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黑色的帐子 白话斋 在网上看到一个网友谈到谁是我们国家和社会的脊梁。我想,不是那些民运精英,不 是那些在海外自以为通晓中外古今、激扬文字,评判历史、指点江山的人;也不是那 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太平洋,移民美日加,建设华人新国家的上等华人们;更不是那 些嘴上挂着“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的可恶的共党贪官污吏们。如那位朋友所言, 真正的国家和社会的脊梁是那些仍然还在国内,在清贫之中默默耕耘的人们;是那些 在西昌、在酒泉基地发射卫星的人们……他们如同牛一般,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 奶。看到那位朋友的话,我很感动,真的很谢谢那位朋友,他也许在海外吧,但他能 如此高看那些仍然在沙漠戈壁基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脊梁们,我真的很感动。我感 动,因为我也曾经是这些“脊梁”中的一员。 我也感到羞愧,因为我已经不再是那些“脊梁”中的一员,我离开了那个永远让我难 忘的基地和那近十年的基地生活。那个基地、那段生活有我的青春,我的幻想,我的 欢乐,我的成功,也有我的痛苦,我的悲伤,这些如今都成了我永远的回忆。我有时 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想,人活着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你却无法知道你明天是否还 会活着。我还活着,可有些曾经一起在基地里做过脊梁的弟兄们,他们在风华正茂的 时候,在他们下有小要抚育,上有老需要孝敬的时候,就把他们的生命永远地留在了 荒凉的基地里。那都是些再也普通不过的脊梁们,没有轰轰烈烈的壮举,没有指点江 山的豪气,甚至身后连一个因公殉职的名誉都没有。 想起那些脊梁们,我真的惭愧不能为他们做点什么,甚至也无力为他们留下的妻儿父 母做点什么。我能做的只是对他们的追思和怀念。我想我应该说说他们的故事,让多 一些朋友了解在那可上九天揽月的辉煌背后,还有这么一些普通的悲怆的脊梁。是因 为我们有这么一群脊梁,我们这个积弱和多难的国家能够在强权面前有自信地挺直了 腰干。 下面要说的是其中一个故事,为了不给仍然活着的人带来麻烦,也为了不给自己带来 不必要的麻烦,人物的名姓和一些细节做了处理,这个故事是个真实的故事。我习惯 用第一人称来写文章,这个故事中“我”只是个人称而已。 西北的基地: 这是在西北地区的一个军事科研试验基地,作为一个曾经在这里工作了许多年的人, 为了对自己的过去负责,我不便描述这个基地的真实名称、地点、具体任务和规模 等。这个基地是我们国家唯一的此类型的军事科研基地,也是象我们这样一个有独立 军事工业的大国必不可少的。此基地是五十年代苏联援建的一百多个大中型项目之 一,是仿照苏联同类型基地的原图建的。虽然这个基地的位置不在西北边陲、大漠戈 壁,但基地所处的地方在地理上和历史上都是一片荒凉之地。基地周围的农民的口音 都是河南和山东口音,并不是西北口音。他们是当年逃荒、逃洪水、逃战乱来到这片 无人之地的。基地建设之初,从东北拉来了一火车穿军装的男女,他们是基地的建设 者,也是基地的第一代科研人员。这些男女充满热情和幻想来到这里,一下火车,男 的都愣住了,女的都哭了起来。他们没想到这块离省城并不算远的地方却是如此荒 凉。不是戈壁,荒似戈壁。 几十年后,我作为基地的第N代,大学毕业自愿来到这里。报到那天是母亲送我来 的,中午去职工食堂,吃的只有五分钱一份的水煮茄子和两个几乎是褐色的白面馒 头。母亲离开基地前带我去地基所在镇子上的“人民商店”买了好几个脸盆,这个基 地上没有水,每天早上只供应半小时水,你必须在这半小时内接够一天的用水。在基 地的营房和科研楼里,厕所里都有一个一人多高的大缸,那也是用来接水贮水的。你 用完厕后,要用一个瓢或盆从大缸里盛水来冲厕。就是这样,这里的地下水也是天然 地受污染的水,对人体有害元素太高。省城环保所的人员曾经来化验过这里的地下 水,化验完后他们说什么也不喝一口这里的茶水,立即离开了这里。还有一个有意思 的现象,这里的母鸡不下蛋,所以鸡蛋特别贵。基地人的下一代普遍男女比例明显失 调,生女儿的比生男孩的至少多四十个百分点。我那些仍然还在基地的同事们,有百 分之八十都生女孩,虽然他们又是吃药、又是看如何生男孩的书,最后都不管用。这 其中的原因除了和基地的噪音、废气、电磁波污染有关外,基地的地下水是主要的祸 根。北京曾经给基地拨了一笔款,建引水工程,从一百里外的一条河引水。我离开基 地那年,引水工程建成,水流了两天又断了,因为那条河几乎只有在发洪水的季节才 有水。 如果不打核战争,那么这个基地在常规战争的军工科研中的重要地位是首屈一指的。 它的地位不亚于西昌、酒泉的卫星发射基地。每年统计系统内的科研成果,这个基地 总是第一位,因为它总是承担第一线的军工科研和试验。今天我们在网上看到的一些 所谓的中国最先进的武器系统,可能用于台海大战的系统,在十几年前我在这个基地 时就开始试验了。本来这个基地都是穿军装的,但是由于体制上的原因,基地的科研 人员穿了三次军装,脱了三次军装。最后一次在林彪的指示下重新再穿军装时,当时 军装已经拉到基地,但林彪却突然沉戟蒙古戈壁了。从此,基地的科研人员再也没穿 过军装。但是基地的司令或副司令和第一线的试验人员都是军人,那些在试验第一线 “玩命”的是几十个扛军衔的校官,上校和大校就有十几个。为这些“玩命”的服务 的食堂、保健人员和参谋也是军人。但是所有课题组的科研人员都是老百姓,连文职 官的待遇都没有。我报到第一年的工资是四十八块半,完全是地方待遇,那些“玩 命”的人一个月的伙食费就是我工资的十倍。但是,这些人的老婆都是组织“分配” 的,没有我们老百姓自由。 在人大的主席团和党代会的主席团里,每次都有一位来自我们基地的代表。基地里出 过好几个中央军委命名的活着的或残废了的“英雄”,身体健康的“英雄”去北京作 大官,残废了的“英雄”去江南苏杭的疗养院作“院长”。也出过曾经震惊中南海的 叛逃者。那位叛逃者听说后来当了台北卫戍区副司令,拿了几百万美元和几百两黄金 的赏金。陈水扁敢于叫嚣“决战境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当年那位叛逃者带过去的 东西,那东西是在他脑子里的。说到台海大战,我前段时间打电话给还在基地里的同 事和他聊起是否会开战的问题,他说远着呐,可能根本就不会打。这话我信,因为如 果真的准备打,基地早就动起来了。所以,那陈水扁也信共军根本无意在近期打台 湾,所以他敢叫嚣“决战境外”,放开了和共党玩游戏,他可不傻! 这个基地原来并不出名,基本上是个保密单位,这是指对国内老百姓保密。对苏联是 无密可保的,这个基地就是苏联老大哥给设计的。但美国人却一直对它感到神秘和有 兴趣,一直想了解。据说从美国的卫星上可以看到我们基地里一个耗子在厂房外跑 过,这其实是胡扯,吓唬中国老百姓的。美国人想尽办法要来亲自用肉眼来看看这里 的耗子。这事情得从赵紫阳访问美国说起。赵访问美国时,美国人是在军事基地接待 他的专机和举行欢迎仪式,但是军事基地的秘密和设施赵和他的随行人员是看不到 的,他们只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哪里还会有什么心眼去打探美国人的军事秘密。可美 国人可就精明的多了,他们在军事基地接待中国总理绝不是看得起你,给你什么礼 遇,是在下圈套,可怜这些昏官混然不知,要不就是根本不把国家利益和机密当会事 情。刘姥姥进大观圆,哪里还顾得上偷看大观圆里稻香村的稻子是如何耕种的。赵紫 阳访美后,里根回访中国。美国方面提出要对等待遇,要在同规模的军事基地落机, 并且为了保证美国总统安全,美国方面要提前对所有计划要落机的军事基地进行彻底 的安全检查。那时,具说有利比亚卡扎菲派遣的恐怖分子到了中国,要在里根访问中 国时暗杀他。这实际上是扯蛋!卡扎菲老兄是中国人民在非洲的好朋友,铁哥们,怎 么会在中国对中国的客人动粗。这是美国CIA放出的谣言,为的是给他们“彻底检 查”中国的军事基地再找一个理由罢了。里根提出要访问省城,可他根本就不进省 城,只在省城附近的一个旅游点参观一下,当天返回北京。但专机指定要在我们基地 起降,而且我们基地是CIA检查过省城周围的许多个备用基地后,最后确定下来的里 根在中国内地唯一起降的军事基地,其目的傻子也能明白。赵在美国起降的其实是一 个普通的美军机场,也是总统的专用机场(安德鲁斯空军基地),由美军负责。什么人 都可以在那里起降,并不是什么特殊待遇。那个机场根本与我们的基地不是一回事 情,不是一个等级。那些无知的昏官根本不懂,让CIA象耍白痴一样骗了个爽! 里根访华前三个月,北京下来文件要全基地做安全检查,消除隐患,保证美国总统在 我们基地起降的安全。同时,好几架载满CIA特工和特种设备的美军C130飞机就飞到 了我们基地。那些CIA特工在我们的厂房和试验室里随便走动,到处乱窜、乱看、乱 拍照。从C130上还下来一辆架满探测天线的测量车,在基地里跑来跑去。在数据处理 中心,CIA特工看到几个搞不明白的东西,其实是几个上当受骗从西欧一国家买回来 的试验台架,外形象科幻片里的太空武器,特别笨重,一个有一百多斤重。因为买回 来就没法用,又重,就扔在那里没人管了。CIA特工要求我们把这几个东西搬走,于 是我们室主任带着几个兄弟来“清理危险物”。累的我们半死,搬完“废铁”后,我 们几个弟兄冲着停机坪上的美国军用飞机直骂TMD,但是骂的不是美国人,是那些在 北京的愚蠢的傻B共党官僚!中国唯一的这样的基地,居然让CIA如入无人之地,这 TMD不要说机密,还有国家的尊严吗?你赵紫阳去美国时,美军允许我们在他们的基 地里到处乱窜了吗?真TMD傻B! 当然,北京中办和外交部的昏官们是白痴,我们系统机关下面做事的人还没傻到让人 来白宰。CIA来之前,基地里所有的第一线的系统、型号设备、任务和人员全都转移 到别的基地去了,那些“玩命”的也大多转移了,就是留在基地的,也很少看到穿军 装的了,都换了便服。基地宿舍区和镇子上的破旧民房全都用半砖厚的墙围了起来, 又刷了白灰,北京拨的专款。一为遮丑,二怕卡扎菲派来的枪手在中国老百姓的配合 下从民房里向里根的车队打冷枪。里根来那天,从基地到省城的公路上五十米一个站 满了武警和民警,全体还留在基地的科研人员,中午不许回家,自带干粮在办公室待 着,科研楼的大门给锁了起来,直到里根离开。那些平时不“安分”的家伙们据说被 政委和指导员集中到地下室里打麻将,我那天正好去了北京机关汇报,没去受打麻将 的罪。回到基地后听到一笑话,据说里根下飞机时放了一个大响屁,中方特工们吓的 惊慌失措,以为卡扎菲派来的杀手打冷枪,好一阵忙乎,乐得CIA的特工们哈哈大 笑。 基地里的生活很清贫,水就不用说了。直到我离开基地的那一年,许多孩子都上初中 了的人家,一家几口还挤在一间基地建设之处建起的简易平房里。那房子有三分之一 是在地下,房子里的地面还是泥土地面,一下雨就上漏下灌。就这样的房子,到基地 几年后结婚的年青人都没指望住上。为了把共同住的单身宿舍空出来给我下面要说的 郭辰结婚用,我有段时间搬到了放有挥发物的仓库里睡觉。几天后,鼻子就开始流 血,那血是绿的!有时晚上推门回到仓库里,发现在床边有个硕大的耗子死在那里。 基地基本上是一个封闭的社会,周围没有地方工业和商业,这样基地子女的就业都成 了问题,要不有本事离开基地,要不等父母退休顶替。而对我们这些从各地来的哥 们,最大的问题是找不到合适的老婆。那些有姿色的从外地分来的女大学生和中专生 要不由组织上强行“分配”给“玩命”的军人,要不嫁给基地干部的公子们。时间一 长,许多在基地找不到老婆的和在外地找了老婆的哥们就都慢慢离开了基地。最有本 事的调走,稍有本事的考走,没有本事的就不辞而别了。这样,这个基地的人员素质 就慢慢退化了起来,最后可能变成那些年青的科研人员要不是基地的子女,要不就是 家在附近农村的大学生。只有这些人才比较安心留在基地里。有一次CCTV的“东方之 子”采访基地的一位现役英雄也是十三大主席团成员,这哥们说的挺悲壮,说什么他 要出事了,希望党和国家妥善照顾他的家属,可就是不呼吁党和国家是否也提高一下 我们这些实际上支撑着基地的科研老百姓的待遇。 故事中的人物: 郭辰 年级比我大两岁,但是比我晚来基地两年。所以他还得称我为师傅。郭辰家在基地附 近的农村,父母年老多病。家中还有一个弟弟,但在外地工作。他分到了基地工作, 也是为了就近照顾年老多病的父母,因为他是老大。他老婆叫娟,是他的中学同学, 后来上了地区的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后回到他们乡里做乡村中学的化学教师。他们有 一个才两岁的女儿叫燕燕,水灵灵的大眼睛。郭辰和娟都是一米八的个子,他们结婚 后一直没有个家,娟住乡村中学的宿舍。她每到周末来基地和老公团聚,这时和郭辰 住一个宿舍的我就得睡办公室或仓库。暑假,她带着孩子来基地,我就得一暑假在仓 库里和耗子同住。郭辰是个烟鬼加麻将迷,为此娟和他干过几次架。 郭辰来基地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我帮忙做试验。那是在外场用F5型引爆器做试 验,那F5引爆器是已经过时的没用的东西,我是废物利用,拿它做别的试验。一个人 当时忙不过来,组长就派了才报到两天的郭辰给我帮忙,在外场拉线起爆F5,我管测 量数据。这是郭辰来基地的第一件工作,玩F5。但他万没想到,他离开基地,离开这 个世界时,玩的最后的一件东西也是F5引爆器。 阿萍 她是我在基地里见过的最漂亮也最善良的女孩子,年级与我们都差不多。她父亲是中 国一位大名鼎鼎的潇洒儒将的警卫员,那将军病逝后他就来到我们基地,做保卫部 长。阿萍的命很苦,早年母亲去世,做保卫部长的父亲是个酒鬼,整天喝得半醉。父 亲后来又娶了个女人,是她的后妈。后妈对她一直也不好,她受了不少苦。他父亲也 没办法,又不敢得罪那女人,只靠酒精来逃避对阿萍的责任。阿萍在基地的职工大学 毕业后,分配到我们室里做试验员。来到我们这里时,她特别快乐,见谁都是笑哈哈 的,脸上两个酒窝。工作了,独立了,离开了并不感到幸福的家庭,又有了一个长的 特别英俊的男朋友。能不快乐吗。阿萍很快就结了婚,有了一个男孩子,那时才三 岁。 阿萍人特善良,心也特别细致。那次我和郭辰在外场玩F5时,她看到了中午时分我们 还没回来,于是谁也没吩咐她,她去食堂打了饭,叫她老公给我们送到试验场。女人 一般爱吵架,搬是非,可阿萍从来没有和谁急过,总是笑嘻嘻的,话不多,但很好 听。见了我,把我叫师傅,其实她比我大,老说我真有本事特别能干,说她不行,打 打杂罢了。 老甘: 快六十岁的老太太,她事业心极强,很能干。她把一生都献给了基地里最危险的科 目,她也是这个科目上首屈一指的大拿。她老公也和她一样是个老基地,原来在我们 北边山里的一个基地里,后来调到这里来的,也特别能干。要是我们科研人员也授军 衔的话,老甘至少是个大校,少将也不过份。由于一心在工作上,起初与老公又两地 分居,所以他们的第一个女儿一生下来就扔给了在苏州老家的奶奶。这个女儿由于一 直没有自己带过,他们也没时间花在女儿身上,于是女儿和老甘这做妈的就产生了隔 阂。女儿长大后来到父母身边,但是与父母一直就亲热不起来,心情一直很忧郁。在 十八岁那个花际年华,女儿终于精神崩溃,怀着对母亲的哀怨离开了人世。这件事情 对老甘打击很大,一夜之间额头上布满了皱纹,头发也花白了。从此,她除了更加一 心扑在工作上外,再就是一下成了一个慈善无比的老太太,见了我们这些年青人,总 象祖母一样慈悲地笑着。 小柯: 年级和我们一样,但不是我们室里的。是基地加工厂的技术员,老甘课题组的协作, 负责为老甘课题组加工安装引爆器。他老婆在我们基地北边五十里外的一个小县城里 做售货员,有一个才出生五个月的女儿。其它情况我就不太了解了,因为我甚至没有 见过他一面。 我,光头小刘,四眼小李等: 一伙臭味相投的哥们,要不老婆在外地,要不女朋友在外地,过着牛郎织女的日子。 不被批准调离基地,又不被批准考研,亦无魄力不辞而别。整天牢骚满腹,到处找领 导的碴。我是这伙人的“头”,一是最老,而是“苦大仇深”。曾经被列为第N梯队 的培养对象,但不识抬举,为了考研究生的事情和领导搞翻,落了个“心怀不满”的 政审结论,成了被整被监视的对象。好在六四时没对我太恨,只写了一纸“还未发现 此人有异常举动”的结论装入档案。 科研楼里的爆炸: 事情还得从美国总统里根访华说起。我们基地虽然地位十分重要,但从来没有哪个党 和国家的头号领导人来视察或亲切看望过这里的脊梁们。美国总统和CIA在这里一折 腾,我们这个基地在中南海的地位一下窜得比革命圣地还高。美国总统踏过的中国土 地,中国的书记、主席也得踏踏,这叫显示国家的主权嘛。于是乎,从李先念、胡耀 邦到现在的皇上江泽民都来我们这里跺过脚,甚至大多政治局常委都来我们这块美国 总统当年放过屁的地方来朝圣过。还有就是几乎每年都有一批归国述职的驻外大使们 也要来此朝圣美国总统的臭屁。这些中国的“总统”们有个坏毛病,你来就来吧,他 们却还要题两个破字。那破字你还不敢扔掉,于是基地门口立了个碑,把那些题字刻 在那里现眼。胡耀邦倒台后,题字被铲掉换成了赵紫阳的,现在那个碑上的题字是江 泽民的。可是由于江泽民要来这里朝圣题字而丢了性命的哥们却连个无字碑都没有! 江泽民来之前,按惯例,北京下来文件要全基地安全大检查,消除隐患,保证江泽民 的安全。这完全是里根来时的派头,由于这种事情多了,实际上安全检查也就成了一 种形式,没人真去检查什么安全,因为也没人把江泽民当回事。也不知安全处的人哪 根筋出了毛病,想起来科研楼一楼传达室对面的一个工具间是个安全隐患,于是通知 下来要我们室清理这个工具间。这个工具间是我们室的,它是基地建设之处因为条件 艰苦,没有专用的试验室,所以就在这个工具间装配F5起爆器。后来基地正规后,起 爆器的装配都移交了基地加工厂专门负责,科研室就不管了,而且F5也淘汰了。但这 个工具间一直就没有移交,也没人管,好象都被人忘记了。人们只听说过那是一个起 爆器的装配间,由于人员的更替,这个工具间原来是谁负责、有些什么东西都没人很 清楚。但这个工具间是我们室的财产。我以前用废弃的F5做试验时,进过此工具间, 拿过几个F5,因此对里边的情况算是知道一点。那里边放着一些F5和装配F5用的器 材,都是过时的爆破器材。因为那都是很久以前的器材了,我也没想到那有什么危 险。 由于F5以前是为基地里最危险的C2科目起爆用的,所以清理工具间的事情就由现在C2 科目的主管老甘负责了,其实他们根本不用这个F5和工具间。阿萍、郭辰和工厂的小 柯是老甘课题组的人。小柯是工厂协作老甘课题组装配新型起爆器的技术员,与F5也 丝毫没有关系。按郭辰的脾气,这事情太简单了,他自己下去清理一下,把那些东西 都搬出来交给安全处处理就行了。但老甘是个极其认真的人,心也非常细致,她说不 能我们自己清理,要请小柯来一起清理,因为他是处理此类爆破器材的专家,有他来 放心一些。郭辰说老甘太小心了,不就是几箱子过时的爆破器材嘛,没必要婆婆妈妈 的。在他们清理工具间,也就是出事的前一天,老甘课题组有现场试验,郭辰去外场 到位值班。试验现场噪音轰鸣,风吹着沙土,可就在那半人多高的草地里,郭辰居然 蹲在那里睡着了,看见他的人后来都说很奇怪他怎么能在那里蹲着睡着,而且睡得那 么香。 那天早上,小柯来了后,再加上老甘、郭辰和阿萍,他们四个人进了工具间。大概在 他们进去后半个小时的样子,从工具间里传出一声低沉的巨响,整个科研楼都感觉到 了剧烈的震动。一股火光伴着黑黑的浓烟从工具间门上的窗子和通向科研楼后的窗子 窜了出来,窗户的玻璃当时被烧化了,窗外的一棵大树几秒内成了焦黑的枯枝。一楼 的楼道里充满了黑色烟雾。 最先意识到出事了的是住在工具间对面的一个老单身,阿宝。他白天在科研楼二楼的 办公室上班,晚上就睡在传达室顺便看门,爆炸发生时他正好下来喝水。他冲出房 间,抄起放在科研楼门口的一个灭火器,一脚踹开工具间的们,往里面的黑烟就一阵 狂喷。第二个冲下来的是我们的室主任,一五十多岁的老头,老军工毕业生,他才当 这主任不到一周,原来的老主任才高升为基地副司令了。他知道老甘带人在下面清理 工具间,这也是他交代过的事情。听到声音和感到震动后,他第一感觉就是工具间爆 炸了。他立即狂奔下来,他冒着浓烟和火光就要往里冲,阿宝大喊: “不能进!太危险!” 主任哪里还顾的上危险不危险, “里边有人,老甘在里边!” 主任往里冲,阿宝把灭火器对着主任使劲喷。工具间里全是令人窒息的黑烟和火光, 什么都看不见。主任只好蹲着用两只手在地上摸索,他摸到一条腿,然后立即拉着腿 把人拖了出来。拖到有点光线的地方,一看是阿萍,脸上都烧焦了,衣服也烧掉了, 黑黑的。主任对着阿萍喊 “里边有谁???” “……老甘……小郭……小……” 阿萍断断续续说完这几个字就说不出话来了,丧失了知觉。主任接着又要往里冲,才 冲到门口,一声巨响,一股火光和浓烟又冒了出来。主任的眉毛和前额的头发立即给 火舌燎没了。阿宝拉住主任, “还有爆炸,不能进去!等消防队吧!” “不行,里边还有人……” 主任还要往里冲。阿宝挡住主任,从对面房间他的床上拿起一条被子,盖在主任头 上,在将门背后的一桶水往被子上一浇。主任顶着浇了水的被子,在工具间摸了两 次,拖出两个人来,一个是老甘,一个是郭辰。两个人全是黑黑的,只是从体形上可 以判断出是老甘和郭辰。主任正要松口气,见老甘有点微微的动,她用还仅有的一点 知觉和力气说 “……四,四,四个人……” 主任一听又急了,怎么还有人?他不知道小柯也来帮助清理工具间。他又顶着被子冲 了进去,可再摸来摸去怎么也摸不到第四个人。阿宝一看也急了,这随时有再爆炸的 可能,他也顾不得了,把水桶往头上一扣也冲了进去。两个人四只手,总算在靠窗子 的墙角摸到了小柯,拖了出来。从第一次爆炸到把小柯拖出来,前后不到五分钟的时 间。 在主任和阿宝救人的时候,楼里其它发现出事了的人们也冲了出来,马上有人给消防 队打电话,给基地医院急救队打电话,有人找灭火器,有人从厕所的水缸里打水往工 具间里泼。消防队的车不知为什么过了半小时才过来,对着烟雾逐渐散去的工具间狂 喷了一通水。医院的急救车在外场值班一时调不过来,有人在楼门口挡了一辆后勤的 大卡车,把四个已经没知觉的烧焦了的人拉往基地医院。 黑色的帐子: 那天上午,我不在室里,去了基地情报室查资料。快下班时,听几个资料员议论说科 研楼那边出事了,爆炸事故。我也没在意,因为基地出大事故不是什么稀罕的事,而 且我想科研楼里怎么会爆炸呐?应该是科研楼附近的试验场区还有可能。资料室下班 后,我直接去了单身食堂。到食堂后发现怎么冷冷清清的,没几个人,尤其是我们那 几个哥们怎么都没来,平常他们可都是早就排在那里使劲敲饭盆了。听那几个在食堂 里的人也在议论出什么事情了,我突然反应过来,不好,可能真的出事了。我也顾不 上吃饭了,骑车就直奔科研楼。到那里一看,一片狼籍,只有阿宝一个人在扫地上的 水。我掉过车子,又直奔基地医院。 医院门口围了黑压压有近两百多人,大多是女人和孩子们,都是家属。基地的一线试 验因为有危险,所以有一条铁纪律,一线军人的活动对家属绝对保密,严格禁止对家 属讲自己的工作和日程安排,所以一线军人的家属谁也不知道老公今天是否有任务。 基地一出事故,如果当事人还活着,马上要隔离监控。当事人不论死活,家属也要由 工会马上“照顾”起来,实际也是监控起来。这是事故处理的基本程序,为的是调查 原因,并防止家属受刺激再出事。这天虽然不是一线事故,但事故消息一传开,谁也 说不准到底是怎么回事情,哪里出事,谁出事,只是知道有好几个人被炸焦了。一时 间,那些提心吊胆的家属和下班不见自己老公或老婆的人都来了,焦急地打探消息。 那些工会的女干部们也都来了,一出事故她们是必须马上赶到医院和基地老招待所待 命的。老招待所就在医院对面,实际上新专家楼建好后,老招待所就成了基地经常进 行事故处理的大本营。 基地医院的住院部是一栋三层楼,已经全部封闭了,任何无关人员不能进入。把门的 见我是老甘室里的,才放我进去。一楼地板全都用消毒液洗了地,还湿乎乎的,烧伤 病人最怕的是感染,所以一有烧伤事故,马上要全部清洗抢救病房和相关地方。抢救 室在二楼,任何人不得上去。医院院长在指挥大夫和护士们跑来跑去忙着。门厅里, 我们主任和所有的单身弟兄们都在那里待命。一楼走廊里站满了一个排的武警,他们 是基地警卫连的战士,是被召来待命抽血的,烧伤病人抢救需要大量的血,这次又是 一下子四个人被抢救,医院的血库根本不够用,所以警卫连的战士一接到消息,午饭 也没吃就跑步赶来,他们默默地排着队站在走廊里,一点声音也没有。这些战士都是 农家子弟,许多人才入伍不久。基地医院紧急用血时有两个来源,一是附近农村的那 些因贫穷而卖血的可怜农民,他们由血头控制,医院是通过血头找那些卖血者。再就 是基地警卫连的这些士兵们。有时迫不得已,也会召集我们这些年青单身汉去抽血。 我向主任和弟兄们问清了情况。主任沙哑着嗓子,话都说不出来了,两眼无神,眉毛 没了,头发上一片焦黄。四眼小李还比较镇静,那平常挺硬邦的光头小刘显然受了刺 激。他苦丧着脸哽咽着告诉我被炸的是老甘、郭辰、阿萍还有工厂的小柯。很严重, 但现在具体情况不清楚,人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我们的老主任,也就是基地的新任副 司令正在楼上,大家都在这里待命等他。过了一会,副司令下来了。他黑着脸,但脸 上挂着明显的惊慌。一个星期前他才升任基地副司令,好象正式的任命令还没下来。 在他升任之前,他也是C2科目的主管,所以他要是不高升,这次清理工具间的事情就 是他的活。可在他刚离开就出事,也不知道他的这副司令是否还做得成,作为老主 任,出事他肯定难逃领导责任。所以,他是又侥幸,又担心,又后怕,又惊慌。当 然,难过和悲痛也是肯定有的,但现在不是时候,要打起精神处理事故,抢救伤员。 副司令告诉大家情况很严重,但正在抢救,会出现什么结果,也就是会不会死人,无 法判断。谁也不希望出现最坏的结果,受伤和死亡对事故的定性是完全不同的,现在 我们能做的一是随时待命,二是照顾家属,抢救和照顾伤员的事我们也插不上手。老 甘和阿萍的家都在基地,已经立即由工会通知并“照顾”起来了。老甘的丈夫是老基 地了,基地的事故也看的多了,事故有一天会落在自己或自己妻子的头上对他们这一 对以基地为生命的老夫妻来说并非完全意外。他听完了简单的情况通报,告诉大家不 用担心他,有情况再通知他,他下午还有试验不能在这里守着。他默默地走了,满头 白发,走起路来有点发颤。阿萍的丈夫在基地的另外一个部门工作,他没有想到出事 的也有他的妻子,他听了通报后愣了一下,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他也是个硬汉子,在 基地工作谁都有可能摊上事故,他也能理解。因为任何人不能进医院抢救室,特别是 家属,怕他们再受刺激和意外。阿萍的丈夫也告诉大家不用“照顾”他,家里还有孩 子,他得回去给孩子做午饭了,基地托儿所的孩子中午都是要接回家的。他推着车 子,也默默地走了。小柯的家不在基地,他单身一人在基地工作。他家属通知的事 情,由工厂和工会负责,他们已经准备派人去通知在北边县城里做售货员的小柯的妻 子。郭辰是我们哥们,平时也是单身一人,老婆孩子周末过来。出事这天是周一,按 理他老婆孩子昨天晚上就回去了。于是我们在商量派谁去那个乡村中学通知郭辰的妻 子和他那瘫痪在床上的父母。我突然想起,不好!郭辰的妻子孩子还在基地,她们昨 天晚上没走。这事只有我知道,因为我昨晚在仓库睡觉。 事故发生已经三个小时了,这时候离中午下班也过了半个多小时了。在这么长的时间 里,没有人意识到郭辰的妻子孩子正在基地里,没有人去“照顾”她们。我告诉主任 郭辰的妻子孩子还在单身宿舍,大家都出了一身冷汗。郭辰的妻子娟是个比较敏感的 女人,她如果听说郭辰被炸焦了,而这么长时间又没人通知她,她也不知道上哪里打 听情况,那还不急疯了。也不用再废话了,我跑出医院,骑着车子,带着我们室的另 一个女工程师,一位四十多岁的王大姐,发疯般地向单身宿舍奔去。 宿舍楼门口,几个端着饭盆的单身聚在一起边吃饭,边议论着事故,说着郭辰如何如 何的。我和郭辰的宿舍是在楼门口进去第三个房间,我跑进去敲敲宿舍的门。里边有 人,是娟的声音,她说等一下。我心里有点荒乱,不知道里边到底怎么回事。过了一 会儿,门开了。娟的头发有点散乱,两眼惺忪,一边开门一边还扣着衣服上的扣子。 床上也是散乱的,燕燕爬在床上玩玩具。她们才睡起来,老天爷,真是多亏她们才睡 起来,竟然对外面的事情混然不觉。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故意以很轻松的口气告诉 她,郭辰中午不回来了,他做试验受了点轻伤,擦破一点皮,现在医院包扎。我叫她 收拾一下随我去医院,孩子交给和我同来的王大姐先照看着。娟听完我说,急得哭了 起来,她本能地意识到出了大事故。我安慰她真的没事,只是一点小伤。她理了一下 散乱的头发,把孩子交给大姐,随我出了门。楼门口议论的单身们也没想到娟竟然还 在这里,他们看我们出来时,端着饭盆都吃惊地愣在那里了。 我骑车带着娟,她一路上不停地问我是不是真的没事,真的不要紧。到了医院前面, 那黑压压的人群还没散去,那些女人们已经知道出事的不是她们的家人,但她们仍然 没有离去,在那里纷纷议论着,甚至添油加醋地描述想当然的事故过程和后果。穿过 那些人群时,听到有人在说: “……郭辰……炸死……” 我的车子还没有停稳,娟看到这黑压压的人群,听到那些断断续续的话,她人一软从 车子后座上溜了下来,瘫在了地上。马上过来几个工会的女干部,架着她进了老招待 所的房间。后面又跟上来两个拿着针筒的护士,也跑进了老招待所。 基地里经常发生事故,而且有些事故是无法避免的。每次出事故后,除了抢救伤员, 稳定家属外,接下来就是调查事故原因。这是最难的,也是最敏感的。如果事故是偶 然事故,纯粹的天意,那么伤亡人员是牺牲和光荣负伤,家属的抚恤都是最好的,领 导也没有责任,官照当。如果事故是人为原因和操作失误,那么就要追究责任,包括 当事人的责任和领导或指挥责任。这时,领导是希望最好是纯粹的操作事故,这样没 有领导责任。但当事人就要倒霉了,因为是人为事故,顶多定个因公殉职或因公伤 残。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当事人都被定因公的。总得有人来当直接肇事者,来承担造 事原因。这直接肇事者可就惨了,受伤白受,死了活该,按政策家属没有任何抚恤和 照顾。所以,一出事,当事人和相关领导都很紧张。这也是一出事就立即不管死活, 先把当事人隔离起来,把家属控制起来。当事人之间不能通气,家属不能见当事人, 怕传递消息。一切由领导来“调查”。一般来说当事者如果有好几个人,并且其中有 死了的,那么责任肯定推给死者,这样领导可以逃脱,活着的人也可以争取一个较好 的说法和照顾。可那死者的家属就惨了,就看她是否脑子管用,如果她坚持不让处理 死者遗体,不同意死者背黑锅,一定要查清事故原因,那么领导也害怕。往往会采取 折衷,与家属谈判,让她们接受结论,然后在政策之外给她们可以接受的实惠和照 顾。这几乎已经形成了基地事故处理的惯例,所以基地出了那么多事故,从来没有领 导承担过责任,而且调查组调查活着的当事人时,他们一般是什么都不说,或者说失 去了记忆,因为他们不知道是否有死者,更不能相互指责推卸责任,全由领导安排责 任,只要能活下来,就不会有责任。但也有个别例外。有一次外场爆炸事故,当场炸 伤三个,炸死一个。那炸死的是被弹到了一百多米的高空,掉下来连脑袋都找不见 了。但这人是基地的子弟,他老爹是基地的前副司令,他们死活不同意死者背黑锅, 要烈士的名义。后来没办法,给了他半个烈士的名份。责任则由伤势最重的一个承 担,他家在农村,没有后台。基地在政策之外,给了他一笔钱,算是补偿。 这次事故当天晚上,北京机关的调查组就飞到了基地。他们一般只是了解情况,并不 直接参与事故的处理调查,他们也都明白基地事故不成文的处理原则。当地地方检察 院也迅速派来了调查组,这些人可是来者不善。基地的领导,特别是我们副司令最害 怕这些人。这些人来,并不调查事故具体原因,而是直接追究领导责任,包括刑事责 任。基地虽然是个军民混合体,但却是地方法人,基地司令就是法人代表,这样地方 检察院有权管他。检察院知道,基地出事北京机关从来不追究领导责任,也就是法人 责任,这其中肯定有文章可做。他们每次来都是气势凶凶,一副为民做主的样子,但 是很快就悄无声息了。为什么?基地领导把他们迎到贵宾楼,好吃好喝好招待,然后 答应与检察院在“共建”生活福利项目上协作,还可能给来的人每人一个装了“纸” 的信封,检察院的领导和那些素质极其差的检察员们也就心领神会了。在他们达到目 的打道回府之前,还得装模作样地询问调查一下知情人。那天晚上,主任把我们几个 弟兄叫到一边,给我们每人发了一笔奖金,说是上面给的,这个时候绝对不是发奖金 的时候,而且据说新老主任交接时室里的钱早就吃光、喝光、发光了。这是怎么回事 情,大家心里也明白,既然是奖金也不能不拿。主任发完奖金,给我们说检察院要询 问谁,不了解情况不得乱说。其实这些哥们里,除了我谁也没有进过那工具间,更不 知道那里边是怎么回事。有可能“乱说”的只有我,主任这话是给我听的。 医院里的伤员一夜没消息,生死不明。我们全体弟兄们从事故开始,就在老招待所待 命,晚上也是在那里不能离开。一晚上都听到娟的房间里有哭声和动静,不时有护士 来。后半夜有拿针管的护士又来过后,房间里逐渐静了下来。我们也在楼道里的长条 凳子上猫了一会。第二天早上,我去娟的房间。房间里有四个工会的女干部,一晚没 合眼守着娟。娟已经起来,坐在床边,低着头。她已经完全知道了事故的严重程度, 和猜想了郭辰可能的伤势。她似乎还比较镇静,但两眼无神,我知道那是药的作用。 娟对我说要去看郭辰,我告诉她绝对不可能,正在抢救,什么人都不能进医院接触伤 员。她沉默了一会说她要回宿舍,去收拾一下,拿些东西。那些女干部马上说不行, 不放心她出去,要拿什么东西她们去。娟是很倔强的女人,很难说服。她坚持说她要 自己去,我说好吧,我可以带你去,但你得控制自己,要听我的话。她点了点头,我 带她出了房间,去宿舍。那几个女干部吓得要死,我说没事,娟心里明白着呐。 我带娟到了宿舍,打开门。床上还是昨天走时的样子,乱糟糟的。她没有收拾床,而 是打开了床头的箱子,拿出一件衣服。那是郭辰的衣服,一件他经常穿的夹克上衣, 是室里发的,我也有一件。我正在奇怪她收拾郭辰的衣服做什么,见她从桌子上拿了 一个打火机,要点那件衣服。我头皮一阵发麻,拦住她: “娟,你要干什么?” 她使劲拽着我已经夺下来一半的衣服, “你不要管我!我给阿辰送件衣服……” “你可别胡来,这屋子里不能点火,你想把这楼给烧了吗?!” “……阿辰,,他的衣服全烧掉了……他走了,你们不让我见他,我给他送 件衣服也不成吗……” 她两只手紧紧地拽着那件衣服,死活不放手。我看实在拦不住她,只好松了手,拿了 一个脸盆放在地下,然后又提了门后的水桶等着她。娟在脸盆里点着了那件衣服。 “腾”的一下,火光冲起老高。那件衣服是化纤的,一下就烧了起来,并有黑黑的浓 烟,屋子里一下充满了黑烟。娟蹲在脸盆旁,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呜……阿……辰……” 她一边哭,一边浑身发抖。 这天下午,医院里正式传出伤情的消息。小柯已经抢救无效,确认死亡。其他三人已 经度过24小时第一危险期,但是伤势非常严重,重度烧伤都在90%以上,随时有生命 危险,基地医院已经无能为力了,必须尽快转移到大医院去。基地立即与北京机关和 省城的军区联系。第三天一大早,一架专用军用飞机把老甘,阿萍和郭辰直接从基地 运到了省城。省城市内那个已经准备废弃关闭的机场特别又开放了一次,三辆救护车 在十几辆警车的开道下以最快速度把老甘和郭辰送到了两家最好的军区医院,阿萍送 到了省城最好的地方医院。如此严重的烧伤,即使大医院也难以同时接收两个病人。 小柯死了。很有可能他当场就被炸死了,因为他是最后一个被救出来的,而且被炸了 两次。为此事,小柯的一些哥们认为我们主任有私心,先救自己人,再救小柯。其实 这是冤枉他,他当时根本不知道小柯也在里边,再说里边黑烟滚滚,什么都看不见, 摸着是人就往外拖。当他得知小柯还在里边时,是冒着再爆炸的危险又进去的。如果 按我们主任的脾气,要是他知道里边有其它单位的,他恐怕最想先救出的就是小柯。 小柯的那些哥们那样想,也是在感情上的气话。小柯的遗体从医院的抢救室移到了医 院后边的太平间,那实际上是一个很大的空空的房间,里边什么都没有。说是太平 间,其实是停尸房和哀悼厅。平时门口放着一口带担架的木棺,出事时,遗体就用木 棺从医院抬出来停在那太平间的中间。工厂的二百多位弟兄来给小柯抬棺,他们全都 穿着工作服,那工作服是深黑色的帆布做的。黑压压一片,没有人哭,但都铁青着 脸。 小柯的妻子得知丈夫出事后,当天没有赶过来,她还在给五个月大的孩子喂奶。她把 孩子托付给亲戚照顾,第二天下午赶到基地,见到的却是二百多位给她丈夫抬棺的弟 兄们。我在老招待所娟的房间的隔壁见到了小柯的妻子,那是个很文弱瘦小的女人, 带着一付眼睛,扎着两根辫子,象个学生。她满脸的泪,但已经哭不出来了。她脑子 很清醒,对“照顾”她的一屋子的工会女干部说: “你们不用为我担心,我什么都清楚,我还有孩子……” 基地领导和人事处长来和她谈如何处理后事和她有什么条件,她说什么都没有,也什 么都不要求,请基地领导做主,尽快办理后事。面对这样通情达理的女人,那些小柯 的弟兄们再也忍不住流泪了。他们告诉小柯的妻子:嫂子你放心,有我们弟兄们在, 绝不让小柯背那口黑锅。 小柯的丧事很快办完了,其它伤员也转移到省城医院去了。基地医院清静了下来,老 招待所也只剩下娟的一个房间。虽然她被几个女干部看着,不能离开房间,但是外面 的变化她还是感受到了,特别是隔壁原来是小柯的妻子,办丧事时的动静她应该也感 受到了,而且她从窗户上看到了有人拿着花圈经过,那是送给小柯的。她猜想郭辰也 死了,工会的女干部劝她不要胡思乱想,说郭辰没有事。她不信,非要去看郭辰,非 要见一面,是死是活让她见一面。工会的女干部告诉她,郭辰已经被转移到省城医院 了,她也见不着。这更使她多疑了,她要往外冲,几个女干部使劲拉住她,实在拉不 住就叫护士来再给她打一针。对娟来说,丈夫出了事情,却不知死活,这是最难受 的。她又是个精神脆弱的女人,几天下来,她有点发疯了,女干部们已经管不住她 了,针打多了也不管用了,产生了抗药性。 一天半夜,她发作时,又哭又闹,要见郭辰,要出去。女干部们管不住她了,把我叫 了进去。娟已经神智不清了,坐在地上哭着,不让那些女干部碰她,嘴里还念叨着: “……你们……你们害死了阿辰……” 我过去把她架起来,她感觉到是个男人的臂膀,马上紧紧地抱住我哭喊: “……阿辰……阿辰……” 把她扶到床上躺下来,我欲离开,她使劲拽住我的胳膊不放: “阿辰,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我只好坐在床边,她死死地拽着我的胳膊,喃喃地念叨着阿辰,声音渐渐地弱了下 去。她终于睡着了,她太累了,这是她这几天第一次没有被打针而入睡。这天晚上我 在娟的床边坐了一晚,屋子里还有几个轮流值班的女干部也一夜未合眼。 第二天早上,娟醒来时还拽着我的胳膊。她看到是我,脑子清醒了一些。她问我阿辰 是不是死了,我说没有,真的送省城医院了。她问我那花圈是谁的,我告诉她是小柯 的,小柯已经死了。到现在为止,还没人告诉她小柯已经死了,即使告诉她,她也不 相信,总以为是阿辰死了,人们都在瞒着她。我说你不相信别人,你得相信我,我和 阿辰是最好的弟兄。她沉默了一会,说她还是要去医院看看。我说可以,我可以带你 去医院看看,但你得先吃点东西。这么多天了,她一直拒绝吃东西,一直是在昏迷的 时候靠挂盐水维持。她没说话,我叫外面的人打来了早饭,她总算吃了一点。我带她 出了老招待所,正是基地早上上班号吹响的时候,路上去上班的人很多,人们看见我 陪着她出来,都显得很吃惊,但都匆匆象没事一样走过去,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过。走到医院门口,一切都早已恢复正常,住院部的门也大开着随便进。她没有进住 院部,径直往医院后面走去,我知道她要去哪里。 “娟,不要过去,那里什么都没有。” “不,我要去看!”她加快了脚步,怕我拦着她。 我只好随她去了,紧跟着她到了医院后面的太平间。那口木棺放在们外,太平间的门 锁着。娟透过门窗看见里边空空的什么都没有,然后她要我打开那木棺。我沉下脸 来: “娟!你怎么连我也不相信?阿辰真的死了,我们能让他就这么躺在棺材里,扔在这 里没人管吗?!你可别胡闹!” 她见我生气,总算恢复了理智,低下头什么话也不说,随我回到老招待所。路上我告 诉她要控制自己,要冷静下来,后面也许会有许多事情要她自己来处理。 娟情绪稳定了下来,她也相信阿辰确实被转移到了省城医院。她还是要去省城看阿 辰,但这现在绝对不可能。从省城来的消息说,老甘和阿萍已经脱离了最危险的时 期,而且恢复了知觉。但是郭辰的情况一直不妙,危险期一直没过,两个星期了,一 直没有知觉。他烧得很惨,那样子要是娟看了肯定受不了。医院烧伤科的主治医生 说,郭辰能否度过危险期,全看他的潜意识中是否还有生的欲望,全凭他自己的意识 和毅力。事故的责任看来肯定不会让小柯来背,他那二百多号弟兄不是好惹的。从基 地安全处似乎传出事故与郭辰违章操作有关,好象是郭辰用剪刀去剪雷管的引线,引 爆了好几箱子爆破器材。我们几个哥们谁也不信这种扯蛋的胡说,这无异于自杀,就 如同用火去烤汽油一样。看来郭辰的情况不会很快明朗,随时还会有恶化的可能。娟 长期在这里被“照顾”着也不是个事情,她现在身边除了不懂事的孩子外,连一个帮 她做主出主意的亲人都没有。我问她是否请她的好朋友或家人来陪陪她,在这艰难的 时刻。她说想见她的好朋友也是她在师范的同学亚芹。亚芹也是一个乡村中学教师, 她的那个学校离基地有好几个小时的车路。 从基地要了一辆面包车,我和两个工会的女干部去接娟的好友亚芹。车没有直接去亚 芹的学校,而是先到了娟的学校,工会的人要对娟的学校说明一下情况,替她请假, 并收拾一些娟的东西。两个女干部去娟的宿舍收拾东西时,我在学校校长的家里和他 聊了一会。校长有快六十岁的样子,个子不高,头发灰白。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兰 色中山服,衣服的上兜里别着两只笔,一双解放鞋。他话不多,但给我印象很深,他 的慈祥的面容和深邃的目光让我想起一个毕生致力于乡村教育的老教师的形象。说起 学校的情况,老校长告诉我,学校的经费很困难,是采取三三制。是由国家拨一点, 县里给一点,乡里再补一点。这个乡里不富裕,乡里的经费老不到位,县里的经费也 常被挪用,所以学校很困难。教师虽然是国家干部编制,但常常是几个月发不出工资 来。但这个学校却没有失学的学生,学校考上大学的也很多。娟和郭辰都是这个学校 最好的学生,娟师范毕业后被校长的老伴也是娟的班主任拉回了这个学校做教师。娟 在学校很厉害,学生都怕她。从老校长那又是办公室又是家的房间出来,我在学校走 了一圈。教室许多都是土坯房子,里边黑黑的,窗子上连玻璃都没有,每间教室里都 坐得满满的,但是很安静。 车开了几个小时,到了亚芹学校所在的村子。离那学校还有半里路时,车走不动了。 因为前晚下雨,乡村的土路全都成了泥潭,那泥有半尺深,车陷在了泥里。司机下车 去清路,我和两个女干部脱了鞋子挽起裤子,光脚踩着泥路去了亚芹的学校。亚芹和 她丈夫都在这里教书,他们夫妇也是郭辰夫妇的好朋友。我们说明了来意,亚芹一听 情况就抹起了眼泪。她丈夫马上收拾了一下她的东西,交给她一个大包,叫她赶快跟 我们走,去照顾娟,学校的事情不要操心了。我后来才知道,亚芹当时已经怀了几个 月的身孕了,我要是知道,也许会犹豫是否还接她去基地。回来的路上,我看司机好 象有点心不在蔫,突然想起这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了,赶快叫司机把车停在路边一个叫 “鸿门宴”的小饭馆,我们每人要了一大碗酸汤羊肉水饺。亚芹一口也没吃,坐在那 里叹气抹眼泪。到基地后,娟和亚芹见了面,两人抱作一团哭成了泪人。 亚芹来后,娟的情绪基本恢复正常。她还是要求去看阿辰,医院那边也一直没有好转 的消息,看样子要持久下去了。请示副司令后,同意娟可以去看看郭辰,但告诉她怕 她受不了刺激出事,她说她可以,她有最坏的准备,见阿辰活着她就放心了。那天我 没去,光头小刘和四眼小李陪娟去了省城的军区医院。当娟进入抢救室时,连着郭辰 的心电仪上出现了一阵跳动。娟看到治疗台上那一堆已经没有人形的焦黄的东西时, 当时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就昏死过去。她是被小刘和小李背出医院大楼的。 娟总算看到了还“活”着的阿辰。医生说郭辰有意识但没知觉,要做长期治疗的准 备,如果他的意识中不放弃生存的欲望,他会最终度过危险期的。娟明白目前的状况 后,也有了长期准备的打算。她想再在基地呆下去也无助于抢救阿辰,一切全凭阿辰 求生的意识和医院的抢救。她要求回到她的学校去,有什么事情再来基地。我送她回 了学校,并向老校长交代了一些事情,老校长说你们放心,娟就和他的女儿一样,自 然会照顾她的。这时离事故发生已经快一个月了,室里的同事们也忙累得够呛。马上 就是十一了,娟走后,室里给大家放假两周,休息一下。我九月二十七号离开基地, 回了在省城的家里。 在家里休息了两天,我忽然有点不安起来,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可能要出事了。十 一那天下午,我坐长途汽车回到基地。下车后,我没有回宿舍,而是直奔老招待所。 基地还在放假,看不到一个人影,老招待所里也是死一般的寂静,但从最东头那间留 给娟的房间里,传出嘶哑的哭泣声。我推门进去,娟坐在地上一边哭着,一边在一个 脸盆里烧着一打草纸;主任蹲在地上在劝着她。主任见我突然回来,松了一口气。他 告诉我,医院昨天正式通知郭辰抢救无效,死亡。郭辰和死亡整整拼了一个月,最后 他还是放弃了生的欲望,也许他已经意识到他的状况是生不如死,他走了,留下了娟 和才两岁的女儿。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享受,是在外场草丛中在轰鸣的噪音和风沙 中居然蹲着睡着了。 主任两只眼圈黑黑的,他从昨天晚上就一直陪着娟。我叫他回去休息,并安排其它事 情,我来陪着娟。我没有劝她,也坐在地上,拿过剩下的草纸,一张一张慢慢地替她 烧着。纸烧完了,我对娟讲现在不能再难过了,你哭也该哭完了,得想想怎么处理阿 辰的丧事。阿辰走了,放弃了生的努力,这也是为了她和孩子,他的状况真的是生不 如死,换了我们其它任何弟兄,也会放弃生的努力的,因为这样活着实在是自己亲人 的负担。她现在必须脑子清醒,想想如何和基地谈条件,尽量为自己、孩子和阿辰的 父母争取一些抚恤和关照。这个时候,必须要有自己的家人在旁边帮你拿主意。娟自 己娘家不会有人来,那么要尽快把阿辰在外地的弟弟叫回来,而且为阿辰的父母争取 抚恤也得由阿辰的弟弟来操办。 娟说她只有两个要求,一是阿辰必须有个名份,牺牲或至少是因公殉职;第二,阿辰 不能火化,她要按当地农村的习俗土葬阿辰,他已经被烧了一次,不能再被烧第二 次。我给她分析了一下,这两个要求可能都办不到。第一,现在看来只有阿辰来背那 口黑锅了,小柯不可能背,他是外单位的协作人员,老甘和阿萍已经脱离了危险期, 再说她们都是女人,以后还要活着;而且事故的原因和性质,好象早就定了,你即使 要求再调查也不会有任何结果,这实际上都是基地处理事故的惯例,你一个弱女子, 乡村教师,破不了这个规则;第二,不论事故性质如何,阿辰总是公家的人,公家的 人是不能土葬的,特别是基地上的人死了,从来不能土葬,这几乎就象法律一样;基 地以后还会出这类事故,还会死人,不可能为她开这个土葬的先例;你如果一定要求 土葬,最后基地可能会不和你谈任何有关抚恤的事情,划清界限,把此事做为纯粹的 因私死亡,由你自己去处理。娟听了我的分析,又哭了起来。我接着给她分析,她现 在所能做到的是:第一,与基地谈判,未经她同意,不能处理阿辰的遗体;第二,以 她提出的两个要求为条件和砝码,为孩子、自己和阿辰多病的老父老母争取最大程度 的抚恤和利益,而且要掌握好分寸,免得过于坚持实际上不可能达到的条件而和基地 谈崩,最后什么也争取不到。基地人事处的人可都是些无情无义的王八蛋,谈崩了可 是什么缺德事都会做得出来的,才不会同情你孤儿寡母呐! 基地死了人,如果是因公殉职,那个医院后面的太平间会作为哀悼厅,设立一个灵 堂,各单位都会来送花圈,并举行告别式。小柯的告别式就是在那里办的,虽然当时 事故还没定性。郭辰死了,基地没有设灵堂,也没有单位来送花圈,郭辰的这口黑锅 背的太沉重。我们几个弟兄都是一肚子火,憋着一股窝囊气。我们提出要设个临时的 灵堂,主任一听为难得要死,想拒绝,又怕我们闹事,于是说我们可以在老招待所的 一个房间里办,别声张。我从室里的秘书那里找了一张郭辰的标准照的底片,只有这 唯一的一张,很久以前的。在镇子上的照相馆里把那底片冲洗放大,由于时间太久, 底片也磨损了,洗出来的相片吓了我一跳,太模糊,郭辰的脸好象被烧了一样,这不 能让娟看到。我说这样不行,要照相馆用手工把相片处理一下。他们用手工把那相片 描了好几个小时,总算还看得过去。我在装饰店挑了个镜框,把像片装进去,一路捧 着郭辰的遗像回到老招待所。把遗像放在桌子上,再摆了些水果和郭辰常抽的香烟, 桌子下面是烧纸的脸盆。我和光头小刘、四眼小李站成一排先给郭辰兄弟鞠了三个 躬。室里其它同事也先后悄悄进来给郭辰鞠躬,最后来的是主任,他也给郭辰鞠了三 个躬。小柯的弟兄们听说郭辰也死了,派了个弟兄送来了一个花圈,这是郭辰在基地 里收到的唯一一个花圈。 娟和郭辰的弟弟与那个我们叫作王八蛋的人事处长的谈判搞了好几天,没有结果,那 个混帐东西还动不动向娟大声吼叫,威胁说要撒手不管郭辰的事了,让家属按因私死 亡处理。最后在副司令的亲自出面下,达成了协议。家属不再坚持因公死亡的名份, 但基地按因公的标准抚恤。抚恤金是多少记不得了,很少,而且娟全部给了阿辰瘫在 床上的父母。郭辰的父亲上过黄浦军校,干过国军,四七年内战时他离开国军回乡当 了农民,这段黄浦和国军的经历也成了他的历史上的黑锅。那老人是个明白人,他没 有向基地提任何要求。孩子由基地抚养,每月发给生活费,一直到十八岁成人。基地 答应把娟从那个发不出工资的乡村中学调来基地的化验中心工作,娟是学化学的,也 只能去那里。娟能调来基地,每月能按时拿到工资,这也是我们最希望她能得到的照 顾。郭辰的遗体自然是火化,没什么好商量的。 郭辰的遗体停在军区医院的冷库里。原来我们以为是在省城的傧仪馆火化,不知为什 么却突然改在基地附近一个县城的火葬场火化,可能是与郭辰死亡的定性有关,或级 别不够。我们也不再去计较这些细节了,提出几个弟兄要去给郭辰抬棺,把他从省城 抬送到县城火葬场。省城军区医院离那个县城的火葬场不近,要提前一天把郭辰送到 那里。下午四点多,就在我们已经收拾好等派车准备出发去给郭辰抬棺时,主任跑来 说车不来了,你们不用去了,郭辰已经转移到县城火葬场了。我和几个哥们一听就火 了!他妈的,你们这些官老爷还是人吗?你们把我们哥们当什么了?就象拉冻肉一样 从省城拉到县城里,你们以为人死了就可以随便欺负吗?我操你们祖宗八代!我们指 着主任的鼻子大骂了一通,其实这并不关主任的事情,都是那些毫无人性的人事处的 王八蛋们安排的。主任一个劲地说好话,说什么拉郭辰的车不是一般的货车,而且有 人事处的人护送。我们知道这是胡扯蛋,除了我们这些生死弟兄,不会有人去护送背 了黑锅的郭辰兄弟的。郭辰是被人事处通知火葬场,用火葬场那个破旧的运尸车拉去 的。我告诉主任:他妈的,我们哥们明天不去火葬场参加葬礼,你们看着办吧! 我和光头小刘,四眼小李出了基地,在一个理发馆我们全剃了光头,小刘本来就是光 头,又剃了一遍。从理发馆出来,我们去商店里买了一块近两米宽,十米长的黑色毛 料布。按当地农村土葬的习俗,死者从家中抬往墓地时,棺材上都有一个白色的帐篷 盖着,那叫帐子。死者的这个帐子一般都是最要好的朋友和亲戚送的。城里不兴土 葬,但朋友和亲戚仍然按习俗送给死者一个帐子,这个帐子已经不是一个真的帐子 了,而是一块上好布料,送给死者的家人和遗孤,在办完丧事后这块布料可以拿去做 衣服,所以这块帐子实际是一件丧葬礼物。我们办完这些事情,来到我们以前经常和 郭辰一起来喝酒的一家四川民工开的小饭馆。要了四付碗筷,几瓶白酒,几盘小菜。 我们一边喝着,一边骂着,一边流着泪。喝到半醉,光头小刘第一个抱着头爬在桌子 上嚎啕大哭起来,接着我和四眼小李也忍不住一起嚎了起来。天很晚了,早过了关门 的时间。那从四川农村来的小老板收拾完其它的东西,又拿出几瓶白酒,几盘菜,他 坐在四方桌的一边平时郭辰坐的位子上,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陪我们喝,也陪着我 们流泪。 喝到后半夜,我们都爬在桌子上睡着了。早上五点钟左右,小老板叫醒了我们。天还 没亮,灰蒙蒙的。我们揉着眼睛,赶到长途汽车站,坐了第一班往县城去的长途汽 车。车路过县城火葬场时,我们下了车。那时已经快八点了,火葬场看门的老头打开 铁门,把我们让进了接待室。我告诉他我们的来头,他说基地已经来过电话了,一切 都安排好了,火化前肯定在哀悼大厅里有一个追悼会,这也是我们几个最想知道的。 我问了一下具体的程序,并去查看了那个哀悼厅,看没什么问题。在接待室,我们买 了一花圈,在挽联上写了“郭辰兄弟好走!”和我们三个人的名字,哀悼厅的花圈都 是样子货,是摆在那里,不能动,不能烧的。谁要用,必须“租下来”,完事后只是 把挽联和名字取下来,花圈还放在那里。送郭辰,我们要用自己的花圈。我问老头, 基地有没有订骨灰盒,他说还没有。我就以基地的名义订了一个最贵的骨灰盒,两千 多块钱,告诉他基地参加葬礼的领导来后会付款的。 十点,基地参加葬礼的车队来了。主任下车见我们三个光头吃了一惊,连忙给我们陪 不是,我告诉他,我们今天不会闹事,放心好了。娟下了车,她按这里农村的习俗, 穿着一身白色的孝服,头上扎着一条长长的白布条,两个女干部扶着她;燕燕被一个 女干部抱着跟在后面,也是一身重孝。老校长和他的老伴也来了给他们的学生送行。 基地来了几十个人,都是室里的同事和郭辰平时的朋友,和单身楼里的单身汉们;小 柯的工厂也来了几个弟兄。基地来的最高级别的“领导”是工会主席,他实际上根本 算不上基地领导。还有那个王八蛋人事处长!基地副司令,也就是我们的老主任没有 来。这是什么性质的事故来什么级别的领导。我想他也许根本就不敢来。 葬礼开始,我们把那块黑色的帐子展开挂在大厅后墙上,黑色铺满了整个大厅的后 墙,黑沉沉的。我们三个站在人群的最后,黑色帐子的前面,黑着脸。哀乐过后,人 事处长致悼词,一副慷慨激昂的腔调!我只记住了“事故死亡”几个字。悼词致完, 人们排队走近郭辰的遗体鞠躬告别。我们三个光头在最后,我们走到前面,没有先向 郭辰告别,而是向娟深深鞠了一躬。她似乎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低头呆立在那里, 没有哭泣,也没有眼泪,周围在发生什么事情她好象不知道一样。 郭辰躺在一个玻璃罩下,身上盖着一条黄色的军用毛毯,头上是一顶黄色的旧军帽, 眼睛上一付很大的黑色眼镜,眼镜以下用一块白布盖着;整个身体唯一露出来的部位 是两只耳朵,那是两只用橡皮做的假耳朵!我们三个站在郭辰的旁边,一起向郭辰三 鞠躬,做最后的告别。我们告别完后,火化工上来推郭辰去后边的火化炉。突然,一 声凄厉无比的哭丧声划破了大厅: “-----------阿----------辰-------------------------” 娟挣脱了抓着她的人,不顾一切扑向阿辰………… 那哭丧声是如此的凄惨,令所有在大厅里的人毛骨悚然。那呼叫声不是哭出来的,是 唱出来的,那是当地农村最凄惨的一种传统的哭丧调。那声音回响在大厅里,激荡在 大厅的两壁,然后打在后墙上那块黑色的帐子上,那黑色的帐子颤抖了起来…… 活着的人: 郭辰走后不久,我们第一次去省城看望老甘和阿萍。先去了老甘的医院。在一间特别 的治疗室里,老甘躺在一个架子上,十几盏烤灯在照着她。已经看不出人样,只是一 团模模糊糊的肉,褐色的烧伤油和药水涂满了全身,在照烤下油光光的,有点象烤炉 里的一只巨大的烤鸭。和我一起去的那位王大姐,见此情景马上闭上眼镜哭了起来, 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老甘听出了哭声,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小王,你不要哭呀,我很好的啦……” 老甘的声音虽然很弱,但还是和平常一样,充满了慈祥。我和她说了几句笑话,然后 出了烤箱一样的特别治疗室。门口还有几个人没敢进去,只是爬在窗子上看了一眼。 王大姐出来后就软了,坐在台阶上又哭又吐。他们奇怪我怎么没事情,还敢和老甘说 笑话,我叹口气告诉他们我看这样的惨景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到了阿萍在的那家医院,说什么也没有人再敢和我进治疗室了,包括光头和四眼也不 进去,说受不了那么美丽善良的阿萍成了一只烤鸭的结局。他们等在治疗室门口让我 告诉阿萍他们也来看她了。阿萍的治疗室很大,她也是被架起来烤着烧伤油,因为这 屋子里有两张治疗台,所以每张台子用布帘子拉着,看不到里边台子上的阿萍。阿萍 的伤势比老甘轻一些,也恢复得好一些。我进去时,地上放着一台收录机,在播放着 长篇连续小说,路遥的“平凡的人生”。我告诉阿萍大家都来看她了,她很高兴。说 到事故的事还没等我劝她,她却安慰起我来了。她叹口气: “唉,都是命中注定,谁会想到出这样的事故。你们也别难过呀。” 她又和我说了好多话,问了许多其它同事的事情。她说基地领导不久就会放我们几个 闹调动和考研的人走的,你们会考上的,也会调走的,会去北京、上海、深圳那些好 地方的,你们不要着急,都会好起来的。从阿萍那里出来,我虽然隔着布帘子没看到 阿萍,但我感觉得到,她还和以前一样善良,一样美丽动人。 年底的时候,主任来说室里按惯例年底聚餐,大吃一顿。我没好气地说: “哥们没这情绪,心还黑着呐!吃什么,不吃!” 主任连忙解释,正因为室里出了这么悲惨的事故,大家心里都很沉重,所以大家要聚 一下,大吃一顿,冲冲悔气,振奋精神,明年还要努力工作。他还说副司令也会来 的。聚餐是在基地门口的一个小餐厅里,那是个菜铺子改装的餐厅,里边很简陋,墙 上有些地方还糊着旧报纸。我们三个兄弟轮流给副司令敬酒,他看我们不怀好意,喝 过一轮就死活不喝了。我假装喝醉,叫光头小刘和四眼小李一边一个按住副司令的胳 膊和那满面油光的肥头大耳,我抓起一萍二锅头给他灌了下去,是从鼻子里灌下去 的。 重复的前言: 谁是我们国家和社会的脊梁,我想,不是那些民运精英,不是那些在海外自以为通晓 中外古今、评判历史、指点江山的人;也不是那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太平洋,移民美 日加,建设华人新国家的上等华人们;更不是那些嘴上挂着“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 国”的可恶的共产党的贪官污吏们。真正的国家和社会的脊梁是那些仍然还在国内, 在清贫之中默默耕耘的人们;是那些在西昌、在酒泉基地发射卫星的人们……他们 如同牛一般,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 我也曾经是这些“脊梁”中的一员,但我现在感到很羞愧,因为我已经不再是那些 “脊梁”中的一员,我离开了那个永远让我难忘的基地和那近十年的基地生活。那个 基地、那段生活有我的青春,我的幻想,我的欢乐,我的成功,也有我的痛苦,我的 悲伤,这些如今都成了我永远的回忆。我有时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想,人活着似乎是天 经地义的事情,可你却无法知道你明天是否还会活着。我还活着,可有些曾经一起在 基地里做过脊梁的弟兄们,他们在风华正茂的时候,在他们下有小上有老需要他们抚 育、孝敬的时候,就把他们的生命永远地留在了荒凉的基地里。那都是些再也普通不 过的脊梁们,没有轰轰烈烈的壮举,没有指点江山的豪气,甚至身后连一个因公殉职 的名份都没有。 想起那些脊梁们,我真的惭愧不能为他们做点什么,甚至也无力为他们留下的妻儿父 母做点什么。我能做的只是对他们的追思和怀念。我说他们的故事,是想让多一些朋 友了解在那可上九天揽月的辉煌背后,还有这么一些普通的悲怆的脊梁。是因为我们 有这么一群脊梁,我们这个积弱和多难的国家才能够在强权面前有自信地挺直了腰 干。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