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大舅(散文)   第广龙   这个清明,我回了一次老家,到水桥沟里的北山,给父母上坟。大舅家就在 水桥沟,在一条河道边上。山上下来,必须的,要到大舅家坐坐。大舅见我,高 兴着,说回来上坟了。还说,今年,人在外地,能远路回来,到水桥沟的北山上 给先人上坟的,有三个人,我算一个。语气里,是肯定和赞许。   一定得吃饭。一年也就回来一次两次,到大舅家,吃饭是一定的。不吃饭, 大舅不让走。   吃的是饸絡面。不是自己压的,到村口的铺子里,拿面粉换的。现在的人, 图方便,吃的馒头,也是买现成的。农村也这样,家里不和面。汤自己调,就是 酸辣汤,里头一丁点碎菜叶,要滚,要漂浮零星的油花,是油泼辣子带进去的油 花。许多年前,来大舅家,就吃饸絡面。只要来,大舅就说,吃了饭再走,吃饸 絡面。   够不错了,顿顿有饸絡面吃,够不错了。大舅说,这几年,农民日子改善, 粮够吃,不为吃不饱发愁了。   还要喝酒。不能喝我拿来的酒,喝大舅的酒。大舅在箱子里摸索了一会儿, 手里多了个酒瓶子。我响应着,说那就喝。为了喝酒,舅母拌了个黄瓜。就这一 个下酒菜,没有别的。我清楚,不是舍不得,平时就这样。要再增加菜,没有。 再增加菜,就突破了平时的极限。平时,大舅自己喝酒,没有菜,干抿,也能喝 出滋味来。   没有多少闲钱,花用得节俭。在农村,也有天天吃肉的,也有回家时手里提 着点心盒子的。那是村干部,能打白条子,能卖地;那是自己有卡车四处跑运输 的;那是经营着果园和鱼塘的。都是些能人,脑子活泛的人。多数人,都刚刚温 饱。大舅是多数人里头的。   大舅家的院子,不大不小,几十年了,除了盖起坐西朝东两间大瓦房,没有 其他变化。就这,等于完成了一辈子的一件大事。原来,坐南朝北是两间土木结 构的平房,还保留着。紧挨西墙头,连了一间伙房。伙房还是伙房,平房便空下 了。大瓦房盖起来,开春后天暖了,就在大瓦房里住。大瓦房起了高台,水泥地, 亮堂,干净。天变冷了,人待不住了,闲置下大瓦房,又搬回平房。平房老旧, 泥地,却暖和。炕烧热,房子的温度就起来了,再架个炉子,烧几疙瘩煤,人能 在地上走,不冻脚。炉子兼顾烧开水,做饭。大瓦房间口大,费煤,要暖和,煤 不能断。不能图宽敞,过个冬,几吨煤冒了烟,不合算。水桥沟里的多数人家, 只要是盖了大瓦房的,甚至,盖了二层楼的,都这样。稀的稠的,啥都有,这样 的日子,还没有来。   小时候,我总觉得,大舅本事大。到我们家,帮着合泥,铁锨翻飞不停;抱 大石头,弯腰就抱起来,还能抱着走。实际上,我把身上有劲,能干重活,和有 本事联系到一起了。记得我爸领着我,到我爷的坟上去,经过一块玉米地,会说, 这是你大舅的地。如果夏天上山,也会长着小麦。这是在分田到户以后了,以前, 是生产队的地,是集体的地。大舅是种地的,再勤快,土里头刨出来的,还是土 疙瘩。   山里的地,靠天吃饭,就是多打了粮食,不能都换成钱。而且,由于地少, 地里的活路,再辛苦,一种一收外,还是清闲多。大舅也愿意改善处境,而且有 行动,养过花,这是需要技术的,一院子的苗苗,伺弄了一年,蔫塌塌的,病殃 殃的,自己都看不下去。只好清除了,原种韭菜,种下自己吃。   借着水桥沟离城近,大舅贩菜,贩西瓜,倒有些收入。就是批发来,拉架子 车上,到路口,到人多处卖。也不吆喝,自然有人过来,天快黑了,也卖得差不 多了。剩下的,低价处理。这样下来,最多也就挣个酱油醋,挣个针线。发财不 可能,发财动静要大,大舅没有资本,也没有胆量。   在我看来,家族里头,大舅的角色,似乎重要,却少有挑头主事的机会。他 前头两个姐,虽然没有拦挡他,总得敬重着,商量着,这是基本礼节,于是,大 舅无法实现我说了算的超越。而且,我的外婆,执掌着内外,躺炕上,拐棍捏手 里,该决定的便决定了,轮不上大舅表现。后来,给大舅成家,不久,便确定由 碎舅养老送终,大舅单另出去过。这更让大舅在参与事务时,失去了硬气的支撑。   大舅爱喝酒,爱打牌,似乎与所处的身份和位置,有一定的关系。但也不能 认为,大舅便堕落了,自己嫌弃自己了。打牌都是毛毛钱进出,主要为了消磨时 间,为了愉快。   我只是在父亲出殡前一晚,看过大舅打牌。该安顿的,都妥当了,一夜不能 睡,便打牌。在陇东,这没有不敬的意思,和葬礼上唱戏一样,几乎成为习俗。 说到这里,我得感谢大舅,父亲去世,母亲去世,都是大舅主持操办,叫阴阳, 挖坟坑,定时辰,这些程序上的,讲究上的,大舅在农村多有见识,知道怎么才 合适,才保险。有大舅做主,我们兄弟几个,心里踏实。这种时候,大舅的能耐, 也得到了展示。我虽然伤心着,但大舅说的做的,我佩服。父母去世前后,我每 次回家,都去大舅家,其中有礼节上的原因,也是觉得,得依靠大舅,才能周全 对父母的孝道。大舅也明白他的重要,往大门外抬举棺材时,大舅把刚戴上的孝 帽取下来,摔倒在棺材背上,说:孝帽抹到棺材上了。这是一句俗语,意思是, 给人送终,心尽到了,尽到最后了。   大舅喝酒,可是有酒量的。我出来工作后,过节回去,平时回去,都和大舅 喝酒。划拳,我划不过,我们兄弟几个,都划不过。大舅划拳,声音响亮,反应 快,似乎都超前判断对方出什么拳。大舅拳上不让人,酒可以代,不然,划半天, 自己喝不上酒。我估计,大舅喝两斤酒,也不会醉。因为,弟弟结婚,大舅在酒 席上喝了几圈,酒席散了,说他高兴,还要喝,又到家里,我哥和我陪着喝,喝 了两瓶。我俩喝躺下了,大舅一个人走着回去了。   大舅平时喝酒,都是五块钱左右的白酒,农村人,价高的酒,偶尔喝,平时, 五块钱左右的酒,也不是轻易就能喝上的。超过十块钱,大舅说是好酒,超过十 五块的,那就更值得喝了。以前,我困难,给大舅拿的酒,也要超过十块,后来, 我把几百块钱的酒,也给大舅送过。我发现,大舅也是好面子的,好酒放他那里, 不自己喝,家里来人了,才拿出来,还要炫耀,说,这是我外甥送的酒。   这一次我回去,在大舅家喝酒,只喝了一瓶,没敢再喝。大舅快六十的人了, 酒量也衰退了,喝上几杯,说话都不整齐了。还是一起多说说话,舅母也劝说, 别再喝了,再喝你大舅就倒了。一条小黄狗,老往大舅怀里钻,大舅打一巴掌, 出溜到一边,一会儿,又来了,继续依偎在大舅身边。我留意了一下,大瓦房里, 没有摆放多少家当,显得空落。我坐的沙发,看着眼熟,几个木板凳,我也认识。 这是我十年前从庆阳往西安搬家,淘汰不要,雇车拉回去的。我哥说,放家里占 地方,母亲在世时,说老是麻烦大舅,就做了人情了。就明白,大舅日子的紧张, 是难以和缓过来的,但是,听不到叹气,也没有抱怨。大舅说,人好着,该有的 会来,不该有的别想。不过,大舅说,水桥沟里的北山,中间挖开一道深壕,要 修高速公路,有人联系了,可以帮着看到工地,一个月给好几百呢。   这就是我的大舅,活了大半辈子,没有波澜,只有平淡。人群之中,能人有, 笨人也有,他都靠不上。只有亲人,熟悉的人,能把他区别出来。多少人,就这 样活着。大舅也这样过着他的日子,一天,又一天。 ◇◇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