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窦芽   格桑梅朵   窦芽,是个不确的名字。因为她没有大名,我取了她小名“窦丫”的谐音, 用这个来纪念她。   她生前什么也没有,我除了擅自在文字里给她一个名字,还能给她什么呢?   认识窦芽时,谭香子已经死了,我家另盖了房子,从村子西头搬到了东头。 我胆子小,姥姥总怕什么吓到我,轻易不让自己出去玩。山里人家,又满族朝族 人杂居。朝族人喜食狗肉,满族人敬狗如亲。所以几乎家家都养几条狗,偏偏我 最怕狗。这使得我成了哥姐的累赘,他们经常为不领我出门,挨母亲的骂。   哥认识窦芽的哥哥,于是,窦芽就成了领我玩的人。   其实她比我大七八岁,和我姐姐差不多大;姐姐已经上五年级了,她没条件 上学,连大名都没起。农村都是上学才起学名的。   窦芽怎么开始和我熟悉的,我不记得了。关于她的第一个记忆,就是她在我 家吃粘豆包。那个场面,和最后我看到的她的坟一样,清晰得像一幕哑剧。   无声总是更有力,我一次次体认了它。   那是正月初几吧,因为我家的年还没算过完,标志就是,姥姥还每天中午在 我饿时,用炉子给我烙粘豆包。那时,黄米是仅次于白面的细粮,家家只有很少 的量,粘豆包从过小年开始吃,能吃到正月十五的人家不多。我那天正在等炉子 上的豆包热透,窦芽就来了。   她是个瘦小的女孩,不像有十二三岁;容长脸,有点发黄,眉毛弯弯淡淡的, 眼睛大,不知是不是脸瘦显的;两条辫子齐腰;身上的蓝棉袄,补丁色杂,袖子 有些短,露出的一截手臂,冻得红红的;棉裤很单薄,鞋子也是。   姥姥让她靠近炉子,我光顾自己吃豆包了,听到了姥姥让窦芽吃,直到母亲 和姥姥连声说“别烫着,别烫着!”,我才看她,一看就惊呆了。   我知道当时和后来的联想都是不好的,但除此而外,我想不出更恰当的:她 就像一个饿疯了的猪,不分干稀地吞咽槽子里的食物;脸上、嘴角,都是食物溅 起的脏污。   她的样子更狼狈,因为豆包是热的,她可能吞咽时没来得及注意,咽下去才 觉得烫到胃了,不由自主地在地上转圈、拍胸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泪也 下来了。   当她大声哭的时候,我看到姥姥和母亲眼睛红了。长大后才明白,她不仅仅 是被烫得难受,是难为情才哭的。   那天她一直哭到全身抽动,后来想想那应该是胃痉挛。   从那时开始,我吃什么都想着她。母亲有时会反对,那时谁家是宽裕的呢。 但姥姥很宠我,会偷偷给我多留一点。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良善,也许是为她多领 我玩。我对她的一点好,总会换来她对我的更多的照顾。为了护着我,她有时凶 得我看了都害怕。   有一次,村里的徐大胖子放狗吓唬我,我发烧了好几天。窦芽每天都来看我, 她眼睛好像在冒火,咬着牙,恨恨地和我说,她一定药死徐家的狗。   听着是解气,可谁敢动徐家呢。   儿时我相信,人,是有天生的好坏的,就是因为徐大胖子。我认为他全家是 天生的坏蛋。   大胖子才十四五岁,就谁都不敢惹。他父亲是公社革委会主任,是个多大的 官,我不懂,但他家在村里,是最特殊的,母亲总让我们躲着他,连吓得我发烧 了,母亲还哄着他,说让他多照顾我,我还小之类的。这使我第一次知道,人是 有高低的,有人是不能惹的。长大后才明白,母亲也是为保护家人和亲友,我家 是外来户,一有事,牵及的是接收我家落户的关大爷。   可窦芽的安慰,不止停留在嘴上,她先是去砸徐家的门,而后真去给徐家的 狗下药,但让徐家抓到了。奇怪的是,一向豪横的徐家,竟然没怎么声张。听了 了解情况的关大爷的话,我才知道,原来徐家是欠着窦芽家一条人命的。   窦芽的父亲,死在“四清”运动,母亲精神就不太正常了。这是我家搬来之 前的事。窦芽说不清,关大爷的话,我当时也不大懂,后来了解,那是66年的一 场运动。听长辈说了许多顺口溜:先查党,后查团,最后再查老社员等等。   窦芽的父亲,是当时大队会计。徐大胖子的父亲,检举窦会计有财物问题。 那时是只要被检举,就肯定要有所交代;被打得受不了的人,有时也宁肯胡说有 问题,来躲避一时。窦会计不认,徐父不放过,结果倔强的窦会计,上吊死了。   窦芽的家,只剩下半疯不傻的母亲,三个大小不一的孩子,家就不再像家了。   我那时不懂得偶然、命运的话,只觉得窦芽很可怜,但她总说我可怜,说爱 哭的人,才可怜。不知是不是她真这么认为的,却真的只要我哭,就什么要求都 答应我。这使得我俩冒了一次很大的险,也成为我对她记忆中最忘不掉的温暖。   我至今也说不清为什么,只要一看到宽大的、看不到尽头的路,就想向前走。 村子东头上去,就是国道。那是我从没见过的,那么宽,那么平,远方像没尽头。   那天我和窦芽去挖野菜,就在国道的下边地里。我要上国道看看。站在道边, 偶尔有汽车过去,一阵风似的快。我向前走;窦芽不让,我也不懂为什么那么执 拗,还哭起来。窦芽就同意了。   那是个七月的黄昏,炎热散尽,天光半壁青蓝,半壁暖黄;路上无人车少, 一边山色黛绿,一边庄稼草木清香。我相信孩子是天生的自然之子,因为那时我 走着时感觉到的幸福,长大后再也没体会到。   可我俩不知道,国道和乡间小路不同,就是没有那么多岔路口,还和下面的 地隔着很深的沟。太高兴了,就不自觉走了很远;然后发现,回去,只有顺着原 路,那就是逆行。那是不行的,大人讲过:逆行犯法,车压死不偿命;往前走, 也不知道岔路口在哪里。天竟迅速黑了,而我,也走不动了。   接下去的事,是我从没忘的:   窦芽把我俩的菜篮都扔下沟,沿着原路,背着我,一只手在我身后搂着,一 只手挥舞着挖菜的刀,不时大喊着:“这里有人啊!这里有人!别压我们啊!”。 她的声音里,是有恐惧的,却没哭,也不让我哭,说好听有没有车从身后上来。   害怕,时间就漫长得可怕。等到我父母哥哥找来时,我竟觉得好几天没见到 亲人,窦芽的嗓子都哑了。母亲搂着她时,我没哭,她倒放声大哭起来,却一句 也没怨我,连声给母亲道歉。   就是在第二年的春天,窦芽吃生了芽的土豆,中毒死了。   我当时肯定是大哭来着,但母亲还是没同意我去最后看看她。   窦芽是晚上悄然死去的。疯傻的母亲,不在家的哥哥,身边的弟弟,没人知 道,无人相帮。听母亲说:窦芽脸色铁青,几乎连胆汁都吐尽了。而她家除了有 半囤子生芽子的土豆,连一粒米也没有。想来她是想自己试试,生芽子的土豆能 不能吃,家里别人才没出事的。   不久,我竟然不期然见到她的坟茔。   其实那只是村头路边的一个土包,就像窦芽那么单薄。已经是初春三月,不 久就会有隐隐的绿色了,那时坟上还会长出各色的野花来。这我都知道。   也知道,这一切都和窦芽没有关系了。看到坟,我知道窦芽消失了。死,就 是消失了,再也没有了。   连我的哭,她也不在乎了。   因为,窦芽曾经在乎我哭的;她沉睡不起,就是不在乎了。   我想送她一个名字,因为我在乎。 ◇◇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