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炫耀的年代 大西瓜   最新的阅读经验告诉我,现在时兴的小说写作仿佛进入了一 个“炫耀的年代”。炫耀性别,炫耀美色,炫耀另类姿态,炫 耀大胆而直白的欲望,炫耀一切隐私性创伤性的生活经历,炫耀 英语单词,炫耀上网,炫耀对流行对名牌对“够品味”的物质 细节的熟谙……生活平淡的人是可耻而可怜的,因为他们很快 就会失去表达自己的权力;想当作家,似乎想象力和创造性已经 不必要了,甚至连基本的语言和小说形式训练也可以忽略。像 纳博科夫那样以二十年的时间积累灵感与细节,再花五年的时 间去虚构一个追逐“性感少女”的亨伯特·亨伯特的故事,并 对其语言字斟句酌,这已经是侏罗纪的写作方法。想快速成为 畅销作家,需要的只是一张适合广告招贴的面孔和尽可能多的体 验混乱精彩的物质生活,去享乐,去受伤,然后赤裸夸张的加 以记录就可以了。大胆是最大的法宝。如果还有才能模仿点玛格 丽·杜拉斯的感性语言,西耳维娅·普拉斯的狂野告白,还有亨 利·米勒的喋喋不休,成为大作家真是很容易的事。   这种小说写作潮流的代表是卫慧、棉棉等一批被传媒和自己 炒做得炙手可热的作家,炫耀是她们的标记。她们带着一些酷好 书写文学史的评论家给予的“七十年代”的断代标签[其实她们 远远代表不了生于七十年代的写作者],高擎“文学新人类”的 “另类”旗帜,刻意突出自己的女性身份和自传性的个体经历, 取得了商业上的巨大成功。她们在文学全面衰落的时代重新创造 了作家拥有少年“追星族”的奇迹,成功地“把写作变成很酷很 时髦”的事业[引自《上海宝贝》主人公倪可的话]。她们在纷纭 喧嚣的物质社会为文学青年,特别是长相漂亮的女性文学青年指 点了一条成功成名的康庄大道。这些本来都是很不错的,甚至应 该博得其他苦苦觅食的写作者们的感激。毕竟在这个以欲望和金 钱为中心的消费时代,文学也应有自己的生存策略。但也许是因 为她们的成功过于气势逼人,也许是她们所受的盲目无知的毁誉 让人心生不满,所以很想解析一下她们。   先是关于“另类”、“身体性的写作”以及“个人化写 作”。“另类"现在已是一个被收归“流行”麾下的词语,它因 过分、过滥的广告性使用而失去其边缘的意义。如果现在有人自 称另类,应该首先把它理解为一种臣服于最新流行趋势的身体与 心灵姿态,像王菲贴在眼睛下的银闪闪的泪痕。八十年代末、九 十年代初余华、格非、孙甘露等人写作的先锋小说是另类的,里 面有对历史的解构与重写,有对主流意识形态和话语的背叛, 有小说叙述形式的实验[可能并不成功],有故意设置的让读者 摸不着头脑的一个个陷阱和“迷宫”。这里面有一些对于汉语写 作来说称得上“新”的东西。至少表明他们的写作目的更纯粹一 些,更文学一些。而卫慧、棉棉等人的“另类”却是完全可以理 解,可以把玩,可以模仿和追随,可以增加销量的东西。可能她 们描写的生活内容和身心体验确实有不同于一般人的地方,但装 载这些内容的她们的小说文本形式却没什么“另类”可言。 至于“身体性写作”,这是一种毫无道理的说法。写作都是用脑 子的,巴黎的超现实主义诗人实验过“自动写作”,不过写出东 西根本就难以卒读,并且他们也没想这些东西畅销。卫慧和棉棉 写作时肯定很清醒,只不过她们的文字看上去比较感性而已,但 这些感性又何尝没经历头脑的过滤呢? 另外,“个人化”写作并不仅仅意味着描写个人的“私”事,我 想它更重要的是一种写作态度。从这一点来说,卫慧和棉棉的作 品其实很不“个人化”,因为她们对于市场的策略性、目的性太 昭著了。   关于性别。文学史上,很少有写作者像卫慧、棉棉这样努力标 榜自己的女性身份的。怀着清醒的“女性意识”进行写作和以女 性身份招揽读者完全是两回事。真正严肃的女性写作者大都因为 世人刻意强调她们的女性身份而烦恼过,甚至连喜好出名的张爱 玲在应书商要求将自己的照片印在小说上时都会有一些羞怯和矛 盾的心情。 她们更希望被视为“作家”而非“女作家”。至于 像“美女作家”这样的广告用词居然能被作者本人居之若素,被 媒介大肆传扬,肯定是一件值得女权主义者们悲哀的事情。这一 广告伎俩的侧重点明显放在深具诱惑力的“美女”上面,作家退 位成它的修饰词。由于是“美女”,因而作家具备了吸引男性窥 视者和女性崇拜者的兴奋点。这种主动与男权社会、消费主义合 谋的做法其实是女性意识的大倒退。如果完全屈从于“好买”与 媚俗的商业逻辑,又何来所谓的另类与前卫气质呢?这一称呼的 荒唐之处还在于,它可能会不经意中使长相平平的女性从事写作 的动力受挫。而我们知道,以往的大部分女作家其实都不漂亮。 按这种将个人形象与写作结合的逻辑,以后长得不行的倒霉家伙 都别干文学了!不能出写真集的家伙能在这个“形象时代”安居 作家的座位吗?回答当然是否定的。   关于性。卫慧、棉棉书中最富争议、最有吸引力的文字大都 是与“性”有关的部分。《上海宝贝》的被禁,也是因为被书刊 检查方认为“有不太健康的淫秽内容”。关于是否“淫秽”,站 在不同的立场就会有不同的标准。禁书《洛丽塔》的作者纳博科 夫认为,蓄意感官刺激和严肃的性描写之间的界限在于有无审美 快感。当然这个标准也很模糊。其实中国新时期文学中大胆描写 过“性”的着实不少,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王安忆 的“三恋”、贾平凹的《废都》,以至林白、陈染、韩东、朱文 等人的小说。总的说来,严肃的写作者一般都把“性”作为一种 手段。以描写“性”著称的DH劳伦斯把“性”作为拯救被工业 文明异化与抽干的人类的反抗手段;中国新时期的作家把“性” 的复苏作为确立“大写的人”的一个组成部分;比卫慧、棉棉早 一些的女作家林白、陈染笔下的“性”充满了自闭与惨伤的气氛, 它是探索女性身心成长的一个重要内容;而韩东、朱文笔下的“性” 则带着反讽与虚无的气质,作为对当下生活状态的一种观察。相 比之下,卫慧、棉棉笔下的“性”则满是了自恋、炫耀和狂欢的 氛围,如同《上海宝贝》一书中写到的“对即兴的疯狂不做抵抗, 对各种欲望顶礼膜拜”。“性”不再寻求承载什么意义,对“性” 的体验本身就是目的。这其实是卫慧、棉棉的小说唯一称得上稍 微“另类”的地方。这样写的危险也不言而喻。在当前“性”的暴 露标准已经放得较宽,亨利·米勒的全集都可以出版的情况下, 对“性”的“态度”才是卫慧的书被禁的根本原因。从纯粹文学 的角度来看,通读《上海宝贝》中有关“性”的文字,它们更像 是让男性窥视“美女”内心、激发他们狂想的粗糙文本,其大胆 直白令人目眩,但真正细腻痛切的体验却很少。审美快感还没来 及产生,就被生理的刺激所淹没了。 并且由于作者强烈的“姿 态”感和“新新人类”代言人的意识,这些性经历和体验中的夸 饰与炫耀成分很容易就被感觉出来。当“性”仅仅成为服务于快 感的源泉,这样的“性”也未免单调了些,“新新人类”也未免 浅薄了一些。   卫慧、棉棉作品中的问题还有许多。比如那种打着“感性” 的旗号而散漫、而随心所欲的小说结构,它何尝不是缺乏文学训 练或者偷工减料的借口呢?比如她们眼中的都市,无非是一个发 散着腐烂香味、令人沉迷的大苹果,单调得只剩下酒吧、咖啡厅、 豪华商场、小圈子聚会。她们对都市生活极其狭隘的感受力使得 她们的小说无法成为富有深度的都市文学作品,仅仅停留在一些 混乱生活经历的炫耀性描述上面。比如对常态生活与情感的排斥 是她们最喜欢标榜的姿态,而她们的小说语言却缺乏与此相应 的独创性,最多不过仿造一点张爱玲的奇异比喻和杜拉斯断断续 续、忽左忽右的倾诉作为“女性”文本的标志,其真伪很难鉴定。 她们作品中的人物除了叙述人“我”以外,其他的都是一些平面 化、概念化的家伙,徒具“另类”的苍白身份。过分的自恋使作 者根本无意深入这些人的内心,设身处地的体会一下他们的情感。 当写完“我”的故事以后,她们可能再也写不出任何东西。   记得看完《上海宝贝》的时候,联想起日本导演岩井俊二的 电影《燕尾蝶》。这部影片讲到一个很有歌唱天分的上海移民 “固力果”[以前的身份是妓女],她在意外发财后终于能按自 己的心愿在现场演唱屋唱另类的摇滚歌曲。后来日本的唱片公司 盯上了她,按照它们“好卖”的商业原则,把她包装成了毫无生 气、仅供赏玩的日式玩偶,她上榜专辑的名字就叫“上海宝贝” [Shang Hai Baby]。这是一个虚构的悲剧,富于启发性。   如果说卫慧、棉棉在刚出道时还带来一些新鲜的生命力[主 要是写作题材意义上的],可过分的商业炒做和自我炫耀已经使 她们变成了僵硬的美女招贴。当然,能够成为招贴在这个时代也 是一种常人求之不得的福气和幸运。可我想,作为写作者来说, 即便与市场虚与委蛇,他也应该对此有一点点清醒的自我意识, 不要自我感觉好的没边了[更高明的做法也许是一种既合作又反 讽的态度]她们当然有按自己的方式进行写作、争取成名的权利, 不过种种外在因素的介入下,她们本人和她们的作品所承受的誉 与毁、得与罚都显得太过分,与其作品的价值根本不相称。   最后想说的是,“让恺撒的归恺撒,让文学的归文学”。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