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失乡者 　　（短篇小说） 　　文/胡破卷 　　1 　　五点就醒了。醒了就再也睡不着。长江比他醒得还早，然后弄出不少动静。 远处有轮渡鸣笛，近处有江鸥呜啼，再近一些则全是不堪：夫妻拌嘴声，小伢哭 闹声，刷牙漱口声，小便入河声，声声不断。 　　这里和家乡终究是不一样的，他边刷牙边想。清晨的家乡，被田间小曲哼唱， 被犁铧剪开，被渐胖的瓜果采摘。在家乡时，这条江是他耳边的琴弦；到了城市， 这条江是抽得啪啪的皮鞭。 　　巷子口，老地方，两碗瓷实经饱的热干面。吃完早饭，他踱到汉正街，在马 路牙子上蹲下来，同蹲在田埂上一样。他的周围已经聚集了一群面目相似的人： 肩上扛着扁担，扁担两头系着青色尼龙绳，背部黝黑，脊梁坚实，眼神里睡意未 消。繁华的汉正街，每天前来打货的商旅络绎不绝。有货自然需要有人运，蜿蜒 曲折的小巷成就了他们的职业：“扁担”。 　　一辆面包车停在了商城门前，他机警地跑上前——虽然年近六十，但他的身 手依然敏捷：“老板，要扁担不？” 　　“多福路。开个价。” 　　“三角？”武汉人喜欢把三块说成三角，用这种方式反衬出钱和劳动力的贱。 　　“是三楼！” 　　“冇得问题！”爬三十楼都行，只要你给钱。 　　“那好！都是酒，你当点心！” 　　“好咧！”他走到面包车尾部，把一箱箱白酒整理捆扎好。上楼时，扁担压 得一颤一颤的，他小腿上的肌肉蜷成一个球，青筋暴胀成一条条弯曲的小蛇。 　　这一担生意，他得了“三角”报酬。这样的活他一天要重复近20次。走出门 洞，阳光灿烂。他眯着眼，把“三角”纸币整齐叠好，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并 不忘用手按一下，然后笑眯眯地朝下一单生意走去。 　　临近正午时，他帮一家装修公司搬木版画。画里有柳树、莲叶、荷花。可惜 都是死的，他想。他的家乡曾经是活生生的画。公司仓库里灰尘弥漫，他的脑海 里却漂浮着故乡清晨的氤氲雨雾：远处几缕炊烟袅袅，近处槐柳桃榆华冠招展； 池塘里碧荷摇曳、蛙虫齐鸣……可惜，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家乡；那些迷离烟雨后 的好景致，也只能像墓碑上的花纹，葬在记忆深处了。 　　2 　　午饭。他和几个“扁担”在路边的小饭摊上搭伙炒几个菜。一平摊，和自己 买盒饭的价格差不多，但米饭可以随便添，这样才经饱。等菜时，他远远瞅着菜 档上的菜。水灵灵的黄瓜、瓠子、豆角、西红柿……还有活泼泼的鲫鱼。 　　鱼是吃不起的。他们点的都是素菜。想起家乡自己的鱼塘里，想吃鱼就现吃 现捞，还需要付钱来买？可后来是捞了也不敢吃。自从那个厂子开在了他们镇， 连鱼都长成畸形的了。有一次从塘里捞出的鲫鱼，有三只眼睛，唬得他再也不敢 撒网。 　　菜的味道很重。多盐多辣。这样好下饭。12点半，马路对面一个老板要找 “扁担”搬货，他快速扒拉了几口饭，一路小跑穿过了马路。 　　到下午两点，活淡了。他走到树下，想休息一下。扁担的一头不小心把一个 过路女郎的手碰了一下。女郎朝他翻了个白眼，掏出纸巾，边走边擦。 　　在树荫里躺下，扁担就成了枕头。一股脚臭飘过来。不知是同乡的还是自己 的。“扁担”一年四季穿的都是同一双黄色胶鞋，脚不臭天理难容。 　　身子歇了，脑子却停不住。刚才那个白眼把他的脸都给翻没了。“扁担”基 本都是外来人口。这是一群失去了故乡的人。他的老伴前几年去世了，子女南下 打工，自从那个厂开到了他们镇，家乡的地实在种不下去了，于是他跑到武汉做 “扁担”混口饭吃。他知道自己来的是本不属于他的地方，也知道这里其实不欢 迎他。他知道农民就该在地里劳作。地里有农民所有的精气神。就像唱歌的就该 站在舞台上，跑步的就该跑在运动场上，大夫就该站在手术室里，做官的就该坐 在小车里。 　　可是他难道不想回去吗？多好的地啊。从小老人就告诉他，咱们这儿是中国 有名的鱼米之乡。可不是么？每年水田新犁时节，泥土翻滚如鱼鳞，灌入江水， 把泥土泡酥了，此时的水田，表面是一层水，水下是镜面一样平坦的稀泥。把土 地伺候成这种熟醉的状态，就能插秧了。田泥松软丰腴，赤足插进泥里，就像触 到了女人的身体，又暖和又绵软。 　　而现在，大家连地都不敢下了。 　　起初引起大家注意的是一根数十米高的烟囱。大家嘀咕着这又是政府引进的 什么项目。反正政府整天招商引资，几乎所有项目都是来了又走，每次走的时候 都遍地瓦砾，把好端端的庄稼地祸害得不轻。村民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反反复复， 所以也没当回事。 　　可这一次却格外不同。烟囱建好后，日夜不停地向外喷吐浓烟，比田里打农 药的味道还难闻。坠落的烟尘，飘进眼睛里，像针扎一样钻心的疼。乡亲们结伴 上门讨说法，只见烟囱被锁在厂区里，四周堆满了矿石和焦炭。大家问正在搬运 废渣的一群中年妇女，这是个啥子厂。一个妇女笑眯眯地说，是炼钒厂。大家听 女人讲话是本地口音，便纷纷质疑她，知不知道这个厂把三洲镇祸害得够呛，还 进这个厂帮工？女人不以为然地说，她也是附近乡镇的，被雇进来做工，钒厂建 好，当地财政收入提高，大家不也都跟着沾光么！至于环境么，那算个什么，忍 忍就好了！ 　　糟糕的还在后面。工厂里排出的茶色废水，没经过任何处理，就直接从排污 口排进了长江。没过几个月，原本清澈见底、水丰草美的河水变成了墨绿色。人 只要到河里游泳，身上必定起红斑，奇痒难忍。 　　到了金秋十月，田野里雪白的棉花早已炸开了桃。大家却只能站在田埂边徘 徊，都不敢下去采摘。就在上个月，大家在地里采棉花，不一会儿，个个都感觉 全身奇痒无比，眼皮也浮肿起来。他不忍心看着一年的希望烂在田里，便将全身 包裹严实后，下地采棉花。然而，难以保护的脸部和手指，还是开始瘙痒肿胀。 “这棉花不敢要了。”大伙欲哭无泪，“多好的棉花！” 　　到这个时候，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有地不能下，农民活着还有什么盼 头？村民联名反映了几次，可政府说那是重要招商引资项目，有些污染是难免的， 希望大家克服。 　　可是怎么克服呢？人一下地就皮肤瘙痒、全身浮肿。一个农民，除了农活， 也没有其他技能了。离开土地，他就是个废物。都这么一大把岁数了，他难过得 想哭——我是被你们城里人从农村赶到城市的，到了城市，却还要受你们城里人 的白眼。他还记得离开家乡的那天，刺鼻的气味弥漫在整个村庄上空，他好伤心。 这是他的家乡，他生活了近六十年的家乡，现在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糟蹋。 你们大力搞发展，难道一定要以牺牲我们的好田好水为代价？ 　　傍晚，汉正街逐渐恢复了平静，一些店铺已经关门。六点，他再没等来一个 老板。他夹着扁担怏怏地回家。 　　这一天，他的力气卖了六十二元。 　　3 　　家，其实就是长江边一艘废弃的驳船。驳船里住的全是“扁担”。这里没有 门卫，“通行证”是赤膊、黑皮、腱子肉和一根扁担。 　　他住在驳船里的大通铺。船厢里悬满毛巾衣物。蚂蚁蜈蚣爬上身是常有的事， 有时甚至还有蛇滑过他们的梦境，半夜里吓得大家哇哇乱叫。 　　可以想象，夏天这里有多难熬。船厢里热得像个蒸笼，包子馒头们绝望得恨 不能自揭一层皮。几乎每天夜里，他都在喝水、冲凉和“翻烧饼”中度过。 　　而今天格外的热。后半夜，他热得实在睡不着，便抄起扁担，到街边去睡。 街边好歹有点江风。 　　夜，对于城市来说始终是繁华斑斓的。“我确定我就是那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而你是我的猎物是我嘴里的羔羊。”“我爱你，爱着你，就象老鼠爱大米。不管 有多少风雨，我都会依然陪着你。”……江边一圈大排档围着个露天卡拉OK，即 使是在后半夜，依然人声鼎沸。 　　他把头枕在扁担上，正准备阖眼，突然听见嘈杂的音乐中，跳出一曲熟悉的 旋律——“正月是新春呐，宣统把位登呐，指望今年好收成呐，谁知啊荒得很 呐……” 　　是荆州花鼓戏。他乡闻乡音，他的眼泪都快出来了。他没了睡意，掖着扁担， 不由自主地循着歌声走去。 　　唱曲的是位中年妇女。她收了声，从食客那里得到了“两角”报酬。正欲转 身，她发现了他。她狐疑道：“爹爹，要听曲吗？‘两角’钱就可以听呀！” 　　他听出了她的口音，欣喜地问：“你是荆州人？我也是啊！” 　　妇女咧着嘴笑了，露出牙龈上的一片红辣椒皮：“哎呦我的爹爹，原来是老 乡啊！您是为什么来这里呢？” 　　痛心的事情怎么说得出口，他嗫嚅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女人猜出他有难言 之隐，于是转了话题：“爹爹，要不要听个曲？我给你免费唱一个！” 　　“啊，不用不用。”他想，我哪配得上这么高规格的待遇。“你又是为什么 来这里呢？” 　　“唉，别提了。现在种一年地还不够缴税。前年有一家炼钒厂招工，我就进 去做工了，整天搬废渣。才做了半年，厂子就垮了，工资拖到现在还没发！”女 人愤愤地说。 　　他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她竟是那家炼钒厂的工人。那群搬运废渣的中年妇女， 她曾是其中的一个。但随即他心头一喜：“炼钒厂垮了，政府是不是还厂为田 了？” 　　“哪呦——”女人撇撇嘴，“那块地现在又建了个化肥厂，比炼钒厂的气味 还大！我在里面做了几天工，肺都要咳出来。附近的树全都枯死了。那个地方再 待下去人都要短命！想想年轻时好歹跟剧团学过几天戏，于是就到城里卖唱来 了！”这时有人招呼女人过去唱曲，女人抱歉地朝他一笑，先走了。 　　凌晨三点，终于有了一丝凉意。他躺在江堤上，一边是阵阵江水声，一边红 男绿女们仍在高歌，狼依旧披着羊皮，老鼠还在爱大米。 　　倦意袭来，那些狼奔鼠窜、鸡飞狗跳的噪音全部自动过滤掉了，他的耳畔依 稀响起多年前听过的花鼓戏，他整个人都仿佛痴了……小时候，队里收割水稻， 总要请花鼓剧团来助阵。秋风中旋律悠扬、稻香弥漫，沉甸甸的谷穗随风起伏， 如同金色的波浪。小脚老太太们拄着拐杖围在田边，自豪地议论今年的新米肯定 香，咱们这里不愧是中国有名的鱼米之乡——鱼米之乡啊，那是我再也回不去的 故乡。 ◇◇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