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死难者、同情者、欢呼者、同情场面的缺席者和被同情遗忘的角落》 作者:speedy 今天大部分时间在浏览国内对美国遭袭事件的报道,后来还从网 上看到一些现场录像。美国正在发生的事情,令人牵挂。 我大概不能被归为亲美主义者。撞机事件后我也义愤填膺。今年 5.1期间,中国黑客号召攻击美国网站,在国内一个比较著名的 论坛对这种做法响起了一片嘲笑、攻击的声音,而相反的声音不 仅单薄,而且看似幼稚(这未必反映民意实情,毫无疑问,论坛 很容易通过删贴和管理员的引导树立自己的倾向性)。当时我曾 发文为中国黑客辩解,认为有限度、有节制的黑客攻击,政治意 义远大于经济和技术意义。所以这次攻击,准确的讲应该定位为 主要是一次政治示威行动。这种示威应当视作是某种意义上的正 常反应,甚至有利于缓解普通民众心中加剧的仇恨感。(当然, 黑客的行为违反了有关规定,他们必须有为各自行为负责的心理 准备。)我的看法,也赢得了一部分回帖的赞同。 所以,在了解美国被袭事件详情之前,我甚至不能准确预料自己 的反映会怎样。 但实际上是有两次,眼泪禁不住涌了出来。一次是看到照片上的 两个妇女,在为她们失去的亲人抱头痛哭。我只是试着理解她们 的心情,想象那阳光下的背影,成为亲人最后的记忆,忍不住泪 水就涌了出来。还有一次是看中国日报北美发行站的孙女士,叙 述她从世贸大楼北楼33层逃生的经过。从33层逃到1楼,花了很长 时间。楼梯挤满了逃生的人,移动迟缓,但每当有伤员从被撞的 78层附近被抬下来时,大家都自觉停下来,让出一条通道,让伤 员先下。盲人牵着导盲犬下来了,大家也给他让路。再后来,遇 到消防队的小伙子扛着器材从下面往上赶着救人,有人给他们喝 水,还有人把自己带的水浇到向正冲向火海的小伙子们身上... (这些人后来就再也没有生还了)从他们身上,我感到了做人的 尊严,泪水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涌了出来。 真的,没有太多好解释的,只要设身地想象一下,有些东西就会 自然地被唤醒。 后来,我向在美国的一位同学发了email,告诉他,我对刚刚发生 的事情感到伤心,愿为所有受的伤害的人祈福。 稍稍平静下来,觉得作为美国人还是有着更多的幸运。即便发生 了悲剧,他们的待遇也是所有可能情形中最幸运的。现代传媒可 以把现场的情况实时地传回来,全世界的人可以在第一时间分享 他们的悲痛,表达自己的同情。而对于非洲骚乱地区的难民,伊 拉克饿死的儿童,炸弹下南联盟的平民,甚至广西南丹的矿工( 据说有更多的死难矿工因年代久远根本无从调查),石家庄棉纺 厂家属楼的居民,江西芳林小学的孩子,他们甚至连被知情、被 同情的权力都没有,他们根本不能奢望这些... 但两者本来是不需要比较的,更不是非此即彼、水火不容的。不 管是谁的痛苦,都是全人类的悲剧,都值得我们最大的同情。就 像同情我们自己的母亲、父兄、姐妹、爱人或友人,他们是人, 已经足够,谁和谁难道有什么不同吗?没有必要把心理的平衡建 立在对一部分人类的蔑视上。难道就因为有人吃不饱面包,就要 对那些曾经拥有足够面包不知道分给别人最终却患病死去的人幸 灾乐祸? 然而,虽然我们不必掩饰自己的善良,但还是需要反思。为何我 们的同情会引来嘲笑,而我们不过表达了作为人的起码良知?每 个人的生命和尊严,都应得到平等的尊重,但现实中,这一点又 何曾真正做到?我们当然有勿庸置疑的权力表达自己对无辜生命 最深切的同情,可我们又如何才能解释我们对另一部分生命的无 知、漠视、无情,甚至遗弃?我们怎能避开自己的尴尬? 还有,目击同样的悲剧,有人默默献上了鲜花,有人打开了香槟 走上街头载歌载舞,为什么会这样?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一部分无辜者的血为何会引起另一部分无辜者的快意?这究竟是 谁的错? 发生在美国的惨剧将世界上大部分国家的人分离成了两类,一类 是同情者,一类是欢呼者。此前在另一些地方发生的惨剧,比如 空袭南联盟,以色列枪杀巴勒斯坦人,广西南丹矿难,使那些从 不知道惨案发生或知道了也无动于衷的人,成为同情场面的缺席 者;而那些无人同情的死难者,还有他们的亲人,构成了被同情 遗忘的角落。 然而,这只是历史瞬间人群各自扮演的临时角色罢了。如今,时 过境迁,缺席者成了死难者,被遗忘者开始分化为同情者和欢呼 者。当然不难预料,如果演出的人群乐此不疲,这将仍然不过是 人类历史舞台上的又一出平凡的短剧,正当新的剧情还在展开的 时候,将来变换角色的准备工作就已经悄悄地开始。 设想一下,石家庄爆炸案的死难者如果还活着,面对昨天的惨剧, 大抵也会不例外的会分化为同情者和欢呼者人群,正如你我他一 样。角色的变换竟是如此的轻而易举,这样的局面难到还不足以 引起深思? 我很赞同这样一句话:无知的人还将面临死亡。这句话几乎解释 了所有的困惑。提醒我想起这句话的是美国马里兰州的一位妇女, 她在看到电视上播出的巴勒斯坦人狂欢画面时,说了类似的一句 话。但她说的是另一个意思。她说:“我要为这些巴勒斯坦人祈 祷,因为无知的人还将面临死亡。” 当然,她说的并不错。可惜,她只提到了狂欢者的报应,不知她 是否想到,这样一句话同样适用于她所热爱的美国和美国人民。 美国此刻正成为被同情的对象,但是它毫无疑问地扮演过欢呼者和 缺席者的角色。它的无知部分地为它的悲剧负责。今天刚看到的一 则消息,一位摄影记者在海湾战争期间拍到了一张伊拉克军人烧焦 的尸体的照片,报社不肯发表这张照片,理由是...这位记者坚持道 :如果不发表这张照片,那些象我母亲一样的人,就会以为战争真 的就像她们在电视上看到的那样。 美国的无知和为无知付出的代价,难道还不触目惊心? 美利坚合众国似乎是世界上最聪明和能干的国家,但它是否拥有 最无可匹敌的智慧,我却不能肯定。远的不说,仅从他们迷信暴 力,相信强权可以达到一切目的(包括许多看来正义的目的)做 法,最后却引来无尽的恐怖主义威胁,就能说明问题。 恐怖主义来自经济欠发达、政治不稳定、人民生活水平低的地方, 它能够以相比较起来微不足道的付出,换来和平社会难以弥合的 巨大创伤。尽管美国最骄傲的就是自己的技术手段,它擅长于用 技术手段解决各种政治、文化、种族乃至道德问题,然而恐怖主 义偏偏在技术上是无法消灭的。不管是美国在中东,还是俄罗斯 在车臣,无数的例子都说明了这一点。这对崇尚技术的美国而言, 这未尝不是心中永远的痛。 打击恐怖主义并没有错,但相信仅靠强权就能达到一切目的,只 会把自己的人民引向深渊。如果真把人民利益放在首位,美国就 应该考虑如何消除恐怖主义滋生的土壤,特别是深层次土壤。美 国或许能发现,自己的一些做法正是恐怖主义滋生的土壤的一部 分。 拥有强权的人有办法设定更多的前提,然而没有人能既设定前提 又设定结果,即便强大如美国也概莫能外。前提和结论的联系归 自然法则掌管,人类无力改变。 不能肯定,美国真正明白这一点,相反的例子却似乎不少。为了 美国人民自己的利益,它该不该现实地反思一下自己的做法,寻 找一种更聪明的做法呢? 美国,是该坐下来思考一下了,不为别人,就为他们自己。 ---------------------------- 我们,中国人,也该坐下来思考一下了。不为别人,就为我们自己。 世贸大楼被袭让我联想起今年3月16日发生在石家庄的棉纺厂宿舍 被炸事件。 作为欢呼者,当我们欢呼邻人的不幸时,我们正引起别人的敌意, 难道这正是我们所希望的? 作为同情者,我们虽然不曾有世贸大楼被飞机撞毁,我们却已经 有纺织厂的宿舍楼在几分钟被移为平地,108条生命在睡梦中离去 再不曾醒来的痛苦经历。尽管伤亡更多的事故,今年在国内也不 罕见,但对城市市民而言,石家庄爆炸案仍然有着非同寻常的意 义。而多数的狂欢者和同情者,正是这些市民中的一员。这件事 可以使他们(也就是我们)应该更容易理解自己的处境。 有何特殊之处?当成千上万的农村儿童失学的时候,我们庆幸自己 赶上了计划经济的“好时候”,及时地享受了义务教育;当停工的 工人为了工厂的前途走上街头的时候,他们不过增加了我们饭余的 谈资,我们庆幸自己有着热门专业的本科、硕士甚至博士文凭,永 远不用担心会成为烈日下尴尬的上访者的一员;当河南、陕西农村 因大规模非法卖血导致艾滋病流行时,我们庆幸自己生活在城市或 南方富裕的农村,不用为了生计铤而走险;当南丹矿工被淹没在地 下7公里的40多度的热水中时,我们庆幸自己拥有舒适的工作环境, 不用冒这样的风险;甚至是死亡309人的洛阳歌舞厅大火案发生时, 我们还可以庆幸自己很少跳舞或根本不去环境比较差的舞厅。 但是在石家庄爆炸案中,我们能找到自己的可庆幸之处吗? 那108条生命相比于我们这些其他的幸存者,毫无特异之处。晚上 睡在高级公寓或单身宿舍,和睡在纺织厂宿舍楼里,真的有本质的 区别吗?而当我们遭遇病患需要手术时,谁又能保证不被不负责的 医院输进带有艾滋病毒的鲜血,既然大量的这样的血液已经被采进 血库?当你睡在自己家里就有可能身手异处,一次小小的手术就可 能撒手人寰时,你还有什么可值得庆幸的?而我们现在的处境,已 经没有任何理由让我们可以充满自信地凭着自己地位的优越,享受 高枕无忧的生活。 恐怖主义的阴影其实早已迫近我们,只是我们无动于衷。对迫近的 危险的无知,甚至自我感觉良好,决不是我们的幸运。我们一些人 在悲剧中表现出的高兴,难道不正是我们无知的表现?我们一次次 地成为幸运者,以旁观者地身份选择同情或者欢呼,谁能保证下一 次的死难者中不会有我们中的一个? 我们有必要对恐怖主义行为的发生树立更深刻的观念。目前尚不知 道何人出于何种历史原因制造了针对美国无辜者的这场悲剧,但恐 怖分子的起源和对社会、文明的仇视却是相通的。我们本可以从石 家庄案的教训中获得相当的借鉴。爆炸案的制造者靳如超,8岁时因 病治疗失误耳聋,性格较为内向,从小就受到周围人的欺侮,性格 孤僻而自卑。小学毕业后就因家庭困难辍学,进工厂工作,受歧视 和凌辱的境遇并未改善。期间,他多次遭遇失业打击。随着年龄的 增长,长期不正常生活的影响使他的心灵变得扭曲,对社会的仇恨 日益加剧。靳的性格中并非没有善良的一面,他孝敬父母,在监狱 服刑时也向往过上正当、美好的新生活。但社会却轻易粉碎了他的 希望,一个正常人谋生尚且艰难,何况一个残疾、曾经服刑、一无 所长的人。他重新走上社会后他又数度失业,“讥笑、嘲讽甚至打 骂都是常有的事”。最后,对社会的仇恨完全掩盖了他的理智和良 知,终于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我无意为罪犯开脱,他罪有应得,而且十恶不赦。问题在于,我们 无暇眷顾他人,使一些人终于沦为被社会遗弃者,我们就再也不可 能拥有无忧无虑的香甜的美梦。难道我们真的可以不在乎这样的结 局? 我们习惯于把坏事的起源分别归结于客观和主观和原因,前者有社 会负责,后者全怪坏人自己。事实真是如此吗?每个人的生命都起 源于一个单细胞,其中带有来自父母的遗传物质。这些遗传物质和 该人随后的遭遇,基本上决定了将来他(她)称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生命旅程中真的有显著的“主观性”存在,那也只不过继承自 当初单细胞的“主观性”,而单细胞又有多少“主观性”可言? 把错误的直接根源归于“坏人”的主观性,不能说错。但当问题的 重要性已经如此显著、有了充分的理由要挖掘事情发生的根本原因 的时候,强调主观性只会蒙蔽我们的双眼。要么我们将无所作为, 因为主观性无从干涉;要么,我们似乎要陷入改造主观世界的闹剧 中去。 当我们不断的、心安理得地遗弃社会上那些弱势群体时,当我们情 不自禁为发生在“敌对阵营”的同胞身上的残忍行径欢呼时,却突 然发现自己正在特定时刻扮演着弱势角色,甚至被社会所遗弃,我 们不知该作何感想? 不管是现在的受难者、同情者、欢呼者、同情场面的缺席者还是被 同情遗忘的角落里的哭泣者,每个人不过是在历史舞台上临时扮演 者当下的角色。时过境迁,在下一时刻来临,这样的角色就会毫不 留情的翻转过来。当我们在悲剧中兴高采烈地扮演着欢呼者和同情 的缺席者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我们在下一轮悲剧中的受难者和被 遗忘者的命运。轮流在历史悲剧中扮演被害者和加害者,难道真是 我们的福旨所在?我们的敌人,难道真的是那些宗教、信仰、文化、 历史、种族和受教育程度与我们不同的人?而不是那些多或少地潜 伏在每一个人身上的愚昧和无知?难道无知不正是是全人类真正的、 共同的敌人? 仇恨和冷漠当然不是被仇恨和被冷漠者的福音,但也绝非仇恨者和 冷漠者的吉兆。 难道所有这些这还不够引起我们足够的警觉? 当2001年9月10日这一刻刚刚载入史册,尘埃慢慢落定的时候,不 管你是死难者的同胞,同情者还是欢呼者,难道你不该静下心来, 好好想一想,想一想自己的未来? 愿悲剧能启迪人类的智慧。愿所有无辜的灵魂安息。 (寄自中国大陆·作者为在校学生) 2001.9.13 3:14am 完成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