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乡村葬礼   沉墨   夜深了,白天的热气已慢慢耗散在黑暗之中,掠起的风也该是凉了些许的, 可车厢里的冷气还是开得很大。旅客们瑟缩着,不觉都添了衣服。几个年轻女子 把男伴的长衬衫反裹在身上,还用散乱的长发遮了颈和脸;一些人甚至把铺在座 位上的深蓝色厚绒布套也披到了身上,鼓鼓囊囊的只露出乌黑头发的半个脑袋。 这样的夜和气氛里,大伙儿都成了一堆裹着花花绿绿布料的静物,失了活力,悄 无声息地伏在各自的角落,只剩得一个个脑袋还随着车厢在微微的晃动,仿佛晚 风吹拂下毛茸茸的草尖。偶尔,也会从某个角落里传出些隐隐约约的说话和嬉笑, 但也是低低的小心谨慎:那声音分明带了点不和谐的尖锐和突兀,于是很快就自 觉的消磨了,就只有轰隆隆的行进声在清晰有力的回荡,叫人疲惫和乏味。灯也 是早关掉大半了的,剩下一些些暧昧的光线被明不明暗不暗地涂在车窗上:薄薄 的一层,这上边照出了里头的景象——也许只有这里头的一切——外面什么都看 不见,黑得都看不见。   唯一的惊扰是间或火车冲进了某段隧道的时候,行进的声音被捂得严严实实, 从四面八方给局了回来。于是一刹那间急促的呼啸声汹涌如潮,飕飕地把整个车 厢给淹没了。   林苏半闭着眼,睡意似有似无。他把曲得发麻的腿尽量往前伸了伸,但也是 小心翼翼的绕过了对面妻子的脚。她裹着一件白色的外套,只露出了小小的半张 脸和下面的一小截细白的小腿;她的眼睛是闭着的,薄薄的嘴唇抿在一起,头歪 斜着靠在椅背上,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出了一种柔弱娇小的姿态。   这时,车厢的一侧响起了咯吱咯吱的声音,一个脸上毫无表情的列车员推着 一架装满了货物的小车子从狭窄的过道一端正走过来。他的眼光慵懒而且暗淡, 一付无精打采的样子。这个皱着眉头粗声粗气地喝斥着横卧在座位上把脚丫伸出 过道的人,接着却换了一种令人生厌的软绵绵的腔调喊到:   “吃夜宵咧,快餐面啤酒红烧猪蹄鸡蛋,免费提供开水……”   听到这种生硬冷漠的叫喊,林苏微微地皱着眉头。在这样的情景之下,两种 如此截然不同的腔调怎么也让人心里舒服不起来。   其他人也都昏昏欲睡的样子,没有什么人买东西,小车子直直的就推过去了。 林苏微微的斜着头,眼睛出神地盯着他的背影,看着他慢慢地推着车子消失在两 节车厢之间的结合部里。这时,远处突然发出了哐当的声响,车子猛地抖动起来, 大家的身体也跟着晃了几下。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离到点大概还要三个小时,也许还可以睡上一小会儿吧。林苏心里这样想着, 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大概有四五年没有回老家了吧,林苏暗暗地回忆着。昨天他接到父亲的电话 时还没有意识到他要走这么一趟:   “三伯过世了,你回来一趟吧,要快点。我们得过他的恩。你上大学时他也 给过你钱做学费,不回来送送他以后人家是要讲我们的。”   “我知了,我马上就回屋一趟吧。”林苏这样答应着,脑海里马上浮现出了 一个高高瘦瘦的老头的样子,那也是好多年前的三伯的模样了。林苏想到自己离 开老家已经很多年,老一辈的人去了很多,但毕竟也是疏离得久远了的,心里倒 是没有多少悲伤的感觉,反而觉得只是为了尽一种责任和义务似的,很轻易的就 和妻子决定了回来的行程。   大概要有将近二十个小时火车的漫长旅途吧,从黑夜到白天再回复到黑夜; 从北方回到南方,跨越漫长时空的旅程让林苏渐渐疲乏。可是一路上他又总是迷 迷糊糊的不怎么合得上眼;白天,上来和下去的旅人都行色匆匆,有些时候大家 还可以快活的说些话,彼此搭搭讪;不久也都疲倦了,林苏就把眼光放到了车窗 外。空调车厢的车窗是密封着的,林苏在窗前看见外面的景物不停地掠过,人们 来来往往,却听不到属于他们的声响,像一幕幕无声的剧。妻子也早已不堪,断 断续续的睡了好一阵子,变的怏怏地,连话也不愿说了,偶尔望一望自己的丈夫, 流露出一股娇羞的少女神态,然后又心满意足的合上眼,嘟起嘴巴低低的打起哈 欠来。林苏看着妻子,心里不禁想起了两个人在一起的一些片段,心里却忽然觉 得那些温馨的事情好像有些虚幻和遥远似的,犹疑之间竟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也变 得有些陌生起来,好像怎么也不能将两者合为一体。想到这里,林苏吓了一跳, 赶忙把心思收了回来,把眼光放到了别处,正好看见一个青年男子耷拉着脑袋, 半张着嘴巴在打瞌睡,那个憨痴的模样,真叫人忍俊不禁。   正胡思乱想间,火车突然发出了哧哧的刹车声,车身猛的震了一震,速度便 明显的慢了下来。   只见一个乘务员拿着一大串的钥匙,急匆匆地走过,砰砰的将车上的厕所关 上,大声的喊道:   “到站了!到站了!有在L城站下车的乘客没有?快下车!”   林苏右手提着一个大的行李包,左手拉着妻子,磕磕碰碰的才挤出车门,一 股腾腾的热气便扑面而来,还夹着一股站台固有的小便的腥臊味,这种南方特有 的闷热几乎让人感到窒息!站台顶棚上惨白的灯光射得人头眼昏花,教人心里不 由得生出昏昏不安的感觉来。天空还是黑沉的,林苏感到自己的腿脚有些发软, 好像还不能适应地面似的,心里想:快有四五年没回来了吧,可是看见四周的情 形还是像昨天才刚刚告别的样子,实在是没有一点变化啊!   出了验票口,一群人便乱哄哄地涌了上来:“老板,搭车么?去啊挪(哪 里)?”,一边嚷嚷着,一边便动手来抢过旅客的行李,把客人往自己的车上拉。   林苏紧紧的拉着妻子的手,板着脸,皱着眉头,心里对这种毫无秩序的拉客 行为很是反感。不就是为了几个小钱么,就这样来弄的!于是便谁也不理会,只 从人群的包围中钻出去了。不远处也有一个人呆站在一辆三轮摩托前,他只是用 渴望的眼神看着他们,却没有说话。   “喂,三马(本地搭客三轮摩托的叫法),到城北祥云小区要几多银纸(多 少钱)?”   “哦,哦,搭车啊,三文(块),只要三文钱。”那个人快活地应到,没等 林苏回答,就回到了车上,开动了车子。   好几年了,还是这个价钱,林苏就微微的笑着和妻子上了车。   “老板,来顽(玩)的?”   “我不是来顽的,我是转(回)屋家咯。”   “哦,落挪转(从哪里回来)的呀?”   “好远的地方,要坐两三十点(个)钟(小时)的火车哪!”   林苏心情愉快地和车夫用本地话聊着,妻子却一句也听不懂。   “这是客家话,我们这里的人大都是客家人,除了讲客家话外,也有大约一 半的人讲土白话方言,我们老家的方言是白话,上次我们回来结婚的时候你也听 他们说过,多少也了解一些了吧?”   “呀,我觉得就像天书一样的,唧唧呱呱的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听到妻子这样说,林苏和车夫都哈哈地笑了起来。   “以后我就教你说天书吧!”   到家时天色还很早,只在东面天空微微的露了抹暗红的光晕,让人隐隐约约 看到些山的轮廓;其他地方还是很黑的。月亮沉下去了,只在东方丢了颗很亮的 孤星,黛青色的天空显得空旷寂寥。   这样的天气恐怕意味着要下雨了吧?“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看着东 方的红晕,林苏想起了这样的谚语。只有这个时候才让人感觉到了一点清凉的早 晨的气息,它们阴阴冷冷的从四周丝丝滑过,刚下火车时的那种闷热和窒息终于 被这凉爽的空气给冲淡了。   车子和他们一起穿过了几条空荡清冷的早街,在一个小区的入口前停了下来。   一进去,林苏就看见东面三楼的窗户上已经亮起了灯,心里顿时觉得一阵温 暖:原来他还踌躇着要不要这么早的上去的,可是牵挂着他们的父母却早已亮起 灯等候他们回来了。   上了楼,果然父亲和母亲都已经起来了。他们都是特意早起在客厅里等着他 们的。敲门的时候林苏就听见里面的动静很急,门开了,是母亲,而父亲就站在 她的背后,都很高兴地看着他们。   “啊,回来了,我说呢,应该差不多了!”   “坐车一定很辛苦吧!要不要吃东西,还是先睡觉?”   “还是先洗个澡再睡吧,坐了那么久的车,肯定是又累又脏了。”   离开家里很久的林苏,听到父母这样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心里感动极了。 这么多年过去,自己一点一点的长大。上大学是他第一次较为长久的离家,想不 到工作后去得还要远,现在又在那边成家了——时间过的真快啊!而他们却在不 知不觉中老了,在刚才进门的一刹那,林苏就看到了他们形容衰微的样子:头发 大都已经花白,而且变得稀疏;脸上的皱纹比上次看到的更深了;他们已经老眼 昏花,连行动都有些颤巍巍的,可能再也没有他小的时候趴在沙发上睡熟后将他 轻轻地抱到床上去的力气了。但他们还是要像当年一样呵护他呢。尤其是在他的 心目中一向严厉而又内敛的父亲,以前几乎没有听过他讲过什么亲昵的话,但林 苏知道父亲其实一直是最宠着自己的,在念大学的时候,自己曾写信给父亲,说 希望他把烟瘾戒了。结果从那时起,他那几十年在勤奋的工作中熬夜形成的烟瘾 就真的戒掉了——他可是出了名的耿直和固执的人。可见父亲是多么的在意他。   洗了澡,林苏和妻子就到房间里睡觉去了。到了中午时分,家里人叫起来吃 饭,姐姐也带着外甥女过来了。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饭,天真活泼的外甥女用一 板一眼的普通话和妻子咿咿呀呀地玩了起来,看着她们亲亲热热的样子,母亲突 然说到:   “你也不小了,总得快点要个孩子啦!”   林苏听到母亲的话,有点讪讪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结婚已经四年多了, 妻子其实也很想要一个孩子,可他自己内心总是有些不大愿意。因此就总是推说 工作忙,而且经济上还不宽裕,还顾不上要个孩子。但他明白其实自己是怕有了 孩子会有更多的束缚和牵挂。   是因为他更喜欢自由自在才不想那么早就要孩子的。他看了一眼在一旁微笑 着看他们聊天的妻子,原来她并没有听懂他们的谈话。想到这个,他稍微的放下 一点心来。   “顺其自然吧!”他这样敷衍着,心底下却为自己自私的想法感到了羞愧。   午后他们又睡了一小会儿。因为下午就要赶回乡下的老家给三伯送葬,所以 尽管还有些困,但林苏还是在三点钟左右起来了。临出门的时候,父亲叮嘱他道: “三伯以前帮过你,虽然现在他们是有钱的人家了,但你着(得)给一点钱他们 的家人,三五百就够。我当然同你回去,但总要你亲手给人家才显出是你的意思, 主要是表示你并没有忘记别人的恩,知道吗?”林苏答应着,示意妻子用一个信 封装了五百块钱放在随身的包里,才一起出门搭车往乡下去了。   经过一个多小时左右的颠簸,才到了村口,从那辆满是难闻汽油味的破巴士 里钻下来,本来就精神不振的妻子简直就要吐了,脸色变得煞白。父亲看着自己 的儿媳,用蹩脚的普通话说道:“粘叟子点(捏手指尖),粘叟子点(捏手指 尖)。”   林苏已经很长时间没回乡下的老家,又在城市里呆得久了,看到只在记忆里 存留着些许印象的故乡景色,蓦地从心里生出一股浓浓的既亲切又新鲜的感觉来。 四周全是连绵起伏的丘陵,一层层的好似没有尽头;村落人家分布在胡同似的山 冲里,七弯八拐的,一拐一个天地,净是些长长的、曲曲的山冲;下午白花花的 日头(太阳)褪去了一些刺眼的光亮,但也没有到暮色苍苍的时刻,因此天是柔 和及高旷的蓝;纵目可以看的很远,都是苍翠的景色:繁茂的荔枝树到处都有, 一团团的铺满了山头、屋前村后;一条条裂痕似的山间小道蜿蜒而下;田野的禾 苗已经长出新穗,一片片是新绿的地毯;小河在高高细细的毛竹丛簇拥下隔断了 村庄的视野,隐隐约约露出一点灰色的屋脊和用干禾杆堆成的牛棚的木尖,散散 地有些淡淡的青烟萦绕其中,一派典型的南方的景象。   看到这样的南国风光,林苏觉得那个北方城市干燥苍白的天空是多么的令人 生厌了。一个南方人,生活在陌生的北方也不是不能够适应。但没有什么大的理 由,也许只是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心理和习惯上的细小差异却往往会让人感到难 以忍受。林苏这样感慨着,却看见自己的妻子正欣喜地观赏着不远处的一个竹篱 笆围起的菜园子里的那些挂满了瓜果的藤蔓。   她可真是一个城市里来的好姑娘!   进了村子,一群人便老远叫嚷着指指点点起来,走得近前,大伙都迎了上来。 林苏看见,都是些老人和女人,有五伯、七叔、八叔、十叔和几个姑嫂婶娘等人, 其中八叔在腰上还挎个黑色的布袋,他一边和林苏的父亲打着招呼,一边从袋里 摸出一把用红纸包着的纸币,一个个递到他们的手里。林苏知道,这是自己这里 的丧事风俗,来人都要领个“利是”,以图吉利。于是微微的点一点头,将“利 是”收下,随手塞进了口袋里。   在外面伺候着来人的,都是些本家的叔伯,主家的人倒还在里面没出来,这 也是因为办丧事的时候,事主都是只管出钱,其他凡事都不须得沾边的:一切的 布置、打点、派发人手、购置物件、做饭等诸事都由村里的人等一齐来帮衬。根 据契例,八叔念过些书,识得记数,所以一般大小红白事情都是他主持了。   父亲领着他,大声和他们招呼着,彼此寒暄了一回。人人都围了上来,七嘴 八舌的争着和他们说话。林苏带着妻子,一边点头哈腰的问候大家,一边给妻子 介绍着,妻子有些拘束和腼腆的样子向长辈们问好,几个大婶嫂嫂就来拉住她的 手,用蹩脚的普通话跟她套热乎道:“哎呀,真是大城市里来的千金,白么么的, 六哥的崽子毕竟是读书读出去的人才,娶得这么标致的老婆!”   寒暄完了,林苏在一堆人中间听着他们闲聊,知道原来三伯虽然是在三天前 就过世了的,但他临死前一再叮嘱自己的儿子要给他做一场斋,说是因他病有几 年,吃了太多的药,死了后恐怕阎王要罚他去给药草浇水,所以非得要儿子在他 死后做场法事以消除罪孽。法事到现在已是最后一天,明天才下葬。   “连续做三天三夜的法事,恐怕要很多钱吧?”   “呃,请了十来个师傅,据说使了九千几(多),还不带吃喝的。”   “连带帮衬的工钱,利是、棺木、请风水、大力佬(专事挖坟抬棺下葬活计 的人)和全村吃的丧席,除开各家凑上的分子,好采(可能)这丧事也得花费上 三两万文吧?”   “三哥有四个崽,除了二崽阿木在屋耕田外,其他哪个不闯出去了,大崽阿 金在西部那边包了个山挖矿,每年赚的银纸都要重过你!据说都有钱转(回), 他们家在我们这十里八乡的是数一数二的。老大和老三前几天回来了,老四听说 做生意很忙,估计要明天才回到给老子下葬哩。”   “哎呀,幸亏三哥有这么个没出息的二崽子,才有人在身边服侍下,多捱了 几年,有钱转有什么用,得了嘛人的钱,你来给他当孝崽试试!”   “什么服侍啊,还不是爱理不理的,你以为得几尽心啊?久病无孝子,我看 现在倒是应该开心得很了!”   “也都是的!三哥和三嫂系(是)跟大崽阿金过的话莫(不)就好了?偏偏 要回屋跟阿木住烂屋!”   “去过的。但阿金是只(个)生意佬,有时间理银纸,哪里有时间理老豆 (父亲)?两个老家伙觉得住得没意思,又人生地不熟的,不习惯。所以不住够 半年就回了。”   “有吃有使就得了,有什么意思不意思的!回屋里有什么好的!山冲角落, 几时不是外面大世界好!”   林苏听着这样尖酸刻薄的话,知道说这些闲话的是八叔九叔等人。正在这时, 听见从厅底那边传来了阵阵的滴嘟哒(唢呐)的声音,是些哀婉凄凉的味道,但 不知怎的叫人觉得别扭。响了一回,又有钹、铙、木鱼等乐器声此起彼伏,还夹 着鞭炮响,心里有一些好奇。他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所以就想过去看看,但父 亲叫住了他。   “还是先去探望过三伯母吧。”   “六叔来了!”老远的就有人喊着,得了信,三伯的三个儿子和妯娌们也从 做法事的公厅那边赶过来了:“啊,六叔,阿苏,你们有心啦!”一边领着他们 进了一间屋子。   那个房屋窄小、昏暗。一进门,就流出一股呛人的、热气腾腾的馊味,仿佛 里面的东西都发了霉。林苏几乎有些踌躇了。他回头来看着妻子,她的眉头也似 乎皱了一下,但脚步没有迟疑,走到了自己的丈夫的身边。屋子里有一张陈旧得 乌黑发亮的大木床,挂着一帐乏黄的粗麻蚊帐,好像还是那种在四角用铜钱做了 坠子的旧物,遮了半边,又挽起了半边。里头半躺半坐着一个头发蓬乱,脸色干 瘪发黄,眼睛几乎浑浊得分辨不清珠子的人,活脱脱像个僵尸挺在那里。林苏看 着这个人悉悉索索的动着,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一个活着的人。   “我妈早在我爸病重时就一个人住这里了,她倒是非要呆在这里!亮堂堂的 新屋她也不肯搬出住下!一日三工也是靠我底(我们)服侍着,喊她搬出去她也 不肯,我爸过世时叫她也没起来,不声不闻了的,灯也不使过,就这样捱了咯! 都是累着我们子女的呀。”   当着外人的面就在她的跟前这样大声的说着这些嫌弃的话,林苏的心里不禁 为三伯母难过起来,不管怎样,当子女也应该尽心服侍父母才对,即使心生怨言 也不应该在外人面前说出的呀,林苏想,难怪外面的人议论呢!   林苏的父亲却像没有听见似的,大声问候着她:“三嫂,三嫂!我是六弟啊! 我和阿苏他们两个来看你啦!你如何了?三哥不在了,你有这么多子女照顾,要 好好保重身体,节哀顺变啊!”   三伯母呆呆地,嘴巴喃喃的动着,不知道在说什么,眼角却流出了几滴眼泪 水。   “啊!妈,六叔真是有心的!来看您啦,您要领了,就点点头表示一下吧。” 穿着件黑色T恤,黑色西裤,黑色皮鞋的老大阿金这样说着,然后又对林苏的父 亲说道:“六叔!我出门在外温(找)吃的,不大顾得上两老,都是老二在家服 侍,我底有钱出钱,没钱的出力,都没亏待他们了。”   “做子女要有心,有心就好,有心就好啊。”   听着这样的聊胜于无的安慰的话语,林苏心里觉得惭愧极了。林苏记起毕业 的那一年他兴冲冲地告诉父亲他已经在北方的那个大城市找到了一份薪水相当不 错的工作,准备留在那里的时候,父亲却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并没有先出特别 兴奋的神色,当时自己只顾着开心,却忘记了去想个究竟,现在看来,大概是父 亲觉得不过是长久的分别了自己的儿子而已,实在不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林 苏还突然想起,原来父亲也是在外省的省城工作过很长的一段时间,听说有机会 升上去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要花力气去调回这样一个小县城里当一个普普通 通的小职员。   父亲为什么要回来呢?记忆中林苏觉得父亲从未和家里的人提起过这个。这 大概是老年人们的普遍想法吧。可是他们不也在嘴上说羡慕着谁家的人出去得多, 闯得远吗?在别人看来,自己家两代人一个比一个走得远,去的地方越来越大, 实在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啊!   临走的时候,父亲示意林苏把装着五百块钱的信封拿了出来:“以前三哥对 阿苏关照过,这是阿苏的一点心意,就请你们收下吧!”   “哟!真是的!这怎么好?六叔!我们又不是缺钱使,我一年有大大几十上 百万!能要您的钱吗?您来看看我底(们)的妈就担当不起了,您真是作生(见 外)了。”   “有归有,心意归心意嘛!我知你底有钱,但这是我给三嫂的。我跟三哥以 前是好(很)好的,这是应该的嘛!”   这样客气着,才终于把钱留下。林苏看见三伯的二儿子阿木的老婆一声不吭 地马上把信封紧紧的攥在手里,心里觉得不舒服起来。出了门,阿金追了出来叫 到:   “等一下开席请你们坐上席呀!”   一走出昏暗的屋子,一道明亮的阳光就从天井上泻了下来。林苏觉得光线特 别的刺眼了。   出到了外面,林苏就没有心情去看作法事了。他看见太阳已经开始黯淡,泛 着黄色的余光,无精打采的斜倚在远出的小山冈上,天空已是薄雾蒙蒙、有了些 苍茫的感觉。村旁的龙眼树背着光的一面已经变成了墨青色,苦楠树稀疏的枝叶 显得更散淡了。   林苏和妻子走到了一个小山坡上,看着远处数不清的山丘层层叠叠,浓浓淡 淡的逐渐蔓延到遥远的天边界痕上。看到很久未曾再见的故乡的山水,林苏感慨 的想起,这和自己第一次出远门看到平原时满怀惊讶的感觉似乎也差不多吧。   这时,耳朵突然传来了一声“吱”的细长声响。放眼望去,只见在山坡下面 的稻田里,一个头戴着圆形竹笠帽的农妇,拿着一只细长的喷筒,正在禾苗茂盛 的田间操作着。林苏他们远远的看见她俯下身去,把喷筒伸入身边的水桶里汲水, 她用一只手臂握住筒身,另一只手臂用力的向上提着拉开塞杆,然后转过身去, 举起喷筒。在这刹那间,林苏看见了一大片呈扇形扩散的、薄薄的、雪花般白色 的液体瞬间从喷筒的嘴上飞溅出来,瞬间便弥漫出蒙蒙的一大片:它们是那么的 一大片,飘飘洒洒,在夕阳余辉下闪现出了七彩的光芒,但稍纵即逝;之后,他 们才听见“吱”的喷射声远远地送过来:这声音细长悠然,在两座丘陵之间狭长 的山冲里盘旋回荡着,久久才消散的干净。   “你们这里的山可真多,挤得田地都是那么一小块一小块的,塞的到处都是, 我们老家可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川大道,都机械化了,哪里还有像你们这样的耕作 呀。”   林苏听到妻子的话,想起了巨大的机器在宽阔的田野轰隆而过的情形,心底 下却觉得大概只有这些在田里和土地、庄稼那么接近的农民的手工操作,才可以 真正称得上是保留了耕作的传统吧。   “四处都是山呐,没有办法的了。”   “都只有老人和女人在家里干活了。”   “这个呀,因为我们这里年轻力壮一点的男人都出去打工了嘛,村里基本就 只有这些老人、女人和小孩了。”   从山坡上下来,妻子一路都显得十分的好奇。   “这是什么呀?”妻子这样问道。   “苦楠树啊。”   “那边田里的白花是什么花呢?”   “空心菜花呀!”   “空心菜也开花的吗?”   “空心菜不开花的吗?”   林苏老家的村子,是典型的南方客家普通民居建筑。旧有的老屋,几十户人 家是住在一起的:整座老屋坐北向南,背靠着山,前面有一条小溪环绕而过,是 呈中轴对称的建筑群落,而且俱为一体,整体造型像一把弓。向前突出的是大门, 两旁的建筑呈弧形从两侧向后弯回去,后面的建筑整整齐齐的排成一条直线。这 所有外围建筑的外墙都是连接在一起的,除了正门后门以及两边的侧门,其他的 建筑向外只开着窗,房门一律向内开,因此只要把大门和左右两边的侧门一关, 整个村子就可以和外边隔绝了。在老屋的中轴线上,是村子宗族活动的重要场所, 大门外是一个很大的公用的地坪,可供晒谷,也是村里重大活动时举行宴席的场 所;处于正中位置的大门又高又宽,门口还有两块大的汉白玉石头作成的墩,据 说以前这两个墩只能坐男人,女人不能坐上去的。坐的年日长久了,还隐约可见 有青筋血丝隐现在里面,大门的正上方还挂着一块据说是三两百年前皇帝御赐的 匾额,现在已经字迹不清了,却是村里最引以为豪的古物;大门进来是中厅,进 去还有一个硬化了的小地坪;最后面的大屋子就是大厅(本地称谓为厅底)了, 是整个村子里的人们供奉祖先牌位和举行祭祀,烧拜,聚会的地方。老屋两边的 建筑都是对称出现的:左右两边的中间位置各有一个花厅、一个天井和一条的半 明半暗的排水渠;左边的前后各有一条通向左侧门的巷弄,右边的前后相同的位 置也各有一条通向右侧门的巷弄;左边有一间两层的土楼,右边的也必然有这么 一间大小、方位和高矮都相同的土楼。   林苏带着妻子四处走着,给她说着这些破旧的老屋和自己幼时的经历,而妻 子也对这些陌生的东西感了兴趣,显出十分的好奇样子。   “不是说你们南方多雨吗?为什么你们的屋子都是用泥砖垒成的呢?不怕雨 淋坏了吗?”   “哦?大概是因为取土方便吧,毕竟南方的红土粘性大,不用烧制就可以直 接夯打成砖了,不是还有防水的瓦作顶吗,用它们挡住雨水就可以了。”林苏这 样说着,自己也觉得好像不仅如此,但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幸好妻子也没有追 问了。   但林苏在心里却想到,在中国,无论是建筑还是人,无论是南方还是北方, 好像都是呈现一种封闭性的形态。人讲究稳重成熟,城府要深,顶好是高深莫测 的样子,人人都不会轻易的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让别人知晓的;住宅也是围起来的 高墙大院,几进几出,像深宫似的;我们还讲究根深蒂固的传统,重视亲缘血缘 上的关系,即使走到了异国他乡,也无时不刻地盼望着叶落归根的时候啊!   难道这些就真的那么重要吗?林苏想起了在那个北方的城市里向别人说起他 的籍贯的时候,总会听到人家用些特别的口吻对他说,哦,你是从那么远的南方 来到这里的呀!语气里满是惊叹和同情的意味;就连请他吃面的时候也不无歉意 的说到,我们这里没有米饭,只好委屈你这个南方人了!仿佛他就应该是无依无 靠,孤苦伶仃的流浪儿似的。林苏想起书上说的那些身在异乡的人们,静寂的深 夜里,在梦中偶然的听了乡音低低的唤取,便情不自禁的流下两行清泪的情景, 这真是说不出的寂寞与凄凉啊。   “也只有身在他乡的人才有故乡罢。留在故土的人也不会觉得这里有什么特 别的感觉和好处。那些漂泊在外的人真是可怜,背着这样的沉重的包袱!难道就 不能洒脱地随遇而安,把他乡当作做故乡吗?”   正在这时,忽然从不远处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黑脚鸡,白脚狗,十二铜仙换烧酒!”   “青布包白布,白布包梭子,梭子包酸醋!”   林苏饶有趣味地听着这样的儿歌,心里感到亲切极了。一群小孩嬉笑着从他 们的身边跑过,因为见了陌生人的缘故,都瞪大了乌黑发亮的眼睛来看他们;小 家伙们唧唧喳喳的吵着,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又蹦又跳的你追我赶,闹哄哄的去 了。他们差不多都只穿着一条脏兮兮的裤衩,赤裸着身子满山遍野地乱跑,浑身 被日头晒的乌黑,却显得淳朴自然,有着一种野性的健康的美。   看着他们,林苏不禁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在这里生活的情景。那时的他和阿 木他们也像现在这一群那么大的年纪,也是上山下水满田垌的乱窜。他依稀记得 那时的天是极蓝的天,太阳也是很大的太阳;可一下起雨来就会没完没了,连绵 的雨连着连绵的山,一直下到天边去;下湿了天,下湿了地,下湿了房顶和树木, 也下湿了那些粘乎乎的泥路;那点点的雨水从乌云上漏下,掉在房檐下的窝窝里, 把沙子和白色的石头洗得干干净净;它们还会掉在最高和最低的每一张树叶尖上; 村前小溪里的水涨得也要比现在大得多;每每在这样的时刻,尽管雨还不大停, 他就已经跑出来了;他有时候会站在水边出神地看那些不停翻涌着的浑浊河水以 及它们冲下来的各种各样的东西。林苏还想起,每当到了晚上他不肯睡觉时,奶 奶就给他搬古(讲故事),说在他们住的屋背后山,在夜晚的时候就有妖怪出来, 看见了谁家的孩子便会叫他的名字,如果答应了,那么妖怪就会将他捉到后山上 吃掉。听着这样的故事,他就会吓得一下子钻进被窝里,半点也不敢动弹,偶尔 听到寂静的夜里传来虫子或蛤蟆的一声怪异的闷响,就立即毛骨悚然,瑟瑟发抖 了。   但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不久以后他们一家人因为父亲从湖南调回了本地, 就都一起搬到县城的单位里去了。奶奶也早已过世。在县城里也就再没有那么黑 的夜和那么神秘荒凉的后山,也再没有人给他搬这样的古了。   “他们在唱什么啊?”妻子忍不住问到。她一句也听不懂林苏的家乡话,老 家人又都说不好普通话,整日里只好恩啊是啊的应着人。没人和她扯话,就只寸 步不离地跟着丈夫,正觉得有些烦闷了。林苏给她解释了那几句土话的儿歌,她 也听得津津有味。   “那个跑在前面的,喏,就是他,就是三伯的孙子,他笑得倒还是很开心的 啊!”   “啊,是吗?爷爷死了,他可一点没有伤心的样子啊!唉,太小了,真是不 懂事!”   “小孩子嘛,除了顽的兴头,他能懂什么呢。”   “哎,你看这老死可真是最可憎的事情啊!小的不懂事,旁边人太冷漠,在 自己身边亲近的人又觉得受了累的样子,反倒还是赶快去了的好啊。”   “哎呀,你可别乱说话!”林苏看着妻子,觉得她说的这些话似乎不太合适, 但也一时想不到该怎么回答,他隐隐地觉得,死的问题似乎离他们是那么的远, 也似乎没有必要将它看得那么的郑重其事:“人总要顺应自然的。”他这样答非 所问的应到。   说起来林苏倒是从未想过有关于死的这个问题,他觉得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事情。他知道妻子也一定是对刚才在三伯母屋里的情景有所感触。是啊,他们正 当华年,还不需要面对这些沉重的东西,但他也希望最好是它们能悄无声息的突 然就来临,而不要像他们的三伯那样在大伙的面前无遮无挡地撒手而去才好。   正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人在地坪那边大声的叫道:“开席啦!请大家 都过来罢!”   丧席设在大门前的大地坪上,整整齐齐的摆布着十来张新旧不一的八仙桌, 每张桌子都围着四条长凳,桌子上早早的添了碗筷和杯子。因为只是为丧事而添 置的,用过后就要丢掉,所以都是些粗陋的器皿。死者的直亲按习俗是不能和他 们一起上席的,正中的位子坐的是本村的一些长辈,都是一些叔伯之类的,也有 几个是外亲,林苏并不认得,只见着他的父亲也坐在里头。其他的人就坐得比较 随意了,因为农忙过了,青壮年人大都外出打工,因此在家的基本是一些女人孩 子以及上了年纪的老人,所以林苏认识的反倒不多。不过好像大家都认识他的样 子,相互打着招呼,乱哄哄的让了一回,便坐了下来。年纪小一些的孩子还在上 窜下跳的闹个不停,他们的母亲也不怎么的管教他们,因此显得更加热闹了。还 有几只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狗,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偶尔没声息地从妻子的脚间 溜过,简直把她吓了一大跳!   林苏和妻子坐的这一桌,除了他们两个,只有三个大人,都带着一群小孩, 把桌子凳子挤得满满的,林苏看见其中一个男孩手黑乎乎的,却伸手去抓筷子玩, 而且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杯子和碗都往自己面前拉,心里不禁暗暗地皱起了眉头。   一会儿就上菜了,第一盆是青椒炒鱿鱼,青椒切成丝,鱿鱼有须有片,片的 半卷着,在背上划出刀纹,都芡着浓汁,用圆盘盛着。随后是白切鸡,只有半只 的分量,但也有头脚和翅膀,拼回原样,上面还蓬松的铺着几枝细叶的生香菜, 黄皮白肉,又有翠绿的颜色,让人看了也觉得赏心悦目;一盘香菇炒鸭,用生抽 蚝油和老卤酱过,爆了酸姜和辣椒,黄澄澄的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还有一条全鱼, 是油炸后浇上番茄糖汁,却用的是扁长的碟子;一碟油汪汪花生米,上面薄薄的 铺了一层切得薄薄的蜜汁叉烧,撒着些亮晶晶的白糖粒儿,都是偏甜的味道;还 有一碟炒空心菜;最后上来的是一碗扣肉,摆得整整齐齐的,只露出一层金黄色 的皮儿,但夹起来才知道,原来一块扣肉都是切成薄薄的两片,中间还夹着一片 芋头。林苏知道,这一道菜,肉当然是肥瘦相间的五层为佳,要切的薄,焖得酥 松,将烂未烂的火候,芋头要粉,这样才能可口。林苏知道这都是本地办酒席标 准的菜肴,但是丧事却远不能和这个相比,一般像这样偏僻的乡村丧席有得几块 肉给大家就很不错了,弄成这般的像模像样,的确是非常少有的阔绰,说明事主 真可以算的上是大阔户了。   林苏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习惯了吃辣子的,于是早就去讨要了一个小碗,碎碎 的切了几只生的青指天椒,用盐和酱油腌了,又倒了醋,添了一把葱白末,端在 她的面前。   菜上齐了,大家彼此打着招呼,谦让了一回,就开始吃了起来。林苏一边给 妻子讲着这些家乡的常见菜,一边样样都品了一点,还给妻子夹了点香菇鸭肉。 妻子微笑的看着他,愉快地把它放进嘴巴里。   林苏忽然觉得这个时候的妻子好像特别温柔体贴,整天的偎依在他的身边。 这么多的长辈和大人小孩的面前,理应不那么显得亲昵才好,但似乎她是不在意 的样子。   “大概是因了她跟自己来到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觉得人地生疏的孤独了 吧?”   这个时候,林苏忽然听到有人在议论起来。   “这席子可办得真像样啊!听说阿金这几年发了不少。什么事不都得像样点 啊!”   “不像那个阿木,真是木的,好吃又好使,但却不肯出力做工,几兄弟中最 背气了。就是守着两只老东西在家得些兄弟们的钱使,以后那个也死了,还不知 喝什么呢!”   在人家的丧席上就这样公开的议论别人,林苏觉得他们有点越说越不像话了。 但旁人却都若无其事的样子,狼吞虎咽的忙着吃菜饮酒,或是三三两两的吹着牛 皮,嘻嘻哈哈的闹成一团,一点也不像办丧事的气氛。林苏看了看出来招呼大家 吃喝的阿金。他正赤着脸,声势昂昂地拍着胸脯,大约是别人奉承着他什么,正 得意地应着哩。就连那个阿木,也看不出有什么哀伤的神色。林苏不禁心里叹息 起来。   “标致是标志,可惜太柔弱了,还是大个点好,不做得工的光是好看有什么 用啊?”   “你呀,就不晓得了,又不是挑番薯(红薯),要那么大个的干什么!人家 是城市人,哪里还用做什么工?”   “不过看她的屁股不够大,不晓得生得起孩子没!”   听着别人用这样粗鄙难听的话来随便的议论着自己的妻子,林苏不禁有些生 气起来,而且还听到她们发出一阵放肆的嬉笑声,叫他再也听不下去。林苏本来 是极好脾气的一个人,但也很不喜欢别人飞长流短地说三道四,尤其议论的还是 自己的妻子那么亲近的人,因此对这些的乡下婆娘真是厌恶极了。可是他对她们 也没有办法,都是老家里的人,不是姑嫂就是婶娘,破不得脸。幸好妻子听不懂, 不然还不知道有多生气呢。   林苏看着笑咪咪的妻子,越发觉得爱怜起来。   吃过了饭,林苏和妻子早早的洗了澡,听到厅底那边又传来了铮铮当当的敲 打声,似乎比原来更响了,便和妻子一起过去看。   天已经黑下来了,在里地坪和厅底都灯火通明,挤满了人。林苏看见父亲早 已到了,正坐了一条长凳和几个老兄弟一起观法。场地里早都布置了丧事和道场 的模样,用毛竹搭的棚子,有三张方桌排开,周围摆着十几条凳子,周围的墙上 还挂起几幅画像,无非是些佛像,但也有道家的人物在里头,有点不伦不类。林 苏仔细看着这些画像,觉得笔法很是粗劣。在第一张桌子上,供奉着佛祖的牌位, 放着一本破旧的书本,是古版的线状书,蓝皮白底,上面刻着《金刚经》三个黑 字,围坐着几个穿起土黄色僧袍的人,一个吹唢呐,一个打钹和铙,一个敲打着 木鱼,还有一个拿着根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做的鞭子,正手舞足蹈地念着经。   棚子的后面还有四五个人,也是做法事的师傅,轮着休息了的。他们脱了长 袍,赤了臂膀,露出肥白的胸膛,腆着肚皮正吃饭。林苏看见他们吃的也是鸡鸭 鱼肉的一应俱全,啤酒,白酒摆在旁边,都开了盖子,远远的都闻到了酒香,正 旁若无人地吃喝着,议论着饭菜的味道。   “你看这些师傅佬,又吃得又饮得,倒是些酒肉之徒呢!”   “什么和尚道士啊,都是附近上村的闲汉,学几日便出来赚死人钱,哪里是 渡人来的,不过是来渡钱罢了。”   “听说以前有个老师傅头,很是了得,也是吃斋修行的,现在不知还在不 在。”   “哪里还在,早都把自己给渡到西天去了!”   敲了一阵,这四个人便歇了一会,又敲了一阵,便换了人手。林苏和妻子听 了半天,觉得这唢呐,钹和铙,木鱼和唱的都是一个调子,只是翻来覆去的吹拉 弹唱,听久了让人觉得头昏脑涨起来。唱的也无非是编述亡者公德,乞求神明渡 化之类的内容,觉得无聊极了。但这是最后一夜的法事,还有其他祭奠的内容, 所以也不便走开。   过了不久,开始了正式的祭奠。先是由长子阿金,带上了一顶用竹蔑编成的 孝帽,由一名师傅指引着,从死者断气的屋子里开始跪拜,领了一盏火水灯(煤 油灯),来到厅底,上了香,烧过纸,便开始哭灵。   这个时候,三伯的孝子孝孙们跪满了一地,一个婆娘忽地扑倒在地,发出了 震天介的一阵嚎哭,一边顺溜溜地号道:   “德成(三伯的名字)啊,你真是狠得心来丢下你的崽崽孙孙到西天极乐世 界去享福啊!啊啊!你的崽孙个个有孝心,为你做三天三夜的道场,要诚心诚意 的渡你一程啊,啊啊!你要走得安心不要计较阳间的因缘了啊!啊啊!你要时常 的保佑你的孝子孝孙媳妇长命百岁福禄双全,日后也的有子孙满堂给你香火不断 的供奉啊!……”   一群人便跟在后面放声号哭起来,一边号哭一边跟着念念有词,与其说是悼 念亡者,还不如说是乞求保佑着自己的福禄!这些干巴巴的声音在夜里让人听得 觉得刺耳极了。   哭了一回,便都下去了。接着又唱了一阵,一个挑着两个篮子的师傅出场了。 他一边唱着,一边故意作出踉跄的样子,一进三退。细细的看去,篮子里原来还 放着一块牌子。   “这是什么意思啊?”妻子看了一会,觉得不明白,于是就问林苏。   “这个嘛,那个师傅挑的篮子里放的是三伯的牌位,说是三伯的魂魄正走到 了奈何桥上了,正艰难的过桥去,所以要装出踉跄的步子。这是一个考验,三伯 的儿子们要注意着那个牌位,不能让它掉出来,掉出来就是说要魂飞魄散,过不 得桥,不能投生转世了,所以他们要时刻准备去扶那个篮子哩!”   看着那个师傅佬装模作样的姿态和阿金阿木他们惶惶恐恐的小心样子,林苏 忽然觉得有些滑稽可笑。   已经是很深夜了,昏黄的电灯也更加刺眼,天上看不到一点亮光,但林苏却 突然看到东北角那边隐隐约约的发出了闪电的光芒来,也许要下雨了吧?林苏心 想,那么闷热的夜晚,雨是迟早要下的了。   但人们都聚在了这里没有离去。老老少少的正津津有味地看着这样的场景, 完全没有那种庄重和肃穆的气氛,人群中不时的发出品头论足的议论,甚至还时 时可以听到轻轻的嬉笑声,就好像是在观赏一场闹剧吧。林苏惭愧的想起自己在 刚刚听到三伯去世的消息时也没有什么特别悲伤的感觉,好像也只不过是为了尽 到某种责任才回来的。说到底自己也不过是个和他们一样无动于衷的旁观者而已。   穿过密密的人群,林苏看到在厅底里昏暗的灯光下,支起了一架蚊帐,里面 似乎躺着一个人。是的,那就是三伯的尸体,他被摆放在那里,已经足足有三天 了。林苏想到这里,仿佛已经嗅到了一股腐烂的味道了。   他是那样的孤独的躺在那里。在这个时候,大概已经没有几个人会去注意他 的存在了。   其实,自己也可以有很多借口不回来的,但为什么要紧巴巴的赶那么漫长辛 苦的行程从遥远的北方赶回南方这边呢?林苏在心里竟然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半夜了,尽管这里还是那么的热闹,但林苏还是拉着妻子悄悄的走开了。在 往回走的时候,黑暗中林苏感到妻子有些异样。她是那么紧紧的攥着他的手,身 体也有点微微的颤抖着。拐进一条里弄的一瞬间,借着夜色的微光,林苏看到她 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她一定是感觉到些什么了。他爱怜、静静的抚摩着她的脸,虽说她一言未发, 但是他知道,那种感觉一定是孤独。   夜更深了,躺在硬邦邦的木床上,放下灰蒙蒙的蚊帐,到处好像都是霉馊的 味道。林苏侧着头,听到塞满了牛甘子木细小叶子的枕头发出了吱吱的微响;还 听到了那些彻夜不眠的铮铮当当的敲打声穿过了长长的夜色,穿过了茂盛的芒草 狭长叶子的边缘,穿过了臭艾细密的花蕾之间的空隙,还有那些曲折环回的走廊, 从各个角落和方向隐隐而来,仿佛通向另外一个世界。   妻子已经睡着了。   黑暗中,林苏静静地倾听着她发出的匀称和轻微的气息声,心里感到了一阵 异样的,柔和的情感,白天里所有的不快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此刻他深深的理解到,在这个黑沉沉的夜里和倍感孤独的时刻还陪伴在他身 边的人才是他最亲近的人。   他的脑海忽然浮现出在一次歇斯底里的吵架过后的一幕:半夜中醒来的他无 意中从半开的房门外瞥见她呆呆地坐在空荡荡的、黑暗的客厅中孤单的身影,那 些呆滞的眼神,那个默默抽泣耸动着肩膀的影子是那么的无助,这些都深深地刺 痛了他的心。是的,他们不应该相互伤害,因为那绝不是爱。   他们亲密的生活在一起,还要过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只有她,才是和自己 在生活中相互扶持和安慰的伴侣:因为爱,她毅然的离开了养育了她的父母和所 有亲近的人,只身来到自己身边,来到这个遥远和南方偏僻的小山村,把所有的 一切完全交给了自己。想到这里,林苏几乎忍不住内心强烈的冲动,想要伸过头 去吻一吻她,然后对她说他现在是如此渴望地想和她要一个孩子……   她的神情祥和而且宁静。沉浸在睡梦中的她肯定不知道他此时的情感,不然 她也会幸福地和他相拥的。黑暗里,林苏出神地注视着自己妻子在黑暗中脸庞微 微的侧影,艰难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他和她已经完全融合在一起了,什么也不能将他们分开,除了死亡。   啊,他们的前头还有死亡。   如果有一天她死了,我会怎样呢?林苏的心里忽然涌现出了这个奇怪的念头。   人都要一死。这多么让人不寒而栗!是谁先死在前头呢?而且,死了的人当 然已经无知无觉,剩下谁孤苦伶仃地来为自己失去朝夕相处的心爱伴侣而哀哭呢?   是的,就像三伯母那样,躲在那间散发着馊味的、黑黑的房子里,一定是孤 苦伶仃的一个人。   林苏在床上辗转反侧,他为此时涌现出来的这些不详的念头感到害怕。   为了摆脱这种令人不安的情绪,他在黑暗中努力地寻找着那些可以看得见的、 真实可触的东西:床左侧的墙边立着一个巨大的、黑沉沉的衣柜;一张用来堆放 他们衣服的椅子,微光中,他还可以看到那些垂下来的衣袖上闪闪发亮的扣子; 桌子上有几只形影淡淡的玻璃水杯;还有透进来一些光线和树影的一扇窗子。它 们都是静悄悄的,让林苏可以清晰的听到从外边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的声音。   他凝神听着,下雨了。这是南方习以为常的夜雨。   这个情景似曾相识,林苏努力的回忆着。他急切想要和谁说些什么。但她此 时睡得是那样的沉,不知道他此时的心情,更不会听得到外面的雨声。   渐渐的雨大了,沙沙的声音变成了沥沥淅淅的声音。林苏独自倾听着它们, 辗转难眠。   这个时候,他想起了多年以前在奶奶死去的那个晚上,一向严肃庄重的父亲 在奶奶生活多年的那间狭小和黑沉沉的屋子里当着他和许多人的面哀哭时的情景: 林苏仿佛看到了即使在黑暗中也微微闪着亮光的泪水,并且惊讶地感到了它的冰 凉;他听到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声,父亲激烈抖动着的背影是那样的真切;林苏还 恍惚看到了年幼的自己——当时的他正和三伯的孙子一样不谙世事,只在一旁惊 恐地看着,把无声地哭泣着的父亲的形象深深地刻到了自己的脑海之中。而现在, 他终于明白了:   原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念念不忘的、故乡的夜雨,正是他放在心里珍藏了 多年的父辈们的泪水…… ◇◇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