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科学”与“禁区”的糊涂账              ·方舟子·   我对“科学无禁区”的看法,在两年前的文章中本以为已解释得很清楚,并 无补充说明的必要。现在野鹤又在《科学时报》(2002年10月27日)上 大呼“科学有禁区”,指名道姓要我自圆其说,训斥我“浅薄糊涂”、“助纣为 虐”,其实是根本就没有理解我们在“说”什么,把“科学”和“禁区”的问题 搅成了一锅粥,弄出了一本本糊涂账,自己越算越糊涂,还自以为深刻高明,本 也是那些试图拿人文管科学的“反科学文化人”的通病,自然也就难免堕落到为 反科学势力鸣冤叫屈,“助纣为虐”了。   “科学无禁区”,是就科学研究的方向和范围而言,不应该预设人为的界限, 干涉、侵犯学术自由,而不是说科学研究的具体方式可以肆无忌惮,研究人员可 以胡作非为,技术应用可以滥用妄用。“科学无禁区”,但是“研究有纪律”、 “技术有禁忌”。就好比说,我们宣布“旅游无禁区”,游客可以去任何地区游 览,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游客可以不接受任何管理,可以随意破坏环境。我在两年 前的《科学无禁区》一文中对这种区分已说得明明白白,野鹤却分不清研究方向 和研究方式、科学研究和技术应用的区别,仍然在拿“研究有纪律”、“技术有 禁忌”论证“科学有禁区”,这是他的第一本糊涂账。   “科学禁区”,指的是人为设置的界限,要禁止科学去做能够做到的事情。 因此,主张“科学无禁区”,只是反对设置人为的界限,而不是在鼓吹“科学万 能”、“科学至上”。我并不否认,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科学无法或不必去解决 的,特别是一些没有科学意义的“伪问题”。用上面那个比方,说“旅游无禁区”, 只是说不禁止游客去任何地方,并不意味着游客就因此能够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野鹤居然连“不能”与“不为”的区别都分不清楚,以“不能”论证“不为”, 以“科学不是万能的”论证“科学有禁区”,这是他的第二本糊涂账。   据我所知,吴国盛教授后来之所以不再坚持“科学有禁区”,是因为在被质 问“那么这个禁区该划在哪里”时,无言以对。野鹤却勇敢地跳出来试图完成这 个不可能的任务,断然截然地为科学划定了禁区:   “科学只能证明‘是什么’而无法回答‘为什么’。因而,凡属‘为什么’ 的范畴,便大抵是科学的禁区。而科学鞭长莫及的‘为什么’范畴,则恰恰是人 文纵横驰骋的领域。”   的确,对有些“为什么”的问题,是科学不去解决的,而留给人文学去折腾, 但这并不是因为科学低人一等,而是因为那些问题没有科学意义,是伪问题或傻 问题。比如,野鹤所扬扬得意地举的例子:“你们所发现的那个信息又是谁创造 出来的呢?”答案无非两个,而且两句简单的话就包括了全部必要的信息:“上 帝创造的”或“自然形成的”--如果野鹤还知道更高明、更深刻的答案,就请 指出来让大家见识见识人文是如何“纵横驰骋”的!对这种既无法验证又简单浅 薄的答案,是科学所不屑提供的,当然也就不去回答这种傻问题,而自觉自愿地 将其排斥在研究范围之内。既然是自觉自愿地排斥,当然就无所谓“禁区”,因 为所谓“禁”,就是想做而不被允许去做。   但是,有许多“为什么”的问题,却是科学有兴趣去解决,已经、正在或将 要解决的。按著名生物学家恩斯特·迈尔(Earnst Mayr)的划分,生物学的研究 问题可以分成三大块:“是什么”(形态与分类生物学)、“如何”(功能生物 学)和“为什么”(进化生物学)--最后一个领域正是突破了以前神学给科学 设置的禁区而建立起来的。野鹤所举的“为什么物质世界会产生出精神世界?” 的禁区,也正有许多进化生物学家、神经生物学家和认知科学家在研究。野鹤要 把这些“为什么”的问题,都设为科学的禁区,岂不是想把这些科学家都当成“科 学狂人”?岂不是想剥夺进化生物学这一领域的科学合法性,而让生物学倒退到 19世纪前达尔文的时代?野鹤对“科学的禁区”的划分,是如此明显地暴露了 其反科学的本质。而我们今天还要主张“科学无禁区”,针对的正是这种对科学 研究一无所知却自以为是天纵神明想到科学界当暴君的“反科学狂人”。 2002.10.28. 附:   科学有禁区   【科学时报2002.10.27】   科学是否该有禁区?两年前,一些学人曾就此问题有过一场混战。最近,他 们又在《科学时报》、《中国读书报》上重新提起了此话题。   ■文/野 鹤   已有的争论   吴国盛断言:“真正的科学精神就是‘自由’精神”、“自由是科学的灵 魂”,并认为科学是“自己替自己做主,自己决定自己……有自己的目标、自己 的方法、自己的纠错机制”的“绝对的”“纯粹内在的理性世界”。言下之意便 是:唯有自然科学是一个独立于政治、经济、宗教、文化等人文因素之外的、自 足、自洽、自律的“理性世界”。那么,也就意味着科学无禁区。如有禁区,就 成了他律,又谈何绝对自由?   两年前《中华读书报》上,也是由于吴国盛《科技应有禁区》访谈录,引起 一场关于“禁区”的不了了之的混战——方舟子用“比如对放射性同位素的操作、 生物毒物的使用,在美国就有一套相当严格的管理制度,每个科研人员都要定期 受训”来证明“科学界有自我管理、完善的能力”,因而科学就不应该存在任何 禁区。宫敬才则用“日本鬼子在中国人身上搞生化武器试验,科学界管得了吗?” 一类的事例加以批驳,并认为科学无禁区说是一种“可怕的倾向”。而后又遭到 赵南元的激烈抨击,他声称:科学界有自我管理、完善的能力是历史事实,并坚 决拒绝“科学界可以管理政治界和军事界的推论”。   有趣的是:两年后的今天,吴国盛教授似乎放弃了他当初的有禁区说,与方 舟子的无禁区说完全合流了,就连科学“有自己的目标、自己的方法、自己的纠 错机制”的提法,也与方舟子的“科学界有自我管理、完善的能力”如出一辙。 甚至,还试图将科学无禁区的命题提高到哲学的高度。而赵南元则进一步呼吁 《给科学以自由》,而且一反他当初反对让科学界为政治军事事件负责的观点, 要求将“不可靠”的民主、法制和伦理统统划归“可靠”的科学领导,大有将政 界和军界也统统置于科学家的管辖之下之势。   然而,赵南元的呼吁,却又充满科学的不自由感,令人闹不清科学究竟是自 由还是不自由?更糟糕的是,无形中又将吴国盛的理性世界说或方舟子的无禁区 说置于两难境地——如果说科学没有任何禁区,那么科学狂人与爱因斯坦便没了 区别,人类又如何能放心地将世界交给科学家去领导和管理?如果科学无禁区说 只限于理性世界内部,或者像吴国盛教授所说的那样仅仅是一种“内在性”,则 意味着哲学上的“循环论证”,即因为科学是理性的,所以科学无禁区,而科学 之所以是理性的,则因为一切非理性的东西皆不是科学。或者,便意味着科学虽 然也可能存在非理性的因素,但理性的科学一定能够制约非理性的科学。但这也 就等于承认科学内部也存在非理性的因素,那么,吴国盛教授的理性世界也就再 也“绝对”不起来了。   教皇定的禁区   1981年梵蒂冈召开宇宙会议,包括斯蒂芬·霍金在内的科学家受到教皇的召 见,霍金说:“他告诉我们,研究宇宙在大爆炸后的演化是可以的,但是,由于 大爆炸本身是创生的时刻,因而是上帝的事务,所以我们不应该去询问那个时刻 本身。”教皇竟然给科学家划禁区,似乎是一件十分荒谬的事。   20年过去,为了突破这一禁令,宇宙学家们殚精竭虑,总算提出一个差强人 意的“多宇宙”说,即我们的这个宇宙不过是许许多多个不同性质的宇宙中的一 个(它们大多是不可能产生星球、星系和智能生命的宇宙),在我们宇宙创生之 前,已经生生灭灭过无数个宇宙,其中也曾有过能够产生星球、星系和生命的宇 宙,它们虽然灭绝了,却留下了信息,我们的宇宙,正是根据这类信息创生的。 这就意味着用信息将上帝排挤出宇宙创生说之外。然而,如果再进一步追问:将 所有的这些宇宙及其信息包含于其间那个“元宇宙”又是如何创生的?于是,被 誉为我们时代最前沿的思想家和科学家之一的欧文·拉兹洛先生,也不得不承认: “对这个问题令人信服的回答超越了经验科学的范围:它要等待神学家和神秘主 义者的直觉。”   也就是说,无论科学怎样地进步,总会撞上早就以逸待劳地恭候在那里的教 皇与上帝,他们只须用一个问题便可以将任何科学成果据为己有,那就是:你们 所发现的那个信息又是谁创造出来的呢?   那么,教皇给科学家划禁区的做法真的那么荒谬吗?   我看科学禁区   谁说科学没有禁区?我们的宇宙的边界就是科学的禁区。   或者说,凡是科学鞭长莫及的范畴,便是科学的禁区。例如,为什么物质世 界会产生出精神世界?为什么决定原子核内聚的坚固程度以及地球上所有原子的 生成的ε值,是0.007而不是0.006或0.008(如是则我们就不复存在)?为什么除 了有形的人工制品,所有的文化模式几乎是同时出现的,虽然它们是彼此独立 的……等等,总而言之,科学只能证明“是什么”而无法回答“为什么”。因而, 凡属“为什么”的范畴,便大抵是科学的禁区。而科学鞭长莫及的“为什么”范 畴,则恰恰是人文纵横驰骋的领域。   爱因斯坦说:“改善世界的根本不在于科学和知识,而在于人类的传统和理 想。因此我认为,在发展合乎道德的生活方面,孔子、佛陀、耶稣和甘地这样的 人对人类做出的巨大贡献是科学无法做到的。”这就意味着,科学能够改变世界 却无法改善世界。那么,在一定意义上说,科学鞭长莫及的人文领域,也可以说 就是科学的禁区。例如,科学可以克隆人,却无法克隆人的性格、人格或风格, 任何用科学手段来塑造或改变人性的企图,都不仅是徒劳的,而且是罪恶的。   退一步说,总不该人为地设置禁区吧?也不尽然。艾萨克·阿西莫夫在1941 年规定了机器人工程学的三条准则,其核心就是:“不得伤害人类”。这既是制 造机器人的人为禁区,也应该是一切科学技术的人为禁区。   而且,这也正是人文规范和制约科学技术的一条根本的原则。   更何况,科技“双刃剑”的邪恶的那一面,从来就无视禁区,在科学无禁区 的幌子下,无休止地研究和发明形形色色杀人的、乃至能够毁灭整个人类的武器。 在冷战时期,为了研究原子辐射的防范措施,美国的医学研究人员“给波斯顿市 外的州立男子学校的学生、附近居民食用受辐射污染过的燕麦片,给华盛顿和奥 雷根的囚犯以及濒临死亡的病人注射大剂量的钚”,“那些受害者有些很快死去, 有些在其后长达几十年的时间内生活在痛苦和衰弱之中,还有些人将有害物质传 给下代从而导致畸形……”他们犯下了令人发指的罪行。而揭露这一罪恶的人并 非科学家,恰恰是属于人文范畴的记者爱琳·威尔斯姆。对此,方舟子先生和赵 南元先生,又怎样自圆其“科学界有自我管理、完善的能力”之说呢?吴国盛教 授又如何解释他所谓的“自由”的、“绝对”和“纯粹内在的理性世界”呢?   要而言之,任何事物皆有其极限,那极限便是它的禁区;任何事物都有真善 美和假恶丑两面,因而也都可能成为“双刃剑”,其假恶丑的一面便是它的禁区。 所不同的是,极限是无法突破的禁区,“假恶丑”则是经常被打破而又不得不经 常修补的禁区。科学焉能例外?   宇宙间也不存在绝对的事物,一切事物都是相互制约,并在一定条件下可以 互为中介相互转化的。不断地设置禁区,尽可能地遏制“双刃剑”假恶丑的一面, 便是一种促使矛盾向真善美方面转化的条件。科学岂可特殊?   不承认科学发展有极限,无视科学“双刃剑”的两面性,往好处说,是浅薄 糊涂;往坏处说,便是助纣为虐,确乎是一种“可怕的倾向”。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