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草木萤火   简默   生在北方乡村的妻子,在她四十年如一朵石榴花绽放的记忆中,从未见过萤 火虫。   在北方城市长大的儿子,今年十四岁了,从未见过萤火虫。我问他见过这种 叫萤火的虫吗?他反问我有卖的吗?   大概他凭空想象,这种虫像他每年夏天以青辣椒喂养的大肚子绿蝈蝈一样, 可以在虫鱼市场唾手买得,关在精致的袖珍竹笼里,随时逗它表演,引它歌唱, 当做掌上娇宠。   这次他真的错了。   我自己,再也没遇见过萤火虫,也快三十年了。   邻近城市的一座县城,离我所在城市不远,新近开发了一处叫地下萤光湖的 景点。打知道它那一天起,我便怂恿着妻和儿子与我一起去那儿看萤火虫,为此 我不惜向他们描绘了一个在看虫中追寻流逝童年的浪漫愿景,但直到今天这个打 算都没实现。在这上面,我永远心怀一腔突如其来的热血似的念头,就像儿时两 块石头相互摩擦碰撞迸溅出的火花,不等持续蔓延开来,一刹那如流星熄灭在了 心跳似的寂寞里。但我能够想象得到,在大地的内心深处,一泓湖水像一枚蓝宝 石的眼睛,在默默流淌中宛转生波,风儿撩拨不起她的心事,她永远一望如镜, 平展如丝绸,点点萤火扑翅翱翔其上,无数轻盈的倩影相互照亮了,映在了湖水 的瞳孔中。这不是天上的繁星,遥不可及,而探手即可摸得到,捉在手心。有一 天,这个景点在报纸间热闹地做着广告,几只萤火虫真实地点缀其间,那情景果 真如我想象的一样。我不禁激动地对妻和儿子喊道,看,萤火虫。面对一只只 “飞行”纸上的萤火虫,他们表现出了超常的平淡与冷漠,这让我倍感失望,又 重拾起了与他们一起去看真正的萤火虫的念头。   九月初已然是白露,远在贵州的二舅和舅妈送表妹玉到北京读大学,又从京 闯到山西晋中寻找扎在荒野和窑洞间的根,这一路他们都带着遥远与陌生,同时 被浓浓的亲情与激动的念想所牵引,待他们终于在晋中农村见到同根共生的亲人 们后,又疲惫地来到了我们这儿。   他们到的当天傍晚,我陪他们去爬临山。天渐渐黑下来了,我们沿着一条路 上山,又从另一条路下山,边走边聊,路上不时邂逅昏黄的灯光,偶尔饭菜的气 息飘荡了出来,搅动了我们空荡荡的肠胃。走在下坡路上,黑暗重新笼罩了我们, 忽然面前一星光亮吸引了我,只见它浮在空中,边飞边闪,那光亮耀开了浓如老 抽的夜,也拨亮了我久违的记忆,我诧异地喊出了声,咦,萤火虫。迅即伸手将 它压到了地上,捧起一看,果真是一只萤火虫。那一刻,我的兴奋与激动无以言 表,暌别它快三十年了,就要将它忘记了,我万万不敢相信,也真的想不到,会 在北方的角落,在这样的黑夜,以这样的情景,这样的方式,与它猝然遭遇,不 是它惊艳了我,而是我惊艳了它。我脱口对二舅他们说,这只萤火虫是追随你们 从贵州来的。他们对在这儿碰到萤火虫也很吃惊,据他们说,由于到处施打农药 等原因,现在贵州当地也难觅萤火虫的踪影了。当过乡村小学语文教师、第一次 到我们这儿的舅妈说,小学课本里有一篇叫《萤火虫》的课文,但她教过的一茬 茬当地孩子绝大多数都没见过萤火虫,他们只能在想象中勾画与描述倏然消逝的 萤火虫。   我将这只“天外来客”小心地放入了相机的布袋,攥紧了口,生怕它半路逃 走了,恨不得马上带给妻和儿子看。一路上我们都在黑暗里讲萤火虫,他们娓娓 道着有关萤火虫的趣闻,而那些记忆的源头大抵都能追溯到童年,是我曾经历过 的,听来也饶有趣味,蓦然灯火通明了。   回到家先吃饭,舅妈进门就跟母亲说我捉到了一只萤火虫,引得和我一样快 三十年没见过萤火虫的母亲好一阵感慨,同样追溯到了她的童年。我将那袋子放 到书桌上,不意它竟爬了出来,向着有光亮的客厅,飞了起来,绕着风扇转呀转, 我慌将它捉了进去。过了一会儿,它又不知不觉地飞出了,这回更悬,居然悄悄 地落到了通往厨房的路中央,在我们纷沓繁忙的脚步中劫后余生了许多次,最终 被眼尖的母亲发现,被我捧了回去。   饭后舅妈找了张白纸,循着过去的记忆,折了个纸灯笼。那时我们就提着这 样的灯笼,里面闪耀着萤火虫,在黑夜走来走去。我将它撒进笼里,又套了塑料 袋,赶紧回了我家。   进门我冲正在埋头学习的儿子喊道:“儿子,快来看,这是什么?”   妻和儿子闻声来了,我放出了萤火虫,骄傲地说:“瞧,萤火虫。”   他们瞪大了眼睛,盯着这只在桌上爬行,时刻准备着振翅飞翔的虫子,似乎 很难穿越千年沧桑月色,将它与卷帙浩繁的唐诗宋词联系起来。它瞧上去无疑是 一只普通的虫子,略长的体形,漆黑的翅翼,橙黄的肤色,头端两条毛茸茸的触 须,纷纭翅膀下覆盖着自由摇摆的尾巴。如果不是尾巴末端会发光,如果不是会 提着小小灯笼试图照亮黑夜,如果不是点亮过我们的童年,它就是一只貌不惊人 随时会被我们忽略与遗忘的虫子,引不起我们此刻的关注与欣赏。   妻闭了灯,室内弥漫起黑暗,那点微弱的绿光在自己的领地里孤独地闪烁, 湮没在了水泄不通的黑暗当中,妻失望地开灯。她仿佛不相信似的,又闭,又开。   儿子将它捉进了一个广口玻璃瓶里。置身这长方形的透明空间中,它显然患 上了焦虑症,从瓶底开始,缓缓而执著地向上攀爬。光滑的玻璃像站立的墙,阻 挡不住它细碎的脚步,它攀着玻璃坚定地向上,不久到了瓶口,我忙合上了盖子, 它左寻右找不到出口,在瓶口边缘张望徘徊。我恶作剧地将它拨了下去,掉到了 底,它不甘心,又开始攀爬,到了瓶口。   儿子拿到了他桌上,说要看着写日记。我看到他趴在那儿,盯着瓶里爬来爬 去的它,想着他的日记。   所有的灯都闭了,黑暗像一条硕大无边的章鱼,张开无数柔软的脚缠绕住了 我们。它仍然在瓶里不放弃地攀爬,现在那瓶子在餐桌的中央,这是这间房子最 中央的位置。我习惯明亮的眼睛一时不适应这猝然漫上来的黑暗,因此我看不见 玻璃瓶,但可以捕捉得到它那一星渺茫的亮光,如梦似幻,执著地闪耀。   今夜,妻和儿子的梦里都飞翔着萤火虫。   但我,却无眠。说不清为啥,我固执地相信,这只萤火虫就是我童年的那只, 从黔南到鲁南,穿过三十多年的漫漫时光,提着小小灯笼在前引路,逗我重返那 些住在露珠里的瞬间。   小时候,在黔南山区,每到盛夏的夜晚,地与天一统在动与静之中。各种虫 子贴近草儿根部,青蛙匍匐在大地的末梢神经上,都叫出了内心的声音,粉似的 稻花簌簌飘落了,淡淡的香气若有若无。萤火虫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一下子扬 起撒向了空中,那样子就像撒了一把种子,却是会发酵与裂变的种子,一霎那布 满了天空,再也不肯落下,静静地忽明忽暗。从大地往天空,嘈杂与喧闹渐渐升 腾,接近萤火虫,穿过萤火绿莹莹的云层,等到了星星的眠床四周,便只有最深 的寂静无声了。   出了门,楼与楼之间,是一长溜儿空旷地儿。一只萤火虫飞舞在我们头顶, 贪玩的它似乎掉队了,我们争先恐后地想扑下它,但它飞得太高了,即使我们跳 起来,也够不到它微弱的光芒,这让我们怀疑它不是一只真正的萤火虫,而是一 颗离我们最近的星星。仿佛奉了某个神谕,它掉转了头,一闪一闪地引领着我们, 沿着高高的围墙,向着乡间小路、稻田、鱼塘跑去,不知不觉上了山。无数萤火 虫上上下下,明明灭灭,织成了网,汇作了海,与星星遥相呼应。这是别样的银 河,远离了天空,靠近了大地,甚至沾染了人间的烟火气,就像我们触手可及的 清欢。   我们扬手拍下了一只,或带着长长的茎采一朵南瓜叶,仔细地剔去茎上缠绵 的表皮,露出翠绿透明的胴体,将萤火虫放了进去,它在这狭窄细长的空间里张 翅乱飞,跌跌撞撞,有点儿不知所措,被我们攥着举着互相追逐,或将它撒进透 明的宽口罐头瓶、紧口的酒瓶里,小心地捧在手上,引诱其它萤火虫,数不清的 萤火虫像朝圣似的环绕瓶子和人飞舞,越来越多,稳稳站立的人好似一根圆柱, 萤火虫俏皮地绕“柱”捉迷藏,我藏你找,你追我赶,有的撞到眉毛和眼睛上, 是一次浪漫的小小的失事,那情景热闹、壮观极了。   更有残忍的孩子,捉得萤火虫,摔到脚下的水泥地上,穿着布鞋去碾,边碾 边划着走,一条亮晶晶的萤光赫然一闪,倏忽又熄灭在了黑暗中。   这类残忍事儿我也干过不少。现在寻觅这样做的动机,除了好玩,就是好奇。 想起那些无端丧失在我脚下的虫儿,真是罪过,阿门。   每逢碰到这情景,雪儿总在一旁暗自落泪。这个被父母双双健在的我们追撵 着喊作“缺爹的”女孩儿,整日低垂着眼眉,看上去落寞寡欢,我们真的没意识 到这玩笑似的称呼,对痛失了温暖慈爱的另一半的她,有着怎样一种痛彻骨髓的 伤害,仿佛这是我们赖以炫耀与骄傲的资本和优势。她一个人是那么孤单,悄悄 地徘徊在我们的热闹之外,她不敢上前制止我们,又忍不住可怜这些虫儿,就躲 在不远处扑簌簌地掉眼泪。她也爱捉萤火虫,却捉了就放。她最爱的是一只一只 地捉了,松松地攥了手掌,像攥了一个随时可能泄露的秘密,猛地一张开,萤火 虫纷纷挣翅逃了出来,重新获得的自由让它们兴奋而意外,犹如最细微的烟火屑 绽放在空中。雪儿双手像两片芽瓣儿托着腮儿,注视着它们漫天飞舞,一直飞到 父亲身旁。她的父亲永远躺在了一堆冰冷冷的土堆里。   对我们来说,萤火虫属于没有尽头的快乐。而对与我们同龄的雪儿,它却是 绵绵无尽忧伤的源头,在夜来香如梦缓缓流淌的气息中,它携着她的思念与心愿 飞升到了遥远的天堂,照亮了她父亲在黑暗中的每一个瞬间。   我们中有人见过萤火虫吮吸尽蜗牛柔软多汁的肉,仅剩下一具空荡荡的外壳。 我却没见过。那些萤火虫的残忍事儿,是自然界生存智慧与斗争艺术的生动课堂。 我贫乏的想象也描绘不出那惊心动魄的情景。这才是童年,留意了一些东西,同 时也忽略了一些东西,总是那么不完美,只有在似水追忆中,一切才破镜重圆似 的完美。   记得我查过书,说萤火虫的幼虫多住在潮湿的草丛中,渴饮露珠与雨水,沐 浴草儿多汁的眼神,古人甚至认为它是腐草变的。这个想法有点儿美丽。飞翔的 萤火虫最终是要敛翅歇脚的,大地是它最后的家,只有草木才是托举它的葱茏眠 床。母亲怕我夜晚乱跑,失脚掉进鱼塘里,吓唬我说它是从坟墓里的棺材板上飞 出的,还绘声绘色地告诉我她的确见过沤烂的棺材板上,潮润乌黑的一面,一溜 儿的萤火虫幼虫像纫鞋的黑线。   我害怕了,将它讲给了最要好的伙伴,他又讲给了其他人。恐惧像瘟疫在我 们中间流传。仿佛为了应证母亲的话,我们也的确不知不觉地被萤火虫牵引着, 停下脚步,竟然到了一堆坟前。竟然是雪儿父亲最后的栖身之地。荒草萋萋掩盖 了它的本来面目。那儿也的确萤火虫多而稠密,且更明亮地环绕着静悄悄隆起的 孤坟,只只仿佛都是从雪儿掌心驮着祈祷与祝福飞出的。   害怕归害怕,却拴不住我们淘气的脚步。一到晚上,我们仍然相约着从一只 萤火虫开始,追逐着它预言似的光亮,直到繁星满天。   第二天,天亮了,太阳出来了,露珠熬干了,瓶子里的萤火虫死了。眼睁睁 地看着它轻轻落到地上,混入尘埃,比活着时更小,像活着时一样轻,没有一丝 儿声音,被一阵风随尘刮跑了,没留下一丝儿痕迹。   我莫名地涌起一丝儿留恋。萤火虫这小小的尸体,究竟藏着我们怎样欲说还 休的心事?而这心事又曾经怎样在我们胸腔里汹涌澎湃呢?   我还是相信,这种叫萤火的虫是草木变的,夏天一到,它就点燃了萤火,照 耀了我们孤独的童年。   早晨起床后,我发现瓶中的它已奄奄一息了,将它倒在了桌上,它的脚无力 地抽搐,过了一会儿,不再动了,那星亮光在汹涌的白中,一刹那黯淡了下去。   我留下了它,连同那瓶子,它就躺在瓶里。我将它放在书桌上,仿佛为了某 种马不停蹄地忘却的记忆,时不时看它一眼,隔着玻璃,就像隔着我被箭镞呼啸 着追赶没命地落荒狂奔的时光。   就是它,带给我一夜的欢愉与兴奋,让我在与它暌别快三十年后,鬼使神差 地与它重逢在我至今满脑子困惑的四十岁,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冥冥中一直默默牵 系的缘分,同时带给了我一份在麻木与冷漠中渐渐苏醒与战栗的感动。   因此,我有理由相信它是奉了某个神谕,在这一夜,这一刻,来找我唤起和 重温什么的。   也因此,我有理由相信它真的是一盏活在时光中的小小的灯。   我将回到家后的事情讲给了二舅他们听,他们冷漠地听着,没表现出一丝儿 热情的兴趣,仿佛与昨夜的他们换了个人。   为什么大人们总是这么易变如南方的天气?一会儿阳光灿烂,一会儿阴雨连 绵……   我恍若回到了童年,小心地扒着门缝,窥视着外面窄成一线的世界。 ◇◇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