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刮痧》对密苏里州人寿保险欺诈案的描写 作者:王小平 要点: 一、时间在1999年,地点在美国密苏里州圣路易斯。 二、保险公司为大都会保险公司(MetLife)。 三、涉案的保险推销员姓丁名麦克,也叫麦斯·尤,来自上海,“国字脸配着扇 风耳,偏分头梳得油光光,一撮精心修剪的小胡子在嘴唇上方十分惹眼”。热衷于 美国政治活动,当时娶了一个美国太太,岳父是当地共和党官员。 四、麦克丁将保险卖给24个中国人,保险欺诈内容:投资保险,7年后不用交保险 金, 有12%的回报率。 五、由中国人协会组织,四十八个中国人控告大都会保险公司欺诈。 六、麦克丁写信向国税局告状,声称:“这批人在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中大都当 过红卫兵。他们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曾被中国的法律部门悬赏追拿,最后通过种种 地下渠道逃匿到了美国。他们表面上都有正当职业,但背地里仍然干着违法的勾当, 获得大量来历不明的收入。他们享受着美国给予他们的各种福利待通,却偷税漏税, 拒绝向美国政府承担每一个公民应当承担的义务。他们在美国是社会蛀虫,给周围 的人们带来了恶劣影响。仅从他们大量购买巨额保险一项,就可以证明他们的收入 与支出完全不符。我这里已经掌握了确凿证据,希望国家税务局的工作人员尽早对 这些人的犯罪行为展开调查。” 七、七名热心参与诉讼的中国人协会会员突然遭到联邦税务局的袭击。几天后,参 与大都会保险公司诉讼案的四十八个中国人中,有四十一个提出撤诉,并悄悄地和 大都会保险公司在圣路易斯的分支机构达成没有赔偿的退保协议。剩下的七个中国 人却在报纸上发表声明,要把这个官司打到底。 八、麦克丁被大都会保险公司解雇,美国太太因不齿麦克丁所作所为,要求离婚。 就在这时,一个长方形的国字脸挡住了简宁的视线。那国字脸配着扇风耳,偏 分头梳得油光光,一撮精心修剪的小胡子在嘴唇上方十分惹眼。他喜笑颜开地说: 许太太,能在这里碰上你,真是好极了。 简宁微微一楞:哦,麦克。你也来了。 麦克兴致勃勃地说:我们中国人的荣誉啊,我怎么能不来? 麦克姓丁,也有一个很正式的中国名字。但因为他娶了一个美国太太,并总是 人前人后声称“我们美国人如何如何”,周围的人们便渐渐忘记了他的真名,只叫 他麦克。 听到突然从麦克嘴里冒出“我们中国人的荣誉”,简宁吃惊中夹杂着几分有趣: 这个奖跟哪国人好像没什么关系吧。 可许先生得到的是头奖啊。麦克瞪大眼睛:他是中国人当中第一个得这个奖的。 简宁故作平淡:又不是诺贝尔奖。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麦克正色道:许太太,可不能这么说。有了这个奖,许先生也算是圣路易斯市 的名人。我们这些朋友都跟着沾光。 简宁不打算和麦斯·尤多纠缠。她讨厌麦克那种自来熟的黏呼劲儿。那种黏呼 劲儿带着虚假,让人产生警惕性,怀疑动呼劲儿后面的真实目的。要不是看在麦克 是许大同公司的同事珍妮的丈夫的面子上,要不是因为珍妮为人一贯诚恳,她决不 会和这家伙多纠缠,任凭他跟自己攀交情。 简宁刚要找个借口离开,麦克却凑了上来:许太太,上次我给你们的建议,你 们考虑过了吗?许先生如今身价可不同一般了。我推荐给你们的保险计划,就是专 为许先生这种重要人物做的。 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商量。简宁推托:再说,丹尼斯那么小,有必要给他买那么 贵的人寿保险吗? 高投资高回报嘛。你们要是买了,将来丹尼斯上学成家的花销全有了。每年固 定分红,你们旱涝保收,想早早退休,也不愁吃穿了。 鬼话连篇。这种保险公司推销员的伎俩骗别人也罢,骗简宁就属于太小儿科了。 简宁在搞房地产之前,曾研究过一段保险推销业。她深知天下没有这等好事。话说 得越满,越说明这事不真实。尽管心里冷笑,简宁还是打算给对方留点面子。于是, 眼睛望着跑向远处的孩子们,说:丁先生,对不起,小家伙们在淘气呢,我得走了。 咱们下次再谈? 好,好。麦克连声应道:我会给你们打电话的。 听了此话,简宁心中一阵嘀咕,后悔自己没有断然回绝他。若让这家伙卯上了 自己家的电话,肯定从此再无安宁,不改电话号码,不会有结局。 珍妮心事重重地坐在她的办公室里。刚才,她给丈夫连连打了两个电话,丈夫 的手机都是关着的。她打丈夫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同事说:麦克出去了。麦克没有 留话给任何人。所以,无法联系到他。 麦克去哪儿了呢?珍妮思忖着。为什么那个中国女人三番五次打电话给丈夫, 而丈夫却躲躲闪闪不肯应答呢? 珍妮手忙脚乱地在厨房里操作着,忽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珍妮甩甩湿手, 拿起话筒,是个略带外国口音的女人。那女人说,她要找麦克。珍妮告诉她,麦克 还没有回家。于是那女人留了个电话号码,请麦克回家后马上给她打过去。半个小 时后,麦克回来,珍妮把电话号码给了丈夫。 麦克瞥了那个号码一眼,揣进兜里。不多一会儿,玛格丽特和本顿到了,大家 忙着寒暄吃饭,珍妮也就把那个电话忘了。可饭刚刚吃完,珍妮还没有来得及把咖 啡和苹果排端上餐桌,电话铃又响了起来。这次是麦克亲自去接的。麦克闷着头听 对方讲了几句,不耐烦地说:关于你的保险问题,保险单上写得清清楚楚,你自己 去好好看看嘛。我对你有什么许诺?我不记得我对你有什么许诺。说着,砰的挂断 了电话。麦克回到餐厅,脸上若无其事,可珍妮能感觉到丈夫心里是不高兴的。 晚上,躺在床上,麦克没有像往日那样贪得无厌地向珍妮的身体索取热情。他 只是说了声晚安,就蒙头睡了。珍妮仰面朝天望着黑洞洞的天花板,她很想问问丈 夫原因。 但因为过去,她从没有插手过麦克生意上的事情,为了这个电话而破例,似乎 让她犹豫。 到了早晨,两人在习惯的时间起了床。睡衣还没有来得及换下来,桌上电话铃 声就响个不停。麦克看了看电话旁的来电显示器,低声骂了句脏话,对珍妮说了声 “别理他”,转身进了浴室。 珍妮坐在床边,任凭电话铃嘀铃铃地叫,半天没动。她也看清了显示器上的电 话号码,正是那个女人留给自己的数字。 等麦克上班走了,也准备出门的珍妮突然发现丈夫的传呼机忘了带,她顺手放 到包里,想上班后给丈夫通个气。丈夫的公司离珍妮办公的地方不远,丈夫卖保险, 整天开车满城跑,顺路取一下也是方便的。可谁知,丈夫她没找到,而那个小小的 传呼机却几分钟响一次,闹得珍妮心慌意乱。上面不断重复显示同一个号码,简直 和抽了羊癫疯一样。最后,珍妮只好把传呼机关掉。 珍妮强迫自己的注意力回到眼前的文件上。一般来说,她不允许个人私事影响 自己的工作。 自从那天发奖会之后,麦克果然遵守诺言,隔三岔五的往许大同家里打电话, 打得简宁走投无路,只好答应麦克来家里见一面。她想,对这种死磨硬泡的人,不 当面给他个“不” 字,就绝不了他的念头。见一面,说清楚,今后也少了麻烦。 简宁走出卧室,看见公公要给麦克泡茶,就说:麦克是“香蕉人”——中国皮 肤,美国心。他喝惯了冷的,还是我给他倒可乐吧。 简宁气虚腿软地走到厨房拿可乐。她庆幸自己早出来一步,要是公公真给这个 家伙彻了茶,让他一壶一壶喝下去,他能借着茶水黏到天黑。 简宁把可口可乐端给麦克,然后说:保险的事我和大同商量过了。我们暂时想 把钱做一些别的投资,所以…… 投资啊,好哇,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谈谈投资的事。麦克轻而易举地截住简宁 的话:这几年美国股票市场牛气冲天,我介绍给你们的这种保险正属于投资性保险, 每年收益和大基金不分上下,还能给你附加带来一笔高额人寿保险金。你看看,这 多合算。 简宁的头昏昏的,但强打精神说:我也许对保险业不那么懂,但我知道保险金 通常要年年交,大多至少交七年,这种事做起来要在经济上有个长远打算才行,我 们没有这种打算,也觉得太麻烦。 麦克马上表示反对。他不仅反对,而且要证明他的反对是有充分理由的:许太 太,你误解了,而且误解得很深。我们来算一笔账好不好?我这里有笔和纸。我们 假定,许太太,你,你先生和你们的儿子,每个人买一份一百万的保险。三个人大 约要交三万元的保险金,每年的投资回报至少百分之十二。另外,还有分红呢,泥 股呢?三年投资翻一番要求不算高吧。可每年三万对你们这种高收入的家庭算得了 什么?十年以后,你们就可以利用这笔小小的投资阔阔绰绰地生活了。 简宁觉得麦克的声音忽远忽近,她有点烦躁地说了句:什么一百万?我们为什 么要买一百万?还有丹尼斯,他才五岁…… 对呀。丹尼斯都五岁了,你们却一份保险都没有给他买。你知道平均每一个美 国家庭的孩子一生中会买几次保险?起码三次。出生时,父母给买一次,那是给孩 子教育做投资的,也算出生礼物;十岁以前,爷爷奶奶会在孩子的某个生日给买一 次,然后,年年在那天交钱。那是给孩子将来结婚成家做投资的。也算是生日礼物; 孩子长大了,真的成家立业了,他自己还会给自己买一次,那是为了一旦自己出现 意外,给妻子和未来的儿女们买的生活保障。你看,这才叫做爱孩子,爱家人。咱 们中国人嘴上讲任何疼爱子女,讲家产将来都是子女的,可一到了给孩子买保险, 大家就都心痛起来,跟割肉一样舍不得下刀。这种爱孩子有什么说服力啊? 简宁怔怔地看着麦克的嘴唇上下翻动。她忽然想起了病房里的儿子,想起了儿 子声嘶力竭的哭叫,想起儿子将被人带到一个不知晓的地方去,自己和丈夫将进入 一场官司。 麦斯·尤是个自诩很浪漫的人。在他看来,星期里的每一天都是有颜色的—— 赤橙黄绿青蓝紫。外国日历的星期是从星期天开始,所以,星期一的颜色是橙红色 的。他偏爱橙红色。有科学证明,橙红色可以刺激人的中枢神经,让人兴奋、激动, 有创作欲望,甚至,增加食欲。所以,星期一是属于麦克这一类人的。当然,也有 另一种说法,说橙红色若用在有精神病潜在危险的人群中,会诱使他们发病。麦克 觉得这一说法很有意思,但与他无关。因为,他的精神系统是最健康的,钢铁一样 稳定的。麦克一直坚持这种想法。他为自己能全心全意热爱生活而骄傲。 然而,这一天,这个星期一,却像是完全背离了麦克对星期一的理解。它是如 此的荒诞,如此的凶恶,如此的不通情理,它几乎动摇了麦克美好的信念。 麦克早上一起床,就有种不祥的预兆。先是他发现这个清晨异样的宁静。连着 好几天的纠缠不休的电话没有了,传呼机上恼人的呼叫号码没有了。好像麦克的生 活突然被人打了个楔子,突然出现了一个空白;好像他一贯可以信赖的电信系统忽 然失灵,忽然中断了与外界的联系。麦克忐忑不安地给自己的经理梅勒先生打了个 电话。麦克和梅勒先生的关系相当不错。这两年,麦克卖保险卖得热火朝天,梅勒 先生跟着麦克拿回扣,日子也是蒸蒸日上。刘易斯·梅勒听到麦克的声音,嘻嘻哈 哈笑着说,他可没有指望麦克今天这么早就想和他通话。昨天,麦克在高尔夫球场 大赢了他,他很想报这一箭之仇呢。麦克说,他一定给梅勒先生一次机会,并问道: 今天早上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梅勒先生想了想,说,他想不起今天有什么特别的 事情。他只知道和往常每一个星期—一样,公司的全体职员将到公司集中,参加业 务会议。 麦克放下电话,但心里的不安并没有过去。梅勒先生的话不仅没有使他有丝毫 的放松,反而叫他警醒。全体职员都到公司集中,意味着这是一个公众场面,一个 万一有什么差错,便成了众矢之的,成了人们的兴趣中心的日子。他小心翼翼地收 拾好自己必用的文件,挑选了一套颜色较深,较为庄重的西装,拿上“宝马”车的 钥匙准备出门。 珍妮今天上午和大夫预约好了,要去做妇科检查。她在麦克即将出门的时候突 然叫住对方:亲爱的,你还没跟我告别。说着,踮起脚,向丈夫仰起头。出门告别 亲吻,本是两个人结婚后一直坚持的小把戏。麦克今天心事很重,竟把这个保留节 目忘掉了。 麦克草草吻了珍妮一下,说:对不起,宝贝儿,我有事,得赶快走了。 珍妮却依旧不放:你还没有说,你爱我。 麦克无可奈何,只得敷衍地说了声:哦,我爱你。 珍妮显然对丈夫今天的态度不大满意。她像只鸟一样歪着头看看丈夫,说:你 今天好像不太爱我。 麦克对她招招手,说了声“再见”,把珍妮甩在了屋里。一般情况下,麦克对 珍妮是曲意奉迎的。对付女人他只要半心半意便可大获成效,但今天,他实在是没 有兴致。 他在没有兴致的时候,常常会对女人生出恨意,觉得女人是一种报讨厌的动物。 麦克从自己住的街区拐上高速公路。今天尽管是星期一,交通却并没有比平时 更糟。 麦克一边开车一边想,星期一的交通竟然保持在这种水平上,也是一种让人不 舒服的奇怪。 到了公司的停车场前,麦克将车停入自己的固定车位。 他坐在车里等待了几分钟,眼睛望着公司的大门。通常,星期一的例会,麦克 总是尽量来得早些。和同事就这个机会打打招呼,交流信息,融洽感情是很有必要 的。虽说做保险业是各自为战,只用对上级负责,用不着对同事负责,但人际关系 是可以作用于生活的方方面面的润滑剂。他不在乎略做小小投资,他要留为储备资 源。 不过,今天的情况不同。今天他宁可坐在停车场里等待开会,他宁可最后一个 进入会场。而会议开始,便意昧着他免去了和别人的应酬,更不会遭受别人的打扰 了。他在车里看着同事们一个个走进公司大门。这些同事们的脸上都挂着踌躇满志 的表情。这使他想起,最近公司准备宣布本年度最佳销售人员的大奖名单。那些连 续五年获最佳销售人员大奖的人,不仅仅在分公司享受一次欧洲旅游的机会,而且, 纽约曼哈顿总部还要授予金奖章,并发放一笔可观的奖金。麦克暗自认为,此殊荣 非他莫属。他调查过分公司的历史,自一九八O 年以来,大都会保险公司在圣路易 斯的分部,还没有出现过连续五年获得最佳销售大奖的人。自己这次若能够金榜提 名,那么,起码可以弄一个分支机构高级经理的位置来坐一坐了。那时候,自己除 了享受层层下属卖保险的回扣提成外,还享受着其他更多的福利待遇和红利。自己 当然用不着再陪着笑脸巴结刘易斯·梅勒这个高尔夫臭手,去陪他打高尔夫球。甚 至,自己挤掉了梅勒先生的饭碗,也是可能的。 麦克想着,嘴角挂上了隐约的笑容。他的心请一改善,就对此刻目前坐在停车 场里的处境不大满意起来。他觉得自己有一点儿多虑,有一点儿可笑,有一点儿过 于谨慎了。 他对着后视镜端详了一下自己的仪表。五官周正,肤色健康,额头饱满,印堂 发亮,显然是走“顺”字的迹象。这样的一张脸,做国会议员,做总统都是合格的。 命里该发的人,老天想亡都亡不掉,难道还会被一些小鱼小虾、小风小浪吓着吗? 他哼了一声,提起自己的手提电脑,走下了车。 麦克大踏步地走进公司大门。他目不斜视,直向电梯间走去。两部电梯都在运 行中,麦克仰脸看了看红色箭头,一个在五楼,一个在三楼,他的手指飞快地按下 两个电钮。 尽管他只需要一部电梯,但他不会放过另一部电梯可能的机会。 两部电梯同时开始徐徐向一楼下降。就在麦克猜测哪一部会先到的时候,忽然 有人拍了拍麦克的肩膀。那人手劲儿用得挺大,声调里带有气喘吁吁的得意:丁先 生。 麦克愕然回头。 只见刘茵一身淡藕色的套装衬着肉嘟嘟的脸蛋儿,样子少见的精神抖擞。她一 字一字地说:你让我好等。 当刘茵在电梯间门口捕住麦克的时候,她有一种在大马路上捕住了偷她钱包小 贼的快乐感。不管你使用什么手法,不管你化妆成什么样的美女,人民群众的雪亮 眼睛都不会放过你。这段词似乎已经久违,但现在背诵起来却十分上口,十分贴切。 她差一点儿用儿时电影里常见的口吻对麦斯·尤大喝:不许动,举起手来! 开始,麦克的神色有点惶遽,但他马上镇定下来。他望着刘茵,好像刚刚认出 刘茵的模样,绽出满脸真诚的笑容:哎呀,刘校长,怎么这么巧,在公司碰到你了。 我不来公司找你,你会一辈子躲着我。 哪儿的话。只要你刘校长一个电话,我可以立刻到你府上拜访。 刘茵冷笑着说道:我给你打过不下一百个电话了。你的手机永远不开,你的传 呼机永远不回电话,家里电话也永远没有人接。我要不是在你们公司看见你,我以 为你已经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呢。 麦克以抱歉万分的神情说:我最近实在是太忙了,今天公司又有会。这样吧, 会完了,我去找你。 刘茵又笑了:不敢劳驾你。既然今天我人都来了,还是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 楚的好。我买你的保险已经买了两年,钱我是年年交,可到底这保险是怎么回事儿, 我心里一直糊涂着。幸亏有人指点我读了一遍你们公司的保险单,我发现自己原来 上了一大当。 麦克听到这儿,脸色沉了下来:刘校长,你要是对公司的保险条款有意见,可 以直接给总公司写信,这些东西可不是我一个小小的保险推销员能做决定的。说完, 他就往电梯上走。 刘茵一见,倒也不慌,跟着麦克往电梯上走。 麦克说:你不要跟着我,公司开会,我没有时间了。 刘茵不理睬他。 电梯上了四楼,门打开,麦克走出电梯,转身对刘茵说:刘校长,你这是在纠 缠。 我们是大公司,每做一件事,都是有法律依据和保障的。这些在合同和保单里 说得很清楚。事情已经三年,你现在反悔是不是太晚了? 刘茵也不搭话,还是跟在他后面。 麦克终于不得不闭嘴,他已经隐约看到公司的会议室里坐了不少人。他想,让 她跟着吧。当她跟着自己走人会议室,忽然面对那么多公司职工嗔怪的眼睛,她会 羞傀得无地自容,最后知难而退。 麦克想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大步走进会议室。进去后他立刻找了张投人坐 的椅子坐下,把手提电脑放在脚边,然后,抬起头准备和同事们打招呼。这时,他 突然有一点儿疑惑,他的疑惑来自于那些周围的面孔。这些面孔似曾相识,但又一 时召唤不出他们的名字。他们都不属于这个公司,他们不是他的同事,他们不仅不 是他的同事,而且不是美国人。他们都是清一色的黄皮肤。他们的眼睛是黑褐色的, 虎视眈眈的黑褐色。 他们盯着他,似乎很饥饿,似乎一声令下,就能把他吃了。 麦克问:这是干什么?他的四肢像被蒸发的馒头,渐渐虚泡,沁出水分。他转 身瞪着刘茵:你们这是想干什么? 刘茵答:开会。我们是来开会的。 什么会? 你的记性真的不好?刘茵遗憾地叹道:当初我听了你的花言巧语,买了你的保 险。 还帮着你宣传,让另外二十三个中国人协会的会员也买了你的保险。现在大家 都来了,能凑齐也挺不容易的。趁这个机会咱们开个会吧。 麦克记不得这个会议是怎么开始的。他只记得他周围的面孔都在对他大吼大叫。 他们在向他追问百分之十二的年回报、红利和派股,他们要看他们的保险年盈利报 告,他们要知道他们的钱是不是真的在生钱在下意儿?他们要确定他们的钱是投在 聚宝盆里,而不是投在臭水沟里了。 麦克听他们喊了一阵,什么也不答,但情绪却慢慢镇定下来。他知道无论这些 人多么有劲儿,他们都会喊累的。他们喊累了,自然就会放低嗓门,自然就会轮到 他说话,轮到他发挥他的魅力了。 可是,他期待的这个过程还没有出现,会议室外面就聚集起许多准备参加公司 例会的职员。他们向屋子里探头探脑,挤眉弄眼,像是围挤在马戏团帐篷外准备观 看小狗跳火圈儿和驯雄狮表演的观众。麦克被他们看得发毛,他知道再不制止屋里 的喧嚣,屋外就会产生灾难性的后果——那些围观的人们并不在意是非,他们在估 价他的能力、判断性和处理事件的手腕。他若在众目睽睽之下控制住了事态,他麦 斯·尤先生在同事眼中便是个英雄。公司与客户的纠纷永远是有的,像今天这种场 面正是衡量英雄与狗熊的试金石。否则,他只好卷铺盖滚蛋,并上公司的黑名单。 大都会保险公司对犯了错误的雇员从不宽容。而雇员所犯的最大错误,就是河心翻 船,搞不定自己的客户。 麦克高高举起自己的手。他认为这个姿势是政治首脑们解决国际争端时使用的 最典型的手势;而围攻他的人们看他低着头,举着手,以为那是一个走投无路举枪 缴械,甘心放弃抵抗当俘虏的表示。屋子里的人们静下来。 麦克说:你们不就是要看你们投资保险的盈利报告吗? 我去给你们拿。 麦克走出会议室,走向自己的办公室。这些人的盈利报告全锁在麦克的文件柜 里,连封口都没拆。他当初和这些中国人说好替他们管理账户,所以,报告也都由 总公司直接寄给麦克。这些报告三五个月来一次,一摞摞越集越多,而投保的人却 从来没有向麦克查问过究竟。这使麦克曾经产生过把这些报告扔进垃圾筒的念头。 还好麦克的文件柜硕大,念头产生后,他并没有立即行动。想起来,这是他今天忽 然感到庆幸的第一件事。 麦克往办公室走,他发现自己身后跟着一个淡藕色的影子。那刘茵不声不响却 寸步不离地黏着他,显然怕他借拿报告脚底抹油。麦克心里恨得长牙。麦克认为今 天的尴尬全是这个肥白的女人惹出来的。这个女人平日脑子缺根筋,但一旦认准要 干什么,就像恶狗咬住骨头,打死不撒口。 麦克把报告放到会议室的桌子上。人们按姓名分别拣走自己的那份。在一片稀 里哗啦撕拆信件的声音中,麦克若无其事地打开他的电脑,好像在里面搜寻出自己 所需要的文件。 咦,不是保证百分之十二的回报吗?我这几年投了十来万块钱,怎么才挣了这 么点儿,比银行利息还低? 这算什么东西。我投保的钱不仅没挣,反而还赂了! 我们全家每年的积蓄大半儿都投在这里面了。你答应我们的那些好处在哪儿? 屋子里的喧嚣刚刚重新泛起,麦克及时地又举起了他的双手。 麦克问:你们把你们的保单都带来了吗? 人们异口同声说:带着呢。 麦克说:好,看看你们的保单和合同,什么地方写着公司保证每年百分之十二 的回报? 人群中一阵沉默。 没有吧?可保单上清清楚楚写着投资保险有风险,是否能获得盈利全靠股票市 场走向和公司的经营情况。当然,这并不代表大家投保就吃亏了。有一点公司是给 予明确保障的,那就是只要保单是在有效期,双方契约条件不变的情况下,我们大 家每个人的保险数额绝对不会变。一旦发生意外,他或她的家人马上就可以拿到这 一大笔钱…… 麦克说得头头是道,洋洋得意。他深信自己了解这些中国人,他深知这些中国 人的要害处在哪儿,而他只要一出击,必定命中要害,并让他们毫无回手之力。麦 克做保险做了五年半,从一开始,他就发现公司发给每一个投保人的保险文件(包 括保单及保险条款)大有学问。这种文件一般都有厚厚的好几大本,每一本三四百 页,密密麻麻的字体比蚂蚁还小,没有特别的决心和耐力,是很难将这些文件从头 至尾阅读一遍的。再加上文件中使用的都是标准的法律用语,美国人不是吃这碗饭 的尚且看不懂,更不要讲那些英文水平不够高,或者英文水平尽管很高但对美国法 律仅仅一知半解的中国人了。所以,这些文件到了投保人手里,往往封页都没有翻 开,便被束之高阁,不到万不得已,决没有兴趣碰它——下。 不对!刘茵第一个喊起来:这跟你当初和我们说的一点儿都对不上号。 怎么会呢?麦克翻着眼睛:公司的保险条款上有什么,我就跟你们说什么。条 款上没有的,我怎么敢瞎说? 刘茵胀红了脸:你要是当初跟我们说的是刚才那些话,我们会买你的保险就是 神经病。 好好,退一万步,就算我曾经说过什么。你们签订合同拿到保单,按公司规定 你们还有十来天的退保时间。你们看了保单,觉得我说的话有问题,或者对条款不 满意,完全可以退保嘛。你们都是大知识分子,大学者,能凭我一张嘴就把你们都 骗了?说到哪儿人家也不会信啊。当初你们高高兴兴地投资买保险,现在听了一些 人的挑唆就来闹事,这是不是也有点儿太失你们的身份了。 众人一时竟无言对答。 麦克唇边漾出浅浅笑意:好啦,大家都是中国人,我也不计较这一点小事。你 们当中有些人的投资不尽人意,我可以帮你们重新做一下投资组合调整。另外,最 近公司还有新的投资计划,我可以向你们介绍一下…… 刘茵恨很地打断他:你别做梦了。你以为你嘴巧,就遮着天了?你的上司在哪 儿? 我们找他谈去。你抵赖,不等于这事就没有了。我们买的是大都会保险公司的 保险,你们公司要对它下属职员的所作所为负责任。 刘茵的话顿时赢得周围人的赞许。找他上司去!找他公司老板去! 人们的鼓嗓大有呼风唤雨之势。麦克不由得站了起来,不由得举起双手,连连 说:你们听我讲啊,你们听我讲啊! 没有人理睬他,没有人再把他当回事。 这时,一个带着黑边眼镜,头顶一片光亮亮的开阔地的男人从门外挤了进来。 他皱着眉头,不快地扫视着屋里,然后问:怎么回事?这里出什么事了? 麦克望见他,嘴里干干的,说:梅勒先生…… 刘易斯·梅勒仍在问:他们是什么人?谁的客户?谁让他们来的,啊? 刘茵马上迎上前去:我是圣路易斯中国人协会会长,圣路易斯《华人周刊》主 编,圣路易斯“汇文中文学校”校长菌。刘。她把名片塞到刘易斯·梅勒手里。 刘易斯·梅勒被刘茵这一长串头衔摘糊涂了,他对着刘菌的名片直眨眼睛。 麦克慢慢走过去。在这三五米内,他脑子迅速对局势做了重新判断,一个新的 计划正模模糊糊在他心中形成。 麦克对众人指了指刘易斯·梅勒,说:这位就是梅勒先生。我的老板,你们要 找的人。 坐在许大同身边的简宁盯着报纸,忽然面色有些异样。 许大同察觉,问:怎么了?上面说什么? 简宁不答。许大同侧目看去,只见简宁注视的标题是《投资保险设有陷讲,华 人兄弟务必当心》。奇怪地问: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吗? 简宁嘟嘟嚷嚷地说:记得前两天我告诉你,我通过珍妮的丈夫给丹尼斯买了一 份保险? 啊,是。 现在想想,好像有点儿不妥。报纸上说,有人在推销保险时,利用中国移民英 文水乎不够高,或者法律知识不够全面,诱惑误导投保人。目前这些投保人正在互 相联络,要跟保险公司有个说法。 许大同问:哪家保险公司? 大都会保险公司。 咱们买的不是那家吧? 简宁不吭声。许大同知道这点侥幸没有了,于是劝慰妻子:不过,同一家保险 公司旗下有成千上万个推销员,好坏掺杂也是常有的。你那么个精明人,总不至于 轻易上那些骗子的当。 简宁迟疑不定,说:我最好还是给刘茵打个电话。报纸上没有提推销员的名字, 可麦斯·尤这个人平时舌头上跑车,我心里有点儿拿不准。 当太阳已经过午的时候,麦克才从床上爬起来。当他蒙蒙朦朦苏醒的时候,感 到了饥饿,也感到了口渴。他想像自己是一只饥饿的狼,在没有水源的沙漠上整整 徘徊了一夜,头和脖子都很沉重,四肢被沙石磨顾得伤痕累累,皮毛枯槁,带着一 股臭味。后来,他慢慢睁开眼睛,望到的不是茫茫黄沙,而是铺挂了整面墙的淡蓝 色的窗慢,和窗慢上长矛般的黑色的横杆,这才想起原来是躺在在自家的床上。 麦克今天没有去上班,这本不在他的计划之中。当然,实际上这二十多个小时 所发生的事情,没有一件是在他的计划之中的。 昨天上午,麦克在会议室经历了他生手难忘的一幕。当刘易斯·梅勒走进来的 时候,那些围着他喊叫的人好像忽然看到了救星,立刻抛开麦克,而把枪炮般的嘴 巴对准了刘易斯·梅勒。 刘易斯·梅勒顿时招架不住。他时时摸着自己的眼镜框,像是怕混乱中被人抢 走,说:你们可不可以坐下,一个一个地说? 刘茵向她的人马点了点头。那些情绪激昂的人们尽管热血冲头,但还是文明世 界里的人。他们四散开来,就位坐下,一下子变得没有人说话了。 刘易斯·梅勒问:你们到底有什么要求P 我们要退保,并且赔偿损失。 什么?刘易斯·梅勒瞪大眼睛向人群中望去。 我们要退保和赔偿损失。这是一个瘦小干瘪,尖尖的鼻子有些发红的小老头儿 说的话。麦克隐隐约约记起这个小老头儿原是个研究生物出身的学者,后来,他用 自己的积蓄买下一个外卖店,把对生物学的满腔热情全都投入到了宫爆鸡丁和鱼香 肉丝上。他餐馆虽经营的没什么特色,但对算账却有天才,一分一厘都把得很紧, 所以,日子也算小康。两年前,麦克引他上钩时颇费了些心思,眼看他把一个计算 器几乎算破,才给自己买了一百万的人寿保险。 请问,这位先生为什么要退保呢?刘易斯·梅勒问。 我们上当了。我投资保险花了那么多钱,两年过去,-分没挣还赔了。 先生一定是对我们公司的保险原则有误解。刘易斯·梅勒不慌不忙地说:买保 险不像是买股票,不管挣没挣钱,高兴了就可以卖。你们花钱买的是你们一旦过世, 留给家人的那一大笔钱。在这个过程中,你投保的钱被我们的投资专家放到股市上 去。大家都知道股市是风雨无常的,你不可能总指望挣钱而永远不赔钱吧。 麦克伏在刘易斯·梅勒的耳边轻声说:我也是这么对他们讲的。 可是丁先生当初对我们有过担保呢。小老头儿有点儿急:我太太跟我离婚了, 儿子也长大了。我投资保险就是为了挣钱养老,为了自己花的,根本没打算把钱留 给谁。 刘易斯·梅勒笑着摇摇头:丁先生怎么可能给你做这种担保? 麦克说:是啊,我只是给他们举例说明投资回报的不同情况。有人投资保险, 一年挣百分之二十三十的时候也是有的。可我们不能光听好的,不听坏的,报喜不 报忧哇。 刘易斯·梅勒赞同地接着说:何况保险公司不是属于丁先生的,也不是属于我 们某个人的。谁可以给你们做这种荒谬的担保呢?就算有人担保,你们也不应该信 啊? 梅勒先生对自己的手下倒是很爱护。刘茵冷笑一声:可惜我们有证据,我们也 有我们自己的律师。麦斯·尤,你尽管昧着良心,我们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向法庭证 明你向我们卖保险的时候说的是另外一套话。你们不给我们退保,我们会去找你们 的总公司?还有,从今天起,你们别想从我们口袋里再骗一分钱的保险金。 总公司,好啊,我现在就可以帮你们拨电话。总公司专门有自己的客户服务部, 专门接受客户投诉。刘易斯·梅勒不慌不忙拨通了会议室桌上的电话,说:刘女士, 我们的电话服务系统质量很高,请吧! 刘茵接过话筒,听到里面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早上好,女士,我是大都会 保险公司的罗莎·罗杰斯,能为你做点什么? 我姓刘,是你们的客户。三年前我买了你们的保险,现在发现你们的推销人对 我的许诺和你们公司对我的保险金的实际操作情况不符,所以,我要求马上退保和 赔偿所受的损失…… 刘茵的话音未落,话筒里的声音就变得生硬起来:刘女士,我想,关于公司退 保的规定,在你三年前拿到保单时已经很清楚。假如你认为是向你推销保险的人员 犯了错误,可以向我们公司他所任职的分支机构提出你们的申诉…… 屁话!刘茵气得啪地挂断了电话。她看着刘易斯·梅勒洋洋自得的神情恨恨地 说:好哇,你们等着吧,看着怎么把你们这些大都会保险公司的宝贝们全送上法庭 去。我倒不信,吃了亏,受了害,到头还是你们有理了。 刘易斯·梅勒听了刘茵的话,脸色有变,望着众人说:我想大都会保险公司的 资产有多大你们心里应该有数。它雇用着全国最好的律师事务所为它服务,任何人 想要跟它打官司那就请便。不过,我劝大家还是冷静一点儿,不要故意扩大事态。 你们的保险金到期不交,是你们自己的选择。但公司对此有明确规定,那可是属于 违约行为。逾期一定时间,你们投保的人寿保险就失效了。到时候吃亏的是你们自 己。 屋子里的人潮水样退干净了,看热闹的职员们一个个探头探脑走进来。 开会吗?有人问。 刘易斯·梅勒嗯了一声,阴沉着脸走了出去。麦克悄没声地跟在后面。 走了一段,刘易斯突然问:你知道自己闯了什么祸吗? 麦克竭力做出委屈状:梅勒先生,你了解我。我胆子再大也不敢做这种事。他 们中间肯定有什么阴谋。他们不会只对我一个人来的,他们是对咱们公司来的。 刘易斯·梅勒手一摆:算了,你这个人就是胆子大。我看他们的话十有八九是 真的。 现在既不能给他们退保,也不能让他们把公司告了,你自己想办法去吧。 麦克“是是”着,支着的煽风耳朵耷拉下来。 又往前走了一阵,刘易斯问道:他们手中有什么证据? 麦克忙担保:他们手中能有什么证据?那都是讹诈,是攻心战。我了解这些中 国人。 风声大,雨点小,吓唬人的。 刘易斯·梅勒瞪了他一眼:别高兴得太早。公司决不允许自己的名誉被抹黑。 这种事到了媒介手里就成了做大菜的佐料。那个女人不是什么报社的吗?等着看吧, 你我的麻烦全在后面呢。他沉吟片刻,又说:开完会,把这批人的保险合同和他们 的盈利报告全部送到我办公室来。 麦克被老板训斥了一顿,心里并没有特别的沮丧。刘易斯·梅勒的眼睛在喷火, 尽管他没有骂出“狗屎”笨蛋“、”操娘“的话,但他恨不得用爪子烧麦克的脸的 心还是有的。麦克不在乎刘易斯说什么,重要的是他看出来刘易斯准备保他。保他 并不是对他的偏爱(麦克怀疑这个秃脑袋的家伙会真爱上什么人),他是衡量了利 害关系之后,做出了保麦克的决定。那是一笔清楚账。麦克所得全部回扣都有梅勒 先生的一份。麦克吃的是大块的红烧肉,梅勒先生吃的是精炖的肉羹,两个人谁也 不会把吞进去的东西吐出来;再者,这退保赔偿是有连锁反应的。五年多,麦克共 卖给中国人的人寿保险近百人次,退保风潮若起,不仅仅涉及这一百多口子,还有 韩国人,越南人,日本人。黄种人闹完白种人就会闹,直闹到圣路易斯的大都会保 险公司分支机构全部垮台为止。这是梅勒一眼就能看到的后果。他比麦克还要在意 自己的这个饭碗。他做保险做了大半辈子,从头来的事他想都不敢想。现在刘易斯 决定亲自插手,将自己和麦克拴在同一辆战车上,这叫麦克心里大大松了口气。当 然,下一步棋如何走还要靠麦克自己的脑子。凭直觉他知道,这几十个闹事的人中, 挑头的是少数,起哄的是多数,把那几个挑头的分化瓦解是当务之急。挑头的倒了, 起哄的自然会做乌兽状。 他这么想着,在公司开业务例会的时候,满脑子念的都是这些经,会上究竟别 人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到。 散会后,麦克急急忙忙跑回办公室取保险合同和盈利报告。这时,有电话找麦 克,说是麦克的太大珍妮打进来的。 麦克很不耐烦地拾起话筒:什么事?快讲! 珍妮显然被麦克吓了一跳,她以为丈夫没有听出自己的声音,提高嗓门强调着: 麦克,是我。 麦克腔调依旧:你有没有完?我正忙着,没事我挂了。 珍妮情绪一落千文,她踌躇半晌,仿佛在赌气:算了,既然这样,回家再说吧。 没容麦克搭腔,她就把线断掉了。 麦克开始从心里诅咒女人,那些打开潘多拉盒子的祸水,没有她们,世界会清 净许多。他一边翻找文件,一边寻思珍妮会在家里布没什么样的战场等待和他开战。 自己外面焦头烂额,回家还要应付挑衅,早知如此,当初真不该只图她那个后爹的 名声,和她这个既小家子气,又有石头般顽固头脑的笨女人结婚。 麦克傍晚才离开公司,他开着车,思绪忽然飘忽到过去单身生活的日子里。那 时,他穿着时髦,吃的好,整天无忧无虑,还可以自由自在地和女孩子调情上床。 比起眼下受人管束摧残的日子真像是神仙。珍妮这个女人缺乏风情,床上功夫平乎, 操持家务更是没头没脑,厨艺简直不敢恭维。床上不能慰藉男人,床下又不能拴住 男人的胃,这种女人竟跟着麦克享受到荣华富贵,真该念佛才对。而她却不识好歹, 胆敢跟他麦克使性子! 麦克想着方向盘就朝着左面的小路拐去。在半英里外的购物中心,有一家小小 的泰国餐馆。饭菜美昧可口不说,老板娘还十分风流香艳。麦克今天的心境像精血 俱亏的病人,需要大补。 当麦克一身酒气回到家中的时候,已是半夜两点多了。 这时,电话铃突然响起,许大同伸手去接。话筒里立刻传来刘茵亮亮的声音: 许先生啊,我是刘茵。昨天的东西看过了吗? 看啦。真得谢谢你们。许大同望望父亲的房门,压低声音说:我想让我们的律 师再瞧瞧。过一两天就给您送回去,成吗? 刘茵笑着回答:那有什么不成的。还有一件事,想跟你们商量一下。昨天,你 太太电话上问起麦斯·尤卖保险的事,说她最近通过麦斯·尤给你们儿子也买了一 份保险? 许大同看了一眼简宁:好像是吧。她就在这儿呢,要不你直接问她? 许大同把话筒递绘简宁。 简宁心事重重地应了一声:刘校长,什么事? 我们决定起诉大都会保险公司,要求退保、赔偿和赔礼道歉。已经找好了律师、 并且联络了四十多个人。你们要不要参加? 我们是刚刚买的保险,还在退保期内。要想退保可以直接向公司讲明。不太符 合参加诉讼的条件吧。 反正由你啦。只是大家心齐,做事要容易一点。我们的律师说,目前最重要的 是搜集证据。我们这些人大多数都是早就买了保险,当初也没拿个录音机把麦斯· 尤的那些花言巧语录下来。现在找物证还真的有点儿困难。我想起你算是我们当中 和麦斯·尤最近打过交道的人,说不定留下了什么有用的证据可以提供给法庭? 简宁半晌没说话,最后道:刘校长,你知道我们最近也是忙昏了头。那天的保 险我是匆匆忙忙买下来的,是不是留下了什么对你们有用的证据,一时说不好。这 样吧,容我找找,要是有了,给您打电话? 挂断了和刘茵的电话,简宁发现许大同正用眼睛斜视着她。 你干吗?简宁问。 人家中国人协会给咱们帮了那么些忙,刘茵找咱们打听点儿事,你怎么支支吾 吾,躲躲闪闪的? 大同,咱们为自己的这场官司已经焦头烂额了,哪还有精神同时应付另外一场 官司。 你是不是有点私心眼儿?麦斯·尤是害群之马。把那么多中国人给坑了,你不 帮刘茵他们,就等于帮了麦斯·尤。 我哪有那么大本事?找谁也帮不上。你没看见我连我自己的丈夫儿子都救不了。 再说,刘茵要的证据我哪儿有哇? 许大同望见简宁毛茸茸的大眼睛变得水蒙蒙的了,不由得有些抱歉。他轻轻拍 了拍简宁的肩膀:行了,行了,没有就算了。我也是说说而已。 简宁甩开他的手。 许大同只好自己找活地说:那我洗碗啦? 简宁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许大同把碗筷抱到水池里,哗哗打开了水龙头,嘴里嘟囔着:珍妮也是命苦, 怎么嫁了个这么不成器的家伙。 简宁见丈夫背着身在洗碗,便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厨房。 简宁走到书房,掩上门。她打开自己的抽屉,拿出一个文件夹,那里面有丹尼 斯的保险文件、合同,以及麦克前次到家里来时信手在上面乱写乱画的那张纸。简 宁细细朝纸上看去,上面有公式,也有一些简短的英文句子,年回报率不低于百分 之十二,是用红圆珠笔写着的,旁边画了两个惊叹号。另外,上面还有“三年:百 分之百”和“分红‘、”派股“的字样。简宁看着这些数码和字句,心里怦怦地跳 起来。她原来只是根据自己从不乱扔任何写有只言片语的纸张的习惯推测,麦斯· 尤很有可能留下什么把柄在自己家里。 现在看到这张纸,她反而怕了起来。这个东西果真是刘茵他们目前求也求不到 的宝贝。有了它,那四十几个中国人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走上法庭。可这样一来,法 庭传讯证人的时候一定会把自己牵连过去。且不说责任大小,光这种官司的旷日持 久,自己就受不了。再者,刘茵他们是和谁打官司?大都会保险官司。几个小小百 姓和全美数一数二的保险公司斗法,怎么可能占到便宜?简宁在房地产公司上班, 那是个交际广,信息又很灵通的地方,关于美国大公司心黑手毒整治对手的故事她 听得太多了。她可不想一脚踏入烂泥塘。 简宁端详着这张纸,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和丈夫商量吗?许大同好打抱不平又 不知死活的脾气简宁太清楚了。她宁可暂时对谁都不张扬,以后慢慢再做决断。她 想着,小心冀冀地把纸对折,重新收回到文件夹里,然后将文件放回到抽屉中。她 想:圣路易斯这么多的中国人,总会有一两个和她一样心细的吧?麦克在中国人圈 子里卖了这么些年保险,哪能不留下点儿蛛丝马迹?何况,刘茵在中国人中间的能 量是有目共睹的,她一定有办法弄到她所需要的东西。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五日 简宁庆幸自己早有预见,否则吃不看鱼.含油一身腥 刘茵是在莎利文先生的办公室得知联邦税务人员来查税的事。 早上,刘茵开车到律师楼去见莎利文先生。莎利文先生是高律师的朋友。高律 师曾告诉刘茵,他这位朋友能耐很大,刀笔专家,通神鬼,专喜欢接难打的官司, 并且获胜率极高,所以,他接的赔偿案都是打赢了官司才收钱。 刘茵已经和莎利文先生见过三面。莎利文先生又高又瘦,穿一身黑衣服,弯弯 大大的鹰勾鼻子使他很像一只站在崖顶上抖动翅膀的老雕。他跟刘茵等人谈案子时, 脑子锐利得如同刀锋。他分析双方的实力,我方的策略和对方可能使用的诡计,句 句话都被那刀锋般的脑子切得校是校,角是角。刘茵看着他阵子里精亮的神来;他 颧骨上的红晕,猜想他们提供的打官司的材料和文件一定已经化为营养他脑细胞的 一部分原料。他告诉刘茵,他很喜欢这个案子,他很喜欢看大公司犯错误,也很喜 欢看大公司输掉官司时的难堪。总之,他很高兴。 这么说,我们肯定会赢的?刘茵满怀希望地问。 谁说我们会赢?谁向你这样担保过?莎利文先生刁顽地翻了翻眼睛。真要是那 么容易的官司,你们干吗还来找我? 刘茵不吱声了。她看出这只老黑雕热爱的是被人挑战,他在意的是挑战过程中 不断加码的难度和所能超越的极限,至于结果,那只是结束他快乐过程的一个符号。 自从圣路易斯的中国人准备和大都会保险公司打官司的消息传出去后,刘茵的 报社更加繁忙。圣路易斯的新闻媒体纷纷要求采访,挖掘消息,刘茵乐得她的同行 为这个案子做义务宣传,所以,她大门敞开,来者不拒。 今天莎利文先生找她是因为他接到了大都会保险公司的通知,说愿意在官司正 式进入法律程序前向刘茵等四十多人让步,给他们退保,即把投保人投保的资金全 部退回。 并还说,这是大都会保险公司历史上所同意做出的最大妥协。对方放话,大都 会保险公司不是怕打官司,而是怕打起官司来,人家说大都会保险公司以大欺小。 莎利文先生笑眯眯地问刘茵:怎么样?你们已经拿到你们要求的东西的三分之 一,官司还要不要打? 退保?他们现在同意退保太晚了。刘茵气哼哼地:再说,他们态度恶劣,根本 没提赔偿和赔礼道歉。 很好。莎利文先生满意地点点头:不过,你们不妨把大都会保险公司在进入正 式诉讼前已经腿软的消息散布出去,让大家知道对方理亏和心虚了。 刘茵当即在律师楼给报社的编辑小吴打了电话,让她马上在已经排版的报纸上 补一条消息,并把这条消息传递给圣路易斯的各家报业同仁。 刘茵的电话挂到报社,铃响了半天才有人座答。对方声音中慌慌张张,像被老 虎咬着屁股似的。 刘茵奇怪起来:小吴,出什么事啦? 联邦税务局的人在这儿呢,好凶啊。 税务局的?他们来干什么;查税啊,他们已经把报社的账号给封了。 刘茵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而起,顿时多半个身子都僵了。 别慌,别慌啊。她不知道是在安慰别人还是安慰自己:我马上就回去。 刘茵来到报社门口,看到车道上停着几辆完全陌生的车子。但当她走进自己的 办公室的时候,发现办公室比那些车子还要叫她陌生。办公室里的文件被翻得乱七 八糟,几个面孔像强盗一样的男人在里面耀武扬威。 刘女士吗?一个矮墩墩的男人问她。 刘茵点点头。 我们要暂时用一下你的办公室,你可以在外面坐一会儿。有问题我们会叫你的。 刘茵懵懵懂懂地走出来,走到外间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她坐在那儿好一阵没有反应出为什么自己走出来的道理。这些人在她的办公室 里发号施令,而她竟没有勇气质问对方为什么要侵占她的报社,侵占她的办公室。 刘茵想,她应该找到和对方打交道的正确言辞来。可找了半天,她的语言系统里面 没有这种储存。 联邦税务局?刘茵听过这个地方。她的会计师年年把她的一部分收入寄到那里 去。但那是一种遥远的概念,远不及突然展现到你面前那样新鲜刺激。联邦税务局 的人光临刘茵的办公室了。这是一种质的飞跃,这是一种被抛出地球轨道的飞跃, 刘茵实在被搞迷糊了。 这是一个黑色的日子。当时,并没有人知道,在圣路易斯的这一天,总共有七 个来自中国大陆的移民同时遭到联邦税务局的袭击。他们全部是中国人协会的会员。 其中,有两位学校教授(一位研究汉学,一位传授绘画),一位计算机专家,一位 化学试剂分析员,一位餐馆外卖店的老板,剩下的就是刘茵和她那位既教书又开诊 所的丈夫。他们都有一定名声和地位,并且,在与大都会保险公司的这场官司中是 最核心的人物。 联邦税务局对圣路易斯市的华人突发性地进行大规模查税的消息很快传开,人 们开始感到空气中潜藏着的威胁。乎日,大家玩笑中都说,在美国“三个局”碰不 得:中央情报局,联邦调查局,联邦税务局。前两个是管杀人放火的事的,后一个 是管人们的钱财的。看起来是不同的两种事,但结局都在监狱里。前面一种若犯了 事,根据美国法律,暂且认定你是无罪的,你可以自己或者让你的律师大声疾呼你 的权利,司法部门不得不千方百计想办法搜集证据来论证你有罪;后一种则是暂且 认定你有罪,封你文件,封你的账号,让你无计可施,寸步难行。然后,由你去自 己想办法证明自己清白无罪。所以,在不少人眼中,联邦税务局的威风比联邦调查 局还大,联邦税务局比联邦调查局还要不讲理。 刘茵他们中国人协会犯事了。美国人要对圣路易斯的华人开刀了。谣言四起中, 稍有点儿头脑的不免疑惑,圣路易斯的中国人乎日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中国人凡 是选择在这块土地上落脚,大多是奔着学问来的。他们文化高,不懂得偷摸拐骗, 没有帮派体系,胆子也是做学问的人才有的小胆儿。联邦税务局要查,也该查纽约、 洛杉矶、旧金山的那些大鱼,怎么会摸到圣路易斯的这些小虾米身上来了?不是因 为刘茵他们得罪了什么人吧?说到这个话题,人们便压低了声音,有了耳语。 几天后,参与大都会保险公司诉讼案的四十八个中国人中,有四十一个提出撤 诉,并悄悄地和大都会保险公司在圣路易斯的分支机构达成没有赔偿的退保协议。 而剩下的七个中国人却在报纸上发表声明,他们将由莎利文律师全权代表,要把这 个官司打到底。 简宁和当地的中国人来往不多,所以,她的有关刘茵及中国人协会的消息都是 间接的从圣路易斯当地报纸上读到的。那天读完报纸,简宁坐在床上,忧心忡忡地 对许大同说:刘菌他们这一出事,他们帮咱们搞的那些签名会不会受影响? 简宁的担心不是空穴来风,他们马上就要去法庭出席第二次听证了。许大同摇 摇头,说:那是两码事。何况,我敢保证,刘茵他们是被人栽了赃。 简宁问:你说是大都会保险公司指使联邦税务局来找刘茵他们的麻烦? 许大同迟疑道:那倒不至于。联邦税务局是对国家负责,不会受大都会保险这 么一个普通公司的调遣。可查税的事来的太突然,中间肯定有人在做手脚。 简宁不再言语,心中却暗暗庆幸自己早有预见。吃不着色,沾了一身腥,那可 就给这个家雪上添霜了。 简宁正在举旗不定,公司接待员在外面叫她,说是有位先生要求见她,并且, 已经在接待室里等了好一会儿了。简宁不记得自己今天上午约了任何客户,更奇怪 谁会招呼都不打就莽撞闯上门来。 简宁走到接待室门口,一眼看到了那张她决不愿意再看到第二次的国宇脸,心 不由得向下一沉。然而,还没容她有任何反应,麦克已经站了起来:哈哈,许太太, 你叫我好等。 麦克热情洋溢地伸出胳膊,好像是要跟简宁握手。简宁的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向 后一缩:丁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仿佛在躲避毒蛇的牙齿一样,警锡地盯着麦斯·尤的面孔。这回,她必须给 对方一个明确无误的信号:我不想再跟你打交道,你也不要再来找我。 麦克伸出的手在空中停留了两秒钟,随即扬起,变成一个挥手的动作:我是顺 路经过这里。早就想来看看你,可一直忙,今天也算是凑个空儿。 我记得我们之间的手续已经办完了。丹尼斯的第二笔保险款要到明年这个时候 才交呢。 是啊,是啊。麦克继续打着哈哈:许太太从来说到做到,够朋友,是我在圣路 易斯所认识的最讲信用的人。不像他们有的人,听信谣言,过河拆桥。结果怎么样 呢?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 简宁的脸顿时红了。她有一种被羞辱和被嘲弄的愤怒:丁先生,你要是没有别 的什么事,就请自便?我马上还有几个客户要照应。 不耽误你的事。麦克应着: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麦克。 丁也是个有侠义心肠的人。尽管许先生和许太太最近也遇上了一些小麻烦,但 我麦克决不会落井下石,出卖朋友的。 简宁听了,差一点失声笑起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竟能让她领教到如此恬不 知耻的家伙。这个麦克不是精神失常,就是患了狂妄症。他凭什么拍着胸脯要与许 家肝胆相照,又凭什么得意洋洋地宣称自己准备做许家的救命恩人呢?或许,他是 想借许家目前运道不佳之机套套近乎,以便向人显示他也不是孤家寡人? 谢谢你的好意。我们家的麻烦我们自己能料理,不需要您费心。简宁说着看了 看表:对不起,丁先生,我得走了。 麦克不慌不忙地看着简宁走到门口,然后说道:其实,我也希望许先生许太太 快点儿结束这场官司,所以,我才特别跑来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简宁不由得将已经准备迈出去的脚收住。她相信麦克的这一套只是虚张声势, 可只要提到官司,她警觉的神经系统就会下意识地做出反应。 许太太,我记得你上次给你的儿子买了一份五十万的保险,对不对? 我开始要买三十万,你说五岁的孩子,三十万和五十万所交的保险金相差无几, 可以后收益却相差很多,所以我才买了五十万的。 对对。许太太记性很好。不过,我向许太太做的推荐只是推荐,大主意还是你 自己拿的。 就算是这么回事吧。简宁不耐烦地回敬他。 这事怪我疏忽。这两天我把最近这些日子卖出去的保险单都整理了一遍,忽然 发现上次你给丹尼斯奖的保险有问题。麦克停顿了一下,瞟着简宁加重语气:这个 问题若不处理好,很可能会给你们招祸,甚至是没项之灾。 简宁默不做声,隐约觉得麦克的话不仅仅是虚张声势了,他还藏掖着什么货色。 在你们家,许先生和你是家庭经济的主要来源。你们的儿子丹尼斯只有五岁, 当然没有收入可言。一般人们买保险,都是要给家庭的经济支柱先买。这是为了保 证一家之主即使出了意外,家庭其他成员的普遍生活水平也不会降低。 可我发现,你先生和你都一直没有买过任何人寿保险。当然,你可以说,你先 生的公司给你先生投保了很高的意外保险。但这种保险是以在公司就职为前提的。 许先生一旦离开这家公司,他的保险也就失效了。所以,我们考察家庭保险的时候, 往往应该忽略这种不可靠的保险。这也就是说,你们许家没有任何人真正投保,除 了一个年仅五岁的孩子。这就容易造成人们对你和许先生为儿子购买人寿保险意图 的怀疑。因为一旦丹尼斯真的出了事,你和你的先生是第一受益人。这种关系就形 成了你们将成为第一嫌疑人的可能性…… 简宁的脉搏越跳越慢,恍惚有一种逐渐被人诱进陷讲的感觉。 她恨恨地盯着麦克,说:上次你到我家来推销保险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对我们 家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现在,你却想告诉我,我买你的保险是为了谋财害命? 许太太,别误会,我刚才为我的疏忽向你抱歉过了。麦克一脸诚恳地:我今天 来,就是为了帮你。 你打算怎么帮我? 惟一的办法就是赶快你和你先生一人买一份大额保险。 你要我们买多少呢?也是一个人五十万? 五十万太少了。由于你给丹尼斯买了五十万的人寿保险,你和你先生至少应该 买一百万的保险,才能免除被人猜忌的可能。 简宁终于笑起来,她笑得咬牙切齿:丁先生,你真是太聪明了。可惜啊,我们 家现在手头吃紧得很,根本没有闲钱买你的保险。 听见简宁的笑声,麦克脸上的肉绷紧了。他眯着眼睛:许太大,我可是一片好 心。 听说明天许先生和你又要去法庭了?他们儿童福利局的人无孔不入,正在满世 界寻找不利于你们的证据呢。这件事要是传到他们耳朵里,你们打赢这场官司的希 望就微乎其微了。 退保。简宁说:合同规定,我们可以给丹尼斯退保。 你们当然可以在规定内退保,假如你们想这样做的话。 可我注意到了,在今天之前,你们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简宁从麦克的话音里辨出因胜利在握而难以抑制的洋洋得意。她愤怒地望着麦 克:我现在就给你们公司打电话,说我们改主意了。 太晚了,许太太。麦克说:你难道没有看到合同上的规定,退保的最后期限是 昨天吗? 麦克是在刘易斯·梅勒的办公室里看到有关刘茵等七人与大都会保险公司诉讼 案的开庭日期的。当梅勒先生把那张法庭开庭日期的通知书放到麦克面前的时候, 他的表情明显地告诉麦克:小子,现在就看你的了。 麦克拿起通知书,做出仔细阅读的样子。尽管他实际上并没有把纸面上的一宇 一句真正看进眼里,但他必须把姿态摆足。过了大约五分钟,麦克放下文件,清了 清嗓子,说:晤,他们既然不肯罢休,就让他们在法庭上彻底死心也好。 梅勒先生不满地皱着眉头:你原来不是说,有把握让他们都撤诉吗?我可是拍 着胸脯向公司保证这件事不会真的闹上法庭上去的。 麦克不由得委屈地表示:梅勒先生,你应当知道我是尽力了的。谁能料道他们 中间有些人这么死硬。 刘易斯·梅勒才不在乎麦克是否委屈。他甚至认为事情既然是麦克捅破的天, 当然应当用麦克的肩膀去扛。 那你就好好做准备吧,公司的律师会找你谈的。梅勒先生耷拉着脸说。 麦克只好悻悻然地点头,退出老板的办公室。 当麦克几乎走出梅勒先生办公室的门口的时候,梅勒先生忽然又开口了:麦克, 你最好明白这件事并非仅仅关系到你我。要不是我保你,按总公司的意思,早就让 你另谋出路了。所以,如果在第一次开庭时你出现任何疏忽,可不要怪我无情。其 实,就算你离开了这儿,大都会保险公司也不会忘记你的。 麦克一声不响地关上了刘易斯·梅勒的门,他觉得自己的后脊背冷峻叹地一个 劲过风。自己在圣路易斯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如今在共和党的竞选委员会里只要提 起亚商代表,必然有人想起自己的名字。连常驻华盛顿的参议员当中也有好几位和 自己吃过饭,拍着肩膀照过像,甚至,他们还不经意地谈起过或许有一天让麦克到 他们的办公室里干一份专门协调少数民族选民工作的可能性。这当然有艾瑞克。金 这个的名字的荫庇作用,但更重要的还是麦克自己的拼打,试想一下,一个黄皮肤 的外国人的面孔,要做到这一步不付出血本是不行的。 麦克现在已经把大都会保险的这份职业看做自己的未来前程的一个过渡。他必 须保证这个过渡不节外生枝。少则半年,多则一年。麦克对自己许诺:自己的名字 会离开大都会保险公司的工资册,进入某参议员班底的花名单的。他开始经常憧憬 这幅美好的图景。然而在他心醉神迷之际,却被这个诉讼案的闷棍打醒了。 公司的律师会跟自己谈什么呢?他们会最实际地对待自己:或是让自己出击去 抵挡射向公司的子弹,或是把自己当垃圾抛出去,以证明大都会保险公司是铁面无 私,可以信赖的。麦克决不能把自己交给他们。没有人会真心出来保护自己,只有 麦克自己。麦克只有孤军作战,自己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 一个多星期前,麦克拉着珍妮回了一趟娘家。尽管珍妮不情愿,麦克还是使尽 全身本事叫珍妮在最后一刻向他妥协了。对珍妮这种头脑简单的女人,麦克本不需 要浪费那么大的精力。可偏偏珍妮不仅头脑简单,而且头脑固执,这就使事情变得 缺乏弹性,难以周转。当麦克围着珍妮百般讨好,掰开揉碎地讲明小利和大义,直 至口干舌燥,两眼生烟的时候,他真恨不得从车库去取一把榔头把这个冥顽不灵的 脑袋敲开,看看里面到底藏的是什么东西。 艾瑞克。金到底有什么不好?你好像生来就是他的天敌? 麦克最后忍不住问。 珍妮站在窗进冷漠地说:艾瑞克。金没有什么不好,也没有什么好。他跟我不 是一类人,所以,我不愿意跟他走到一个圈子里去。 可是你的妈妈嫁给了他。 那是我妈妈的选择,跟我有什么关系? 麦克瞪着珍妮的脸,他现在已经不是想用榔头把这个脑袋敲开,而是想用压路 机把这个空有和他一起的皮囊,而思想却像个怪物的家伙碾成泥浆。 珍妮,你得帮帮我。麦克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他捧着头,颓然坐在床边,沮 丧地说:你若是不肯帮我,我就完了。 珍妮被丈夫的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弄糊涂了。丈夫的语气好像大祸临头,她不 由得也有些发慌,慢慢走过去,抚摸着丈夫的肩膀:怎么了,麦克?出什么事了吗? 你知道大都会保险公司正面临一场诉讼案。因为其中有一些事牵扯到我的客户, 所以,我不得不作为主要证人出庭。 在大公司做事,这类麻烦是免不了的。在法庭上你实话实说好了。 哪有那么简单?麦克攥住珍妮的手:大都会保险公司从来都爱惜自己的羽毛, 上法庭诉讼,使总公司的大老板们感到很没有面子。他们一定会找一个替罪羊向公 众做交代。 这个替罪羊弄不好就得我来当。 珍妮怔住了。对于圣路易斯有人要起诉大都会保险公司的事,她早有耳闻。麦 克处于事件漩涡之中,也是被地隐隐约约猜测到的。她曾为麦克担心过,但绝没有 想到事态会变得那么严重。 只要上了大都会保险公司的黑名单,干保险这一行就算是想也别想了。特别是 在圣路易斯。麦克叹了口气。他为此刻自己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而特别悲哀。 那我们离开圣路易斯,去纽约,去马里兰,去迈阿密。 无论到哪儿,我都会跟你在一起的。珍妮抱住麦克的身体,把脸贴在丈夫的胸 上。 而且,我们还可以离开这个国家。比方说,我们回中国去?你的家人都在中国, 我们一起回去,不也是一条出路吗? 麦克的身体突然僵持住。片刻,他突兀地一把推开珍妮,像推开一个不祥的谶 语。 珍妮差点儿被推坐在地上,她踉跄了一下,吃惊地看着麦克:怎么啦?我说错 什么了? 麦克一声不响,他被珍妮的话引入一种恐怖。不,我决不能回去。我决不能回 到那个穷山僻壤的地方去,回到那对整天唠唠叨叨,穿得破衣邋遢的老头儿老太太 那里去。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长大的那个小镇子,那肮脏的水塘里的鸭子,那围绕着镇前 的肉铺赶也赶不走的密密麻麻的苍蝇。尽管麦克对外都讲自己的家在上海,但实际 上从上海到他的家还有千里之遥。倒是和朱元璋可以攀上多半个同乡。他的在小镇 百货店做售货员的父母亲从来没有去过比省城更大的地方,他的哥哥姐姐也都是老 老实实的靠手艺吃饭的乡下人。麦克打一出生就显出了与众不同的品质,他的相貌, 他的聪颖在当地都像名胜古迹般叫人骄傲。当他以优异成绩考上了上海外国语学院 英语专业的时候,他们那个小镇差一点欢呼本地又出了第二个皇上。 麦斯·尤是在县城的火车站和家人告别的。他面对苍老的父母亲,心里也有一 丝伤感,因为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来,就像朱元璋当了皇帝后,再也没有回到自 己的家乡一样。从现在起,我是个上海人了。从现在起,我是个地地道道的上海人 了。他自己对自己这么说。他甚至相信自己说的是实情。 麦克在上海住了六年。他的语言天才使他果真说出了一口比上海人还要地道的 上海话。这跟他后来来到美国,在美国人的圈子里厮混不久,就传出他是在美国东 海岸长大的流言,是异曲同工的。这时的麦克不再提自己是上海人了。甚至,如果 不是必须,他也不再提自己是中国人了。麦克不允许自己走回自己的出生地。他的 生命已经被重塑过了,走回去便是毁灭他的金妆肉身。 麦克把憎恨的目光投向珍妮,这个女人显然是被魔鬼派来制造灾难的。跟她生 活了一年,即使不算水深火热,也没有一天的欢快。等自己过了这一劫,踏上通往 政界更坚实的台阶,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摆脱这个乏味而日渐肥胖臃肿的女人。 珍妮,我的宝贝儿。麦克扶起珍妮,竭力把声音变得更加温柔:我刚才是被你 的话吓着了。 我?吓着了你?珍妮自己实际上被麦克的举动搞得惊魂未定。 是啊。你知道你在说那话的时候,我想到了什么?我想到的是你肚子里的孩子。 麦克用手梳理着珍妮的头发。你没有想到我们现在是特殊时期,你肚子里的孩子需 要一个稳定的生活环境。即使你愿意跟我漂流到马里兰州,或者是迈阿密去,咱们 的孩子受得了这样的颠簸吗?你我一起丢掉了工作,没有生活来源,孩子出世后, 我们怎么面对他? 珍妮又让麦克的话深深地打动了。丈夫的责任感和通观全局的能力,使她发现 自己是多么自私,又多么愚蠢。 麦克,我听你的。珍妮内疚地说:你看咱们现在应当怎么办呢? 这就是我现在不得不考虑的问题。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艾瑞克,我对他其实也 无好感。但是艾瑞克在圣路易斯交际广,势力大。我要是一旦离开大都会保险公司, 只有通过他的关系,才能找到更好的工作。这就是我目前打算维持和你的继父以及 母亲面子上亲热的原因。 艾瑞克不会帮你的。珍妮摇摇头:艾瑞克是个冷血动物,他才不在乎别人呢。 也许他有理由帮咱们一次。比方说,为了咱们的孩子。 珍妮马上激烈反对这个主意:我不允许任何人插手我肚子里的孩子。 麦克只好退一步。好好,我们不用艾瑞克直接帮忙,只利用他身边的关系。感 恩节艾瑞克要在家里搞一个晚宴,据我所知,邀请的都是头面人物。既然你妈妈有 让咱们回家团聚的意思,咱们可以借这个机会在他们当中碰碰运气。 珍妮终于勉强同意了。尽管她对要借助艾瑞克的力量给麦克寻找新工作的想法 耿耿于怀,但丈夫的提议中更加现实主义的因素战胜了她的好恶。 感恩节那天,麦克抱着一盆艳丽的台湾蝴蝶兰和珍妮一起去了艾瑞克的府上。 艾瑞克酷爱搜集兰花品种。珍妮虽然不懂花,但她相信这盆在圣路易斯罕见的蝴蝶 兰必定有些来历。 这花很珍贵吧?珍妮问。 好几百美金一盆。麦克卖弄地说:是专门从洛杉矶空运来的。 珍妮不吭声了,但心里却疙疙瘩瘩的。看来,这盆花是麦克通过邮购买到手的。 而邮购通常是需要花费三五天的时间。这就是说,在自己同意在感恩节那天回到艾 瑞克家中参加晚宴之前,麦克已经定购好了这盆花。而既然麦克肯花数百美元来买 花,说明他早就将晚宴作为确切的计划之中的事。说服自己一起去,只是一种过场, 一种必不可少的形式。 珍妮的沉默并没有影响麦克的情绪。事实上,麦克根本没有在意珍妮的沉默, 他兴致勃勃,滔滔不绝,仿佛喝醉了酒一样自我陶醉。他讲他已经有许多计划,他 讲他的前面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到曾引起珍妮怜悯和心痛的那 种沮丧。 进了艾瑞克家那巨大的椭圆形的客厅,客人已经到了不少。一个个举着香槟酒 杯彬彬有礼地轻声交谈着,每个人都好像镀过隔缘体,看不出温度来。艾瑞克见到 珍妮和麦克的表情显得比往日更加冷淡,就连那盆昂贵的蝴蝶兰也没有融化他目光 中的冰冷。 这些人真恶心,要照我,马上想离开这儿。珍妮愤愤地对麦克说。 忍耐一会儿,宝贝儿。麦克捏了捏珍妮的手指:别忘了我们上这儿来的目的。 说完,他就周旋进那些高贵的客人当中。他嘴角的笑容比他的言辞更能显示他是真 心爱慕这里的每一立方米的空气,爱慕这里的每一张面孔。 珍妮,你最近胖了。珍妮的母亲走到女儿面前。她每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住在 欧洲。 珍妮从母亲那更加光彩照人的五官判断,母亲在欧洲的时候并没有闲着,一定 把很多钞票扔在了整容医生的诊所里。 你每次见到我都说我胖。珍妮反诘道。母亲认为肥胖是女人的致命大敌。她注 意女儿的体重大概是算她对女儿关心的惟一的表示。 你的气色也不太好。 珍妮奇怪母亲今天的话题超越了往常的规范。她看了母亲一眼,说:大概是因 为我用的粉底颜色的缘故。你应该知道最近这种颜色很流行。 母亲不再说什么,但母亲的眼睛仍然在珍妮的身上徘徊着。珍妮被这个给予了 自己生命,却没有给予自己爱的女人看得有点儿不耐烦,她转变话题,问:你们最 近在忙什么? 我记得你是很少在圣路易斯过感恩节的。 我们原来计划到西班牙去的。母亲说:可艾瑞克要忙着给共和党的大选候选人 筹款。 他走不开,我也没有兴致了。 珍妮的母亲说着,把视线授到客人们当中。她似乎漫不经心地抿了口香摈:麦 克这个年轻人倒是挺活跃。做保险的和搞政治的往往在许多方面很相似。 可惜我对保险和政治都没有兴趣。珍妮话罢,刚要起身走开,却被母亲叫住。 珍妮,我听说麦克的公司正在和客户打官司。事情好像越闹越大了。 母亲的询问立刻唤醒了珍妮心头的警觉。珍妮的母亲是个从不关心任何社会新 闻的人。看报纸她只翻阅社交娱乐版,其他内容在她眼中通通是空白。对于大都会 保险公司的诉讼案,没有特殊原因,她是决不可能过脑子的。 妈妈,谁告诉你这件事的?珍妮觉得有必要知道出处。 这个……母亲犹豫了一下,说:其实我也是偶然听到的。艾瑞克说过,搞政治 的和搞保险的都是最靠不住的。 从艾瑞克的家里归来。珍妮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而麦克的心里却是踌躇满志。 究竟是谁的感觉错了,两个人自然指向对方。麦克把珍妮的敏感归结于她孕期的反 应。 我知道该怎么做。麦克挥挥手,说:你只管照顾好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别跟 着瞎操心了。 麦克在全身心准备出庭的期间,还忙里偷闲地打听了一下许大同案件的进展情 况。 他发现近来自己的业务有些荒疏,钞票也出去的多,进来的少。这种状况是积 极上进的麦克难以容忍的。他决定抽空去探望一下漂亮的许太太,按照麦克的时间 表,许太太对他的许诺应该及时兑现了。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四日 上天的秤把每个人的罪恶堆积起来,惩罚的轻重在于你的罪恶有多大 “大都会保险公司和圣路易斯的七位客户之间的诉讼案,将于十四日上午十点 在圣路易斯市法院第一次公开审理”。各家电视台和报刊媒体早在几天前,便把这 条新闻炒了又炒。连把机场扩建市政人员受贿赂的丑闻,和共和党候选人到圣路易 斯市进行竞选演说大会的事,都挤到了公众聚焦点之外。 刘茵在诉讼案开庭的前一个星期就向中国人协会的全体会员发出了通知,号召 会员们在那天踊跃参加旁听。刘茵的丈夫李医生有些不以为然,说:打官司又不是 打群架,哪有人越多越好的道理。刘茵立刻理直气壮地反驳:你这个书呆子,知其 一,不知其二。 莎利文律师说,我们要打一场舆论战。特别要利用美国华裔少数民族这个特点 做文章。 到时候,一开庭,满眼都是咱们黄皮肤,给被告和法官都会造成很大的心理压 力。 李医生顿时哑口无言。太太从来都是常有理,这么多年的婚姻生活,他早就领 教了。 至于莎利文律师说没说过那些话,全都不重要。 其实,刘茵向会员发出通知的想法,的确是启蒙于莎利文律师的教诲。莎利文 先生曾为刘茵等人打气说:目前正是共和党与民主党为了竞选下届总统,在选民中, 特别是少数民族选民中收买人心,大拉选票的时期,我们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做做文 章。于是,刘茵便生出了要让法庭的旁听席坐满中国人的念头。她觉得这个场面肯 定十分有戏剧性。 作为新闻媒体的一员,她简直认为自己给同行们提供颇有刺激的消息做出了杰 出的贡献。 诉讼案开庭的日期越近,刘茵情绪的兴奋点就越高。莎利文律师告诉她,在第 一次开庭中,很可能不需要她出庭作证。刘茵听了,很有点不满。 我不出来揭他们的老底,谁来揭? 当然有请你上场的机会。但打官司也跟演戏一样,每个人上场都要根据戏剧情 节的需要,免得看起来不够精彩。莎利文先生对这位中国女人的勇猛好斗的精神十 分钦佩,只是可惜刘茵有勇无谋,经常不问斗争策略。 刘茵只好服从莎利文先生的调配,暂时充当板凳队员。 然而,她对自己在大幕拉开后不能马上登场,还是觉得是个老大的缺憾。所以, 后来当刘茵为自己第一次法庭亮相的装束,在家里冲着满衣橱的衣服发愁,而丈夫 踱着四方步走过来,毫无眼力见儿地说出“穿什么不一样?反正唱主角的又不是你” 的时候,刘茵脸色煞白,冲着丈夫先把历史上的卖国贼、汉奸和投降主义通通都数 落了一遍。然后,指着李医生义正词严地警告:在开庭之前,你要是再说出长敌人 志气,灭自己人威风的话,我就要认真考虑咱们俩的婚姻关系了。吓得李医生逃之 夭夭。 不过,尽管刘茵在家里对先生作威作福,在外面与其他诉讼伙伴在一起却显出 了领袖的宽容和大度。她深知经过前一阶段的折腾,能够死心塌地和自己坐在同一 条船上的人,都应算得上是鲜血凝成的革命友谊。对待他们,刘茵推心置腹,时时 交流心得,鼓励士气。哪怕在国家税务局的突袭和四周流言横飞的巨大压力下,起 诉方的七个人作为与大都会保险公司抗争的中坚力量,始终都是稳固而团结的。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每天刘茵都会和自己的战友通电话。他们往往避开家里和 办公室的电话,在外面先打传呼,然后,接到传呼的人再找公用电话把电话打回去。 他们都很小心,他们毫不怀疑敌人的卑鄙。而反侦破,反窃听的手段是他们来到美 国后,在好莱坞的电影里百看不厌,自然无师自通的。他们很高兴有机会实践一下 他们眼熟心痒的技艺。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当刘茵接到简宁的电话后,马上和莎利文律师联系。莎利 文律师在一个小时内赶到了刘茵的办公室,鉴定了简宁提供的证据。 好极了。莎利文律师搓着手,乐不可支地说:这是我接收这个案子以来最好的 日子。 我想,对方做梦也想不到我们手里还有这样的重型武器。 莎利文律师建议把简宁加到起诉方的名单上。 许太太,作为起诉人,你提供的证据会使你处于很有利的位置。 简宁犹豫着,不得不把自己目前的处境和自己担忧的问题,向莎利文先生全盘 端出。 莎利文先生思忖了一会儿,说:许太大,我应该坦言我对你和你先生陷入的诉 讼案一无所知,家庭法也不是我的法律业务范围所长。但我按照常理推断,你若不 借这个机会起诉大都会保险公司,争取机会退保和赔偿的话,你以后的麻烦会更多。 可是,那个麦斯·尤很可能会在法庭上反咬我一口。简宁忐忑不安地说。 这个你不用担心。你和你先生的案子与本案并无直接关系。麦克在这个法庭上 怎么反咬,也伤害不到你们。而你们若是这个案子胜诉,把儿子的保险退掉,麦克 就更没有咬你们的借口了。 简宁被莎利文律师说得口服心服,点头同意把自己加入进刘茵的行列。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刘茵在简宁和莎利文先生走出自己办公室的第二秒钟,就 扑向离她报社最近的公共电话亭。她在这个电话亭连连打出五六个传呼,又一口气 接到了四五个电话。她向她的战友们宣布革命队伍壮大了的好消息,又特别强调我 方已掌握了足以摧毁敌中心指挥部的战略性进攻武器。 要保密啊!刘茵向每一个人叮嘱:当心他们搞阴谋。她不想讲出对手可能杀人 灭口,或者毁灭证据这样的话。这种话太吓人,也不吉利,但她还是要提醒大家在 最后一刻不要出什么纰漏。 有人小心翼翼求证武器的具体威力,询问有关证据的详情。刘茵马上阻止住他 们。 我们不在电话上讨论这个。刘茵的语气显得神秘兮兮:你可以尽情发挥自己的 想像力。说它是原子弹,或是中子弹都不过分。 开庭的那天早上,刘茵在家里好好地给自己和李医生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牛 奶麦片,法式炸面包,煎咸肉和水果沙拉。 李医生感叹道:要是天天都有官司打,该多好,家里的伙食都改善了。 刘茵呸他,说:想什么呢?我这是为了出师大捷,在物质上提高士气和战斗力。 和刘茵相比,简宁和许大同对上法庭的事情已显得轻车熟路,也不那么咋咋唬 唬。 他们约好一早由简宁开车到东圣路易斯的小旅馆接上许大同,两人一同再开回 位于圣路易斯下城的法院去旁听。早上,简宁简单喝了杯牛奶,吃了一个香蕉,就 出门了。正是上班车流高峰,她不敢在家里为了早饭多耽搁。开到许大同的小旅馆 门前足足用了她四十五分钟的时间。简宁停车按了几声喇叭,许大同就从门里跑了 出来。 吃饭了吗?简宁问。 许大同尴尬地笑笑。简宁随手递给他一瓶橙汁,一个花生甜面包圈。许大同早 上爱睡懒觉,过去在家里有简宁替他准备早餐,拖他起床。如今搬出去住了,为重 要事情强迫起床他已属勉强,早餐肯定是免了。 两人坐在车上,许大同瞟了简宁一眼,说:我媳妇儿今天很漂亮。 简宁不禁脸上发烫。她为今天出庭特意换了一身天蓝色的西装套裙,吹了吹头 发。 丈夫的赞许使她心里热乎乎的。 她意识到,近来几个月,丈夫几乎从来没有注过她的装束,哪怕自己赤裸或者 裹条床单出门,对许大同都没有什么影响。所以,丈夫今天的奉承是意味深长的。 昨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你那儿老占线。简宁转开话题说。 大概我在网上。许大同狼吞虎咽着面包围,词语不清地回答。 丹妮斯给我来电话了。说儿童福利局和法庭都已经同意把丹尼斯还回来,这一 两天,丹尼斯大概就能回家了。 许大同点点头:好,好极了。儿子能回家就是咱们的一大胜利。 可儿子一回家,我就忙了。能出来看你的机会就少了。 我还需要看吗?许大同冲着妻子嬉皮笑脸地说。突然看见简宁的神色黯然,马 上又改正色地说:咱们天天通电话吧。我保证守着我那间小屋,不乱说不乱动。 离开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前来采访的记者和旁听的人们已经把法庭外的走道 挤得严严实实。简宁和许大同穿过人群,感到四下闪闪烁烁的眼睛,他们猜测由于 自己的出现,叫本来就期望有好戏看的人们增加了更多的兴趣。 在人群中,简宁忽然瞥见了麦斯·尤的面孔。麦斯·尤穿着三件套的黑色西服, 领口袖口雪白,简直就是一个出席葬礼的装束。他左顾右盼着,不停地向认识或不 认识的人们打着招呼,好像他根本没有领悟到今天诉讼的案子与他有最直接的关系。 天下怎么会有这种人。简宁低声自言自语。她想起一个多星期前,麦克闯上门来威 胁自己的时候,开篇话却说得极创新极肉麻。 许太太,你和许先生是我在圣路易斯惟一可以信赖的朋友了。麦克还亲昵地拍 着简宁的手臂,两眼水汪汪的。让简宁立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简宁在麦克的视线刚刚落在她身上而来不及开腔的瞬间扭开了脸。她不想在开 庭之前给这个人任何跟她搭腔的机会。 差一刻钟十点,法警打开法庭大门,让旁听人群进入。 控方和被控方的律师在进入自己的位置的时候,发现旁听席上的人群拥挤得像 观看美国网球公开赛,脸上都显露出选手上阵一样的兴奋。 莎利文先生用他那著名的秃鹫式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视着自己的对手。万斯· 尤里先生来自纽约曼哈顿的最顶尖的律师事务所,是大都会保险公司的常年聘用的 诉讼律师。 他底下有一个由他亲自挑选的四人组成的工作班子,为他跑前跑后,搜集资料, 提供线索,出谋划策。看着对方被海滩的阳光晒出的棕色的面孔,那剪裁得一丝不 苟的意大利西装,莎利文暗暗不屑。这种人身上透着一种被金子堆出来的自信。尽 管莎利文先生事先已经在网上查过对手的实力——在近五年的诉讼案里,这位万斯 ·尤里先生在法庭上赢了近百分之八十的案子,剩下的百分之二十是庭外调解,所 以即便算做输,输得也不算很丢面子,业绩可谓辉煌。但极致便是衰竭的开端。莎 利文在下载有关万斯·尤里的材料时,心里已经预感,正是对手的不可一世才会为 自己提高胜诉的概率性。 按照诉讼程序,控方首先上阵。莎利文先生简单明了地向法庭阐述了控方起诉 大都会保险公司的理由后,要求请他的第一个证人出庭作证。 法官点点头。莎利文先生宣布:请蜀湘园的老板欧阳绪先生上庭。 在人们好奇的目光中,一个瘦小干瘪的老头儿战战兢兢走向证人席。那老头儿 虾米着腰,眼睛看着地,由于紧张,托着一副厚眼镜片的尖鼻子显得比往常更红。 旁听席中有人发出呼哧的窃笑。被告律师万斯·尤里的眼神尤其显得轻蔑。 莎利文先生等待欧阳绪在证人席上坐稳后,才走过去,不慌不忙地说:欧阳先 生,请你叙述一下你购买大都会保险公司人寿保险的经过。 欧阳绪吸了吸鼻子,可怜巴巴地开始他的回忆。他的英语带着浓重的江苏口音, 思路像一个走生路的瞎子,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常常不得不从头找回他的来路。 莎利文先生饶有兴趣地望着他的证人。他知道他传唤这个证人的利弊两面。一 般来讲,像这样的证人在法庭上很难引起人们的兴奋点。但是,他的平庸又使他的 证词显得平实可靠。当然,让欧阳绪第一个出庭作证并不是莎利文先生的最好选择。 他猜测这个选择也让对方模不着头脑,或者幸灾乐祸。甚至,让他代理的其他起诉 人,例如刘茵女士,会感到愤愤不平,怀疑自己脑子搭错了神经。他并非没有考虑 过把欧阳绪换成其他人,比方说刘茵的可能。如果让刘茵第一个出庭,现场的效果 一定会不错。刘茵天生有说服人和即兴发挥的本领;她的英语比欧阳绪好;女人作 为弱者,也容易引起别人的同情心。但刘茵也有刘茵不可克服的弱点。她是那种亢 奋型的女性,她的好斗会使对手也亢奋起来。而莎利文先生准备选择的策略是以表 面上的松弛无能来麻痹对方的警惕性。 他要在对方以为稳操胜券的时候,给以痛击。再加之刘茵在这几年当中,曾替 麦克。丁介绍过不少中国人买了大都会保险公司的保险。对方的律师很可能会一上 来,就揪住刘茵与麦斯·尤之间的关系大做文章,把案子的线索弄得复杂化。这可 是莎利文先生不想见到的场面。 不管怎么说,莎利文先生的选择既不是下下策,也不是上上策。他的中庸之道 可攻可守,的确是万全之计。 欧阳绪终于罗啰唆唆地结束了他的证言。他的苦涩英语和千回百转的叙述,把 事情发生的过程讲得支离破碎,但总算还能听出大致眉目。 莎利文先生走上前去冲着已经一脑门子汗的欧阳绪安抚地笑笑,说:欧阳先生, 我有一个小问题。在你的叙述中,你提到从麦斯·尤第一次上门向你推销保险,到 你最后决定买保险,前后经过了大约一年多的时间。为什么这个过程这么长? 因为我不信任他。欧阳绪恨恨地说:我不信任那些明明与我毫不相干,却一个 劲儿向我表示,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寻找我的幸福的人。我有这种经验。 在我的餐馆里一有这种人出现,我就让伙计轰出去。那肯定是打算吃了我的饭,不 付我钱的人。 旁听席里一片嘻笑声,连法官都咧了咧嘴。 可你最后还是买了麦斯·尤的保险。莎利文先生提醒欧阳绪。 欧阳绪皱着眉头嘟囔着:我后来是鬼迷心窍了。因为麦克向我保证我若是投保, 很快就可以发大财。他天天给我算一笔账。根据他的算法,我十五年后,每个月可 以从我的保险金里拿到一万元的收入。 你相信了? 谁都有这种经验。听假话听多了,会相信是真话。 好了,我没有问题了。莎利文先生退了下去。 法官刚刚询问被控方的意见,万斯·尤里就精神抖擞地跳了起来。 欧阳先生。万斯·尤里快步走到证人席,问道:你是被人强迫买的保险吗? 不。欧阳绪愣了愣,回答道:但是,我上当了,被人骗了。 万斯·尤里冷笑:据我所知,欧阳先生做事一贯精明。 以一个生物学家的头衔主持一家外卖餐馆,竟是游刃有余。 必是精通铁两之术。你说有人骗你上当,你能拿得出什么证据来吗?法律跟你 的生物学不同,你或许已经习惯在实验室里大胆幻想,小心推理的那一套方式,但 我们这里要的是证据。别忘了,大都会保险公司是很爱惜它的声誉的。而麦斯·尤 先生也不会容忍被人泼污水。 反对!莎利文先生举起手:控方律师是在当众威胁证人。 法官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反对有效。法官本心并不想偏袒莎利文先生,但万 斯。 尤里在他的法庭上目中无人的气势,实在令他反感,所以决定措刀杀一杀。 万斯·尤里丝毫不把莎利文先生的反对听进耳朵里。他接着问道:那么好,欧 阳先生,请告诉我你投保的初衷到底是什么? 投资。欧阳绪毫不迟疑地说。 就像你从一个生物学家转行到一个餐馆老板一样。你知道投资包含投机因素, 是有风险的。但你还是选择了转行。 这是因为你推测转行的收入将高于一个在实验室磋跄年华的生物学家的收入。 不对。欧阳绪反驳:我从生物学转到餐馆业,是因为我热爱烹调。我开餐馆挣 的钱并不比在实验室多多少。 欧阳先生太敏感了。万斯·尤里傲慢地瞟着欧阳绪干瘪的小脸,说:即使你承 认了在餐馆业发了大财也无妨,我又不是税务局的官员,不会去查你的营业额和进 账的。只不过投保不像做餐馆,想开门就开门,想关门就关门。更不可能让收益和 你的期望值永远保持在同一条水平线上。 万斯·尤里先生,请注意在法庭上不要拉扯与本案无关的事情。还没等莎利文 律师反对,法官已经对万斯·尤里的进一步张狂提出了警告。 万斯·尤里意识到法官的不满会对他的案子毫无帮助,于是,他委婉地解释: 法官大人,我只是在举例说明当事人投保的心态,没有其他的意思。 然而,万斯·尤里明显的影射,已经把欧阳绪激怒了。 他的小餐馆近期被税务局来来往往的人员搅得鸡飞狗跳,生意都耽搁了。而这 个油头粉面的纽约人却借东说西,讥讽他的遭际。 我不怕你们查我的账。我的每一分钱来的都是清白的! 紫红的血色从欧阳绪的鼻子尖蔓延到他的脸颊。你们大都会保险自称是美国第 一大保险公司,却昧着良心吞我们小老百姓的血汗钱,吞我这个孤老头儿养老的钱。 你们是卖保险吗?是借着卖保险吃人不吐骨头。 欧阳绪愤而走下证人席。旁听席上的人觉得没看出个输赢,都有些懒散的样子。 这时,莎利文先生向法官提出请麦斯·尤出庭的要求。大家听了,顿时一振。谁都 知道该是主角儿出场的锣鼓真正敲响的时候了。 莎利文先生曾经担心被控方不会痛痛快快让麦斯·尤在第一次开庭时出场,因 为麦斯·尤是这次诉讼案的关键人物。作为一个谨慎的资深律师,通常在没有百分 之百把握的情况下,不愿意轻易抛出关键人物去冒险。他会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阻 挠对方的要求,甚至拖延开庭时间。因为假若麦斯·尤没有向自己的律师全盘托出 实情,出庭后又在法庭上谎话连篇,而控方偏偏掌握了确凿证据,这个案子就肯定 一输到底了。 可没想到两天后,被控方就轻轻松松地答应了莎利文先生的要求,在开庭时间 上也没有做更多的刁难。莎利文先生推测这不是因为万斯·尤里太不把莎利文这个 密苏里州当地的无名小卒放在眼里,就是因为他的智商本来就很低。 麦斯·尤在人们的议论纷纷中走上证人席。他坐下后整了整自己的领带,一副 满不在乎的模样。 莎利文先生拿出一份名单,递给麦斯·尤:丁先生,麻烦你辨认一下,这张纸 上的人是不是都是你的客户?请说是,或者不是。 麦斯·尤马马虎虎扫了一眼,说:是的。 也许你还记得,你是什么时候把你的保单卖给这些人的? 不,不记得。麦斯·尤摇头。我每天要接触许许多多的新老客户,不可能把这 些事都记在脑子里。 有道理。莎利文先生同情地说:特别是想到这些人基本都是你在近三年中发展 的新客户。而显然,你这几年的客户并不仅仅这些人,一定要让你回忆起他们每个 人买保险的那些细节,是过于苛刻了。 莎利文把那份名单拿回到手里,说:遗憾的是,这些人曾一致指控你在向他们 推销保险的过程中,以不实之词诱惑他们上钩。 麦克毫不慌张,说:然而,不久后,他们中间的绝大多数人都领悟到他们是受 了别人的唆使,所以退出了诉讼。目前,他们和大都会保险公司正保持着相当好的 关系。他一边反驳,一边显出得意洋洋的神情。 可我仍有一事不明,希望能从丁先生这儿找到答案。莎利文律师做出沉思的样 子,大拇指在下巴上抠了抠,说:据我所知,这些人与丁先生无冤无仇,为什么要 联合起来一致指控丁先生?何况丁先生只是大都会保险公司的一名普通职员,他们 有必要这样煞费苦心地陷害一个无官无权的小人物吗? 原因很简单。麦斯·尤扬起头说:这里面有巨大的阴谋。既有商业的,也有政 治的。 能详细说明一下吗? 当然。麦斯·尤用一种早已按捺不住的激动的语气说:尽管我在大都会保险公 司就职时间不能说是很长,但我是公司里一名优秀职员。我的业绩不仅仅在圣路易 斯地区名列榜首,在全美国也是数得上的。他们陷害我,就是为了败坏大都会保险 公司的形象。 他们这么做,或许是出于商业竞争的目的,或许还有更复杂的内容。 莎利文先生知道自己的诱饵已经让对方上钩了。他鼓励地点点头,语调温和地 问:那些更复杂的内容是——? 对,政治上的。他们有政治上的企图。众所周知,我是共和党在圣路易斯地区 的亚商代言人。我有很特殊的政治背景。令人尊重的艾瑞克。金先生是我的岳父。 我跟杰夫里。 霍克参议员和利奥。莫尔斯参议员是莫逆之交,真正的无所不谈的好朋友。还 有韦恩。扬先生和雷克斯。西蒙先生…… 由于时间的关系,我就不—一例举了。因为前些天,我已经将一张愿意为我的 名誉做担保的人名单交给了法庭。名单上的这些人,没有一个是无名小卒…… 丁先生恰好提醒了我。莎利文先生从文件夹里拿出了另外一张纸,托着眼镜框 看了看,说:我从法庭那里也得到了这份麦斯·尤先生引以自豪的名单,读了以后 果然印象深刻。所以,我们走访了丁先生名单上的一些人,得到了相当令人惊奇的 反应。 莎利文先生说着,对坐在不远处的一个自己的助手扬了扬胳膊,那助手立刻将 一台投影式放映机搬到了法庭前方。 对于莎利文律师的突发行动,麦斯·尤一时蒙了。而坐在被控方律师席中的万 斯·尤里却意识到事情出了岔子。他像从沙丁鱼的罐头里嗅出了烂肉味儿的猫一般 跳了起来,高声喊着:反对,我反对!控方这种未经法庭许可,将一些道听途说、 来路不明的东西出示在法庭上,是扰乱视听,严重破坏诉讼程序的行为。 莎利文律师立刻驳斥:法官大人,我现在准备出示在法庭上的这些证据,大多 来自圣路易斯几家电视台的记者采访来的素材。也就是说,主要情节已经在昨天晚 上的新闻节目中和公众见过面了。绝非是道听途说,或是来路不明。 法官向万斯·尤里望了一眼:我们不妨给莎利文先生一个机会,希望他没有白 白浪费我们的时间。 法庭工作人员根据控方的要求,把法庭的百叶窗拉了下来。屋里的光线顿时暗 了许多。 莎利文先生熟练地打开了投影机,法庭的一面白墙上映出了一座掩映在漂亮花 园里的带有巨大的玻璃帷幕的房子。 新闻主持人的声音告诉大家:共和党的党魁们正在这里举行新闻午餐会,向媒 介介绍共和党在密苏里州进行大选的下一步计划。 只见记者们在午餐会上活跃地穿梭在共和党党魁们的中间,举着麦克风和摄像 机向他们提问和采访。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黑发女孩儿活泼地走到一位又瘦又高、气派地向后梳着满头 银发的老绅士面前,然后问道:艾瑞克。金先生,请你介绍一下共和党如果在明年 的全国大选中获胜的话,共和党准备怎样在密苏里州进一步关注少数民族的利益? 艾瑞克。金端着酒杯笑眯眯地说:我们密苏里州尽管不像东西海岸,例如,加 利福尼亚州或者是纽约州那样少数民族人口占相当大的比例,但我们共和党对这里 少数民族的利益一直是关注的。比方说,教育。我们有大量的专门提供给少数民族 的子女们——非洲裔的,阿拉伯裔的,以及像你这样的亚裔的孩子们上大学的教育 基金。我们还准备进一步增加在教育方面的投资。又比方说,福利救济…… 人们静静地盯着墙壁上的画面。莎利文先生在玩芝麻开门的把戏。他让观众相 信艾瑞克。金的陈词滥调下面一定藏着数量不小的宝物。 最近,圣路易斯市发生了一起损害亚裔,特别是华裔利益的保险诉讼案。请问 你对这个案子有什么看法? 艾瑞克。金脸颊上的肌肉顿时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他仿佛在思索,然后慢 悠悠的说:我对整个事件感到很遗憾。我想法庭会公正地审理这个案件的。 不过,我听说这个案子牵扯到了一个叫麦斯·尤的人。 而据我所知,这个麦斯·尤正是金先生的爱婿。 刚刚把酒杯放到唇边的艾瑞克。金一下僵住了。他的目光毒蛇一样射向那个提 问的女孩子,仿佛要把这个女孩儿的面目牢牢记在脑子里。 这个嘛——艾瑞克。金掩饰地了抿一口酒,说:实际情况是,麦斯·尤的妻子 是我的继女。自她成年以后,跟我和我妻子的关系一直相当疏远,所以,麦斯·尤 跟我们并没有任何来往。他的所作所为我们一无所知,也不想知道。 可是,麦斯·尤在外面宣称他和共和党的瓜葛很深。 这不可能。艾瑞克。金摇摇头:他从来没有参与过我们共和党的事务。你知道, 有些人就喜欢用我们共和党的招牌招摇撞骗。对不起,少陪了。 艾瑞克。金匆匆忙忙指了指旁边一个方向,从摄像机镜头前逃走了。 黑发女孩儿又把目标转向不远处桌子前的一个半秃的胖男人和一个大块头男人。 她脚步轻盈地走过去,举着麦克风说:霍克参议员,据说,大都会保险公司的推销 员麦克。 丁是你的好朋友。 谁?霍克先生惊讶地瞪大眼睛:不,我根本不认识什么麦斯·尤。我倒是和大 都会保险公司的现任董事长曾经有过一些交往,那也是一两年前的事了。 那么,雷克斯。西蒙先生,你呢? 不,我回忆不起来我的周围曾有这么一个人存在。雷克斯。西蒙先生冷摸地回 答着,把脸扭到一边。 旁听席上哄笑声此起彼伏。被控方的律师席上万斯·尤里先生的面孔显得铁青 无色。 这是我的律师生涯中的真正得意之作。莎利文先生微笑着思忖。有人会把它忠 实地记载下来,写人圣路易斯的历史的。 法庭现场里,除了莎利文先生和他的助手之外,还有一个人为眼前的一幕骄傲 得几乎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不住。她不停地撕扯拍打丈夫的手臂,兴奋地说:看咱们 的丫头怎么样?真有点儿我那会儿当记者的风采。 是啊,是啊,有其母必有其女嘛。李医生赶忙附和,并偷偷地把胳膊藏到一边。 他祈祷莎利文先生的录像赶快结束,不然,他的一条胳膊就有可能被妻子拍打致残。 刘茵望着屏幕上的女儿,突然发现莎利文律师果然很有两下子。刘茵昨天早上 只是向莎利文律师随便提起自己在大学学新闻的女儿, 近来正在圣路易斯市的CBS 电视台实习的事情。而当莎利文律师问她要女儿的电话号码的时候,语气也是漫不 经心的。谁料,这种貌似无心的交谈,竟导演出如此精彩的情节来。 投影机的光束熄灭了,法庭的百叶窗随之被打开。 莎利文先生不慌不忙地走到麦斯·尤的面前:丁先生,看来你的那些莫逆之交 无所不谈的好友们,记忆力都相当差。 这里面有误会,这里面一定有误会!麦斯·尤嘶哑着嗓子挣扎着说。 我们只好把这个误会暂时放在一边。莎利文先生毫不客气地打断麦斯·尤的话: 我这里现在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请丁先生三思之后再回答。 莎利文先生停顿了片刻,好像在拖延高举在麦斯·尤头顶上的那把快刀下落的 时间。 丁先生。莎利文先生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是否曾经向你的客户兜售保险时,拍 着胸脯担保他们每年可以有百分之十二以上的回报? 麦斯·尤紧闭着嘴唇,好一会儿没有声息。他的眼睛滴溜溜地在脚下的地板上 打着转,就像在那里追逐自己的答案。最后,他网声闷气地回答:没有。 好了。我的问题结束了。莎利文先生两手拂拭了一下,像要把什么脏东西路掉 似的。 他对着法官和万斯·尤里先生咧了咧嘴,说:我想丁先生可以离开了。但是, 他要是还有一点好奇心的话,我建议他在旁听席上再多坐一会儿。因为我的下一个 证人会使丁先生马上后侮他刚才的回答太不够谨慎了。 莎利文先生将视线投向旁听席,提高了嗓门,说:现在,请求法庭同意我的下 一位证人,简宁。许女士出庭作证。 简宁条件反射般地抓住许大同的衣袖。许大同仿佛猜到了妻子的心情,在她的 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简宁觉得心头有股热浪,她长长纳了口气,站起身,向证人席 大步走去。 对啊!邮政编码。没有比邮政编码更对人心思的密码了。珍妮欢欣鼓舞地把家 里的邮政编码输进去。电脑还是拒不接受。珍妮毫不犹豫地又把麦克公司所在地的 邮政编码接着输进去。计算机的屏幕哗哗地闪着,珍妮心里还来不及祈祷上帝,那 块蓝色屏幕就突然消失了。 当叮叮当当的音乐再次响起时,出现了几排珍妮熟悉的“菜单”。 珍妮嘿地一声,乐不可支地攥了攥拳头。她马上进入文件档,在里面搜寻着信 件一栏。珍妮知道麦克的工作习惯。 麦克喜欢把文件归类得很细致,就像女孩子归类丝带和发卡一样。她在下一分 钟看到了自己要找的名目。点击进入,一大串信件的名称跳跃着涌到珍妮的眼前。 珍妮粗略扫视了一遍,从目录上判断,大都是麦克写给客户的信件,其中没有写给 交通局的信件,没有和这件事有关的任何线索。目录上甚至出现了税务局的字样, 却没有只言片语涉及到交通局。 珍妮无可奈何地承认自己是白做工了。这番辛苦的惟一收获是证明麦克的的确 确没有给交通局回信。她心灰意懒地准备退出文件档。就在她最后向目录瞥去一眼 的时候,“税务局”这个词再次引起了她的注意。 麦克为什么要给税务局写信呢?珍妮不记得家里有任何事务跟税务局发生过直 接联系。他们和一般的老百姓一样每年按时交税。他们也跟一般的老百姓一样深信, 无论是接到税务局的信件,或者是写给税务局的信件,都带有凶煞色彩,绝非喜庆 事情。 珍妮心绪不安地凝视了“税务局”几秒钟,忽然把鼠标的箭头移到了这个词上。 只是片刻,屏幕上整幅展现出了信件的全部内容。 亲爱的国税局的先生们,女士们:我是一个热爱我们的国家,忠实于自己责任 的普通的美国公民。由于我的工作特殊性质——在大都会保险公司从事保险推销职 业, 我有幸能够为许多人的家庭幸福而做出一点微薄的奉献。 这与我的做人原则 “一人为大家,大家为一人”是一致的。然而,在我这几年与形形色色人们打交道 的过程中,我意外地接触到了一批败类。这些人来自于共产党的中国大陆,都是一 些有犯罪背景的有前科的危险人士。他们的存在,正在对我们的社会构成极大的损 害和威胁。 据我所知,这批人在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中大都当过红卫兵。他们杀人放火 无恶不作,曾被中国的法律部门悬赏追拿,最后通过种种地下渠道逃匿到了美国。 他们表面上都有正当职业,但背地里仍然干着违法的勾当,获得大量来历不明的收 入。 他们享受着美国给予他们的各种福利待通,却偷税漏税,拒绝向美国政府承担 每一个公民应当承担的义务。他们在美国是社会蛀虫,给周围的人们带来了恶劣影 响。仅从他们大量购买巨额保险一项,就可以证明他们的收入与支出完全不符。我 这里已经掌握了确凿证据,希望国家税务局的工作人员尽早对这些人的犯罪行为展 开调查。 这些人的姓名、职业是:圣路易斯市《华人周刊》报社社长刘茵华盛顿大学医 学院教授韦思。李(中文名:李文斌) 圣路易斯市“蜀湘园”餐馆老板欧阳绪南方电话公司电脑程序设计师陈晓东 …… 珍妮的背后冷森森地刮起风,手脚像让人捆住一样,半天动弹不得。屏幕上的每个字, 都磨得锋利带刃,刺得她的眼睛血淋淋地痛。珍妮算不得什么见识广的女人,从出 生、读书,到工作都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所有的掠天动地的感受,都是从电影和 小说中得到的。 但是,珍妮并不是完全没有见识,从这封信的字里行间,她已经隐隐猜出自己 正面对着的是什么东西。她就像一个规规矩矩的孩子,绝对想不到偶然打翻了一个 篓子,从里面竟会爬出那么多丑恶的蛇蝎。 但无论她有多天真,对于蛇蝎的伤害性还是一清二楚的。 珍妮前一阵子从报纸上听说了国税局在圣路易斯大查中国人的税务,弄得鸡犬 不宁,人人自危的事。她曾担心地问麦克,税务局会不会心血来潮,来找他们夫妻 的麻烦?麦克哼哼冷笑,回答说:你运气没那么好。他们税务局的人即使把圣路易 斯全查遍了,也不会查到你的头上。当时珍妮还奇怪丈夫怎么会这么笃定。现在答 案终于有了。 这不是一个善良的人可以做出的事情。这甚至不是一个正常的人可以做出的事 情。 难道麦克他疯了?珍妮恐怖地望着电脑屏幕,企图在中间找到丈夫那春风洋溢 的,善于讨人欢心的面孔。这是麦克在冲动之中做出的错误选择?是麦克受人指使? 是麦克被人利用了?她竭力回忆麦克有过什么异样?他必是悔恨的,他必是惊惶失 措,不思茶饭的。 但珍妮回忆起来的细节都是麦克的沉着和冷静;麦克对着电视观看棒球公开赛 时的开怀大笑;麦克在酒吧里搂着漂亮的小姑娘跳舞;麦克醉醺醺地向珍妮宣称, 在不久的将来,他会有惊人的表现。他说他已经在圣路易斯待得够长了,应当到东 部大城市去试试身手,而美国的首府华盛顿是个理想的地方。 当麦克跟任何人提及那个案子的时候,总是声明那是大都会保险公司和一些对 公司的保险规则有误解的客户之间的纠纷。他的若无其事,他的胸有成竹叫任何旁 观者都深信他是置身其外,是完全无辜的。 然而,一个清白无辜的人是用不着那么以昭信守地写这样一封信的。他不仅仅 企图掩饰罪恶,而且准备用另一只手把别人毁灭。他这样做的结果只能是万劫不复。 他陷害了别人,就等于打开了地狱之门,自已被救的希望也没有了。珍妮不是一个 虔诚的基督徒,但她相信有罪恶的人一定会被惩罚的。上天的秤把每个人的罪恶堆 积起来,惩罚的轻重在于你的罪恶有多大。 麦克,我真的为你很难过。 麦克——麦斯·尤记不得自己是怎样从法庭走出去的。 当法庭刚刚宣布今天的诉讼到此为止,刘易斯·梅勒便像一只瘸脚鸭一样蹦到 了麦克面前:请你马上回公司把你的办公桌清理出来。从今天起,你跟大都会保险 公司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梅勒先生,这不公平。麦克愤愤然争辩道:你清楚我并没有做错什么。许多人 都是这么干的。 丁先生,别跟我谈许多人。刘易斯·梅勒讥讽地笑着:他们没有你那么显赫的 岳父。 喔,对了,下次见了艾瑞克。 金先生,请向他转达我的敬意。 麦克被气晕了。他看见周围的人们正向他投来不屑的目光。 狗娘养的。这些狗娘养的混账杂种们,我被他们出卖了。麦克觉得口干舌燥, 五脏六腑让烈火焚烧出吱吱的声音。我们走着瞧,还不算完!他冲出法院的大楼, 直向自己存车的地方奔去。 一路上,麦克不停地按响着喇叭。他两眼血红地瞪着前方,每一辆挡在他前面 的车子都是他的敌人。他想像自己驾驶的是装甲车,是坦克,正向路面压去,把敢 于阻碍他前进的障碍物通通碾扁,碾得粉碎。他们竟敢出卖我!肥猪刘易斯·梅勒, 烂婊子简宁,还有那个像狗屎一样的万斯·尤里……但最可恶的是艾瑞克。金,那 个六亲不认的老畜生。我今天晚上一定要到他家去扔一枚汽油弹,把他和他的那群 狐朋狗友们烧得皮焦肉烂。根本不认识我也不记得我了,是吗?我会让你们彻底记 住我一辈子。我会的。 麦克想着从今天起,这个世界上又多了许多他的敌人。 他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的一切,在几个时辰内就被这些人轻易地毁掉了。麦克 恨与他作对的人,但更恨乘他不备,在后面桶他刀子的人。对这样的人,哪怕扒他 们的皮,拿他们的骨头榨油,也解不了他心头的怨怼。他们都是些忘恩负义的家伙。 他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得到过麦克的思惠或好处。你刘易斯·梅勒通过麦克挣了多 少昧心钱?而你简宁若不是赶上本人当时心软,又想跟你做笔交易,早就被我指控 有谋杀亲子的嫌疑,说不定这会儿已经下大狱了。特别是那个艾瑞克。金,老子对 你卑躬屈膝,当犬当马,亲生儿子也不会给你这样孝敬。可到了关键深刻,你们怎 么回报我的?麦克想着,被人算计后的悔恨真是痛不欲生。 你们不要以为我麦克从此就死了。即使我在圣路易斯的路走绝了,但我在美国 的路还宽得很。麦克咬牙切齿把油门踩到了底。我会跟你们结这笔账的!我会让你 们用你们的一生一世来还账!他起誓地说着。车子跟着他的誓言发疯似的尖叫着, 驶向公路的尽头。 珍妮,珍妮!你这个贱女人,给我出来! 麦克凶神恶煞地闯进家门,大声叫骂着。在路上,他突然回忆起艾瑞克。金对 着摄像镜头说出的话:实际情况是,麦斯·尤的妻子是我的继女。自她成年以后, 跟我和我妻子的关系一直相当疏远,所以,麦斯·尤跟我们并没有任何来往。他的 所作所为我们一无所知,也不想知道…… 是因为珍妮!一定是因为珍妮这个贱货。麦克不由得恍然大悟。艾瑞克。金本 是个气量狭窄的小人,珍妮又多年不识抬举,把继父视为仇敌。日月积怨,珍妮自 然成了艾瑞克心中的荆棘。而眼下大都会保险公司的诉讼纠葛,正好给了艾瑞克一 个以打击自己来打击珍妮的机会。 麦克做生意从不肯蚀本,但对珍妮的这笔投资却是颗粒无收,损失巨大。当初 麦克娶这个女人,是想借她家庭背景助自己一臂之力。谁料,这女人不仅不旺夫, 反而成了坏事的祸水。命里有个风骚的老娘,又捡了个有钱有势的后爹,你就算当 拖油瓶也该赶快烧高香了,还在那儿摆什么大小姐的清高架子?假若当初,她要是 对文瑞克稍稍恭顺一点儿,稍稍玩点儿小女人收买人心的手段,那艾瑞克也不会如 此绝情,即便不马上出手相救,也不至于落井下石。真是只喂不熟的狗。难怪艾瑞 克迁怒到自己身上,换了谁都会跟她翻脸的。麦克越想越气,恨不得把珍妮一把抓 到手里,揉成粉末。 哈,我的宝贝儿,你躲起来了。你知道我会回来跟你算账,对不对! 麦克脸颊上的肌肉抽搐着。他穿过客厅走向卧室。家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 息。 麦克估计珍妮这个肥婆娘此时正在床上呼呼大锤。自从珍妮肚子里有了小怠子, 她就变得更加懒惰。衣衫不整,头发蓬乱,整天打哈欠,站着眼睛里都是睡意。见 了这副尊容,麦克上了床,一点儿碰她的兴趣都没有。他经常想,假若珍妮睡觉能 够发出呼噜声,他便确定自己身边睡了一头猪。好吧,今天,他要知道这头猪的皮 肉到底有多厚?他的拳头或许就是治疗这种懒骨头女人的仙丹妙药呢。 麦克进了卧室,屋里乱糟糟的,衣橱大敞,像是刚刚被人抢劫了一样。该死, 该死! 麦克愤怒地诅咒着,脸胀得通红。他是个最爱整洁的人,哪怕是在气头上,也 关注着自己的仪表和周围生活环境的有条不紊。这个贱货,明知自己的忌讳。她一 定是故意这么做,好向自己挑战。为了这个,为了她无缘无故把卧室搞得这么乱, 就应该吃一顿拳脚。 现在,麦克判定珍妮是罪上加罪了,罪不容诛了。 麦克迅速搜索了两个卫生间,又查看了厨房和地下室。 他把一扇扇的门摔得乒乓响,仿佛是团飓风正在力图摧毁这座房子。 宝贝儿,玩这种游戏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他手指的骨节摸得咯咯作响。他准备 在珍妮一露头的时候,就给那张胖脸迎面痛击。他想像着珍妮的五官在他的拳头下 烂成一团,如同桌面上被榔头敲碎的调料瓶子。 你在惹我发火儿。你在惹我发火儿啦! 麦克走到书房门口,看见里面空无一人。他刚要转身离开,视线却被一个异样 的情景吸住。书房里的家具摆在旧日的位置上,惟有写字台上多了一件东西。那台 平日除了麦克从没有人在家里使用的手提式电脑,现在却竖立着放在写字台中间, 黑色的底幕上游动着一群群五彩续纷的热带鱼。这说明电脑正在工作状态,起码, 在不久前,还有人使用过它。 麦克疑惑地走过去,用手指轻轻触动了其中一个按键。 屏幕一亮,柔滑的小鱼儿全都消失,灰白色底幕上出现了几行字:麦克:我意 外地看到了那封信,知道了事情的全部。 我想,现在才了解一个真实的你还不算晚,我是幸运的。我走了,不会再回来。 不要找我。 珍妮 霍威茨法官并没有因为许大同案件的撤销而无事可干。 他目前刚刚接手珍妮·丁和她的丈夫麦斯·尤的离婚案。可惜,这一类案子都 是旷日持久的,并且缺乏任何激动人心的情节。这叫霍威茨法官有更多的时间去研 究书本中的犯罪和现实中的犯罪的区别。现在他突然有了著书立说的想法。他决定 把他多年的研究成果公布于众。有人猜测他会从人类学角度去阐述他的观点,也有 人断定他将从文化学出发去论述他的见解。总之,在没有看到他的著作之前,一切 都还是未知数。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