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曾有一张架子床   陈麒凌   我妈跟我爸结婚的第十六年,终于有了一张新大床。   粤西女儿出嫁,家境再贫寒,都要置一张新大床,那种老式的架子床,四根 柱,三面栏,油着亮漆,牙板上有雕花,有水彩画,喜气洋洋地。   我妈结婚的时候却是在东北,离乡千里的冰天雪地,睡的是土炕,虽然也暖 和平稳,也能伸得直腿脚,劳累一天也能很快入眠,但南方人总觉得,还是跟床 不一样啊。   土炕睡了十三年,我妈跟我爸回广东,我11岁,妹妹8岁,没地方住,在阿 公阿婆家的祖屋挤一点地方,搭了个木板阁楼,阁楼很小,放了两张床,就放不 下一张台,我和妹妹被告知,走路切记轻手脚,要是震掉灰尘,会被楼下阿公骂 死。当然买不起新大床,爸爸就用造阁楼的木板,做了两张简易的床,一张我和 妹妹,一张他们俩,那床非常不结实,有一回我和妹妹在上面闹,竟然压断一条 轴——当然少不了一顿骂。   我想妈妈那时一定渴羡着一张新大床,稳稳当当的、端正大气的架子床,但 她从来没说,爸爸常年在外地打工,她在大家庭里低眉顺眼,我二叔性情偏狭暴 躁,嫌我晚上看书灯光影响他睡觉,边骂边起身关了电闸,我很委屈,妈妈却只 叫我睡下,在叽叽嘎嘎的小床睡下,用手摸摸我,什么也不说。   等爸爸回来,她也什么不说,只是一味求他带我们走,就算外面辛苦奔波, 一家人好歹天天一起。我们跟着爸爸来到深圳,那时这城市刚刚起步,我们在国 贸的摩天大楼前合影,一家人手牵着手,都是微笑的表情。在深圳经常搬家,因 为爸爸总在换工作,我们住过牛巷村的有院子的楼房,住过香蜜湖的铁皮屋,后 来在福田的祠堂村,又一次住进了木板阁楼,楼下住着一个大肚婆,她男人在香 港开车,他们总是大声争吵,即使我们楼上有时忘了轻手脚,他们也听不见。   我忘了那段日子的床是什么样的,想来能有多好呢,没有自己的屋顶,一张 象样的床都不敢去想。   直到1988年,我们才回乡买了了房子,再也不用搬来搬去的家。虽然房子是 二手的,但青砖粉墙很干净,二楼还有个小小的阳台,能看见一大块星空。爸妈 的房间在一楼,窗外是天井,爸爸特意找木匠定做了一张主人床,我妈一直想要 的架子床,波罗木,棕紫颜色,滑亮的光漆,四柱三栏,栏板上绘着彩色的牡丹 花和鸳鸯鸟。新床送来的那天,我们挤在边上又看又摸,坐一坐,躺一躺,虽然 我已经十四岁了,还是像小孩一样和妹妹在上面滚来滚去闹了半天。   妈妈看着爸爸说,老陈,我们结婚十六年了——   爸爸没说话,只是笑着摸摸她的头   这张架子床真的很舒服,冬天有栏板挡风,特别保暖,夏天在顶架上挂把小 吊扇,转出微微凉的小风,又很适合入眠,我最喜欢就是这床的安全感,三面围 着,不怕睡酣了掉下来,放下洁白的帐子,就好像一座小城堡。   这床还有个秘密,床屉下面,你伸长手去摸,有一个小小的暗匣,可以上锁 的,那是爸妈放钱的地方,连妹妹都不知道。难忘每次出外求学,妈妈给我学费 的时候,那郑重谨慎的样子,关上门,拉上窗子,还要掖好窗帘角,暗匣里的钱 不多,整齐的碎票子,妈妈坐在床沿上,一张一张地数好,用橡皮筋扎住,再包 上一张报纸,仔细地放到我掌上,语气轻松地说,“不用太省,钱花了可以再 赚。”   但我分明知道,钱不是那么容易赚的,爸爸又开始外出谋生,他做过电子, 做过汽水,做过家具,做过洗洁精,甚至还和人一起淘过金,奔波大半年,年晚 才能回家。那时没有电话,不知道他确切坐哪班车,我和妹妹就从早到晚站在路 边等,等来一部车,跑上去张望,没有,再远远翘首下一部。终于等来爸爸坐的 车,多高兴啊,我们很大声地叫他,他风尘仆仆却笑容满面地,挨个摸我们的头, ——我们都快和他一般高了。爸爸的大包里,每个人都有礼物,一本书,一件新 衣服,一包糖果,就在这张架子床上一字铺开,等我们雀跃着来抢。   除夕冬夜,外面爆竹震天,寒风阵阵,大家喜欢挤在爸妈的房间里守夜,我 们娘三个坐在床上,拥着暖暖的厚棉被,爸爸披着大衣坐在椅子上讲故事,果碟 里盛满橘子糖果和粉酥,窗玻璃上贴着红色剪纸,心情那么轻快,一点小事都能 惹得我和妹妹哈哈大笑,那真是开心的时刻啊。   然而年很快就过完了,爸爸又要出去做工,他是耿直又细腻的人,每次离家 怕妈妈不舍,大家难过,就故意找碴斗一场气,这样才能走得心狠些,然后又马 上写信回来,温柔地向妈妈道歉。   接着我也要开学了,最无奈的就是离家前的那个晚上,好像特别多话要和妈 说,像小时候一样黏着她睡。天没亮我就醒了,躺在妈妈身边,看她睡得很沉, 白天的劳作是很累人的。外面还很黑,但已经可以听到远远的鸡鸣,我不敢翻身, 只是用手臂轻轻蹭着架子床的围板,很凉很滑,四肢躯体是这般安然舒展,在妈 妈身边,多希望这刻长些再长些,长到让我再迷蒙地睡去,什么都不要去管。然 而天井漏泄的光照进了窗子,妈妈悄悄起床,探过头看我,没看出我在装睡。她 亮起厨房的灯,给我煮早餐,我猜到早餐必定是鸡蛋面,鸡蛋必定有两只,两只 她都会逼我吃下去。微微呛人的炊烟飘散开,她偶尔压抑地咳一两下,怕吵了我 不敢大声。   这样的清晨我总是醒着,想着自己的爸爸妈妈,他们的操劳和打拼,他们的 卑微和一天天地衰老,而自己读书资质平平,不知将来能报答多少,有没有能力 让他们过得更好。我摩挲着床杆,望着帐顶的花纹,眼睛大睁着不动,怕不小心 眨下泪来。   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至少日子一天天地好了,我和妹妹先后工作出嫁,爸 爸终于不必为生活奔波。为了方便照应,爸妈随我们搬进城里,我给他们买了西 式的大床,还有同色系的妆台衣柜,他们新奇又欢喜,可搬家时,到底舍不得那 张架子床,千方百计地还是带了来。城里的房子很袖珍,架子床显得庞大土气, 我们都说新房子配新家具,这张床该退休了。妈妈却坚持,“将来给你们带小孩, 你们就知道这床好了。”   妈妈是对的,我儿子,她的外孙小皓最爱这张床,那时他刚学会爬,周围栏 板护着,不怕掉在地上,他学站,攀援着扶住栏板,骄傲无比地站起来,高度又 恰恰好。架子床宽敞光滑,小皓最喜欢和外公在上面玩,有时外公躺下,把一只 腿竖起来,小家伙就树熊似的手脚并用抱上去,呀呀地叫着“爬树树”,一会儿 又要骑马马,外公便笑呵呵地趴下,驮着他在大床上转圈,还发出各种奇怪的声 音,小皓每次都笑得嘎嘎响。有一张照片至今让人忍俊不禁,剃了光头的小皓, 想爬上架子床玩,床高,他使劲爬,小腿搭上去了,光着的小屁股却落在床沿外, 上下不得怎么办呢,扁着嘴就要哭出来,只好巴巴地望着外公等帮忙。   那段日子我爸的生活就是围着这个小外孙转,早上他很快乐地去买菜,买菜 回来妈妈煮饭,他便开始了一天的大事,哄外孙玩。他玩得很投入,经常爬在地 上,老花镜落到鼻尖,满头大汗地和小皓一起搭积木,砌沙堡,赛汽车。他还自 己动手做许多有趣的玩具,他曾做过一只木马,用彩笔绘上鬃毛、眼睛、嘴,马 腿下面装了四只轮子,前面还有缰绳可以拉着走,他拉着小皓在花园里神气地 “骑马”,引得许多小朋友一路追着跑。小皓爱车,我爸就把装洋酒的小木匣改 装一下,装上两个滑轮,挂在玩具汽车后面,那就是长长的货柜车厢了,想要一 部越野车,他能把人家不要的童车轮子拆下来,装在自行车后面做成预备轮胎, 小皓就相信那的确是一部越野车了。   装电视的大纸箱老爸也能变废为宝,他把纸箱盖子拆下来,做成尖尖的小屋 顶,涂上明亮的橙色,纸箱部分做成一间小屋,有窗有烟囱有门,四面墙是白色 的,窗子是横格图案的,门边装了真的不锈钢合叶,还有拉门的推手,孩子乐坏 了,藏在里面咯咯笑。   玩累了,就在那张架子床上,小皓躺在外公的臂弯里,甜甜地睡了,外公也 陪着他一起睡着。我来时在门边看着这一老一小,睡得真熟,还打着呼噜呢。   孩子一天天地大,爸妈也在一天天地老。也许年纪大了一个人睡更舒服,我 爸六十四岁那年开始和我妈分床,他把朝南的卧室和新大床让给妈妈,自己却要 了这张老架子床。虽然分了床,他一样关心妈妈的起居,有时晚上听到一声咳嗽, 也要起身过来看看,怕我妈不小心冷着了。他素来爱美,即使是一张老床,也要 布置得漂亮舒适。忙活了一天,他兴致勃勃地请我们参观。只见架子床靠里一边, 整整齐齐地摆着书本、台灯,闹钟,小床桌,笔筒,收音机,风油精,保温杯, 一应俱全,晚上他要喜欢静,就放下帐子,扭亮灯,看书或者写字,谁也打扰不 了,真是个惬意的小天地。   后来他病重的时候,住在医院里,还牵挂着这张架子床。那时他已经很瘦了, 瘦到早上护士来采血,很久都抽不出。他衰弱的睡眠总是被打断,巡房的医生, 挂水的护士,还有一批一批的实习生,病房的门开着,每一阵脚步声过去,他都 会突然睁开眼,看看吊瓶,看看我们,眼神如受惊的羔羊。开始他天天问,什么 时候能回家睡,家里的床舒服,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病会恶化得那么快,更没想 过会死,之后神志不大清楚,只是昏睡,但一听到要带他回家,会晓得连连点头。   他生命的最后几天就是在那张老架子床上,意识已经迷糊了,吃不下东西, 整天说胡话,连他的小外孙站在床边说,外公你快快好吧,他都昏沉地没有反应。 却有一晚,我给他盖好被子将要离去,他突然抬起一只手,我问他要什么,他却 清楚地说,“摸摸”,他是要摸摸我的头,妈妈和妹妹都过来,他也摸摸她们的 头,挨个叫我们的名字,然后他说,“人啊,就像天边的远来客。”语气轻松, 似是告别,我们哭了,他又说,“不要哭,可爱的女儿不要哭。”   那是他留给我们最后的话。   他大去那天,大悲咒唱急急密密,妈用柚子叶给他擦身,一边擦一边转过头 拭泪,怕有一滴掉在身上,他会去的不安。粤西风俗,去世之人睡过的床铺贴身 的衣物统统要烧掉扔弃,以消晦气不吉。那一天,在忙乱惊惶悲恸里,老架子床 就这样以最快的速度被人拆掉装车运走,我们甚至没来得及多看一眼。   他的房间空了,曾经放过床脚的地方落下细细的灰尘,衣柜也是空的,他的 大部分衣物都扔了,空得似乎连空气也没有,永远都要这么空下去。   他去的那几天,夜里风雨大作,我会想,爸爸会不会冷呢,他睡的地方那么 冷硬荒凉,遂又想到那张架子床,那床现在到了哪里?   我们很快就后悔了,为什么不坚持留下那张床,至少他的床是可以留住的, 尽管我们留不住他。我曾偷偷留下爸的格子衬衣,后来得知妈妈妹妹也和我一样。 我们留着他的毛笔字画太极剑挂包书籍还有收音机,依着原样,放在原处。卫生 间的挂钩上,还有他用剩的剃须刀片,大家心照不宣,两年了,挂在那里,一直 在那里。   如果物有知,它们是否和我一样,永远不肯明白这件事,爸离开了,不是出 差旅游或者看朋友,不是去个三两天或者三两年,他不会再回来。   他不会再回来,不会再用到那些毛笔书籍收音机和刀片,打到家里的电话, 再没有那个爽朗的“喂”,电视机边的躺椅再没有那个我一叫“爸”就回头的人, 父亲节买的礼物永远也送不出去了,——为什么到现在我都不信。   下个月妹妹要生小孩了,妈妈整天念叨着要买一张架子床,带孩子最方便, 可是看来看去总是不如意,不是颜色难看,就是栏板太低,油漆不亮,甚至嫌牙 板上的鸟画得不像,说来说去总是从前那张好,她看着我,头发白了一半,眼神 窈深地,“帮我找张好的,就像你爸从前买的那样。”   可是,这茫茫的世间,我该去哪里找张一模一样的架子床,我该去哪里找回 我的爸爸? ◇◇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