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载搜狐方舟子打假专栏： http://it.sohu.com/45/35/column210733545.shtml 达尔文何过之有？ ·方舟子· 虽然“生态学”一词要到1866年才由德国动物学家海格尔发明，但达尔文早在 1859年出版的《物种起源》一书已蕴含了生态学观念。在该书的第三章，为了说明 “在自然等级相距甚远的植物和动物是如何被一张复杂的关系网联结在一起的”， 达尔文举了一个有趣的生态平衡的例子，被认为是科学史上对生态系统的首次描述： 三色堇和红三叶草必须依靠土蜂来受精，如果土蜂都绝灭了或变得极稀少，三色堇 和红三叶草也会变得极稀少或全部灭亡。任何地区的土蜂数量很大程度上是由田鼠 的多少来决定的，因为田鼠会毁灭蜂窝。而众所周知，老鼠的数量又大部分决定于 猫的数量。因此，一个地区的猫的数量，竟可以决定某一类花的数量！ 达尔文在《物种起源》中清楚地意识到生物多样性的重要作用，并试图解释生 物多样性的由来，正因为这个原因，他被许多当代生物学家视为生态学的创建者。 正如去年年初发表在美国《科学》上的《达尔文和首次生态学实验》一文所说： “地球上物种的消失被比喻为是飞机上铆钉的脱落。这个生动的类比已激励了生态 学家思考生物多样性的变化是如何影响了生态系统的运作的。这是当今生态学最活 跃的领域之一，我们往往把这个研究看成是近来才有的事，但是就像生物学中的许 多事情一样，其实是达尔文首先从事的。”因此，不难理解，当我看到有一位名叫 位梦华的中国地质学家在北极的一间孤零零的小木屋里撰文揭露达尔文的过错，指 责达尔文没有认识到这样的事实，“即不仅在生物世界里，共存是基础，竞争只不 过是为了更好的生存而已，并不是以消灭对手为目的，这就是所谓的‘生态平衡’。” 甚至指控达尔文的观点正好为殖民扩张制造了理论根据，乃至教训“今天的进化 论者们”应该想到，“在人类社会和生物世界之间，也应该而且必须保持一种平衡 与和谐的关系，不能对大自然竭尽掠夺，无穷索取。”（位梦华《达尔文的功 与过》，《科学时报》2003年11月21日），会有多么惊讶！ 位梦华的第一个错误，在于把达尔文所说的“生存斗争”（也译成“生存竞争”， 不确）当成了“你死我活的决斗”，举了个不同物种共存的例子，就以为把它给证 伪了。实际上达尔文用这个词乃是用来指这么个简单事实：由于生活资源是有限的， 而生物的生殖能力又几乎是无限的，生物产生的个体超过其可能生存的数目，因此 生物个体必须为了生存而斗争。以位梦华所提到的驯鹿和狼的关系为例，驯鹿为了 生存，必须躲避狼的捕食，狼为了生存，也必须捕食驯鹿。驯鹿不会为了“生态平 衡”见到狼不跑，饿着肚子的狼也不会为了“生态平衡”见到驯鹿不抓。从这个意 义上说，驯鹿和狼是你死我活的竞争，但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并不必然导致你死我活 的结果。驯鹿和狼能够达到生态平衡，不是由于它们有共存意识，更不是由于某种 神秘的巧安排，而是长期以来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军备竞赛式的协同进化的结果， 正是“适者生存”的自然选择在发挥作用，那些没能达到这种平衡的早已被淘汰了。 位梦华声称“共存是基础”，乃是本末倒置。不信的话，把狼和驯鹿放到一个小孤 岛上，看它们怎么个共存法？ “生存斗争”也并不一定是以类似捕食者和被捕食者这样的你死我活的竞争形 式表现出来的，也可能是以合作、共存的方式出现，当然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自身的 生存。同一物种内部的利他行为，不同物种之间的共生现象，都是这种生存斗争的 例子。达尔文在《物种起源》第三章说得清清楚楚：“我应该预先说明，我是在广 泛和比喻的意义上使用生存斗争这个术语的，它包括彼此之间的相互依赖，而且还 包括（这更重要）个体的生存以及成功地留下后代。”因此，把生存斗争、自然选 择等同于弱肉强食，是对达尔文主义的误解。社会达尔文主义（更确切地说是斯宾 塞主义）并不能真的在达尔文主义找到依据，而是对其歪曲和滥用，向来不被达 尔文本人所赞同。位梦华却把对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怒气发到达尔文身上，表明他其 实和社会达尔文主义者犯了同样的根本错误，误解了达尔文。 这些误会，本来是认真读一读《物种起源》（特别是第三、第四章有关生存斗 争和自然选择的部分），或者找本进化生物学的入门书学学，就可以消除的。但是， 就像无数达尔文的批评者，位梦华显然不屑于这么干，只凭想当然就抨击起达尔文 来了，甚至高高在上教训起“今天的进化论者们”，好像进化论者都不知道有生态 平衡这回事似的，却不知那还是达尔文的发现。位梦华做为地质学家，不熟悉达尔 文进化论本来无可厚非，但是对自己不熟悉的科学问题信口开河，哪有半点科学态 度可言？自以为不仅比达尔文，甚至比“今天的进化论者们”都更懂生物学，如此 自我感觉良好的地质学家还不止位梦华一位。事实上，我怀疑位梦华的这些论调其 实都是从另一位地质学家许靖华那里看来的。 达尔文有没有过呢？当然有，比如他没有完全抛弃用进废退的观念，比如他提 出错误的遗传理论，都是他的过。但是他的自然选择学说不仅不是过，而是他最大 的功劳。不管是出于对生物学的无知还是出于对社会达尔文主义的义愤而攻击自然 选择学说，都是买椟还珠。 2003.11.21 附： 达尔文的功与过 位梦华 科学时报2003年11月21日 　　人类应该认识到这样的事实，即不仅在生物世界里，共存是基础，竞争只不 过是为了更好的生存而已，并不是以消灭对手为目的，这就是所谓的“生态平 衡”。 　　生物学大师级的人物达尔文，曾经随“贝格尔”号军舰环球旅行。在５年的 环球航行中，达尔文不仅收集到了大量的生物和地质标本，而且精神面貌和思维 方式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达尔文因为走了更多的地方，占有了更多的材料，所 以站得更高，看得更远。他虽然觉得生物学家马拉克的用进废退和获得性遗传理 论很有道理，但却发现，马拉克把生物变异直接与环境变化挂起勾来无疑是过于 简单化了。他认为，引起变异的因素是很复杂的，而且生物的变异也很多，每时 每刻都在发生，但大多数变异（即所谓的“有害变异”）都得不到遗传。而有些 变异（即所谓的“有利变异”）之所以能遗传下来，是因为自然选择的结果，即 所谓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因而使进化论的理论大大地迈进了一步。但是， 应该记住的是，进化论并不是达尔文一个人突然提出来的，而是科学发展的必然 结果。 　　达尔文最大的贡献就在于，他不仅把所有的生物都从上帝手里解放了出来， 而且也使人类终于找到了自我，因而引发了一场深刻的思想革命。然而，在历史 的长河中，每个人都有一定的局限性。实际上，生物之间的竞争是在共存基础上 的竞争，并不是以消灭对手为目的，而且恰恰相反，竞争是为了更好的生存。例 如，北极的狼和驯鹿之间，就是一种既竞争又共存的关系，而且共存是第一位的。 当狼增加到一定数量时，驯鹿就会减少。而当驯鹿的数量减少到一定程度时，狼 就会因为找不到足够的食物而饿死或冻死，驯鹿的数量又开始增长。科学家们发 现，狼从来也不可能把驯鹿都吃光，而驯鹿呢？如果没有了狼群的追赶和消耗， 不仅体质会明显下降，而且数量也会减少。由此可见，狼和驯鹿的竞争，并不是 你死我活的决斗，而是为了更好的生存而相互制约。 　　当达尔文提出进化论的时候，正值英国以及西方殖民主义向外扩张最疯狂的 时期。也许达尔文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观点 却正好为殖民扩张披上了一层合理的外衣，因而正中殖民主义者的下怀。而他本 人也支持“最适者生存”的观点，这种观点正好为殖民扩张制造了理论根据。于 是，有人便把“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干脆改成了“物竞天择，弱肉强食”这种 血淋淋的术语，就是说，殖民主义者掠夺和屠杀殖民地的人民是物竞天择、天经 地义的。而且，这种思维一直延续至今，因而就有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外面寒 风怒号，冰雪遍地，气温在零下二十几度。我坐在北极的一间孤零零的小木屋里， 往计算机里敲打着上述的文字。我并不是无事可做，找达尔文出气，对着这位死 去的伟人说三道四。而是觉得，人类应该不断地反思。那么，从达尔文去世到今 年正好１２０年了，我们应该想到些什么呢？尽管有点不自量力、胆大包天，我 还是认为，人类应该认识到这样的事实，即不仅在生物世界里，共存是基础，竞 争只不过是为了更好的生存而已，并不是以消灭对手为目的，这就是所谓的“生 态平衡”。而且在人类社会里，任何国家，任何民族，都有它生存的权利和道理。 因此，人类社会里的竞争，也应该是为了大家更好的生存，而不是你死我活，像 殖民主义者已经干过的那样，把一种文化统统消灭，甚至把一个民族统统杀死。 也许，这可以叫做“社会平衡”。 　　不仅如此，在人类社会和生物世界之间，也应该而且必须保持一种平衡与和 谐的关系，不能对大自然竭尽掠夺，无穷索取。也许，这可以叫做“生存平衡”， 因为只有这样，人类才能更好地生存下去。也许，这就是今天的进化论者们应该 想到的吧！ (XYS20031126)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