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姐姐·外甥女 (作者:鲁强) 姐姐   姐姐在出国前的那一个月,不断地从南京跑来看我。她总是带着固执的表情说: 你的宿舍里都是灰,我走之前要帮你打扫好,否则我在美国做梦也不踏实。    姐姐知道我有点不高兴,怕烦,因为,我的集体宿舍拥挤得连请她坐下来的地方 都没有,我为此内疚,我说,你坐了一天火车了,别忙起忙倒了。我说,我这儿挺好 的,你就别来帮我了。   她端着一盆水,蹲在地上,她找不到扫把,就用一块抹布,一点点地擦水泥地, 她说,那么多灰,你是睡在灰里了,要生病的,爸爸知道了,要伤心的。    姐姐的长裙拖在湿了的地上,她没有发现,她辛辛苦苦的样子令我想起我妈。我 原本想问问她我那一岁的外甥女还好吗,看她专心而忧愁地擦着地的模样,我就没问 了。后来是姐姐自己在嘀咕:小囡囡养在苏州她奶奶家,她现在还不太会叫妈,只知 道叫我阿姨,前两天我去看她,我让她学叫舅舅呢……   我只有这一个姐姐,她学哲学,姐夫出国以后,她常常是一边在南京教书一边跑 苏州看女儿一边来杭州看我一边回宁波看我爸妈。    姐姐上个月底最后一次来看我并且帮我打扫房间,四天后她就将飞往美国巴尔德 摩霍普金斯大学。那天她在帮我换一张草席的时候,突然哭了起来,她说:我觉得一 家人住在一起,聊聊天,整理整理房间就是很幸福的事。   我被她的哭声弄得手足无措,她说其实她真有点不太想出国了,她说留下年迈有 病的爸妈和你一个人在这儿想着心里就难过。    后来她呢喃而语,这一个国家给每一个人机会和梦想是那么少,不出去学也不行 的,但梦想和机会就意味着一家人要分开了吗?在那一刻她对自己、对置身的背景肯 定充满了哀怨。   那天夜里,我送姐姐去火车站坐夜班车回宁波看父母。我们在人影稀疏的候车室 准备告别的时候,姐姐看着窗外寂寥的星空,突然又有想哭的样子,她说现在外在的 许多情感飘摇不定,弟弟你一定要爱护自己。   姐姐是多愁善感的人,她在离开中国之前给我写了一封信,等我收到那封信的时 候,正好是她在飞机上的时间。我读着信,无法遏制自己的泪水。信上说:“这次回 家我对妈妈说,弟弟是你给我最好的礼物。在瞬息易变的世上,只有亲情和血缘才是 无法割弃的礼物。弟弟,生活中其实是充满故事的,在看似平淡的背景下,有它的忧 伤和悲凉,也充满了喜剧,我们只能走下去,不能回头,也不能比较,命运会怜悯我 们……”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我仿佛看见姐姐正抱着哭泣的婴儿在飞机的过道上焦急 而又不好意思地走来走去。   前天夜晚十一点钟,我突然接到姐姐的越洋电话,在宁静的夜里我听见她在遥远 的世界那端说:“是我哎。”于是,我听见她在说她那儿是早晨,我听见婴儿在叫妈 妈,我听见姐姐在让婴儿对着电话筒叫舅舅……我不知该说什么,我就问姐姐,钱够 不够用啊?我说,不管怎么说,你在那儿已经是穷人了,而我们在这里还没有穷人的 感觉,你以后还是回来吧。 外甥女 姐姐抱着章成书从美国回来的时候,章成书已经2岁半,一点点大的小孩,穿着一 件出国前我给她买的小花裙,天真的小脸动不动就哇哇地哭,头发稀疏,因为缺钙而发 黄。姐姐对妈妈说,小囡囡在那边让我没法学习了我要照顾她又要读书又要打工我没有 办法了…… 姐姐和妈妈说话的那会儿,章成书就趴在地上静静地玩从美国带回来的小玩具汽车。 我凑过去,看她玩,她从车的后面拉了一下细绳,车“呜”地一声在地板上开了起来, 我问她,谁教你玩的?她嘟噜着,中文和英语仿佛混在了一起:爸爸教我的。爸爸对你 好不好?她就站起来,小手摊开:“爸爸说,现在我们除了这么一个好心肠的囡囡,就 什么也没有了,爸爸是在厨房里洗碗的时候说的。” 我们都静下来看她。海外留学生活的清贫艰辛在烂漫童言中仿佛扑面而来。她看见 大人因为她的话有点发愣,就格格笑了,一边还学着她爸爸洗碗的样子。姐姐和妈妈决 定,章成书留在国内进幼儿园,姐姐先回美国读书,等到大一点的时候再接出去。 姐姐返美的日子越来越近,姐姐的伤心和牵挂铺天盖地。而我的外甥女章成书也仿 佛有了预感,小眼睛时刻注意着姐姐的动向,只要姐姐离开一步就哇哇乱哭。 姐姐刚走的那些天,我母亲整天抱着啼哭的章成书,她指着门铃说:别哭别哭,哭 就听不到门铃响了,妈妈回来也听不见了。 时间或许能冲缓思念,外公外婆的温柔悯意渐渐成了最后的防线,妈妈在章成书的 记忆里,变成了每到星期天电话里的那个声音,而遥远的爸爸则与那些英文单词一起褪 出了记忆。 再后来,每天傍晚,章成书就有家门口等着我下班回来,她听到我的脚步声在楼梯 上响起来,就在屋里说:舅舅,舅舅,你给我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妈妈和美国,现在 成了生活中概念性的彼岸。比如,有时候,章成书穿了一件新衣服,她就一定要拿着小 拎包,在家里走来走去,她说,我要去美国啦。去美国干什么?端盘子,当老板,当经 理。赚好多好多钱,接外婆出去。左边扶着外婆,右边扶着外公,舅舅自己走。 大人平时说的话,不知什么时候都组装进了她小小的脑袋,她嘀嘀嘟嘟说出来,在 我们家两位老人孤单的生活中,产生了类似小鸟清新啾啁的效果,而你只要想一下,童 言中带着些许家庭的无奈希冀,令人忧愁。 时间如水,每天,我父亲牵着章成书的小手走在那条灰尘四溢的马路上,接送她上 幼儿园。在这条路上,她渐渐长大了。 父亲已经七十多岁了,身体多病,每逢有车开过,父亲就转过身为章成书挡一下灰, 在车来人往的路边,他忧愁无比:空气污染这么重,小孩子头发里含铅太多了,她父母 还是早点接她去美国好。 等到章成书读完幼儿园小班的时候,姐姐他们真的来接她去美国了。这一次,因分 离感到心碎的轮到了我的父母。 那些天,母亲唠叨得最多的是:章成书下次你再来这里的时候,外婆头发都白了; 章成书下次你再来这里的时候,我们都听不懂你说的英语话了。那些天,章成书缠着我 母亲,口口声声的是“外婆”、“外婆”。 送章成书去机场的那天,我父亲因为身体不好,决定不去了。他在家门口和章成书 告别。章成书被抱上车的那一瞬间,突然对站着发愣的我父亲说:外公,我是不是再也 看不见你了?”后来,妈妈在车上自言自语:想起来就难过。 我一直记得章成书在上海浦东国际机场广宽无边的候机厅里的情景,穿着小花裙的 她,跑过来奔过去像一只大头蝌蚪,显得那么小那么无助。 那天我们去得比较早,在漫长而又短暂的等待中,孩子也变得焦虑起来,她奔过来, 趴在我的身边,不停地问我:舅舅,我什么时候走啊,飞机怎么还不来啊?在她身后, 是我母亲忧伤的眼神在她细小的身上久久地停留。 章成书扑到外婆的怀中,她又开始担心起来:外婆,我回来的时候,你头发是不是 白了?……或许,在与亲人相聚与分离的循环中,年幼的她也学会了对生老病死充满了 恐惧。 我记得那天章成书在与我告别前做的最后两件事,一是,趴在椅子靠手上要喝我手 里的那瓶可乐,她很乖地说,只喝一小口,她喝了一口后,就扭头去看从我们面前走过 的两个外国孩子,很不放心地问我:他们会对我好吗?二是,拿出小包里的一本卡通画, 要我给她讲故事。我看了看是《花木兰》。我给她匆匆地读下去:“所有的人都觉得木 兰是个笨孩子,只有她父亲说,木兰,你会为花家带来荣耀……” 章成书跟着大包小包背在身上的父亲,带着这个故事,和“外国小朋友会对她好的” 许诺,走进了机场入关口,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现在,每到星期天,我家的电话里都会响起那个纤细的声音正穿过大洋而来:外婆、 外公、舅舅……嘀嘀吧吧的英语单词在无意识地多起来,我们听起来也就日益难起来, 但有一句话、有一种担心每次都很清晰:外婆,你的头发白了吗? 有时候,我想,美国,大洋的彼岸处,原本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但正因为我们的 亲人,那里就成了我们的牵系。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