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www.xys3.org)(groups.yahoo.com/group/xys)◇◇ 读《昆虫记》切忌买椟还珠 ·方舟子· 法布尔的《昆虫记》是一部世界名著,虽然在它出版后不久名声就传播 到了中国,但以前只有零星的中译。最近总算出了全译本,据说译文质量不 佳(我没看到这一版本,只是听说的),但也是中国出版界的一件大事,所 以一些报纸在年终盘点一年来出版的好书时,都把它列入推荐。第二届牛顿 杯科普好书评选也把它选为十大佳作。不过,《昆虫记》其实是一本妙趣横 生的文学作品。法布尔虽然细致地描绘了昆虫世界,但是并不是用的严谨的 语言,而是大量采用拟人手法,甚至用人类社会的观念来解释昆虫的习性, 其科学观念在当时就已不合时宜,在现在更远远过时,还把它当做科普著作, 是不合适的。 法布尔在写作《昆虫记》时,面向的是广大普通读者(写通俗作品是他 的主要收入),在生前也征服了世界各地的读者,在晚年曾被热心的支持者 提名诺贝尔奖——不过是文学奖,而不是科学奖。由于他采取的是以文学 化的形式介绍自己的研究,他的工作在当时就不受科学界重视,其学术成就 直到现在也被低估了(参见法国生物学家乔治·巴斯德在1994年7月《科学美 国人》上的文章《法布尔》)。他的科学贡献不仅表现在通过细致的观察发 现、描述了寄生蜂麻痹昆虫做幼虫的食料、金龟的过变态发育等现象,而且 更重要的是,突破了博物学家只做观察的局限,首先采用实验方法研究昆虫 的行为,发现动物的趋性(比如蜂的幼虫孵化出后,就本能地向上爬),确 认昆虫的“智能”只是按部就班的本能,可视为动物行为学的先驱。 但是法布尔错误的科学观念,也使他做出了错误的观察和结论。比如某 些昆虫在受到惊扰时,会装死借以避开敌人。但是法布尔认为昆虫没有“死 亡”观念,不可能故意装死(他不明白这种拟死现象是自然选择的结果), 认定这是昆虫由于恐惧而导致的“催眠”,并用无关的实验加以“证明”。 法布尔最大的缺点,在于反对进化论。在当时的生物学家中,只有达尔文与 法布尔有密切的联系。达尔文在《物种起源》中称赞法布尔是“无与伦比的 观察者”,并曾具体指导法布尔做实验;法布尔则称达尔文是“唐恩村(达 尔文故居)的圣人” ,在听到达尔文逝世的消息时痛哭流泪。但是虽然法 布尔敬仰达尔文,却由于肤浅地把自然选择理解为优胜劣汰、弱肉强食的残 酷斗争,认为他观察到的昆虫的本能现象,特别是互助、利他现象,否证了 自然选择(其实达尔文对此早已有解释),“这个规律在理论上是宏伟的, 可在事实面前却是装着空气的球。” 当时(19世纪末、20世纪初)也有许多生物学家不接受自然选择学说, 这个伟大学说是直到20世纪40年代才在生物学界被普遍接受的。但是这些生 物学家不接受它,主要是因为遗传规律未被发现,没法解释优势性状如何能 在生物群体中传播,而不是像法布尔那样对自然选择的非常业余的误解。而 且,这些生物学家们虽然不接受自然选择学说,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接受进 化论,因为他们很清楚,生物是否进化和生物如何进化是两个不同的问题。 然而,法布尔却把这两个问题混为一谈,认为既然他的观察已否证了自然选 择,那么进化论也就因此被推翻了。 在进化论已成为生物学界的共识的时候,法布尔仍然顽固地反对进化论, 其错误,在今天本应该更加明显。荒唐的是,偏偏有人要推崇他的这个错误。 《中华读书报》2001年4月25日发表的邹山青华《我们需要法布尔精神》称赞 他“只要有机会他总是不忘给进化论戳一针,批评达尔文的优胜劣汰理论”、 “法布尔发出这不合时宜的声音,正是求真的精神给了他勇气”。车前子为 《南方周末》的“年度好书”撰文推荐《昆虫记》(《南方周末》2001年12 月27日),从头到尾把法布尔与达尔文做对比,更把这种谬论发挥到了胡言 乱语的地步: “达尔文通过旅行强化固定的知识,法布尔一生静观,只用来了解未知 的文化,因为不下结论,倒反而是充满变动的。这就产生了奇迹。”达尔文 在踏上贝格尔号之前,还是个正统的基督徒。通过这次环球旅行,他否定了 以前信奉的神创论,创建了科学进化论,不是“通过旅行强化固定的知识”, 恰恰相反,是通过旅行开创了知识的全新领域。 “《进化论》当然也是奇迹,是观念的奇迹,达尔文是有个先在观念的, 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证明这个观念,《进化论》也就是这个观念的结果, 把它作为哲学,可能比把它作为科学更能自圆其说。”此君给“进化论”加 上书名号,大概以为那是达尔文代表作的名字,我们当然不能指望他曾经去 翻过《物种起源》。如果翻过的话,就会发现它的第一句话就是:“当我做 为一名博物学家随贝格尔号航行的时候,有关南美洲栖息生物的分布以及那 块大陆上现存和过去的栖息生物的地质关系的某些事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 印象。”正是由于在旅行中观察到的事实促使达尔文考虑进化的观念,而不 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先在观念”。进化的观念在达尔文之前是有的,只不过 达尔文此前不接受而已。而且在达尔文之前的进化观念才是哲学观念,正是 达尔文为进化论提供了坚实的科学基础,一百多年来生物学的发展无不证明 了进化论的正确,做为现代生物学的基石,在生物学界实际上早已无人认为 它有什么不能自圆其说之处,否则现代生物学大厦就岌岌可危了。车前子却 说“把它作为哲学,可能比它作为科学更能自圆其说”,是因为还生活在十 八世纪呢,还是自以为是超科学天才? “现在阅读法布尔的意义在于达尔文以来,人类已从必须的自尊走到夸 张的自大,而法布尔像从另一个方向走来似的,他轻轻地说:‘嘘!’”这 句话也说反了。达尔文进化论从诞生到现在,之所以一直遭到保守势力的攻 击,恰恰是因为它揭示了人的动物起源,被认为侮辱了人类的尊严。而自达 尔文以来,生物学的发展,特别是生态学的创立(达尔文在《物种起源》中 首次描述了生态系统,稍后德国进化生物学家海格尔发明“生态学”一词), 更阐明了自然环境与人类生活的密切关系。只有进化论才真正揭示了人类和 大自然的同一性,人类不仅与所有其他生物来自同一个祖先,而且唇齿相依, 又如何“从必须的自尊走到夸张的自大”?法布尔又怎么“嘘”了? 《昆虫记》在中国一直被视为优秀科普著作,也的确激发了许多人的科 学兴趣。但是我们必须意识到,它的文学价值远远大于科学价值。它的科学 知识是不可靠的,读者如果对昆虫学有兴趣的话,应该从更严谨的、更现代 的科普著作中学习。它的科学观念更是错误的。将它当做科普著作本已不合 适,如果再宣扬其过时的错误观念,甚至利用它攻击现代科学,那更是买椟 还珠了。 2001.12.30. ◇◇新语丝(www.xys.org)(www.xys3.org)(groups.yahoo.com/group/xy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