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最后的外婆(散文)   作者:故园   外婆被人抬到我家的时候,我才五岁多一点,成日挂着清汤鼻涕。第一眼见 到蜷缩在担架上的外婆,非常害怕。她手如枯藤,面似烟叶,是那么瘦小、苍老、 蜡黄。让我想起风化了的蝉蜕,仿佛随时都有破碎的危险。   外婆前半生讨过米,后成家育有俩女,即我的母亲和姨妈。外公很早就病逝, 外婆独自哺养她俩,直至她们长大成人,远嫁它乡。外婆一直独在老家生活。在 风烛残年的七十多岁,外婆终于疾病缠身,如一段朽木,轰然坍塌,卧床不起。 母亲让人把外婆抬到了我家。   外婆被安置在房中的一角,终日躺在床上咳嗽抽搐,吐痰不尽;喉咙老是咕 噜噜作响,如拉风箱。父亲常年在外,家中只有母亲料理。到吃饭时,我才忆起 外婆的存在。因母亲每餐都要端一碗饭菜,放在外婆的床头。那饭菜少如猫食, 但外婆仍很难吃完。每次咳出的血痰都在一只搪瓷缸中,由母亲倒掉。若母亲出 外劳动,便嘱咐我帮助清理。但我少不更事,又嫌太脏,很少去倒掉。母亲回家 后很生气,训斥我多次。我坚决不从,并委曲地哭了起来。见此,母亲只得作罢。   外婆的枕边有一方手帕,包裹着一沓钱。她清醒时,笑着向我招手,给我一 毛两毛的。我很高兴,拿了钱去买糖吃。儿时口馋,吃糖上瘾,又无钱,便缠着 外婆要。母亲知道后,说那钱是外婆积蓄一生的血汗钱,不能要。我不大乐意, 心想:不就是几毛钱吗,她留着干嘛。   有一天,我对外婆说,我帮你倒一次痰,你给我两毛钱。外婆听了,竟很高 兴。于是我俩各自信守承诺,我倒痰,她付帐,我就天天有了糖吃。这事一直瞒 着母亲。母亲看见我每日主动倒痰,连连夸我是个懂事的孩子。那段时间,我逍 遥快活无比。   但这种好日子没有持续多久。两个月后,到了冬天,雪特别大,天气寒冷。 外婆的病陡然加重,连续几天水米不进。按照当地的风俗,人若在异地过世,是 不能运回老家安葬的。外婆无论在清醒或迷糊中,一直用手势和含糊不清的声音, 表达她要回老家。如此,母亲只得雇人将奄奄一息的外婆重新抬了回去。   外婆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又回到了她熟悉的环境中。我也随母亲一道,来 到外婆的泥屋里。母亲把外婆安置好后,就四处打扫卫生。还找来一只青花瓷罐, 里面盛满了红糖,放在外婆身边。直到第三天,屋里才来了一位客人,是姨父。 母亲很热情,做了一碗红糖烙糍粑给他。姨父没有客套,我在一旁涎水直流,他 视而不见,自顾大口地吃了起来。吃着吃着,他突然与母亲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大致原因是埋怨母亲这个时候不该送外婆回家。说姨有病,自己又忙,现在送回 来,外婆若一时不死,无人照料。母亲很是委曲。姨父吃完糍粑,抹了抹嘴巴, 拂袖而去,俩人不欢而散。姨父自始至终,没有进房看行将就去的外婆一眼。处 于半昏迷中的外婆,自然也不可能知道外面的一切。   外婆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几天后的一天夜里,我突然被母亲从另外一个 房间发出的哭声所惊醒。那哭声渗入我的每一个毛孔,睁开眼睛,漆黑一片。我 惊恐地哭喊着母亲。母亲忙进屋抱起了我,边哭边告诉我,外婆死了。人死了, 又是怎样,我十分懵懂。但看见母亲悲伤的样子,心头也沉重起来。母亲抱着我 进了外婆的房间。外婆的一只手仍放在糖罐中。或许在最后的时刻,清苦一生的 外婆,执拗地想品尝一次生活的甘甜。但近在咫尺的梦想,却再也无法实现。   外婆一死,屋里突然忙碌热闹起来。乡里乡外的,远亲近邻的,来了百号人。 姨父家也拖儿带女来了很多位。母亲和姨父用外婆手帕里的钱,置了一口棺材, 还请了当地的名厨,在门口搭了个土灶,置上硕大的铁锅,买来了小山般的鱼肉。 忙了两日,到了出殡的那天,吃“大肉”开始了,二十多张桌子,排成长龙。大 家筹斛交错,喧哗不绝,甚是热闹。母亲仍伏在棺材上哭泣。但沉浸在美食中的 人们,没有人理睬母亲,没有人理睬静静睡在棺中的外婆。姨父忙得不可开交, 不断与人猜拳斗酒,满脸红光。有人大夸姨父把丧宴办得体面风光。但我知道, 哭泣的母亲也知道,他们吃掉的是外婆一生的积蓄。     外婆就要“上山”了。有男人提了斧子,要在每位来宾的衣上割下一块布, 放入棺材里,以示对死者的敬意。大家都给内衣或外衣的反面让他下斧,可轮到 割我的衣服时,竟木讷地把母亲刚给我换上的一件新兰布衣裳,让割布人割走了 一大块衣角,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我欠外婆的太多太多?   多年后我长大成人,仍偶尔想到外婆,想起她孤独在病榻上的情景,心中满 是愧疚。如果是现在,外婆要我倒痰,我还会要钱吗?然而,外婆再也不指望我 帮她作些什么。我再也没有了外婆。 ◇◇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