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散文   跟着先生去看雪   厚圃   网络给我们的生活提供了无数看似偶然的必然,比如我遇到王祥夫先生就是 这样,一切在看似漫不经心的偶然中开始。最初,在小说选刊上与他的小说不期 而遇。从《上边》、《婚宴》开始,我好像踏上了一次次奇妙的旅程,除了阅读 带来的快感和思考之外,我对作者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我想知道在这些看似平淡 实则隽永的文字背后,是什么样的一个灵魂在歌唱。在这样的好奇背后,我又存 在着隐隐的恐惧,生怕去面对期待之后的失望,我完全不知道这个神秘的“导游” 现身之后,我所面对是怎样的不知所措,我的旅程是否就此结束?   然而命运总是给我们一些奇妙和偶然的隐喻,在隐喻之后又赐予我们以继续 的明示。一个无聊的午后,我随意浏览朋友的博客,突然间跳到了先生的博客上。 我以为会感到陌生,唐突,结果却是出奇的亲切、自然,仿佛师从多年。在这个 世界的千万条路中,却注定了我要在这样的小径与他相逢。我把先生的博客链接 上,闲时上去读一读,看一看,就好像去师长家串门,去朋友家品茶。   这样差不多有一两年的时间,虽然没有见得真颜,但是在我的脑海里却固执 地、一遍遍地塑造着先生的形象,日日修正,加深。我好像看到身着唐装的他, 对着宣纸挥毫泼墨,要不就是把玩着青花瓷器,对着阳光细细端详……   与先生真正接上头是在今年,我的长篇小说《结发》准备出版,责编牟洁老 师嘱我找几位名家写推荐语。名家我认识,但他们不认识我。我终于鼓起勇气给 一位来过深圳、有缘相见的名家打了个电话,他客气地说正在做个长篇,实在没 时间看那么长的东西。我尴尬之余倒也释然。就像是一种冥冥中的必然,我突然 想到了先生,我往他的博客里发了纸条,发完之后又忐忑不安的,毕竟是一厢情 愿。没想到先生迅速地回信,要我把作品发至他的邮箱。之后一切竟顺风顺水, 他给我的作品写下了推荐语,再之后我的作品出来了,给先生寄去指正,他说了 好些鼓励的话,还给我寄回来一本叫《狂奔》的小说集,里面收集了他从2001年 —2005年的所写的短篇小说,我不仅重读了上面提及的两个作品,还读到《五张 犁》、《浜下》、《花生地》、《怀孕》、《半截儿》等佳作。正如先生在序里 说的那样,“短篇小说之不易写,一如一个人在桌面大小的冰面上划花样。”我 喜欢读汪曾祺的散文和小说,总觉得它们与先生的作品是气脉相通的,要说有所 不同,汪老多是以家乡旧日平凡的人和事为题材,而先生更加关注当下,是“贴 着生活写”的。后来与先生交流,发现他也喜欢汪老,特别是前期的那些小说, 如《异秉》(注:《异秉》后来汪老又重写过一次),如《鸡鸭名家》,我呢, 喜欢他后期所写的《大淖记事》和《受戒》,尤其是《受戒》。   我们开始有一搭无一搭地通电话,聊的都是写字的事。先生要我发点中短篇 给他看看。我生怕浪费他的时间,迟迟没有发去。他却一再鼓励,说自己都当了 好多年的编辑了,看稿就是他的职业。我发了个短篇,还有今年写的一个中篇。 很快就得到他的回复,诸多鼓励之后又坦率地提出他的意见和建议。先生对小说 的评价是极有见地的,总是一语中的。他说我短篇名字太文艺腔了,里面的好些 描写也可以删去。他喜欢朴素,喜欢情节悄无声息而又紧锣密鼓地展开,推进, 从狭小走向开阔,从低处登上高处。他说这样的作品才耐人寻味。我的中篇呢? 他嫌我塞进了太多的情节,闷了,缺少留白,建议我把这个中篇写成长篇……这 些问题以前也曾在我的脑子里一闪而过,隐匿在某个暗角,却一下子被先生照个 原形毕露,逮个正着。我不由得佩服他那犀利的眼光,还有诚恳的直言。   中间有一次,我未能打通他的手机,事后他竟然对我说,怎么不打到他的家 里去?我愕然,在深圳,如果不是很好的朋友,又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无论如 何是不好意思把电话打到别人的家里去的。既然先生这么说,我也就不客气了, 有事没事地打过去。有天晚上他不在家,是家人接的,说出去散步了,一会儿就 回来。我约好九点半再打过去,没想到时间还没到,他便打了过来,连说不回电 话就太失礼了。我总结了这些年写的那些东西,由于无人指点,常常捉襟见肘, 漏洞百出,其格调也不够高。先生马上打断我,怎么会呢?就凭你喜欢汪曾祺, 我就觉得你的格调不会低到哪儿去。在他的言谈之中,我知道他是十分重视传统 文化的传承。关于这一点我也是十分赞同的,我们的许多作家常常置浑厚的传统 文化于不顾,把国外的文学潮流、概念和技巧奉为圭臬,舍近求远,这样如何能 够凿通传统和现代文学之边界,又如何能写出品质出众的大作?   机缘终于再一次来到了。先生来深圳参加一个文学论坛。千里迢迢,他给我 带来了一幅国画和一本最近出版的散文集。国画是他自己画的,也是他所喜爱的 白梅。一树梅花交错伸展,或初绽花蕾,或盛开怒放,尽显其劲峭冷香、丰韵傲 骨。   我少时学过几笔国画,先生作品里那深厚的功底和苍劲坚挺的笔力还是看得 懂的。先生细心地告诉我,这幅画要如何装裱才能达到浑然一体之效果,不失幽 清雅致之意境。散文集叫《漫游》,他笑着说里面有我喜欢的东西。交往数月, 且遥隔两地未曾谋面,聊过几次天,看过我的几个小说,他真的知道我喜欢什么?   花了几天功夫,我读完了《漫游》,里面果然有好多文章让我喜欢,它继承 了雄厚的中国散文写作传统,从小视角契入,写身边事,记乡情民俗,考词章典 故,于不经意间从热闹闹的生活中榨取原汁原味,以一枝传神之笔作出自然、含 蓄、质朴、淡远的好文章。《清明的气味》让我读出了某种莫名的惆怅。在《梅 花三弄》里,我知道了先生年年不换的对联便是“春随芳草千年绿,人与梅花一 样清”,还有字里行间那对梅花掩饰不住的爱,由此我也更能体会到他送我梅花 图的一番心意。读《书房》,可以更深入地了解先生对传统文化之喜爱,其积淀 之丰厚。合上书本,我的眼前总是浮现1964年的那个秋天,先生的父亲雇用一辆 人力车把一盆“恐怕真有一千多朵花”的千头菊拉回家,却无法进房间的门,只 能搁在院子里。可以想象,这是一个多么“雅趣”的家庭。陡然间我明白自己为 何能与先生一见如故,又为何能那么地喜爱他的作品。在这个喧嚣的年代,我们 都向往着宁静、恬淡的生活,向往着精神世界的净化与升华。先生远远地走在前 面,而我也正回过神来,亦步亦趋地跟随其后。   我和先生志趣是相似的,家庭也有相似之处。打小我就看着父亲兴冲冲地将 奇石搬回家。为了购买那些石头,他连香烟都戒了。在他的影响下,我迷上画画, 爱唱老家的潮剧,能对着宣纸写几个毛笔字。随着年龄渐长,我对原来熟悉的油 画日渐疏淡,而对国画的热情却与日俱增。几年前,我曾一口气买回来八大、任 伯年、吴昌硕、齐白石、张大千、李可染、黄永玉、范曾等大家名家的画册,光 那一套由江西美术出版社的《八大山人全集》就花去了银两两千六。阅读先生的 《书房》,我突然间明白了自己心目中的书房该是什么样子,也就是说,目标一 下具体化,变得清析可见。没错,我的书房应该就是先生文章里所写着的那一个, 能让您在质朴浑厚的文化古韵中静下心来、读书写字的那一个。有人把汪老称为 “最后的一个士大夫文人”。我是不能同意的,先生懂琴棋书画,着锦绣文章, 无论是他的书画、收藏还是小说散文,其深厚的文化底蕴和美学价值,其个体审 视历史的气度和独特的艺术精神,都应该是与中国古典文化一脉相承的。他理当 归入“士大夫文人”之列。   大概是十一月初,先生给我发来了短信:“外面大雪纷飞。”我能够理解先 生的情怀,他酷爱的梅花就绽开在这样的季节里,“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这是王安石的诗句,先生喜欢,因为里面有雪,有梅,有幽幽发出沁凉的香气。 我也是喜欢雪的,南方人第一次见到雪会激动得尖叫起来。在天津读大学的第一 年,因为那雪,因为我们那几声尖叫,老师中断了上课,让我们这些南方人跑到 雪里去看个够,亲个够。我想象着有那么一天,我也能跟着先生一起去看雪,画 梅,喝烫嘴的汾酒。那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   先生爱酒,未曾谋面便一再邀我,到大同找他喝酒。来了深圳,我们自然免 不了要喝酒。我之所以带上妻子小曹,主要是好赤膊上阵,一醉方休。有位朋友 听说先生要来,特地准备了两只陶罐装的汾酒。仰慕先生的朋友们刚刚入席坐定, 先生便起身“打通关”,不管桌上都是些文学的小字辈,都是些他的粉丝。他一 杯杯认真地敬,又认真地喝,喝得涓滴不剩,让我这个不懂酒的人大开眼界,也 深受感染。我也学着频频举杯,投入地喝一次,忘了自己,也忘了身边的小曹。 在回去的车里,我对小曹说,喝多了酒的感觉可真好,不好的东西忘记了,忘记 了才自由嘛。而美好的东西却在不断地放大,光芒四射。我的舌头、脖子、手脚 都变得直僵僵的,可脑子里却十分的清醒,想说,想笑,开心地笑。   喝多了,先生像个孩子,可爱极了,他瞪着水汪汪的眼睛,脸颊被染得绯红, 话也多了起来。他告诫我和小曹不要领养宠物。因为搬新家,他丢掉了一条养了 十六年、名字叫“玻璃”的狗。他内心怀着深深的自责,说它受伤,上不了二楼, 他还骂了它。他和女儿都梦见过它。有一次“玻璃”对他说,你怎么不要我了? 先生伤心欲绝,说不是我不要你,是你迷路了。第二天他跑到梦里“玻璃”呆过 的地方,待了老长的时间也没能等到它。   喝到痛快处,先生还爱唱歌,他站起来拍着节奏,要求大家鼓掌,一阵掌声 过后,他便直起嗓门唱起了东北民歌《丢戒指》,还唱起了《走西口》。他唱得 可真好,表情就更好了,眼睛在镜片后闪闪发光,明眼人一瞅便知道,那表演是 具有相当的专业水准。后来听先生说,他的小说《演出》写的就是当年文宣队下 乡表演的情形,这么说,先生还真的是科班出身了。   古人有句话:人无癖无痴不可与交。我相信人不是神,不是仙,是有毛病的, 是有喜恶的,有“僻”的人才有“深情”,生活会变得富有情趣。有了“痴”的 人,才有“真气”,朋友就会遍天下。与先生喝酒,听他引经据典妙语如珠,看 他兴致勃勃神彩飞扬,我由衷地感到高兴,这说明他喜欢他现在的生活状态,这 也说明我没让他生烦。   有个朋友在席间提到看了《婚宴》,猜想先生必是大厨。先生转过脸来问我, “你做的菜好吃吗?”我还在支支吾吾,小曹便抢着回答:“他啥也做不来。” 先生说:“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一切经历都是财富,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他 指着这道菜或是那道菜,告诉我如何做味道才更加地道。“你到我家里来,我要 亲手给你做几道小菜。”听到先生这么说,小曹急忙说应该由她来做,她可以做 川菜。我却吓得不敢吭声。   是的,从先生的作品里,你能看出他是名副其实的美食家,不仅是美食家, 还是个收藏家、画家、书法家、作家、演员,不止这些,有时候,你会觉得他是 一位熟知节气、懂得如何深耕细作的农人,他对农村的生活就跟城市生活一样熟 悉。没错,在艺术的道路上,先生就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人,辛勤,质朴,勤耕 不辍。他深信百丈禅师的一句话:“一日不作,一日不得食。”他说过,百丈禅 师对他的影响就是他的生命中不敢有半点懈怠,不敢浪费自己。每当我懈怠时, 总会想起百丈禅师的那句话,想到先生的那番话。   翻读着先生的作品,窗外正传来呼呼北风,下半夜寒流将至。我又想起先生 给我发过的的短信:“外面大雪纷飞。”我想一定要到大同一趟,去看看先生, 陪着他踏雪,画梅,用醉眼打量一下北方的万家灯火。   (注:王祥夫,著名作家,创作有长篇小说七部,中短篇小说集五部,散文 集六部。曾获“赵树理文学奖”、“鲁迅文学奖”、“滇池文学奖”、“小说月 报百花奖”、美国丹佛尔奖等。有多部作品被翻译为英、法、日、德等国文字。 另有多部作品被改编为电视、电影。) ◇◇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