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短篇小说:   成人礼   厚圃   好多年前,仙桥街的尾巴上开了一家剃头铺。剃头铺挨着池塘,房子破旧, 后墙有一截浸在水里,夏天好凉快。池塘的边上有座小庙,供着百爷公。百爷公 具体管什么,我不大清楚,只知道它会保佑人畜平安。池塘的水绿得发黑,滑腻 腻的,阳光在波尖上跳跃,远远望去,像有无数的水珠在巨大而肥厚的荷叶上滚 动。池塘四周,养鱼人用白灰画了一个个圆圈,说是人脸,吓水獭的。水獭爱偷 鱼,吃得肥滚滚,一旦被养鱼人逮住,就会被剥皮破肚,用南姜、豆豉焖煮下酒。   在我的印象中,那家剃头铺的西墙,挂着一面四方大镜,底部水银驳蚀,还 有一片熟牛皮,被蹭得肮脏油亮。镜子下面,有一木架,窄窄的,像道暗影,上 面杂乱地放着剪刀、推子、梳子、剃刀、粉扑、耳耙一类搵食的家伙。屋子不大, 光线却不错,一大早,阳光便穿过后窗,落在断砖砌成的水池上。那水池有三尺 高,臂展长,客人剃完头就踱过去,坐在条凳上等待冲洗。对于有些男人来说, 这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因为俏丽的老板娘阿娟就要出场了。她扭动腰肢,托一 瓶兑好的香皂水,翘起兰花指,那仪态犹如观音娘娘手持净瓶,欲以甘露滋润万 物。粘稠的香皂水一点点地滴在客人头上,凉浸浸、麻酥酥的。她纤长的手指开 始来来回回地抓挠,那样子好像乐师对着古筝投入地弹奏。有泡沫蓬松地冒出来, 雪花般地覆盖了“黑草地”。无论严寒酷暑,总有一弯暖暖的清水,从壶嘴飞下, 渗入头皮,汪开来,顺着发绺、鼻尖落入水池里。水池的出水口很小,有时被成 团的头发堵住,漂着泡沫的水便流得极慢,在铁丝罩上堆起了白白的花儿。   剃头铺的老板叫杜顺,四十上下,刀条脸,小眼睛,高瘦个儿,爱喝酒,每 回喝得像个红脸关公。就这样,他带着股很冲的酒气给客人剃头。别看他醉醺醺 的,却从未失手过。老杜的老婆、也就是阿娟,比他要年轻十几岁,又细又挑的 眉毛,两只眼睛会说话,嘴巴跟抹了蜜似的甜。仙桥街人都知道她是邻镇的,家 庭成份不好,被耽误了,只能胡乱找个人家。   那些臭男人想阿娟,又不好意思来,就打着帮衬老杜的旗号。我倒是不想来, 每回老杜总要我让这个让那个的。可是我不能不来,谁叫他是我父亲的拜把兄弟?   我要说的是一个夏天的中午,日头很毒,热气贴着地皮颤动,房屋像快要燃 起来一样,街上几乎见不到什么行人。四周很静,静得听得到木头因曝晒而裂开 的响声。我混混沌沌地坐在那条被无数个屁股蹭得锃亮的长凳上,两条悬空的腿 不停地甩动,接榫处发出了吱吱吜吜乏味的叫声。我在等该死的大脖子老赵。   老赵的脖子上有个红亮的大瘤,走起路来歪着脑袋,像一只觅食的番鸭。   在这样一个炎热的中午,连爱说爱笑的阿娟也打不起精神来,两三个盘碗在 她手里叮叮当当地转动了老半天,中间还停下来,发了一会儿愣,魂儿不知游到 哪里去了。洗完了碗筷,她又从门后抽出把苕帚,弯下腰,慢腾腾地将一团团的 黑发扫成一堆。   有道白亮亮的影子如肥鱼般游进了我眼睛的余光里,我的腿一下不动了。   阿娟扫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恨了我一眼。   “小东西。”她扯了扯领口低低地骂了一句。   我的目光呼地飞开。   剃头铺隔壁卖水果的张小妹说,阿娟的胸脯那么高,是假的,是往奶罩里填 了海棉。   张小妹曾经是仙桥街最引人注目的靓女,火辣身材,胆子又大,敢到处显山 露水,嫩后生见了都脸红。自从阿娟嫁过来,她就迅速黯淡,变得没市场了。有 一天,我和小永几个在街心水泥地上钉了枚镍币,然后躲到一边观“景”。那天 日光如水,大街像条宽阔而空虚的河流,那枚崭新的镍币犹如一枚小贝壳,熠熠 发光。阿娟来了,她一弯腰,两大半白滚滚的奶子就从领口袒出来,天哪,真是 一山更比一山高啊。   好不容易盼到老赵把头剃完,我赶紧跑过去把座位占住。可是,叫我担心的 事还是发生了,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我的哥们小永被他父亲拎着耳朵像头肥猪 嘟嘟囔囔地撞进来。   “反了你,小小年纪,学人家剃什么流氓头。”他父亲粗着嗓门骂儿子,感 觉却像在责备老杜。   刚才在外面我还碰见乌强,他笑嘻嘻地凑到我耳边说,小永的小鸡鸡痒了? 这回肯定要倒大霉。   老杜摊着手解释说:“你儿子非要我照着电视里的明星剃,香港人就喜欢这 种派头,长头发,大鬓脚。”   我们镇文化站有台黑白电视机,每天晚上就像打开了月光宝盒,熠熠发亮, 把几条街的老人小孩全吸引过来,闹哄哄地挤成一堆跟烤火似的。   “老张,你说怎么弄?”老杜瞪着眼睛满脸的不高兴。要是每个人都来返工, 都要他剃两遍,那生意还怎么做啊?   老张说:“就平头,越短越好。”   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把位子让给了小永。   小永不肯坐,老杜就像往瓦罐里装酸菜硬把他压进去。屁股都落在椅子上了, 他还要装模作样地挣扎两下子,像要竭力挽回一丝脸面。老张可不像老杜那么客 气,大手一叉,把小永摁进了个牛饮水,两只眼睛只能盯着自己的脚尖。   老杜就趁机上推子。那个黑乎乎的家伙像拉犁的牛,从小永的头顶呼呼地走 过,排下一道道青白的头皮。有好几回,小永抬起头来,狠狠地剜了他父亲一眼, 嘴里念念有辞,像在诅咒他不得好死。   剃平头就像割草是件粗活,没什么好讲究的,转眼间新潮的小永又恢复到过 去那个土里土气的模样。我过去拍拍他肩,安慰他说:“剃得不错。”   这句话一箭双雕,既抚摸了小永的疼痛,又拍了老杜的马屁,等会儿他好专 心给我干活。   专拣软柿子捏的小永对我凶得像条狗,“不错个屁!”   “这下真的该你了。”   老杜毫不客气地把我的头扳正,托住,生怕掉下去一样,然后往后一仰,觑 着眼,摆出一副认真观察、谨慎入手的样子,就好像他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发型师。   我正要说点什么,他突然又撒手不管了,踮着脚尖溜到一边去。   老杜就这衰样,在他眼里我永远都是个屁股都不会擦的小傻冒。   待他慌里慌张地跑过来,阿娟的咒骂声也紧跟而来,“死酒鬼!‘好吃不如 懒做’,干脆关门算了,你赚的钱还不够你买酒喝……”   老杜浑身散发着酒气,一声不吭地用指甲奋力掏着自己的耳洞。   我不喜欢老杜用蜡黄的长指甲把我们的头皮抓得沙沙直响,我更受不了他耳 洞里的那撮黑毛。有一次我忍无可忍地问:“你为什么不把你、你耳朵里的…… 那些毛剪掉?”   他嘘了一声,神秘地说:“你不懂,这叫厕上樱花——算命先生说过,旺 财!”   “旺财还用得着给人剃头?”我皱起鼻子不屑地说。   “闭上你的臭嘴。剃头怎么啦?行行出状元,捡破烂的还成破烂王呢。”   “算命先生还说你喜得贵子,怎么就没见你生出来?”我轻蔑地扫了他一眼。   这下可真捅了马蜂窝了,谁不知道阿娟嫁给老杜好几年,肚子始终没有变化。 老杜就天天打她,没夜没日地捣腾,最终还是没有效果。听说阿娟一怒之下跑到 医院做了检查,回来后老杜就矮了三分,酒越喝越多。   大家心知肚明,老杜变得那么怕阿娟,一定是有什么把柄被她捏住。   我的话无异于给这对夫妇的伤疤上撒了一把盐。阿娟气得快不行,要不是老 杜拦住,她非得给我一耳光。   “我们不想要,吹咩?要是生个像你这样的儿子,不把我们气死才怪呢。” 老杜故意这么说,又大声问我,“快说,留长点还是短点?”   “你能给我剃小永的那种头吗?”   “平头?”   “飞机头。”   我卯足了劲说。   他足足看了我一分钟,说:“喔喔,你是不是也想让我返工吧?老子吃饱了 撑着。”   我正想答话,就听到门边传来一阵掌了铁的皮鞋声,脆脆的。屋里暗了一下, 有人进来。   “肖镇长?”老杜扭过头去,烫到似的叫起来。   镜子里出现了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穿着白衬衫,皮肤也白,头发抹过发蜡, 梳得光溜溜的,苍蝇在上面怕要站不住脚。他的样子看上去要比老杜年轻个好几 岁。   老杜停下了手头的活,弓着龙虾腰问:“你都好久没来了,又去城里开会?”   镇长凑到镜子前,察看着布满红丝的眼睛,敷衍地说:“上头来人,陪他们 四周转转。你们生意还好吧?”   “还好还好。”老杜边说边推我,见我死死抓着扶手不肯动,就压低声音说, “小子,快下来,让大人先剃。”   我摸着阴阳头愤怒地抗议:“我的头是不是要剃到晚上?让了一个又一个。”   “去去去,一边呆着,”老杜赶牲畜似地朝我低吼,又仰起脸,像在跟我又 像在跟镇长说:“领导的时间多宝贵呀,操心的那可是大事情。”   我一离座,老杜就拿起毛巾抽了几下,不知道是在清理椅子上的发屑还是在 给它降温。   “早上我还掐着指头算呢,快一个月了,你的头发也该长长了。差点我就让 阿娟去请呢。”   “阿娟呢?出去了?”镇长坐下来,架起一条腿问。   老杜还没回答,就有轻轻的几声娇笑,在空气中丝缕般地扯开来。   “在呢,您老人家一来,就跟查户口似的。”   阿娟从后边的茅房里急冲冲跑出来,手没闲着,给裤腰侧边的小带子打结。 午间的疲态在她脸上一扫而光,生火,煮水,泡功夫茶,动作麻利得很。茶熟了, 她又一小杯一小杯地端给镇长喝。茶香在空气中弥散,把我馋得不停地咽口水, 却没人招呼我喝一杯。看着这对势利鬼,我的肺都快气炸了。   镇长的头终于剃完了,老杜解开系在他身上的罩单,哗哗地抖了两下,空气 中似乎充满了纤细的毛发,把我的鼻孔弄得痒痒的。接下来,该阿娟给镇长洗头 了。   我噌地凑上前,可镇长并不急,他坐在那里,稳如泰山,边唿噜噜地喝茶边 冲着阿娟笑,“呵呵,这茶不错,不错。”   “哪有这样吹嘘自己的?”阿娟的声音跟叫春似的,听得我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可是您上次捎来的‘一枝春’呀。”   “瞧我这记性,哈哈,刚刚人家还给了几包好烟,惦记着给老杜捎来,没想 到一转身就忘了。”   镇长的目光还在阿娟的脸蛋上赖着不走。   “不用不用,您看您已经把我们照顾得这么周全了。”老杜赶紧说。   镇长站起身来,转了转脖子,甩了甩胳膊,活络一下筋骨,爽朗地说:“谁 叫咱俩是老同学呀。”   见到我抢到座位上,老杜狠狠地推了我一把,就不再说话,嘴巴绷得紧紧的, 对着我的头东一剪西一剪,叉干草似的,头发纷纷扬扬地从我的眼前飘落下去。   虽说老杜从不收我的剃头钱,我还是窝了一肚子火。下次不来了,这点钱老 子又不是掏不起?我在父亲面前不止一次地发过这样的牢骚。父亲有父亲的道理, 他说你去不是为了省钱,你去是给你杜叔叔“做脸”。   我知道,男人与男人之间,最讲究的就是面子。   很快,阴阳头变成了青皮梨。我对着镜子转动着脑瓜,准备给老杜挑刺,没 想到水池那个不易觉察的角落一下子闪进了镜子里,抢入了我的眼帘。阿娟的屁 股像口大锅挂在那里,有只手在上面又捏又掐,像在检查篮球的气儿足不足,够 不够弹力。我敢说,那只手绝非阿娟的手,阿娟的手纤长,白嫩,哪有这么粗的 骨节和筋络?我吓得赶紧闭上眼睛。不可能,一定是看走眼了。我使劲地夹了夹 眼,又忍不住地扭过头去。我突然的举动把老杜吓坏了,他拿着推子的手悬在半 空中,眼睛也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我还没看清楚,脑瓜就被老杜粗鲁地旋过来。   他的双手扶着我的肩,不停地战栗,那种战栗像冷到了极点。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老杜哪还有心思干活?他面如死灰地僵在那里,眼睛死 死地盯着镜里,惊讶,沮丧,还有一种被逼入死角的恐惧。   镇长洗好头,缠了条雪白的毛巾,看起来像个阿拉伯人。他趴在水池边上, 由阿娟替他松骨。极少有客人得到这样的优待。阿娟合起手掌,一心一意地敲打 着镇长的脊椎骨,笃笃的空响和镇长的哼哼唧唧变得格外刺耳。   镇长过来时,老杜早就虚位以待。我坐在条凳上,屏住呼吸,心里有种预感, 某件惊心动魄的事正等待着他们,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老杜替他的老同学围上罩衣,又细心地在他的脖子上垫了条干净的毛巾,调 整好椅背,两只手搭在他肩上,轻轻一按,他就斜斜地滑下去,眼睛微闭,那惬 意的样子像在沙滩上晒太阳。   老杜开始往他的唇上、腮边、下巴抹肥皂水。我看见镇长不停地咽口水,喉 结处像毛根没拔净的鸭脖,长满了青蓝色的胡茬。   老杜转过身去,挑了把剃刀,对着那块熟牛皮使劲地蹭了几下,像戏里“白 鼻头(花花公子)”玩折扇一样绕着虎口旋了几转,半空中立刻划出一圈圈白光。   阿娟不经意地抬头,碰到老杜的目光,像被什么击中,差点叫出声来。她的 手下意识地扶住池沿,帮发软的双腿托住身体。   老杜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似笑非笑,这种怪怪的表情谁见了一辈子都忘不掉。   镇长还在闭目养神,对慢慢逼近的危险浑然不觉。他听见老杜响响地咳了一 声,似乎往地上射了口浓痰。   “老同学,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老杜从喉底挤出的声音发出微微的颤抖。   镇长似乎觉察到了,蹙了蹙眉头。自从他当了镇长,老杜就再也不敢以老同 学相称了。   “什么事?”   “阿娟的体检报告是不是你找人办的?”   镇长像被噪音吵醒了一般,微微睁开眼。老杜的脸离他极近,都变形了,像 要把他的脸压成了煎饼。   “我让那条‘母狗’怀上了。”老杜轻轻地说。   “你当真拿李寡妇试了?我不过随便跟你开个玩笑。”   镇长压低声音说,眼珠子直往下找,眼皮底下的刀柄渐渐地清晰起来,这时 他才感觉到脖子上挂着的那一丝冰凉,如细细的寒风掠过。他的心忽地沉了下去。   “我哪敢不听您的,镇长大人。”老杜明白了,自己果真上了这对狗男女的 当。   “你要干什么?”镇长将收回的目光狠狠地掷在老杜脸上。   “我想听你说实话。”   “你想听我说实话?好,我说给你听——李老三把你踩在脚下,是谁把你拽 起来让你骑到他的头上去?是谁给你开的剃头铺?是谁帮你讨了个如花似玉的媳 妇儿?是谁他妈的一年到头对你有求必应让你活得像个人样?老子,是老子!狗 杂种,这些就是大实话。”   镇长面无惧色。他当过地雷兵,早把生死看得比纸还轻。   “你对我的好,我念你一辈子。”   老杜像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剥光了衣衫,羞惭难当,直淌虚汗。   “好,做人不忘本就好。”镇长大大声地说,像在给这件事下结论。   “可是,阿娟已经是我的老婆了,跟以前不一样了。”老杜嗫嚅地说。   “哼,不一样?”镇长发出了冷笑,“她要是生得了孩子,哪还有你的份? 做梦去吧!”   老杜的手又开始抖起来,然后是肩膀、胳膊和牙齿。老同学,他的大媒,原 来是把他当成垃圾桶,玩够了,把阿娟丢进来,想玩了,又捡回去。他真想一刀 切下去,让鲜血喷溅,再转身干掉那个贱人,然后自己结果自己。可是,他被镇 长那股理直气壮、视死如归的气魄震住了,竟是老半天不敢动弹。   “没有我,你能给她什么?”镇长缓缓地闭上眼睛,平静而又安详,“老杜 啊老杜,你是拿剃刀的,我是拿公章的,这就是命。如果你不认命,我也不认命, 这个世界就会乱套了。”   “乱套?乱套?”老杜哑着声,把这几个字搁在嘴里嚼着,仿佛可以嚼出什 么滋味来。   “给我快点,他们还在等我开会呢。”   我看见老杜挺直的身板像个遭火烤的鱿鱼干,蜷曲,收缩。他的手开始滞重 而缓慢地移动,前前后后忙活开来。   凝固的空气像是解了冻,哗啦啦地流动出声音。   阿娟长长地舒了口气,苏醒了一样,眼睛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她捡起掉 在地上的毛巾,一瘸一拐地晃到后头去。   “老杜,你今天的手脚真不利索。”镇长用调侃的语气说。   老杜犹豫了一下,哼哼哈哈地敷衍,“细心一点好,细心一点好。”   剃完头,镇长摸出几张崭新的钞票,用力拍在木架上,背起了双手,大摇大 摆地走出那道窄门,没一会儿又折回来,朗声说:“我那辆单车要换了,什么时 候叫阿娟过来骑走。”   四周很快又恢复了阒静。   老杜不知喊了几遍,我才回过神来。我朝门口望了望,证实没人再来,这才 战战兢兢地爬上椅子上,用镇长的余温温暖着我冰冷的屁股蛋。   老杜默不作声地给我胡乱收拾了一下,说:“好了。”   “还没剃胡子呢。”   就为这事,我已向他交涉过无数次。   “小猪光溜溜,哪里来的毛呀……”   老杜故作轻松地说,跟以往不同的是,他真地拿起了剃刀。   “好你个老杜,终于没把我当孩子了。”我得意地想。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就羡慕梁山好汉们那一脸的胡须。男人不长胡子,就 没了威严少了霸气,一点都不阳刚。听老人家说,用生姜给孩子擦眉毛,眉毛就 会长得又快又密,我也试过用生姜搓唇边、下巴。有一段时间,我每天起床的第 一件事就是照镜子,看看有没有硬硬的胡子长出来,结果手指掠过处,还是那些 软遢遢的绒毛。   老杜从没这么认真地待我,他将肥皂水抹到我的唇边,鬓脚下。我能感受到 他粗糙的手指掠过我娇嫩的皮肤时的灼热,还有肥皂水渗入我嘴里的咸味。他俯 下身来,一身浓重的汗臭、酒臭快要让我窒息了。他一只手托住我的下巴,剃刀 自鬓脚凉凉地掠过。我仿佛听到唰唰唰的响声,看见胡子大片大片地落下来,脸 上的皮肤变得洁净、光滑,散发出肥皂水的香气。   自始至终,老杜一言不发,那一会儿给我的感觉就像漫长的一年。   剃完了,他狠狠地将剃刀钉在木架上,走开了,刀柄还在微微颤动。   我吐了吐舌头,抻着脖子摸了摸剃过的地方,皮肤有点紧绷绷的,像长了层 壳。我相信只有用这样的大剃刀刮过,胡子才能变硬、变粗,莽莽丛生,我才能 真正长大成人。   阿娟过来了,紧抿着嘴,颤动着手里的圆口刷子,掸去我脖子上的碎发。她 还弯下腰来,鼓起腮吹了又吹,一股抹了酒精似的清凉顺着脊梁骨,一直痒到我 的脚趾尖。   临走时,我掏出我的零花钱,响响地拍在木架上。   “谢了。”我挺起小胸脯大声说。   一出门,就看见老杜坐在铺窗前的一个石墩上,手里晃动着一只空瓶子,眼 窝里闪动着两大朵混浊的泪花。   “和尚,别以为长大了就会有好日子,做梦吧,哈哈哈……”   很冲的酒气散进了老街混蚀的空气里,凄怆的笑声在我耳边飘荡着,经久不 散。 ◇◇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