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假如今天去死   作者/白贲   夕阳千古不变,前一秒还静止得不像真的,后一秒便晕染开千霞万锦,铺陈 了漫天的紫金光柱,直晃得天空忽明忽晦,瞳孔忽大忽小。眼睛被闪得隐隐作痛, 泪水便噗噗掉下来。   是怎么走上来的?   楼顶天台边缘比想象中更低,单望一眼已令人生畏。   寻死这种事,不容多想,多想则犹豫,犹豫则事不成。现在的想法跟十年后 未必有多大差别,但拉拉扯扯再等上十年,求生也好,求死也罢,耗尽的只有勇 气。   还是现在好,对人生明白了几分,也不至为其所累。母亲肯定会伤心,但她 现在终身有靠,哭上几场也就罢了;父亲肯定会失望,只能到九泉之下再同他解 释;身边朋友们肯定会难过,倒也不至于耽误他们的锦绣前程。   可惜来不及周游世界,但想穿了也没什么遗憾,远方看似精彩,走近了估计 哪里都一样。脚下这城市无边无际恣意延展,为许多人所向往,从楼顶望去,也 不过是被一圈滚滚黄尘紧紧缠绕的呆笨闷滞。   倒是这中西合璧不伦不类的校园还能激起几点乡愁:旧图安详的木梯、大礼 堂温暖的旧红砖、荒岛孤亭的孤静清寂、七食堂色劣香浓的韭黄炒鸡蛋……也算 死得其所。   楼高十层,34米左右,体重忽略,风速忽略,自由落体约需2.6秒。理论上 2.6秒够行人走上3米,普通自行车快速通过12米。为免伤及无辜,排除高空肉眼 量距的误差,提防10米外的行人,30米外的自行车即可。   采用什么动作好呢?高台跳水太顺理成章;三级跳奋力挺胸或大步跨栏都视 野受阻;不如学乔帮主罚球线起跳单手扣篮,落地动作难看点也无所谓。   让风来得更猛烈些吧!这么想着,风便真的加速了,楼前的旗帜噼啪作响, 似木块爆裂于火中;满园树木化作海上狂涛,嗷嗷怒号不已;太阳在风里摇摇欲 坠,奋力射出最后一道彩光。   是时候了,昂头挺胸展臂,舌头要吐得自然。邢远奋力一蹬,却兀地踩空: 脚下的楼在坍塌,眼前的楼在融化;身侧一排树木像一把筷子掷向空中;大礼堂 前的四根圆柱扭曲成双螺旋状,快速旋转着朝他砸来;他下意识一闪,却看到头 顶浮着的荷塘开始倾倒,水直泻而下,如一口大钟将他罩住,钟声沉闷无比:轰 ——轰——   1   手机响个不停,天还没亮,床前的钟指向五点四十分。“喂。”邢远强作镇 定拿起手机。手心都是汗,浑身都是汗。   “X,时差搞错了,你还在睡?”   是陈弗。   “稍等,”瞥见睡到半路的阳陶正不满地哼哼,邢远快步走出寝室,下到楼 梯拐角:“手续都办完了?李昳爸妈还好吧?”   “上午领的骨灰。二老挺坚强的,后天回国。整个事儿主要是这边的中国学 生会在张罗。”陈弗的声音清晰得像还躺在上铺。   也许是刚才的噩梦,也许是夏天到了,邢远有些烦躁:“遗物怎么处理?”   “都是李昳妈妈在收拾,连被套枕巾都要运回国作纪念。”   鼻子开始发酸:“你回学校了?”   “正在灰狗上。”   “回去很晚了吧,不说你们学校晚上不安全么?”   “到宿舍估计还不到十点,要真遇上歹人,就指望他劫财不劫色了。”   脑中立刻出现陈弗被人捅了一刀的画面。意识到没必要这么脆弱,邢远无力 地靠在墙上,手插进裤兜里。兜里有张叠成四方的纸,抖开一看,赫然写着: “二十心已朽”。   草草挂了电话,盯着手里的纸出神,终于想起是上回科学社会主义课上澄宇 诗兴大发,写了这句扔过来让他接下面的。邢远嫌无聊,就随手塞裤兜了。   虚惊一场,他跑回去躺到床上。   李昳这下真的化灰了。上周三在实验室听到消息,匆忙打了好几个电话去求 证,证实后无事可做,就躲去某个荒凉僻静处呆着,情绪也不知是平复了还是压 抑了。这几日想法很多,却没个头绪,像一块块大石在脑里胡乱堆着。   刚合上眼,又忘了李昳的模样。前天晚上睡觉前已想不起,打开电脑看旧照 也没帮助——不知为何,照片上的脸总与李昳本人相去甚远。也许上学期用他的 证件照做人脸识别看了太多次,反将这张脸溶解掉了。唯一留下些轮廓的,只是 一副属于小学生李昳的侧影而已。   看同桌侧影是小学课上无聊常做之事。奥数班同桌的脸上暗疮不断,鼎盛时 半边脸能有六个大痘,加上眼屎,勉强摆出个天罡北斗阵。某礼拜他脸上新冒了 三粒,只要一笑,便浮出一个等边三角形完美地镶嵌在由红扑扑笑肌构成的圆形 上。邢远正忙着定位圆心,八点钟方向一个女生哭叫起来,老师上前问了两句, 便让邢远跟她调换了座位。新同桌长得更有意思:侧面极立体,几乎所有线条都 极尽陡峭;正面又颇平,五官都像在煎饼上随意戳出来的。邢远看看他的作业本 ——“李昳”,“昳”字不会念。   侧影最初很沉默,似乎受了某种打击。邢远猜他喜欢那个女生。老师继续讲 课,侧影开始拉扯他摇摇欲坠的犬牙。邢远偷瞟他一会儿,伸手从前排女生辫子 末梢拉下三根头发递过去。侧影会意,用头发在牙根处缠了两圈,一把将其拉下。 邢远随手接过来揣摩,那颗牙真是难看无比。侧影这时转为正面,笑着张开了淌 着牙血的嘴:“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关于二人初会的场景毫不费力地呈现在邢远脑海,在得知李昳去世的当 下。又过了两日,痘痘男和哭叫女的名字也浮现出来,证实这个场景并非杜撰。   原以为和李昳相识是最为顺理成章之事,原来也不是必然:如果那天李昳不 对同桌女生解释麻雀尸体如何腐烂分解,女生便不会吵着换座位;如果李昳讲完 后女生无动于衷,邢远就会继续在同桌的青春痘上找乐子;如果换座位时老师的 眼光扫到别人,那坐在一起的就不是邢远和李昳。但上述情况都没发生。   如果上述情况择一发生,两人仍会遇见,作为同城同年级数一数二的尖子生, 相会在同一所高中的理科实验班里。但这样未免平平无奇。高中生活主题明确, 简直过于单调,不似小学仿若有无穷可能;青春期沸腾喧嚣不知所以,亦不如童 年的心境来得清明;总之,高中生邢远和高中生李昳所能发展的,绝不是小学生 邢远和小学生李昳的那种友谊。   追溯起来是如此不易的关系,如今也不存在了。或者,仅存在于邢远这端, 不复与当下和未来相关。这无论如何也难以忍受,邢远蹭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幸好早上八点有课,不至沦落为无事可做。   刚进水房,相邻的厕所便传来阵阵恶臭。蒋柯居正边屏气边刷牙,见了邢远, 便做个捏鼻子的动作。   邢远也捏,说:“这么早?”柯居擦擦脖子:“昨儿下午踢完球可能脱水了, 拉了一晚上肚子,得去趟校医院。”   厕所里黄承彦开始嚷:“大夫开药前赶紧哭穷,说这学期家里没给寄钱,随 便开点儿死不了的就成。”   “哭穷能不给钱?”   “八块钱的阿司匹林能退烧,八十块的祖传秘方既能退烧又能养颜,你能不 哭穷?”   水房两人连连点头,又继续洗漱。邢远的薄荷牙膏味,柯居的柠檬洗面皂味 均稍纵即逝,只有大便味愈发浓郁。承彦悄然无声,似乎已在厕所里石化。楼道 里一片死寂,楼外隐约有自行车骑来骑去。邢远只觉背后阴风阵阵,正想找点话 讲,抬眼望见柯居手腕的伤疤,忽然想起他也是寻过死的。   蒋柯居自外校推来直博,准备念完就回去教书;刚来时婚也结了,房也买了, 前途也定了,别有番闲适自如的意态。第一天报道,这貌如奇石身如劲松的大个 子便牵了个猫鼬般的小姑娘到每个宿舍自我介绍:“我叫蒋柯居,‘柯居’就是 住在树上,来自广东江门,这是我太太,请大家多多关照。”他浓浓的口音将江 门念作“肛门”,所有人听到都是一乐。   作为全楼道唯一成了家的人,柯居常以兄长自居,众人也乐于被他照顾。研 一下学期,猫鼬女无端打电话来说有了别人,柯居十万火急跑回去力挽狂澜,谁 知猫鼬女连别人的孩子也有了。草草离婚回来的当晚,他就噗通跳了池塘;幸好 池旁鸳鸯无数,他还没来得及呛水,就被人七手八脚拉上岸来。楼里的兄弟当下 对其展开二十四小时轮班贴身盯防。那段日子柯居老往学校附近的铁轨跑,不是 凄凄楚楚地在荒草畔徘徊不已,就是一声不吭在轨道间蹦来蹦去。盯梢的兄弟们 任他胡闹一阵,就一拥而上把他抬走。他那会儿手腕脚腕细得仿佛一折即断,声 音却又粗又哑:“我真的不想死,真的,别管我”……   柯居终究是好了,李昳却了了。   承彦的声音从空中传来:“你们能闻到臭么?”   “X,臭得差点没把你推到坑里冲了。”邢远发觉自己在发呆。怀旧是不健 康的,他快步走开。   “我怎么闻不到?”承彦还在自言自语。   回去阳陶已起床扫地。邢远明知故问:“叶蔓要来?”   “又要过来写作业。”阳陶困得直流泪。他是本地人,家离学校也就骑二十 分钟车,本科时极少在宿舍住,这是邢远选他做室友的主要原因。谁知读研后阳 陶搭上了高中同学叶蔓,开始常驻学校。每次叶蔓莅临,他都要拖地擦窗再把宿 舍喷出一股劣质栀子花味。   佳人在怀,阳陶肯定是不想死的。   背上书包出门,阳光已有些刺眼,走廊尽头白杨树一片葱茏,初夏的绿葱郁 夺目,渗进窗口把墙壁也染绿了。   顺路去叫澄宇。217屋门大开,人称小柜子的路以归穿件印有傅科摆实验的 綦绿T恤,坐在桌前写写算算,一见邢远即喜上眉梢:“拉格朗日函数你熟不 熟?”   “我也刚学。澄宇呢?”   “好像约了个大二的姑娘吃豆花。”   死性不改。   邢远坐下看题,小柜子起身弄了个牛奶草莓麦片递过来。邢远边吃边指着他 的草稿:“鞍点从那个角度看是最高点,这会儿就是最低点了,看图比较清楚。”   小柜子一点即通。邢远默默看他算完。   澄宇说过,罗素很年轻就想死,不过为了多学点数学,就强忍痛苦活着,直 到活出些滋味。澄宇的话野史居多,这事却显得十分可信。以此类推,小柜子坚 持活下去的理由是很充分的。   一周了,每天起来总不能不想到死,掂量死,分析身边每一个人的死,今晨 居然还梦到自己的死。一想到梦里寻死时那种久违的快意,邢远顿时毛骨悚然, 两脚同时踩空,自行车便朝着白杨树歪过去。   2   阶梯教室里嘈嘈杂杂,人山人海。邢远这才记起今天匡明盛要讲评最近国际 会议上的几篇最佳论文,还好没逃课。正想去隔壁教室搬张凳子,便瞥到澄宇风 情万种地冲他招手。   赶紧挤过去:“豆花吃得很快嘛。”   “就是吃得太快了”,澄宇懊恼:“初夏的清晨跟这么美好的姑娘聊天,有 种法国新浪潮电影的味道。”   澄宇对女人向来情真意切,可惜品味奇差,邢远懒得理他。澄宇也不说话, 软绵绵趴在桌上,双眼空曚地把那位姑娘一步步涂抹成自己梦里的样子。   尽管第一眼看到澄宇时他便是这副伤春悲秋要死不活文学中毒的模样,澄宇 这人却和死扯不上什么关系。关于死的理论自然是他知道得最多,古今往来大小 名人的死因他也都绘形绘影地记在脑里,但他本人却始终立在死的彼岸。邢远不 止一次发现,在澄宇文艺感性缺乏秩序的生活里,令人惊叹地保持着一种明亮的 底色;一切折腾一旦朝着自怨自残自毁的方向前进,便会自动改道,仿佛有某种 精神上的金钟罩作为保护。很难想象,这个望月忧伤迎风流泪体重从未超过55公 斤的小男子,是邢远生平所见少数拥有源源不断生命热力的人之一。   邢远从书包往外掏东西,澄宇靠到耳边来:“李昳的后事办好了么?陈弗有 没有打电话来?”   “刚刚才打来。都办好了。”   “有什么特别的仪式么?”   “应该没有吧。难道应该有?”   “你不觉得陈弗赶去给李昳办后事,像给他们古墓派处理家务事么? ”   邢远一怔。   本科刚入学时,辅导员满面春风地介绍今年招生形势一片大好,本班就有状 元三名,奥数金牌一个。念这四个同学名字时他突然卡壳,食指在花名册上滚来 滚去:“哦,其实是三位同学,陈弗既是状元又是金牌,陈弗同学站起来给大家 认识一下。”   邢远心里一阵骚动,上铺的驯鹿脸看起来方正严整,竟是如此厉害的角色。 身后有人窃窃私语:“这牲口已经点招了,但在家闲得发慌,又出来玩高考。可 苦了我们,听说他也要报,差点儿把第一志愿都改了。”   回了宿舍众人便心怀两分敬畏。那时正在军训,一到晚上全屋都像吃了软骨 散一样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有陈弗精神抖擞坐在桌前奋笔疾书,自强不息之状 令人自惭不已。   陈弗双目如岩下电写上一会儿,便将写好的东西四处递:“给出版社写的学 习心得,大家帮忙看看改改啊,有了稿费一起去搓顿好的。”   东西先递到覃涧手里,他颇为庄严地接过来,看了两段,便不由自主自床上 节节坐起。众人好奇,聚了过去,边看边笑边骂,牲口果与常人不同。   比如描写得了金牌后回乡,老校长在火车站给他接风:“热,站台在出汗。 两个倒霉孩子被抓来牵横幅,热风烘烘,横幅展不开,到合影时才看见是‘载誉 归来’四个大字,上回给乒乓球队接风也用过。”“老头穿件压箱底的西装,衣 长过膝,秃脑门上全是汗,有中暑先兆。虽肚里暗骂‘至于吗’,我也感动得有 点哆嗦,就挥舞着献花冲上去给他来个北极熊抱。老头激动得发抖,被花粉呛得 咳了两声,汗都掉眼睛里了,掏出手绢擦汗擦得像抹泪,记者们就冲上来一通乱 拍。”   又如描写数学恩师:“总把他自己不会的题交给我,我做出来他又沉吟许久, 皱着眉企图鸡蛋里挑骨头。”“刚出考场,他就在门口堵着每个学生一脸沉痛地 吼:‘知道差距了吧?书到用时方恨少吧?’,莫名其妙。” “总跟人说我高 二才慢慢开窍,言下之意全靠他打磨,其实他也就高二下才开始教我。”“不准 我跟五班小茹说话,关他屁事。”   再如写对奥数的看法:“据说出国申请时金牌很有用,恨意暂不表露。”   众人深感这玩意写得情真意切灵动洒脱,只是远远超出了版社能接受的水准。 澄宇便自动请缨,连夜一一改了。比如:“老校长银发如雪,立在三十五度的高 温里,望着他额头的汗珠,我禁不住想:‘学生没有辜负您的期望’。”又如: “从最初‘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畏惧,到最后‘一览众山小’的喜悦,谢谢您, 朱老师,谢谢您一针见血的指导,谢谢您始终如一的坚持,奥赛金牌是学生的成 绩,更是老师的功劳!”再如:“金牌让人振奋,但真正刻骨铭心的,是为国争 光的喜悦,是攀登科学高峰的乐趣,是再次超越自己的光荣。”陈弗看了连声叫 好,索性后面都口述了让澄宇加工,其余人也乱七八糟出主意,什么“学贵乎 恒”,“木板原理”,“态度决定成果”,“习惯造就能力”……澄宇来者不拒 见缝插针,将实例和道理编得水乳交融,搞出一件出版社赞不绝口的百衲衣来。   自那天起,陈弗渐显可亲可近。邢远也好意思开口问:“你上床没有?”   陈弗上床动作轻如泡沫,从没住过集体宿舍的邢远又本能地对周边活动分外 留心,因搞不懂熄灯后陈弗到底上床没有,他已连着好几夜难以入睡。   那晚终于得以安心,一听到陈弗压低声用军训口吻答“有!”,邢远顿时全 身松懈,迅速入梦。   没两日,被邢远问得烦了,陈弗就乱答一气:“磁悬浮正在运行,请勿与司 机谈话”,“哥哥今儿没空,你找别人去”,“票已售完,游客止步”……   虽渐已习惯宿舍环境,但禁不住好奇陈弗还能答出什么花样,邢远仍乐此不 疲:“陈弗?” 陈弗也越发放肆,随口乱应,某日他无意答出一则荤笑话,至 此一发不可收。仗着博览杂书思路奇特,陈弗连荤笑话也能讲成章回体,笑点出 人意表,精彩处足以绕梁三日。鼎盛时晚上灯一熄,宿舍里能挤上二十多号人听 他汪洋恣肆胡诌乱侃,淫声笑语不绝于耳,第二天听众们还要在BBS上继续讨论, 说昨夜“黄山”大人如何如何。园里常有人望着陈弗笑而不语,他则永远一副事 不关己的冷漠表情,越发令人发噱。   尽管有搞笑之名,但陈弗绝非哗众取宠之辈。相反,说他是个极度自我中心 的人也不为过。他做事独立不迁,严格遵循自身意愿想法,曾让邢远误以为这是 独生子女症的常见表现;他对世俗规则旁人议论不理不顾,曾让邢远怀疑这背后 隐藏了某种不足为外人理解的非人逆境。随着相处日深,邢远不得不承认这一切 也许只是陈弗奇特的天性使然。   与李昳类似,陈弗也是情绪极平稳之人。不同之处是李昳是理性的信徒,力 求将所有不必要的情绪都减到最少;陈弗却是对任何情绪的耗费都缺乏耐性,喜 怒哀乐在他身上都只能维持极少时间。因感受性不强,受外界影响便有限,注意 力于是集中于自身;在自我的世界沉浸渐久,对外界愈发少欲少求。   与陈弗共同创业,种种挫败在他看来理所当然,并不为之灰心;和他参加机 器人比赛得了头奖,他仍视作当然,不为之振奋狂喜。就连宿舍诸人去教务处办 事也总拜托陈弗出马,不论教务老师如何横眉冷对,手续如何繁难琐碎,他均视 之如无物。有一回某行政大婶让陈弗等个复印件等了一个多钟,他就默默靠在墙 边把三门课的作业都做了。   别班人常说陈弗能忍人之不能忍,故能成人所不能成之事。其实陈弗无所谓 忍不忍,他只是迟钝。成绩斐然倒是事实,因天生精力旺盛能力超群,能好几件 事并行不悖。但这些事似乎也没带给他多大成就感。最能让陈弗感到心满意足的 应该就是去家属区喂流浪猫。当小猫在他手心温柔地舔舐,陈弗脸上便呈现出蒙 娜丽莎般的微笑,那个表情和小柜子完成某些数学证明后类似,似乎已达到某个 久久不褪的精神高潮。   我行我素并未将陈弗带向与世界格格不入之境,反倒让众人围观叹赏,被其 潜移默化的也大有人在。就连高朗这样最不喜人呈怪炫奇的,也将陈弗引为知音, 认为他务实合理直切要害,表面在状况之外,实际在情理之中。因对人情世故兴 趣缺乏,陈弗倒显出一派人情练达与世事洞明的成熟模样,让邢远屡屡搞不懂他 究竟是高深莫测还是天真无邪。   能听李昳身后的点点滴滴自陈弗口中一一道来,邢远感激异常。但内心的山 崩海啸却难以同陈弗启齿,因他实在是个不能体会浓烈情感之人。李昳如此决绝, 陈弗也未见多大触动,言辞之间,他仿佛把这也当作极自然之事。这种态度,邢 远倒不陌生,李昳便一贯如此。   自小到大,听李昳谈论死亡少说也不下百次,就连物理课讲半衰期,他也能 扯上如何从尸斑判断死亡时间。李昳的爷爷去世,他这个倍受宠爱的孙子居然在 病床边握着逝者的手估算体温下降与环境温度的关系。李昳说过,要得了绝症, 他就去格陵兰岛争取被急冻,这样有极小的几率能跟猛犸象一样混个音容宛在, 有极大几率给北极熊加餐,二者皆美。连邢远的死法他也安排好了:在加拉帕哥 斯岛上先被大蜥蜴咬得身中剧毒,再被企鹅排队推下火山口。   一个把死亡看得如此自然之人,却拒绝自然地死去。李昳是从桥上跳的,据 陈弗观察,他八成嫌学校的楼都不够高。跳桥不应是李昳理想中的死法。理想的 死法,想想有些讽刺,他也许是因理想破灭才寻死的。   如果李昳尚有某个类似灵魂的部分存于人世,该部分也许也会对李昳肉身的 破灭感到漠然,就像陈弗的态度一样。可邢远做不到。他久已把自己和李昳陈弗 归为同类,皆头脑清明情绪淡漠在某方面异常执着,如今方知彼此间差异以千里 计。他不过是个被挡在厚玻璃墙之外的人,墙里的李昳与陈弗亦在不同区间。倾 心交流也罢,肝胆相照也好,玻璃墙永不消失。死者长眠于地下,生者已去往某 平行宇宙,只遗弃邢远在此,任他痛苦欲狂支离破碎无处可诉。   还好有澄宇。   上周三晚是澄宇找到他。他本想去亭子二楼的楼梯口坐会儿,远远望着亭子 又走不动,就随便找了块石头靠着。整个人像被离心机甩出的液体,断断续续地 失重。他被强行和某样东西分离了,某样和李昳相关却难以形容之物。心扉也许 已痛彻,他却离奇地被关在自己的心门之外。   澄宇在附近叫他的名字,他没有应。叫声时远时近,直到澄宇本人蹲在面前, 握住他的手腕,用那张被无数女生形容为“饱含着七情六欲”的脸凝视着他。他 拍拍澄宇的手背以示没关系,澄宇瞬间悲泪潸然,两只眼睛的功率比澡堂的新喷 头有过之而无不及。   澄宇哭绝不是什么罕事,这家伙为女人哭,为电影哭,听红色摇滚哭,本科 毕业更哭得一塌糊涂。但在这夜色掩映的荒园里,为仅有几面之缘的李昳哭到气 噎喉堵,足以令归鸟断肠倦鱼溺毙,实在令邢远费解。难道他在替邢远而哭?   两人手臂上很快布满了澄宇的眼泪鼻涕,夜风一吹,邢远不由浑身一颤。澄 宇抽着鼻子说:“没感冒吧,要不回去?”邢远一起身,眼泪便滂沱而下,复又 坐低,把头埋进双腿间低声哀号。澄宇哪有不加入的道理。于是两人并肩倚着石 头,各哭各的。   那一场哭得实在痛快,在澄宇面前也无需担心自己男性形象会有什么损失。 这也是澄宇的好处:他有种天生丢脸的特质,反倒令旁人在他面前做任何事也不 会有丢脸的担心。邢远只觉孟姜女上身,眼泪供应源源不绝,大哭小哭呜咽悲号 转换自如,索性随意发挥,哭到尽兴而返。   回去困倦异常,倒头便睡。翌日早晨澄宇又买了菜肉包子,想装没胃口都不 行。睡足吃饱,生活便顺理成章地继续。   说是继续,却也有些微不同。常有些真伪难辨的记忆涌上心头,赋予过去种 种不同的解释。邢远向来认为生活其义自现,并无追寻某种生命意义的必要,努 力活在当下即可。但这一周来当下屡屡被过去打断,让他时而混淆在过去与现在 之间,时而游离在过去与现在之外。   他回想起一些事,比如陈弗与李昳还算有些交情。首先两人都参加过飞跃篮 球队,那个队里都是相邻两个学校准备出国的人,周末下午聚在一起锻炼身体。 邢远每次看着这堆人在“为祖国健康工作五十年”的标语前跑跑跳跳,都觉得十 分讽刺。   另外陈李曾一同出游,忘了是听两人中谁人转述,过程想必很愉快。似乎刚 开了几十迈,便不慎撞昏了一头鹿。陈弗对各种预兆十分敏感,又掐指算了流年, 当下便要打道回府。李昳对旅游本不大积极,但一想到要破除陈弗的迷信,便坚 决起来,不但硬拖着他踏遍了美利坚的东西海岸,还跑去加拿大西边遛了一圈。 陈弗自此也转变了看法,认为“撞鹿”与“开路”相近,是吉兆来的。   六天前跟陈弗通话,邢远主动打听起此事,因想找机会按李昳走过的路线再 走一遍。陈弗详尽答了,说一路上李昳拿了无数小塑料瓶子装泥土装树叶装昆虫 来着,最后瓶子都忘在落基山脚下某苔深石高处;还有李昳自夸能准确判断天气, 结果害得两人逢雨必淋。说到兴头上,陈弗突然压低了声音:“你那时就有预感 了吧?”   邢远不解:“啊?”   “不是你让我带他到处走走,别想不开么?”   虽久知自己没记性,但这次的打击非同小可。他居然忘了李昳早已寻过死。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忘呢?也许李昳当时的叙述实在过于平静,故未让他警觉。 但若他没有警觉,又为何要拜托陈弗带李昳去散心?邢远颓然。李昳的声音仿佛 再度响起,李昳寻死的画面也一点点丰满起来。   那是巴尔的摩初秋的某个黄昏,趁着暮色,李昳去寻了段铁路躺着。背上的 石子粗燥,身边的铁锈刺鼻,他就这么躺着,看天上玫瑰紫的云一朵朵掠过。铁 轨上有海鸥停下来,有松鼠蹦过去,有野兔立着身子四下张望,还有头鹿惊惶地 飘过。远处火车的每一声哀鸣都提示着他的命运。天色越来越暗,他越来越冷, 越来越不平静,最终确定这段铁路已被废弃了。   “没什么意思,白耽误了半个下午。”李昳当时如是说。   邢远依稀记得自己的反应是:“看培养皿看傻了吧,拿自己做实验玩。”   李昳冷静地反驳:“这有什么好假设的?结果明摆着,不外乎死、不死、半 死不活。话说回来,我要真死了,谁给我报告实验结果?”   再后来呢?李昳又寻过死?邢远搜肠刮肚,再后来应该也没什么发生,不然 就是李昳什么也没告诉。出事前一天,李昳还在MSN上问: “羊肉应该冷水下锅 还是开水下锅?”   再后来,轰的一声,脑中有什么断掉了。   3   匡明盛,人称盛哥,缓步走进教室。他的新眼镜既突兀又熟悉,通常为港剧 八点档女主角扮丑所用,在他略微发福的长脸上实在不伦不类。据说是师母花了 一千美金所购,愈添愚蠢。看着教室里人头涌动,盛哥面有得色,到黑板上写了 项定理,问:“谁能告诉我这是什么?”   有人举手。   盛哥故作深沉:“这位同学,你难道不知道大家都不举手的时候,千万不要 举手么?”   满堂大笑。   这桥段邢远至少也听了五次,实在笑不出。身旁澄宇如梦方醒,问他发生了 什么,他只好再重复一遍,更加无味。再想到盛哥是自己老板,益发没意思起来。   盛哥是本系最年轻的正教授,小学到博士都在园子里度过。曾经的奥数金牌, 据说本科阶段平均分超过96,是建系来最著名的牲口之一。本科时邢远修过他一 门高数课。那时盛哥瘦影亭亭,起码比现在轻十五斤,举手投足有股出尘之气; 自备的讲义胜教科书十倍,讲话如泉水琤琮,不徐不疾地将数学课讲成了爱伦坡。 听盛哥解题,既不乏面面俱到滴水不漏的严谨,亦不缺抽丝剥茧层层揭秘的快感, 连小柜子陈弗这些顶尖数学苗子,都感概遇上了前辈高手。陈弗自认解题能力和 盛哥伯仲之间,却也佩服他点石成金的本领:“一个破引理都能扯得这么艺术”。   邢远对其一见倾心,第一次作业全部老老实实用不同解法做了,还主动写了 课外参考的读书报告交上去博欢心。作业发下来,赫然批注着:“讲义掌握个大 概就好,精力留出来读点好东西”。   硬着头皮读了些论文,盛哥又拿了本洛克菲勒的《凸分析》给他,吩咐: “最新的看个大概就好。把几本经典领会了,胜过一万本东拼西凑的。”邢远两 个礼拜只读完十来页,登门诉苦,盛哥大乐:“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随即拿出 自己的笔记让邢远参照阅读。邢远如获至宝,顿有一日千里之感。盛哥又嫌他读 得慢,顺便嫌他英文程度不够,激得邢远十一月早晨天还没亮,就哆嗦着起床背 刘毅词汇22000。   几回合下来,邢远渐有后山遇风清扬之感,随之而起的还有以绝世神功笑傲 江湖的乱糟糟热望若干。像所有年轻人初遇指路明灯一样,盛哥的一切都让邢远 不能自拔:盛哥的人生观,盛哥的解题法,盛哥做笔记的常用符号,盛哥爱用的 成语格言,盛哥的淡色衬衣深紫色康威鞋带……无一不让邢远反复揣摩,暗自模 仿。盛哥在学生中人缘太好,也让邢远怏怏不乐,像没得到父母注意的孩子。推 研后大把人排着队要盛哥做导师,当盛哥亲口要了邢远,他简直腾云驾雾了好几 天。   台上盛哥已点评完一篇论文,平心而论,讲得极好。三言两语将论文的思路 方法分析得透彻明晰,跟如今学术界热门的议题和方向也做了比较,中间还穿插 了美国几个名校实验室这两年的斗争八卦。如今的园子里,要么是些行将就木的 老头传授些从理论到方法都发了霉的旧货,要么是些生活窘迫的青年教师战战兢 兢照本宣科,要么是些当红学霸吹嘘些为人为学之道,像盛哥这样课讲得既引人 入胜又经得起推敲回味的,全国估计也没几个。   邢远环顾周围如痴如醉的学生们,心想自己当年八成也是这副傻样。盛哥的 确有迷惑学生的资本,如不是当初被他迷得七荤八素,现在也不会光看着他便恶 向胆边生。也许是自己太偏激了。   澄宇递个纸条过来——这家伙仗着字写得好,最喜欢上课传纸条:“七点钟, 巧笑之瑳,佩玉之傩”。邢远佯装捡笔,转头瞥见个眼大无神的虎牙黑皮妞正猛 做笔记,虽早知澄宇爱好些奇品,他仍善意提醒:“这妞儿站起来跟坐着一样 高。”澄宇不以为意,一到课间便整理好仪容颤巍巍去搭讪了。   澄宇一走,荀超凑过来:“好姐姐,最近盛哥有什么点子没有,写论文也捎 上我一个。”   “还嫌活儿不够多?”   “你也知道我们组,累死累活搞项目是一批人,造论文是另一批。眼看快毕 业了,简历上也得有点儿东西充个场面不是。”   “成。下周一开完组会,估计就有题目了。”   荀超大喜:“好人”,想想又问:“能投个欧洲的会么?”话一出口,他自 己先笑了。   邢远跟着乐:“有欧洲自然投欧洲,去帮高朗看仔细了。”   最近系里人人都想投欧洲的会,全因高朗从荷兰回来在BBS上发了首诗。诗 名叫《如何挑选》:   阿姆斯特丹的夜   灯如白昼   路两侧的橱窗里   灯火通明   灯光照耀着   活生生的裸女   延颈鹄立   静待挑选   赤橙黄   是头发的颜色   青蓝紫   是阿姆斯特丹的夜   高朗还加了旁注:“那街上白妞们就跟菜市场的白萝卜一样明摆着。我来来 回回走得鞋底都起火了,但脑子太乱,没能看真切些。”   这首诗让楼里兄弟们的心情久久不能平息。一想到阿姆斯特丹的姑娘大晚上 不穿衣服在橱窗里站着等着,大家都失眠了。   盛哥正在讲台上被一堆人围着答疑。荀超努努嘴:“你跟那位,怎么搞的?”   邢远笑笑:“师徒情深着呢。”   几天前在实验室跟盛哥对拍了十分钟桌子,当场就有三四个人挤在门口围观, 估计现在全系都知道了。事后有不少人来打听,师徒两人都轻描淡写,旁人也只 能罢了。想来也奇特,因都走谨慎持重的路子,爆发起来只一人吼了一句,就双 双怒到收声,轮流拍桌子把掌骨都快拍断了。那桌子也真是结实。   荀超借题发挥起来:“我们那儿哪有什么师徒情谊,都是赤裸裸的剥削关系。 老毒物现在越活越腻味了,整天靠折磨手下这批小的找回一点儿生命的欢乐。”   人人都知道老毒物今年评不上院士火气旺得很。邢远指东打西:“又欠粮不 发?”   “几千万的项目,一年干下来飞蚊症都得了,只发了一万!X,丫倒天天大 奔阿玛尼的。”   “你又不缺钱。”邢远知道荀超在科技园也赚了不少。   “缺呀,老婆托人去香港买点儿抹脸的就二三千。”   一说到人家老婆,澄宇就出现:“谁叫你找这么爱花钱的?”   “我也想物美价廉,哪儿找去,咱也得自己照照镜子”   澄宇的愤青劲儿来了:“别光自己照,你老婆不用照?她以为她李嘉欣啊?”   邢远帮腔:“你把她宠成个天仙,谁放低身段照顾你啊?”   荀超挠头:“要不怎么叫衣带渐宽终不悔呢?”   邢远想起了曲蕙,她倒总想着法子替他省钱。曲蕙是个好女孩,是自己辜负 了她。可如果现在不辜负她,以后八成也会辜负她,起码没有继续耽误她的青春。   下半堂课继续。   寻思着荀超是个编程大拿,邢远打算找个点子好编程难的论文来做。脑里把 最近琢磨的东西扫来扫去,越想越泄气。   组里做论文都一个套路。师生聚在一起提一堆主意,最后采用的多半是盛哥 的。倒不是盛哥仗势压人,几个学生的点子的确上不得台面。等题目分配下去写 完,盛哥将成品评估一番,够档次就投到国际上去充门面,再不济也能在自家山 头发表得密密麻麻的。接下来就要想办法将同一个点子衍生成好几篇东西,改造 得不像重复发表的样子,确保数量上的压倒性优势。   邢远尤其厌恶这衍生的过程。主意本已平平,越修补越惨不忍睹,好比一个 中年男一晚上硬要多来几次。几次三番下来,科学高峰在哪儿都不想知道了,邢 远只知自己学术之心已死。跟盛哥拍桌子也因积怨已久,一听要让他把数据粉饰 得好看点,无名火就来了。   这两年四处交流,邢远发现别的大学也都如此,手法只比盛哥还要恶心上十 倍,什么移花接木瞒天过海乾坤大挪移无奇不有,盛哥好歹主意还都是原创的。 港台新加坡来的也都差不多,功成名就的也许清高些,等着占坑的也都天下乌鸦 一般黑。一到开会,一群人便积极开展表扬与自我表扬,再吃饱喝足志得意满地 朝着全宇宙指指点点。   邢远对这帮人早已敬意全无,有时看着盛哥反是一股清流。再一想到盛哥天 分既高,恒心亦足,人格亦算完整,谁知好好的科研能力不能发挥,哄人拉钱的 本领倒日渐圆融,真想为之一大哭。转念一想还是省省,盛哥如今资金足靠山硬, 公认未来院士之选。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彼岸的科研环境也许好上许多,李昳正是奔此而去。取真经的九九八十一难 李昳也都向往,他最受不了便是没有困难要克服的人生。当初机场送别时李昳频 作展翅欲飞状,邢远想到年少时的梦想终有人来实现,也是激动难捺。如今斯人 已逝,所谓梦想,真不知还能存于何方。   从小到大,总有些班会主题是“我的理想”。邢远的理想总在变,有时想像 父亲一样做教授,有时想做医生,有时想从政,有时又想当李嘉诚。上台演讲时 都挑些体面的来说,重点无外乎为人民服务为人类进步。李昳的理想也总在变, 却始终与科研相关,什么确定宇宙起源,治愈癌症,研究物种进化中的突变之类, 讲起来头头是道。看着最好的朋友在台上滔滔不绝,想像他未来可能成为的样子, 邢远便与有荣焉地窃喜起来。   曾以为高考会很紧张,那两日却平静异常。题目都熟得像亲人的面孔,考完 最担心倒是李昳发挥得好不好。等成绩时无事可做,正好李昳父亲有个避暑的名 额不想去,两人就同去山上庙里住了一周。说来也怪,高考的过程久已模糊,山 上的事倒从不曾忘。   上山头晚庙里四周静如黑洞,床铺坚硬如铁,枕头里的粗粮颗粒沙沙作响, 两人都难以入睡,就一起裹了床厚被,坐在院里台阶上对高考试题的答案。对到 语文时不知谁提起“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牛郎织女星”,两人就开始比谁先找 到天琴座。山上的夜空像个立体环绕剧场,大小繁星既似朝地面层层坠落,又如 朝更深的天空递阶投射,让人时而有种被吸入深蓝夜空的眩晕,时而有种被星光 压迫的闷滞。两人渐渐忘了认星座,只默默仰望。望到某个时刻李昳仍沉迷于天 宇,邢远却发觉披着同一床厚被看星星的二人简直亲密到无以复加。这样的亲密 按理说有三分尴尬,但在彼时彼处,带给邢远的感动竟更胜星空。   第二日李昳五点就起床去山顶看日出,邢远起不来,就跟同住的施主们一起 绕成圈围着香炉唱“南无阿弥陀佛”,接着敲木鱼念经上早课。早课完了越发无 聊,邢远只好在庙里闲逛,依次看大小菩萨的说明,头两个还算有趣,后来也没 了兴味。又跑去跟一个扫地老和尚聊天,聊到中途有个老妇人来找老和尚,两人 竟是夫妻。邢远对庙的兴趣丧失殆尽,就出了庙门在山里乱走。在某条浓雾缭绕 的石板路上,又与李昳相逢,他脱了衬衫打个结,准备扑蝴蝶。邢远也脱了衬衫 加入。捉着蝴蝶又聊起幼时傍晚一起去河边找小螃蟹的事,邢远便无端害怕起来, 说:“不会考不上吧。”李昳的回答很成熟:“这个不用担心。该担心是大学以 后的事,不可控因素越来越多啊。”   果然都考上了。邢远全省第七,李昳第十一,均被第一志愿录取,来了相邻 的两个学校。刚来时虽都有父母陪同,但父母们都忙着参观校园,两人只好互相 帮忙收整东西。李昳连被子都不会叠,被邢远嘲笑。邢远拿着校园地图也不认路, 李昳只好带着他从宿舍去食堂,再从宿舍去教室,反复走了好几遍。自行车也是 两人同买,用一样的锁,也都在一周后被偷。刚来时都想家,头两周几乎每天通 电话。宿舍同学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以为李昳是邢远的表哥,还有人说李昳的眼睛 跟邢远妈妈的一模一样。   虽常通话,见面却不多。李昳是个自习狂,图书馆关了门就去通宵教室,四 年下来对班上同学也是有时认得有时不认得。邢远起初还跑去跟他一起自习,后 来也懒了。   现在想来两人见面多是为了吃。一开始是李昳来吃十四食堂的水煮肉,邢远 去吃学五食堂的麻辣烫;后来是李昳来吃桃李园的金菇肥牛,邢远去吃药膳的麻 辣鲶鱼;再后来是李昳来吃万人肘子饭荷园水煮鱼紫荆盐酥鸭,邢远去吃艺园剁 椒鱼家园乌鸡汤佟园砂锅羊排;再后来两个学校周边轮流随便吃,好几回两人都 不记得带钱,就打电话让澄宇或曲蕙来救火。   出国后李昳最恨口腹之欲难填,被迫扩大了社交圈子,常干些为了石锅拌饭 跟韩国人聚会,为了泰式酸辣鱼跟马来人为友的事。有时还会打电话来问:“我 一三五凯撒沙拉,二四六起司比萨,你最近吃了什么好的没有?”虽饱受折磨, 李昳也只买了口小锅下方便面,还自夸安贫乐道。   想起来只要有美食助兴,两人便相谈甚欢。谈话的具体内容无甚紧要,气氛 熟悉亲切愉快坦荡则好。邢远虽谨慎,也可舌灿莲花针砭人事,李昳虽孤僻,也 可天马行空笑论生平。   澄宇说邢李二人本是酒肉朋友,也该以酒肉祭之,这礼拜硬拖着邢远去试了 两家新馆子。澄宇涉猎甚广简直像本活的维基百科,语言能力又在大多数人之上, 跟他聊天只要不黏黏糊糊扯到感情,也算桩乐事。一起吃饭则有弊有利。坏处是 这家伙常年食素,比大多数女生都吃得少,往往同吃的人才刚尝完小菜,他已放 下筷子打算喝糖水。好处是别人大快朵颐他也能看得津津有味,还能穿插几句从 《随园食谱》之类的书上看来的典故,也算颇能助兴。   邢远那两日活得极为恍惚,除了实验室便在宿舍呆着散神,旁人拉他做这做 那,他只没魂儿地跟着。澄宇点什么,他便吃什么,澄宇说个不停,他便时不时 点个头。将整盘盐煎肉一扫而空后,邢远口渴,就把宋嫂鱼羹盛了一碗来喝,喝 着喝着便发现澄宇盯着他眼神郁结,他差点站起来家属谢礼。   这时澄宇开口:“李昳跟你提过他实验室的事么?”   邢远闻言有片刻的失聪,宋嫂鱼羹里一根小软刺插入两个臼齿间。   澄宇像做了错事一样垂了头,说:“他们实验室压力可大了,李昳让我别跟 你讲。”   邢远只想冲过去掐澄宇脖子:“李昳有什么不能对我讲?不能对我讲倒能对 你讲?!”用舌头撩出牙缝间的小刺,意识到澄宇的确有让人倾吐心事的奇异本 领,邢远故作镇定:“现在可以说了吧?”   “你也知道李昳老板是个大牛。”   邢远点头。李昳导师是个黄发绿眼的小老头,被学生唤作闪亮老猫,是爱尔 兰和德国人的后裔,其祖辈在美利坚建国前已在北美扎根,号称该家族是看着美 国长大的。闪亮老猫头顶若干光环,只在顶级科研杂志上发表文章,手里资金多 到招了十几个学生还是用不完。李昳曾自嘲说既已正式入了王重阳门下,再不济 也能混成个候补全真七子。   “大牛多的是资金,不怕多雇人。为了确保成果,在实验室也搞适者生存那 套,同样的课题总找四五个学生分成两组同时做,先做出来就赢者通吃,残酷无 比。我听李昳说他实验室有个博后已经读到第四年,做的东西总被别组抢先,头 发也一根根白了。”   邢远夹起块葱花,慢慢嚼。   “李昳刚去那阵,样本被竞争组的人做了点手脚,三个月都白辛苦了。那时 他就抱怨这哪儿是科学研究,军备竞赛差不多,连间谍都有。后来遇上个靠谱师 兄,两人合作无间,一年发了三篇好论文,又招人嫉恨了。有门课是个同门做助 教,揣掇着老师给李昳B,李昳不服,跑去踢馆,闹得不太愉快。这种事儿跟老 板反映也没用,老板忙到跟学生都网络会议,只管人出活不管人死活。”   “李昳原本的打算是熬过这四五年,等毕了业拿了老板推荐,出来立了山头 也就好了。但因又要拼命钻研课题,又得时刻提防对手,不知怎么就开始闹失眠。 失眠后干活效率特别低,只好去开安眠药。美国医生开的处方药药力不够,他就 托人从国内带了些药效强的,副作用贼大。这些事儿都是他吃了药以后跟我讲的, 你知道,他平时也不说这些。”   邢远默默喝茶。   澄宇也喝口茶:“圣诞那会儿我劝他把安眠药戒了,他也努力来着,好像又 因为注意力不集中搞砸了个实验。跟他合作的师兄也突然休学回国了。一个人孤 零零在外头,风霜刀剑都只能自己扛着,安眠药的副作用一上来,估计他也不是 特别能控制自己。”   邢远招手埋单。回去路上澄宇噤若寒蝉,邢远倒反过来安慰:“我就算早知 道,也帮不了李昳什么。”   当夜阳陶没回宿舍,邢远就拿了本概率习题集,一道道做至天亮。药物瓦解 了意志算是个合理的解释。但人都走了,所有解释也不过是让活着的人有个借口。   李昳在学业上淬励奋勉,到了彼岸亦矫矫不群,一心追求大成就。实验室内 竞争虽残酷,回报亦丰厚,不光学界如此,商界政界也如此。身居高位的人寥寥 无几,要往高处便少不了刀光剑影幽微龃龉。以李昳之坚韧,应不会将此视为畏 途。邢远曾笑他刚听说世上有个诺贝尔奖,就视之为囊中物。李昳竟骄傲地回答: “诺贝尔也有充数的,关键是要成为人类文明进程中难以忽略的人物。”   旁人大可认为李昳眼高手低,因路途艰险渐感绝望终寻解脱,邢远却深知他 从来视苦痛为人生必备之物,他心中所预算的暗礁险流,也许更胜实验室所遭遇 的十倍。李昳的名言是:“我这生如果成就平平,定会痛苦万分。与其忍受一无 所成的痛苦,不如忍受所有的苦痛以有所成就。”“肉体上的痛苦就像这几十年 的人生一样,是短暂的,被阉了,被废了,失明了,瘫痪了,都没关系,重要的 是能那些能让我们永恒的东西。   少年人本是个个满口豪言壮语,牛皮吹到天上,而李昳的态度却令邢远如遇 风雷,蓦然心悸。以李昳为镜,十岁的邢远看出自己身上的小来。随着年岁渐长, 他隐隐感到这番“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言论亦有不妥:   “总不能只有痛苦吧,难道人不应该追求快乐吗?”   “快乐不是能控制的,追求也没用。我也没说我追求痛苦。我是意识到人生 充满痛苦,要想办法克服。”   “你才多大,就知道人生充满痛苦了?“   “有人活了一辈子,也搞不懂人生是怎么回事。我年纪虽小,基本的认识不 会错,牛人都这样。”   “为什么人生不是充满快乐呢?吃东西不快乐?打球不快乐?附加题全做对 不快乐?通过快乐,人生也能更深刻更丰富。”   “只活十几二十年,当然容易快乐。但你看看那些成年人,快乐的时间都不 长,全靠反复的刺激来维持些皮毛的快乐,比如打麻将唱K玩Wii。跟天灾人祸避 无可避的痛苦比起来,这些快乐简直不值一提。”   “有人没什么事业心,要求低一些,也比较容易满足。除了事业,难道生活 本身不是最重要的?而生活总能让人时不时感到生命的欢乐。可能你属于比较极 端的情况,受虐倾向严重,要人生果真如此,谁还热爱生活啊?”   “梵高热爱生活吧?还不痛苦到发疯。我也许是悲观些,但人生充满痛苦这 个基本事实,的确是适用于所有人的。”   “这么扯下去不过是两小儿辩日,等我们活到五十岁,再来总结好了。”   李昳已定格在二十四。遥望五十,邢远力不从心。也许李昳是对的,人生便 是痛苦接着痛苦,父亲的死让邢远痛苦,放弃学术道路让邢远痛苦,曲蕙的离开 让邢远痛苦,李昳的死让邢远痛苦,只有痛苦日积月累,只有痛苦永不消失。李 昳为理想甘愿受苦,而他邢远并无远大理想,为何仍要留在这人世,忍受着无穷 无尽的煎熬?   4   “元神归位,元神归位。” 澄宇在推他。   惊觉已下课,邢远随口问:“没姑娘等你?”   一声叹息:“已经有主了。回宿舍平复我受伤的心灵先。”   路过讲台,正在答疑的盛哥叫住邢远:“下午两点,实验室。”邢远点头。 刚出教室门,便有一小师弟凑上来说想跟盛哥,望师兄大人提点,邢远便让他来 旁听下周的组会。   小师弟一走,澄宇立刻说这小师弟眼光可不怎样,女朋友虚荣骄奢目下无尘。 邢远肚里暗笑乌鸦笑猪黑,嘴里却道:“你别追不到人姑娘就说人不好。”   澄宇辩解说他对女人其实标准严苛,已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观女大法,包 括视其所为、观其所由、察其所安若干方面。邢远虽全然不信,也听得入迷,不 知不觉两人回到宿舍楼下。   一个高大的人影大步转出楼门,邢远自动闪开,一抬头,发现是小柜子的哥 哥路以鸣。   路以鸣本已长了一张政商界英才的标准面孔,今日更是西装革履,简直沉稳 到略为阴沉的地步,一时邢远澄宇都不敢与之相认。   以鸣伸手帮澄宇拂掉书包上沾的树叶,又拍拍邢远肩膀:“快上去喝点儿绿 豆薏米汤,这两天暑气上来了。我今儿有事,改天再聊。”言罢匆匆走了。   邢远与澄宇同时转头盯着以鸣的背影看了数十秒,当真蜂腰猿背,人模狗样。 心下均有所感,嘴里却冒出同一声:“我X。”   小柜子本科时不与他们同班,因常来宿舍找陈弗讨论数学,故与他们相熟。 据陈弗言,他冬令营成绩不过勉强挤入前五,能侥幸出赛,全靠小柜子因故退出。 陈弗对小柜子极为推崇,说他骨骼清癯,举止风雅,思路快如闪电,学识浩如烟 海,乃是飘渺仙山中若隐若现的神仙人物。众人虽知陈弗惯作夸大之语,也被勾 起了好奇之心,待见到小柜子本尊皆大呼上当:“一竹竿子上顶了个熊猫头,还 神仙呢。”   小柜子大眼睛小圆脸,五官比例类似婴儿,思考起来憨态可掬,一眼望去实 在跟高智商不沾边。但相处日久,方知其静水深流,为人清澈见底,为学深不可 测。所谓数学高人,多半是解题能力远超同侪,而小柜子视解题为枝端末节,若 不是计分作业,很多题目他只简单写下“一目了然”,“不值一证”,便直接跳 过。他学数学由兴趣始,沉迷理论,日日专研原文名著,数学书不论是英德法俄 匈牙利语,皆无语言障碍。   小柜子这个外号流行起来,是众人发觉他堪比哆啦A梦的大口袋。他床头那 些书本本经典,每逢大作业或论文截稿前必有一堆人冲来借阅,连盛哥也托邢远 借过两本。他脑里稀奇古怪的方法原理琳琅满目,任何人遇到学习瓶颈,都要来 找他点拨点拨。   邢远曾认为数学的最大乐趣在于可靠,明确的定义与严谨的推理能演绎出无 与伦比的精神世界。在这个绝不完美的世上里,这样清晰与完美足以令人忘却营 营此身。   小柜子另有高见:“搞数学可不是天天坐在桌前开发自己的智力玩儿。古希 腊人研究出一些貌似没用的漂亮曲线,多年后开普勒要计算行星轨道,拿来用正 好。黎曼硬要建立个像故意捣乱的几何体系,但相对论一出现,大家才意识到那 些会弯曲的直线原来再真实不过。学数学没使命感不行,得相信解决当下的难题 对应着未来的某种需要。”   即便从盛哥处,邢远也未听过如此振聋发聩之言。原来小柜子解的不是题, 是宇宙之谜,学的也不是数学,是在响应人类文明的召唤。自此每见他在旧馆埋 头苦学,邢远都有注视着某座希腊神庙之感。   大三时学校要评学术新秀,传来风声是某个跟团委关系密切的庸才当选。有 人替小柜子不平,要找那些不懂学术的头头评理,谁知带回了惊天秘闻:小柜子 的爷爷外公父母叔舅姑姨都身居高位,他自幼在红墙里长大,被评上原是板上钉 钉的事。此消息一出,一犬吠形百犬吠声,不少人争着给小王爷的故事加砖添瓦, 把原已是传奇人物的小柜子步步推向神坛。   那段日子宿舍夜话少不了交流些关于小王爷身世的最新消息,因小柜子用的 是爷爷参加革命之前的本姓,也考证出好几个版本,每个版本都类似二月河的作 品,动不动提及在军界政界如何,与当年太祖太宗如何,另夹杂若干内幕秘闻。 众人言语中惊羡交加,时而感慨小柜子的确有不问世事醉心学术的条件,时而感 慨他身为权贵子弟竟能恬淡从容劳作不倦;自然也免不了自伤身世,作同人不同 命之语。唯有陈弗不受触动,认为家世于小柜子无益无损,众人捕风捉影,徒耗 时间而已。   受传言影响,当路以鸣再度莅临宿舍楼,便有不少好事之徒在走廊里穿梭来 去,也不知要偷窥出个什么究竟。连几个三步不出闺门的女生也来凑热闹,被澄 宇取笑为“等着选妃呢”。比起小柜子的憨拘模样,以鸣的确更能满足大家对高 干子弟的幻想,虽举止毫无骄矜之感,但为人自有纵横捭阖之气。某次邢远在校 门口看以鸣从一辆奥迪里下来,徒步走进校园,还热情地请他搭了自行车后座的 顺风车,现在想来真有巴结权贵之嫌。   小柜子对家里的事绝口不提,路以鸣倒说过两句。小柜子上头共有四个哥哥, 路以鸣排行第二,虽不与小柜子同母,却与这个弟弟格外投缘。而小柜子不出国 的原因,是因为妈妈的身体不好。   “怎么无端端就矮人一截呢?”澄宇咕噜。   “有点儿志气好不好!”邢远虽坚信人跟人的差别没多大,也不得不承认以 鸣的确有不同之处。   像路以鸣这样的人会想死么?不知怎的,邢远倒觉得路以鸣想寻死的可能性 倒也不低。他这人不蠢,人生中值得他追求的东西也不多,如真如李昳所言那张 痛苦的人生之网无所不在,路以鸣看破红尘的机会倒比一般人更高些。   213的门紧闭着,侧门缝里夹了张暗恋桃花源的旧话剧票。邢远愣了三秒, 又明白了。澄宇一脸八卦,招手让邢远去自己宿舍。   覃涧八成通宵打游戏刚睡醒,正拿个塑料盆朝水房走,见213关了门,就冲 上去咚咚嗵嗵连敲带拍:“阳陶,大中午的,你也不严肃点儿!” 黄承彦斜地 里箭一样插出,把耳朵贴在门上。   邢远和澄宇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又惹了几个人出来呐喊助威。   楼里光棍居多,谁有了女朋友旁人都忍不住看个热闹。所谓没吃过猪肉也想 见见猪跑。最近阳陶初尝男女之事雀跃无比,旁人也都仿佛与有荣焉。上回他把 邢远支开了要办事,孰料枕头里藏的安全套不翼而飞。他气急败坏冲到承彦宿舍, 撞见覃涧拿了一只在吹气球,肖天拿了一只在灌水,承彦拿了一只在用洗澡巾摩 擦。三人一口咬定做这个测试是为避免闹出人命,激得阳陶当场就要拿他们的命。   说到恋爱,李昳坚持这是性欲的夸张表现。李昳当然也对女人动过心,却无 暇采取行动。但这个无暇恋爱之人却是婚姻的坚定拥护者,为的是留下后代: “就算此生壮志未酬,DNA也能有个交代。”   邢远和曲蕙的事李昳赞成,因为曲蕙成绩好对邢远也十分痴心,而后代的智 商多由母亲决定,后代的成长和母亲的责任感紧密相关。邢远和曲蕙分手李昳也 赞成,因为没什么好不赞成的。   李昳真不是一个可以聊感情事的好对象,邢远无法跟他形容曲蕙吃饭被呛到 时眼泪汪汪的样子,骑车带曲蕙时发现她在身后用小手紧拽自己衣角的异样心情, 还有同曲蕙争吵后那种万蚁钻心痛不欲生之感……这些在李昳眼中都是恋爱的幻 觉,细节虽千变万化,本质都因大脑皮层的某些区域被激活。照李昳的逻辑,曲 蕙是随时可以被其他姑娘替代的,除非她为邢远的后代提供基因。   这一点邢远完全无法接受。邢远和曲蕙绝不是大自然配对实验随机抽取的样 本,邢远和曲蕙之间绝对存在某种必然。哪怕在分手以后,邢远依然能清晰地感 觉到无数个细微之处将曲蕙与世上所有姑娘一一区隔开来:他曾穿过曲蕙的长发 欣赏到异彩纷呈的阳光,他曾在曲蕙的后脖颈上寻到洁白的月亮,他曾透过曲蕙 的瞳孔注视了宇宙诞生的过程,他曾在无意接触到曲蕙腰肢的瞬间被茫茫深海吞 没……   李昳死后邢远又想起了曲蕙。与死对照,他与曲蕙最初的日子便是生。死去 的事实永远不变,而生却显得稍纵即逝。   进了217,小柜子还坐在桌前边看边写,一见他们便收拾书本:“冰箱里有 绿豆薏米汤,还有个西瓜,叫大家来分了吧。”   澄宇出去叫人。小柜子往桌上铺报纸。邢远把西瓜拿出来切。刀尖一插入薄 薄的瓜皮,绿油油的瓜皮便应声裂开。切下一小片放入口中,清香脆甜略略起沙, 幸福之感油然而生。   承彦和蒋柯居即刻赶来。承彦一进门便四下打量:“现在你们屋清爽了。” 小柜子笑:“澄宇有个新计划,又要折腾了。”   话说澄宇对小柜子静默高远的境界向往已久,一推研就忝着脸皮要跟他当室 友,刚搬进来那会儿高兴得有如新婚燕尔,还去博物馆参考了某明代学者家的风 格,把宿舍装饰得不古不今的。先模仿王羲之写了“清淡微远”四个大字裱好了 挂在墙上,又去搜刮了些秋香色方盆的小假山和雪压色圆盆的小松柏参差摆着, 连个亚麻布米色窗帘上也若隐若现印着“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后来书法上挂 了羽毛球拍;小假山摔了;小松柏屡屡被人拔了做牙签,不堪折磨而死;窗帘被 洗得半粉半蓝皱皱巴巴,索性拆了不要。承彦所见便是这副劫后余生的样子。   尽管小柜子对澄宇诸般闹腾百毒不侵,澄宇倒被小柜子潜移默化,清爽敏捷 了不少。澄宇也是个好书之人,本科时床边的书一直顶到天花板。有一回半夜里 书墙坍塌,砸得他肋骨一片青紫,他倒引以为傲,认为这伤受得风雅。跟小柜子 做室友后,澄宇床上的书越来越少。据他形容,这就像一个女人进了另一个女人 的衣帽间,发现对方没买错过一件衣服,两相对照羞愧难当,恨不得把自己的衣 服全烧了。   覃涧肖天也陆续杀到。众人围成一圈,准备大嚼。   门口镜片光芒一闪,赵武安探出头:“哇,有西瓜吃啊?”   屋内众人做东张西望状。武安接着问:“以鸣兄刚走?”   小柜子答:“走了好一会儿,该到东门了。”   武安捶胸顿足:“走到东门?怎么不用我给的校内停车证呢?”   小柜子礼貌地:“他这人就喜欢走路。”   武安举手敬礼:“不打扰啦,帮我问以鸣兄好。”   赵武安这人本科时自别系转来,保研后又去了经管学院,人人都说他是“风 派人物”,这称呼似褒似贬。他本人乃干部子弟,奉行“全校干部子弟联合起 来”,因小柜子跟他话不投机,便着意跟以鸣套近乎。   武安对自己的形象塑造极为刻意,着力在冷静可靠与朝气蓬勃之间找平衡点, 装了四年,还真慢慢有了点样子。说话却是装模作样惹人讨厌,时而粗粝伧俗仿 佛句句真理,时而繁复矫饰仿若当代大儒。最近他爱上了民国时半文半白的路子, “伊”来“伊”去,夹杂几句“为何如”,“并不见佳”,听得人头痛。虽有些 许才干,亦不时流露些真性情,众人却都不喜欢和他走得太近。偏偏武安自认是 个刘备般赢尽人心的人物,最喜与疏远他的人接近,常骚扰得众人叫苦不迭。邢 远最初对他极为鄙视,后来却被他雪中送炭,对他的观感可谓百味杂陈。   虽有武安搅局,但西瓜实在好吃,众人狼吞虎咽,差点放声高歌“大西瓜我 钟意食”。   小柜子突然想起:“要不要给阳陶留一块?”   肖天答:“有叶蔓帮他消暑呢。”   众人乱笑。   小柜子又问:“卢令呢?”   覃涧气不打一处来:“卢令这厮,自从上网认识了些意见份子,就满脑子救 中国,整天疯狗一样在网上灌水,说出来的话都像放屁。这会儿正跟人激辩呢。” 覃涧与卢令本科时常搭档做作业,原本极为亲密,最近卢令放话跟他道不同不相 为谋,他正痛心疾首着。   承彦替覃涧不平:“什么激辩,尸变差不多。我昨儿还说他呢,脑子没长全 就想搞搞伟大意思,就是给人当炮灰的。”   澄宇跟着摇头:“他哪儿听得进去,已经自称本楼最后一个理想主义者了。”   肖天搭腔:“也不想想自己什么出身……”话一出瞥见小柜子,急急改口: “家里供他念书也不容易,不想着怎么以后让父母日子好过点儿,尽顾着自己抒 发情怀了。”   小柜子点头:“我就说呢,他怎么三个马甲都被封全站了。要不谁拖他打个 羽毛球什么的,转换一下脑子?”   承彦激动了:“要不找个美少女腐蚀他一下?”   好几个声音同时骂:“你丫动不动美人计!”   承彦不为所动:“天儿,你不有个表妹在正大三么,赶紧联谊联谊。”   肖天摆头:“别傻了,我表妹那边嫁不出去的都是些女愤青,别搞出对革命 伴侣来。”   覃涧有感而发:“操!女人脑子要坏了,那就真坏了。”   众人一听女人,齐齐看向柯居。柯居浓黑的一字眉立刻分头朝太阳穴跑: “看我干嘛,女人的事儿我都能开班授课了。你们才该长长经验值呢。”   大家心里都是一松。   这时阳陶饿虎扑食一样从门口冲进来:“刚才嚷嚷的都是哪几只!”   覃涧承彦首当其冲被各击了一掌,肖天一边被捶还一边贫嘴:“大家只是抱 着学习的心情想观摩一下,没想影响你的表现啊。”   阳陶没好气地挑了两块西瓜拿走,对邢远说:“高朗让你在宿舍等他吃午 饭。”   邢远回了213。一进门就看见叶蔓涂着黑芝麻色的指甲油在啃西瓜,纤纤十 指比西瓜粒还要黑上两三个色号,恍惚中像有个女妖精在啃手指一样。邢远心里 阵阵发紧。   叶蔓是典型的本地姑娘,有种爱谁谁的尽头,就算所有的姑娘都做作,她也 算做作得颇为坦白。穿着化妆的水准极不稳定,全凭她大小姐高兴,风格表面紧 跟潮流实则难以归类,有时大雪天里穿着黑靴子亮皮短裙职业得令人咋舌,有时 银杏树下小波浪头发小碎花裙子清纯得近似痴呆。她的头发不是新染了色就是正 在褪色,瞳孔放大片兼睫毛膏的颜色也有好几种,邢远虽见过她几十次,却始终 搞不懂她的本来面目。   斯佳丽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叶蔓是这话的最佳代言:沉舟侧畔千帆过,姑 奶奶全不记得。澄宇跟她聊过几次,认为她无知得惊人,诚实得可怕,却莫名其 妙有种活生生的女人样子。邢远没那么深刻的认识,只模模糊糊认为作为阳陶女 友的叶蔓十分靠谱:两人皆一样懒,一样温吞吞,一样的小情趣和好脾气。他们 有个共用的博客,叫“阳光下的叶子慢慢长”,记录些两人的可爱琐事,叶蔓妈 妈常在上面留言,阳陶有一大乐趣就是看母女俩在留言板上吵架。   这会儿小两口正一边啃着西瓜,一边两只猫似的你推我挤,一边眉来眼去地 交换些爱怜嗔怨。邢远心里一阵酸涩:身边有个女人原是多么好的事。   “小两口过家家呢!”高朗虽是对邢远说话,眼睛却打量着叶蔓。他最近喜 作潮男打扮,踩系带皮鞋不穿袜子,紧身裤挽起裤脚,牛仔蓝的衬衣也说不出哪 里古怪。   叶蔓像是很欣赏:“你这爵士鞋哪儿买的,穿了脚臭么?”   “臭还是小事,可磨脚了,后跟都贴着邦迪呢。”高朗实话实说。他这人就 是喜欢鲜亮新东西,不知吃了多少苦。推研后不理一班弟兄苦苦哀求,硬要搬到 新校区去享受小单间。刚去那阵春风得意,一天洗三次澡,还花大价钱搞了个影 音游戏一条龙。没多久便开始抱怨新房子气味不好墙壁太薄走廊天花板太低住着 没人味,闹着要搬,好不容易下学期要搬回来了,因要提前半年毕业,也住不了 多久。   李昳去世那日高朗正在工作面试第三面。他整整面了八小时,挤了一个多小 时公交回来已力尽神危,仍强撑着满校园寻邢远。后来邢远都快睡着了,又被高 朗摇醒:“我家那边的风俗都是替死人高兴,因为人人都有那天,替人高兴也就 是替自己高兴。想开点儿,没了李昳,你还有高朗,没了高朗,你还有千千万万 个同胞啊。”这话直说得邢远哭笑不得。   高朗为活着忙得不亦乐乎,未来十年内估计都没功夫想死。他本科不与邢远 同班,邢远只知他是个一心想要发财的南方人,刚进校便跟学校的小卖部和打印 社通力合作,每月能赚五百块以上。高朗眼中的校园处处皆是商机,上学不过是 个幌子。虽生财有道,但他一有余钱便用于吃喝穿戴,其貌其言其行都让邢远难 以恭维。   真正结识高朗前邢远对他的印象已有所改观。一方面这人虽俗气,却一年到 头喜气洋洋,不招人讨厌;另一方面也因听说了高朗的往事,对他多了几分敬意。   自幼成绩极佳的农家子弟高朗,高中考试动不动高出年级第二名一百分以上。 谁知天妒英才,高考时被安排在县长公子身边。公子有些暴戾,看不清高朗的卷 子便猛踢他小腿胫骨,高朗忍无可忍,在考场上大打出手,被取消了考试资格。 他来不及悲伤,蹭了辆长途客车南下。半饥半饱在深圳呆了一月,谁知意外收到 某省重点特级老师的亲笔信,招他去复读,这才咸鱼翻身金榜高中。据说他复读 那一年已挣了三万,自己只留第一学年的学费,余钱都给了父母。   邢远家里非富非贵,却也自足有余。高朗的经历于他不啻天方夜谭。若不是 那年家里出了变故,邢远永不会想到他竟能与高朗同病相怜。   那是大三寒假,父亲刚去世一月,母亲便大办婚宴改嫁。母亲说她急着办婚 礼的原因是邢远放寒假的时间有限,而要大操大办的理由则是“女人一生中只有 一次”。改嫁的小城富商曾勋是母亲年轻时的倾慕者之一,婚礼上这人喝得满面 潮红,口口声声“完璧归赵”。   这婚礼虽已得父亲的临终祝福,邢远仍把自己的出席视为对父亲的背叛。他 沉默地注视着这场闹剧,注视着加长的黑色林肯车像一列棺材般望不到头,注视 着伴娘们穿香槟色小礼服立成一排花圈,注视着身披白纱的母亲喜极忘形的笑容, 这笑容与父亲葬礼上身着黑色套装的母亲凄然饮泣的悲容可对照阅读,一般的虚 假,也一样的真实。   婚礼上曾勋不时带他去认识些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一路亲热地搭着他的肩 膀,像一个无比骄傲的父亲。母亲的脸上熠熠生光:他爱她,甚至爱她同别的男 人生的儿子。邢远木偶一样被人推来拉去,仍努力表现得骄傲镇定。父亲走了, 他便是父亲在这人世上的代表。他人在这里,徒劳地希望母亲意识到她嫁了怎样 的一个二流货色。   但母亲只被喜悦围拥着,左手牵着腰缠万贯的夫君,右手搂着一表人才的儿 子。她白皙的面孔上兼有小女儿的欣悦和大女人的自若,宾客们都在暗地惊羡美 人的好命。   而继父也神采飞扬着。他的贪婪显得活力四射,他的粗俗显得平易近人,他 穿梭于满庭官商之中,举重若轻,顾盼自如。   邢远颓然,对方的毫发无伤让他慌乱沮丧。满座没有半个父亲身前的知交, 只有他在这里,不合时宜的。婚宴的喧嚣唤起幼时父母的争吵,唤起母亲秀美面 孔下积压的不满,优雅举止背后无休止的自恋,还有与完美主义相伴,一触即发 的神经质。母亲用她有毒的美丽年复一年侵蚀着儒雅淡泊的父亲,而父亲默默忍 受,难道父亲真的是软弱无能么?   婚礼后母亲去了东南亚度蜜月,邢远则去了父亲坟头,有李昳作陪。   邢远着一身白,手上戴孝,提了些祭果。李昳着一身黑,手捧一束白菊。母 亲的婚礼成了小城话题,李昳妈妈还特意做了些小点心给邢远果腹。点心甜软, 两人在公车上已分个精光。   公墓位于市郊的一座山上,墓间遍植万年青,父亲的墓在一棵大梧桐树下, 据说风水旺家中男丁。从半山望去大树赤裸于寒风中,更衬得树下的墓碑十分萧 瑟。   到了墓前,邢远便从包里拿出父亲的书来烧,先烧《论语》、《诗经》,再 烧托尔斯泰和里尔克,最后烧了两本工程学著作。父亲的书母亲要悉数卖掉,邢 远自己能留的有限,便选了些捐给市图书馆。这几本书父亲生前常看,索性在墓 前烧了。   烧完书,又开始烧信,都是大学期间父亲写给他的,有些模仿傅雷家书的意 思。当初看时只觉书生老气,如今看着又摧心断肠。想想不可能一辈子都把这些 信放在身边,不如索性都烧了。邢远按时间顺序将信排好,一封封递给李昳,李 昳模仿邢远父亲的口气将信念上一遍,念完又交还给邢远,邢远再看一遍,便点 燃了扔进铁桶里。   李昳声线低沉,说话本有些一板一眼,念父亲的信再合适不过:   “吾儿见信如唔。人生有大成就不易,但若能持之以恒,珍惜光阴,必能有 所作为。成人后琐事日增,要坚持任何事都需极大毅力,亦要讲求方法。从即日 起,为父每半月给你写一封信,既是为你即将展开的大学生活提供些许来自家庭 的支持,亦是亲身示范如何坚持做一件事。”   “你已满十八岁,以西方人的标准,父母的责任已尽,剩下的人生道路要靠 你自己闯荡摸索。这些信不过是两个成年人的探讨,切勿因为父的直言不讳感到 任何压力,更无必要产生抵触情绪。”   “你自幼聪敏好学,学业方面成绩斐然,但世界浩瀚人生路长,切勿自视过 高。为父未能得幸入读T大,只能遥想学校里藏龙卧虎之盛况,既有背景深厚的 世家之子,亦有平民出身的天赋异秉之辈,你在小城里一路积累的优越感也许会 荡然无存,但切勿灰心。早些认识到自己的局限,早些向比自己优秀的人学习, 对你今后的人生大有裨益。记住,谦虚是第一位的。”   “大学里学习仍是本业,但仅学业精进还不够,不要忽视各方面的平衡。要 多思考未来的目标,在行动中磨练自己的意志和能力。”   “为父虽一生勤奋正直,却时常为世事所惑,既不善处理人际关系,亦缺乏 生活应有的情趣。虽内心永怀不灭的火种,却缺乏感染群众的热情。切勿重蹈为 父的覆辙。”   ……   李昳读着读着便不能平静,交到邢远手中的信也被泪水打得字迹斑点。邢远 强忍着不哭,眼睁睁看父亲劲健的笔迹被火苗一口口吞了。后来烟实在是太大, 熏得邢远的脸黑黑的眼红红的。说来奇怪,不论生前死后,两父子相见,他总是 心里千言万语,嘴上无话可说。   李昳念完信后一言不发,伸手拔了邢远几根头发扔进火里烧了,又对着墓碑 三鞠躬。   事毕浓雾环山,两人留意脚下湿滑石阶,一步步往山下走。李昳突然说: “我死后,你不要来拜我。”   寒假里邢远下了决心:绝不再用母亲的钱。开学后母亲寄来的钱他分文不取, 只靠着学校里微薄的补助和带来压岁钱过活。   他开始天天记账,注意食堂里不同菜的价钱,不再买饮料零食,天天早出晚 归在图书馆呆着。实在想花钱了,便去找些励志书来看。   生活迅速窘迫下来,这种窘迫比想象中难堪。邢远向来轻视金钱,此刻才发 现自己从没想过钱从何而来,钱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些赫赫有名的励志书远不能抵销荷包空虚的苦闷,邢远破天荒看了些澄宇 推荐的文学作品。他尽捡些主人公绝望凄苦的,什么孤儿囚徒流浪汉失恋者,文 学大师妙笔生花,一页页翻下来也可暂忘没钱的烦恼。   生活很快比小说更加阴郁,他剩下的钱就算天天吃馒头,也撑不到下个月了。 出于某种模糊的骄傲和确实的天真,他不肯去勤工俭学中心,也不肯向人开口, 他只是拖着,指望有奇迹发生。回想起来,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当时的怯懦和愚 蠢。   当独自吃着一块七的晚饭,高朗坐到了身边:“帅哥,被人断了财路?”   邢远不记得跟他说过话,只含糊地应了一声。   高朗很热情:“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钱总会有的。看你没什么做穷人 的经验,我就教你几招。”   邢远有些诧异,他与高朗几乎是素昧平生。   高朗却不见外:“年轻人穷点儿没关系,别把身体搞坏了。这食堂里的东西, 最有营养就是番茄炒鸡蛋。我这儿有饭扫光、腐乳、豆瓣、萝卜干,随便一拌就 天天换口味。我研究过所有食堂,七食堂的番茄炒鸡蛋最好吃,给的量也最足, 三号窗只有一半眉毛的胖师傅给的尤其多。最好趁食堂刚开门就来,再换个高点 儿的搪瓷饭盒,让大师傅两大勺给你填满了。米饭你另拿个饭盒,也别多花钱, 跟师傅说二两,真给的起码有四两。吃完饭再去把免费汤里的豆芽捞上一碗,留 着晚上九点吃,又营养又顶饿……”   邢远听了又好笑又心酸。高朗拍拍他:“劣质伙食必须辅以优质锻炼,从今 天起你就跟我长跑吧。”   原以为高朗只是开玩笑,谁知当晚真在一起跑了步。原来高朗本已做了电脑 城某小商铺的合伙人,谁知遇人不淑,搭档卷钱关门回了老家。花了好几个月才 还完债,当下的高朗真是赤条条了无牵挂。   第二天有人还了高朗二百块钱,高朗便请邢远下馆子。从馆子出来又买了盒 老婆饼,分给邢远六个。邢远这时方知高朗三岁时父亲死于矿难,他自幼由叔伯 凑大,因此一听说邢远丧父,便来与他亲近。   邢远也不隐瞒,说了母亲改嫁的事。   高朗实言相告:“你想自立当然是好事。但也用不着跟自己妈赌气。”   两个年轻的穷光蛋凑在一起,穷也变成一种乐趣。高朗有许多发泄压力的主 意,如方便面擒拿手——去超市把袋装方便面的四个角都捏得粉碎,看一分钟最 多能捏多少包。邢远跟他比试过几回,捏完果然一身轻松。高朗还带着邢远去别 人的聚会上蹭酒,再爬到树上对着月亮喝。树枝被他们压得吱吱响,高朗酒不醉 人人自醉,伸手指着月亮:“妈,下个月给你寄两千。”邢远也一仰脖子把酒喝 光,靠着树干唱:“我这个你不爱的人……”。   在两人身上一共只剩下一百零七块六毛,已找澄宇江湖救急五百块之际,赵 武安对他们表示了亲切的慰问,要他俩帮忙组织学生会最近的活动。   邢远正要推托,高朗却一口应承。赵武安前脚一走,高朗便快活起来:“果 然天无绝人之路。”   两周后活动举办完毕,邢远分得褐色信封一个,打开一看居然有五千块钱。 高朗这才解释:“每次办这种大型活动,赞助费都花不完,要发些车马费。大头 当然是学生会那帮孙子拿。小安子把我们安插进去,不过是顺路济贫。”   邢远本从心里厌恶赵武安,此时难免有几分惊奇。   高朗表示赵武安这人十分复杂:“小安子是个官场耗子没错,但系里家庭困 难的同学他都或多或少帮过。听人说他最近在团委老师那边失宠失得厉害,对着 我们倒也算心平气和。你说他收买人心也好,真心帮人也罢,我认为有些事还是 论迹不论心的好。”   拿了这五千块不久,师兄纪质坤便将他们介绍到一个香港女人的软件公司打 工,自此月月领薪。母亲打入帐户的钱,邢远再没动过。   5   一出宿舍门,高朗便说趁坤哥今天回学校请他吃饭,顺便帮邢远打听下有去 深蓝工作的机会没有。   邢远暗自惭愧,自己的前途总是高朗帮忙惦记着。   纪质坤师兄白衬衫深灰西裤,长身玉立在楼门口的榆树下,难怪香港女老板 一提到他总说“公仔呱呱”(官仔骨骨)。   高朗鬼叫起来:“坤哥你好歹也是个小金领,还来这儿理发?!”   坤哥的桃花眼一闪一闪亮晶晶:“五块钱理得这么犬牙交错,我喜欢。”   因有求于人,邢远有点谄媚:“坤哥回来视察工作啊?”   坤哥晃晃手里的一卷纸:“概率还是要补考,第三次了。刚去找了青天老太, 给了五十分的类似题,剩下十分就自求多福吧。”   青天老太是数学系一黑瘦高挑女教授,常年挂着一身类似中山装的深色正装, 讲起课来两只长胳膊大开大阖如练九阴白骨爪。她出的期末考卷难如上青天,挂 科率向来超过二成,据说某届甚至超过了四成被系主任勒令提分,号称推研路上 的鬼门关。幸好邢远他们这届老太要动手术没教,这才人人逃过一劫。坤哥从不 逃课作业认真,向来是所有女老师的心头肉,但这老女人竟毫无怜惜,给出了59 的吐血分数。托人求情不果,坤哥只好本科毕业就出来工作。谁知因祸得福,早 早占了个好坑,现在已是个中层骨干,手下二十来号人,天天指点江山,还能抽 空出来整理一下发型。因今时不同往日,再提起青天老太,坤哥已一脸的“轻舟 已过万重山”。   坤哥揽住高朗:“瞧瞧你这身儿,跟美院的骚包似的。拿到offer了?”   高朗有点儿不好意思:“还没正式拿到,不过据说是快发出了。”   坤哥笑:“别怕,那边也都是些师兄弟,去了每周打打篮球泡泡酒吧,小日 子惬意着呢。”   高朗的自行车后胎刚马马虎虎补过,邢远的后座又坏了,坤哥索性坐在邢远 自行车前杠上,三人两车,开往万人食堂。虽提着长腿歪着头怕碍着邢远蹬车, 但坤哥脸上始终挂着若有似无的浅笑,只差手里再拿把“踏明月而来”的扇子。 路边立刻有人指指点点:“系草哥哥越发俊俏了”。高朗又羡又妒。邢远不时瞥 到坤哥刚剃完胡子的青白下巴,也没来由地不好意思起来。   进了食堂,姑娘们蝴蝶般穿来飘去,高朗边走边咕噜:“都是些外校的,欺 负我们没见过世面,来过把狐狸精的瘾。”这时一穿着小抹胸牛仔短裤的短发姑 娘端着食盘惊骇地瞪了他一眼,高朗昂头做高傲状,眼睛却在小姑娘腿上扫来扫 去。   到了三楼,三人点了卤水拼盘水煮鱼葱爆羊肉芥兰鸡片,又叫了三瓶冰啤。 那点菜姑娘一直斜眼往坤哥身上瞟,看得高朗火大,快速将她打发。   高朗一向宣称凭园子女生的质量和供求比,学生时代谈恋爱无论如何都是赔 本生意,但每次看到姑娘心里却总有团火,恨不得赢尽天下少女心,在旁人眼中 自是一脸猥亵。邢远肚里暗笑,却看向坤哥:“什么时候跟师姐办事啊?”   坤哥大一起便跟同年级最好看的师姐凑在一块儿只羡鸳鸯不羡仙,如今已在 三环边共筑了爱巢。均在大外企高就,想必小日子过得是芝麻开花。   谁知坤哥摇摇筷子:“分了。”   邢远的嘴合不拢了。高朗赶紧说些场面话:“小两口不就是吵吵闹闹分分合 合么。”   坤哥苦笑:“她下个月就要结婚了。”   邢远小心翼翼:“怎么搞的?”   “你师姐太好胜,我升个小猪倌,她就误把我当敌人了。”坤哥喝口茶: “工作上消耗过大,回家根本消耗不起。这两人之间的鸡毛蒜皮,日子长了也是 水滴石穿啊。”   邢远是过来人,立刻帮坤哥倒酒。   高朗扮乐观:“多好啊,又得到了整片森林。以坤哥的姿色,不游戏下花丛 太浪费了。”   坤哥拿筷子敲他:“男女的事儿是永远折腾不完的。好姑娘不好找啊。”   邢远不同意:“坤哥你随便歪着身子一站,姑娘们的芳心就跳得扑通扑通的。 哪儿能跟我们这些难兄难弟比。”   坤哥摇头:“找另一半这事儿,从来就没容易过。上礼拜误听人言去参加了 个相亲大会,男的不过四十来个,居然有三百个女的。女士们不是三五成群在你 面前走来走去晃到眼花,就是躲在角落里聊天根本看不清。偶尔有两个主动过来 跟你聊,问的问题都像卖保险的。一晚上下来头昏脑胀,还不如孤零零在家看碟 呢。”   高朗握拳捶桌:“三百个女的,就算人均分配那也是韦小宝的待遇啊!”   坤哥笑:“那是,你这祸害去了肯定是一片腥风血雨。”   高朗一挑眉:“老子一不怕失恋,二不怕离婚,但凭姑娘们处置!”   三人大笑干杯。   这园子里阴阳失调了几十年,对一届届青年男女成长的影响可谓既微妙又深 远。陈弗和小柜子天生就是来世上修行的,不近女色对他们有益无损。澄宇天生 情种,随便遇个女的便能作小伏低,故女子都与他交好,他也无从匮乏之感。剩 下的兄弟们若想避免残酷的择偶战,只能把目光投向园子以外,园子大学业重出 门时间有限,要遇上个合适的女人简直难如登天。承彦就曾悲号:“在这园子里 呆了六七年,看了几千部咸片,没碰过一个女人,这辈子还能做个正常男人么?”   邢远系里男女比例维持在一比七左右,尚算配额充分。大一时看着师兄们如 狼似虎地争夺新入校的小师妹,邢远还打心里不屑。到了大二大三方感寂寞难耐, 尤其到了夏天满园裙裾飘飘玉腿林立之际,心中饥渴如猛虎出闸,哪怕踢完整场 足球累到虚脱,仍欲壑难填难捱漫漫长夜。   所谓欲令智昏,想起迷恋号称“萨拉康纳”的三班女生康娜的那个把月,邢 远只能感慨人的潜力果真是无穷的。康娜无人敢追,很多事已不言自明。邢远晨 练时曾见过她单手引体向上,太阳穴上青筋暴突,本不把她当女人看。   谁知某日暑气蒸溽,在开水房无意碰到了康娜的裸臂,又不慎窥到她小背心 里露出的浅棕色小白点胸衣,刹那间心有所思,渐渐发觉康娜行路有风,举止敏 捷如猎豹,模样虽刚毅些,也别有气韵。接下来两个礼拜邢远便在康娜常出没的 课堂和自习室里蹲点。这姑娘似乎从不梳头,头发胡乱抓成一把系个马尾,在书 桌前总眉头紧锁双目炯炯,唇边全无笑意,笔记记得飞快。看得多了,邢远也不 由佩服自己,竟能关心女生的内在远胜外形。   某日听人提起康娜想找男生一起创业,邢远便壮了胆子约她吃吃饭慢慢谈。 康娜也爽快,说吃饭太麻烦,她直接来邢远宿舍就好。   当天傍晚,康娜绿军裤棕背心古墓丽影般走进邢远宿舍。她刚一进门,澄宇 便低声道:“她大腿上是别了枪么?”话音未落,康娜伸出左手在键盘上啪嗒几 下替他围歼了敌人退出了游戏。澄宇一脸悲愤怒瞪邢远。覃涧因天热只穿条内裤 坐在电脑前,也在猛给邢远使眼色。邢远正想要如何帮他掩饰,康娜已随手扯了 条枕巾递给覃涧:“嘿,搭一搭。”覃涧羞愤地接过枕巾盖在腿上。康娜挥手招 呼大家围桌坐好,从书包里掏出青岛啤酒一人分了一听,又拿出个红色文件夹开 讲创业计划。本有别屋的哥们儿想在门口看热闹,康娜回眸一瞪,人人望风而逃。   邢远忍受着众人目光的苛责,勉强跟康娜对答,心中似有一盆盆冰水浇下, 眼前只有康娜胳膊上的小老鼠在遒劲地滑动。康娜忽悠了半个多钟,估计也觉得 这帮男人难托大任,留下一句“继续保持联系”,一一捏瘪了空啤酒瓶装好,像 劫掠城池完毕的军人一样走了。众人男性自尊受损,皆迁怒到邢远身上:“品味 也太他x的xxx”。   经此一役,邢远大受打击。园子但凡看得过眼的没主姑娘,不是要勇攀科学 高峰的,就是要立志国家总理的,再不济也是要当大中华区总裁的,就是没有能 发发慈悲同他恋爱的。正想潜心苦修度过余下日子,曲蕙从天而降。   班上女生过生日总是全体男生的大事。在生日烛光黄澄澄的小火苗里,男生 们得以一人分得一点女生的感激、微笑、羞怯、温柔……顺路感受一下那粉红粉 蓝粉黄,整洁芬芳布满公仔和小玩意的小女人氛围。女生宿舍简直是男生的教堂, 女生生日就是男生的礼拜。每次礼拜时邢远都十分虔诚,礼拜结束后夜风一吹, 又不禁悲从中来。   那次生日会他原本不想去,但不知怎的买蛋糕的任务又落到他头上,他便去 了。一进门便见到一个穿橙白格子连衣裙米黄鱼嘴鞋的小姑娘坐在床边,黑发过 肩不施脂粉,眼睛不算很大,鼻子堪称娟秀,眉毛略淡嘴略薄,整体感觉十分温 婉。她抬眼望望邢远,又继续跟身边女生说话。邢远放下蛋糕,便去和其他男生 坐在一处。   那生日会的女主角刚交新男友,故肯发此善心,邀了几个高中同学来渡众。 来的姑娘们身段模样皆好,均作良家淑女打扮,看得男生们抓耳挠腮个个露出花 果山的猴样,来参加生日会的人也越来越多。虽真正的交流有限,不过是男生盯 着女生嘻嘻呵呵兴高采烈,女生看着男生时而微笑时而交头接耳,倒也宾主尽欢。 女生中最活泼的和男生中最冲动的偶有些机锋,众人便笑得东倒西歪。   一个多小时下来,人人陶然忘机意犹未尽,便有人提出要带女生们游览校园。 邢远的自行车不能带人,肠子都悔青了,只能眼睁睁看曲蕙坐了别人的后座。曲 蕙坐定后理好裙子头发,又回头看了邢远一眼,那眼里闪金烁银意味悠长,邢远 直以为自己眼花。黑漆漆的校园没什么好逛,众人也只能扯上几句:“但热闹是 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曲蕙不知怎的出现在邢远身边,轻声道:“要是边逛边想着文章里的诸多细 节该怎么写,这作者心里也挺热闹的。”   邢远想也没想:“你应该跟纪澄宇很聊得来。”   曲蕙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快走几步,挽了另一个女生的手继续走。   邢远后悔不迭,却也没勇气再去找曲蕙说话。   那晚大家聊得很少,却唱了很多歌。男生扯了嗓子把一堆台湾老男人小男人 的歌一通乱吼,女生皆是清声合唱些青春的花开花谢,后来还男女对唱了若干儿 歌,皆唱出了灵长目求偶期的热烈心声。邢远边唱边想今晚无论如何都要送曲蕙 回宿舍。一整晚曲蕙总矜持幽娴地垂着眼皮,邢远顺着她目光看到她裙下的细细 脚踝,有一把将她抱起的冲动。   那晚终究没能送成曲蕙。因分开时众人皆跃跃欲送,反让女生们受了惊吓, 决定各自结伴回去。好在下一次聚会也约定下来,邢远便一边等待一边回味着。 回了宿舍男生们先后表态,那群姑娘中有个叫崔薇的娇俏动人活力四射,好几个 哥儿们都喜欢,便约定了公平竞争各显其能。对曲蕙有兴趣的除了邢远还有一人, 但因那人已有正牌女友,听说邢远有意,便主动退出。一时分配完毕,人人摩拳 擦掌,再提起曲蕙时,已有人称她为“邢夫人”。邢远虽理智上仍有几分忐忑, 情绪上却仿若已抱得佳人归了。   剩下的事异乎寻常的顺利:再提出要送曲蕙回宿舍,她没有拒绝;在曲蕙宿 舍楼下邢远递给她戴着百合花的小熊泰迪,她将小熊抱在胸口垂头红了脸;等到 再次独处邢远在过马路时拉了她胳膊一下,她没有挣脱,等到了马路另一端邢远 已紧握了她的手。   自此他不再是邢远,她也不再是曲蕙。他们是天造地设闪闪发亮的一对小金 人,随意挥洒便能点石成金。四处施展魔法的日子快乐无比,两人手牵着手穿过 这八百年古城,涂蓝了天空染绿了叶子抹红了墙壁点亮了河流,又在五百年的古 树下捧起彼此的嘴唇一口口啜饮。太阳升起来,月亮落下去,一百天过去了,这 一百天无论如何也不是真的。   双双返回了地球,意识到前些日子只是发梦,他不了解她,她也不了解他, 那些快乐不过是两人望着对方各自快乐各自的。于是都有点慌,都想好好表现回 到那段日子,而越是心急想回去,越难免为现在而争吵。   争吵让情感陷入了无数割裂的片段,甜蜜、苦涩与不耐烦都是细碎的,像一 晚上不停被蚊子叮。她并非完全不懂得他,正是这点屡屡将他激怒,他所有的毛 病都被她的敏感放大了。她记得几乎每一件小事,不论是他无意的关心或有意的 漠视,那些细节通过她哀怨的语调说出来,他简直不敢相信两人经历的是同一件 事。有时他的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一回头却瞥见她惊惶的双眼,她已暗自编好 了剧本,剧情正让她痛苦万分。她坚持不懈地想榨出一些她幻想中他有但其实他 没有的东西,这一点让双方都越来越灰心。   再后来他疲倦了,她还在苦撑。像她这样的年轻姑娘总期望一击即中白头偕 老,于是她苦苦纠缠,等他回头是岸。她越是付出,他便越是不愿被她的付出操 控。一想到要做到她期望的那样一生一世,他心里便像是被一块大石压着。   跟曲蕙提出分手那天她哭个不停,不顾形象地用衣袖吸走眼泪。她尖声叱责 邢远怎么能以父亲病重为借口跟她分手,邢远却只想了结此事,反复说:“希望 你幸福。”那一晚曲蕙哭了很久,每次她哭声住了,邢远便小声提议送她回宿舍, 她便又哭了起来,邢远只能在旁边递纸巾。纸巾用完后邢远想跑去买,曲蕙只紧 紧抓了他的袖子不让他走,任泪水落得满身都是。邢远从没想过一个女人的眼泪 能有这样多。   就这样,曲蕙从他生命里消失了;父亲的病情日渐加重,去世了;母亲改嫁 了;他能独立养活自己了;从事学术工作的理想破灭了;李昳自杀了。这一周来, 邢远渐渐不明白自己到底想留在这世上做些什么。   坤哥忽然想起:“邢远,你怎么不学高朗提前毕业呢?”   邢远老实回答:“研一那会儿又想出国,又想直博,一犹豫就把时间耽误 了。”   高朗在桌下用膝盖敲他,邢远会意,却不知如何对坤哥开口。   坤哥心下了然,主动说:“我们这儿有个组半年内要招人,牵头的都是咱N 字班师兄,正好跟你学的东西对口。过两天把面试要求发给你,你赶紧看看相关 文献。也不用等毕业,暑假就来实习,开学了也可以两头干。”   邢远也知恩图报:“多谢坤哥,要不咱们也合作几篇论文?”   把坤哥送到南门,邢远看快到两点,便要往实验室去。   高朗问:“是不是要你给费老送按摩椅啊?”   邢远不解。   “程冕是院士候选的大热门,要有费老力挺,就能有九成把握。你也知道程 冕上了,下来就轮到盛哥,少不得要帮忙打点打点,吆喝吆喝。”   “你肯定?”   “老毒物天天在隔壁发牢骚,我也是道听途说。”   “为什么要我去?”   “毕竟是家属区,盛哥亲自出面不太好。”   见邢远面色有异,高朗又道:“据说坤哥同师姐分手跟陈总也有些关系。” 陈总正是坤哥介绍他们去打工的香港女老板。   邢远表示不信。   高朗也懒得关心:“男女间乱七八糟的事儿本来就多,要捕风捉影起来就更 没完没了,还是定下你工作的事儿比较重要。”   完   路边的银杏树像两条绿色的河流一样蜿蜒而逝,邢远不知自己要骑到哪儿去。   方才工人们在卧房里安装按摩椅,他便在客厅跟费老聊天。费老客厅里挂了 首诗:“醉卧不知白日暮,有时空望孤云高”,署名为某联大校友。费老夫人是 个举止轻盈巧笑倩兮的老太太,见了按摩椅十分欢喜。趁费老跟邢远话当年,她 也靠过来跟费老一起唱:“春风化雨乐未央,行健不息须自强……”邢远恍惚中 看到李昳和他太太已经老了,正在自己眼皮底下依偎着。   昨夜的梦再度清晰,似乎不再是梦。黄昏茫然,西山之外,尚有昔日的某个 远方。夕阳中,整个城市都在荡漾,几欲飘扬。空气里的沙雾触手可及,校园轻 柔的呼吸依稀可辨。再没有什么痛苦,一切欲望都已平息。忧伤已停留时间以外 的时间,在满山的星斗里,邢远和李昳并肩而坐,什么都忘了想。   顶层楼道的灯坏了两盏,仍能看见通往天台的铁门已锁。一名校工正往门上 绕铁链,要多锁一重。   校工看看邢远,白牙闪闪的:“唷,您来得可不巧,这门得锁到明年了。”   邢远闷闷的:“真不巧。”   “哎,我就说啊,这上面本来是让你们这些好学生清静清静,思考学问的。 谁知这才五月就跳了两个,把今年上头给的名额都用完了。您说,这天台是给人 跳楼用的么?”   真荒诞啊,邢远接不上话。   校工打量他两眼:“您是盛教授的学生吧?是不是明年就毕业了,工作好找 吗?”   “还成。暑假去深蓝实习,争取留下。”   “唷,挣得不少吧,很快就能买房娶媳妇在这皇城脚下安个家啦。”   “希望吧,承您贵言。您也事事如意。”   邢远掉转头,朝着那晦暗的楼梯,一级级走下去。 ◇◇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