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态度还是元素? --写在“九一一”美国大灾难之后 周泽雄 中国足球队主教练博拉·米卢蒂诺维奇有一句始终挂在嘴边、写在帽子上的格言: “态度就是一切”。这话在中国人听来,按说没啥新奇之处,几十年来,生活中 的我们,不是经常让态度决定着一切吗?难怪有记者管博拉叫“米卢同志”。但 是没多久,“老记”们就一个个皱起眉头来了,因为他们发现博拉言行不一,写 在帽子上的格言只是障眼法,以便真身腾空而去,在云端之上眨着鬼眼。按我们 的理解,担任中国足球队主教练是一件责任极为重大的事,与之相应,那就是首 先应该把态度给“端正”起来,如他的前任戚务生同志,一脸严肃,甚至一脸忧 戚,一副“天降将大任于鄙人也”的姿态,而博拉呢,帽子上写着“态度就是一 切”,帽子下却是一张嘻嘻哈哈神神道道的脸,没一点正经。“态度”在我们这 里是一个“立正”的姿势,博拉却选择了“稍息”。 2001年9月11日晚23点56分,电话铃响,朋友刘漫流告诉了我正在美国发生的灾 难。他是从一位有条件收看CNN的朋友处获知此事的。我一贯自诩有着“泰山崩 于前而不惊”的素质,但当时却被不明就里的妻子拽住了胳膊:“你怎么了,你 在发抖?”哦,是吗,我在发抖。我的大脑虽然还完全没有对眼前的惊世暴行作 出反应,我的知觉、官能,我作为一个普通文明人的情感本能,却已抢先作出了 反应。三分钟后我在电视上看到了纽约世贸中心大厦倒塌的全过程,我的体表温 度也以相同方式急剧下降,转瞬间已寒彻心脾。 这以后我一直泡在网上,没有思考,没有写作,我只是慌不择路地打开一个又一 个网站,试图了解每一个最新信息。心,始终悬着,为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为那 些还被三十万吨钢筋构件镇压着的“失踪”者:股票分析师,报社记者,打字员 小姐,咖啡馆侍应生,顶级经济学家,忠厚而不乏幽默感的门岗,轮椅上的观光 客,逆险而上的消防员、警察……我好像有点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十六年前我在 上海郊外的青松公路上目睹过一次交通事故。一辆载重卡车为避让一辆轿车紧急 刹车,在瞬间张力的作用下,车后用以固定两个沉重水泥圆柱的绳索突然绷断, 并就势狠命地砸向驾驶室,卡车立刻栽倒路边,驾驶室深深地啃进沟中。我们看 不见驾驶员的脸,但可以看到他的腹部,它在动,还在起伏。两小时后一辆吊车 开了过来,但它试了一下又放弃了,因为吊力不够,吊车司机担心吊到一半水泥 柱再次砸下,那样的话,驾驶员必死无疑。……目前被碾压在纽约世贸中心大厦 和华盛顿五角大楼废墟下面的人,大致也是这种情况,区别是他们的处境更悲惨, 生还的希望更微弱。 9月14日上午,一位北京友人来电,问我是否愿意在一份表明自己对该事件的道 义立场的声明书上签名。我未经思索就婉言拒绝了,但挂掉电话后又有点不安。 表态?发表声明?这个多年来被我的潜意识铁定判断为愚蠢可笑的举动,此刻突 然因事件的严重性引起我的警觉。 回想一下,我拒绝签名,首先源于一种私人习惯,它还与我低调人生的自我定位 有关。我知道借助互联网的方便,国内有些知识分子近来已养成了一种全新爱好: 一旦遇到重大事情立刻发表声明,通电世界。我虽不敢否认他们用意的良善,私 心却有点腹诽。在潜意识作用下,我曾在朋友面前说过一句刻薄的评论,认为他 们有借重大事件廉价捞取道义积分的嫌疑。我以为,对于某些身份特殊者,在重 大事件发生之际及时表明态度是必要的,因为他不是为自己表明态度,而是代表 一个国家,一个团体。至于个人则大可不必,就我而言,我不认为自己比别人更 重要些,不认为自己的签名会比一位街上的流浪汉更有示范作用。重要的是,我 认为它除了为自己赚取道义积分外,不见得有何别的积极作用,比如,我就看不 出自己的签名对于一位“失踪”者的实际获救,会在哪个千丝万缕的环节上提供 帮助。 此外,我还有一个更真实也更激烈的想法,那就是“签名”本身对我构成了侮辱。 让我就恐怖分子的暴行表明态度,与让我就是否认为强奸乃合法行为打勾或打叉, 属于一个级别的问题。难道还有疑问吗?我虽大凡人一个,但面对如此骇人听闻 的屠杀,难道首先不是“仇恨满胸膛”?浑身冷汗直冒?表态,这要求太低级了, 不表态不仅不能说明我对暴徒的仇恨,相反,表态倒让我浑身不自在,好像仅仅 为了向别人证明自己好歹算个人,我就得做出努力。我就那么不是人吗?我知道 得很清楚,对恐怖主义的无条件憎恶,本来就与我身俱,它就像头发一样自然生 长在我的脑门上,我不必拔下一撮特意让别人欣赏。 我不想误会别人的好意,事实上在那几天,我除了遭到恐怖主义的沉重打击外, 还在各网站上遭到了国内部分“恶血”人士(以青年居多,但也不乏教授学者文 人)的无情鞭打。他们发出了歇斯底里的狂笑,幸灾乐祸,放逐理性,颠倒是非, 快意恩仇。这帮家伙的特点是,在需要理性的时候,他们往往情感洋溢,卖弄真 诚或天真,在理当表示悲痛(顶不济也应该保持沉默)的时候,他们又突然玩起 了深沉,耍起了理性。比如,为了替自己的“反人类”情感寻找理论依据,为了 使自己的冷漠得到煞有介事的捍卫,他们不断强调美国政府奉行“单边主义”的 报应,不断用美国炸我大使馆、撞我飞机的昨日事实来反驳别人的“伪崇高”, 一张认定杀害中国人不算恐怖主义活动的帖子(说实话,对拥有一颗中国心的感 官确有极大刺激),几天来我已看到不下二十回了。不能说他们在无理取闹,不, 我还想说他们的理由可以成立,他们的论据自成逻辑,但忽略了一个无论如何应 该首先包含在内的事实:在你论证美国人报应、“活该”的同时,那些无辜者还 被深埋在冰凉的钢铁构件下。也就在此时此刻,他们可能还活着,或即使已经遇 难,那些伟大的消防队员和义务救援者们还在为了仅仅让死者能死得安详些而不 懈努力着,有毒的尘烟缭绕不散,四周的楼群摇摇欲坠。你的道理即使成立,即 使还有点雄辩,争奈我此刻不想领教。事实上我还想求你小声点,不要干扰别人 的救援工作。要知道你这种高论如果高声发表在救援现场的话,别的效果暂且不 论,至少有可能使一位生者的呼救声无法被听见。我认为自己只是普通人,所以 只能理解普通人的情感(就是说本质上我理解不了一只猴子的情感),我的信条 是,一切以违反基本人性为前提的高论,再怎么振振有词,也只是扯淡。举个例 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在生活中,比如你去参加某人的追悼会,而死者曾 经欠你五毛钱,我想,你不会在追悼会正开着的时候不断嘀咕这件事的吧?所以 我请你暂时闭嘴,说穿了也就这么点意思,几乎就是“本能”级别的人之常情。 --但是天呐,国内哪来那么多的嘀咕者,而且与上举例子明显不符的是,那些 受难者还根本没有欠过他五毛钱。 两小时后,我给朋友回了一封电子邮件,同意在声明书上签名。现在我认为那些 声明的倡议者,比我看得更深,看得更远,比我更有务实精神和介入气质。我认 为自己应该加入到正义之声的合唱之中,以回击那些“恶血”人士。何况,正义 之声也非渺不可闻,在“新语丝”网站上,我就听到了她伟大的声音。 思维有着自己独特的道路,下面,我且暂时撇开美利坚灾难,再回到“态度”问 题上来。(事实上我本来只想谈谈“态度”问题,但人类文明遭受的莫名灾难看 来已轰毁了我的文思理路,使我无法变得从容,无法再考虑文章的条理)。 众所周知,中国是一个热衷于显示态度的国家,近五十年来,我们不断被要求在 各种场合表明自己的态度,也就是中国式的“政治正确”态度。结果,急切地表 明态度,也就成了大量中国人的常规举动兼本能反应。但是我们也应该承认,在 那种特定环境下表现出的“态度”,总体上不脱姿态范畴,它的功能与其说是为 了暴露思想,还不如说是用来展览或掩饰思想。更多的情况下,我们表明的只是 我们希望别人认可、赞赏的东西,或能使自己免于被追究的东西,而不一定是自 己确实存在的东西。所以,一个老是通过表态方式显示自己观点的人,难免有些 可疑。因为,生命有其更坚实的本质,人的价值有其更重要的内核,它高扬在 “态度”之上。依我愚见,人,在其成长过程中应该逐渐形成“人之为人”的种 种基本人性元素,该元素一经形成并相对坚定下来,他日后也许会在一些暂时看 不清楚或需要更多专业知识的问题上偶尔犯浑(如判断“堕胎”是否合法),但 绝不可能在诸如如何对待恐怖主义的问题上发生困惑。如果前者还取决于个人的 知识修养,后者就是文明人的道德底线。 “态度”天然具有美化自我的功能,所以,当一个人刻意美化后表现出的“态 度”,竟然仍让人觉得大乖常情,大逆人伦,我们立刻就能作出判断:不是他的 “态度”出了问题,而是他的基本人格出了问题,他位于底线下方。 索尔仁尼琴长逾两千页的巨著《古拉格群岛》,今夏我又读了一遍。书中令人震 惊的描述比比皆是,但最让我震惊的,倒是一个血腥气不甚浓的场景。在斯大林 的契卡审判那些“曾把整个世界搞得天翻地覆、惊惶不安的无畏的共产党的大领 袖”时,布哈林们竟表现得像“一只只垂头丧气的服服帖帖的山羊,命令他们叫 什么,他们就咩咩地叫几声,他们把脏东西往自己身上呕吐,卑躬屈节地贬辱自 己和自己的信仰,招认自己犯下了无论如何也不能犯的罪行”。索尔仁尼琴当时 曾略嫌失态地评论道:“这在人类能记忆的历史上是空前未有的。与不久前在莱 比锡对季米特洛夫的审判对照起来,这特别令人震惊:季米特洛夫像一头怒吼的 狮子似地回答纳粹的法官们,而这里,和他同属一个使整个世界发抖的钢铁劲旅 中的同志们(其中一些最大的人物曾被称为‘列宁的近卫军’),现在却身上浇 着自己的尿出现在法庭面前”。 好在索尔仁尼琴立刻冷静下来,随即一针见血道出了原因:“布哈林(他们大 家!)没有自己的单独的观点,他们没有自己可以独树一帜和站定脚跟的真正反 对派的思想体系。”索尔仁尼琴由此感叹:“要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必须具备的条 件太多了”。而布哈林们的特征恰恰是,完全不具备“一个独立的人”的基本元 素,他(布哈林)虽然可以在闹着玩时把科巴(斯大林)摔倒在地,显得自己像 个孔武有力的男子汉;虽然可以在撰写无产阶级革命纲领时把文字表达得堂皇坚 定,一厢情愿地显示自己与大哲马克思的嫡传关系;虽然可以不间断地亮出豪迈 的布尔什维克造型,让全世界误以为自己具有钢铁般的革命意志,误以为自己的 身坯真由那种传说中的“特殊材料”所打造,但一旦抽掉披挂在他身上的集团铠 甲(如“开除出党”),他立刻就像一只被戮了窟窿的汽球,刹时连个起码的人 样都没有了。他们一面扬言具有“共产主义崇高信仰”,怀抱着解放全人类的伟 大理想,一面却连原始的摩西“十诫”(如“不可作假见证陷害人”,“不可贪 恋人的房屋,也不可贪恋人的妻子,仆婢,牛驴,并他一切所有的”)都守不住, 他们属于典型的泡沫人,除了“态度”什么也没有给自己留下。别说“反对派的 思想体系”,就是自然人的基本情感,都没有给自己留下半碗。 一个不具备“独立的人”基本元素的家伙(如仁爱、信义、忠诚、平等、敬 畏等等),干什么都是可能的,包括为恐怖主义叫好,极端情况下还包括成为恐 怖主义者。人性一旦涣散,魔性必然大张。国内层出不穷的各类贪官酷吏,与目 前正在互联网上大肆咆哮的种种人士,应该都是此类“基本元素综合缺乏症”的 表现。他们的问题不是“态度”不够端正,而是态度之下原无一物。附带一提, 要说我们的国民基础教育有何致命缺陷,现在就可以提出一条:我们过于强调理 想和信念,却没有在如何给孩子注入人性基本元素上花多少力。在我看来,仅仅 让中国的孩子养成小小的“守时”习惯,在公民意识的铸造上,就强于成吨成吨 的伟大信念。因为“守时”不仅意味着诚实,还意味着对他人的尊重。至于“解 放全人类”或“讲政治”到底意味着什么,我可一点也不明白。 我看不懂博拉帽子上的那种语言,但我怀疑我们把意思译错了,要么,博拉 的“态度”与我们原本不是一个概念。 2001-9-16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