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 南 瓜                 ·莲波·   昨天早上化化给我打电话了。   拿起听筒,听见一个小公鸭嗓子用中学里教的那种英国口音的英语怪怪地讲 话,我就知道是他了。   我忍不住地笑,他也就很不好意思地跟着笑。   有人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总是很快乐,何况是从遥远的家所在的那个城市,而 且是化化——一个我喜欢的孩子,在这六月晴朗舒展的早上。   化化是我曾经教过的一个学生,男孩子,活泼、可爱、聪明,而且都有些过 头。他个儿小小的,在班里坐第一排。有一个巨大的脑瓜,细长的脖子和一双蝌 蚪样弯溜溜的小眼睛。   化化是他的小名,有一次去家访,听见他妈妈那么叫他,觉得很好玩,就记 住了。   其实我们做老师的,对学生的外号一般都十分感兴趣。我曾经调查过班里所 有学生的外号,并把它们记录在工作手册上。在那个名单里,化化叫作“南瓜”。   孩子们总是聪明而富于联想力的——想到化化那个大大胖胖的头颅,那种憨 憨的模样,我不禁露出会心的微笑,对“南瓜”这个并无恶意的外号报以由衷的 赞同。   女老师一般都喜欢男孩,我也不例外。女孩当然也很好,但她们早熟,上初 中的女孩,大多都有自己的想法,内心里都有一个父母老师轻易无法触及的角落 。所以,我也就尊重她们,回避她们小小的个性和自尊。但因此,和她们就亲热 不起来。男孩懂事早的自然也有,但大部分还都是毫无心眼,顽劣不堪,象一群 无危害然而有麻烦的小动物。   和这些小动物在一起,是很轻松的。如果他们表现出喜欢我,那一定百分之 百是真的;而我如果要训斥他们,则可以把所有想骂的话都骂出来,不用担心他 们的承受力。   化化就是这群小动物里面生命力比较旺盛的一员。   我已经忘了这只小南瓜曾经在我办公室里痛哭流涕过多少回,写过的检查, 大概叠起来至少有一寸厚。校园里的玉兰花,传达室老头养的猫,常常都会遭到 他的迫害。至于各科老师的告状,更是数不胜数。有些老资格的教师,难免要迁 怒于我这个小班主任,使得我十分头痛。   在我大怒的时候,南瓜头上常会挨几下“毛栗子”,我训起他来自然是声色 俱厉。这时他一定大哭,悲愤地哭,然后整整半天看见我都气鼓鼓。很多次我都 以为他将不再理我。但再大的仇恨,只要过了四小时,便都烟消云散了。常常是 上午刚哭肿了眼,下午又象小汉奸一样腆着脸跑来问问题。   说良心话,化化是个很有读书脑筋的小孩,虽不很用功,但学习态度还端正 。他很会想,有时提出些问题,真还要让我好好考虑一下。   化化完全是个小孩,他本就比一般同学小一岁多。他的那些孩子模样,现在 想想,真是可爱。   有一次课上到一半,我发现情况有异,小南瓜居然安安静静坐着,没有制造 一点噪音。再看,人有点儿蔫,脸色发青,蝌蚪眼睛也水汪汪、雾蒙蒙的。我知 道不好,一定是病了。   他看见我看他,小眼睛顿时象小狗一样露出乞求的神色。我知道他现在一定 很难受,需要我去关心他。可是,我现在在上课,没有理由为他而浪费余下的二 十分钟。我于是扭过头去,在黑板上写字,不看他了。   等我再回过头来的时候,他的小眼睛已经水气腾腾了,眼泪在一点一点地出 来,眼眶在一点一点地变红。这个小东西一定是委曲极了,以为我怎么不关心他 了。   他的红红的眼睛又抬起来望着我。我觉得心中有那么最柔弱的一寸地方被触 痛了。我鼻子当中有一缕酸酸的东西涌上来,让我呼吸艰难。我于是盼望着快些 下课,让化化和我都不要再受煎熬。   终于下课了,我急急地收拾了书本,马上走到化化面前。当我的手刚触到他 额头的那一刹,他的滚动着的眼泪终于重重地落了下来。   从那以后,我不再吝于对所有孩子表示我的关心和爱意。   那一阵,自己身体也不好。一次监考,收完卷子回到讲台,弯腰去捡落在地 上的笔,竟一头栽倒下去。   模模糊糊中,我觉得是化化和另几个孩子把我拉起来,扶回办公室。等我清 醒过来的时候,他把散落在地上的考卷叠得整整齐齐的,送来了滚烫的开水。他 一句话都没有讲,难得显出很懂事的样子。   同办公室的老师后来对我说,比起那些平时功课很好,乖巧,但是冷漠的自 以为成熟的学生,这头小南瓜真是可爱多了。   我于是对孩子们更有信心了,爱有付出,就有回报。   我教了化化一年。第二年,我去了别的年级教课。于是就没有了他在我面前 号啕大哭的日子。但一年后办的文学社的活动和讲座之类,他也很积极地参加。   有一次,他居然给我弄来一大块冰砖!那几天正是放暑假前最难熬的日子, 天热得发疯。化化的舅舅大概是什么冷饮厂的厂长,送了他家一箱冰砖,巨型的 ,每块都有十来斤重。他中午回家看见了,就搬了一块来。我正好不在,他放到 食堂的冰箱里去,跟师傅说是我的。第二天早上食堂的师傅一个电话打到我这里 ,把我搞糊涂了。   这么个不那么细心的孩子,却时时在想到你。这种感觉真是让人要命地流泪。   化化渐渐地长大,渐渐地有了点大男孩的样子。依旧还是淘气,但至少不整 天玩黄沙,开始坐下来看书了。他父母常常出差,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吃冷菜和 泡面。我有时就会带他回家吃饭。他起先看见我爸妈有些怕生,慢慢也就好了, 吃完饭就缠着我爸讲话,也常在我家的书橱前拱来拱去,找些他感兴趣的东西看。   后来,在我快要走的时候,化化在我文学社里写了篇很好的作文,给他送出 去,不期然竟在华东六省一市的作文竞赛中得了一等奖。   他的文字是很稚嫩的,但眼光很独特,很少有小孩子象他那样有敏锐的观察 力和奇特的想象力。   暑假里,我准备着走,心情并不好,也忙,就很少想到化化。他的父亲为奖 励他得奖,带他出去玩了一大圈。等他回到家,来看我的时候,我没几天就要上 飞机了。   他给我带来了一大堆小玩意,原来他每游一地,就给我买一样当地的旅游纪 念品。其中我最喜欢的是一盏红纸糊的小灯笼,是在西湖边上买的。   国内的旅途,一般来说都很艰苦的,火车汽车更是挤。我真不知他是怎样把 这盏灯笼带回来的。   我能想象这样的情景:一个大脑袋瘦身子的孩子,在车厢里被挤得东倒西歪 ,却总是弯着身子,以胸膛和手臂之间的空隙,呵护着这小小的纤巧的灯笼。   想到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我,我的眼睛、鼻子和胸腔立即又堵塞了。   我到了这里,过两三个月,总会给化化写封信,虽然只几行。   两年不见,变化一定很大。据说变得安静些了,功课也更好。   他这次打电话给我,是因为遇见我爸,说我夏天要回家。他当然很高兴,急 于验证一下。   我于是闭着眼睛想象:现在的大南瓜该是什么样子。长高长大是一定的,也 许还会象很多大男孩一样玩儿深沉,但他的善良、明朗和一颗欢乐的爱心,一定 没有变。   人世间广义的爱,真是很博大。有了这种爱意的接纳和给予,我们还有什么 理由不为生命感到欢愉? (《新语丝》9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