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卫慧棉棉之争中的恶俗批评 李大卫 　　一星期前，一家报社打来电话，要求我作为一个从事小说写作的 同行，就最近热闹着的话题——上海女作家卫慧是否在其作品中抄袭 过同城居住的棉棉，发表看法。我对该报的提问做了否定的答复。 　　对于文学，重要的不是一个人写了什么，而是如何去写。这里有 个叙述能力和语言驾驭的问题。不同于有些人，我讨厌题材决定论。 小说毕竟不是酒精麻药，一堆醉熏熏的混乱文字恐怕不会让谁high得 起来。 　　一周之后，我收到采访者寄送的样报。使我诧异的不是女人之间 为了几两银子的吵闹，而是一些男性同仁的高论。 　　南京小说家韩东声称，酒吧、海洛因、D．J，这些符号都是“由 棉棉发明的”。言下之意就是该题材已被跑马圈地，他（她）人一旦 染指，定是抄袭无疑。棉棉说要有酒吧，于是有了酒吧。这不是梦呓 就是天上的奇迹，岂是人间所见所闻？如此说来，抄袭棉棉的岂止一 个卫慧，整个十里洋场都该接受指控。窃以为韩东列举的符号，不过 是当代都市生活中的存在——那不是符号，而是现实——谁都有权去 写。退一步说，就算棉棉经过不懈的努力，填补了我国在药品文学领 域中的一项空白，也跟什么发明不发明的扯不上边呀。 　　之后是一个叫作陈村的沪籍作家发言。他对卫慧进行了两项揭发。 首先是她对海洛因抱有欣赏态度（相比之下，陈氏赏识的棉棉则对此 “是彻底否定的”）。这叫什么？这叫“嗅出匪类”。以如此方式对 待年轻人，至少有失忠厚。此人还说卫慧曾在通信中对其表达过某种 追求进步的愿望，为的是争取奖学金——格调多低俗呀。作为同业中 的长者，以这种方式公开一个年轻后进的私人书信，是一种极不得体 的行为。大家都是过来人，不妨回想一下自己从小到大写过的思想汇 报。 　　陈村说：“再看她现在，她像一个从没吃过肉的小孩突然吃到了 肉，就到处嚷嚷：‘我吃肉了，我吃肉了。’”请问一个孩子因为初 知肉味而欢天喜地，哪怕失态，这对他人有何妨害，需要大人先生们 指手画脚地齿冷一番吗？ 　　由此又要提到棉棉那篇《卫慧没有抄我》。这篇文字，一招一式 专朝对方心窝子上招呼，其字里行间暴露的心态令我十分厌恶，无非 要指明卫慧是个来历贫寒的外地青年，一个没人要的灰姑娘。她不如 您懂得什么法国名牌英国摇滚，不知道阔人不吃巧克力，只配唱卡拉 OK，看好莱坞大片，外语程度也不行，而且是个冒充的上海人。简言 之，对那些小资情调不如您在行。 　　这有什么可耻？据我了解，卫慧至少是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而 不是那种好逸恶劳贪婪无耻的寄生虫。她具有文人通常欠缺的坦率， 从不遮掩自己的欲望，包括一些虽不高尚，却属人之常情的欲望。假 清高谁不会呀。身处文坛这个小小名利场，真能抗拒闪光灯诱惑的又 有几人？而且我从未听说她玩弄过拉帮结党合纵连横的政治手腕。 　　我见不得这类夹着洋枪的高等华人。我这人深谙世故，也是生就 一副势利眼，对于人的阶级差异有着狗鼻子般的敏感。所幸，我还受 过另外一种教育，一种仁爱之心的教育。这种教育可以帮助一个人保 持最低限度的正派与自尊，决不以诸如“暴发户”、“小人得志”之 类揭人伤疤的言词恶语相向。上海人又如何（本人就是半个上海人）？ 往上数不出五代，大家都是乡巴佬。我的很多朋友是外省青年，他们 的自强奋斗精神令我钦佩。我也爱过一个来自小城市的女人，她努力 发展，并使自己的言行优雅得体。学会不吃巧克力是件再平常不过的 事，问题是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可能从来不知巧克力为何物，但他 们同样有权追求富足体面的生活。假如他们当中有谁成为作家，则很 可能热情地表达这种追求。我不知道阔人们有什么权力讥笑他们“没 有创意”或其他。我只为世间的不公而痛心疾首。有本很棒的小说叫 《了不起的盖茨比》，书中叙述者的父亲教导他说：“记住孩子，并 非世上每一个人都有和你一样的条件。”多好！ 　　作为一个思想尚未成熟的年轻人，卫慧在写作或处世方面有可议 之处，我们这些年长者，或善意地与之交换看法，或干脆不予理睬， 但不能把批判的武器瞄准一个无权无势者。我们可以对自己说，可别 讨这么个女人当老婆，但绝没有权力揭发她是巫婆，应该烧死。 　　我们应该看看社会生活中的种种劣行是如何腐蚀年轻人的，媒体 上都在宣扬哪些虚荣堕落的生活情调，而这一切背后的“操作者”又 是谁？有多少人，多少所谓的作家，为了“穿华服游世界”而胁肩谄 笑不择手段，然后开口闭口我在哪哪哪的时候。卫慧不过亮出了底牌， 扫了一些人的兴。这丫头真不懂事。 　　顺便扯几句关于另类文学的题外话。新一拨人里有个美国女新生 代闹咪·沃夫（Naomi·Wolf），另类得一塌糊涂。可这位另类的闹咪 小姐临到老大择婿，还是嫁了一个帮克林顿写发言稿的白宫笔杆子， 眼下又当上了戈尔的竞选顾问。她说要把“牺牲者的女权主义”提高 到“权势者的女权主义”这一崭新阶段。我举出这个例子的用意是， 另类之类的玩艺儿不过是文化商人的生意经，大可不必当真。 　　回到本题。假如有人非要借着修理卫慧来表现自己卓尔不凡，最 好有点耐心，等到人家发展壮大成一个有权有势者那天再说不迟。北 京有句老话深得我心：吃柿子别专捡软的捏。惟一正当的做法是，为 他人的弱点设身处地地想想，并不断自我反省。权与利的诱惑无所不 在，而真正养成浩然之气、不移不淫不屈的圣贤，几希！ 中国青年报2000.4.19.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