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乍 ≡ 吐 ≡ 集 ≡≡≡        ※ ※                                 ※ ※              ·散宜生·              ※ ※                                 ※ ※         -- 文学编  1993 --         ※ ※                                 ※ ※※※※※※※※※※※※※※※※※※※※※※※※※※※※※※※※※※※                  ※ 七绝·绝句三首          ※        自序 七绝·读某生物教授妙语      ※ 土司的女儿            ※   曾经有一位中文网上的“战友” 姜夔词选序            ※ 很愤慨地发问:“这铺子里几个不是 姜派词人词选序          ※ 读书人?可在这侃的就你的系列‘诗 王国维词介绍(一)        ※ 评’〔指《评毛说诗》专栏〕是大模 王国维词介绍(二)        ※ 大样加注显得最学术最正派。”网上 王国维词介绍(三)        ※ 到底有几个读书人,这不是敝人要管 看足柳暗花暝           ※ 的事;要说“大模大样”,倒是让这 苦寒贱役是东山(一)       ※ 位“战友”说对了,兄弟素来就是大 苦寒贱役是东山(二)       ※ 模大样做人的。今天就要大模大样地 歪论《道德经》(一)       ※ 把1993年的帖子编本文集。 歪论《道德经》(二)       ※ 无解的命运(一)         ※   不过,网史不容篡改,这里必须 无解的命运(二)         ※ 指出:最早这样做的,是当时在康奈                  ※ 尔大学的一位姓李的仁兄,五年前, ※※※※※※※※※※※※※※※※※※ 他曾经把自己的SCC帖子编集成册                    在网上推销;中文网上,乾皓龙做过 类似的事。至于敝人的新发展,自然是做得更大模大样。   考虑到集子里最有意义的东西,还是对王国维词的介绍——读过他的词的人, 大概不会很多,本文集的题目,就用他的「一树亭亭花乍吐,除却天然,欲赠浑无 语」的诗意,取名《乍吐集》。静安先生说的是绮年十五的窈窕燕姬,而本人大概 也足有十五年没写过东西了,要是不算写信的话。   中文网上有句王朔式的名言:“文章分两类,不正经的和假正经的。”收在本 “文学编”内的,都是属于假正经一类,除了歪论《道德经》。有关《道德经》的 文章,是想在常见的角度之外,谈一些专家不屑谈的歪论。   去年的不正经的帖子,将另外收入“杂文编”。至于《评毛说诗》专栏,由于 篇幅较大,暂时无暇整理,感兴趣的网友可以ftp ifcss.org/act/archive/poetry/commentary 找那些带老毛名头的文件。   最后,向督促我编成这本文集的网友致以诚挚的谢意! 〔94-10-30,于枫叶之国、夜雨之都〕 ◆   七绝  绝句三首 爱方舟子「常于暗夜对明人」之句,口占三首,以谢赐读明史之德。 其一  正学先生有后人,篇々明史带啼痕。     愿君莫惹闲淫道,来日宏文应等身。 其二  孝陵石像俨如人,李闯宫门留箭痕。     血溅君衣无嵇子,天恩岂在士民身? 其三  苛政千年压死人,梦回长夜魇无痕。     凭轩不洒东方泪,送爽西风吹我身。 【自注】 正学先生:明儒方孝孺。 闲淫道:ACT上有“闲人”、“淫人”贴无聊文章,舟子与之争。 李闯宫门留箭痕:北京故宫一门匾上有当时的箭痕。 嵇子:嵇绍,忠臣的典范。在内乱中他以身卫护晋惠帝,血溅帝衣。嵇绍死后,晋 惠帝不准宫娥洗衣,说:“此嵇侍中血,勿浣。”而当李闯进京,血溅明思宗之衣 的,该是他自己的女儿吧? 【附】 方舟子原诗:明史之二十写毕,有感而作,步《赠方金兄》韵     常于暗夜对明人,青史斑斑认血痕。     我欲哭之千载后,孤魂无处可容身。 〔93-09-13〕 ◆   七绝  读某生物教授妙语 一位生物教授评诗:“「春蚕到死丝方尽」,纯属胡说八道!蚕吐完丝,就变成蛹 ,根本没死!”一位绅士再评:“学理工的人评诗,确属‘一窍不通’,科学知识 抿灭浪漫思维。”读二君妙论,灵光忽现,遂以科学穿缀“丝方尽”与“蛾纷飞” 两个浪漫意像,翻他义山旧案,慰我中秋情思。     浪漫诗人莫更疑,请听科学解君痴:     春蚕丝尽思难尽,破蛹追花款款飞。 〔93-09-30〕 ◆            土 司 的 女 儿   山里的日子,说好混,也有好混的地方。高尔泰靠着画毛泽东头像救得一条命 ,本人则靠着会看淬火的火候读闲书。每年冬天,山里都要学大寨修水利,得有人 跟着打凿子,打完了还要淬火。这玩艺不难,城里买一本《钳工常识》,上面写得 清清楚楚。可在山里,这就是手艺!“一招鲜,吃遍天”的俗谚,这时节是太有体 会了。别人上山开石头,俺找个背风的地方,生堆火,把从县文化馆封存的“毒草 ”书籍中翻出来的反面教料,拿张印有毛像的红塑料皮一包,告诉队长这是学习毛 主席著作的辅导材料,只要没人来换凿子,俺就正大光明地读开了。   敢情五十年代的作家对边疆地区还真有兴趣,俺也乱七八糟地读了不少。书名 是想不起了,除了一本写在藏区办农场的,名儿特好记:《我们播种爱情》。那些 书的大致情节都差不多。解放军的工作组进了山寨,要发动群众建立贫委会之类的 基层组织,限制土司的权力。不记得说到分地分房的事,看来作家们对社会结构和 汉族地区相似的兄弟民族不感兴趣,他们宁愿写土地大概是公有的“化外之民”。 土司当然不干,想出种种鬼点子捣乱。可是土司的女儿爱上了年青英俊、智勇双全 的工作组组长。就在土司勾结境外的国民党军队要伏击工作组的紧要关头,土司的 女儿送出情报,工作组组长将计就计,把敌人一举全歼。枪战中,他为了解救土司 的女儿,还受了点不破相貌、不落残疾的伤。   不幸,工作组组长与土司的女儿是无法结合的。这又是从这些作家的《圣经》 ——《静静的顿河》里学来的。人家的男主角,养好伤后,又想回部队,又想和女 房东搭帮过日子。咱们的男主角,同样生活在党性和人性的冲突中,但是带着中国 特色:人家是上了床感到名不正言不顺,咱们的男主角最多只是抱着土司女儿丰满 的躯体,心头似小鹿乱撞,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你是一个共产党员,千万 不能玷污了这光荣的称号啊!”   工作组组长养好了伤,又奔赴新的山寨。走出好远好远,方敢回头眺望。山巅 之上,倩影依稀,似乎还在对他挥手。耳边心头,又回荡起那深情的歌声:     高高山上石头多,     阿妹心中只有哥。     哥是石头滚滚去,     阿妹哟——     天天望你在山坡。 〔93-11-07〕 ◆            姜 夔 词 选 序   曾有人在中文网上问,“姜白石是什么玩意儿?”凭什么说他“执词坛七百年 之牛耳”?这是因为,从南宋后期至清,后辈词人学的是姜夔姜白石,而不是苏轼 、辛弃疾。你要是不喜欢姜白石,别急,我送你一联清朝人的诗(改了一字),把 老姜们骂绝了:     千载词坛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 不过,要论“状物之工”,姜夔确实可以甩徒有“吐气之雄”的毛泽东几条马路。 同样是描绘残破景象,《扬州慢》里的「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十个字的写实 ,比老毛的「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十四个字的想像,不知要深刻了 多少。   后辈词人学白石,除了姜夔本身的水准,和两个人的吹捧特别有关系。一个是 宋末的张炎,他写了一本《词源》,好像是第一本系统地教人怎么作词的书。他是 强调音律,推重姜夔的。另一位是清初的朱彝尊,他编了本《词综》,虽然选的词 家不少,不能说他亏待了苏轼、辛弃疾,但是朱彝尊和以他为首的浙西词派确实是 奉白石为圭臬的。《词源》和《词综》,历来是学词的标准读本。词在清朝复兴, 所谓“家白石而户玉田〔张炎〕”,这两本书功不可没。   把“婉约”和“豪放”搞得似乎势不两立,是大陆文人思想改造的成果。白石 和稼轩同时,两人惺惺惜惺惺,稼轩激赏白石的词,白石还和过稼轩的词。白石好 以唐诗入词,特别是李贺、李商隐和杜牧的诗。流风所及,连毛泽东这样的豪放大 师,也照学不误。   姜夔的诗也写得好。「自制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萧」,这一联写尽了老 九们的千古梦想。比起人们常说的「红袖添香夜读书」,又要高上一层。   那位小红,在姜夔贫病交迫时,嫁给了白石的一位友人。小红不愿意。白石劝 道,你嫁过去,我就可以换些银子买米买药,就算帮我个忙吧。于是两人洒泪而别 。小红嫁后,才知道白石根本就没收过一个铜板。让她走,完全只是为了她今后的 生活。感念白石的恩义,小红从此就再也不唱歌了。   姜夔没有建立过什么功业,或许也不像苏轼那样豁达,但他确是性情中人。这 大概就是为什么在他的词里,男女间的一份情,总是写得那样清丽纯真。   有人说“姜白石阳萎”。也不知是谁起的头,但是使“阳萎”作为文学批评的 专有名词而风行一时的,好像是刘晓波。刘晓波的本意,我的理解,是说中国的士 大夫阶级,从来就没有像西方的知识分子那样,把知识本身作为追求的终极目标, 并在这种追求中形成独立于世俗社会之外的批判人格。中国的士大夫阶级,总认为 文必须“载道”,总要把自已这一撮毛,去附统治阶级(或社会)这张皮。可怜的 是文一“载道”,就从独立苍茫的大丈夫变成被老婆打骂都不敢使眼色的阳萎小男 人了。看得出,刘晓波很读过一些哲学,不过,流行以后,大家都只往男女关系上 扯。当然,刘晓波没登记过专利,您怎么用“阳萎”都行。鄙人倒还是喜欢刘晓波 的说法,一是因为他说得有创意;二是因为他的定义比较深刻,说的是文学的本体 论的问题。不知大家是否读过刊登于今年《争鸣》一月号的刘晓波的“王朔访谈录 ”,刘晓波并不认为王朔写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苏联早有人走了这条路子),但 是王朔的不“载道”的逗乐子,却是摧毁从周朝到红朝的依附于政治的二千多年“ 载道”文章、“阳萎”语言的利器。刘晓波就是从这一点来称赞王朔的。   苏轼、辛弃疾的“豪放”词,载了太多的为国为民的道。要是作点调查,说不 定会发现,只读“豪放”词的人,比起只读“婉约”词的人,要容易接受邓力群的 近代史。姜夔这个为艺术而艺术的穷酸,在刘晓波眼里,大概连“知识分子”都算 不上。可是白石活得潇洒,不背「待从头收拾旧山河」的大包袱,做他真正能做的 事,开创了以健笔写柔情的新风气。有人只健不柔,有人只柔不健,若白石,亦健 亦柔,亦一真男子也! 〔93-06-30〕 ◆          姜 派 词 人 词 选 序   在中文网上介绍了八首姜夔的词,红花开过看绿叶,下面再介绍姜派词人的词 ,姜门十杰史达祖、高观国、卢祖皋、张辑、吴文英、陈允平、周密、王沂孙、蒋 捷、张炎(名字按年代先后排列)各选了一首。所选的未必是各人最出名的作品, 但是合在一起,希望能显示姜派的特色和丰富多采的风貌。   有人可能认为姜派词人都是无大名声的二、三流诗人。从文学史上看,当然不 是如此。从南宋中期到清代,姜派是词坛的主流。难道七百年时光的筛选,淘出的 却不是金沙?从十杰中举个名字:王沂孙;你猜他是几流?三流还是不入流?清代 周济挑出他认为最好的四位词人,编了一本《宋四家词选》,王沂孙是其中的一位 。还有多位清代名人,认为“初学作词,最宜读碧山〔王沂孙〕乐府。”你说他该 是几流?   就姜派词人的作品本身而言,有没有什么内在因素阻碍了它们在当代的传播呢 ?这确实是有的。不像五代北宋的婉约词,姜派词人写的多为长调,我们现在古文 水平不行,读着太累。南宋末年,官家不希望士大夫谈论国事,蒙古人就更不用说 了,因此,词人的家国之痛多写得曲曲折折。我们对历史懂得太少,更不知道当时 通用的隐语,往往看不出词里的微言大义。元初,胡人挖掘宋理宗的墓,把他的尸 首倒挂在树上,沥取防腐的水银,三天后,脖子断了,脑袋掉地,被野兽衔走,不 知所往。这件事,对王沂孙这样的大宋遗民,是极大的刺激。他们一群人聚会,以 咏物为名,寄亡国之痛。王沂孙分到咏龙涎香(《天香·咏龙涎香》)。知道了这 词的来历,你才能看出,词里的「骊宫夜采铅水」是暗指沥取水银,「依稀海云天 气」则有魂兮归来之意,结尾的「谩惜余熏」,就是对旧主尽忠。   辛派词人也写长调,对于历史典故,他们用得远比姜派为多,而作品却不像姜 派的那么难读,为什么?这就是语言风格的问题了。辛派以文为词,他们用的语句 ,常常是从经书史书里直接抄来的。来源搞清了,词也理解了。姜派词人强调“自 铸新辞”,用典也只是用它的喻意而已。一条黑龙盘据在海中的礁石上,月亮下水 面波光粼粼,王沂孙形容为「层涛蜕月」——一片一片的龙鳞蜕落水中。你要想一 会儿,才能体会到这个“蜕”字用得何等尖巧。强调创新,这本身还是对的。但是 ,人人向求新求巧的牛角里钻,不去重复他人求新求巧的成果,就不易形成约定俗 成的规范用法,没有规范用法,这成果就不容易扩散到口语和别的文学形式去,也 不容易流传后世,这就增加了我们阅读的困难。   欣赏习惯也可以是一个问题。吴文英的词里常有时间空间的大幅跳动,历来为 人诟病。直到文革后,才有人提出,梦窗其实是“意识流”的鼻祖。跟着作者的意 识走,你就会发现他的词并不难懂,辞句更是美不胜收。王国维认为长调体律最次 (《人间词话》),古汉语实在是太精练,四五个字带过一片情,长调要写得不重 复、有章法,是不容易。像李清照那样引入口语是一条路子;像辛弃疾那样把词散 文化也是一条路子;像吴文英那样,语言上坚持文人词的传统,结构上“随着感觉 走”,也应该是一条路子。   上面讲的都是怎样才能读懂姜派词人的作品。话又要说回来,即使读不懂又怎 么样?汉字就有这点奇怪,把一些字凑在一起,它自然而然的就会有外形上的美, 音韵上的美,由这些字本身和沉淀在上面的历史所带来的意境上的美。正如梁启超 所说:“义山的《锦瑟》、《碧城》、《圣女祠》等诗,讲的什么事,我理会不着 。拆开一句一句叫我解释,我连文义也解不出来。但我觉得它美,读起来令我精神 上得一种新鲜的愉快。须知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含有神秘性的;我们若还承认美的 价值,对于此种文字,便不容轻轻抹煞。”王沂孙等姜派词人的词,就常常给我类 似的感觉。为什么非要知道原来的主题?为什么非要一字一句的条分缕析?说到底 ,诗是要读的,只要真是好诗,拿来诵读欣赏就是了。 〔93-07-21〕 ◆         王 国 维 词 介 绍 (一)   苏先生说「一樽还酹风月」,还是来谈风月。   “蓝道掌门”晓拂在贴《人间词话》,俺这里也来敲敲边鼓,以壮声势。王国 维大概是最后一位写得一手好词的词话作者,看他的《人间词话》,就不免要想到 他的《人间词》。兄弟这里来张贴几首,诸位不妨对照着读读。好在静安先生身体 力行《人间词话》倡导的原则——不写长调不用替代不引典故,贴起来倒也简单, 几乎不用加注释。   看《人间词话》这样的书,不担心收获太少,怕得是收获太多,让古人在大脑 皮层上到处跑马,把新鲜想法的小苗儿都踩死了,那就成了“尽信书不如无书”。 因此这第一首,先出一篇王老头的洋相,好话谀词,留着以后慢慢说。   话说静安先生在北京时,一天上街,忽见一个卖酒的旗人女孩,惊艳之下,就 赋了下面这首《蝶恋花》:     王国维  蝶恋花     窈窕燕姬年十五,     惯曳长裾,不作纤纤步。     众里嫣然通一顾,     人间颜色如尘土。     一树亭亭花乍吐,     除却天然,欲赠浑无语。     当面吴娘夸善舞,     可怜总被腰肢误。   「窈窕燕姬」,两个上声接两个阴平,读来十分憋扭。静安先生要与清代前辈 学者唱反调,高抬五代北宋,对讲究格律的周邦彦和姜派词人则压低一腿。他要能 多想想美成白石的好处,或许这一句不会这么写。就是在五代,词一写好也是马上 交给乐工去唱的,五代词里,还真很难找到这么配字的,特别是在一曲的开头。   「长裾」就是长长的前襟,大概穿的是旗袍吧?旗女不裹足,所以她一点都没 有三寸金莲的「纤纤步」。杨贵妃回眸一笑,「六宫粉黛无颜色」,但是回眸还有 作态之嫌,这女孩子只是微笑着抬眼一看,巩俐、林青霞就成庸脂俗粉了。要说几 句称赞的,却是除了「天然」两字,再也想不出别的。最后王先生恶毒攻击俺家江 南女子:你自夸善于跳舞,不就是卖弄卖弄细腰修腿嘛。   这首词虽然有本事可考,但不是工笔写实之体,不妨作为一篇词论读。《人间 词话》里讲词人要有赤子之心,内容要出自真情,语句要“自然神妙”,所以静安 先生扬燕姬而抑吴娘。善舞,在古典诗歌中往往是贬义,喻为媚俗。但是问题马上 就来了,如果俺家江南女子天生成的细腰修腿,走路由此摇曳生姿,你凭什么说她 不「天然」?王老头要是见了今日西方女子摆臀波掀乳浪的步法,一定大摇其头, “太不自然了”。可人家也会反唇相讥:你们中国女人的男子似的走步才叫不自然 呢—— Their femenine inclination has been suppressed, having been live d in your oriental patriarchal society for thousand years!   静安先生虽是受尼采、叔本华的影响,也到过日本,眼界是要比前人广一些, 但还是像他的前人一样,缺乏自然科学的训练。他所说的“自然”,仍然是几千年 文化的沉淀,而且是通过他的有色眼镜看的,和我们讲的 Nature 风马牛不相及。 老实说,今天没人知道人的“自然行为”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见到男人扮僵尸, 不能说不“自然”。俺在山里见到牛发情,在自然状况下,就是没人管着或管不住 时,总是母牛没命地逃,公牛没命地追。女人见到男人就发姣,后面有男人就扭屁 股,前面有男人就挺胸脯,也不能说不“自然”,食色是本性。只要不打入党报告 ,我看就是自自然然的好女子。(打了入党报告也是好女子,把“自自然然”换成 “心灵美”就是了。)   而且王老头自己的词也有不自然的地方。「众里嫣然通一顾」语出宋人陈师道 的诗,「不惜卷帘通一顾,怕君著眼未分明。」两人已经分别了,那女子打起窗帘 ,让已经走到街上的情人再看一眼。这「通」字下得好,因为原来有东西隔着,这 种情况下也只能匆匆「一顾」。但在大庭广众之中,要看就站着细细看,有什么「 通一顾」的?装哪门子蒜? 〔93-07-11〕 ◆         王 国 维 词 介 绍 (二)   晓拂在贴《人间词话》,俺这里也来敲敲边鼓,以壮声势。王国维大概是最后 一位写得一手好词的词话作者,看他的《人间词话》,就不免要想到他的《人间词 》。兄弟这里张贴几首,诸位不妨对照着读读。好在静安先生身体力行《人间词话 》倡导的原则——不写长调不用替代不引典故,贴起来倒也简单,几乎不用加注释 。   上次贴的一首蝶恋花,说女人没有脑袋,总是被「腰肢」所误,那么男人呢? 请读下面这首词。     王国维  蝶恋花     窗外绿阴添几许,     剩有朱樱,上有残红住。     老尽莺雏无一语,     飞来衔得樱桃去。     坐看画梁双燕乳,     燕语呢喃,似惜人迟暮。     自是思量渠不与,     人间总被思量误。   静安先生的词,看上去象是得了冯延巳、欧阳修的真传,但是张嘴一读,就感 到有点不是那么回事。这「似惜人迟暮」,读来就不太舒服。欧冯两公的三十首蝶 恋花,在「惜」字的位置,一般不用入声字,要用,也是象「一霎清明雨」(冯《 鹊踏枝》)中的「霎」那样的开口音。在这个节拍,闭口去声连上闭口入声,似乎 砍了五代宋初大词家的那道“琅琅上口”的进门槛。   不过,“琅琅上口”不在图雅的为文“四难”(立意、情节、人物、语言)之 列,不说也罢。这首词的立意,却是上乘。古人写景,消极旁观的多,积极参与的 少。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美是美,但是人和花的距离好 像大了一些,搞得花香也是隐隐约约的。这还是把梅花当作夫人的林和靖先生写的 呢。静安先生的这首词里,作者则是个参与者。「老尽莺雏无一语,飞来衔得樱桃 去」,作者似乎要探窗劝阻,“把这一点儿残红留着吧”,却被那小捣蛋抢了先。 从「无一语」三字看,这一老一少平时还挺有交情的,彼此念叼着呢。   古诗里也有参与到走极端的。「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金昌绪《春怨》 ),积极到要剥夺黄莺儿的言论自由。比起这首词又如何?这就要说到王国维这首 词的第二个佳处:「鸟鸣山更幽」(王籍《入若耶溪》)那种以动衬静的王维式的 笔法。燕是乳燕,莺是雏莺,大鸟呢?樱桃也只剩一颗,够衔几次?衔去后还剩什 么事可干?作者大概是泥塑木雕般地坐了很久很久,以至胆大的雏莺,不在乎他的 脸色;而好心的乳燕,也在轻轻细语:“这人怎么啦?”词里写的热闹,但读者体 会得到,这是一个谢绝了万丈红尘的谧静的角落。   不管是胆大的雏莺,还是好心的乳燕,它们(即词里的「渠」)都无法穿透作 者的「思量」之雾。它们与人类,隔着一条理性的鸿沟。莺燕无知,只有人才会为 残红泼绿而伤春;时序无情,伤春是人在感伤自身的脆弱、生命的短促。在鸿沟的 这一边,当有那么一个男人,勇敢地问出了“生命的意义”这个问题时,我们就无 可挽救地被「思量」所误,而且要永久地误下去了。 〔93-07-30〕 ◆         王 国 维 词 介 绍 (三)   晓拂在贴《人间词话》,俺这里也来敲敲边鼓,以壮声势。王国维大概是最后 一位写得一手好词的词话作者,看他的《人间词话》,就不免要想到他的《人间词 》。兄弟这里张贴几首,诸位不妨对照着读读。好在静安先生身体力行《人间词话 》倡导的原则——不写长调不用替代不引典故,贴起来倒也简单,几乎不用加注释 。   《人间词话》说欧阳修一辈子都在学冯延巳的「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 黛促」,静安先生则好像学的是欧阳修的「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上次贴的一首蝶恋花,末二句都有「思量」一词,下面又是一个例子:     王国维  蝶恋花     袅袅鞭丝冲落絮,     归去临春,试问春何许?     小阁重帘天易暮,     隔帘阵阵飞红雨。     刻意伤春谁与诉,     闷拥罗衾,动作经旬度。     已恨年华留不住,     争知恨里年华去!   鞭子懒洋洋地随风摇荡,作者不策马而任其徐行,可见心情不佳。正是暮春天 气,回到家来,不忍再看一路所见的蒙蒙飞絮,把帘子拉下,遮得密密实实。不说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已是黄昏,却问是不是因为拉下了帘子,光线昏暗,所以天 才黑得快?把那种站在帘前,要作点什么事挽留时光的急迫心情,写的入木三分。 但是又有什么用呢?所看见的,只是日间的飘絮和风,已转为傍晚的摧花悲风。而 且这股伤春之情,即使是自己家里,也是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只能像这十几天( 暮春一般是指三月中旬后的十余天)来惯作的那样,抱着被子发闷。突然心中一惊 ,年华不正在怨惜年华逝去的怨惜中逝去吗?   古人伤春,有见到落花而伤的,静安先生却是在帘幕低垂、天光难进的小阁之 中;古人也有闷睡而伤的,那是因为今夜雨横风狂,明朝绿肥红瘦,静安先生却是 在一个晴夜;古人也有在晴夜闷睡而伤的,那是因为妻妾千里,羁旅孤单,静安先 生却是回到了自己家里!还要伤春,还有什么因缘?矛头只能转向自己了。责怪自 己帘子下得太早;责怪自己想不开,怨惜年华逝去又何益于逝去的年华?但是作者 又无法自拔,要不,早就不让鞭丝袅袅而是快马加鞭干正事去了。   曾有大师级人物将王国维的词一句句与前人对照,说他的词尽是古人面目,没 有自己的东西。这大概是皮相之论。就说这首蝶恋花吧,除了最后二句,看似词意 平平,说的也只是伤春,前人写过成百上千;但是细细嚼来,静安先生一不怨天, 二不怨时,更不怨女人,最后二句说得人没有出路,只能反求诸己,向自己的心灵 深处去寻找解脱。这种反思的境界,前人词中,实不多见。   静安先生不是没有自己的东西,问题是他的东西不在语言而在境界,这境界又 写得太精致,有太多的「刻意」为之的悲剧人生。作者「刻意」伤春,又「刻意」 写词,末二句确实玄妙,但读来总感到有斧凿之迹,这类句子写多了,也给人以公 式化的感觉。抄一段《庄子·刻意》里的文字作结吧:“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 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淡然无极而 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 〔93-08-23〕 ◆           看 足 柳 暗 花 暝   列代有点名气的词话,少说也有上百本。自从《人间词话》出来,学者士子, 唯静安先生的马首是瞻,似乎他书都是鱼肆之鲍,不堪一闻。究其原因,静安先生 确有其高明之处,但是读者的期待不同,也是不可否认的重要因素。   前人读词话,欣赏是第二位的,占第一位的是学习怎样写词。今人读词话,是 学点欣赏的法眼,创作是想都不敢想的。静安先生拈出“意境”两字,可以作欣赏 的指导,却与创作无关,更与学写作无关。试想,如果我辈当年的语文老师搞的是 “命意境作文”,我们今天能不能在中文网上码字?我们毕竟只能从“命题作文” 起步。一些晚清的词话作者,要人读史达祖、王沂孙等的咏物词,还是有道理的。   词到南宋,已是静安先生所鄙视的“羔雁之具”(“羔雁”是礼品的代称)。 既是文人聚会时互赠佐兴的“羔雁之具”,当然以“命题作文”为多,于是咏物词 大盛。静安先生本人,倒也没像胡适那样,把它们谥为“晦涩的灯谜”(胡的《词 选》序)而一笔抹杀。他在《人间词话》里还说:“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 》最工,邦卿《双双燕》次之。”苏轼不必以《水龙吟》传世,我们还是来看看以 咏物逼真著称的史达祖的《双双燕》。   燕子是喜欢双飞双宿的鸟,因此常在描写离愁别恨的诗中出现。我国诗歌史上 最早的送别诗,《诗经·邶风·燕燕》,即以双燕起兴:「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当时正是三四月之交,卫国内乱, 国君被杀,其母戴妫被逐,太后庄姜送她,国恨家愁,一起咏入诗中。辛弃疾在《 贺新郎》(送茂嘉十二弟)中说「看燕燕,送归妾」,则是以女送女之悲,写男送 男之情。这一回,史达祖又要借双燕写什么呢?   初看仅仅是写燕子,只是在「去年尘冷」之处令读者诧异了一次:为什么去年 建窠的人家,看来冷冷落落的,这一年来,他们都到哪里去了?但是这快乐的小俩 口子最多也就是愣了一下,咱们忙着呢,顾不上别的啦。看看去年的旧窠,端详四 周,你欢我爱地商量一阵:在哪里建新窝呀?虽然有点疑问,可咱恋旧,还是在这 里住吧。飞快地掠过花梢,衔泥建筑爱巢。嘴不能「软语商量」了,咱心里可连通 着呢,比比谁飞得更轻更俊!穿花过柳,你追我赶,嬉玩之中,浑忘了回家。这对 两情愉悦的燕燕,怎会有心想到,它们的女主人,已盯着它们一天了!看着它们玩 累了之后,自顾自地在巢中安睡,想起燕子为思妇带来家书的传说,怎不教她愁上 眉头?   到结尾两韵,诗人才揭开「去年尘冷」的谜底。读者到这里一回味,恍然大悟 ,原来自一开始诗人就是从女主人的角度写的,名为咏物,却句句都有这位少妇的 倩影。静安先生还为此与人争论。清人贺裳(字黄公)说:“姜论史词,不称其「 软语商量」,而赏其「柳暗花暝」,固知不免项羽学兵法之恨。”静安先生却说: “然「柳暗花暝」自是欧秦辈句法,前后有画工化工之殊。吾从白石,不能附和黄 公矣。”   说姜夔读史达祖的词,像项羽学兵法一样,浅尝辄止、不能深析,未免过分, 静安先生驳得好。不过静安先生这段话,本身很微妙,像项羽学兵法那样是读不懂 的。周振甫在《诗词例话》(中国青年出版社,1979年第二版)中曾为之作解 :“画工求形似,要画得像。燕子飞来在梁上作窠,呢喃地叫着,诗人把它拟人化 ,说燕子软语商量在哪儿做窠好,这样,确实写出了燕子的特点,不能用来指别的 鸟,是写得很逼真的,但并无其它情味,所以说画工。化工是求神似,要画出精神 来。「红楼归晚,看足柳暗花暝」。燕子回来得晚,因为它看够了花柳。柳荫浓密 ,花开得繁密,燕子要衔泥做窠,「爱贴地争飞」,在柳荫和花丛中飞,所以感到 柳暗花暝。这样,确是写燕子,但又不限于写燕子,它还写出红楼中的女子,她是 在注意燕子的归晚,羡慕燕子双双看足柳暗花暝。这就是景中含情,写出一种境界 来。王国维的赞美,就因为它有境界。”   周先生说得极对,但是关键之处还不够清楚。有人可能要问:“「软语商量」 不也是女主人带着羡慕在看吗?难道这不是景中含情?”我想,区别在于,「软语 商量」是用眼睛看的,她看得到,别人也看得到。「看足柳暗花暝」却未必是用眼 睛在看。燕子飞入柳条花丛,站在画栏后的女主人未必瞧得到,但是她感受得到: “天黑下来了,我们回去吧?”“急什么呀,树荫里觉着暗,其实天还早着呢,再 玩一会儿。”“你俩还不回来?我还等着问讯呢!”没有情人可思念的旁观者,则 未必有这般细腻的感受。画工还是化工,这里有见景生情与以情度景的区别。   读完王、周的评论,不要以为古人说到“画工”时都是微带贬义。在评论《邶 风·燕燕》一诗时,朱熹就曾经在《朱子语类》里说,“〔此诗〕譬如画工一般, 直是写得他精神出。”这里,“画工”又是用来称赞此诗的手法:以燕燕双飞这一 可见的形像,画(化)出离愁别绪这一难摹的情感。   最后,请看史达祖的《双双燕》本词。     史达祖  双双燕 咏燕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     差池欲往,试入旧巢相并。     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     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     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     红楼归晚,看足柳暗花暝。     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     愁损翠黛双娥,日日画栏独凭。 【注释】 春社:立春后第五个戊日,时近清明,古人在此日祭土神祈丰收。相传燕子在此时 飞来。晏殊《破阵子》,「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 帘幕中间,去年尘冷:飞入重重帘幕,寻找去年旧巢,却发现这里像是无人的模样 。 差池:《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郑玄《诗笺》曰“谓张舒其羽 翼”。 雕梁藻井:雕梁,雕花的屋梁。藻井,房顶中央向上凹的一种传统构造,以圆形或 六边形为多,“井壁”和“井底”往往画有水草花纹,迷信认为可以防火。 花梢、红影:花枝的顶端和颤抖时给人的动感。 芳径:花丛中的小路。 芹泥:河边池边长水芹的湿泥地。杜甫《徐步》,「芹泥随燕嘴,花蕊上蜂须。」 红楼:古诗中常用来指女子居住之处。李商隐《春雨》,「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 飘灯独自归。」在这里指燕子筑巢的人家,作者以这两字引出观燕的少妇。 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燕子在散发着芹泥香味的巢中睡得安稳,忘记了 带信给女主人的事。江淹《拟李都尉从军》,“而我在万里,结发不相见。袖中有 短书,愿寄双飞燕。”《开元天宝遗事》中亦有燕子为思妇传书的故事。 翠黛双娥:女子的用黛石画的双眉。 〔93-11-14〕 ◆        苦 寒 贱 役 是 东 山 (一)   俺上次贴《苦寒行》,倒不是有意选的。曹操的五言,网上能找到的,就这么 一首。本想偷偷懒,却没料到有人读不懂,反而惹出今天这一大篇。《苦寒行》前 面都是白描,最后两句用典,点出主题:「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要理解这 主题,就要知道《诗经·东山》说的是什么。   本文第一部分先谈谈被王夫之在《□〔僵去人旁加草头〕斋诗话》中称为“诗 之圣”的《东山》。要是一个字一个字的抠,《诗经》里面,哪篇都能写上万字。 本人没这功力,串讲一下算了。附录里有《东山》的原文。这首诗,相传为周公所 作,大陆注家往往说是出自退役士兵之口。愚意倾向于一种折衷意见:这是东征三 年、胜利归家时,周公对士兵们的一次讲演,后来由周大夫写成韵文。至于到底是 不是管蔡之乱时的那次东征,那是博士论文的题目,留给专业人士去攻吧。   《东山》有四章,前面还有一个在《诗经》中独一无二地钩出每章大意的序。 这序在大陆选本里往往被删去,却对我们理解曹操对这首诗的理解,极有帮助,值 得先读一下:“《东山》,周公东征也。周公东征,三年而归。劳归士,大夫美之 ,故作是诗也。一章言其完也,二章言其思也,三章言其家室之望汝也,四章乐男 女之得及时也。君子之于人,叙其情而悯其劳,所以悦也。悦以使民,民忘其死, 其唯《东山》乎?”   周有明制,“师出不逾时”,这里的“时”,如“四时”中的“时”,作季节 解。现在一出三年,士兵会有什么想法?不妨与《诗经》里的另一名篇《小雅·采 薇》比较一下。「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从「杨柳依依」 到「雨雪霏霏」,虽说误了农时,但是毕竟才两季多一点,你看唱歌人的那个怨,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如今周公带兵三年,要没些道道,下面早就逃散了。小 国寡民时代的人,可不像咱们,上小学就开始听共产党讲组织性纪律性。我们且来 看看周公说些什么。   “一章言其完也”。我们到东方去打仗,久久不归,回来时又遇上蒙蒙细雨, 阻碍行军。但是,说到底,大家都手脚完好地回来了!换上日常衣服吧,但愿今后 永久和平,我们再也不必衔枚行军!野蚕可以在桑林里蠕动,可我们是人啊,怎么 也能像虫儿似的,蜷缩一团,在荒地上睡觉?   “二章言其思也”。我们到东方去打仗,久久不归,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我 们三年不在,瓜蒌长上了屋顶,它那小黄果儿都吊在屋檐下了。土鳖儿地上爬,蜘 蛛网门前挂。屋外的田地长满了草,白天走野鹿,晚上飞流萤。想想心里有点怕, 叫我们如何不想家!   “三章言其家室之望汝也”。我们到东方去打仗,久久不归,结了婚的弟兄们 ,你们的婆姨望眼欲穿!鹳鸟在土堆上叫,嫂子在屋里叹。快快打扫屋子吧,丈夫 就要到家!记得在婚礼上,一个葫芦剖两半,你俩一人一瓢喝合卺酒。这瓢,放在 当时烧剩的礼柴(相当于后来的红烛)上,该有三年没见喽。   “四章乐男女之得及时也”。我们到东方去打仗,久久不归,没结婚的弟兄们 ,你们回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娶老婆!姑娘就像黄莺儿,羽毛鲜明真漂亮!红马 黄马,载她进门。丈母娘给她批上佩巾,再打一个同心结;各种仪式,繁多又隆重 。新婚之夜,是女孩子最美的时候。问问你们的结了婚的袍泽,他们的旧婆姨,比 得上吗?   周公离开我们,该有三千年了吧。今天,你要是和农民聊天,大家上心的,还 是这几件事。首先当然是苟全性命于乱世;其次是田里别长草,屋里能住人,马马 虎虎也算安居乐业;再就是和婆姨过小日子,没婆姨的,赶紧娶一个。考大学那年 ,要是县委书记能和俺像《东山》般地谈谈,要能说上一句,“文工团那位浙江越 剧学校下放的县花,请妇联的大姐帮你做做工作,”俺也就跟他去县政府作秘书了 。中国人就是中国人,有大官“叙其情而悯其劳”,就乐了,一乐就愿为知己者死 。周公被后人视为圣人,岂是浪得虚名!   说到这里,借题发挥一下,反正不发挥也有人送这顶帽子,不说白不说。毛泽 东也是聪明人,在井冈山办红军,给士兵讲话,当然也会说这几件事,比如“打下 永新城,一人一个女学生”之类。虽说进了永新,也就毛氏兄弟一人搞了个贺家的 女学生,但是听了这话,士气总振上一振。不过,在创始初期,老毛似乎及不上周 公。井冈山时期的第一个大败仗是红二十九团在湘南溃散。为什么?红二十九团主 要由宜章(湖南东南部的一个县)的农民组成。一九二八年三、四月间,朱德率领 南昌起义的部队转战到湘南,组织了“湘南暴动”,他们就是这时参加红军的。这 些人,「杨柳依依」时被朱德带上井冈山,还没到「雨雪霏霏」,只是秋风乍起, 就被乡情压垮,下山奔家去了。当然,伟大领袖总是伟大领袖,打内战就有打内战 的高招(周公东征是外战)。这以后,到一个地方招兵,先让新兵毙几个“土豪劣 绅”。惹下了血仇,看你再敢跑回去!这一手,一直用到和平时期。什么“在阶级 斗争的大风大浪中培养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说白了,就是斗人的时候跳上台狠狠 地煽两个巴掌,写案子时无中生有、上纲上线往死里整。有了这自己惹下的、为人 所恨的“阶级仇恨”,不怕你不死死地绑在共产党的战车上做炮灰! 【附录】 诗经·豳风  东山     我徂东山,①々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  〔①:滔换成忄旁〕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  〔②:娟换成虫旁〕     ②々者③,④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③:虫蜀〕                           〔④:蒸无草头〕     我徂东山,①々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  〔⑤:赢内之贝换成果 〕     果⑤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⑥蛸在户。  〔⑥:虫萧〕     町疃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①々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     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     有敦瓜苦,④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①々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     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     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93-09-04〕 ◆        苦 寒 贱 役 是 东 山 (二)   本文的第一部分讲过了《诗经·东山》,曹操的《苦寒行》就容易理解了。虽 然这诗俺已贴过,为方便阅读,还是放在附录里。   东汉献帝建安十一年(206)正月,曹操从邺城(今河南临漳西、安阳北) 北度太行山,攻打扼守在山西壶关的袁绍的外甥高干,这首诗即反映了严冬行军的 辛苦。「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从河南沁阳至山 西晋城的山道,古名羊肠坂,可见道路之艰难,也难怪车轮都碎裂了。诘屈是迂回 曲折之意。风雪之中,只见野兽不见人,树木也是光秃秃的。曹操似乎并不喜欢打 这种仗,「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叹什么?又怀什么?他想念自己的故乡沛 国谯县(安徽亳县,现亳州市,亳读 bo2),「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怫郁 为忧愁不安之意。从沁阳至亳县,八百里的路,今天实在是不算一回事,何况焦枝 线早已变羊肠为通途。但是在那兵灾频仍的汉朝末年,有没有路都是个问题。这不 ,「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桥断了,大家乱转转 ,不知今晚何处宿,连回去的路也找不到。算了算了,还是先吃饭。可是吃饭也难 ,「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士兵们挑着行囊边走边采集薪柴,用斧子敲下冰 块烧粥。史书上,这一战说得很简单,高干是没料到曹操会严冬行军还是怎么的, 咋不趁机打个埋伏?   由自己的「思欲一东归」,又看到部下的窘境,魏武帝不由想起了周公的《东 山》,深长的悲哀,阵阵袭来。「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这些士兵们能否战 胜生还?他们的家园是否已是一片荒芜?他们的妻子是否倚门望归,盼穿秋水?他 们的恋人是否暗惜青春,待嫁心切?「天地间,人为贵」(曹操《度关山》),什 么时候,我也能像周公一样,对凯旋的士兵们宣称,「制彼裳衣,勿士行枚」,我 们再也不打仗了!   说这首诗里流露出对下层军民的关心,我看不算过份,何况曹操诗中类似的句 子还有不少。曹操也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当时曹操已接近统一北方:杀了吕布,降 了张绣,破了袁术,建安五年的官渡之战击溃了主要对手袁绍。袁绍的儿子们兄弟 阋墙,同室操戈,袁氏的势力更趋衰败,被曹操轻易地赶往辽东,平定了河北。消 灭了高干,再攻下并州(今太原),则不但可以收服山西,而且北中国将不再有对 袁绍旧部有号召力的军事人物。人们大都以为,由黄巾起义带来的这一场军阀大混 战,就要以曹操的胜利而告终。至于江东的孙权,当时大概还不在曹操的眼里。赤 壁之战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南北大对抗,在此之前,很少有人(除了像诸葛亮那 样的)料到,被河洛人士视为蛮荒之地的东南一隅,居然已有了与中原地区鼎足天 下的实力。   中国历史上虽然战乱不断,但是贤明的帝王将相,在理论上,总还是承认「兵 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曹操就是一个突出的例子。魏武帝以周公自任, 剪除群丑,平定中原,在诗中所写的,却不是自己的武功和军威,而是战争给人民 带来的苦难。评论毛泽东《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时,我用刘禹锡的《西塞 山怀古》与之比较。本想找些情形更相似些的,比如曾国藩在攻陷天京(南京)后 写的诗。没想到根本就没有,不但他不写,在别的湘军将领的集子里也找不到,人 家根本就不认为这种胜仗值得赞颂!(顺便提一下,湘军也有个南京屠杀,不要以 为这种事只有皇军才干。)没办法,只能招认,自己头脑里共产党的流毒还是太多 ,对曾国藩这类人的儒家根抵,估计远远不足。要到了老毛,接受了马列主义,相 信战争“是旧社会的消毒剂”,相信“战争是为新社会接生的稳婆”,才会在诗里 正面描写他的革命战争。普通群众和红军战士,在老毛的诗里,只是那种好战豪情 的载体,看似高大,其实不过是革命的工具。毛泽东的诗词,作为中国古典诗歌的 一脉马列余绪,在对战争的纵情讴歌上,确实有新意,确实是提供了史无前例的激 情。   这里所谈的,仅是毛诗与曹诗在对待战争的态度上的区别。本人并不想以此评 定两人诗艺的高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中国都不会缺少“视角当空俯眺,可感 其自象的昆鹏之越之望”的高人,他们总要借着老毛生造的豪情,「背负青天朝下 看」,为人间城郭的「炮火连天,弹痕遍地」(毛泽东《念奴娇·鸟儿问答》)而 拍手叫好。另一方面,只要还有这种人,也就一定会有更多的人,在无奈之中,禁 不住要感叹一声,「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 【附录】 〔魏〕武帝曹操  苦寒行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     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     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     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     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     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     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     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     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     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     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     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 〔93-09-04〕 ◆         歪 论 《道 德 经》 (一)   常见人引用《道德经》第一章,在SCC上还见四五个洋人谈过它。但是这一 章到底讲的是什么?二千多年来,众说纷纭。先看原文: (1)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2)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① (3)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② (4)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 (5)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愚意以为,关键是在第(2)句。这一句讲通了,则上下文都通了。照比较传 统的说法,“无名”、“有名”在这里指的都是“道”。陈鼓应先生认为“有名” 不可通,这个观点值得商榷。   记得有一次和一位前辈瞎聊,前辈说中国读书人有个不好的习惯,不好好作笔 记,三言两语就了事,苦得是后人,搞不清先贤古哲的真意到底是什么。幸好中华 文化博大精深,自古以来,东夷南蛮西戎北狄,求道之人不绝于道,许多人都留下 了详细的笔记,使我们礼失还能求诸野。前辈还特地指出,亚里士多德的《工具论 》(Organum), 其实就是他东来求学听老子讲课的笔记。虽然亚老作了很多好的 发挥,这本书本身又是他的学生的笔记,但是条条大道通大道,说到底还是老子的 精义。当时觉得前辈是在开笑话,后来从西方哲学史里读了几段亚老的高论,才知 前辈所言不虚。试看亚老对第(2)句是怎么说的。   先要说明一下,当“名”作动词用时,在中文里并不是简单地给个名字。上古 时候,给名就是造字,造字虽然有六法,但在上古主要是“象形”,就是说“名” 里包含了物的一些属性,因此这同时是个定义的过程,相当于英文的 Define 。怎 样去定义?亚老说,定义有两个要素:Genus 和 Differentia;Genus 是包含了被 定义之物的一个类,Differentia 则指出被定义之物与类中他物的区别。比如,亚 老对人的定义是“能讲理的动物”。动物在这里是 Genus,“能讲理”就是 Diffe rentia,是人与别的动物的根本不同之处。(网上只骂人不讲理的无道者戒!)汉 字的偏旁部首,就是古人“名”物时的 Genus。   类的成员可以是下一级的类,一个类也可以是上一级的类的成员,这样就有了 一棵“定义树”。往根上走,最后就一定有个 Genus,代表了所有的东西的最基本 的属性,再也找不出一个更大的类来定义它。「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 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 大。」(《道德经》第二十五章)这个不可“名”的 Genus,就是天地之始。那么 老子为什么要「强字之曰道」(这几个字透露了命名和造字的联系)呢?因为不如 此无法定义下一级的类。任意给“道”一个名字,我们就可以一级一级地把天地万 物的定义树修得枝繁叶茂。“道”有了名,就「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 物」(《道德经》第四十二章),万物也有名了,所以「有名万物之母」。   这里要强调一下“一”。当我们划分一个类时,第一个成员的选取,虽然带有 很大的任意性,却又是根本的,它的特有属性,将要体现在别的成员的 Different ia。那个似乎「惚兮恍兮」的类,就要靠这个“一”把「其中有象」、「其中有物 」、「其中有精」(《道德经》第二十一章)的丰富内涵逐步地演化出来。老子是 非常重视“一”的,以至有时很难分清楚他说的是“一”还是“道”:「天得一以 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生,侯得一以为天下正。」(《道德经》 第三十九章)   这样解第(2)句,第(1)句就不说自明了:凡是可以定义的类都不是最高 的类。第(3)句自然也以“常无欲”、“常有欲”为读。很多人认为这一章里的 “道”意味着形而上的物质性初始本原,他们一见到“有”和“无”,就算作哲学 上的 Being 和 Non-being 。几乎所有的分歧都由此而来,大陆搞哲学的人好像永 远在争论老子到底是唯心主义者还是唯物主义者。其实,如果我们不那么贪心,承 认李先生在这第一章只是要告诉你怎样去求道,讲的是认识论而不是本体论,第( 3)句还是很容易读通的。“欲”在这里作“意”解;“观”是心内之观,是思考 ;“徼”的解释有一箩筐,愚意以为,“徼”“邀”相通是最摆得平的。“邀”的 本意是大道旁的小路,引伸为走出家门到路上去迎接客人,再引伸为现在的“邀请 ”之意,那已经是第二个拐弯了。老子是说求大道不能刻意去想,人所能想的都只 是道“道”名“名”那一类,不是永恒的大道,只是大道衍生出的小路,虽然小路 也有它自身的价值,也是值得去想的。这一句是和第(1)句相呼应的。第(4) 句的“此两者”是指“无名”和“有名”。第(5)句是真正的中华文化的精髓, 据说原来是“众牝之门”,不知何时改了。“玄”的本意是黑色,黑绒下面还是久 惯此道的褐黑色道道,才能使人有无两忘,升仙成道;未经人道的淡红色则不足言 道。「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道德经》第六章)   陈教授引庄子“建之以常无有”以证第(3)句应该在“常无”、“常有”处 断句,前人早就用《道德经》第三章的「常使民无知无欲」批驳过了,不知陈教授 为何不提。至于陈教授引用的第三十二章的「始制有名」和第四十章的「天下万物 生于有,有生于无」,说的是“道”的用而不是“道”的体,那是由静入动了,扯 起来又是一大堆,就此打住。 PS: 《道德经》引文割自鱼掌门输入的电子版,标点有改动。下面陈教授的按 语也是鱼掌门键的。 【陈鼓应教授关于断句的按语】 ① “无”、“有”乃是哲学上的一个常用的词字。四十章上有:「天下万物生于 “有”,“有”生于“无”」之说,这里应以“无”、“有”为读。主张“无名” 、“有名”为读的人,也可在《老子》本书上找到一个论据,如三十二章:「道常 无名,始制有名。」然而若以三十二章的“无名”、“有名”作为本章上标点的根 据,则“无名”犹可通,而“有名”则不可通。因为「始制有名」的“名”是指区 分尊卑名分的“名”,这种“名”乃是引起争纷的根源。引起争纷的“名”,则不 当成为万物的根源(「万物之母」)。再说,“名”是跟着“形”而来的,如《管 子》说:“物固有形,形固有名。”“有形”不当成为万物之母。所以似不宜以“ 有名”为读。 ② 本章各句,常因标点读法不同,在解释意义上产生了很大的差别。如「常无欲 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有以“无”、“有”为读,有以“无欲”、“有欲 ”为读。王弼以“无欲”、“有欲”作解,后人多依从,然本章讲形而上之“道” 体,而在人生哲学中老子认为“有欲”妨碍认识,则“常有欲”自然不能观照“道 ”的边际。所以这里不当“无欲”、“有欲”作解,而应承上文以“无”、“有” 为读。再者,庄子《天下篇》说:“老聃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庄子所 说的“常无有”就是本章的“常无”、“常有”。这更可证明此处应以“无”、“ 有”断句。 〔93-07-15〕 ◆         歪 论 《道 德 经》 (二)   这几天在“冥思”求道(不能“苦想”,否则就「常有欲以观其徼」,岔到小 路上去了),再歪论一回老子,了却网上一段公案。嚎曾说: > 至于海德格尔翻译《德道经》,上面的书(Heidegger and Asian Thought) > 中有篇萧师毅的文章,讲道他与海德格尔翻译的经过。   我借到了这本书87年的版本。萧师毅的文章没什么大意思,无非是拿海德格 尔的大名当古龙香水洒,真正说到海德格尔对《道德经》的诠释的,只有下面这一 段。 The two lines from chapter 15, literally translated, run: "Who can, settling the muddy, gradually make it clear? Who can, stirring the tranquil, gradually bring it to life?" But Heidegg er thought this through farther, in saying that clarifying finally bring something to light, and subtle motion in the tranquil and still can bring something into being.   可恨萧先生不给出海德格尔的完整译文,咱把这段英文看了二十遍,也想不明 白老子怎么能有那么好的胃口,居然要去澄清污水。还是先搞懂《道德经》的原文 (鲤鱼的电子版,以陈鼓应教授的《老子注译及评介》为底本,标点有改动)。 (1) 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 (2) 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其若凌释;     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澹兮其若海,□兮若无止。 (3) 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① (4) 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敝而新成。   萧师毅文章中提到的是第(3)句。第(2)句的最后十个字,《道德经》通 行本(王弼)没有,是陈鼓应教授从第二十章里割来的。陈教授还认为第(4)句 也是衍文,与上文没有关系。但是,第二十章里,「澹兮其若海,□〔醪换风旁〕 兮若无止」下面原为「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韵脚似乎相合;本章第(4 )句与第(3)句,显然也押韵;衍文之说,尚可商榷。至于本章各句间是否有联 系?那就要看你是否吃透“善为道者”这四个字了。   陈教授正确地指出,老子的“善为道者”与庄子的“真人”(《庄子·大宗师 》)不同,可惜他没讲到要害处。庄子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的“真人”,不 是生来无才的凡夫俗子可以学的,老子却认为「吾言甚易知,甚易行。」(《道德 经》第七十章)“真人”是个静态的名词,指的是打个嗝放个屁都迸出道气的人道 合一的终极理想;而“为”是动词,“为道”是人的求道之心与“道”产生感应的 一种实践。大陆学者一般把第(2)句看作为一连串彼此平行的、对“善为道者” 的赞美。这种解释,常常导致(2)(3)(4)句间文意的难以连贯。愚意以为 ,这一章讨论的其实是“渐入道境”的静修过程。“为道”两字,就是这一章的眼 ,点了这个睛,通篇就活了。   如何“为道”?在求道之前,先要「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犹犹豫 豫就像在冬天涉水过河,战战兢兢就像提防邻国进犯。更摩登的说法是,要像海德 格尔在语言的初始意义上质疑本体论的问题时那样,在心理上进入 Dread 的状态。 面对着永恒的大道,我们体验到人情物欲的无聊不足道。然后「俨兮其若客,涣兮 其若凌释」,神态端庄就像在作客,全身放松就像冰凌融解。下一步是「敦兮其若 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复返淳厚的本性,回到未经斧凿砍伐的原始状态 ;敞开胸怀,就像那可以容纳百溪千流的山谷;于是各种各样的想法、情绪、幻影 、甚至粗野的本能,不再受到(文明)意识的压抑,纷纷浮现心头,山谷里就像冲 进了一股骚动浑浊的洪水。   这是“为道”的关键:从魔障乱舞到“五蕴皆空”(借用二句佛语)。勘不破 的,特别是勘不破最难摒除的“色蕴”的,重者走火入魔,轻者留下个湿蒲团。当 此节骨眼上,《道德经》换韵换句型当头棒喝:「孰能浊以止?静之徐清。」谁能 使浑浊停止呢?能做到的人很少,但只要安静下来,浊水慢慢地自然会澄清。不过 做到这一步还不够。灵台清明,并不是心如死灰,人变得干尸一团。「孰能安以久 ?动之徐生。」谁能长久地保持安定呢?死水般的平静中,渐渐地会有一些微妙生 动、不可言状的东西生发出来。终于得道了!②   「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敝而新成。」得道的人,意会感受着那 些微妙生动、不可言状的东西,同时心内观照的空间也在不断增长,这是一种“道 长心更宽”的境界。所以“善为道者”不会有盈满的感觉,他永远有足够的胸襟去 包含新生成的那种微妙生动、不可言状的东西。从国内读到海外,有关《道德经》 的书,总也扫描过三四打,这“不欲盈”三字,几乎都被解作“不自满”、“不贪 心”或“不追求完美”。受扰于这类词义肤浅的庸人之见,也难怪陈鼓应教授要认 为第(4)句是从别的章节流窜过来的了。试想,如果这一句说的只不过是不要把 一个容积有限的瓶子装的太满,水多了就倒掉一些,那“善为道者”怎么当得起第 (1)句里「微妙玄通,深不可识」的赞誉?兄弟悟来悟去,觉得这三字实为“自 我膨胀”之意。“善为道者”的心胸,有点像令狐冲无意中得之的“吸星大法”( 金庸,《笑傲江湖》第二十一回“囚居”):“当令丹田常如空箱,恒似深谷。空 箱可贮物,深谷可容水。若有内息,散之于任脉百穴。”别的内功,讲究气充丹田 ,越密实越浑厚越好,他却要“丹田有气,散之任脉,如竹中空。似谷恒虚。”于 是原来搅得令狐大侠半死不活的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八股真气,全都收归己用, 虚空的丹田还能盗吸黑白子和别人的真气,内功的扩展似乎永无止境,深不可测。   译完这一章,不用明说,你也知道佛教的坐禅入定是从哪里来的了。当年听老 子讲道的东夷南蛮西戎北狄四方来宾中,一定也有天竺人。回去后,他们把老子的 静修之境,发展成更细腻的四个禅天。反而是在中原本土,老子的“为道”之法, 「天下莫能知,莫能行。」(《道德经》第七十章)虽说道教也练静修,但是道士 似乎只把它作为一种延年益寿的手段。直到东晋年间,佛学渐盛,而读书人仍以旁 门邪说视之,于是高僧支道林开讲老庄,以佛解道,发玄学家之所未见,令当时士 大夫的领袖人物谢安、王羲之听得“披襟解带,倾服不置”,一举征服了知识界, 才使得《道德经》这一章的精义,重新回归祖国。   如果萧师毅读过有佛学根柢的《道德经》注家的书(可惜支老的讲义失传了) ,或许他不会误导海德格尔。其实他不必只用一种版本。萧提到他给海德格尔写了 第(3)句的中文原文,上下句都是八个字,所以我们知道他用的是通行的本子。 鲤鱼的电子版也是每句八字。但是在上面“为道”一段里,鄙人引的是河上公的本 子,每句九个字。加了一个字,意义就明确多了。这第(3)句在长沙马王堆出土 的帛书《道德经》中是「浊而静之,徐清;安以动之,徐生」,与本人前面的解释 不冲突。   如果你要念经入定,又觉得《般若心经》太难懂,不妨试试《道德经》第十五 章。兄弟并不是推销员,但是这一回,我敢说:Result Guaranteed ∶ˉ)。 ① 对这一句的解释,参考了——个别字句直接抄自——任继愈先生的《老子新译 》,中华书局香港分局,一九八七年一月版。 ② 《道德经》第十六章与这一章互相补充,可以参看。因篇幅关系,这里不引用 。 〔93-08-06〕 ◆          无 解 的 命 运 (一)   CC谈索福克勒斯(Sophokles)的《俄狄浦斯王》(Oedipus Rex),认为“ 中国传统文化无〔古典希腊意义上的〕悲剧感”,不过,很难说中国历史上没有这 种悲剧吧?   手头没有索福克勒斯的剧本,凭记忆而谈,可能有错。俄狄浦斯出生时,他的 父母得到神谶,说他长大后要杀父娶母,于是把他扔到远方,结果被另一国度的人 收养。俄狄浦斯长大后,在求神时再次得到这个神谶,惊惶中,他逃离了养父母家 。俄狄浦斯哪里不能去?却偏偏流浪到了他的亲生父母的国度。他在路上,为争道 杀了自己的父亲,又因解开了斯芬克司(Sphinx)的千古之迷而成了国王,并按照 习俗娶了原来的王後——他的亲生母亲。   俄狄浦斯和他的父母,在处于命运的十字路口时,作出了自己的选择,他们也 能够主宰自己的选择,或许还认为自己作了最明智的选择。他们所无法理解的,是 这种的选择的后果,是“所作的一切的意义”。他的父母把他扔了,却没想到,这 正是制造了杀父娶母的基本前提:俄狄浦斯不知道谁是他的亲生父母!俄狄浦斯逃 离了“父母”,却不知道他正在走向真正的父母!人似乎是自由的,甚至自由到可 以改变自己的宿命。在神的眼中,他却是沿着似乎可以用力学定律加以计算的精确 轨道,不可挽救地回归于自己的宿命。自作聪明的种种努力,只是使人与他所竭力 躲避的厄运加速相撞而已。   从“命运不可躲避”这一点说,中国传统文化没有悲剧感。命生得再坏,只要 多行善事,哪一天就会莫名其妙地跌上一跤,一块小石子划破了掌上的阴骘纹,从 此时来运转,不但日进斗金,而且娶了四五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咱们的老祖宗信的 就是这类东西。多现实!   但是不能说中国历史没有这种悲剧。要是没有普遍意义,《俄狄浦斯王》还能 算是伟大的悲剧吗?就说毛泽东为之手书《沁园春·雪》的那位柳亚子吧,本是国 民党的元老,恨老蒋不民主,于是媚共投共。在“新中国”呆了不过一年,却“民 主”得把笔也封了。写了首诗给老毛,本是邀宠。毛泽东回了首《七律·和柳亚子 先生》,不能说不厚道。柳先生却从此套上了紧箍咒,一声「观鱼胜过富春江」, 弄得他要像宋庆龄那样住到南方去都不可能。自以为是以英勇的奋斗反抗专制,结 果却是与专制加速相撞。虽然没像俄狄浦斯那样刺瞎自己的双眼,一个七十岁的老 人,只能在他从未住过、饮食气候都不习惯的北京,恹恹等死,也够惨的。   不过,要欣赏俄狄浦斯式的悲剧,需要一点历史距离。当人们相信的是办个奥 运会就能提升海外华人的地位,追求的是 Instant Gratifications 时,这世上哪 来的古典悲剧感?这命运就真的那么容易改变? 〔93-12-10〕 ◆          无 解 的 命 运 (二)   索福克勒斯(Sophokles)的《俄狄浦斯王》(Oedipus Rex)讲的是一个永恒 的矛盾:人的貌似自由的选择,在神(或者历史、后人)看来,却是宿命的。当人 处于命运的十字路口,必须作出一个选择时,无论他是多么的明智,他都不可能掌 握与这选择有关的所有的前因后果。深思熟虑的决定,在更多的时候,带来的是匪 夷所思的遭遇。这是个人的有限的理智与无限复杂的社会现象的矛盾。无论是古是 今,是中是外,是上智还是下愚,都不可能解决这个矛盾。《俄狄浦斯王》把这一 矛盾典型化了,集中化了:恰恰是人的为躲避厄运而作的选择,把他无可挽回地推 向这一厄运;而且,俄狄浦斯并不是一个普通的人,他是一个才智出众的“解谜者 ”,恰恰是他的运用自己的超人才智的“自由”行动(去发现杀死前任国王的凶手 ),迫使他最终面对杀父娶母的人伦惨剧!   在今天,如果我们还要沿用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的说法,认为悲剧人物必 须为他的行动所规定,那么古希腊之后,大概就不可能再有悲剧了。解释很多,就 说一条与中国有所对比的吧。古希腊人认为,对神的最虔诚的牺牲,是本族的伟大 英雄;只有他们,才有足够的价值换取神的福佑。俄狄浦斯就准备牺牲自己,以换 取女人的怀孕和谷物的生长。在英雄慷慨牺牲的这一刻,生命的壮美,同时体现在 旧生命的毁灭和新生命的诞生中。希腊的古典悲剧,是在祀神时表演的,它起源于 对神和英雄的双重颂歌,逐渐地发展成熟。所以,古希腊人看《俄狄浦斯王》,会 像亚里士多德说的那样,感发出历经痛苦(旧生命的毁灭)而得到欢愉(新生命的 诞生)的感情升华(Catharsis )。这样的悲剧,显然不必强调时代的限制或性格 的缺陷。   在古中国,牺牲两字,从的就是牛旁,要宰人也是宰奴隶,而不是自我牺牲, 《俄狄浦斯王》式的悲剧,或许从来就没有产生的机会。(文人的自由创作,在我 们后人看来,却是为社会条件所命定的∶ˉ)。   但是,即使我们承认,就其深刻性而言,《俄狄浦斯王》根本就是一切悲剧的 顶峰,是不可超越的;在顶峰之下,仍然可以有群峰簇簇。其中的一座,就是《杜 十娘怒沉百宝箱》。本人曾经在SCC两次介绍这个故事,第二次近在今年的三月 份。这是幼年时听评弹听来的,这个故事从小就刻在脑袋里了,要说它不算悲剧, 感情上难于接受∶ˉ)。   杜十娘的命运,是时代的悲剧。明代市民社会的发达,引入了新的价值取向: 仗着她的财富,杜十娘自以为可以获得幸福。但是,社会却不接受女人的法人地位 。杜十娘的财富,只能算作私房钱。她既无股票、债券可购买,也不能占有房产田 产,因为她一无丈夫二无儿子。她的财富,没有法律上的保障,也没有经济上的保 障。她甚至不能为自己赎身,而只能让别人买下她,用她的钱!杜十娘的投江,未 必单是为了爱和恨,而根本是她赖以安身立命的整个价值系统的崩溃:她的财富保 障不了她的幸福!沉掉的是百宝箱,也是它所象征的市民社会的幻想。   鲤鱼要改动《杜十娘》的结尾,让她把财宝送给出卖她的书生后再跳水。愚意 以为,那就过分强调了人性的善恶之争,相对地削弱了对那个社会的控诉。如果说 ,《俄狄浦斯王》那样的由人类生存的“本征方程”所描述的悲剧是第一等的悲剧 ,那么由时代的限制所引起的、它的呼号(财富与幸福的关系)至今还在人们心中 回荡的悲剧,可算是第二等的悲剧。而善变的人性,只能编造第三等的悲剧。现在 每天在生活中上演的,都是“负心女子痴心汉”的故事,要是我们把《杜十娘》只 是看作一个爱情悲剧,对于今天的在变化了的男女关系中不知如何定位的男人,它 还有什么感染力? 〔93-12-12〕 ※※※※※※※※※※※※※※※※※※※※※※※※※※※※※※※※※※※ ※                                 ※ ※ 乍吐集: 文学编,杂文编                    ※ ※ 联系邮址:Sanyee_Tang@mindlink.bc.ca              ※ ※ 作者简介:散宜生,本西周人氏。闻海外有民主自由乐境,欣然东渡, ※ ※ 择土枫叶之国,结庐夜雨之都,并改号世界公民。碌碌谋食之馀,恒读 ※ ※ 中文古典以明德,通览洋码新潮而益智。有客问志,笑而不语,惟指楹 ※ ※ 上长联:                            ※ ※       I would have written of me on my stone       ※ ※       I had a lover's quarrel with the world       ※ ※                                 ※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