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北大堕落之三件小事    雷·松松散散          法国乃至西方思想界极负盛名的老不死的长命鬼中,保尔·利科或许也 算得上一个。不说其国际学术地位,单凭他以96岁高龄,还能口齿伶俐地“不 远万里,来到中国” ,实在已是难能可贵。既然可贵,对好客的中国学人来 说,当然便是大事,既是大事,当然便引起了所谓学界的重视。于是乎,1999 年9月底,北大专门搞了几场小范围的学术研讨会,与利科老儿交流。    我当时还在西南某省委宣传部上班(现已辞职到公司打工),坦率地 说,我一直没把共产党的宣传工作当作我的兴趣所在,那时,心底里正企图师 从王保树教授研习民商法,打算找机会与老王勾兑,顺便也想现场看看“建国 50周年阅兵式”,同时还想到我心仪已久的中央工艺美院和中央戏剧学院洗 一洗眼睛……带着以上诸多杂念,我于99年9月初向处长送上“泸州老窖”两 瓶(我参与检查“市地州精神文明建设”时下面送给俺的),因而得以请到一 个多月的长假,遂打点行装,奔京城而去。    都知道北京消费昂贵,为节省几个店钱,我便住在北大燕园27舍好友阿 米的寝室里。阿米当时读法语博士,一日,他的一个即将出国的师妹来访,满 口京片子,开口闭口“咱北京人如何如何”,令一直偏居南方的区区在下, “景仰之情有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 。孰不料,“师妹”走后,我仔细打 听,才知道伊人竟是河北省人氏,哎,呵呵……又一日,一个H省的宣传部副 部长,来北大搞讲座,其实,那只不过是那种学生会的小弟妹们用青春痘挤出 来的讲座,副部长不可能不知,但此人显然善于“借鸡生蛋”,在黑板上大书 “XXX部长北大讲座”几个大字,喊来2个H省电视台记者,又是摄像,又是留 影,端地将北大这块招牌,利用得淋漓尽致。该副部长不知在哪里搞了个博士 学位,便理直气壮地以“学者从政”自居(的确,在许多人眼里,博士想当然 地便是学者),言谈倒也颇为机灵,但终究脱不了一个三流政客的嘴脸,没想 到的是,北大的学生哥学生妹们,慷慨地奉上了平时见到真正的学者时少有的 热情,对副部长热情得近乎献媚……哈哈,都懒得说了。当然,有这么一种说 法:只有本科便进北大的才是“北大人”,那些半路出家到北大的硕士博士之 流,算不上正宗“北大人”的,所以,很可能因本人接触范围有限,见到的不 少只是“准北大人”。哎,俺又没随身携带“照妖镜”,怎么分得清真假“北 大人”呢?那就只好原谅则个了……好了,这些连小事都算不上的鸡毛蒜皮, 还是少说几句吧,咱们从老利科说起。    9月底的一个夜晚,阿米忽然神色凝重,告诉我:“利科明天要来座谈, 你想不想去?”从小,我就是个“十处打锣,九处有我” 的不安分角色,这 次自然也想凑凑热闹。于是,第二天上午,我尾随阿米,鱼目混珠,溜进北大 烈士碑旁的“五院”,一睹利科芳容。可惜可叹的是,本人毕竟朽木难雕,对 利科与北大精英们交流的种种大事,毫无半点感悟,倒是有关的三件小事,引 得俺浮想联翩……    第一件小事:利科讲毕,请在座者提问。但见一位清丽的女博士生,用 流利的法语,说了好一会儿。我不懂法语,权当是在听浅吟低唱。不过我仍然 十分高兴,为中国又多了一位精通法语的女青年而欢欣鼓舞。不料,歌声刚 落,利科身旁一位法国男子(背着个印有“为人民服务” 字样的书包),十 分有礼貌地说:“小姐,请您用中文说好吗?这样,旁边的所有人都能准确明 白您的论点……”或许,这个法国男子说得不够含蓄,坦率地讲,那一瞬间, 全场的中国人,多少都有点尴尬。幸而,这些尴尬只在人们的脸上或眼中残存 了一两秒钟,便旋即蒸发——都是见过世面的 “知识分子 ”,怎会被这点小 事弄得不好意思?况且“学贯中西”也没什么不好,比如前不久的一场选美大 赛,某“上海宝贝”虽貌不惊人,但能高傲地讲两句英语,所以评委尽管未必 都听懂了,仍然一致地给了高分——看来,操一口外语在国人眼里,的确是一 件提高身份的大事,那位女博士,是深谙中国人心理的,如果硬要“鸡蛋里挑 骨头” ,指出她有什么小失误的话,顶多就是没有分清场合罢了——切记, 往后在崇拜汉学的傻B老外面前,还是说一口略带古文的汉语是好!    第二件小事,在回答几个问题后,老利科突然聊发少年狂,冷不丁向在 座诸人请教:“唐宋以来中国的大学问家,有不少人学识才智,足以构建自己 的体系(如二程),为何他们不另写专著,而是满足于通过对经典文本(如四 书五经)的反复注释,来阐明自己的观点?”这的确不是一个三言两语可以回 答清楚的问题,但见在座诸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孬的是我这种混到 未名湖畔玩耍的泼皮,此时自不敢造次。其次是些博士生(也夹杂了三两个硕 士生),他们跟随各自的导师前来聆听“大师”讲座,哪敢越厨代庖。剩下的 七八个,均是北大乃至全国学界有影响的博导,对于这类不易说清的问题,似 乎谁也不愿率先开口。本来,这也正常,中国人一向不愿当出头鸟嘛,可以理 解,可以理解……然而,让我感到羞耻的是,僵持了两分多钟,沉闷得有点难 堪的时候,座中一位北大精英,仿佛忘记了还没回答利科提问似的,很随意地 问了利科一个不相干的学术问题。利科稍稍一愣,便又侃侃而谈。于是,所有 人又活跃起来,大家好象刚从冬眠中苏醒,根本不知道利科曾问过一个问 题——看来,这也不过是一件小事,晚清以来,这样类似的小事可谓多矣,大 家不是每次都通过东方的智慧,保全了中国人的面子吗?    第三件小事和利科没什么直接关系,只是,当时,我坐在北大五院古色 古香的小会议室里,看着座谈结束时,我的朋友阿米热情地拿着一本利科的传 记,上前请利科签名。那一刻,我没来由地想起了亨廷顿,想起他那本《文明 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记得那本书刚出来时,搞得国人很紧张了一阵。 不过,紧张归紧张,反驳的文章也的确发了不少,但始终没有出现堪与之比肩 的大手笔。是中国真的已经没有世界级的大师(这96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本该 每一个时代都藏龙卧虎呀),还是中国的大师们统统作了隐士,不屑于跟亨氏 过招?我原来一直没搞明白。这回,我终于清楚了:原来,那也不过是一件小 事,我们何必费尽心力整个大部头让亨氏开眼界?只需忍一忍,避其锋芒,顾 左右而言他,料亨书生那些纸上谈兵的理论,能掀起几个泡泡?的确,到了去 年,媒体上就几乎没人再关注亨廷顿和他的“文明冲突论”了,哈哈,阿弥陀 佛,又一件小事,被我们中国人兵不刃血地化解了!    同样,我也要上前凑凑热闹,可惜我没有利科的书籍,所以我只好拿着 笔记本让利科签名。我的笔记本是单位发的,包着红色塑料皮,上面烫着个金 黄的共产党党徽。利科看了看党徽,抬起头,看了看我。他的眼睛,大而浑 浊。我对着那大而浑浊的双眼,笑了笑。他也笑了一下,牵了名。    后来,又在北大呆了三天。先是听说国庆节时,天安门一带普通人是去 不了的,使我到广场亲睹国庆典礼的梦想变成了泡影。后是在中央戏剧学院, 面对它那中专校园般的景象,感觉到另一种上当。于是,我决定提前回去。临 走前,我在未名湖边坐到凌晨三点,博雅塔深色的倒影,在夜色里的湖水中轻 轻地颤动,北大美丽得令我心颤……许多年来,在内心深处,我其实一直为没 能成为“北大人”而惆怅,虽然,我的母校,也算有百年的历史,也算是50年 代国家第一批确定的全国7所重点大学之一,但我一直懊恼——当年自己读高 中时,再刻苦一点,或许我是可能考上北大的本科的……然而现在,我终于不 再为此遗憾了。因为我想,假如我真是北大人的话,以我激愤的天性,面对北 大今日的堕落,我将如何给自己一个继续爱她的理由?虽然,我也知道,愈堕 落便愈快乐,但内心深处那偶尔渗出的良知,将使我情何以堪?    1999年10月写于成都少城    2001年1月23日修改于重庆大石坝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