有关的。记得张菲利在《黄母亲是黑母亲的女儿吗?》一文 中也提到《纽约时报》的报道,我去查了一下,说是“《纽约时报》(一九九九 年四月六日和四月十六日,科学版)”,四月十六日同样没有任何有关进化论的 报道,四月六日倒是有一篇《专家们在细胞中看到了生命的起源》(Inside the Cell, Experts See Life's Origin),介绍的是我熟得不能再熟的“RNA世界” 假说。张菲利看来指的就是这一篇了,但这个在八十年代提出的“RNA世界”假 说,研究的是生命起源问题,跟什么“RNA密码图”、“达尔文进化树”、“生 命发展多根学说”毫不相干,后者完全是张菲利胡思乱想出来的。 “RNA世界”假说认为最早形成的生物大分子是有自我催化功能的RNA,由RNA 转译蛋白质。因为合成RNA太困难,对RNA是怎么来的,是目前的一个争论点。我 们的老所长克里克则干脆说是先在别的星球合成原始细胞以后再让陨石带到地球 上进化的,这不过是把生命起源的场地换了个地方,并没有实际解决问题,也就 几乎没有人同意这种说法。那篇报道也提到了这一说。就这么回事,在张菲利口 中,就夸张成了“这个挑战的震动影响如此之深,以至于遍布美国和其它西方国 家的许多生命史专家都感叹道,如果不能解开RNA的谜,那么,我们只好用地球 生命和人类来自其它星球的说法来安慰自己了。”你倒是给我列列是哪位(不必 “许多”)“生命史专家”(又是一个杜撰出来的名词)是如此感叹的? 凭空想象出“专家说法”,乃是张菲利欺骗读者的一个惯用手法,在这篇文 章中他就一再用上,给自己的无知贴上博学的标签。比如,他说“一些科学史作 家说,如果当初科学界注意到了孟德尔的发现,那么,拉马克的学说很可能会比 达尔文的学说更受欢迎、赫胥黎再雄辩也没有用武之地,那样,进化论学说的历 史就很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了。”有生物学知识的人都知道,正是基因学说宣判 了拉马克主义的死刑,而与达尔文主义完美地结合起来成为到现在还在学术界占 据了主流地位的新达尔文主义(即所谓“综合学说”--达尔文主义和孟德尔主 义的综合),达尔文主义早期会被责难,恰恰是因为不知道孟德尔的发现,没有 一个合理的遗传机理所导致的(参看我的《进化论简史》)。有哪一些科学史作 家会无知到认为孟德尔的发现反倒会帮拉马克主义的忙?把出处列出来如何?张 菲利又说:“许多科学史专家多次说明,许多读者误解了达尔文著作,看到《物 种起源》这个书名,就以为达尔文建立了生命起源的学说。”任何一位读者,只 要翻过《物种起源》,甚至翻都没翻过而知道点生物学史,就都知道《物种起源》 确立的是关于生物进化的自然选择学说,而不是生命起源的学说,哪一位科学史 专家会那么无聊,需要多次纠正那种张菲利式的无知?列出出处如何? 张菲利根本就不知道达尔文主义和拉马克主义争的是什么,却跳出来自任判 官。他是怎么判的呢? “达尔文学说和拉马克学说之间的分歧,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情,讨论的是 环境和生命体本身哪个对遗传变异更重要。这个问题好比是问温度和鸡蛋本身哪 个对小鸡出生更重要。一百多年来的科学技术发展证明,两个都重要,不可分割: 没有适当温度,小鸡不能出生;没有鸡蛋或是死蛋,温度对小鸡是否能出生就没 有意义。达尔文和拉马克都是进化论的先驱,不过强调了各自研究的侧重面而已。 达尔文本人表示过,他并不反对拉马克的“用进废退”的说法。说达尔文学说才 是正确的、拉马克学说是错的,那是温度和鸡蛋二者必居其一的方法,在事实上 和逻辑上都有很大的漏洞。” 这是套用毛泽东的“内外因”说来解释达尔文主义和拉马克主义,完全是笑 话。达尔文主义和拉马克之争根本争的不是“环境和生命体本身哪个对遗传变异 更重要”,而是环境是怎么对进化起作用的,用那个比喻来说,争的不是“温度 和鸡蛋本身哪个对小鸡出生更重要”,而是“温度是怎么对小鸡的出生起作用的”。 达尔文主义认为,环境对已有的变异起选择作用,而拉马克主义则认为,环境会 导致可遗传的变异,区别在此。 正因为张菲利根本不懂何为达尔文主义何为拉马克主义,还自以为高明地嘲 笑说: “变异说真正开始受到重视是二十世纪初期育种工作开始以后的事情。那个时候, 比较有名气的方法是米丘林的嫁接;后来是中国的水稻育种方法,这个方法还曾 经受到联合国和世界银行的推荐,用来促进全世界的粮食食品供应。可是,有些 人却否定这类方法取得的成就,理由是它们是‘获得性’的东西、不是‘自然选 择’。一边吃着‘获得性’的大米饭,一边高谈阔论‘获得性’的荒谬,这是很 滑稽的图景。” 他以为达尔文主义是一概反对“获得性”的,却不知我们反对的乃是“后天 获得性能够遗传”。米丘林主义认为后天获得性能够遗传,现在已被公认为伪科 学。而水稻育种乃是对先天获得性所进行的人工选择(自然选择的一种),乃是 达尔文主义的具体应用。张菲利一边吃着“自然选择”的大米饭,一边高谈阔论 “自然选择”的荒谬,那才是很滑稽的图景。 张菲利大概跟朱海军一样,自认为是一位“人类学家”,所以写有贻笑大方 的“人类学论文”《黄母亲是黑母亲的女儿吗?》,在这篇《进化论的进化》中, 他也忍不住要卖弄一下他的人类学“学问”,洋洋得意地诘问道: “根据这10万年里中国和非洲人种的明显而又相当固定的不同特征,自然就 产生了一个问题:这个长期不同是如何产生和固定下来的?黄母亲是黑母亲的女 儿吗?留在非洲的黑母亲为什么没有变成黄母亲?就‘自然选择’来说,遗传变 异如何停止和固定了现代中国人和非洲人的不同?这些是什么时候和在什么条件 下发生的?自然选择如何把变异的可能赐予了某些动物而抛弃了其它动物?就 ‘适者存’来说,非洲远古居民变成现代中国人以前,皮肤是什么颜色?不同肤 色适应的是什么?如果说适应的是自然环境,那么,能说黑皮肤更适合非洲环境、 白皮肤更适合欧洲环境、黄皮肤更适应亚洲环境吗?美国有各种肤色的人,会不 会因为适应同一个自然环境而变成同样肤色的人种?那个肤色是什么?扩大眼界 说,在月球上设立适合人类生存的地球村(温室一类建筑),为了适应那里的自 然环境,人们的皮肤将是什么颜色?如果达尔文进化论是‘完美’的科学理论 (方舟子语),那么,如何用它来回答这些问题?” 只要老老实实地去学点进化生物学,弄清楚自然选择和基因漂移都是怎么工 作的,这些问题就都不成其问题。问这些问题,也就象一位小学生气势汹汹地向 数学家诘问高等数学。但是,对每一个问题,又需要上一堂生物学课,而我把课 讲到现在,已失去了耐心,而且这篇文章已拉得够长了,有关生物学的问题,就 先到这里为止吧,哪位同行有兴趣的,不妨再接着把课讲下去。 《西湖评论》的编者按把我和朱海军的分歧归为“学院训练有素的学术研究 系统习惯,和中国人的普遍的观其大略的精神间的分歧”。其实,把朱海军、张 菲利之流的荒唐归于“中国人的普遍的观其大略的精神”,还不如归于对非本行 的科学专业知识缺少谦卑、敬重之心,狂妄地自以为可以在科学问题上无师自通, 指手划脚。年轻的、看上去不那么深奥的生物学,也就首当其冲要被这些人糟踏。 张菲利就牛哄哄地说:“科学是大众的事,论资排辈的恶习要不得。不管有没有 生物学的学历,人人都有学习探讨的平等权力,都可以对进化论发表见解和提出 问题。参与论坛辩论又不是找工作,何必对参与者的学历大作文章?”人人都有 学习探讨的平等权利,却不等于人人都有在科学问题上坐而论道的权利。我以前 说过,要想有“学术自由”,首先需要你那东西有“学术”,而在科学领域,要 有“学术”,不曾接受过系统的本学科教育,没有经过严格的科学训练,也就是 说没有学历、资历,只能是天方夜谭。学历并不只是“工作”才需要,更是研究 资格的证明。没有生物学学历的朱海军、张菲利,在生物学问题上一再出丑,正 是明证。外行在科学问题上,只有受教育、被普及的份,而没有参与研究的资格。 在科学高度分工的今天,如果放弃了对学历、资历的基本要求,那么,科学的领 域,必然会成为李洪志、朱海军、张菲利之流的欺世盗名的骗子、妄人的天下。 不仅象朱海军、张菲利这种未受过任何科学训练的人有此妄想,即使是那些 受过理工科训练的人,比如散宜生、愚人、筋斗云等等,也喜欢在他们所知甚少 的生物学问题上夸夸其谈。有的还对我的科普颇为不屑,自以为高明,却不知他 们的那些高论,在行家眼中漏洞百出,不值一驳。我在进化论问题上想弄出点新 意的野心不是没有,但在科学的问题上,知道得越多,立论也就会越谨慎,也就 往往述而不作。倒是那些只懂得点皮毛的,喜欢高谈阔论。《西湖评论》的主编 貌似公正地说:“他们(指我和朱海军)的讨论将永无结果,因为时间不可能倒 流,最终也不见得有人搞清楚进化的这一细节。”在行家眼中,这种论断,也完 全是对进化论研究的一派无知之言。象这样的言论,跟朱海军、张菲利,甚至跟 李洪志,也只有五十步笑百步的区别。 有了一位朱海军,现在又来了一为张菲利,而且还视为奇货可居,捧为上宾, 不客气地说,《西湖评论》已堕落成了伪科学的宣传园地。我刚看了一下《西湖 评论》的读者调查,在进化论问题上,居然多数的人支持朱海军。潘旭敏在《一 个生物系学生的愤怒》一文中说:“作为一份面向大众的网络杂志,《西湖评论》 应该多登一些已经被事实证明的基本理论,普及科学知识,而不是登一些古灵精 怪的所谓新理论。编辑者更不应该把他们自己都不懂的东西放在上面。或者,他 们至少应该先请教一下真正的专家的意见。”“对《西湖评论》上没完没了的无 聊争论,我已经腻了。而且看到自己所钟爱的专业被门外汉如此蹂躏,我感到痛 心,也为津津有味看着这场争论的读者感到痛心。这也是为什么我决定退订《西 湖评论》的原因。但是,想不到啊,在《西湖评论》的首页上居然还推出了一个 《朱海军人类进化论坛》!”的确,让朱海军、张菲利这种欺世盗名之徒大肆糟 踏生物学最基本的理论,而且地位显赫,掌声不绝,对每一位生物学研究者、学 习者,都是一种侮辱。有这样的土壤,有这样的气氛,法轮功才能够嚣张一时, 伪科学才能够大行其道。普及科学知识和方法的事业,任重道远。 199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