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摘自“新语丝·读书论坛”http://www.xys.org/cgi-bin/mainpage.pl 新语丝海外站点被中国方面屏蔽,国内网友可从新语丝国内版“新到资料” 的链接进入) 《上海宝贝》的身体话语 Willowflower 写你自己。你的身体必须被听到。 ---Helene Cixous 另一个现象使我相信在中国,没有上帝(GOD)和男人(MAN)的社会主义, 将伴随一个没有先例的,危险的,却正在此积聚力量的新人类的复新, 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Julia Kristeva 我们可以用中国的方式尝试着去写,去探讨这个问题 --Julia Kristeva 卫慧的《上海宝贝》是个语义相当丰富的文本。在这篇文章里,我想从女性写作 的角度提供给大家一个对它身体话语的分析。我认为《上海宝贝》的身体话语使 它鲜明地区别于至今为止我们说看到的中国所有男性作家作品。就以贾平凹的 《废都》为例吧。《上海宝贝》在商业上的成功也许可以和当年的《废都》相媲 美,而且它们的成功很大程度上都是由里面对身体和性的描写带来的。然而如果 仔细分析一下这两个文本的身体话语的话,我们将不难发现它们的性别差异。 《废都》里面女性的身体不过是男性欲望投射的载体。庄之蝶通过一个又一个 女性的身体证明了自己仍然是个雄壮的男人。他用他的阳具(PENIS)在女性身 体上肯定自己的存在价值,就如同他用他的笔(PEN)征服世界,在社会上成名 立业,成就自我。《上海宝贝》里的女主人公倪可也是个写作者,但不同于庄 之蝶的是,她是个年轻的女性,无名无闻,她没有"PENIS"却想用"PEN"来征服 世界。进入公众场合,(尽管卫慧在后记里提到自己用电脑写作,她却让她的女 主人公用笔写作,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巧妙的细节安排),而且最终获得了成功。 《上海宝贝》里,女性的身体不再是男性欲望的客体。这个身体有自己的感觉, 有自己的声音,有自己的思想。我想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上海宝贝》在读 者乃至批判界被骂的狗血喷头。在中国这样一个男权思想很严重的社会里,女性 曾长久地被禁锢在私人空间里,不能看人不能被人看。尽管自由。平等的思想 自"五四运动"以来就传入了中国,现在女人们也无需在把脚裹起来不敢抛头露 面,然而如果女人们想用文字--这历来被男人们控制的崇高的工具--来写自己 的身体,使之永恒,那将是无论如何不能被接受的。卫慧在《上海宝贝》里的 身体话语打破了费罗各中心话语的禁忌。大部分读者对它的否定态度反应了我 们社会的性别偏见和性别歧视的普遍性。 传统西方男权话语习惯于用二元对立来区别男性与女性。法国作家Helen Cixous 在她的"sorties"形象地表达了这个概念: Where is she? 她在哪里? Activity/passivity 行动/被动 Sun/Moon, 太阳/月亮 Culture/Nature, 文化/自然 Day/Night 白天/黑夜 Father/Mother 父亲/母亲 Head/Heart 头颅/心灵 Intelligible/sensitive 思辩/敏感 Logos/Pathos。 逻辑/情感 Form,convex,step,advance,seed,progress。 形体,凸,梯子,前进,进步 Matter,concave,ground-which supports the step,receptacle。 物质,凹,支撑着梯子的大地,容器 Man 男人 -------------------------------------- Woman 女人 上面这些诗一样的文字告诉我们在男权中心话语里男人是积极,是太阳,是文 化,是白天,是父亲,是头脑,是思辩,是逻辑话语,是形体,是凸,是进步, 是种子,女人是消极,是月亮,是自然,是夜晚,是母亲,是心灵,是感性, 是情感,是没有形体的物质,是凹,是大地,是容器,这种二元对立的结果是 男性高于女性, man over woman。在CIXOUS二元对立的列举中,我们可以再 加上这么一对: Mind/body,思想/身体。女人是身体,是自然的延伸。女人没 有话语,女人只能被动地消极地感知,却没有言说的权力。CIXOUX真切地看到 了在西方男权中心社会里,女性失去了自己的身体,同时也被剥夺了话语的权 力,在她的《美杜莎之笑》里,她这样地评价女性写作:"通过书写她自己,女 性将回到自己的身体--那不仅仅是被没收了的身体,而且被变成了怪模怪样的 被展览的病态或死亡的身体,那常常成为猥亵的伴侣的身体,那禁忌的原因和 场所"。写作将使女性重新发现自己那被查封的身体,发现自己独特的身份, 发现属于自己的话语,从而进入历史,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另一个法国女作家,理论家Julia Kristeva在70年代访问中国的时候,看到了 中国妇女的解放程度之高以至于足可以顶起"半边天",使得她认为人类复兴的 希望在中国,女权运动应该按照中国的方式进行。我们没必要去批判一个法国 人对中国文化的误读。Kristeva看到了社会主义的中国里女性在社会建设方面 等同于男人的贡献,却忽视了在家庭空间里,在文化艺术的表现上中国女性受 压迫受歧视的现实。中国几千年的历史浸透了男权中心的思想,对女性的歧视 和压迫的思想观念在我们的文化里根深蒂固。(中国道家二元对立的思想似乎 并没有特别轻视女性,太极图里阴与阳的空间和位置似乎并没有什么主次高低 之分。)对女性的压迫倒似乎是儒家思想的影响最大,到宋朝被发挥到极至。 三纲五常被作为治国哲学贯彻实行。到了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竟有此名言流 芳百世,"若非己为女人生,天下女人都杀尽"。女人被暴力地摧残,不仅话语 里,而且在社会实践里。在儒家思想的浸润下,"女子无才便是德"被奉为经典。 这句格言可以被认为是中国几千年来官方主流意识形态"愚妇政策"最浓缩的体现。 无才的女子在沉默里一代又一代地无知无觉地生息。有才的女子们(极少的例外), 也因为不敢冒 "无德"的名去言说自己,不过重复着男人们的话。女子的身体被 暴力摧残最好的例子莫过于历史上中国男人们对"三寸金莲"的 '崇拜',中国 女性的身体是怎样地被扭曲,被残害! 真是令人发指地恶心和痛心!! 反女性主义是没有国界的,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女人就是沉默的的同义词。 女人的身体被关在卧室里,妓院里,和男人们写的书里,画的画里,供男人们 繁衍,消费,赏玩,和表达自己。她们自己没有声音,没有身体。女性要想成 为自由的和男性平等的人类,必须打破形形色色的压迫和束缚,必须打破沉默, 开始说话。必须找回那失去了的身体。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应该对卫慧的 《上海宝贝》喝彩。中国女人第一次在男权话语控制的文字领域里放开喉咙大 声地让自己的身体被听到。这是个有欲望的,能感知快乐和痛苦的身体,这是 一个会唱自己的歌的身体,这是一个不受男权话语控制的身体。不管我们愿不 愿意,卫慧的《上海宝贝》通过它的身体话语已经进入了历史。 卫慧是一个很自觉的作家。身体话语作为一个写作策略被运用,与小说里的其 他诸如政治,后殖民和原创作话语等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内涵丰富的文本。 《上海宝贝》里主人公倪可有两个男朋友,天天是她的精神爱人,Mark是她的 德国情人。天天是个病态的,有才华的,阳萎的吸毒者,却是倪可倾心爱着的 男人,是她骨头里都能感觉到的疼痛。Mark是个德国住上海公司的经理,健 康,强壮,有妇之夫,他满足倪可身体的需要。在这两个男人之间,倪可过着 一种双重生活。一个是她的灵,一个是她的肉。她的灵和她的肉无法统一。这 种无法解决的矛盾,我认为体现了中国后殖民文化的现实。Mark代表了强大的 西方经济殖民和文化殖民的力量,天天代表了在这种文化和经济入侵之下的我 们的民族文化。他的弱小和他从小失去父亲有关,一个没有父亲失去传统的男 孩,依靠母亲在西班牙开餐馆赚的钱生活,他无法离开从国外寄来的钱生活却 又无法原谅母亲。通过天天的身体,卫慧创造了一个体现许多国人面对西方殖 民势力时的无助和矛盾的寓言。 在这个寓言里,倪可的身体扮演同样的角色。 在第二章里,倪可和天天在和平饭店的顶楼上,黄浦江对岸的东方电视塔就象 一个"巨大的阳具",象征着这个城市的生殖崇拜。然而她身边的爱人却是个无 法勃起的男人。在小说里,那个雄性的代表却由一个德国的Mark来担当; 卫慧 在第十章"把我带回你的家" 开始时引用了美国自白派女诗人Sylvia Plath的 诗"每个女人都崇拜法西斯分子。。。"。在那一章节里她讲述的是Mark从刘海 粟美术馆几乎是把倪可劫持到自己的住所然后和她发生性关系,使倪可的身体 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虽然在正文里卫慧没有对Mark的行为作政治或文化的分 析,但Plath诗句的引文和作者的正文之间的对话清楚地表明了Mark和"法西斯 分子"之间不言而喻的对等关系。每次和Mark作爱之后倪可的矛盾心情,对Mark 又恨又爱的心情,以及不时泛上心头的内疚负罪感,反映了后殖民社会里被殖 民主体那种矛盾复杂的心理。 天天死掉了。因为他消极被动,随波逐流;倪可生存下来了,尽管在小说的最 后一章里,她还在苦苦地自问"我是谁?",她毕竟还在探索还在追求。天天和 倪可这两个人物的塑造体现了卫慧的反男权话语。女性是主动的,积极的言说 者,自己身体的控制者; 男性是弱小的,消极的,自动放弃了创造的能力。 传统男权话语对男性和女性的角色分配在《上海宝贝》里被彻底地换了个个儿。 在倪可的生存斗争过程里,写作被赋予了无尚的重要性。写作成了倪可的救命 稻草。是使她进入社会,不被遗忘的通道。《上海宝贝》里的原创作话语充份 地体现了卫慧是一个很自觉的作家。在小说里卫慧把写作本身作为题材进行讨 论,她不仅讨论了写作的目的,写作的对象,和写作的社会作用,而且还涉及 到作品和读者的关系。就象倪可对她自己的身体有控制一样,卫慧对自己的作 品有清醒的控制。在谈到读者对她的作品的接受时,卫慧通过倪可之口说,在 读了她的作品后,大学里的男孩子会问,"你会不会去裸奔?",女孩子们却喜 欢和她讨论女性写作的话题。这个例子证明了卫慧的原创作话语和她的女性话 语象水乳一样地交溶在《上海宝贝》里。 《上海宝贝》的身体话语是对费罗各中心话语的反叛。通过她的身体话语,一 个女性写作者获得了自己独特的声音。卫慧作为一个清醒的写作者,有意识地 使用身体话语作为写作手段,而且把它和诸如后殖民文化话语以及原创作话语 等联系交叉起来,使得《上海宝贝》成为一个语义丰富的文本,不仅取得了商 业上的巨大成功,而且也将在文学史上占一席之地。 *本文中Helene Cixous和Julia Kristeva的话都引自《The New French Feminism》 ,New York: Schocken Books,1981。 2000.4.27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