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这里无故事   (随笔体小说)   井底老蛙 著   目 录   上篇 语言世界   1. 觐见校长   2. 为谁辛苦   3. 书生意气   4. 和而不同   5. 夫唱妇随   6. 春夏秋冬   7. 坐而论道   下篇 行为天地   1. 相逢不相识   2. 行行重行行   3. 生死一语间   4. 月圆人已散   5. 谁解其中味   6. 山不转路转   7. 画眉入时无   尾 声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诗经 黍离》   上篇 语言世界   1 觐见校长   名称是个可怕的东西   ----赫尔岑   太湖之滨有座古城,现名东湖市,历来以写意式的园林和曲曲弯弯的水巷闻 名。城内河街平行,“人家尽枕河,水巷小桥多”。十三世纪有位意大利旅游者 曾到此观光,感叹了一句:这城很像他们故乡的水城威尼斯。古代的东湖人大概 挺自傲,没把这个老外的话当回事,听过也就算了。现代的东湖人追求与西方接 轨,这才得意地把故乡美誉为“东方威尼斯”。其实东湖在公元前五世纪就扩建 为大城了,而当时威尼斯不过是个小村落,直到公元九世纪才初建为城市。不过, 谦虚是美德,何况东湖城已根据现代化的美容标准旧貌换了新颜。自然的曲线越 来越少,人造的直线越来越多,人家不再枕河,大半住进舒适的水泥楼房里去了。   城东边有所大学,早先为美国基督教教会创办,叫做圣西门大学,收归国有 后改称东湖大学。学校占地面积不大,但风景如画。进得校门,一条不宽的林阴 道直通到古老的内城河,林阴道左边,展现的是一派现代景象:碧绿的方形草地、 火柴盒似的灰楼、棋盘格子般的水泥道。林阴道右侧有个石牌坊式的门洞,这就 是早先圣西门大学的校门,新中国成立后为了破旧立新,曾铲去了坊额上自右向 左所刻的“圣西门大学”五个黑色颜体字,改为自左向右的“为人民服务”五个 红色毛体字,但前几年又时尚立旧为新,所以如今作为文物又整旧如旧了。穿过 石牌门,有一条笔直的通道引向前圣西门大学的标志性建筑:钟楼。这是一幢二 层的红砖楼房,楼虽不高,却宽阔庄重,掩映在一片绿荫之中。话说这天下午, 通道上兴冲冲走着一名男子,年纪五十上下,个儿瘦高,戴一付无框眼镜,他步 履轻盈登上钟楼的台阶,刚跨进拱门便听见右侧玻璃窗内有人在喊:   “喂,喂,你是哪里的?”   “外语学院的。”   “找谁?”   “孙校长。”   “唔,那就先去校办吧,底楼110。”   钟楼对那个男子来说应该是故地熟土,因为它曾经是外语系的教学楼,作为 学生,他在里面攻读过三年,作为教师,更是多年来朝夕进出。但自从变成了校 长办公大楼之后,他却是第一次进来。这会儿他居然连一点儿重返故里的感觉也 没有,楼道里寂静无声,东南西三个出口均被封死,光线也变得灰暗了许多。寂 静与灰暗营造出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宛似跨进了高深莫测的庙堂,让人顿时挤 兑出自己的卑微。那男子站在两条木地板长廊的十字路口,见所有的门窗都紧闭 着,只有远处的一扇门里有一方块白光投在灰暗的廊地上,心想也许其他的门都 是虽设而常关吧。他走到那扇门跟首,见门楣上方伸出的白牌子上果真写着“校 长办公室”,猜想准是110了。室内一张办公桌后坐着位西装男青年,正在跟另 一个办公女孩聊天,见有人进来,便正色问道:   “请问您是哪位?有什么事?”   “我是外语学院的教师,叫钱耳,我找孙思校长谈点事……”   “孙校长今天没空,所有的校长都在上面开重要会议,你下次再来吧。”   “可我跟孙校长有约定,今天是校长接待日……”   “事先登记了吗?”   “没有登记,但孙校长答应过只要是接待日,我随时都可以找他。”   “就算是这样,他今天也无法接待你,今天开的是紧急会议,谁也不能去打 扰……”   “你们丁主任呢?”钱耳问,“今天没上班?”   正说着,外面走进来一位中年男子,见了钱耳便热情地一边招呼一边让坐:   “快坐呀,钱老师,站着干吗呢?”随即转脸对那个办公女孩说,“快给钱 老师泡杯茶来,钱老师是我的老师,听他的课收获匪浅,收获匪浅,按辈分该是 你们两个的祖师爷呢。”   “是,主任。”女孩答应一声,立即起身去泡茶。   那西装青年嗫嚅地向丁主任汇报说:   “钱老师是想找孙校长,可今天正好开校长办公会议……”   “你就不用说了,我刚才在门口都听见了。你执行规定没错,但处事有欠灵 活:为什么不问问钱老师找孙校长谈什么事?他要谈的事跟上面会议的内容直接 有关呢。”   钱耳立即打圆场说:   “小丁,是我没有说明,你可不能怪他。”   那青年估计是个助理之类的角色,见钱耳反而替他说话,不由站起来感激道:   “对不起啦,钱老师。”   钱耳忙说没事没事,随即问丁主任:   “今天的会议能不能作最后的决定?你认为今天找孙校长谈是否合适?”   “其实建院方案在上一次会上就已经定了,今天只是讨论几个细节并再次确 认而已。这项工程由孙思副校长具体负责,你前几天跟我介绍的情况我已经向他 汇报了,他说很想找你面谈……你在这里坐会儿,我先上去问问。”   丁主任轻手轻脚上楼去了,办公室里的两个年轻人面对这位陌生的“祖师爷” 不知如何应付,那女孩灵机一动,随手取了份报纸送过去:   “钱老师,这是当天的东湖日报,随便翻翻吧。”她嘴上挺客气,心底里却 在想:主任叫他“钱老师”而不叫“钱教授”,可见这老头也不过尔尔。   钱耳展开报纸,看似在读,其实心有旁属。他在想:今天孙校长会不会接见 我?这孙校长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想到如今要见个副校长都这么难,不由感慨起 来。他听老一辈的教师说,文革前的东大往往会在星期三下午把全校师生集中到 钟楼南面的大草坪上,拉起高音喇叭,由校长或书记登台作个长达两三小时的 “形势报告”,当时的师生都“要关心国家大事”,所以两耳竖起、两眼紧盯台 上的报告人,结果是:校长书记什么长相,口才怎样,说话有何特点,群众都有 感性认识。据说某位文科出身的校长在报告中把莘莘学子念成“辛辛学子”、把 酗酒读作“凶酒”,从此在东大人中间久久传为笑谈,背地里称他为“凶酒校 长”。现在的东大是再也不开什么全体大会了,校长书记们除了开会和轮流坐庄 的“接待日”,早已不再坐办公室了,而是忙于坐着轮子去“攻关”,或展开翅 膀周游列国去“取经”,因此对于东大的绝大多数平民而言,他们充其量也只是 些“传说”中的人物而已。钱耳想到自已只是东大的一介平民,见校长难当然属 于情理之中,心态也就渐渐平和起来。   这时听到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便起身迎了出去。丁主任跟他说:   “会议过十分钟就结束,孙校长很想和你面谈,叫你先去他办公室候着,办 公室门我已经打开,202室……要不要我带你去?”   钱耳忙说:“不用了,谢谢,这儿我熟悉。”   钱耳一踏上楼梯就发现自己说了大话:当年为了防止梯阶磨损而钉在边沿的 熟悉铁条早已不见踪影,黑色的楼梯改漆成了血红色,鲜亮剌眼,上面却铺着绿 色的地毯。钱耳想那设计师一定不是本地人,因为红配绿不符合东湖人的审美习 惯。   二楼楼梯口的右首本是个基督教的小教堂,高顶粉墙,拱形长窗,排满了宽 大舒适的黑色长椅,椅背厚实而有曲度。紧靠正墙中央,有个五十公分高的平台, 上面摆着张边沿突起的演讲桌。旧社会时,逢到星期日做礼拜,牧师就会站到讲 桌后向信徒们宣传“人与人是兄弟”;到了新社会,小教堂就改称“小礼堂”, 用作外语系上大课的课堂:牧师换成了教师,站在讲桌后大讲后来被定性为“封 资修”的知识;但是此景不长,小礼堂很快就变成了外语系开师生大会的会堂: 先是书记换下了教师,在讲台上宣传“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后来学生领悟了 书记的教诲,便登台批斗教师和书记了。钱耳在这里读书时,就亲历过小礼堂里 召开“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批斗会。如果教堂墙壁有灵,具有摄像功能,那一定 是部非常有趣的历史记录片。   出于好奇,钱耳隔着紧闭的木格子玻璃门朝里面偷偷溜了一眼,结果大吃一 惊:记忆中的景像竟如梦幻泡影,刹那间化为乌有。当年的礼堂变成了色彩缤纷 的大厅,除了拱形长窗,几乎所有的历史遗迹都巳荡然无存。大厅的右侧供着一 张环形的大会议桌,中间空心处点缀着盆栽花木,十几个人围桌而坐,想必是在 开会。厅的左侧散布着考究的沙发和茶几,想来是开会开累后的休闲场所。   钱耳只是匆匆一瞥,随即便去找202办公室。202室在走廊的尽头,房门果真 已经敞开,钱耳意外地发现这居然就是他当年听课时的那间教室。想当初他下乡 插队,努力在广阔天地里苦干加巧干,终于在1972年被推荐上了东大外语系。这 批工农兵学员任务艰巨,不仅上大学,还要“管大学、改造大学”。但钱耳有自 知之明,心想好不容易苦熬至今“翻了身”,还是一心一意学个专业为上策。所 以在这三年(其实是两年半)时间里,除了必要的随大流,他多半总是躲在这间 教室里日夜攻读。教室里的每个细节他都熟悉,可今天见到的却是一派陌生。它 变成了一间雅致的办公室:一张厚重的大书桌迎面扑入眼帘,桌上放着电脑、茶 杯和一叠文件夹,靠墙站着两口玻璃书柜,里面井然有序排满了硬壳书。钱耳知 道不该去坐书桌后那把黑皮的老板椅,便在桌前一张软垫铁管椅上坐下,两眼盯 着墙上的一幅风景画发呆。突然,无意之间他又发现东墙上有扇门,隔壁原本是 另一间教室,如今却被打通了。那门也开着,他好奇走过去张望,里面隔成两半, 前面是卧室,有床有电视机,后面则改造成了卫生间。一切都挺上档次。   这时走廊上传来了嘈杂声,他便回坐到铁管椅上。不一会儿,门口走进来一 位男子,年纪跟他相仿,但已经秃发凸肚了。钱耳赶紧站起身。   “是钱教授吧?……非常抱歉,让你久等了。”对方热情与他握了握手,那 手汗涔涔的有点发腻。“请坐,快请坐。”   钱耳不好意思问他是否是孙校长,但心里却已经确信无疑。对方不作自我介 绍,一定是以为钱耳应该认得他。   孙校长从书柜里取出一罐碧螺春,殷勤地给钱耳泡了一杯暗香袭人的茶,这 才坐进老板椅里:   “早就想跟你见个面,一直抽不出空。上次你通过小丁介绍的邬总情况,我 很感兴趣。今天我们聊三个问题:1、你把邬总的情况介绍得再具体些,包括投 资办学的意向以及她的社会背景。2、我把刚才会议的最后决定扼要告诉你,你 了解之后可以有分寸地透露给邬总,看看她有什么反应。3、我想听听你个人对 这个项目有些什么建议。”   “其实邬总跟我们外语学院还有一点关系呢,”钱耳开始介绍,“她有个堂 妹就在我们学院当老师……”   “叫什么名字?”   钱耳心想邬茗老师跟自己都是无名之辈,说了你也不认识,于是拐了个弯介 绍道:“她正在读赵益的在职研究生……”   “就是你们学院的副院长赵益?”   “正是。”   “赵益是个挺能干的中层干部,我挺欣赏的……听说他想辞职?你知道原因 吗?”   “他想辞职出去办一所书院……”   2 为谁辛苦   语言的功能是反应而不是反映。   ——维特根斯坦   钱耳是个勤奋进取型的人,既勤于行动、又勤于思索。曲折的时代铸成了他 曲折的经历,然而他却能从曲折的经历中提炼出有效的处世方法,那就是:听话 必须听音,这“音”却不在言内,而在言外。只有找到了这言外之音,才能采取 合适的行动。还在很小的时候,他就明白好孩子的标准是“听话”。他响应“好 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口号,语文上去了,可数学却上不去。有一年他拿着成绩 单回家,老妈一见数学只有七十分便拉长了脸,当时老爸正在喝酒,看了成绩单 却圆着脸夸他:“小子不差啊,数学也能得七十分!当年你老子拼了小命至多也 才考个六十呢。”第二学期钱耳的数学考了个七十五分,喜滋滋拿回家给老爸看, 谁知竟被老爸痛骂了一顿,还差点挨了打:“你小子越来越不成器了!老子省吃 俭用供你读书,连口酒也舍不得多喝,你居然考得这么糟,难道要把我气死不 成!”当初钱耳年纪尚小,不可能从中得出什么理性的认识,只是模模糊糊感觉 到老爸的话不能当真,以后自己说话行事得先看老爸脸上的阴晴圆缺。待到进得 中学之后,钱耳又努力响应“又红又专”的口号,不但读书勤奋,而且要求进步, 争取入团。要入团就得“靠拢组织”,即经常向班主任和团干部汇报自己的和他 人的思想行为。起初一切顺利,连连受到表扬。有一回他偷偷告诉班主任说,那 个绰号叫“六点零五分”(指“歪脖子”)的同学在物理考试时作弊。不料班主 任竟板起脸训斥道:“没有根据不许乱说!你管好自己就足够了,我不喜欢多嘴 多舌,无事生非!”事后钱耳才知道,那同学跟班主任有点什么亲戚关系。钱耳 的家庭成分不是工农,而是小商,但他经过努力在班上还是属于较早加入团组织 的一员。后来就发生了举世闻名的“文革”。出于惯性,钱耳热烈响应“造反有 理”的口号,他打过历史老师一记耳光,还给教导主任的头上浇过墨水。他们这 批学生造反了,却没有论功行赏,反而被新的口号赶到乡下去“接受贫下中农再 教育”。当时钱耳不可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只有“委屈”的感觉。直到在广 阔天地里摸爬滚打了多年,他才悟出了一个道理:任何口号的含义不在口号的字 面上,而是藏在提出口号的背景中,也就是藏在语言之外的种种因素中,做学问 的人管这叫“语境”。只有重视语境,适应语境的变化,才能正确行事。比方说, 插队的头几年他在田里流汗苦干,跟“贫下中农”(其实多数属于“后代”)打 成一片,但这对他个人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好处,倒是那些跟队干部、公社干部 “打成一片”的同学,却处处得益。于是他凭借自己的口才和文才,终于挤进了 公社的广播站做事,接受干部们的再教育,结果被推荐上了大学。这回他聪明了, 口号上说他们要上大学、管大学,他则不再在“管大学”上下功夫,只管好好学 门可以“立业”的本事了。许多年之后,他跟他的好友赵益说过,世事尽管复杂, 实际上只有两类:一是事实,二是关系。对于事实,我们往往无法改变,过去强 调斗争,现在强调竞争,不管两者之间有没有不同,但它们的表现形式都是客观 存在的事实,无法改变,我们只能去“洞明”。但“关系”在认清之后却可以去 调整。他特别欣赏《红楼梦》里的那副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 章。”他认为:做人必须认清事实,处理好关系。   然而当初他在上大学一事上,还是有所失策,他没有洞明一个事实:当时他 选择的俄语专业已经夕阳西下,苏联“修”了,中苏关系已经不可能恢复如初了。 解放初期全国院系调整之时,俄语曾是东大外语系的顶梁专业,好多英语教师纷 纷改行学俄语,还有过英语教授替俄语教师当助教的事。可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 河西。待到钱耳仗着学习勤奋、努力进取,毕业时得以留校之后,东大外语系里 英盛俄衰已成定局。幸好此时俄语专业虽然招生不足,却争取到了一个光荣任务: 参加中央编译局译校《列宁全集》第二版的工作,因此在学校里倒也不尽失风采。   钱耳一边认真参与光荣任务,一边却暗暗自学英语。因为他已经认清了一种 关系:外语的前途取决于国际外交关系。他要调整这种关系跟他的关系。几年之 后,《列宁全集》的译校工作已经结束,俄语专业依然招生不足,英语专业却膨 胀得师资不足,系领导就动员俄语教师改行教英语。大多数俄语教师摆脱不掉恋 俄情结,宁肯苦守着,企盼“有朝一日”。钱耳则顺势把户口转到了英语组。当 时领导上给他两种选择:一是鉴于他在英语方面已有一定的实力,派他外出进修 两年,回来后安排在“专英组”,即教英语专业的本科生;二是直接安排在“公 外组”,即教其他系科学生的公共英语课。钱耳当场就选择进“公外组”。   这是他研究关系的结果。“专英组”的英语教师水平高,即使他通过进修和 努力把自己的英语水平提得跟他们一样高,充其量也只能担承一些边角料的课, 因为他是半路出家,低人一头。当时“公外组”的英语教师年轻人居多,资历浅, 多半被认为水平不太高(当然这都是私底下的评论,谁也不敢公开说出口),教 课任务重,事关全校的公共外语教学,所以校方分外关心,往往给些优惠政策, 在提升职称方面就比“专英组”宽松一些。   在钱耳看来,大学里评职称中的“评”字的言外之音是“选举”,因为无法 评。院里(随着全国普遍重视对名词和形容词的运用,东大“外语系”后来也就 更名为“外国语学院”)的评委会由不同语言专业的“权威”组成,但英语水平 即使真高,也无法去评俄语教师的水平高不高。至于校一级的评委会,情况更糟, 当初文理不分家,数学、物理、化学教授,中文、外语、历史、财经、法学教授, 外加体育教授济济一堂,围桌而坐,隔行如隔山,如何去判决不属自己专业的教 师的升迁?评审会上的介绍和数字虽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投票人与当事人之间 的关系。钱耳人缘好,而且不断主动调整关系,所以进“公外组”后没几年,便 顺利地被选上了副教授。   但钱耳深知自己俄英两栖,这一事实决定了他副教授头衔已经封顶,而且自 己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看来再要发展也就无望了。佛说,无欲则无苦,钱耳则 体验到无欲则无聊。人总希望生活有变化,不变化的生活不能算“活”,只是 “生存”。此时东大高层的几次办公会议正在酝酿创办“民办”学院,物色投资 者,消息不胫而走,钱耳从丁主任处获知了较具体的意向,于是便想到了“利人 开发公司”的总裁邬珊。他记得邬茗说过一件事:赵益想办书院,最早看中的地 点就是她堂姐在太平山脚下始建终废的半拉子度假村,她曾陪赵益去找过她堂姐。 但堂姐认为赵益的方案是乌托邦,最终没有谈成,不过曾经放过一句话:只要是 可行性方案,不是不可以考虑。   这一回,钱耳在觐见孙校长之后,就怀着一个可行性较大的方案再次去找邬 珊了。   钱耳结识邬珊,完全是出于一次偶然的机会。那还是在掀起公司热的时期, 邬珊离开乡镇企业进城开了一家皮包公司,别人的窗口开向日本和美国,她公司 的窗口却开向很少有人注意的俄罗斯。当时她通过关系跟北京一家大公司挂上了 钩,不久,总公司跟俄罗斯做成一笔大买卖,合同总金额达一亿美元,俄方以军 火易中方的轻工产品。邬珊得知总公司将带俄罗斯客户来本市选货,于是组织各 种乡镇企业的产品,不惜工本搞了一个很大的展示会。她需要找一个俄语翻译帮 忙,便通过邬茗请到了钱耳,当时钱耳的名片上已有了副教授商标,虽说没有注 明是英语还是俄语,但他昔日在俄语上下的工夫,此时大大派了一回用场。邬珊 与他合作愉快,后来邬珊独立办公司,主营保健品出口,也曾请钱耳帮过几次忙, 所以关系非同一般。   1998年的邬珊早已今非昔比,她是东湖市里赫赫有名的女强人了,不但生意 做得红火,而且还读了个函授硕士,有了文化包装。她还做过一些慈善之举,例 如在东湖一中注入了一笔以她公司命名的“利人奖学基金”,每学年评出全校五 名特优生,每人发放奖学金一千元。碰到政府号召赈灾捐款之事,她总是响应最 早,款额不菲。为此她被评为全市“十大优秀企业家”之一。于是渐渐成了市府 的常客,路子更粗,生意更火,但依然保持着“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 她有一套处世理论:人要发展,关键在于把握时机,人的思想和行为如果超前时 代百步,那是疯子,超前十步,那是傻子,只有超前半步才能成为时代骄子。她 那“半步论”确实是经验之谈。她的发家致富,靠的就是在批条热、公司热、股 票热、房地产热的气候变化中,都能超前跨出那半步。不过她在房地产业升温之 初跨出小半步时,却不慎扭了一下脚。这是她惟一的一次失误。当初她瞄准了市 政府开发城西的规划,抢先在西郊太平山脚下批得了一块地,开始建造度假村。 不料动工不久市长换人,开发城西改为开发城东,原计划的交通等等配套设施泡 了汤,太平山继续安享太平,不会开发成森林公园了。她破土动工的“太平山庄” 失去了现代化度假的意义,只剩下了隐居的意趣。她料定当今隐居热的兴起还有 待时日,于是及时缩手,转身到城东去开发住宅小区。这一回风水极好,住宅还 未封顶,房价已节节高升。   然而太平山脚下已建成的两幢楼房,却成了一对孤儿,被遗弃在那片废土上。 如果说“资产”就是能把钱放进你口袋里的东西,“负债”是把钱从你口袋里取 走的东西,那么这两幢楼形式上是邬珊的资产,实质上却是她的负债。尽管当初 的贷款后来已由她在城东的获利冲抵,但这两幢闲置的孤楼却在折旧,租也租不 掉,卖也卖不掉,曾经有家铁路局想买下改作干部疗养院,但如今铁老大的口袋 已经渐渐瘪了,再说,现在度假的舒适标准又在大大提高,当初那对时髦的孤儿 今日已属老土,结果谈判告吹。但时间一长,邬珊也就不再把这对孤儿放在心上。 只有失意的人才会去留意过去,她的房地产公司正春风得意着呢。   直到前一阵赵益由邬茗陪着来找她,商量能不能把其中一幢楼借给他办“书 院”,她才开始留意起这双孤儿来。但她听了赵益的设想,哈哈一笑,说道: “你是搞语言的,怎么读不懂口号?‘科教兴国’是指科学和技术教育,理工科 是根本,文科只是辅助。你那‘书院’能算生产力吗?当然,我知道创办理工学 院投资大,必须购置先进的仪器设备,办个书院投资小,只要图书与电脑,不过 从市场角度看,即使是文科,如今也只有搞新闻媒体、法律和经济的吃香,但你 这个语言学家恐怕搞不来。倒不如从实际出发,办一个商务英语进修班,瞄准合 资企业的中方代表和外资企业的中国职工,这样能来钱。”   “你是说搞个进修学院,或继续教育学院?” 赵益问。   “你的‘书院’是行不通的。你还想取消学校里的政工系统呢,这是超前了 五十步,能批准吗?如果办培训班,则可以。至于说到那幢楼,我只能在商言商, 我可以先借给你一年,至多两年,当然你得付租金。但有两个条件:一、培训班 以我公司命名。二、房子结构不能作大的改变。”   赵益恰恰就是不想办外语培训班,因为在他看来,东大的外语学院实质上就 是个培训班,正是为了摆脱这种教育模式他才想跳出来另立门户。   道不同,不相为谋。但邬珊却从这个乌托邦方案中得到了启迪,心想时下投 资房地产、股票、基金和保险,都及不上投资教育来得保险。教育不但是拉动内 需的产业,而且资源再生不断,永不枯竭。公司可能倒闭,学校却不会破产。后 来她听到钱耳几次传来的“内参消息”,思路更是大开,于是恳请他继续探听详 情,替她牵线。今天她见钱耳满脸喜色找上门来,便暗暗料定必有好消息,赶紧 热情招呼他坐下,吩咐秘书泡茶并叮咛说半小时内别把电话接进来。   邬珊年纪已经四十开外,容貌端庄,但随着事业发福体形也开始发福了。换 了别的女老板,肯定会心急如焚地去装修身体,她却不屑为之。她说时下以瘦为 美,女人都追求魔鬼身材,这全是好莱坞男导演们惹的祸。咱们唐朝就以胖为美。 她自己则主张“健康第一,体形第二”。钱耳几次跟她会面,都会不由想起契柯 夫那篇叫作《胖子和瘦子》的小说,但他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像小说中的瘦 子那样卑躬屈膝。所以在跟邬总的几次合作中,他始终保持不卑不亢,这一点反 倒让邬珊感到高兴,觉得这男人“很绅士”。   邬珊望着钱耳的眼睛,问:   “有什么好消息?”   于是钱耳便娓娓道来。他说东大那批校领导都很有头脑,前几年号召大学要 搞“大”,最好每个城市合并成一所巨型大学。他们立即闻风而动,开始实行大 兼并计划。吃了东家吃西家,吞了南家吞北家,眼看即将成为东湖市独一无二的 托拉斯大学了,不料社会上的民办中学却像雨后蘑菇一般冒出土。本来,中学的 事情跟大学无关,东湖市内也不见有人要兴办民办大学的迹象,但东大领导们却 能未雨绸缪,大家取得了一个共识:与其坐等社会上的民办大学跟东大对阵,倒 不如自已主动出手,抢占先机。于是通过三次高层会议,最后决定在东湖市生产 出两所“民办学院”来。一文一武,文科学院不设形而上专业,专业要顺应市场 经济的需求,如外语、财经、法律、新闻媒体、人力资源开发等等,坚持“急用 先学、立竿见影”的原则。“武科”学院不设基础理论专业,所设专业要侧重于 技术与技能,如信息技术、生物工程、建筑设计等等,贯彻实用原则。采取的战 略是:两所学院的硬件,即办公楼、教学楼、宿舍、教学仪器设备、图书资料等 等,由社会上的投资者置办,是为“民办”,学院的软件,即教学体制、教学规 范、教师安排与课程设置等等,由东大经营,是为“国营”。但“国营民办”不 符合词组搭配,所以对外声称“国有民办”。最最诱人的一招是:凡这两所学院 的毕业生均能获得东大正式文凭,至于东大和投资方的利润分配问题,他们已有 了一个方案,但孙校长没有透露,说是要跟投资者面商。   “目前有没有投资商?”邬珊问。   “东大怕麻烦,不搞公开招标。据说已有两三家公司表示了投资意向,私下 有过几次接触。”   “具体是哪些公司?”   “不知道。这个项目的主要负责人叫孙思,副校长,他听了你这边的情况介 绍很感兴趣,他说等你有了具体的设想,不妨双方接触一下,深入探讨。”   邬珊一边听一边脑子里在飞快盘算着。她首先想到的是太平山脚下批到的那 块地、还有已经造好的两幢楼,当初这是她的失败之作,如今却成了她的一个优 势,可以变废为宝。其次,她跟市政府关系不浅,在贷款方面可以发挥这个优势。 至于投资者负责新学院的“硬件”置办,无非就是造房子,这属于她目前的本行, 得心应手不在话下。于是她对钱耳说:   “就这么定了:两天以后我会拿出具体的设想,到时你帮我约孙校长去皇宫 酒店面谈,你也一起来。”   “这次我可以作陪,等你们见面认识了,以后你们双方不妨直接联系,我这 个‘经纪人’就可以退出了。”   邬珊嘻嘻一笑,问:   “说说心里话,如果我和东大谈成了,你希望如何安排自己?”   钱耳当即沉下脸说:   “邬总如果了解我的话,就不该问这种问题。我这个人有自知之明,做梦也 不会想去当什么学院的负责人。我帮你们牵线搭桥,是因为厌烦了东大的刻板生 活,无非是出来透透气而已。”   3 书生意气   太初有言(Logos)   ——《约翰福音》   就在那天孙校长接见钱耳的当口,赵益正在逸夫楼给研究生上课。教室很大, 窗明桌净。如今不时兴叫学生搞“大扫除”了,这种卫生工作都是由雇来的清洁 工包干的。赵益习惯让学生把课桌拼合成一张大大的长桌,师生围桌而坐,像开 讨论会似的。他历来主张研究生的课应该是一种对话,西方的柏拉图、中国的孔 子实施教学就采用对话形式,作为“研究”生不但要“学”,而且更应该“问”, 这才叫“学问”。可惜他屡试屡败,听课的学生除了一个“大龄生”之外,通常 都“没有问题”,最后多半还是以一言堂告终。今天他是有备而来的,待大家坐 定之后,他开口道:   “今天这两堂课我们都说汉语,这样可以更自由、更深入地表达思想。我这 门‘语言学概论’已经上了半学期了,上次布置大家回去思考三个问题:1、你 学到了些什么?2、你对语言学理论有什么看法?3、你有什么疑惑?现在就请大 家自由谈吧。”   听课的一共十四人,而且清一色都是女生。如今带研究生变成带“研究生班” 已是常例,至于为什么外语院系的女生总是占绝大多数,这还有待于学者去研究。 听了导师的开场白,十三个衣着鲜亮的女孩彼此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把目光 投向了那个穿黑西装白衬衫的“大龄生”。那女生的年纪快三十五了,削肩长颈、 柳叶眉、小方口,但眼角处已出现了细纹。她是赵益的教研室同事,叫邬茗,讲 师商标。同学们私下里议论说,她“考”赵益的在职研究生定是为了“靠”他升 职称,其实这是天大的冤枉。事实是两年前她遭遇了婚变,性情也随之大变,从 此尽量断绝与外界的接触。赵益的妻子冯实见了又是同情又是心痛,于是热情鼓 动她报考赵益的研究生,指望实施“精神转移法”。起初邬茗再三抗拒,最后还 是同意了。一半是因为不想辜负对方的一片好心;一半是因为她从心底里佩服这 位“独立思考”的前辈,想从他那里学到更多的东西。她在赵益课堂上是个问题 最多的学生,有时甚至是个“顶牛户”,这让赵益特别喜欢,因为他自己就是这 样过来的。据说他在读研究生时,毕业论文的答辩差一点没有通过,原因就在于 他常跟导师顶牛。他说他的导师上课是独唱,导师用英语滔滔不绝地讲,要求弟 子孜孜不倦地记笔记。后来他偶然在一个归国朋友那儿找到了一本原版书,发现 竟是他导师的武功秘籍。所谓上课,原来是导师背书学生笔录。打这以后他就自 己导自己,既研读导师手中的秘籍,又研读破解这秘籍的野书,结果上课变成了 他提问导师回答,弄得导师焦头烂额,连呼“小子故意捣蛋”。   待到他自己当上了婆婆,他就不许学生做听话的小媳妇。他用行动实施“能 驳倒老师的学生才是好学生”这条原则,声称没有问题的学生就是问题学生。结 果邬茗有理无理跟他顶牛,成了他的“好学生”。有时真的把他驳倒了,他不但 不觉得难堪,反而哈哈一笑说:“真行!”   可是今天,邬茗似乎有点心不在焉,面对十三个女孩的求援目光竟然视若无 睹,没有反应。课堂上出现了难堪的冷场。有个女孩熬不住了,问:   “赵老师,别的课上都有教材,你这门课没有,而且也不要求我们作笔记…… 将来怎么考啊?”   赵益说:“研究生不应该死守一本教材,否则就是读死书、死读书。我已经 给你们开过一份书单,不多,只有四本,但观点都是不同的,有些地方还针锋相 对。学习就应该在不同观点的争论中去学,这样得到的东西才扎实。我已经向大 家粗略地介绍了几个流派的思路……”   这时另一个女孩着急地插话:   “你讲的这几个流派那么复杂,怎么记得住啊?”   “忘了?”   “忘了。”   “全忘了?”   “全忘了。”   “那很好!……”   赵益还没有说完,有个女孩便咯咯地笑了:   “老师,你这是跟张三丰学的吧?”   “怎么说?”   “张三丰教张无忌太极剑,就是先演示给他看,然后叫他忘掉,忘得越多, 他越是叫好。”   “张三丰是谁?是体育老师?”   课堂上顿时爆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几个女孩笑得前俯后仰,不能自已。这 时邬茗才仿佛从沉思中醒来,忙着给赵益圆场:   “赵老师是研究语言的,不读金庸并不奇怪。”接着便把《倚天屠龙记》中 的这段故事向他作了介绍。   赵益听得津津有味,两眼放光。   “想不到武侠小说里还有这样精彩的故事,我一定找来读读!”他听完介绍 后说,“太极剑只是一种程式,一种思路,可是跟人打架,对方是复杂多变的, 你只用一种程式、一种思路去对付,自然对付不了。所以那个张老头要叫学生忘 掉。可是既然要人家忘掉,那又何必教呢?……谁来说说?”   “那是叫张无忌不要死守一招一式,要灵活运用。”一个女孩说。   “不是叫他连一招一式也都要忘掉吗?忘得一干二净了,怎么灵活运用?”   “……”   赵益望望邬茗,邬茗则苦笑着微微摇头。   “那我来说说自己的想法,不讲金庸,就讲我们这种理论课。反正道理是相 通的。”赵益接着说,“首先,我认为我们传统的文科课堂都是一言堂,学生的 任务就是领悟,领悟得好的就是好学生,领悟得差的就是差生。领悟什么呢?就 是领悟书本上写的某一种理论和观点,教师的任务就是帮助学生达到这种领悟。 尽管我们也提倡启发式教学,搞些课堂讨论的形式,其实是换汤不换药,目的还 是一个:引导学生去认同某种理论和观点。但是,你们倒说说,理论是什么呢? 观点又是什么呢?”   大概是受了今天气氛的感染,一个平时不常开口的女孩回答说:   “理论有两个特点:一是对实践的概括,二是关于知识的有系统的结论。观 点呢?就是观察事物时所处的位置。”   “按高考标准,你能得九十八。按我的标准,只能得五十,因为这只是词典 上的答案。第一,实践是个又复杂、又多变的东西,所谓概括往往就是把复杂的 东西简单化,第二,既然实践始终处在不断的变化中,那么知识也该相应地变化, 既然一切都在变化,还能有‘结论’吗?第三,既然观点只是一个观察位置,那 么如何来判别对错?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所谓‘对’——只是片 面的对,从整体看——往往不对……”   “照你这么说,就不用开设理论课啦?”邬茗开始顶牛了。   “理论课要开,但不是叫学生去死记某门课的一种理论,而是要学生了解这 门课的多种理论,然后把各种理论教条统统忘掉,这样就化成了学生的智慧。有 了智慧,才能对付复杂多变的事物。但智慧是没法传授的,它只能通过多种实践、 通过多种理论的交锋去获得,智慧不等于经验,它是一种正确的应变能力。”   “老师说的太抽象了,能不能举些例子?”有个女孩问。   “好啊……”赵益沉吟了一会,“我们就拿邬老师作个例子。邬老师教的是 翻译课,最近她翻译出版了一本经典小说《虚荣集市》,外界评论很好……邬老 师,你说说,翻译理论也有许多学派吧?”   “有啊!有语言学派、文艺学派、交际学派、还有后现代倾向的翻译研究学 派……”   “你们瞧瞧!一门学科就有那么多理论,这本身就说明每种理论都是片面的, 只能解释翻译的一个方面。即使一个人努力把这些理论都记住了,充其量也只是 电脑的储存库,除了教书,其他的作用不大。如果着迷于其中的一种,到头来也 许就会变成一个自以为是的偏执狂!再说,单一、片面的理论如何跟复杂的现实 相结合呢?所以许多翻译理论家自己是不搞翻译的,就像不少修辞学家写不出美 文一样。”   “我教翻译理论,可自己是搞实践的啊!”邬茗不服气了。   “请问:你搞翻译时想到理论吗?哪一派的理论?”   “具体问题灵活处理……说实话,的确没去想某种理论。”   “请大家注意!”赵益提高了音调,“邬老师搞翻译时并没有去想某种理论, 尽管她熟悉翻译的各种理论。那么,她是凭什么去解决翻译中出现的困难呢?凭 的就是智慧!这种智慧部分来自于对理论的学习,不是学习一种理论,而是学习 多种理论,不是死记某些定义、某些理论表述,而是去了解不同的理论思路,然 后忘掉这些思路,溶化成自己的一种应变能力,一种智慧……我认为,所有的理 论学习,目的只有一个:提高人的智慧。”   赵益的这番话说得像绕口令似的,听得大家都笑了。又有女孩发问了:   “那么,老师你介绍的那几个语言学流派,能给我们什么智慧?”   赵益显得很高兴,他觉得他今天终于把学生的主动性调动起来了。   “我刚才说过,智慧是无法给予的,”赵益说,“它只能由各人自己磨练而 得。比方说,我介绍过的结构主义学派,索绪尔是鼎鼎大名的了,他是什么样的 思路呢?他是把语言看作为一个体系,一个结构……但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接触到 的是什么呢?不是作为体系的语言,而是‘使用中的语言’,语言一旦变成了使 用中的‘话’,或者叫‘话语’,事情就复杂了。有智慧的人会把握住两点:1、 话语可以沟通,但也可以制造障碍,这是因为:2、同一个话语,可以各有各的 理解。……你们不信?不妨来作个试验,我说:教师不是知识分子,只是有知识 的分子。教育本来是农业,后来变成了工业,现在已经转为商业。大学外语教师 更惨:他是在向成年学生兜售小学课本知识。请问:这些话什么意思?听不懂了 吧?”他哈哈一笑,“我讲的是中国话,既符合语法,又没有生词,却不能让你 们这几个中国人理解。那么我们教学生外语语法,外语单词,他们就能理解外国 话了吗?”   “你说的不是普通的话,是存心不让人听懂。”一个女孩说。   “存心要让人听懂的话就能让人听懂吗?一个领袖发表了一通讲话,或者出 版了一本著作,马上就会有几百几千篇文章和著作去解读。就拿‘义务教育’这 个词语来说,也各有各的理解呢。究竟是谁的‘义务’?家长认为是国家的义务, 子女上学应该免费,国家认为是家长的义务,家长们有义务必须让子女上学。再 说,连‘国家’这个单词也各有各的理解呢。有人说这是指‘吾民吾土’,有人 则认为是‘暴力的机器’。你们说,语言保证能沟通吗?”   “你这儿所指的都是思想方面的抽象内容,立场观点不同当然理解也不同, 但只要作进一步的说明,大家就了解了。”另一个女孩说。   “用什么去说明?还得用语言!你能保证那些用来说明的语言都清清楚楚吗? 法律的条文该清清楚楚了吧,可律师的作用就是钻条文的空子,抓住条文的不明 确之处作有利于雇主的解释。再说,不属于思想方面的内容就人人都懂吗?帕瓦 洛蒂唱‘我的太阳’,有多少中国人知道这‘太阳’ 是指女人?当初我们唱 ‘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外国人清楚这‘太阳’是指某个男人?邓丽君唱 ‘月亮代表我的心’,你说,这是指月亮纯洁,还是指有阴晴圆缺?”   “这是文学语言,是两码事。日常话语就人人懂。”邬茗说。   “表面上是这样,其实未必。我跟你两人同时跌了一跤,你喊‘痛’,我也 喊‘痛’,但我的痛和你的痛一样吗?这儿语言的‘能指’相同,‘所指’则不 同呢。”   一个教语言学的,居然说语言不能沟通,大家感到太奇怪了。赵益猜出了众 人心里在想什么,于是补充道:   “我这是在向你们提问题,叫大家思考。语言,或者说,话语,当然能帮助 人们沟通,否则我干吗来上课?但这种沟通是有限度的,我们不能迷信。至于什 么原因会造成障碍,我们下次课堂上再具体讨论。现在,我来给大家讲讲《圣经》 里的语言学……”   十三个女孩竖起了耳朵,邬茗因为在平时交谈中听赵益讲过,所以这时又开 始想自己的心事了。   “我不信基督教,”赵益说,“但《圣经》里有不少语言学的研究材料,说 给你们听听。   首先,是语言的作用有多大。   《创世纪》里说,是上帝创造了世界。但上帝用什么来创造呢?是用语言!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他总共说了六七句话,便有了天地万物。 可见《圣经》的观点是:语言可以创造世界。   我在这里请大家注意:上帝只动了动嘴巴,不需要任何行动,就创造出了世 界,因为他是神,他的话具有神奇的力量。但我们是人,不是神,人类的语言就 没有这种神力。人类想要创造美好的世界,靠的不是语言,而是行动。中外历史 上出现过不少‘上帝’型的人物,他们用语言给大家描绘美好的未来,对此我们 不能盲目相信,尤其对漂亮的话应该提高警惕,老子就说过:美言不信。为什么 呢?因为这是人的语言,不是神的语言。人的语言固有两个隐患:它可以变成谎 言,说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它可以变成空话,说得天花乱坠,却不见任何 行动。所以马克思主张:不要看宣言,要看行动。   其次,是语言的沟通程度。   据《圣经》记载,人类犯过两次罪,受到上帝两次惩罚。   第一次是个体犯罪:亚当和夏娃违反上帝定下的游戏规则,偷吃了树上的苹 果。结果被上帝驱逐出境,并罚其终生劳苦,‘汗流满面’才得糊口。这对小夫 妻的子子孙孙,也就是我们,世世代代的努力其实就是为了逃避体力劳动的惩罚, 搞了种种发明就是为了偷懒,追求‘不流汗’而轻松糊口。但说来也怪,上帝的 惩罚居然溶进了人类的肌体,因此即使我们将来个个成了‘在家上班’族,还是 不得不去体育锻炼、甚至花钱去健身房‘汗流满面’。   第二次是集体犯罪:当时人类的经济上去了,还有了高科技,于是便高傲起 来,开始要造一座通天的塔来扬名。上帝有了危机感,就采取惩罚措施:天下人 本来使用的是统一的‘口音言语’,他却把统一的语言‘变乱’了,于是这群人 跟那群人各说各的语言,彼此不能沟通。于是才有了我们的外语教学。   问题是,既然第一次惩罚不可能完全逃避掉,那么第二次惩罚就能完全逃避 了吗……?”   讲到这里,第二堂的下课铃声响了,赵益结束道:“本来每堂课五十分钟, 现在改革成了四十分钟,这是短斤缺两,我已经占用了课间休息的十分钟,不能 再破坏规矩了。刚才讲的,不妨看作神话故事,但可以供你们思考。今天的作业 是:你认为造成人际沟通障碍的原因是什么?你如何去面对?”   4 和而不同   下课后,赵益与邬茗结伴步行回家。他们两家住在同一个教师宿舍区,离学 校不远,上班很少骑车。虽说时间就是金钱,但时间更是生命,他们一致认为花 必要的时间以步代车,可以增进健康,有利于延续生命的原生态。这两个人性别 不同、辈份不同、商标不同、出厂日期不同,却是一对“有距离”的好朋友。赵 益今年正好五十,知青下放时插过队,回城风潮时进过厂,1978年以同等学历身 份考中了英语硕士研究生,毕业后分到东大外语学院任教,此时邬茗刚好考入东 大外院,因此听过他的课。当初赵益对这个学生并不特别关注,只知道她学习勤 奋,是班上的“尖子”,直到她毕业留校后成了他的同事,他才渐渐发现这个女 教师有其“非同一般”之处。首先,一般的女教师往往偏重于感性,有时会感情 用事,她却偏重于理性,遇事不惊,她读过不少理论书,甚至连哲学书也读,这 在外语学院的女教师中间实在罕见。其次,她不像某些女教师那样,说话婉转, 进退自如,她却心是口是,心非口非。那一年赵益被选举为正教授时,邬茗贴上 讲师商标还没几年,可她对赵益那本院内人人叫好的专著《论语言的主观性》, 却敢于发表自己的看法。她对赵益说:“我仔细读了,这是深刻的片面!”赵益 不但不生气,反倒像是遇到了知音:“你有眼光!但还是有点过奖。我自己的评 价是:片面,还不够深刻。”“那你干吗不写得全面些呢?”“我写不来呀。” 邬茗听了很是佩服:“老赵,你是个实在人!我这个当弟子的一定继承师傅的优 良传统!”   邬茗喜欢与人交往,不但爱动脑子,有时也会耍嘴皮子,何况教师吃的就是 “开口饭”,说话几乎是他们生活的全部。她在外院跟赵益和钱耳最谈得来,时 而凑在一起论道,观点不一,和而不同。她原有一个被人赞誉的“幸福家庭”, 不料两年前她和丈夫李悟却突然悄悄离婚了。如今,结婚是件了不得的事,离婚 却没有什么不得了,按理说,人家的私事是不应该去断什么是非的。然而虽说是 高等学府,府内的市井心态却照样流行。暗地里便流出一种模糊语言:说是离婚 的原因“可能是”邬茗跟学院新调来的博导周禄教授“关系暧昧”。“暧昧”这 个词的另一个词义就是含糊,但那些不动脑子的“知识分子”却宁肯持“不可不 信、不可全信”的态度,当然,他们对当事人会保持好心的沉默。邬茗不笨,尽 管蒙冤却不失理智,她很快读懂了周围人的眼光和沉默,心中不由生出了一股傲 气,从此独来独往,只管闭门读书,除了工作需要,跟谁都不接触。有一天,赵 益和钱耳这两个好朋友敲开了她家的门,一进门赵益就说:“小邬,你是爽快人, 我和老钱也爽快,向你表个态:我们对你们离婚的原因不感兴趣,但对外边的传 言绝对不信!……这不符合逻辑!”钱耳说:“我们了解你的为人!”邬茗听了, 也很爽快:“就你们两位还讲逻辑啊……李悟能悟出许多道理,就是悟不出逻辑! 我经常去找周教授,是向他讨教《虚荣集市》的翻译……不过,算啦,不说 了……”   一个喜欢与人交往的人,突然要断绝一切来往,这日子本来就难过。所以自 此之后,他们三人又恢复了和而不同的交流。没过多久,周禄教授突然去世,随 着事件的进展,真相终于大白,流言也不辩自明。邬茗的处境又复原如初,但她 对世事和语言开始有了别样的认识。   此时她和赵益并肩在校园里走着,太阳开始西斜,那热力渐渐颓唐。青春年 少的学生们骑车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偶尔有几个跟他们打个招呼。邬茗说:   “老赵,你发现没有?现在的学生都很实际,今天你教他们课,见了你就打 个招呼,明天你不教他们了,见了你就跟不认识似的。念大学时就这么实用主义, 将来踏入社会后就可想而知了。”   “这怪不得他们,”赵益说,“你上学的时候交多少钱?就交那么一点点。 当时教师拿的钱虽然少,但都是国家拨的款。如今我们拿的钱多了,但其中相当 一部分是通过各种手段向学生收取的,这样一来,师生之间就发生了金钱关系。 他出钱买你的知识,他就是顾客,发生交易时他理你,没有交易时他不理你,这 很正常……再说,我们这些教师又在干什么呢?不能说全体,至少相当一部分人 的目的是为了改善自己的衣食住行。上课是在贩卖知识和技术,充其量是在教学 生某种端饭碗的本事。我们东大的口号是‘育人为本’,但真在‘育人’吗?人 的根本是什么?依我看,东大的领导们根本就没去考虑,他们一心考虑的是发展、 发展、再发展。扩大面积、扩大人数、提高档次、提高名次,总之追求在各种排 队运动中名列前茅。这就叫‘发展’!”   邬茗笑了:“你不也是‘东大领导’吗?”   “跟冷血的‘领导’我耻于为伍!”   邬茗知道赵益为什么说校领导“冷血”,这跟他宠爱的一个女学生被杀有关, 虽说这事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但他想忘也忘不掉。   那一年本科毕业班上有个女学生,来自农村,家境贫寒,每逢宿舍里举行生 日“派摊”活动,她总是借口赵老师约她个别辅导而体面逃亡。赵益确实对她宠 爱有加,惟一的原因是她爱发问,爱“顶牛”。每每教研室开会交流学生情况时, 赵益总会提到她,说她刻苦用功,将来准有出息。有老师开玩笑说:“这学生我 没见过,但我可以肯定:她长得不漂亮。”赵益诧异地问:“是呀,她长相平平。 你怎么知道的?”“用功的学生不漂亮,漂亮的学生不用功,这是现代大学的规 律。人一漂亮,尤其是女学生,就会碰到许多分心事。时代不同啦!university 过去译成汉语叫‘大学’,如今应该音译:‘由你玩四年’!”   幸亏这女学生“长得不漂亮,” 否则赵益常找她来家辅导,甚至留饭,准 会引出不少闲话来,即使不说他有“邪念”,至少也属于“第四种感情”。   最后一个寒假这女学生没有回家去过年,她想找份家教挣点钱,因为毕业找 工作得花一笔不小的成本费,买件象样的衣服、交通旅费、打印“自荐书”等等。 后来她在电线杆的招贴上找到了一个雇主,通过公用电话谈妥后就去了。谁知第 三次上门,就在对方家里被刀砍死了。   警方不到三天就抓获了凶手,是某公司的男职员,挣钱不菲,但他的妻子更 有钱。如今谁的钱多谁的话语权就大,一个家庭阳盛阴衰往往可以维持“幸福”, 如果阴盛阳衰往往就会裂变为不幸。这对夫妻交流不通就演变为痛,痛得久了, 妻子就决心来个痛快:提出离婚,自个儿先搬外边住了。那丈夫由痛生恨,由恨 生恶,一心想来个“你死我活”。久而久之就失了心智。赵益那个女学生不幸撞 上了这个变态人,并没有遭受什么强暴,只是当了他杀妻的预演道具。   凶杀事故发生以后,被害者的亲人们急急从乡下赶来学校,哭得呼天抢地, 惨不忍睹。外语学院的几个头头先安排他们在学校招待所住下,好言劝慰,赵益 不相信语言,相信行动,于是急急去找校长们。找了一个找第二个,找了第二个 找第三个,回答都一样:“这件事校方毫无责任。我们是不会出面的。第一,出 事的时间是放假期间,学生应该回家。第二,这学生去家教纯属个人行为,不是 本校家教服务中心介绍的。所以你们开导开导家属就算了,至于丧葬费、抚恤金 之类校方没法付,财务章程上没有这笔支出。”赵益心想不出钱也就算了,连面 也不出,实在太冷血了。他没法反驳,但那颗发烫的心恰似被抛入了冰窟窿里那 样难受:“冷血,这些人太冷血了!还搞什么教育!”他想起那年去美国访学时 碰到的一件事:他待的那所大学并不著名,有个女学生因吸毒过量死了,他亲眼 见到大学校长召集全校学生,为这个死去的生命默哀一分钟。   后来由赵益发起先向外语学院教师们发动募捐,下学期一开学又向全院学生 们进行募捐,前后两笔凑成三万多元,向死者的父母献了爱心。   事过之后,大家也就安下心来。毕竟世界那么大,死人的事是常有的。但赵 益却不朝这个方向想,不止一次跟邬茗和钱耳说:“我只教她读书,没教她读人。 如果她也能读人,家教第二次就应该读出这人不正常,也就不会有第三次了。”   两人边聊边行,出了校门,过望月桥,向左拐,再走五分钟便进入了教师宿 舍区。这个宿舍区,年代已甚久远,当初也就是用围墙圈一片地,在里边造了八 幢四层楼房,没有草坪,更没有喷泉、太湖石之类的景观。如今那一幢幢楼房早 已徐娘半老,风韵不存。但遥想当年,却是东大君子们心目中的窈窕淑女,一个 个登记追求,求之不得,辗转反侧。自从后来廉价卖给教师之后,一些喜新厌旧 的住户开始陆续卖掉旧欢去另结新欢,于是这小区名义上仍是东大宿舍区,实际 上住户已不再是清一色的东大人,迁进了不少校外的移民。出于安全需求,那八 位徐娘纷纷披上了盔甲,各家各户的门窗全都封上了铁条,远远望去,恰似机械 化的养鸡笼。但这个宿舍区还多少体现了旧时的某种“平等”与“和谐”。每个 单元的每层楼,东边是大户,西边是中户,大户七十五平米,三房一堂,中户六 十一平米,两房一堂,按98年的标准,这两种户型都只能算“小户人家”了。当 初分房,按高分到低分录取,而总分中以人口分为最大,工龄分次之,至于职称 分的差价,所占比例并不很大。每当邬茗想起这些前尘往事时,心里不禁觉得好 笑:当初是落后的计划经济,学校分房时以人口分为最大,但并不标榜“以人为 本”,现在是先进的市场经济,社会分房时“以钱为本”,却在大叫“以人为 本”,于是便联想到赵益所讲的“人的语言”和“上帝的语言”的差别了。   赵益住1号楼“大户”,邬茗住7号楼“中户”,快分手时赵益说:   “小邬,你今天就不用回去忙了,就来我们家吃便饭吧。冯实很想和你聊聊 呢。”   邬茗说:“行。我本来就打算晚饭后来找你们的,有两件事不吐不快……不 过我得先回趟家,取样东西给你和冯姐看看,我六点钟过来当‘食客’。”   邬茗掏出一串钥匙,先打开沉重的铁门,进门刚跨上楼梯台阶,背后便传来 哐啷一声巨响,铁门自动闭合。爬上三楼,又用钥匙打开自家的防盗门,再打开 内层的木门,随后响起的先是“咣当”,最后才是“砰”的一声。邬茗每次晚上 回家,总觉得自己像个女警官进监牢里去提审重犯人,但那个重犯在哪儿呢?屋 里除了自己,只有灯光下自己长长的影子。今天还早,不用开灯,她把手提包搁 在桌上,在长沙发上躺下,很想睡一会儿。昨夜她哭了个痛快,以为白天遭遇的 那两件事很快就会过去,谁知今天一天竟还是挥之不去,心想非得找人倾吐一下, 从此打上句号。   邬茗迷迷糊糊躺了不知多久,惊醒时发现壁钟正指着五点三刻。天色渐暗, 她匆匆洗把脸,在书桌的抽屉里取过几页纸,叠好放进衣袋里,顾不得西装已经 睡皱,便下楼去赵益家。   刚踏进他家的客堂,发现气氛有点异样。朝北的窗帘已经拉上,天花板上的 顶灯早早开亮,四方的餐桌移到了中央,居然还铺上了洁白的桌布,上面摆好了 冷盆和高脚酒杯。她冲着在厨房间里忙乎的冯实叫:   “冯姐,老赵说请我吃便饭,这是便饭嘛?……还有其他客人?”   “没有啦,”冯实在里边应道,“今天是赵益的五十岁生日。”   邬茗顿时埋怨赵益:“老赵,你这回可不厚道,干吗对我突然袭击?弄得我 这个弟子什么礼物也没带。”   “不就是吃个饭吗?冯实坚持要给我过生日,我拗不过她,只好服从命令 啦。”赵益笑着说,“其实二三十岁过生日,有利无弊,五十岁过生日有利有弊, 它在提醒大家:我已经老啦……所以不张扬,不张扬。”   “不管怎么说,你不仅是我的老师,而且还是老师的二次方,今天我这个学 生太不够意思了……”   这时从小房间里蹦出个眉清目秀的大女孩,赵益的女儿赵小益,只听她笑道:   “邬阿姨,你今天怎么也酸巴拉叽啦?你能来——就是够意思!”说完,便 把邬茗拉进了她的房里。   小益读初二的时候,邬茗辅导过她的英语,这事说来让人不信:自己的老爸 就是英语教授,干吗还要请人辅导?原来赵益虽然出过国、出过书,但出口的英 语在语音语调上却始终不够地道,这是因为他在考取研究生之前,他的英语全靠 自学。“这是先天性缺学症,难治!”赵益自嘲说。他从不掩饰自己的弱点,为 此在外院排课时,他还主动提出尽量不担任低年级的精读课。过去学英语强调阅 读,当今则重视听说,所以他把训练小益的语音语调的任务托付给了邬茗。于是 邬茗和小益也成了一对忘年交。这一年,小益正读高二。   她的闺房只有九平米,一张小床,一张书桌,桌上摊开一本书:正是邬茗所 译萨克雷的小说《虚荣集市》。小益说:   “邬阿姨,你送给老妈的这部名著我正读第二遍呢。第一遍读完,觉得婆婆 妈妈的,也没什么了不起。这回仔细看了你写的前言,读第二遍时觉得有点意思 了……”   这时,赵益走进来插话说:   “小邬,你这篇前言确实写得好,从另一个角度去解读经典,经典才有生 命。”   邬茗叹了口气:“这篇前言里的主要思想,不是我原创,是受了周禄老师的 启发。这本书的翻译他也帮了我很多忙……现在他走了,想说声谢谢他都听不到 了。”   正说着,冯实催叫大家入座,她已经把几个热炒都搬上了桌面,一边解围裙 一边解释:“我这叫毕其功于一役!我不愿像饭馆里那样上一道撤一道,否则我 就没法参加‘化疗’啦!”“化疗”是“话聊”的戏称。   邬茗忙说:“这样好,应该这样!”   赵益说:“这是她进城后的一项改革,在他们家乡,请饭时女主人是不可上 桌的。”   “那也太霸道啦!”小益惊叫道。“妈,真有这种事?”   “过去有,现在不同啦,尤其是年轻人,不再理会这些了……”她转脸问: “小邬,你要不要来点白酒?”   “白酒?不,就喝‘可乐’吧。给师傅拜寿----可乐!”   冯实给邬茗、小益和自己的杯里斟了百事可乐,随后去厨房里拿出一瓶“泸 州老窖”来。赵益见了眼睛一亮:“哇,你今天可真是不惜工本啊!快,快给我 满上!”   冯实一边斟酒一边笑着告诉邬茗:“当年你师傅在我们生产队里干活时,可 是个滴酒不沾的好青年。后来进了工厂,才沾上了这玩意儿。”   “这么说,我变坏啰?”赵益嘬了一口,连说:“好酒!好酒!”   “不好不坏,不好不坏。”冯实说。邬茗听不出她这是评酒,还是评丈夫。 等冯实坐定,大家先是举杯给寿星祝贺了一番,随后边吃边聊起来。   邬茗问小益:“你们分班了吧?你选的是文科班?理科班?”   “文科班。”   “这事得怪我。”冯实说,“小益当初征求我意见时,我说你瞧瞧你爸,搞 文科的苦恼多啊,应该选理科!学门技术,走遍天下都不怕。谁想到如今的孩子 逆反心理强着呢,结果呢?她偏偏选了文科。要是当初我要她选文科,那她肯定 就选理科了!”   “真是这样?”邬茗问。   “哪有的事!”小益嘻嘻笑着,“我妈用的是夸张法。她自己就在中学里教 语文,教得那么起劲,我可瞧不出有什么苦恼!再说,我们就那么逆反吗?不能 以点概面吧。这回我是听了老爸的话。”   “你爸叫你选文科?”   “没有啦。爸说这是你自己的事,自己决定。但有一条建议:要选自己感兴 趣的,只有感兴趣,才能学得好……我爸是引而不发,够巧妙吧?你知道我爱读 小说,还叫我自己决定!”   “读小说算什么本事!再说,现在读小说的人比写小说的人还少,大家都看 电视啦!”   “瞧你个冯姐,又在使用夸张法了。”邬茗说。“不错,当今的许多小说确 实敌不过好的电视剧,但依我看,问题不在小说,而在小说的作者。发明照相术 以后绘画并没有死,照片写实,绘画便转为写意。发明电视以后小说也不当死, 它应该转向,去表现电视剧表现不了的东西。”   “请举例说明!”小益调皮地侧过脸,让一只耳朵劈对邬茗:“瞧,我耳朵 都竖起来啦!”   “还用我举例吗?你这动作就是电视剧:你用形象和动作表现了‘想听’, 可你心里在想什么,却表现不了。”   小益得意地叫道:“邬阿姨你错啦!不是‘心里’在想,应该是‘脑子里’ 在想……”   “小益别捣蛋!听邬阿姨讲!”冯实制止道。   不料邬茗望了一下赵益,扑哧地笑了。   “笑什么?没见过我喝酒吗?”赵益问。   “不是!”邬茗随即把脸转向小益,说:“你爸教会了我顶牛,没想到还把 这功夫遗传给了你。我顶你爸,你顶我----扯平啦!”   赵益一口把酒干了,说:   “顶牛---- 能让人变得聪明!古代人不懂科学,以为‘心’是思维器官, 现代科学证明,大脑才是人的思维器官。可为什么科学和实践已经证明是错了的 话,至今还在使用、还在流行呢?……小益,你刚才给我祝酒时说什么来着?不 也在说‘心想事成’吗?这说明了什么呢?这说明……”   “老祖宗的话有惯性!”小益插嘴说。   “不!这说明现代人根本不把语言当回事,只是在玩语言。”赵益给自己斟 满了酒,嘬了一口,叹道:“做广告的不相信自己的广告,听众和观众更不相信 广告,但广告事业却红红火火、蒸蒸日上。这是时代的缩影!”   冯实一边给丈夫碗里夹菜,一边劝道:   “今天是你的生日,就少点感慨吧。”   邬茗赶紧转换话题,对冯实说:   “听老赵说,你自己也搞文学创作?”   “他这是瞎掰呢。其实只是写作文,而且是给逼的。现在中学里的语文课是 应试教育,人人喊不对,但谁也不敢改。中考、高考的试卷思路摆着,一切都得 听它指挥。前几年有次中考,作文题叫《长辈》,考生们都写自己的父母,祖父 母,还有写邓爷爷的,可我班上有个优秀生却写了班上新来的一个留级生。起初 大家瞧不起这个留级生,管他叫‘长辈’,但不久作者却发现这同学其实很好, 非常乐意助人,后来两人成了朋友,作者决定在功课上帮助‘长辈’。这篇作文 在批卷老师中引起了争论,最终还是定为‘跑题’。就因为作文失分,这个优秀 生进不了重点高中。学生大哭了一场。我也气得一夜没睡着。事后我开始组织 ‘语文兴趣小组。’语文课的目的本来应该是教学生学会读文章和欣赏文章,学 会写文章和写出好文章。但为了应试,我们都把语文课上得像尸体解剖课似的。 那位学生发挥了一点创造性,结果被贬进了普通高中。我想不能这样把孩子们给 坑了。没办法,我只好当两面派。在课堂上,我依旧搞尸体解剖,用测验逼学生 死记硬背,做八股作文。在兴趣小组活动时,就另搞一套,找一件身边真实发生 的事,让组员讨论可以有几种写法,最后我把我写的作文念给他们听。但再三叮 嘱组员:课上讲的最重要,小组里讲的是应急。考作文时必须仔细审题,死题应 该死写,活题才可以发挥。这样做我很累,不过有收获。有一年中考的作文题活 了,结果小组成员都得了高分。”   “一门课分两门上,真是难为你了。”   “也不是单纯为了写作文。小组活动时我只和学生讨论对一件事可以有多少 种写法,自己作个示范,并不要求他们去写。因为学生已经被功课压得够可怜了, 不能再加重他们负担,另外我自己也忙得够呛,不能再批额外的作文了。讨论, 其实还有个目的,想借此提高学生的素质。有些学生课外去学钢琴、学绘画、学 书法——当然也是提高素质。但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提高人文素质,人文精神。”   “你对人文精神如何理解?”邬茗忍不住插问。   “我对理论一窍不通。读过一些这方面的文章,很深奥,似懂非懂。我的想 法很简单:就是教学生怎样做人。上学期我们年级出了件大事:隔壁班上有个难 缠的学生,家里是个小皇帝,有暴力倾向。有一回数学测验作弊,被老师当场抓 住批评了他几句,谁知他挥拳就打老师,不巧打在了要害部位,那数学老师平时 一贯斯文,这回痛得一时失控,反手刮了他一记耳光。如今教师打学生,这还了 得!家长揪住校方要说法,扬言要找电视台曝光。我们学校正在争取省重点,曝 光这种事是万万使不得的,结果只好用开除那位数学老师来平息事端。这让学生 们感到扬眉吐气,教师们却垂头丧气了。有的教师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 字,那位数学老师就是太认真了,何必去批评学生呢。这件事让我想得很多。这 次打架如果发生在成年人之间,那么数学老师也许多少可以算作自卫反击,如果 发生在未成年人之间,那么先动手的至少在理上输了一半。如今偏偏发生在成年 人与未成年人之间,尤其是教师与学生之间,性质和结局就这么变了。我私底下 不认为校方的处理是合情合理的,但我们是平民百姓,不合情理的事情也只能顺 着,所以在兴趣小组进行讨论时,我不得不片面强调老师打学生肯定是错的。那 次我写的示范作文里说了两个道理:1、大人和孩子是平等的,应该相互尊重;2、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认为这该是人文精神的底线。”   “我们家的语文老师坚持文学的教化功能,我双手赞成!”赵益由衷地说, “过去,文学走了一个极端,必须要为政治服务,这让人倒了胃口。现在呢?文 学变成了娱乐和游戏,又走了一个极端,我想,很快也会让人倒胃口的。文学, 还是现实主义好!”   “可妈常说你是生活中的浪漫主义呢。”小益插嘴道。   “不是浪漫主义,是理想主义!”赵益说,“生活,没有理想----能叫生活 吗?”   “可也不能去追求乌托邦啊。”冯实对邬茗说,“这一阵他为辞职去办书院 的事,好几个晚上都睡不好觉。你堂姐是个了解社会的人,连她都说不现实,行 不通,可见这是乌托邦。”   “我堂姐是个商人,商人理解社会跟文人不一样!”邬茗说。   “乌托邦有什么不好?”赵益反问道。“乌托邦是指不能实现的理想,但一 个理想能不能实现,不是靠事先的理论判断,而要靠实践。即使第一第二次实践 失败了,也未必能证明它永远不能实现呢。古代人幻想能乘坐飞毯飞起来,被认 为是神话,是古代的乌托邦,后来有人在身上装了一对布翅膀,从高山上跳下, 结果摔死了,但也不能证明想飞就是乌托邦。现代人不是飞起来了吗?当然乘的 不是飞毯,而是飞机。七十年的苏联社会主义实践失败了,摔死了许多人,但你 能就此断定‘本义上的’社会主义是乌托邦吗?我看不能。当然,将来如果能实 现,决不会是布翅膀的形式,而是特种飞行器了。”   “说得好!”小益开始鼓掌,“妈,这回你可驳不倒老爸了吧?老爸是搞语 言学的,说话精着呢。”   “瞧这爷儿俩!合伙起来对付我,2:1,不输才怪呢。”冯实笑了。   邬茗瞧着这一家子,心中羡慕不已。一个家庭也能如此和而不同,实在是种 幸运。她想起自己的婚姻,不由黯然神伤。   吃完饭,冯实把桌子收拾干净,端来一个小巧精致的生日蛋糕,小益插上五 支蜡烛,点燃后便去关灯。她灵巧地按了一下事先准备好的收录机按钮,室内顿 时响起了“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   “快许愿,老爸,快许个愿!”   赵益笑着许了个愿,便一口气把蜡烛吹灭了。   灯一亮,小益问邬茗:“猜猜,老爸许的什么愿?”   “准是办书院成功吧。”   “不是。”赵益神秘地笑。   “那是什么?”冯实问。   “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吃过蛋糕之后,冯实便催小益回房去复习功课,小益一边关门一边拖腔拖调 地说:   “知道啦!你要跟邬阿姨说私房话——少儿不宜呗!”   冯实把邬茗拉到身边坐下,朝丈夫挥挥手说:   “去去去,你先到书房待会儿,到时我们再叫你。”   赵益见她先打发女儿再打发自己,心里早已料着了八九分。他对邬茗笑了笑, 说:   “我那‘一半’还没有年过半百,已经婆婆妈妈了。你听着也就听着吧。”   邬茗天资聪慧,怎能猜不到冯姐要说些什么?果然,冯实开口了:   “小邬,离婚的事已经过去两年了,你总不能这么独身过一辈子吧?想不想 再重新组织个家庭?”   “冯姐你一直很关心我,我很感激。”邬茗顿了顿,说:“但重新组织家庭 ----说实话,我暂时还不想考虑。”   “我知道,那次婚姻让你伤透了心,”冯实叹了口气,“但我们也不能因噎 废食啊。现在你年纪还不大,还可以选择,等过了四十岁之后,选择的余地恐怕 就不多了。我想,你应该把过去的事忘了,不妨考虑考虑找个合适的对象,开始 新的生活。”   邬茗只是笑笑,没有吭声。冯实沉默了一会,突然问道:   “老钱有个胞弟,在东大附属医院工作,血液病区的大夫,你见过没有?”   邬茗开始惊觉起来。那钱大夫她确实见过几次面,有一回钱耳跟她说他弟弟 想翻译些有关血液病的国外资料,能不能请她帮忙析疑英语方面的几个问题。当 时她未加思考就一口答应了。后来钱大夫来找过她几次,她帮他解决了些文字理 解的难点,此后就不再有来往了。她没料到钱耳让他弟弟来找她是别有心意,这 回又想托冯姐来“曲线救国”,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她说话办事喜欢直来直去, 于是对冯实说:   “冯姐,你想说什么我知道,钱大夫我见过,是个好人,可我现在根本没这 种心思。我不想选择,也不想寻找……选择或寻找都得有个标准,可我什么标准 也没有,一切随缘吧。今天我来吃饭,其实是还有两件事想跟你们说,搁在我心 里不吐不快……你把老赵叫出来吧。”   冯实还没叫,赵益就笑嘻嘻走了出来。显然,这边的谈话他在书房里都听见 了。   “先说第一件事。”邬茗开始讲述,“昨天下午我回家,走过5号楼时,不 经意抬头望了一下周老师生前的那套房子,发现所有的窗户都大开着。我向楼下 的邻居打听,说是周老师的前妻和儿子今天过来忙了一天,刚才请搬家公司把家 具杂物都运走了。我问:‘人呢?’‘刚才打的走啦。’正说着,听见有人下楼。 是个收破烂的,两只手里各提着两大捆旧书旧杂志,正吃力地往下挪步。我凑上 去问:‘是405室的?’‘是啊,上面还有好几捆呢。’我心里不禁有些悲凉。 心想,人死了,只留下一个名字,生前珍惜的书文成了三毛钱一斤的破烂,再过 几年,恐怕连名字也就从这世上消失了。那么生前的喜怒哀乐、恩恩怨怨又为了 什么呢?后来我从收破烂的手里捡出了周老师的著作,对方开价两元钱一本,我 都买下了。我本意是想留个纪念,回到家后,却发现那本《新编美国文学史》里 夹着几页纸,写得满满的,没有标题,我就取出来读,结果让我一夜都没睡着, 感慨不已……这几页手稿我带来了,我不知道是否要交给他姐姐,还是寄给他的 前妻和儿子?”邬茗从衣袋里掏出那几页纸,递给赵益夫妇,“你们先看看 吧……”   冯实说:“先不忙。你说有两件事,那另一件事呢?”   “第二件事让我哭笑不得,昨天傍晚,我碰见了文学院一位老师,刚从日本 回来,他在那里待了两年,了解李悟的底细……你们做梦也不会想到,李悟闹着 跟我离婚,其实是场阴谋……”   5.夫唱妇随   语言是工具、武器……   ——斯大林   当初邬茗在东大攻读英语本科的时候,容貌娇美、性格温柔。那时李悟已是 文学院的讲师,兼教外院的大学语文课。邬茗喜欢跟年龄比自己大的人交往,认 为他们成熟,可以让自己获益匪浅。她喜爱外国文学,李悟喜爱中国文学,志趣 相似,又可互补,所以师生俩多了交往。等邬茗毕业留校之后,交往也就成了亲 密的接触。杂志上说现代没有爱情,只有性,这是言过其实了。爱情是什么?她 想这应该是一种感觉:相聚时“不觉时间在流逝”,分开时“叫我怎么不想他”。 他们俩,至少是邬茗,是体验过这种感觉的。一年之后,两人去民政局婚姻登记 处领取了通行证,勇敢地走向爱情的坟墓。   结婚是爱情的坟墓——这是日本作家菊池宽的警告。但邬茗并不相信,她更 相信鲁迅所说:爱情需要不断更新。但更新不是走马灯似的更换人,而是一种美 好的感觉没有了,更新为另一种美好的感觉。但如何更新呢?文学没有提供答案。 小说往往写到有情人终成眷属之后就搁笔:“从此他们过着幸福的生活”。凡是 继续写婚后生活的,多半写的是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邬茗和李悟有共同的 爱好——文学,而且一中一外可以互补,他们坚信,他们的感情定能在发展“事 业”中不断更新。那时邬茗根本不知道同一个概念可以“各有各的理解”。直到 很久以后才明白:李悟所说的“事业”是结果,她所看重的是“过程”。   有一次李悟跟她开玩笑说:“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这不错,你就很柔顺。 但男人可不兴是泥做的,否则你我结合了,不就化成一盆烂泥浆了吗?我觉得一 个家庭里,男人还得当主心骨,夫妻夫妻,夫字写在前头不是?”   邬茗对他说:“你别嬉皮笑脸的,你想说什么我明白。我没意见。你是讲师, 已经写在我前头了。你想怎么发展,我全力支持。不过,相夫可以,教子的事可 得留待下回分解啦。”   当初邬茗还没意识到“女人首先是人”,而且还向他表白过“我是你的”, 所以他把妻子的温柔篡改为“柔顺”,也属情理之中。   李悟是个与时俱变的人,挺聪明。崔健先生说: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世界变 化太快。但对李悟来说,世界变化虽快,他却总能悟到点什么。那一段时间,中 国文学界正在风风火火引进西方的各种过时文论,虽然慢了几个节拍,但借助于 译本上的话语来“观照”中国文学已经蔚然成风。邬茗出于好奇,找了几本“西 方文论”的英文版来读,这一读就读出了问题:原来有些“二道贩子”在以其昏 昏使人昭昭,这才害得读了译本自以为“昭昭”的文论家去写使人昏昏的文章。 她把这事跟李悟说了。李悟桌子一拍,眼睛都亮了:“原说呢,这些文章我看来 看去看不懂,却又不敢跟人说,怕人说我智商低。你给我发现了一片新大陆…… 这样吧,以后你就专找些西方文论的原著读,读了转述给我听。凡是理论术语方 面的问题,你告诉我上下文,我们一起探讨。”“你想当林纾?”“我才不这么 傻呢!写论文是原创,搞翻译是工匠——不是同一档次的工作。”   于是邬茗就负责后勤供给,李悟则利用妻子提供的“解读”炮弹(几年之后, 邬茗才明白自己的“解读”其实不是“惟一”,只是“之一”),开始对刊物上 的一些文章实施攻击,终于在池浅的文坛挑起了两场争端。于是李悟有了点小名 气,于是选上了副教授。现在回想起来,单这件事邬茗也觉得该谢谢她的前夫: 他让她喜欢上了女人通常或缺的理性思维。   但情况是在不断地变化。随着国门越开越大,文学院的对外汉语教学日趋走 红。李悟又悟出了点什么,他跟妻子说:“我们得改换方向了。搞文论研究的人 太多,我们应该朝阻力最小的方向努力。我有个点子:我编一本供外国人学汉语 的教材,突出中外语言文化差异,你帮我把讲解的地方译成英语,我们中西合璧 肯定能成!”这一回,邬茗显得不够“柔顺”了,她说:“一个人想做点什么, 恐怕还是专一为好。‘人’字加‘专’字合起来才能‘传’。‘广’字加‘发’ 字合起来便是‘废’。我刚刚对文论发生了兴趣,很想译点这方面的东西,如果 马上转向,我不就前功尽弃了吗?再说,你如今已是副教授了,我连讲师还不是, 虽说夫字在前,妻字在后,但中间距离拉得太大,就无法贴紧了呢。”李悟把妻 子贴到怀里,说:“升讲师的事你尽管放心,只要上课不出差错,挨到年限就行, 科研成果并不重要。你上课认真,学生欢迎,明年准能上去。”邬茗说:“我想 升个讲师,一半也是为你呢:副教授和讲师这才般配!”这话是虚话。其实她是 不愿转向。但他以下的一席话又让她变得柔柔顺顺了:   “有个现象你该想想:我们学校里哪些家庭摆脱了经济压力?那就是合资家 庭!一个家里只要有人去国外赚钱,长期赚短期赚都行,这个家就可以松口气, 可以不必靠多上课‘苦工分’,可以自由自在做自己喜欢的事,你瞧瞧你们那些 出过国的老师,哪家的日子不比我们过得舒坦?出国进修的,回来时至少有了一 点积蓄,出国讲学的,就更不用说了。我们文学院正在设法和国外的大学建立校 际关系,打算派教师出去上汉语课。我们该提前做些准备,否则就轮不到我们了。 所以我想编这本教材,即使暂时出版不了,也可以印成讲义在对外汉语班上试讲。 先声夺人,机会就大。有了经济基础,才能搞上层建筑。你说呢?”   邬茗说不出什么。当时的大学教师确实清贫,而且她还没有学会“顶牛”的 工夫,所以就柔顺地辅助他编教材。但教材编到一半,他又放弃了。叫妻子在外 语学院物色一位日语教师,辅导他学日语。因为他们学院已经跟东京的一所大学 结拜了姐妹,约定每年派一名教师去姐姐那儿讲授汉语,报酬丰厚。第一年没他, 邬茗也没有升成讲师,因为她没有达到升讲师必须发表过一篇论文的要求。但第 二年李悟果然“中举”去日本了。   临行那天,邬茗一直送他到上海虹桥机场,那情那景犹如送他“走西口”。   文学院和外语学院的老师们都说他俩是幸福的一对。邬茗心想也是。因为幸 福的理解千头万绪,归根结蒂一句话:心情愉快。幸福属于精神范畴。但奇怪的 是,邬茗的精神愉快并不在于李悟即将带来经济基础,而是在这分别的一年里, 她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上半年她发表了一篇论文,下半年发表了一篇文论翻译, 接着便顺利地升了讲师。当时他们家里还没有电话,夫妻俩全靠鸿雁传书,李悟 告诉妻子,他那边一切顺利,业余还拉了几份家教。但一年后他没有如期回国, 他考上了比较文学专业,经文学院同意和校部批准,转为攻读日本硕士生。这事 他没有跟邬茗预先商量,让她有点失望,不过此时邬茗对小说翻译发生了浓厚的 兴趣,心想这两三年内不妨以此自娱,心里也就释然了。更何况李悟叫她用他国 内照发的工资装了部电话,可以空房不见人,但闻人语声了。   但邬茗万万没有料到,李悟从她的丈夫变成她的前夫,口实竟然会是外语学 院挖来的一位老教授。老教授姓周名禄,原是西大外院的副院长,是国内有名的 莎学专家,还有国外不看重、国内特看重的“博导”头衔。周教授出版过《莎士 比亚悲剧论》、《莎士比亚争论集》、《莎士比亚版本考》,还主编过《新编美 国文学史》等多部著作,可以说是著作等身了。当时东大外院想冲博士点,急需 引进品牌,一听说对方有意跳槽,当然不可错失良机,那年周教授年纪五十有八, 快接近东大招才引牌的年龄底线了,于是事不宜迟,东大外院的正副院长立即出 动,亲自登门去商谈。这次见面,周教授给赵益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他发现:对 方尽管在英语圈子里颇有名望,但绝不是待价而沽之徒。周教授实话实说:自己 年龄已经偏大,冲劲大不如前了。他之所以想调动,是因为妻子跟他离婚了,他 表态说自己很乐意去东大,东湖是他的故乡,那里还有个老姐在,也算是叶落归 根吧。但他又说,如果这事真能办成,希望东大外院不要给他安排任何行政职位, 他只想当名普通教师。当然,他会尽自己的能力对东大外院的科研工作发挥点好 的作用。正院长一听,满口答应,心想:即使你来了什么都不干,你的头衔和一 大堆著作就足以像彩色涂料一样,在博士点“申请表”上大放光彩。   然而心想不一定事成,东大想挖西大的墙脚,西大哪肯!双方出现了拉锯战。 东大采取先进人后办手续的策略,西大则借口周禄的前妻(“非西大人”)霸着 学校的房子,扣住周禄的人事档案不发。但这一招也难不倒东大,东大决意给周 禄另发工资,而且先奉送他一套腾出来的“大户”,那就是赵益、邬茗他们那个 宿舍区的5-405。   那一年东大外院的博士点没有冲上。正院长说是“打点不周,孝敬不够”, 赵益则说是“实力不足”。周禄教授来东大后只是踏实干事,恪守本分,并不招 摇过市,于是背后有人说:“静静的河水看不出深浅。”   对于有学问的前辈,邬茗都是深怀敬慕的,希望跟他们多交往,从他们身上 多学些东西。所以每逢在教研室、资料室遇见周教授时,都主动请教。他也从她 的谈话中了解了东大外院青年教师的境况。后来他跟院领导商量,决定为青年教 师开办一个“读书班”。   他说:青年教师为了孩子和房子拼命上课挣钱,这没有什么不对,但上课是 出口,读书是进口,一个人只搞出口不搞进口,到头来必定会资源枯竭。读书班 只要求参加者一学期读一本书,然后不定期地组织汇报与讨论。每次由一位主讲 人介绍他所读那本书的内容、主要观点以及自己的疑惑,再由周教授从中提炼出 几个核心问题,让全体参加者共同讨论。假设一期读书班有十个人参加,那么每 个参加者至少一学期能保证精读一本书并大致了解另外九本书的内容,也许这可 以缓解进出口的差额。   邬茗觉得这是个绝妙的主意。周禄教授强调自愿参加原则,说是强扭的瓜不 甜。但邬茗却十分起劲,暗暗帮他去运动群众。结果报名参加第一期的有八人, 但举行了两次汇报与讨论之后,就只剩下她和另一位女教师吴萋了。周教授无奈 地笑了笑,说:“这可以理解。你们两位没有孩子拖累,不会整日价财思昏昏, 这才有时间有精力读点书啊!读书班流产没什么,这正好说明我的想法脱离实际。 这样吧,你们两位读过书后想讨论,就直接上我家来算了。”   后来,邬茗和吴萋两人结伴去登门请教。再后来,吴萋也不去了。她告诉邬 茗说:“周教授是单身,离了婚才调来这儿的。我们还是避着点吧。”邬茗听了 觉得好笑:“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论年纪,他是我们的父辈呢。”“你不知道 吧?听说他是因为跟自己的一位女研究生关系暧昧才家庭不和,离的婚。这事在 西大闹得沸沸扬扬,他待不下去才调来的。”“你怎么知道的?”“听说的呗。”   在那个年月,离婚还没有发展成引以为荣的事,更不时兴老牛吃嫩草。所以 吴萋从“听说”生出戒心也是合理的。但听说毕竟只是听说,即使重复一百次, 也不等于事实。这世上“听说”的事情还少吗?如果让“听说”来左右我们的行 为,那我们肩上扛的还是自己的脑袋吗?邬茗读过周教授写的书,和他有过多次 交谈,她不相信他会是这样的人。所以还是照样登门请教。   不料时隔不久,李悟从日本打来越洋电话,两人彼此交流了几句之后,他漫 不经心地问道:“听说你跟你们院新来的一位教授处得很不差?”邬茗心中一楞, 答道:“是呀。这位老教授对文学很有品位。”李悟突然阴阳怪气地反问了一句: “是对文学吗?”——接着便把电话挂了。日本和中国远隔万里,此时邬茗才真 正感到这“听说”的厉害。   人在人言下,不能不低头,但心里总觉得窝囊。邬茗决定听从吴萋的劝告: 避着点吧。不过还得去最后一次,因为事先她已与周教授约定,不去不礼貌。   这天是星期六,晚饭后邬茗揣着那本正在试译的英文小说《虚荣集市》登门 去求教。周禄照例十分亲和地接待了她,由于这是“最后一次”,所以邬茗问的 问题特别多,周禄都一一作了讲解。末了,他说:   “你搞翻译,选择萨克雷的这部小说应该说是很有眼光的。这部小说的书名 Vanity Fair,在我们国内编的英国文学史里通常都译作《名利场》,如今你按 原文的本义译为《虚荣集市》,我认为更好。因为在我看来,萨克雷这部小说表 面上在写那些‘熙熙攘攘为名利’的人,骨子里却还有更深一层的涵义:他是在 写那些已经丧失了自我的人。Vanity(虚荣)是什么?这是一种欲望,渴求欣赏 在别人眼里映出的自己,但这只是一种外部的映象,并不是真正的自己。你再看 看第一章,这里讲的是一群姑娘毕业了,离开女子学校时互相道别。那位赛尔泰 小姐明明自家的门第早已破落,却还渴求抬高自己,你瞧这句,她对离校的爱米 丽亚说:‘常给我来信啊,地址就写我祖父的:台克斯脱勋爵。’ 而另一位施 瓦滋小姐,家道富裕,瞧这句,她说:‘天天写信给我吧,宝贝,别计较什么邮 费。’ 这是一种直露而天真的虚荣。你现在的译法虽然字面上正确,但可以进 一步斟酌,想法做到更传神些。当然,小说里还有许多隐蔽而老练的虚荣,更需 要在文字上去琢磨。总之,你翻译时应该紧扣Vanity这个主旨,这样在处理人物 对话时就会更加出彩。”   邬茗听得眼睛发亮,说:   “周老师,经你这么一点拨,我明白多了。你还有什么建议?”   周禄继续道:   “一部小说,即使是名著,也会跟人一样最后走向末日。生命的延续要靠新 的发现,要靠跟当下连接。如果把萨克雷这部小说读成了揭露和批判十九世纪资 产阶级社会的小说,那么它也就寿终正寝了。一是这种内容的经典很多,但跟现 代的读者却隔得太远。二是这部小说写得有点婆婆妈妈,松松散散,不太适合现 代读者的胃口。但是,如果你在翻译中能凸现出Vanity,就像你在书名上做的那 样,那么就跟当下的现实有了直接的联系。我们当下的现实是什么呢?就是从上 到下都在追求虚荣,追求在某群人眼里塑造自己的好外表,活活脱脱是个虚荣集 市!顺便说说,Vanity还有另一个词义,那就是‘小镜子’,如果把别人的评价 当作镜子,擦粉点胭脂后去照镜子,镜中的映像就不是真实的自己。”   “有一个现象,过去我无法作简明的解释,”邬茗说,“那就是为什么现代 人要超越常识。比方说,衣服的功用是保暖和悦目,可是有人宁愿花二千元买一 条品牌皮带,却决不买那种只要花二十元、同样悦目耐用的皮带。吃饭的功用是 保持健康并享受美味,但有人一定得上豪华饭店,其实那里的饭菜味道也并不比 中档饭店‘美’,他们却宁肯让服务小姐始终监视他们饭桌上的一举一动,包括 谈隐私、献醉态。再说住吧,住房的功用是遮风避雨,有一个私人的空间,可那 些没有孩子的年轻夫妇宁愿贷款借债去买一百二十几平米的大户,勒紧裤带还钱, 天天挥汗打扫。我还听说有些住在离校不远,骑车十分钟就到的教师,正在拼命 ‘苦工分’想买汽车呢。这一切为了什么呢?经你这么一说,简单了:虚荣而 已。”   “你说的这些还可以理解,这是不伤人的虚荣,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而且后 果自负。可怕的是还有一种伤人的虚荣,为了自己的虚荣心去伤害别人,这在大 学里很普遍……”   周禄抬眼瞧了瞧壁钟,已经十一点半了,便警觉地打住了话头。邬茗知道时 间太晚,该道谢告辞了。正打算找个理由说她以后可能没时间上门来打扰,不料 听见周禄叹了口气,说:“以后你有问题,不妨跟吴萋老师一起,白天来教研室 找我讨论吧……这样更方便些。”邬茗不笨,于是用英语说:“世界上最好的东 西是舌头(语言),最坏的东西也是舌头。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他沉吟了片刻,似乎心有所动,说道:   “我知道,我人调到了你们这儿,同时调来的还有西大关于我的传闻。传闻 是个可怕的东西,它有一个驳不倒的论据:无风不起浪。何况这类性质的传闻, 根本不能辩解,否则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所以我只跟妻子作过一次辩解,其他 人爱怎么判断就怎么判断吧。”   “辩解……没有成功?”   “没有。”他苦笑了一下。“夫妻的基础是相互信任,没了信任也就没了基 础。你刚才说,舌头是世界上最坏的东西,我在西大的遭遇说穿了不过是一山容 不下二虎的寻常故事,我和另一位教师为了各自的虚荣心,彼此互相伤害。结局 是对方用舌头搞得我妻离子散。但今天我想跟你说的不是这些,而是我自己的人 生教训……”他又望了望钟,犹豫了一下,继续往下说:   “我的教训是,一个人想做点学问,一定要选对方向。生命给予人只有一次, 就算能活到八十岁,去掉开头糊涂的二十年,去掉最后糊涂的二十年,只有短短 的四十年。其中三分之一用于睡眠,三分之一用于谋生,剩下的三分之一中扣除 养育子女、吃喝拉撒、交际等活动,所剩已经无几了。如果选错了方向,再回头 就难了。回顾我做的一切,实际上做的是虚假的学问,无用的学问。莎士比亚就 像曹雪芹一样,养活了一批又一批人,但反复研究有什么意义呢?人家夸张地说 我著作等身,其实我心里明白:我只是把别人说过的话改头换面编在一起、揉在 一起,真正属于我自己的话实在少得可怜。把所谓等身的著作用力一挤,属于我 自己的充其量只有薄薄的几十页——而且是无用的几十页。如果年轻力壮时我把 精力花在有用的学问上,也许现在就不会如此后悔了……”   听到这儿,邬茗忍不住插嘴说:“可是有用无用要看效果。即使只是介绍, 也有它自己的用处。我读过你编的那本《争论集》,至少让我可以省却许多时间 去查其他的书呢。再说,写书做学问,这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快乐。怎么能说无用 呢?”   周禄叹了口气说:“可惜我没有这种快乐。我没有发现,更没有创造,我只 是设计和制造,直到印有我名字的书出来,有人说好,我才感到一些虚荣的快乐, 但紧接着又得再设计、再制造。如此周而复始……直到老了,才发现我是一个做 无用学问的工匠。”   邬茗劝道:“你太悲观了。就算你没有认识到自己在其他方面的潜力,重新 开始也为时不晚。笛福近六十岁时才发现自己写小说的才能,写了《鲁滨逊漂流 记》呢。”   “你心地很好,”周禄苦笑了一下,“可我已经老了,特别是心理年龄。我 在西大本来是可以待下去的,因为对方放出的这个传闻有人信,也有人不信。但 我妻子相信,结果便闹到离婚的地步,这反过来又成了传闻的证据。我本以为西 大跟你们东大不会有什么联系,我来这儿不争名不争利,只求舔愈伤口,退休后 可以安度余生。不料传闻还是追了过来,虽说调工作过程中这儿的领导对这件事 已经有了正确的判断,但他们却不宜公开出面在教师中为我澄清。我猜出你已经 风闻了些什么,我把这事的原委告诉你,就是希望你能对传言给你的人为我作一 点解释,对没有传言的人,你千万别去说什么,免得多事。”   邬茗说:“你放心,我会去解释的。我读过你写的书,我本来就不信这种传 闻。”   周禄道:“你太单纯,以为文如其人。古人这么说是因为言为心声,假仁假 义的文章被人瞧不起。可现代人写文章多半是用假声唱歌,只求好听。人生下来 时是坦荡荡没有任何遮蔽的,但人生中大部分时间都穿着衣服。语言就是衣服的 一种。我写的书也是衣服,如果说其中有几句话像我,也只是指写作时的我。不 过我希望你相信,今天我跟你说的话是透明的,没有任何遮蔽……时间太晚了, 快十二点了,你该回去了,楼道里没有灯,我拿电筒送你下去。”   从四层到底层,楼道一团漆黑,虽说住户都是有知识的分子,都知道卢梭的 “民约论”,可就是达不成安装过道灯、电费公摊的民约。拉开大铁门,一股清 新的夜风袭来,外边月色如洗,临别时周禄又说了一句:“你在译《虚荣集市》, 这很好。”借着月光,邬茗突然发现周老师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惨白的脸上 添了几分苦涩和凄切。   回到宿舍,邬茗匆匆梳洗后就躺到床上,不知怎么的想起了自己去世多年的 父亲。父亲年轻时也是个舞文弄墨的有名人物,后来却为名所累,在一次运动中 被运到了一个偏僻山区改行从事体力劳动,这才名心锐减,结婚生女,给她起了 这么个与“无名”谐音的名字,以示彻悟。若干年后,他被召回到大学里当了名 图书馆编目员。由于他一直规规矩矩,不乱说乱动,而且确确实实改造了思想, 所以即使在文革期间也没受到多大冲击,一方面是因为他只有前科没有后科,另 一方面是因为他前头还有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们挡着,相衬之下他只是个小脚 色、死老猫而己。他没有资格住“牛棚”,只是跟着大批臭老九下乡住草棚,与 生产劳动相结合。但对他而言,干农活早已是第二专业,根本算不得什么苦。后 来斗转星移,世道大变。他的老问题得到了改正,他却不想重新改正自已,终于 平安地过渡到自然死亡。临终前,他留给女儿两句遗言: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 皆因强出头。第一句遗言邬茗无法执行,也许她生性像她母亲,爱好与人交往, 这第二句遗言她却是自觉自愿地实践着。尽管她不知道周禄遭遇的详情细节,但 她能体悟到他脸上的苦涩和凄切也是“为名所累”的结果。名,到底是什么呢?   第二天碰到吴萋,邬茗就把有关周教授的西大传闻给她作了解释。吴萋两道 眉毛向上一挑,说:“他真是这么解释的?可我听到的根本不一样。实话告诉你 吧,这件事是我一个大学同班同学亲口对我说的,她就在西大外院当老师,一向 是个老实人。你想想,周教授对你讲那番话,会不会也是衣服呢?”   邬茗说不会,他没有这个必要。再说,东大外院的领导对这个传闻已经有了 正确的判断。   这一年临放暑假的最后一天,邬茗去教工食堂吃饭。一位文学院的女教师见 了她,吃惊地问:“李老师回来了,你还一个人吃食堂?”邬茗说:“开什么玩 笑,李悟还在日本呢!”对方更吃惊了:“三天前我明明在院里见过他,他正在 给领导作汇报呢。”   邬茗顾不上纳闷,丢下碗筷就兴冲冲往家跑。李悟果真在房间里,倚在窗口 抽烟。   邬茗说:“好你个李悟!回家探亲事先也不告诉我,想给我一个惊喜吗?这 几天你不来家,住哪儿啦?”   他阴阳怪气说:“不来家,你不更自由吗?我这次就是来还你自由的。”   邬茗抓住他的手往外拉:“先吃饭去!玩笑待会儿再开。”   他狠狠一甩手,铁下脸来:“没心思跟你开玩笑!听说你和你们院里的一个 老头打得火热,我在电话里警告过你,你只当耳边风。那个姓周的老不正经,你 明知他是个色鬼,还主动贴上去。我俩只分别了两年,你就熬不住啦?!”   邬茗顿时心火直冒:“你这是在侮辱我!也是在侮辱周教授!你根本不了解 情况……”   他又阴阳怪气地说:“是啊,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我知道。我且问 你:那老头在西大为什么待不下去?来你们院后为什么削职为民?你为什么积极 替他拉帮结派?拉帮不成,你为什么又三天两头往他家跑?有人好心劝过你,你 为什么不听?还到处替他的丑事辩护?你在他家里待到深更半夜干什么?他依依 不舍送你到楼下,邻居都看见了!真不知羞耻!”   邬茗一下子给气呆了。人的舌头能毒到这种地步,真叫人匪夷所思。但邬茗 的脾气也有犟的一面,人家愈伤她,她就愈不哭。她对李悟说:“我相信白的终 究是白的。不管你从哪儿听来这些谣言,我都会用事实给你解释得一清二白。但 你必须先平下心来,大家保持理智,才能消除误会。我先去给你买饭,吃了饭再 说。”   她不听他的反驳,匆匆走了。买饭其实只是个借口,她是想让自己平下心来, 想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首先想到的是吴萋那一对上挑的眉毛,还有她那句 “会不会也是衣服”的反问,但她不相信吴萋是个搬弄是非的人,更不相信她会 是李悟的“线人”。如果不是她,那么情况就更严重了:难道我邬茗跟周禄的正 常交往,真的在教师中引起了猜疑,真的形成了“传闻”,而我浑然不知?但转 念一想,身正不怕影子歪,有什么可怕的?!再说,我当初动员青年教师参加 “读书班”,这事院领导清楚,我去周禄家登门求教,大多是和吴萋同去的,单 独去的次数很有限,次次谈话我都记得,相信是能说清的。整个事情的关键,是 西大的传闻让人对周禄的人品产生怀疑,再由怀疑生出虚假的推理。不过,好在 院领导有正确的判断,大不了我拉李悟去找领导谈。当然,夫妻间的误会最好还 是自己解决,再说还得避免让周禄受第二次伤害。李悟是有头脑的人,我的为人 他也不是不知道,我相信他冷静下来后是能谈通的。邬茗这么一想,不由有了信 心。   她在小店里买了两个面包两袋牛奶,便赶回家去。李悟却不在了,没留任何 字条。   当天晚上他也没有回家。他在文学院有几个好朋友,估计前几天就寄宿在那 儿,但邬茗又不宜去一一登门查找,她不想把事情弄得沸沸扬扬。她彻夜未眠, 思考着下次见面时怎样给他解释。直到凌晨才朦胧睡去。   上午九点,李悟开门进来,他非但没有变得理智,反而火气变得更大。不管 妻子如何解释,他连听也不想听:“昨天我问了你那么多事情,你答不了就溜。 这一夜你编好了说词来蒙我,我能相信吗?”   邬茗强吞下眼泪,说:“我知道,关键是你不相信周禄是个正派人。其实他 是冤枉的。你不信,我和你去找院领导,他们能证明!”   李悟突然吼了起来:“你还嫌我脸没丢够是吧?找领导!这种事领导能证明 吗?那姓周的老色鬼在西大闹出了丑闻,谁不知道?你还说他是冤枉的?心疼了 不是?”   邬茗说:“你有话好好说。别这么大吼大叫的,让别人听见了不好。”   他冷笑一声:“你能做得,我就说不得?当初你想过别人会说‘不好’吗?”   邬茗突然发觉,两年不见,他几乎变得让她不认识了。   她犹豫了一下,问:“你这次回来到底想怎么办?”   他反问道:“你说还能怎么办?离婚!”   他在衣橱里取了些衣服,怒气冲冲地走了。   李悟接连三天没有露面,这三天邬茗像度过了三年。她记起周禄教授说过的 那句话:“夫妻的基础是相互信任,没了信任也就没了基础。”她预感自己即将 经历周禄教授同样的劫难,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反而平静了许多。第四天,李悟 又铁青着脸来找她,她哽咽说:“你不用再闹了,我同意离婚,只要求协议离婚, 理由是:没有共同语言。”   虽说是不声不响的协议离婚,虽说事情发生在暑假,李悟似乎也是悄悄的来 悄悄的去了,但他带不走“幸福家庭变成碎片”这条新闻。邬茗相信这事只要有 一人知道,肯定会以超音速度传遍千里。   待到一开学,她便从同事投来的那种“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的目光中得到 了证实。不过她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既然谁也不会当面说什么,她也就什么都不 说。而且她相信,那些异样的目光中未必个个怀着恶意,因为她认为自己在院里 没有任何敌人。只有挡了别人的路才会招来敌人,她可从未挡过别人的路。只可 叹这些有知识的人却没有逻辑,这让她失望。   她决定走自己的路,不管他人背后怎么说。于是除了上课和必要的工作会议 之外,她断绝一切来往,只管埋头读书,读各种各样的书,读累了就继续翻译那 本《虚荣集市》。读着读着,她渐渐意识到,尽管语言能搅乱这个世界,但也能 助人识透这个世界,尽管语言能置人于绝境,但也能抚慰人的心境。她对李悟的 怨恨开始淡化,继而生出几分惋惜;可怜他沦为了他人语言的奴隶。她只暗暗担 心另一个人——周教授:但愿有关的传闻别传到这老人的耳朵里,免得在他的伤 口上洒盐。转而她又自我安慰地想:十之八九不会这样,一是不会有人把这种 “听说”传给当事人;二是即使他发觉别人目光异样,也只会联想到西大的那个 “传闻”。   就这样,平平安安过去了一年。在这一年中,她恢复了和赵益夫妇以及钱耳 的交往,而且终于译完了《虚荣集市》。钱耳说他有位朋友在一家译文出版社当 编辑,不妨由他写封推荐信投去试试。邬茗经不起诱惑,就改变了“自娱”的初 衷,赶写了篇“前言”,连同书稿寄去了。谁知那家出版社居然接受了,而且评 价很高。这件喜事让大家着实高兴了一阵子。   不料两个月后,外语学院发生了一件轰动的大事。   先是发现周教授已经两天没去上课了,并没有请假。频频打电话去他家,始 终无人接,赵益去敲过两次门,没人应。晚上去瞧窗,窗里没灯光。后来又设法 跟他的老姐姐联系上了,也说没去她那里。有人猜想他也许去西大办事了。打电 话给西大,回电说他的朋友、前妻和儿子都没见到他。也有人开玩笑说,也许出 去旅游散心了呢。领导们干着急,但也不知如何应对。到了第四天,住在周禄对 门的邻居突然找到院里来,说对门周家有一股恶臭传出来,院总支书记和正副院 长一听脸都白了,立即打110报警。他们陪同公安干警匆匆赶了过去,砸开房门, 见周教授合面躺在客厅中央,尸体已经开始腐烂,惨不忍睹。死者的右手伸向放 电话的小桌,身旁撒落的一碗方便面已经干结,整个房间充满了腐尸的恶臭。大 家顿时慌了手脚,赶紧打电话叫来法医。法医粗粗查看了一下,拍了现场照片, 便决定把尸体装入塑料袋运走,但谁也不敢下手,当时外边正下着大雨,一名干 警冒雨去叫来两个拖板车的,说好每人五十元,帮忙把一个死者抬下楼。那两人 进门一见那尸体又肿又黑,便捂着鼻子逃下楼去了。怎么办?总支书记和正副院 长看不下去,尽管都已经年近半百,只好亲手把尸体装袋,从四楼抬到了楼下。   法医鉴定很快传出:心脏病突发致死。赶来的老姐姐也证实:他们家族有这 病史。于是众人便哀叹他身边无妻无子,否则及时抢救也许就不会死。   赵益没有把当天发生的事告诉住在同区7号楼里的邬茗。由于天雨没课,她 一直待在家里看书。第二天下楼时,她才从在院子里结群议论的邻居们口中得知 了这件惨事。她一下子又惊又悲,有些不知所措,但最后她还是毅然决然跑到院 里去了解情况。   院领导正在为难,由于周禄的人事档案还扣在西大,按手续还算不得是东大 人,但按工作而言,他又不能算西大人。正院长提出丧事是否先和西大商量一下, 由两家出面合办,赵益坚决反对:“出了这样的不幸,我们就不必去考虑形式。 周教授是我们请来的,他在我们这里去世,后事当然该由我们操办。这是一种道 义,不能犹豫,我们可以把噩耗和决定告诉西大,如果他们有异议,双方再商 量。”   西大那边没有表示异议,院里迅速组建了一个治丧小组,根据周禄姐姐和他 儿子拟的名单,发讣告发唁电,通知死者生前的亲朋好友前来参加追悼会,但由 于已知的原因,免去告别遗体这一仪式。   举行追悼会那天却发生了一点意外。原先估计西大来的教师不会多,所以只 租了一间普通的大厅,结果人数却多得出乎意料之外,但一切都已布置妥当,不 可能再换厅了,所以花圈和人群一直泛滥到了厅堂门前的台阶上。追悼会开始后 五分钟,有个上了年纪的妇女才匆匆赶到,一进悼念厅便两腿一软跪倒地上,哭 得死去活来。据说她就是周禄的前妻。邬茗发觉,她一进来,周禄的老姐立即扭 过脸去,狠狠白了她一眼。这时正轮到死者的儿子念悼词,当他念到“我父亲一 生光明磊落”时,突然脱开了稿子,哭着对周禄的遗像大声喊道:“爸,我对不 起你啊!……”此时,从西大来的人群里传来了一片唏嘘声。   追悼会以后,邬茗发觉同事们投来的目光不再异样,反而多了几分亲和。有 一天吴萋主动上门来找她,一开口就说:“信不信由你,但我要告诉你一个事实: 李悟回来的那些日子,我从未跟他有任何接触,从来不曾跟他讲过一句话。我知 道你一直在怀疑我,可我没有搬弄是非。” 邬茗说:“我并没有怀疑过你。再 说一切已经是前尘往事了,何必再提它。”   于是吴萋又跟邬茗讲了她的“听说”。她说周禄教授真是冤枉,西大的“传 闻”原来是他的冤家对头制造的。那对头逼走他以后自己就当上了副院长,但后 来又跟正院长反目成仇,一批教师反戈一击,倒向正院长一边,这才捅出了他是 制造“传闻”的元凶。此时那位被连带污蔑的女研究生已毕业结婚,得知有了具 体的主谋,便赶到西大去,扬言要上法院起诉对方损害其名誉权。最后以对方承 认自己胡说八道,当面赔礼道歉了事。   邬茗想起了追悼会上那位悲恸大哭的前妻,心里突然闪过一念:我死后,李 悟也会如此吗?   但邬茗太天真了。就在昨天傍晚回家途中,她遇见了文学院一位从日本归来 的教师,他给她讲了李悟在日本的真相。原来李悟转读研究生不久,就跟一位日 本公司老板的女儿搞上了,他为了在日本取得绿卡,决定娶她为妻,那老板有钱, 那女儿有色,他这才倒打一耙,给邬茗泼一身污水。   听到这个消息以后,那晚邬茗扑在床上大哭了一场,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大哭, 撕心的痛哭就像醉心的初恋一样,第一次过后再也不可能重复。   6.春夏秋冬   人们以为心智指挥语言,但经常有这   样的情况:语言控制着人们的心智。   ——培根   生日过完了,邬茗也走了,女儿在朝北小间里温课。赵益夫妇走进了他俩共 同的书房。书房不大,紧靠南窗,面对面放着两张书桌,拼合成一个四方形的平 台,东西两侧,几乎看不到墙壁,全给书架挡住了,架连架,架顶架,架上的书 厚薄不一、软硬不同,横七竖八挤在一起,毫无秩序可言。书架和书桌之间的距 离,正好放一张笔直的靠椅。夫妻两人可以相对而坐,看书写字,批改作业。紧 靠北墙,有一张可折叠的沙发,赵益或冯实如果“夜车”开得太晚,往往打开沙 发就地宿夜,舍不得去惊醒另一半。   此时赵益坐进自己的位子,小心展开周禄的那份遗稿,递给对面的冯实:   “你先看,看完了早些睡,今天够你累的了。”   冯实接过稿子,却起身走到丈夫的身边,说:   “一块儿看吧。”   狭窄的间距虽可以再放一张椅子,但这样一来就有一个人无处放腿。于是夫 妻换位,冯实坐,赵益站,俯身搭肩地“一块儿看”。   遗稿总共十来页,写在西大外院的信笺上,从内容可以推断出写作时间正是 在周禄送走邬茗的那天深夜。字迹潦草,可见他当时情绪有些不安。这份遗稿没 有标题,没有署名,有点像遗书,但更像是一位孤独老人的心灵倾诉。   刚才送走了一位来问问题的青年教师,回到房里,时钟已过了十二点。这意 味着新的一天开始了。但新的一天是什么呢?对我而言,生活如同机器里吐出的 复印件,字迹可以变大变小,内容却千篇一律。此时此刻本该熄灯睡觉。在新的 一天开始之时,躲进黑暗,失去知觉?不,经验告诉我,这样做是徒劳。东大慷 慨地给了我七十五平米的私人空间,却无法给我精神的空间。如今是个只有“我” 的时代,渴求精神的交往、心灵的倾诉——无疑是一种奢望。到处都有无形的阻 隔。那就自己对自己倾诉吧,倾诉完了也许就能睡着。   窗外月光如洗,虽说已是暮春,但春天过去了还有夏天。我呢?已经进入了 人生的冬天。人的一生如同万事万物一样,跳不出春夏秋冬,只是自然界的四季 是周而复始的轮回,即使冬天来了,离下一个春天也就近了。人生却没有轮回, 人生的冬天只能走向灭寂。   在我进入冬天之前,我有过春天、夏天和秋天吗?想必应该有。但在我的春 天里却没有“我”,有的只是“我们”。在那个季节,只有当一个人犯了规,写 检讨时,才可以突出“我”,否则就是“个人主义”。我很快习惯了这种忘我之 境,自愿进入催眠状态,现在回想起来,倒也不无好处,至少没有了个人的烦恼, 因为根本不存在这种烦恼的主体。   我的夏天是迟到的夏天,那是在十年动乱之后。这个夏天特别炎热,我在一 片“自我价值”、“实现自我”、“设计自我”的口号声中苏醒,开始知今是而 昨非,知来者之可追。“来者”是谁?不再是“我们”,仅仅只是“我”。但是 对于一个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我”的我,要追求实现什么样的“我”呢?当时 我根本没有去思考,只是按照春天时养成的惯性,听命于口号声中的最强音: “什么是我”不必界定,重要的是要在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竞争”中突出自 己。夏天是奋斗的季节,我奋起战斗了。直到现在我才开始明白:我追求的“来 者”只是一种“伤人的虚荣”。这是我杜撰的词组,刚才跟那位青年教师提起过。 我很想把我这段迷误说给她听听,但立即又住了口。如今人人都戴着面具,谁也 不知面具背后的真实。我没有必要冒险。这段迷误我从未对外人说过,即使对前 妻、对儿子,也没有说过。他们听了至多赞我聪明或骂我奸诈,却永远也理解不 了一个人虚抛光阴后的那种痛。   现在我把它扼要地写下来。不管我的冬天拖多久,总有终结的一天。如果在 我死后有人读到它,他一定会想到把追悼会开成表彰会,也是一种面具。   我的夏天里有位朋友,后来在秋天里成了我的对头,他就是我大学的同班同 学,叫郑跋。我俩是当初的学习尖子,但彼此不争不斗,反而十分投合,无话不 说,甚至暗恋女生之类的事也互相交流。后来竟然发现,我俩偷偷爱上的却是同 一个人,根本不是女生,而是刚来学校不久的女助教。我们可没有像小说里写的 那样,或明争暗斗,或公平竞争,甚至你推我让,而是友谊价更高,不约而同地 斩断了同一根情丝。   毕业后,我分配到西大,郑跋去了北师院。跟那时的大家一样,为“我们” 实际是为“我们”之后的“子孙万代”而工作。直到夏天开始之后才生出了自我 意识,我们俩相约:牵着手去实现“自我价值”。当时的设计是:“自我价值” 取决于社会的评价,要获得好的评价首先得有知名度,作为高校教师,知名度来 自两个方面:一是学生的口碑,二是出文章出书。但学生是流水的兵,影响力不 大,文章和书才是铁打的营盘。世上的书文千千万,能写的人万万千,因此名字 亮相的频率是关键。我和郑跋约定:不管写什么,由谁来写,发表时均由两人联 合署名,真实作者署名在前,虚拟作者署名在后。这样,如果我俩一年内各发两 篇文章,则我们的名字可以亮相四次。我们这样想也这样做了。四年之后收效显 著。在省级学术会议上,老一辈的学者开始关注我们这对连体婴儿了。接着,郑 跋和我先后爬到了副教授的位子。他在北师院外语系成了鸡头,我则是西大外语 系的凤尾。不过我却破格获得了去英国进修一年的机会。   当年公派出国进修,国家教委资助的经费不多。英国房租特贵,生活花销也 贵,所以大多数进修人员都是在节衣缩食熬日子,连英国朋友也不敢交:舍不得 花回请咖啡的钱,更别说去各地逛逛,体察真实的民风民俗了。不是说国家给的 钱不够用,而是想省下钱来等回国时购买免税的“三大件”。我也跟大多数人一 样,在国外搞国内式的进修,反正将来的资历上有“留洋”二字就够了。但我省 吃俭用积下的钱却不是用来买“三大件”,而是买了一批书回来。   回国以后,我把郑跋请来,商议我们如何走第二步棋。我说,我们步子太慢 了,得改变策略。他问:如何改变?我说:“打”权威。他连连摇头反对,说: 中国的学风历来讲究师承,只能搞顺向思维。谁对权威的观点和思想领悟得越透、 越深,谁就越容易得到权威的提携。最好直接考到他的门下,成为他的弟子,至 少当他的私淑弟子,这样才能事半功倍。我笑着说:你不了解当下的形势。现在 提倡解放思想,学术自由。捧权威——这是传统的方法,捧的人太多了,想做到 突出不容易,而且费时费工。“打”权威——这是西方的先进方法,可以多快好 省。这回我去英国的最大收获,就是明白了任何学问都有漏洞。西方做学问的方 法就是“打”权威,而且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从对方的漏洞中发展自己的一家之 说。   他又说:那得有资本啊!我说:中国人研究外国文学靠的是什么?无非是资 料。所谓的研究,大多数只是介绍。抄一个人的著作是抄袭,抄很多人的成果就 是研究。他沉思了良久,说:这话有道理,秀才不出国,却知外国事,靠的无非 是读外国书而已。你想“打”谁?   我说了我的计划。国内有位莎学权威叫王久,年事已高。人一老,往往就会 “闭关”,把一切新知识、新信息都拒之门外。年轻时因为心虚,所以写文章十 分虚心,一旦功成名就,四面赞歌,就不再心虚,误以为自己真如人言所说, “博古通今,学贯中西”了。我最反感的是,不管人家写的是什么书,他都可以 毫不心虚地为书作序,甚至不看书的具体内容也能作序,闹出了不少无人敢言的 笑话。他自己的文章也是满天发,不是重复自己,就是给自己评功摆好。可见四 面楚歌能杀人,四面赞歌也能杀人。这次我从英国买了批书回来,我们分头看看, 弄几篇文章煞煞他的威风。   后来我写了一篇《论莎士比亚作品中的扁形性格》,他写了一篇《论莎士比 亚作品中的荤话》,处处针对王久的观点,两篇文章都以“上帝死了,王久老了” 结尾。我们按惯例联名投寄杂志社,但谁也不敢登。后来有家不出名的刊物,大 概也是出于跟我们同样的心态,居然头版头条、连续两期登了出来。一时间文摘 类的报刊纷纷转载或作摘要,紧接着反对声四起,但王久本人却没吭声,我俩也 不吭声,因为这时附和声也四起了。当然,文学的争论历来都是各抒己见,不了 了之。   但这场群架却促成了我俩的教授头衔由“副”扶“正”。自此以后,出席全 国性学术会议时,人们不再视我俩为连体婴儿,而看作是双头鹰了。但渐渐地学 界对文章的第二作者开始看轻,我们也就见好就收,取消了“联名法”,天南海 北各自飞吧。   打群架过后的一年中,我和郑跋分别成了家。第二年,我在仕途上成了西大 外语系的二掌柜——副系主任,郑跋则成了北师院外语系的“大掌柜”。不料人 怕出名猪怕壮,到了第四年,有一天郑跋乘了公派的轿车直奔西大来找我。说道 北师院庙小妖风大,他受不了,想跳槽。我说,你大概跟王久一样,把“心虚” 丢了吧?他苦笑了笑说:也许是吧。我想调到你们西大来,你能不能帮帮忙,玉 成此事。我说我一定尽力,但西大名气比北师院响,你这官帽子恐怕难保了。他 说他不在乎。我又说,你有知名度,但你爱人没有,如今讲师不吃香了,再说她 又没有文章,如果一起来西大,她能不能进外语系,我可没把握。他说只要能进 西大,她干什么都行。   后来郑跋就来了我们系,增补他为系学术委员会委员。他的爱人则被安排去 校图书馆编目,实在是因为系内教师编制卡得紧。郑跋有言在先,也就认了。   我问他:你目前手头有没有研究项目?他说:在北师院风霜刀剑严相逼,哪 静得下心来。现在正在动脑筋呢。我就向他建议:要不,我们再合作一次?我手 头有个国家项目——《新编美国文学史》,提纲我已拟定,我负责写“绪论”和 第一章,其余各章的人选也已约定,任务都分配下去了,有的已经交稿。我现在 行政工作缠身,“绪论”是写好了,但第一章还未动手。如果这阵子你没事,第 一章就由你写吧,等其他稿子交全了,你帮我一起审订,算是帮我一次忙,怎么 样?否则我担心赶不上出版日期。他很乐意地接受了,还说了声谢谢。   “行政工作缠身”只是个借口,其实我这回存着私心。我手头还有个出版社 项目,而且是我走第三步棋的起点,但这步棋我不搞“联手”。第一步棋是“联 合署名法”——它让我获得了一定的知名度。第二步棋是“联手‘打’权威”— —它让我获得了发表权,也就是说,编辑部对我的文章和书稿发放了通行证。如 果说无名之辈的书文要在90分以上才能放行,我的书文只要60分就可以通过了。 但有了发表权,还得有东西。虽说学问是“做”出来的,但人毕竟不是机器,精 力有限。于是我决定走第三步棋:“编著法”。应该说,这是做学问的一个快捷 之法。我只要想出一个好的选题,跟出版社谈定,然后依据这个选题在已发表的 文海中筛选出合适的文章,结集成书,自己只需写篇概述或评述作序就行。凡是 选中的文章,其作者都会感谢我慧眼识英雄,而且多半不会计较付酬的高低。当 时我就跟出版社谈定了第一个项目:《莎士比亚争论集》,因为限时限刻要赶出 来,这才请郑跋帮我搞那本《史》。   我把《史》的提纲、我写的“绪论”以及其他撰写人已交的几章未定稿都交 给他,还把英文版的几种“蓝本”供他参考。他干得很认真,也很起劲。第一章 写成后让我过目,我提了点意见,他接受后一一修改,他对我的“绪论”也提了 些修改建议,我也作了改动。等其余的稿子交全了,我和他各审订一半、提意见、 退回撰写者修改、然后再审。他见我进度太慢,就主动拿了几章替我代劳,这本 书总算能如期交稿、发排。待到清样出来,编写组人员各自校对编写的章节,相 安无事。不料样书一到,郑跋便雄赳赳找上门来。   他向我发出两个责问:1、当初你说过“再合作一次”,为什么书的封面和 版权页上只署名周禄主编,一字不提我郑跋?2、当初我明明负责审订了全书的 大部分,为什么你在“后记”中只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郑跋教授参加了本书的 部分审订工作”?   我回答说:这个国家项目是我申请拿到的,批准的表格上写明项目负责人是 我。我当然是主编。我是说过“再合作一次”,但同时也说过“算是帮我一次 忙”,当时你并没有在署名上提出什么要求,你说是不是?至于“参加部分审订” 这样的措辞,原则上并没有错,“部分”的意思也可包括“大部分”,充其量只 是表达不够明确而已。再说,审订只是主编的工作之一,全书总纲的设计才是更 主要的。   他一时语塞,怏怏地走了。后来在分配稿费时,我按他实际审订量计算,一 分不少地给他送去。他坚持只收第一章的稿酬,拒收审订费,并说:既然当初我 答应“帮忙”,这一笔钱就不要了。他爱人白了他一眼,说:这是你劳动所得, 你不拿,老周好意思吗?他这才收下。   几天之后,郑跋登门来道歉,请我原谅他那天态度不好,说他其实对我没什 么意见,全是因为他心里烦躁。   原来他调来西大的两年中,虽然他不必像北师院时那样“攘外”,却面临了 “安内”的危机:他爱人不满于图书馆的工作,三天两头找他闹,说他为了自己 却牺牲了她。这事我能理解。高校图书馆本该是高校里的重要机构之一,人员配 备都应该是有学识、高素质的。但西大的图书馆实质上却是个“收容所”,凡是 工作不好安排的人员都往那里塞。更何况外文书籍的进口渠道没有打通,郑跋的 爱人名为“编目”实为打杂。此外,图书馆几乎创不了收,基本只发干薪。我安 慰他说,当初我不是不尽力,实在外语系的编制太紧。你说的情况我知道了,我 再努力试试,我会跟系主任一起直接找校长谈,让校长去压人事处,看能不能调 她到外语系的公外组当老师。这次他千恩万谢地走了。   事后我确实拉了系主任找过校长几次,但次次都被顶了回来。理由有二:一 是事先有约定,不得推翻,二是这种情况很多,开了先例,其他人怎么办?   事情没有办成,渐渐就有风言风语传入我的耳中。先是说我的科研成果中有 一部分实际上是郑教授写的。后来又说我的著作中某某观点取自英美某某学者, 某某论述抄自某某书却不注明出处,只差没说出“剽窃”二字了。我当然知道这 是郑穴来风,心里十分恼火,但又无法反驳,因为这是事实。于是我开始反击, 一方面采取同样手段:暗中吹风揭他老底,另一方面利用权力卡了他的项目申请 和出国申请。过了一阵,冷战似乎平息,大概他自知势不均、力不敌吧。   就这样过去了好多年。虽然我处处设防,事事留心,但对方似乎已失去了还 手之力,也许认命了吧。这时,我们系(后来改称“学院”)终于抢得了一个博 士点,由于我的“编著法”大获成功,我理所当然成了“博导”,也就是说,作 为教师,我已登上山峰之巅,因为在我们国内,文科不设院士。   人生到了顶点,下一步该怎么办?是死守山顶,听凭风吹日晒,继续供人展 览?还是悄悄找条下坡路,得意回家?我正犹豫不决,但健康却在不断地给我暗 示:先是视力明显衰退,继而是牙齿松动,最烦人的则是颈椎病常常弄得我头晕 脚浮。这时我才明白我曾经有过健康,这时我才明白我的秋天已经降临。   秋天是多雨的季节,更是多思的季节。我开始重温夏天的战事,眼睛虽然无 光了,心目却蓦地明亮起来,我清醒看出:这一切不过是一场自我欺骗的游戏。 首先是那个莎士比亚,与其说我在“研究”,还不如说我在充当外国研究者们的 秘书。我在标有我名字的书里赞美莎翁,其实并没有读过他的全部作品,即使读 过的,也并不让我感动。“研究”莎翁不是我的目的,只是一种“成名”的手段。 其次,我是“成名”了,但这是什么样的“名”呢?说穿了,只是在很小很小的 一个圈子里,有那么几个文人在口头或书面上叫了几声“好”。如今的文人往往 戴着面具,当面捧场、背后讥嘲的事还少吗!当初我怎么就信以为真了呢?我靠 我做的那些“秘书工作”,争来了“教授”和“博导”的头衔。外校聘我当“兼 职教授”,也就是当“不劳而获”的教授,有些学校以“作讲座”的名义请我去 住高级宾馆、吃生猛海鲜、游山玩水,还塞红包。当初我怎么就那样心安理得呢? 其实他们看重的并不是“周禄”这个名字,而是“教授”和“博导”这两个名词。 因为后者对职称的申请者可以判生死,对项目的申请、学位点的申请可以投赞成 票也可以投反对票。这里有“我”吗?只有一个虚假的“我”,只是一种小小的 “权力”。   秋天也该是收获的季节。就在我反思夏天的当口,我开始收获苦果了:我当 初的朋友开始反攻了,这是一种巧妙的偷袭。我本以为在我一本本“编著”和 “编选”的成果出笼以后,郑跋会悟出这第三步棋,会步我后尘。不料他依然固 守第二步棋,但改变了策略:“打”权威不再采取书面形式,只局限于口头。这 一招十分聪明。写文章“打”权威实为不易,抓对方漏洞已经很难,自己写文章 要不留把柄就更难了。如今他却只搞口诛,不做笔伐,在同事、特别在领导面前、 尤其是校级的外行领导面前,他只要抓住权威的某一薄弱点,便断章取义地指责 和粪土一番,这一招产生了显著成效。能说爱因斯坦有错的人,水平当然比爱因 斯坦高。至于是真错还是假错,领导是不会去查找的,只要听来头头是道就行。 一年之后,校领导都知道外语学院有个郑跋教授,很有学问,很有水平,连正院 长也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了。于是他的爱人破格调进了外院公外组,于是他拿到了 一个国家项目,于是他去美国高访了半年。回国时也带回了一批书,并在给研究 生上课时开始对我主编的《新编美国文学史》发难。   我们两个又恢复了“与人奋斗”,我的优势是手中有一定的权力,他的优势 是朝中有人,一时间青年教师也分裂成了“亲周派”和“亲郑派”,势均力敌, 但我由于在精神上自毁了长城,便渐渐开始退却,心里反而生出了几分可怜。我 觉得无论是我周禄还是他郑跋,也许还包括王久在内,人生的起点就走错了。我 和郑跋误以为实现自我就是要在别人的眼中制造出好的映像,就是要在社会上取 得地位——也即权力。把自我寄托于他人的评价,这实在是一种自我的迷失。我 很想找郑跋坐下来,推心置腹地谈谈,但尚未行动,就听到教师中在流传一则关 于我的花边新闻,说我生活作风不正,读大学时就追求年纪比我大的女教师。这 时我立即明白,对方改变了“奋斗”的策略。随即发生的事情让我始料不及。先 是我的一位女研究生从此不再登门,紧接着我的妻子和儿子对我侧目相向,终于 在一次夫妻吵架中我明白了真相:原来外边早已流言四起,指责我“老不正经”, 跟那位女研究生“关系暧昧”。我向妻子解释,妻子不听,我向儿子解释,他始 终充满敌意。我终于明白:我根本就没有“家”。过去我忙于制造“学问”,没 有时间跟家人培养亲情,妻子只是我的保姆,报酬是充当我存钱的保险箱,儿子 充其量只是我资助的一个孤儿,彼此从未有过真诚的交流,三人同住一屋,各人 做着各人的梦。如今出了事,怎能指望团结一心?有一次我生病卧床,妻儿不管 不问,这时我又发现:我居然连烧饭都不会!除了做“秘书工作”,我还有别的 能耐吗?这就是我苦苦追求的“实现自我”?!   离婚了,我失去了本来就没有的“家”。我想换个环境,做一个普普通通的 “我”,但我心里明白:我的冬天已到。冬天是实实在在的,冬天是一种遗弃, 人人躲进家里,怕接触它、怕见到它,只剩下一片孤寂与寒冷……   遗稿到此断了,也许当时周禄睡着了,也许是天亮了,他该去吐出又一页 “复印件”了。在往后的日子里,他多半已经忘了这次深夜的独自倾诉,将这几 页东西随手夹到了那本《史》里,直到死后被收破烂的收了去。   赵益夫妇看完之后,沉默了良久。最后,冯实说:   “人啊,想得太多,苦恼就多。”   “不,”赵益若有所思地说,又像在自言自语,“人要是不思想,还是人 吗?”   “这手稿怎么处理?”冯实问,“小邬刚才说她不知该怎么办,就算是交给 你这个领导了。你打算把它留在院里?转交给他老姐?前妻?要不,给他儿子?”   “从法律上讲,已经没有必要归还给他的亲属了。但我还是想把它寄给他的 儿子,也许这就是一份心灵的遗嘱。不过,我想在寄出之前先给钱耳看看……不 早了,你先去睡吧。我再待一会儿。”   这天晚上,冯实躺在床上似睡非睡,脑际盘旋着“春夏秋冬”,合上的眼前 朦朦胧胧飘过一件件如幻如影的往事。   她记起在自己的春天里,她扎着两根短辫,每次回家都在油灯下教小弟认字, 弟弟认字越多,她就越快乐。她知道自家的那个村子又穷又盲,是父母节衣缩食 才供她读完了高中,在邻村的一所中学里当上了民办老师。当时她的工资只有二 十几元,她留下九元自己开销,余下的全给父母,帮他们抚养弟弟。她心里觉得 自己有一种责任,她觉得这样才安心。   她记得那所学校的附近住着一群城里来的知青。凡是村里谁家的鸡少了,大 家就怀疑是他们偷的。怀疑归怀疑,却抓不到证据。每天清晨,她透过白茫茫的 雾霭,总望见对面河岸上有个瘦长的身影在来回移动,嘴里发出一连串听不懂的 声音。太阳一出,那身影便消失了。后来她听说,那是个知青,叫赵益,从小父 母双亡,由外婆抚养长大,插队第二年连外婆也死了。可他挺坚强,白天下田干 活,晚上人家打扑克他却看书,天蒙蒙亮就来到河岸上背英语。几年之后知青开 始返城,陆陆续续走得差不多了。赵益因为城里没背景,一批又一批他都没轮到。 村里就安排他到她所在的学校当代课老师,教英语。她这才和他有了正式交往。 他上课很有热情,对同事十分真诚,平时省吃俭用,省下代课金托城里的朋友给 他买英文版的《北京周报》寄来,反来复去直到读烂为止。记得有一年学校放农 忙假,她正收拾好行李准备回家,赵益提了个小包跑来说:我知道你父亲病了, 我帮你回家割稻去!她至今还能回忆起在那片金色的稻田里,两人挥动镰刀,你 追我赶的情景。他在前面嚓嚓嚓地割,稻把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又齐 崭崭被放下,她在后面望着他那瘦长弯曲的背影,使劲地追,可就是追不上,引 得她母亲和小弟都笑她这个乡下人居然输给了城里人。   两人相处久了,也就渐渐生出了感情,但谁也没说出“我爱你”。只是在一 个温煦的春晚,他久久望着她的眼睛,问道:愿意吗?她没有犹豫,点点头说: 愿意。没有握手,更没有拥抱,两颗心便融在了一起。但事隔不久,他就上调回 城,进了工厂。同事们劝她说,如今他是城市户口,你是乡下人,这事成不了, 趁早断了吧。她想她们说的也是,可既然我和他要好了,我对他就有责任。只要 他不提出分手,我就不能变心。结果他真的没有变心。进厂后,每月总要抽空从 老远的城里赶来乡下,给她带些书,给她父母带些城里的点心,有时还给学校的 同事带来些糖果。她见他不是忘本的人,重感情,更喜欢他了。后来他又考上了 研究生,这下原先为她高兴的同事又劝她了:这样一来你们的差距越来越大,你 还是死了心吧,免得将来后悔。她还是那个态度。等了他三年,结果没有后悔。 她永远记得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那是在他毕业后分配到东大、工作落实后的第 五天。他兴冲冲赶来乡下,用第一笔稿费买了许多礼物,一进门就对她父母说: 我要跟冯实结婚,希望二老同意。两位老人笑着频频点头。她听了心里喜欢,但 还是对他说,你仔细想周全了,我是农村户口,会拖累你。他说这事他早想过几 百遍了,早就把这个家当自己家了。那场热热闹闹的婚礼她至今还历历在目。村 里人有的为她高兴,也有的替她担心。婚后她去过东大,住在赵益那间十二平米 的宿舍里。她带去了一篓子她弟弟抓到的黄鳝,烧得喷喷香,招待那些单身的老 师,大家边吃边夸她厨艺高。但她回乡之后却多了件心事。她总也忘不了他房里 堆满的那些书,心想他跑得更前了,自己总不能像那次割稻那样,始终追不上他 的背影。她觉得“谈得来”的夫妻才叫夫妻,她决定也要抽空多读些书,靠书本 来丰富自己,增加与丈夫的“共同语言”。为这事,她甚至瞒着丈夫、不顾父母 的反对,偷偷做了一次人工流产。   五年之后,赵益终于在东大争取到了一个照顾名额,把她的户口调进了这个 城市,后来就生了小益。她的工作起初没法安排,先在东大的食堂干了两年,后 来出现了一个偶然的机会,郊区有所初中缺语文老师,经人介绍,她去临时代课, 代了一年就转正了。由于她的课越上越好,才转到了市区的六中,依旧教初中……   冯实就这样朦朦胧胧地回忆着,她还没有作出结论:在她的春天、夏天和秋 天里有没有“我”?……便堕入了梦乡。对她来说,过去的梦是快乐的,现在的 梦也同样快乐,因为只要亲人快乐,她就快乐。   7. 坐而论道   所有“陈述”都是想象。   ——后现代派观点之一   一个月之后,邬茗接到一个电话,是钱耳打来的。钱耳在电话里说:“明天 是星期天,我想请你和老赵去茶楼喝茶,有好事相商。”邬茗犹豫了一下,说: “明天我想看点书,就不去了。”对方的声音有点焦急:“你还是来吧,明天要 谈的事可缺不得你。”邬茗立时惊觉起来:“如果还是关于你弟弟的事,我已经 表过态啦!”钱耳嘻嘻笑道:“弟弟的事我向你道歉,我本该当面直说的,这回 拐了弯,让你生气了是不是?我推销弟弟失败,我认了,从此打个句号。明天要 商量的是老赵的事,也许是好事呢。”邬茗问:“什么事?”可对方说了句“明 天上午九点我来找你们”,便把电话挂了。   邬茗是个知好歹的人,钱耳曲线说媒当然不会引她生气,至多感到好笑而已。 真正令她有点生气的是,她从堂姐邬珊处得知,老钱正在为东大搞民办“搭桥”, 她觉得他这么做无异是拆老赵的“桥”,而且已经造成了后果。   有一次,赵益曾跟她谈起过他的办学思想。赵益心目中的理想大学是这样的:   找一个或几个开始恢复常识的大款,资本家或知本家,作为该学校硬件的赞 助人,不要求回报,属于慈善捐款。如果对方想扬扬名则可以,就像建“逸夫楼” 之类。他相信这样的大款在大陆也能找到,因为他们之中已经有人恢复了常识, 公开在媒体上说,钱对他们个人来讲已经没有意义,只是在帐面上再加几个零而 已。赵益不认为这是做秀。   这所大学的规模不必大,哪怕只有一幢楼也行。大学这个词儿中的“大”, 不是指圈地面积大,而是指质量等次“高”,所以古代叫“太学”。赵益认为大 学的职能是高等教育,不必搞成样样俱全的小社会,更不能变为集中营。既然招 生的对象已经成年,食住方面的生活事宜应该自理,有钱的可以在校外租房,缺 钱的可以找农家寄宿,大学没有义务承担旅馆加饭店的功能,而且富学生和穷学 生不同住一室,可以避免许多矛盾与尴尬。大学不办食堂、不建学生宿舍,甚至 体育馆和操场也不必建造。想不想健康、要不要体育锻炼、从事何种锻炼,这是 成年人自己的事。大学不必把国家体委的职能拉到自己头上。   赵益设想的大学属于文科综合型,不分专业。开设文史哲和语言(含外语) 类的各种课程,由学生自由选择听课,实行真正的学分制,学生积满学分,通过 毕业论文答辩,即可取得文凭。时间没有限制,中途辍学后可以继续读,之前取 得的学分依然有效。赵益给邬茗摆了三条理由:1、文科的各种知识是相通的, 现在不再是分析的时代,应该走向综合。什么叫创新?创新就是嫁接。语言学与 哲学嫁接生出了语言哲学,生物学与化学嫁接产生了生化学,苹果与梨嫁接得到 了苹果梨。甚至文科与理科也可以嫁接,例如数学历史学。2、学生对自己的特 长和兴趣,只有在学习实践中才能发现与认识,入学之前一锤定音,好比糊涂法 官糊涂判案。3、以学分代替学制年限,是正视学生之间素养、天分、努力程度 以及就学经济能力的差异。入学不是入狱,即使是入狱,表现好的也可以提前释 放呢。   重要的问题在于师资。赵益想聘请的教师不必“资深”、不必“有名”,有 姓名就行,但必须对某门课程有独到的心得,有行之有效的教学方法,此外必须 “有德”——按赵益的说法,就是有较高的人文素养。他特别重视这一点,因为 他设想的大学没有东大里那种庞大的思想政治教育系统,他要求每门课都贯彻人 文精神和创新精神,这是文科教育除知识层面之外的核心,也是办大学的根本。 必修的种种德育课程改为法律知识课,而且课时不要多,讲清即可。学生犯不犯 法与学校无关,成年人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大学不是托儿所。   邬茗听后,不由笑道:   “老赵,我发现你的心理年龄还很轻。”   “怎么说?”   “你还有不着边际的畅想呢……想法很好,可惜不切合实际。比方说大学生 生活自理,行为自负,这对小皇帝出身的成年人行得通吗?再说,用人文精神教 育去替代统一的思想政治教育,用法律知识去替代德育课,这能批准吗?还有, 这种大学能发文凭吗?”   “你说得不错:‘目前’还不切合实际,”赵益道,“但并不代表‘永远’。 所以我想先按这个思路办个书院,发不出文凭就给个结业证书……我听说你堂姐 在城西有两幢空关的楼房,你能不能介绍我跟她见个面,我想向她租借一幢。”   邬茗首先想到的是:书院不发文凭,谁愿意来读?如今文凭是社会上通用的 名片,即使是名不副实的“明骗”,也足以骗倒招聘单位。你办书院不发文凭, 学生毕业后凭什么去找工作?转而她又想:也许赵益办学的对象是在职人员?但 她不再发问,既然对方已经开了口,再问反倒显得她不肯帮忙似的。   后来邬茗就带了赵益去见她堂姐。她堂姐听了赵益的设想,一口断言他的书 院行不通,建议他办个“外语培训班”,而这恰恰与赵益的想法相悖。但他看出 邬珊的态度似乎还有弹性,只要他在其他方面的运作有了成效,她也许会改口。 接着他千方百计去寻找合作对象。他深知,想在当今的条件下实现他那种“出格” 的教育理想,必须打“中外合作”这张牌。他几经周折,终于通过网络在美国芝 加哥找到了两位合适的人选。他们是他读研期间的师兄弟。好多年前就去了美国, 先是给外国公司打工,取得了绿卡,后来便开了家中餐馆,当起了老板。积多年 之经验,他们悟出一个道理:中国人赚外国人的钱不容易,中国人赚中国人的钱 才容易。他们眼见中国国内掀起了学店热,便凑了几个人在美国注册了一所大学, 频频飞回自己的出生国,招募中国学子去读他们的美籍华裔学院。赵益在网上向 他们提出了合作的意向。对方反应热烈,欣然答应,并主动提出愿意承担部分启 动资金。双方在北京约见了一次,签下了意向书。不料赵益由邬茗陪着再去找她 堂姐时,对方的回答却没了弹性。   邬珊听完之后,亲切地望着赵益,说:   “赵教授,我很欣赏你办事灵活,有冲劲。不过你的想法似乎太超前了些。 我那两幢闲置的楼房,就是我当初想法太超前的后果。你这么努力,本来我应该 支持你一下,反正房子闲着也是闲着,但最近我另有设想,也许这两幢楼会派别 的用场。所以在这件事上我和你无法合作了,希望你能谅解。”   赵益碰了壁,却没有灰心。他又开始四处寻找,最后找到了郊区的一家工厂。 工厂经营不好,厂里的招待所无客招待。厂长一听说赵益想把它租下来办学,而 且还是中外合作,顿时喜上眉梢,心想学生进来必然要消费,厂里有食堂,再开 几爿店铺,也就可算是自己救自己了,所以租金方面开价不高。赵益要的就是这 点,租金低,办学成本就低,学费自然可以降下来。   如果把赵益跟师兄弟签的那份意向书比作眼睛,那么校址的初步落实就是眉 毛了。他觉得自己想做的事开始有了眉目,便着手下一步的工作。谁知世事难料, 当他跟那对师兄弟正式签合同时,却谈崩了。他的师兄弟同意与他合作办学,实 质上是合作办公司。这必然涉及投资回报问题。他们提出,按惯例,学校的赢利 应按投资比例分成,他们的投资应包括两部分:一是启动资金,二是他们那所美 籍华裔学院的品牌,这是无形资产,必须记入。赵益表示同意,只是认为这“无 形资产”的估价实在太高,难以承受。接着谈及对学生收费问题,赵益提出学费 应与国内公立大学持平,即一学年三千五百元,至多不超过四千,否则只有官家 和财主的子弟才读得起,民办学院不能变成“棺材学院”。对方提出学费至少翻 番,因为这是“中外合作”学院,属于国际性质,收一万元也不算多。表面的理 由是:价格是质量的标志。赵益心里清楚:这其实是办学目的的分歧。谈了几次, 双方互不相让,只好说声“拜拜”。   赵益办事不喜欢张扬,但也不喜欢刻意隐藏。那次他请假去北京签意向书, 正院长就说了:“老赵,这一阵你在忙些什么呢?要去北京办事,找个公差顺便 办就是了,何必自费呢?”赵益不愿意编谎话,再说如果事情办成了他得辞职, 也该让院里先有个心理准备,所以便把自己的所思所为告诉了他。其结果当然是 一传十,十传百了。   如今他“事业”的眼睛瞎了,只剩下淡淡的眉毛,但他依然不死心,继续在 寻找不贪心的投资者。找了几个,谈了几个,终于发现投资者易得,不贪心的却 难求。他开始怀疑自己早先的估计:真有那种“恢复常识的大款”吗?   星期天上午九点不到,钱耳就骑车来找邬茗和赵益了。邬茗说星期天茶楼又 闹又杂,不如改去“退园”,那地方幽静可人,适于品茶聊天。   三人便骑车来到退园。   退园原是建于清代的一所私家花园,现为国有资产。早先它藏在小巷深处, 自从东湖市内交通改造之后,小巷变为大道,这才抛头露面地待在马路边迎客。 与它毗邻的是一家神秘的酒吧,白天窄门紧闭,晚上才从黑色的窗幔里透出昏黄 的灯光。两个邻居公私分明,却并肩而立,倒也体现了“古韵今风”这份时尚。 只可惜退园虽然风韵犹存,在东湖市的园林群芳之中却是个小妇人的角色,如今 从了商,依然门前冷落车马稀。为了生计,园内白天增设茶室,游人进去喝茶可 以不买门票,晚上还可以在园内的石舫上订一桌“私房菜”。但由于它孤傲成性, 问津者还是寥寥。   钱耳三人在石库门前锁好自行车,见两扇带铜环的黑漆门敞开着,就跨了进 去。邬茗不等售票窗里的年轻姑娘开口,说了声“喝茶的!”便带领两个同伴自 信地穿过庭院,向东侧的月洞门走去。她回首道:   “这园子不大,我们是先喝茶再赏景,还是先赏景再喝茶?”   赵益说:“先赏景吧,这地方我还没有来过。” 钱耳也说是第一次问津。   进入月洞门,是一条回廊,曲折前行五十步,便见一片开阔。古木花树、假 山亭台一下子扑入眼帘。在一池绿水的对面,参差座落着几幢古建筑,绿水的尽 头则是石舫。园内几乎寂静无人,不闻鸟语,只闻花香。三人游了片刻,钱耳说 道:   “这园子果真清静,确是个喝茶聊天的好地方。但要说到景色,却未见有什 么特色。”   邬茗嘻嘻一笑,这才开口:   “我一直不出声,就等你们说印象呢。如果把这园子比作是一篇地上的文章, 那么只有细读才能品出点味来。粗粗一读,不如不读。”   原本也觉得无甚趣味的赵益,这时留神起来:   “你细读了,品出了什么味?”   “这是一篇晚清时写下的文章,却采用了后现代派的写法。”   “你别故弄玄虚啦,我俩洗耳恭听。” 钱耳说。   “后现代派的一大写法就是所谓的‘互文性’,把别人现成的文本,剪剪贴 贴拼合在一起,因为他们‘余生也晚’,丧失了创新的能力。这退园建于晚清, 此前的东湖早已园林遍布了,而且个个构筑得巧夺天工,这位园主虽然也有才华, 却无能力超越前人。所以他只好撷取东湖各大园林中的精华部分,拼合成一个自 己的花园。你们瞧这回廊、这假山、这荷花池、这石舫、这亭子,都是似曾相识 吧?不错,全是从别处借来的……”   “这不就是编著法嘛!” 钱耳忍不住笑了起来,前不久他读过周禄的遗稿。   赵益没有笑,他觉得这份遗稿不该调侃。他转脸问邬茗:   “这就是你品出的味----后人的无奈?”   “不,”邬茗答道,“后现代派虽然没有什么创造,只是一味利用他人的文 本,但他们并不是一群没有思想的人,在我看来,他们还是有自己的理念的,那 就是解构一切,否定一切----但不想建树。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把一切都看‘空’ 了,有点类似于禅……这个园子里的一景一观都借自他人,但却透出一股禅的味 道。刚才我们从月洞门进来,月洞门在其他园林里都有,可你们瞧见上面的砖刻 了吗?”   “刻有四个字:得其环中。” 钱耳说。   “老钱好记性!什么叫‘环中’?环就是‘空’。世上的是是非非是个环, 得其中,也就无是无非了……你们再瞧前边临水的那个八角亭,这也到处都能见 到,有的叫‘涵碧亭’,有的叫‘冷泉亭’,还有叫至乐亭、舒啸亭、真趣亭的, 可到了这里,它叫什么呢?叫‘亦不二亭’!”   “‘亦不二’是什么意思?” 赵益问。   “说起来这跟你的语言观还相通呢。据说佛教有八万四千法门,而其中最高 的法门叫‘不二法门’,也就是不要任何文字言语,要直接入道。因为语言无法 沟通,任何言语都各有各的理解呢----这是你说的!禅主张‘道’是不可言传的, 所以释迦牟尼有一次在上课时一言不发,只拿了枝花给学生们看,学生无法理解, 只有一个学生悟出了老师的意思,于是破颜一笑,佛就把这个法传给了他。老钱, 你知道这个学生是谁吗?就是老赵啊!”   “你这是冤枉我!” 赵益笑着说,“我只认为话语有局限性,并不提倡虚 无哲学!”   接着,邬茗又边行边介绍“印心石屋” 、“指柏轩”所蕴含的“禅”味。 听着听着,钱耳打断了她:   “且慢,且慢。退园在东湖这本大书里只是篇不起眼的小文章,很少有人去 细读。你居然能读出禅味来,一定有高人指点吧?”   “高人倒也说不上,但可算是个槛外之人。她年纪比我小,却已经世事参透, 皈依了佛门,是个居士。这人你们认得,表面上她跟我们没什么两样,备课、上 课、批作业,但实际上却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早就‘心远地自偏’了。”   赵益突然问:   “莫非你说的是俄语系的薄若老师?”   “正是她。我第一次来这儿喝茶就是她带的。她送过我几本禅的著作,我都 仔细读了,觉得很有帮助,我还跟她去听过性空山人的讲道。”   “你不会也想皈依佛门吧?” 钱耳问。   “我自问没那缘分。我太理性,禅里边的人生态度我能接受,而且觉得帮助 很大,但那些非理性的渊源我无法印证,所以既不能说‘是’,也不能说‘非’, 得其环中吧。”   “薄老师我接触不多,” 钱耳回忆道,“好像也没听说她受过什么重大挫 折,怎么就信教了呢?”   “你以为信教的人都是因为受了挫折想避世?其实不是,至少大多数不是。 他们只是在求道中认识了自己,找到了心灵的依托。我在东大待的时间没你们长, 但认识的人也不少,我发现其实人人都在求道,都在寻找人生道路,有的追求 ‘学而优则仕’,有的追求‘术而优则仕’,这两条道不通,就想‘嫁作商人 妇’,无路可走了才在背后发点牢骚----但决不会断肠,因为这只是一种宣泄。 这些人也在寻求依托,但不是心灵的依托,而是某种生存和发展的依托,所以永 远少不了烦恼。奇怪的是,倒是一些青年教师‘悟道’比中老年教师早,也许是 因为他们压力大、包袱少?至少在我们院,像薄老师那样的青年教师就有好几位, 尽管这些老师没有履行皈依手续,但精神生活已经趋于禅的境界了。我知道他们 过得很快乐,也可以说,很幸福。我一直认为,幸福就是快乐的感觉,属于精神 范畴,它不在人之外,而在人之内。全靠自己调节心情。”   赵益说:   “你的看法虽有道理,不过我总觉得还少了点什么。否则阿Q的一生就该算 是幸福的一生啦。给人打了,他会调节心情,说是‘儿子打老子’,给人砍头, 他也会调节心情,乐观地相信‘二十年后又是条好汉!’用这些不真实的思想给 自己制造快乐,能是真快乐吗?”   邬茗反问道:   “难道快乐还有真假吗?何况你不是鱼,怎知鱼快不快乐?”   赵益只是笑笑,没有反驳。钱耳故意“挑拨”他:   “老赵,你一直提倡‘能问倒老师的学生才是好学生’,这回尝到甜头了 吧?”   赵益答道:“这叫作法自毙!……但我能教出这么个‘胜于蓝’的好学生, 也正好证明我是个好老师呢。”   三人笑谈间不知不觉来到了“明道堂”,堂内挂着一副对联:   静坐参众妙   清潭适我情   邬茗领着两人穿堂登楼,二楼回廊上早有服务小姐闻声出迎。邬茗问:   “‘听松室’空吗?”   “空,空,您三位还是今天第一批客人呢。”   赵益和钱耳用好奇的目光扫了一眼廊侧的六七间茶室,果真一扇扇门都敞开 着。服务小姐笑吟吟把客人们领进东北角的一个小间,招呼大家坐下,拿出一份 “茶单”请客人点茶。与此同时,她出去张罗了一会,用托盘送来一碟碟糖果瓜 子、各色茶点,有序地在桌上摆好。待三位客人都点定了龙井茶,她又返身出去, 不一会儿,三杯飘着热气的香茶便放到了客人面前。服务小姐说:“中午的点心 有:牛肉面、春卷、汤包。各位选定了,只要吩咐一声,随叫随送。”   她放下两个热水瓶,轻步出去,随手掩上了门。   邬茗说:   “这地方好就好在一个‘静’字。我们有事可以叫她,她不会主动来打扰的。 怎么样,老钱,这儿比茶楼强吧?”   “强多啦!退园应该加强宣传,广告词是:赶热闹----上茶楼,图清静---- 来退园!”   赵益笑着问:   “你这么一广告,退园还有清静吗?”   “这是一种两难的选择:退园不宣传自己的特色,就经济拮据,无法保养和 维修自己,到头来可能会变为废园;退园如果宣传了,经济上去了,但必定失去 自己的特色,变得不是退园,小邬你说,如果这儿热闹起来了,像个游乐场,还 能读出‘禅’味吗?”   “你说的是两种极端,应该走中庸之道……” 邬茗突然想起了:“对啦, 你今天请我和老赵来,不是说有‘好事相商’吗?怎么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 来?”   “我这就下来,” 钱耳开始一本正经地说开了,“首先,我得向老赵陪个 不是。我知道前一阵你为办学的事找过小邬的堂姐,想租借她的楼房,邬总认为 你的方案不可行,没谈成。我呢,事先没有跟你通气,也去找过邬总,因为东大 想办民办学院,要我帮忙去物色投资对象。这件事小邬肯定知道,所以对我挺生 气呢,以为我在背后拆老赵的台……”   “我是有点儿生气……我们三个是朋友不是?做事干吗神神秘秘的,不能摊 开来谈吗?”邬茗这么说着,可心里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表现能让老钱察觉出 她“生气”。   “今天我就是想摊开来谈,”钱耳喝了口茶,接着说。“老赵想创办一所理 想的书院,这事我和小邬都知道,而且我俩都觉得这理想不切合实际,至少目前 还不切合实际。但我和小邬采取的态度不一样,她是明知办不成还帮着老赵去办, 我是明知他办不成却尽力替他另找出路。现在总算有了个机会,东大已经最后拍 板要办一所民办学院,合作对象就是小邬的堂姐。”钱耳转脸对赵益说,“前天 我跟邬总谈了一下午,详细介绍了你的情况,建议由你去具体负责这所新学院。 邬总跟你接触过两回,对你的印象挺好,她很爽快,采纳了我的建议。据我观察, 孙校长对你的印象也不错,估计只要你有积极性,十之八九他也会同意这样的安 排。现在的问题是,就像刚才谈论退园一样,这也是一种两难的选择:如果你选 择坚持自己的理想,那么结果是个未知数;如果你选择这条新路子,结果会是个 实数,但不得不舍弃你的部分理想……今天我找你们来喝茶,就是商量老赵的选 择问题。”   邬茗听了,发现自己竟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感动,连声说道:   “我没想到!真没想到!……可你为什么不早些摊开来谈呢?”   “我喜欢做了再说,不喜欢说了再做。万一做不成,早先说的不就变成时下 的广告了吗?”   赵益一直听着,没有吭声。关于东大要创建民办学院的消息,他也早有耳闻, 只是前一阵他忙于为自己的“理想”奔波,心无旁属,没去深入了解。再说,他 对那些坚守东大体制的领导们实在不抱多大希望。这回听钱耳说是在为他奔波, 不由开口说道:   “老钱刚才向我‘赔不是’,这毫无道理。别说你是在我被拒绝之后找的邬 总,即使你我同时去找邬总,这也没什么‘不是’。我们每个人都按自己的想法 做事,邬总也不例外。我跟她谈过两次,发现彼此的想法差距很大。其实我开口 向她租房只是第一步,如果思想合拍,我还指望她给书院投一点资,当然只能获 取微利。但我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判断错了。邬总虽然参予过不少慈善捐款、还在 中学设立了奖学基金,但骨子里还算不上儒商……小邬,我这样评价你堂姐,我 也该向你赔个不是了。”   “你这个‘赔不是’同样毫无道理:她按她的想法做事,我按我的想法生活 ----有什么‘是’和‘不是’?……老钱,你给我们说说,这民办学院到底是怎 么个办法?”   于是钱耳把东大那次“拍板”的办公会议决议、以及事后孙校长和邬总几次 商谈的结果,向两人作了大概的介绍。最后他说:   “现在连利润分配方案也定下了:头五年的学校赢利,投资方和东大按七三 分成,五年之后按五五分成,十五年后学院的所有硬件转归东大所有,利润按二 八分成,二十年后原投资方退出。”   “一年收多少学费?”   “8500。”   “这是开公司,不像办学校。穷人家的孩子上得起吗?”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钱耳说。“民办学院没有国家拨款,全靠民间投资, 这是事实。投资人不是慈善家,必须要有回报,这也是中国的事实。这回邬总决 定向银行贷款一亿元,由强强集团公司作担保,十年还清。你们想,每年要归还 银行本金一千万再加上贷款利息,不提高学费怎么行?”   “打算招多少学生?” 邬茗问。   “每年1000人。第一年是亏本的。你们想,每个学生交学费8500,再加上 2000元住宿费,总计只不过一万元左右,另外从学生每月300元的伙食费里可以 盈利20%。但专职人员的工资、兼课教师的上课金从哪里开支?要等到招满四届 学生,有四千人的规模才能产生效益呢。”   “贷那么多款干吗?” 邬茗又问。   “邬总和孙校长都认为,有规模才有效益。新学院与东大是父子关系,一个 模式,只有打东大这张牌,新学院才能保证生源不断。这学院是综合性的,不叫 文学院,也不叫科技学院,就叫学院。因为地处太平山脚下,定名为太平学院, 取个吉祥之意吧。第一期工程是改建原有的两幢楼,再造两幢宿舍楼、一幢教学 楼,此外是食堂、操场、营业性用房等等。第二期再扩建全部项目。第一期工程 在一年内完成后就开始招生,先限于文科专业,财经、法律与外语是重点。第二 期工程完成后,招生就全面铺开,文理专业都上马……”   “既然这学院跟东大是一个模式,这算什么改革?” 赵益突然打断他说。   “不怕两位见笑,我读过一点俄国历史,发现内容改革与形式改革之间有一 种微妙的关系。彼得大帝在推行全盘西化时,非常重视形式改革,他曾下令用剪 刀剪去贵族们的长须和长袍的下摆,规定裁缝不准缝制俄国的老式服装,军役贵 族一律穿欧服,只有商人可以蓄长须,但每年必须交纳蓄须费。我国历史上也发 生过剪不剪辫子、穿不穿西装乃是大是大非的事呢。如今我们的大学从官办转为 允许民办,这就是巨大的改革。至于内容,只好慢慢来。”   邬茗同意钱耳的“慢慢来”。她对赵益说:   “心急吃不了热粥。你可以利用这转制的机会,做一点小小的改革。”   赵益重复道:   “既然太平学院跟东大是一个模式,我又何必去呢?”   “如果你设想的书院办不成,你不去新学院你还是落在东大的模式里,要是 去了,至少有三个好处。”钱耳说,“第一,有安全感。派去新学院的专职人员 初步定为14人,人事关系仍属于东大,原有待遇一律不变。第二,收入增加。专 职人员实行双薪制,东大工资照拿,加上新学院的,平均月薪可达四千元以上。 如果再兼课,则上课金是东大金额的翻番。第三,人事简单。所有教师都由东大 教师兼任,事实上相当于钟点工,太平学院只要负责每天派专车接送,供应一顿 免费午餐即可,至于教师之间的竞争与烦心事,均由东大相应部门去处理,跟新 学院没有关系。但最大的好处,正如小邬所说,你可以做一点小改革。”   “照我看,倒不如东大申请扩招算了,何必换汤不换药呢。” 赵益叹了口 气。   “这可不同哪。”钱耳说,“东大扩招,这是必然的趋势,另创国有民办学 院,这既涉及经济创收,又顺应教育改革大势。邬总就说,现在主动搞国有民办 ——这是超前半步,有利无弊。国和民合作,办事一路都会开绿灯,何乐而不 为?”   赵益没有吭声,谈话出现了冷场。邬茗看看表,已经十二点半了,便征询了 一下两人的意见,出去吩咐服务员送点心。不一会儿,服务小姐端来三碗牛肉面 外加一大碟煎得金黄的春卷。赵益问:我们那位女同志呢?回答说:去楼下买单 了。钱耳急急赶出去,刚到楼梯口,见邬茗悠悠地上来。“不是说好今天我请 吗?”钱耳埋怨道。邬茗笑着说:“今天我高兴!前一阵我误解你了,用行动向 你赔个不是……说实话,我也不希望老赵辞职离开东大,他一离开,跟我们的交 往就会减少,关系就会疏远……我是不是有点自私?”“那你干吗还帮他搭桥?” “泼了他的冷水,关系也会疏远呢。”钱耳笑了:“想不到你我是同一条战线的 战友!待会儿你也帮着开导开导他,我早就发现你的话对他更管用。”“那也不 能强迫他啊,得让他自己想通才行。”   三人吃完点心,待服务小姐清理桌子、重新泡好茶之后,邬茗开口说:   “老赵,刚才老钱在走廊里劝我替他当说客,还说我的话对你更管用。你知 道我怎么回答吗?我说我干不了。因为你是我师傅,我比他更了解你!”   “了解我什么?”   “你是当代的唐?吉诃德!谁也劝不了你!”   “你就这么看你师傅吗?难道我只有理想,没有理智?”   邬茗没有直接回答,转而对钱耳说:   “我给你讲件真实的事吧,你听了就明白了……有一次我跟老赵出差去外地 开会。那是在春运前夕,火车站的候车大厅挤满了人。我和他到得早,好不容易 在长椅上占到了位子。这时见人群中有几个脏兮兮的男孩在到处钻动,向人讨钱, 他们专挑衣冠楚楚的旅客,特别是身边有女友的。他们不浪费口舌,挑中了就在 对方面前一跪,伸出手里那只‘可乐’空罐头,差不多次次都能获得一元或五角 的收入。   老赵见了叹口气,说:‘也许他们并没有穷到这种地步,但精神上确实穷得 一无所有了,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尊严。可怜!’   我也说:‘他们跟着父母出来打工,没有户口上不了学校,不受教育哪来尊 严呢。确实可怜!’   这时有个瘦瘦的男孩挤到我俩跟前,虽然看出我们年纪不轻,衣冠也不楚楚, 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想跪下去,不料老赵大喝一声:‘不许跪,否则我决不给 钱!’   那男孩傻傻地楞住了,不由把伸出的‘可乐’罐头缩回去。赵益见他没跪, 便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百元大钞伸给了他,说:‘拿去吧!以后不许跪!’那男 孩又怕又惊,抢过钞票就一溜烟不见了。   ‘你疯啦!’我对老赵说,‘装什么阔!’   老赵没有吭声。过了一会,他才喃喃地说:‘你知道这一百元的价值吗?我 估计今天晚上,不,至少一个星期之内,他会到处去跟人讲这次经历,也许一辈 子都会记住他生活中出现过奇迹。如果我用这一百元给小益买件衣服,她穿一两 个月就腻味了,你说,我这样花掉,价值是不是更大?’   我说:‘也许这男孩今天晚上会到处跟人讲:他遇见了一个傻子呢!’” 讲到这里,邬茗问赵益:“老赵,这事我没有歪曲报道吧?”   赵益点点头,说:   “是有过这么件小事。但你要让老钱明白什么呢?”   “这件事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思想有冷热之分。我的思想是冷的,你的思 想是热的,冷的思想不会产生行动,所以那次在车站上我只能当个观察员,而你 ----由于热爱自己的思想,这思想便化成了情感,这才产生了你那种行动。所以 ----”邬茗总结道,“我要老钱明白的是:如果他想说服你老赵的话,不能只摆 问题,引而不发,他应该给你提供一种思想,必须是你热爱的思想,这样才能化 为情感,这样才会产生力量!康有为和谭嗣同谁更有力量?我认为是谭嗣同!因 为改革思想已经完全化为了他的情感!”   “小邬,”赵益说,“你这番议论我还是头一回听见。关于理智与情感,人 们通常讨论的是哪一种占上风的问题,你居然把它们打通了!有道理!有点道 理!”   钱耳叹了口气:“这种思想我可提供不出来。”   “你已经提供了:那就是‘慢慢来’,先搞一些小改革。”邬茗说。“问题 是老赵不热爱这种思想,他热衷于翻天覆地的大改革!他要‘把旧世界打个落花 流水’,顺便说说,国际歌里的这句话译得不够正确,法文的原意是‘把过去变 成一片空白’。你们想想,过去能变成空白吗?”   “你这是在窜改老师的思想,还说更了解我呢!难道我真这么激进吗?其实 面对现实,我也在不断修正自己的想法,办书院----就是退了一步,就是‘慢慢 来’。”   钱耳奇怪地发现,赵益面对邬茗这个学生的“顶牛”,往往只守不攻。   “就说书院吧,”邬茗接着说,“起初你想体现教育公平,实施‘有教无 类’。可是你找不到不求回报的慈善家,你跟你师兄弟谈判时,不得不提出民办 收费跟公办持平,一年收费3500。结果还是谈不拢。其实即使那次谈成了,每年 收3500,还叫‘有教无类’吗?89年公办大学收费200元,现在涨到了3500,涨 幅十倍于居民收入的增长,这能实施教育公平吗?这说明:你要实现自己的理想, 你必须拥有足够的财力!”   “我没有财力,所以在继续寻找……我就不信天底下找不到有良知的富人。”   钱耳觉得邬茗说话太咄咄逼人了,便插话道:   “教育其实是一组关系,比方说大学收什么学生,舍弃什么学生,就是一种 变来变去的复杂关系。孔子主张‘有教无类’,收学生不该分类别,不该分贫富、 分贵贱,只要想学就应该收。有个学生叫颜回,穷得连食宿都成问题,他也收了, 而且十分宠爱。但这只是个案。再说,孔子总得有点糊口的资本吧,否则他何以 为生?这是古代,他的学生上学是否要交点学费或孝敬点实物,我没兴趣去考证。 但中国进入近代以后,在旧社会能上大学的是些什么人?都是富家子弟!穷人家 的孩子交不起昂贵的学费,只能上高尔基说的那种‘大学’----边流浪边自学。”   这回邬茗把“牛角”对准了钱耳:“这么说太绝对了吧。我就读过一些旧时 文人的回忆录,也有提到他们上大学时是如何清贫的。”   “那是贵族的清贫,相对于真正靠出卖体力谋生的平民来讲,他们是瘦死的 骆驼。上大学分贫富,这不公平,所以要闹革命!后来建立了新社会,大学收归 国有,收费大大降低,穷学生能上大学了,这是真正的翻天覆地。但渐渐地又开 始分类了,这回不是分贫富,而是分贵贱----要看门第,即家庭出身:凡是工农 的子弟,大学招生给予优先,凡是地主资本家的子弟,其实这时候他们家已经没 有了土地没有了资本,但必须卡紧,尤其是文科类专业。这种分贵贱在文革期间 达到了顶峰:在时间上把前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学生划归‘黑五类’或‘黑七 类’,在理论上则彻底批判孔老二‘有教无类’的反动思想,认为教育为无产阶 级政治服务,就是专为工农子弟服务。文革后期搞教育革命,实行推荐上大学, 于是出现了我们这批工农兵大学生……”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的家庭出身好像是小商?”   “不错,但当时我已下乡插队多年,脱了胎换了骨,是个地道的农民啦…… 现在想来,一切都像游戏……文革结束,恢复了高考,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关系又变啦,我们这一批工农兵大学生由贵变成了贱,当时留校的都被逐出了高 校,我是漏网的幸存者。老赵则不同,他跳过了大学本科阶段,以实力直接考入 研究生,所以他不像我这么心虚……”   “你跑题啦。”邬茗说,“继续说关系吧!”   “高考恢复以后,加上思想上的拨乱反正,大学招生又不分贵贱、不论出身 了,----但二十年不到,渐渐地又开始分起贫富来,而且看样子会越演越烈。这 叫六十年风水轮流转,这叫周而复始,这叫螺旋形发展……”   邬茗听不出他对这种关系变化持什么看法,刚想开口问,钱耳却不让她张嘴, 赶紧往下讲,他可不像赵益那样“大度”:   “为什么同一个政府、同一个政党在教育问题上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呢?因 为人口在膨胀,政府拿不出或者舍不得拿出太多的钱来办大学,所以一边提倡学 校搞‘创收’,一边允许搞民办。我刚才说,形式改革本身也有意义,指的就是: 不管民办大学办成什么样,它至少能把社会上的剩余青年储存四年。既有利于减 轻社会的就业压力、保持社会安定,又有利于提高国民素质,这本身就是件利国 利民的大好事。老赵你说是不是?”   自从三人踏进退园以后,赵益一直听得多,说得少,这时他却突然大发议论 了:   “老钱说的,我也想过。但我更关心的是教改的实质性内容。大学为什么要 改革?因为大学教育有弊病,改革——就是要把这些弊病革除掉。这是一个常识, 不会有人反对。但是弊病在哪里呢?各有各的理解,各有各的说法,这也很正常。 可我还是坚持:不管说得多么有理,说得多么漂亮,检验语言的标准是行动。请 看我们东大,它在教改中采取了什么行动呢?   第一个行动是:名称升级。把各个系改称为‘学院’,正副系主任改称为正 副院长,教研室主任改称为系主任。但实际情形呢?就像歌里唱的:山还是那个 山,水还是那个水。而且人还是那些人。试问:难道当前大学教育的弊病,是名 词使用不当?   第二个行动是:实行大兼并。把东湖市内的工学院、教育学院、医学院、农 学院、甚至东湖商业专科学校统统合并了进来,东大的人数翻了几倍,东大的土 地面积也翻了几倍,可是土地却连不成片,只好东西南北都挂上东大的招牌,有 老师说就像在开连锁店。试问:难道当前大学教育的弊病,是地不广、人太稀?   第三个行动是:加强竞争机制。竞争本身不是件坏事,它有一定的必要性。 问题是,谁来当裁判?按什么标准竞争?按质量还是按数量?我们东大执行的是 计量标准:发表6篇论文的教师,被认定他的水平必然高于只发表了4篇的,拿到 两个项目的必定强于拿到一个的,拥有三个博士点的学院必定强于拥有二个的…… 试问:难道当前大学教育的弊病,是没有把学术数字化?……”   邬茗听得十分认真,这时插话道:   “数字统计法只是众多理解方式之中的一种,但必须恰当使用。如果把这种 理解方式延伸过度,进入了不恰当的场合,这就犯了范畴性的错误。”   “小邬,你真是个独特的女性!”钱耳逗她说,“什么事到了你嘴里都会变 为理论。”   邬茗以牙还牙:“你呢,什么话到你嘴里都会拐个弯。你不说我不像女性, 却说我是‘独特的’女性,你不说我‘太’学究,却说我把事事都归结为理论。 我知道,在你们俄语里把这类女性叫作‘蓝袜子’,其实即使你叫我‘蓝袜子’, 我不但不会生气,反而会说声谢谢呢。‘蓝袜子’有什么不好?女性一喜欢理性, 就不像女性了吗?再说,女性的特点又是什么?是感性加‘柔顺’吗?这都是男 权主义的话语。年轻时我吃过这苦头,现在老了,我喜欢穿‘蓝袜子’。”   “厉害!真厉害!”钱耳啧啧赞道。“老赵说过,对话能增长见识,一点不 错。我枉空也算是学俄语出身,却根本不知道俄语里还有‘蓝袜子’的说法 呢……”   两人你来我往就跟说相声似的。其实钱耳只是想冲淡一下气氛,他觉得赵益 这么严正厉词,也是进入了“不恰当”的场合。果然,经他们一打岔,赵益的语 气缓和了许多:   “如果连小邬都说‘老’了,那我们这个年纪就该‘朽’啦。周禄在遗稿里 说,每个人都有春夏秋冬,但我没退休,还不想‘休’呢,总想尽力做点事。我 想出去办个书院,你们两位都不看好,包括我们家冯实,都说是乌托邦。但教育 就是必要的乌托邦!其实我也不是没有自知之明,任何一个普通人都是势单力薄 的,最近我碰了不少壁,体会更深。今天老钱的意思我明白,是想劝我留在东大 参与民办。但东大教改中还有一个致命的行动,那就是教育产业化。我查过一些 资料,‘教育产业化’最初是斯坦福大学提出的,它的本意是指要把大学的知识 与技术优势直接转化为社会生产力,所以斯坦福联合了周边的几所大学办成了 ‘硅谷’。但是这个提法进入中国之后就有了别样的理解,在我们东大变成了 ‘创收’和‘赢利’的同义词,变成了商业行为。你们说,这样的教改如果我继 续参与,这叫‘做事’吗?这只是‘混事’而已。”   “那你想做什么事呢?”邬茗问。   “你刚才说我想翻天覆地,我知道这是语言技巧,你采取的是激将法。其实 我办书院的目的很普通、也很简单:无非是想为社会多培养一些文明人罢了。别 看现在的社会物质丰富了,科技进步了,但文明人却愈来愈少了。大学本来是应 该为文明社会奠基的,可是我们大学这么搞教改,能培养出文明人吗?对于大多 数意志不坚定的学生来说,四年的大学生活只会把他们的思想搞糊涂、搞坏。”   “你说的‘文明人’----是什么意思?不会是指五讲四美、几要几不要吧?”   “不是,”赵益笑了:“你又想用旧的词义来套我了。换个说法,书院要培 养的是个体人的文明。这是指,个体人不仅要知道自己的权利,而且还应该知道 自己的义务。个人权利和公共责任这两者决不能只顾一头。这是一。第二,要有 独立的人格,要能自重。现在的社会依旧是等级社会,对于多数人而言,他们的 一切行为都是为了不断爬到上一级去,获取所谓的社会尊严。可为此却往往放弃 了人格的尊严。其实即使在上流社会,卖身求荣、趋炎附势者也大有人在。第三, 要有创造精神,要坚持思想自由。如果学生只知道读书背书、跟风跟时尚,社会 还会有进步吗?拿这三点来衡量我们东大,它采取了哪些切实有效的行动呢?”   这时,钱耳插话了:   “你说的这些,媒体上也有呼吁。我知道,你历来主张行动比语言更重要。 那么你打算采取哪些行动来培养个体人的文明呢?还有,单靠这种‘文明’,学 生毕业后能在社会上找到工作吗?”   “问得好!我这就来回答!”   赵益顿时精神振奋,似乎又有点激动了。这一年多来,每当夜深人静,他躺 在书房沙发上辗转反侧的时候,他会用这两个问题拷问自己。每当他在图书馆、 在资料室阅读有关中外教育的材料时,他会去寻找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每当他在 学生中进行调查、或者跟自己的毕业生重逢时,他也会时不时联想到这两个问题。 渐渐地,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所书院的影子,由模糊渐渐演化为清晰,令他心 跳,挥之不去,恰似当年他在乡村中学宿舍里秉烛备课之时,眼前总会出现冯实 的倩影。   这回他趁着茶兴滔滔不绝地描述起来。他口中吐出的是一幅写意画,但局部 之处又用了工笔画法。这是一首激情的歌,但有时又会走调。邬茗望着自己的老 师,心头别有一番滋味,有几分羡慕,也有几分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种困惑。老 师虽已年过五十,却依旧有一颗滚烫的心,她分不清这是幸还是不幸。   钱耳默默倾听着。他努力不带偏见地走进赵益的理想国,试图剔除浪漫去捕 捉合理而可行的设想。他发现在这个理想国里,虽然也有不少有可行性的举措, 但关键的设想都是浪漫的,然而这种浪漫往往又是合理的,而合理的却又往往缺 失可行性。   比方说,赵益设想的书院里没有行政机构,只设院长一人,而且还是由教师 兼任的。院长对外是书院的法人代表,对内只是召集人的角色。书院的一切事务 均由全体教师会议讨论决定,而且实行一票否决制,任何决定必须一致通过后, 才由志愿者负责实施事宜,不采取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   这是天大的浪漫!照此办理,书院还能形成什么决定?还能做什么事?但赵 益却解释道:要办好学院,单是院长想办好是没用的,只有大家想办好才能办好。 书院规模不大,专职教师只有十几位,是志同道合才走到了一起。再说,书院的 学生食宿自理、行为自负,除了教务还能有什么事?教务方面的事情决不能采用 “理解了的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当然,教师也可以去做违心的事,但他 能认真去做吗?他能做好吗?前几年东大研究生处决定设立考试试题库,下令教 师出考卷必须出A、B两卷,而且要有“标准”答案。教师明明知道课程的内容在 不断变化,各届考生的实际情况都不一样,这种方法毫无意义,但出于无奈只能 违心去做:多半是草草了事。结果呢?题库没有建成,考卷复印装订后却可以卖 钱,成了研究生处的“创收”。所谓“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也许在其他领域 可以适用,但对规模很小的书院就不适用。如果某个建议经过全体教师充分讨论 之后,依旧有人不同意,不能被说服,这说明这建议本身的论据就不够充分,在 这种情况下允许反对者保留自己的意见,却必须去执行多数人的意志,这是在实 施精神暴力:这本身就违背了书院培养文明的宗旨。   钱耳觉得:这听起来似乎是合理的。   又比方说,赵益认为书院要培养个体人的文明,一个重要的手段当然是读书。 书是用语言写的,教育离不开语言。但语言的作用不是对学生实施精神催眠或精 神暴力,而恰恰在于激发鲜活的思想和鲜活的情感。文科的书虽然汗牛充栋,但 通常也只有两大内容:一是“是什么”,属于事实判断;二是“应该是什么”, 属于价值判断。但事实和价值决不是一个人或一群人说了算的,都应该讨论。所 以书院的任课教师只开出推荐书目,由学生自己去读。所谓上课,其实就是一场 场讨论。不扣帽子、不打棍子的讨论,不但能激活学生的思想,而且讨论本身就 是在潜移默化地培养学生独立的人格、自由的思想和创造精神,一旦形成了习惯, 学生就有了文明的气质。这种讨论不是从书本到书本,都要联系当下的现实,只 有这样才有意义,也只有这样,才能激发学生鲜活的情感。   听起来很合理,但有可行性吗?如今的大学生经过小学、中学十几年的应试 训练,还会有讨论的能力吗?即使给研究生上课,你老赵还不是在说单口相声? 而且当下的现实并不是事事都可以讨论的,例如涉及官方意识形态的话题,你能 讨论吗?   再比方说书院毕业生的去向问题。赵益认为书院不但要通过读书与讨论培养 学生独立的人格、自由的思想和创造精神,而且学习期间还要提倡学生去参与校 内校外的公共生活,从而学会正确处理个人权利与公共责任之间的关系,至于 “技能”方面,只需要训练学生具有较好的口头和书面的语言表达能力就够了。 书院毕业生的最佳出路是去当媒体的新闻记者,其次是进企事业单位从事文秘工 作。赵益相信,只要毕业生具有公共责任感,具有鲜活的思想和情感,加上较好 的语言表达能力,在这些工作中定能有所作为。   这听起来同样合理,但这些只有结业证书没有钦定文凭的学生能被用人单位 接受吗?而且独立的人格、自由的思想,如今恰恰是用人单位所惧怕的。如果书 院的毕业生多数找不到工作,这书院还能办下去吗?   听着听着,钱耳忍不住开了口:   “听我说,老赵,你描述的一切都很可爱,令人神往,我觉得其中有部分设 想是既合理又可行的。但有两层关系你必须考虑:一是任何教育行为必须符合现 行的教育政策;二是大学的任何改革必须保证毕业生具有充分的就业率,这是大 学生存的基础。而这两点恰恰是你忽视的。当然,教育政策不是不可以改变,甚 至‘社会需求’也可以操纵,但这不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能做的,这要拥有巨大 的权力。我们没有这种权力,所以我建议你采用‘借壳上市’的办法,不妨参与 创办太平学院的工作,先把那些合理又可行的设想实施起来……”   “说得对!”邬茗插话道,“我国的改革历来都是自上而下的改革,有多大 权办多大事----这也是个硬道理!”   赵益沉默了良久,最后说:“让我再想想。”   “坐而论道” 对于许多文人而言,其实只是一种生活方式:平日里,日积 月累往肚子里塞满了他人的或自己的想法,总得找机会通过嘴巴将它们排泄出去, 这样才不至于胀得难受。排泄了,舒服了,事情也就到此为止。所以社会上往往 把文人讥为“动口不动手的君子” 。但钱耳却不是这样的人。这次“坐而论道” 对他来讲本身就是一个行动:他是受孙校长之托来“摸情况”的。孙思副校长善 于深思,自从他统治的市属教育学院并入省属的东大之后,他一直在思考自己的 处境和前途。教育学院虽小,却是独立自主的个体,作为第一把手,他拥有百分 之百的话语权。如今他的手下分门别类归入了东大相应的院系和部门,原来的整 体变成了零,就像有个谜语所说:千条线万条线,落在河里都不见。他成了光杆, 却不是司令:上面有“统管一切”的正校长坐镇,副校长虽说是第二把手,但 “并列第二”的却有六位,另外还有三位年富力强、“土生土长”的校长助理— —这是虎视眈眈的第二梯队。他的话语权便一下子从百分之百跌到了百分之十, 落差越大,失落感也就越强。这回东大决定创办太平学院,他作为东大分管教学 的副校长,在经过了一番努力之后成了校方的主要代表。他通过几次与邬总在 “平等互利”原则下的友好商谈,双方取得了一致的共识,而且很快签订了合同 章程。太平学院设立董事会,邬珊任董事长,孙思和一名东大校党委员任董事, 孙思兼任新学院院长,但还需要物色一名具体负责的执行副院长。这时邬总推荐 了赵益。其实她对东大的人事并不熟悉,凭的全是赵益两次来找她留下的好印象, 当然还有钱耳的“美言”。再说他还是她堂妹邬茗的导师,师生莫逆,万一有事 也可以通过这层关系去调节。孙校长对赵益的了解要比邬总深得多,他知道赵益 为人正派,富有创意,尽管时而发些怪话,但认准了方向便会全身投入去干,更 重要的是没有私心。孙校长手头有不少人选,新学院的头头是直义上的“肥”缺, 他是当然的第一把手,但必须要配个实干家,一个没有私心杂念的实干家,这样 他自己可以省心省力,同时保证下边不会出事。在众多的人选中他特别看好赵益, 这回又是邬总先提出来,于是内心就锁定了他。但孙校长还吃不准赵益的心思, 所以先派钱耳去摸摸他的底。听了钱耳的汇报,他得出三点结论:一,赵益的态 度是犹豫的;二,不看重这位子的人恰恰是最安全的人;三,只要允许他作些小 小的“改革”,他便会热情高涨去干。再说,在教学上作点小改革,通过试验获 取经验教训,这也是政绩上该做的文章。   这次“坐而论道”对赵益而言却是行动的契机。尽管在这次茶话中他意气风 发,慷慨陈词,但钱耳与邬茗发表的“权力论”恰似给他服了一帖退热剂。虽说 他在情感上对这种“促退”观点还有几分抗拒,但在理智上却又不得不给予认同。 最后他作出了选择:试试看吧。但愿在行动的过程中能达到理智和情感合二为一。   没过多久,孙思正式找赵益作了一次长谈。因为心中早已有底,他创造性地 吸取了赵益对大学教育的某些设想,谈得很有魅力,居然把赵益的热情给点燃了。 孙校长说:“所有的改革其实都是一种探索性的实践,是摸着石头过河,踩空模 错的事应该是难免的。重要的是要有勇气,要有热情。我们干部作为多失误也就 多,但不管怎么说,总比不作为无失误要强。我虽然名义上是新学院的院长,但 管的只是学院的大方向,执行副院长并不是事事‘执行’院长的旨意,我也没有 那么多旨意,除了大是大非,完全可以放开手去干。万一有失误,由我顶着。我 发现你有不少设想还是挺有意思的,但贪多嚼不烂,一点一点去试验吧。不过不 能闯红灯,这是我惟一的要求。”   赵益听了十分感动,他觉得自己遇到了知音。这时他忘了自己的语言学:对 孙校长的话语没有作别样的理解。   下篇 行为天地   1 相逢不相识   伦敦的夜晚是宁静的,闲适的。   邬茗沿着马路在人行道上漫步。半小时前,她曾在巴士里观赏过伦敦的雨, 此刻她开怀地吸着雨后清新的空气。湿漉漉的乌黑柏油路上映出街灯和霓虹灯的 光晕,远远近近偶尔会闪现一小汪积水,犹如有人不小心遗落的破镜碎片。街上 空寂无人,即使见到某个行色匆匆的夜归人,也往往转眼间拐进了幽暗的胡同, 消失了。   一辆高大的双层巴士从旁边驶过,车身的黑影投在邬茗的脚下,迅速滑向前 方。透过车窗,她望见淡黄灯光下那一排排棕色座位都空着。她知道,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自古以来就是人类共同的习俗,它不会随着现代化而改变。但对伦敦 人而言,作,也许仅仅是为了息,而不是“息”为了更好地作,他们没有给“作” 编造崇高的意义和价值,因为生活的本性应该是宁静和闲适。   离她下榻的旅馆还有两站路,那是新加坡人开设的不起眼的家庭旅馆,座落 在白金汉宫的广场附近。她故意提前下车,为的是不想过早用睡眠来结束自己在 英国的最后一夜。明天她就要回国了,也许这辈子再不会重新踏入这片异国的土 地。她要用肉眼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摄下这伦敦之夜,轻轻地、永远地夹进心灵 的纪念册。   伦敦不是个喜新厌旧的城市,它没有“把过去变成一片空白”,恰恰相反, 到处保存着历史的记忆、旧文化的遗迹。它不是珠光宝气的暴发户,也不是涂脂 抹粉的卖俏女,她是世界各国首都中“最后的贵族”,有些破落,却气质犹存。   伦敦是一本插图丰富的历史书,然而邬茗在访学一年期间,却不得不断断续 续去阅读。每次都是早晨乘车从剑桥镇出发,一个多小时后到达这里,在选定的 目的地逗留大半天,体验和思考,夕阳西斜时又赶着乘车回剑桥。她付不起伦敦 昂贵的旅馆费。   她的身分不是个旅游观光者,她在出国申请表“访学目的”一栏里填写的是: 研究英国文化。但人到英国没多久,新鲜的印象和新鲜的感觉就把她原先的听课 计划推翻了。   出国前她联系的学校叫盎格利亚大学,座落在剑桥镇,它不属于剑桥大学, 只是后者的邻居。关于剑桥的想象,邬茗最初是从徐志摩的《再别康桥》中获得 的:“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作一条水 草”。其实剑桥只是个小镇,那条赫赫有名的剑河(康河)并不比东湖市的护城 河宽。但邬茗发现,自从徐志摩“轻轻的走了”之后,尽管过去了大半个世纪, 这里却依然完好保存着秀丽的自然和浪漫的情调,甚至嗅不到二十世纪的气息。 在这里她看不到那只“现代化开发”的有形之手。要是在中国,这只手会伸进所 有的名胜之地,连教育圣地孔府、孔庙,如今也沉浸在生意经中了。   她在镇上租了间房间,房东是一对英国夫妇,退休前在中学里当教员,垂垂 老矣,也不见子女常回家看看。每当黄昏来临,两人往往会结伴去剑河河畔散步。 也许是因为寂寞,他俩很喜欢跟她聊天,有一回老太太说:   “你们中国的古人说:一个人不但要读很多书,还应该走很多路(‘读万卷 书,行万里路’)。您是大学教员,一定读过不少书了,这次出国来到这里,为 什么还是从早到晚读书呢?您不觉得可惜吗?”   老太太不经意这么一说,居然让邬茗修改了计划。她觉得自己不该像上一辈 人那样:为了省钱,整日价除了听课就是泡图书馆。她归国时既不想买什么免税 商品,也不会去批量采购“做学问”的蓝本。自己好不容易出趟国,就该去感受 那些读书所感受不到的东西。所以她当机立断缩减了听课时间,只挑了两门感兴 趣的课程,每周去盎格利亚大学两次,其余时间大多用于文化观光、体察民俗民 风、增加与本土人的交往。   剑桥镇只有十万人口,却云集了众多世界闻名的院校,被誉为大学城。大学 城这个名词对邬茗来说并不陌生,她在国内时就知道东湖市正在兴建大学城:先 是由市政府规划,在新建的环城公路南边圈出一大片农田,清除掉地面上所有的 房屋与人畜,使它变为一张白纸,以便在上面画最新最美的图画。采用的笔法类 似于招商引资,但这回是以极低廉的价格向全国各所一流大学出售皇土使用权, 对特别高贵者还可以免费奉送,甚至事先建好了大院拱手相迎,只求对方能屈身 来这儿开设分校或研究生院,让本市蓬荜增辉。市政府的这个实事工程不由令东 大的领导们大为失落,想当初他们紧跟高校大兼并之风,庶几乎在市内一统江湖, 不料事隔三年又大兴大学城之风,省属的东大要与那些国家级的高校争锋了,不 由不忧心忡忡。只有孙思副校长依然脸不变色心不跳,他说:即使不少国家名牌 大学纷至沓来,也不过依仗自己的招牌而已,那些名牌的院士、博导和教授们总 不会乘飞机到大学城上课吧?能派来的师资想必都是等外品。四年一过,就会原 形毕露。孙校长这番话当然不会说给邬茗听,她是从赵益口中得知的。当时赵益 就说过:“国外的大学城是在历史的长河中自然形成的,人家是水到渠成,东湖 市这种做法却是揠苗助长。孙校长的看法不无道理呢。”   这回邬茗置身于剑桥这所大学城里,所见所闻让她想起薄若老师说的“大道 自然”。即使是世界闻名的剑桥大学,居然不设围墙,甚至连校牌也不挂,她所 拥有的三十多所学院散落在风景如画的镇里,建筑的年代与风格各异,占地大小 不一,最小的学院面积只有七八亩。学院虽然属于大学,但只要自己的章程服从 于大学章程中的有关规定,大学决不会插手学院的管理。各所学院具有很大的自 治权,可以自行录取学生、自主安排教学和确定师生的福利、自主聘任教师的职 称。大学只负责考试和学位颁发,连大学校长也只是个象征性的职位,很少介入 大学的事务。这不由让邬茗联想起东大那种家长制的管理模式,同时更明白了赵 益关于书院的那种畅想。邬茗本以为这些大学的经费全都来源于拉赞助、高收费。 结果却意外地发现另有一条重要的渠道:原来不少有钱的院校都是“地主”,靠 出租土地获取部分经济收入。这些土地大都是赞助人赠予的,剑桥大学出租的土 地就来自教会的无偿赠予。这让邬茗联想翩翩:土地在中国不兴私有,都为国家 所有,即政府所有。既然国家(政府)拿不出像样的经费来办学,何不给学校划 拨些允许其出租的土地(使用权)呢?这样,教育领域里的种种“逼良为娼”现 象也许就会有所收敛?邬茗自知对政治不甚了了,但这种联想令她兴奋。   在英国的一年里,邬茗除了剑桥还观光了不少其他城镇,为此不但花光了政 府发放的访学费用,连自己带出来的私房钱也所剩无几了。但给她留下印象最深 的城市——依旧是当年日不落帝国的首都伦敦。今天一大早她和房东依依惜别之 后,就乘车再次来到伦敦,决定在这里度过最后的英国之夜。   邬茗悠闲地朝前漫步,走过一段暗,踩过一段明,四处静悄悄的,她能听见 自己鞋跟碰击地面的声响。她开始觉得步子有点沉,双足有点发胀,后悔今天偏 偏穿了这双中跟黑皮鞋,而把白色旅游鞋塞进了旅行箱,留在旅馆里。也许这是 一种无意识的行为?不愿让自己在这个具有贵族气质的首都里矮人一头?她微微 摇了摇头,觉得这种反省挺可笑。今天这一天她几乎是在轮子上度过的,但要想 告别她值得告别的那些文化遗迹,毕竟还是步行了不少路,此刻确实有点累。心 中不由把徐志摩的诗句改了改:“我沉沉的走了,不如我轻轻的来”。随后便暗 暗笑自己太感性。   前方灯火渐密,离白金汉宫前的广场不远了。她想找家pub(“吧”)歇息 一下。于是记起附近有家古色古香的小“吧”,有一回她曾去过。那是去年11月 初的一个周末,当时她在剑桥已经待了两个月,足不出镇,那天清晨她看到剑河 上白雾飘升,薄薄的,轻轻的,如烟似纱,顿时心血来潮,非要去“雾都”看看。 她急急搭乘头班车赶到伦敦,这时太阳已经升起,她在雾都并没有看到雾。她曾 在书上读到过著名的伦敦雾,但不同的书给她不同的想象。在十九世纪英国诗人 和小说家笔下,伦敦的雾是黄色的,甚至是紫色的,充满了神秘和诗意。但在另 一些书上却说,伦敦的雾是有毒的、残酷的,杀死了许多人。1952年就发生过 “伦敦大雾事件”,从12月5日至10日的五天中,浓雾弥漫全城,有些地区甚至 浓得伸手不见五指,公路水路交通几近瘫痪,警察不得不手持火把值勤。这五天 中全城死亡人数比平时多了四千余人,其中一大半是老人,死于空气污染疾病。 但通过近半个世纪的努力,作为工业化代价的伦敦雾已经消失,这个名词变成了 历史的记忆,变成了注册的商标。   在雾都寻雾而不得,邬茗有几分失落,但更多的是庆幸:伦敦雾的消失对文 学是一种遗憾,对伦敦的众生却是福。这天是周末,她去了海德公园,伦敦的11 月已经相当寒冷,但公园里的“演讲之角”却依然有人在演讲,尽管听众稀少, 但年轻的演讲者讲得慷慨激昂:他在针对当年1月30日伦敦发布的《空气质量战 略草案》发表意见。他说有形的伦敦雾虽然成为了过去,无形的伦敦雾却依然存 在,必须制止汽车造成的大气污染。他号召大家出门乘公交,坚决反对生产高污 染的汽车…… 正是在海德公园邬茗了解到:即使是“自由论坛”,也并非说话 百无禁忌,市政府规定在这儿演讲不准攻击女王、不准宣传暴力革命。那天中午, 邬茗还参观了白金汉宫前的广场,广场中央高高耸立着维多利亚女王的镀金雕像, 女王高高在上,邬茗不得不仰头观看,金像在蓝天的映衬下熠熠闪光,邬茗发现 这位不可一世的女王的身材并不比常人高大,人们不得不仰视她,只不过是因为 脚下的底座筑得特别高而已。   那天同样是受了疲乏的驱使,她去了附近的一家pub。pub是public house的 简称,邬茗认为辞典上译作“酒吧”并不贴切,因为在里边还可以喝咖啡。她选 中这家pub,全凭一种感觉,是这幢小屋古朴的建筑风格吸引了她。一踏进店里, 脚下踩到的不是瓷砖,也不是木地板,居然是一片泥地。店堂内的桌椅全是木制 的,一律是本色的原木。这环境立时让她神清气爽。也许是在白天的缘故,店内 的客人只有三四位。她要了一份咖啡,一个果泥蛋糕,坐下来歇息。后来她跟一 位年轻的侍者聊了几句。这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叫查理,待客殷勤而有礼貌,当 她得知对方居然是历史专业的大学毕业生时,不由惊奇地问道:“恕我冒昧,你 干这份工作不觉得有点委屈吗?”对方微微一笑,坦然答道:“任何人一生中都 会干许多不同的工作。何况对我们英国人来说,pub——是生活的一部分。”从 查理的口中邬茗了解到:每家pub的顾客几乎都是固定的,很少有人见异思迁, 因此顾客与店主、服务生之间,顾客与顾客之间从渐渐熟悉开始,无形中成了一 个圈子,它有别于工作的严肃、家庭的私密,是一种人与人之间最为闲适而自由 的交际,无怪乎把它视作为“生活的一部分”。据查理说,pub历来是男性的专 利,对女性开放还是近半个世纪的事。邬茗发现这个小伙子所知甚广,真想替他 要一份咖啡,请他坐下来好好聊聊,但她知道这有违店规,只好适可而止。   此刻她在夜色中踽踽独行,不由记起了这位小伙子坦然的笑容。好不容易找 到了那幢古朴小屋,跨进门,一切依旧,只是顾客比上回多了些。店堂里飘散着 舒曼的《梦幻曲》,乐声轻轻的,柔柔的,犹如那有点湿润的灯光。偶尔传来几 句交谈声,那也是断续的,浓缩的。在这里也许真的“一句能顶万句”。邬茗要 了份黑咖啡,挑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刚才她向吧台后的老板打听查理,回答说 半年前已经辞职去当记者了。邬茗暗暗为他庆幸,转而又嘲笑自己这种工作分贵 贱的偏见。她细细品着咖啡的苦味,心里暗暗跟眼前的一切告别。突然,她发现 在相距四五张桌子的沿窗处坐着位中年男子,桌上那半杯金黄色的威士忌在灯光 下闪亮,但他似乎忘了喝,只顾用游移的目光朝她这边看。从他肤色和眼睛判断, 他该是个亚洲人,上身穿淡蓝色衬衫,下身是黑色西裤和黑皮鞋。邬茗蓦地感到 一阵心跳,觉得这人的脸相很像她的前夫李悟,但转眼便想:决不可能!李悟正 在日本做天堂梦,怎么会跑到英国来?只是脸型相似而已。这世界虽然塞满了人, 然而人的基本脸型实际上只有有限的几种。再说此人的头发已经花白,小腹也挺 了起来。她跟李悟分手才几年,变化不可能这么大。然而就在她的目光再次跟这 男子相交的一刻,对方突然拿起酒杯一口喝干,似乎鼓足了勇气,朝她走来。   “邬茗,我可以在你边上坐会儿吗?”   熟悉的声音!地道的汉语!邬茗惊得霍地站了起来,机械地说:   “坐,坐……”   李悟坐下了,她却还站着。   “您也坐啊。”   她机械地坐下了,望着对方,却说不出话。这个一向标榜理性的小女人此刻 却遭遇到理性的空白,心里翻腾着种种感觉,惟独感觉不到怨与恨。   这对昔日的夫妻兼师生对望着,无语凝噎。李悟起身去吧台要了两杯威士忌 加冰块,他把其中一杯放到邬茗的跟前,自己站着喝了一大口才重新坐下。   “这是天意……”他喃喃叹道,“天意!”   邬茗没有应声,两道疑虑的目光始终离不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前夫,在幽暗 的灯光下,她看出了许多陌生:眼前这张熟悉的脸明显苍老了,眼角处鱼尾纹忽 现忽隐,见不到早先的自信和傲气,倒是透出几分倦意。她第一次发现,以前自 己欣赏的那对漂亮的招风耳居然并不完全对称,左耳略高于右耳……   “我知道你在英国访学,住在剑桥镇,可我不敢来找你……没脸见你,”李 悟断断续续接着说,“刚才你一进店我就认出来了…一直犹豫着…… 天意,这 是天意……”   邬茗的目光终于落在面前的高脚酒杯上,杯中的酒是金黄色的,在灯光映照 下十分诱人。可她还是喝自己的苦咖啡。她记起婚前的李悟是滴酒不沾的,直到 跟她组成两人世界之后才偶尔喝上一两杯,这还是她的创举。当时夫妻俩整天不 停地工作,白天忙教学,晚上忙科研,邬茗说这样过日子太紧张了,应该添点情 趣。后来碰到开心事,邬茗就会去买瓶葡萄酒,夫妻双双在饭桌上对饮一两杯。 那酒是勾兑的,八块钱能买一大瓶,酒色鲜红如血,甜甜的,但两人却体会到了 “葡萄美酒夜光杯”的情趣。就在李悟去日本前的一天晚上,邬茗细致入微地帮 丈夫打点好行李,两人早早吃过晚饭,进房去说那些永远说不完的悄悄话。窗外 秋风乍起,月光朦胧,室内有了点凉意,话到情浓时,邬茗突然心血来潮,兴冲 冲下楼去附近商店买了一瓶葡萄酒、一袋花生米和两小袋豆腐干,夫妻俩边饮边 谈,小小的陋室仿佛变成了离别的十里长亭。她还套了王维的两句诗安慰他说: “劝君更尽一杯酒,东去扶桑有故人”。这让李悟感动得抱住她热泪盈眶。事后 只要邬茗一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总会怀疑这是个不祥之兆:她发狠花了二十几元 买的这瓶“王朝干红”,那味道却是又酸又涩,而“花生米加豆腐干”这份食谱, 原是金圣叹临刑时留下的遗言。   李悟的话飘到她的耳边,滞留了片刻才进入脑际,她立刻抬起惊醒的目光:   “我在剑桥,……你怎么知道?”   李悟轻轻叹了口气:“是小吴在电话里告诉我的。”   “吴萋?”   “是的,”李悟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我跟她还保持着联系,虽然……你 我的分手她也有一定的责任。我很后悔,真的非常后悔,当初我不该轻信她的误 传,不该那样冷酷地伤害你……也伤害了自己。今天是天意让我见到了你,但说 一千一万个‘对不起’也没用了,我犯下的错误是不可原谅的……”   邬茗开始留神起来,往事像沉渣般泛起。她记得在开过周禄追悼会之后不久, 吴萋就主动上门来找她,表白说在李悟回国的那段日子,她从未跟他有任何接触, 从来不曾跟他讲过一句话,她没有搬弄是非。如果吴萋这话是真,那么李悟轻信 “误传”应该是发生在日本的事,也就是说,李悟去了日本之后吴萋还跟他保持 着联系……为什么呢?在东大外院的女教师中间,邬茗交往最多的只有两个,一 个是皈依佛门的薄若,另一个就是吴萋。吴萋比邬茗大三岁,邬茗毕业留校时她 已是讲师了,教的主课是英美文学,因此两人的共同语言就多。不同的是邬茗后 来结婚成家了,吴萋却依旧单身,据说是因为眼光太高,“高不成低不就”。这 一点她自己也承认,有一回她跟邬茗说过:“找丈夫不是买衣服,衣服不合身可 以丢掉,找丈夫则要宁缺毋滥。”而且她主张:凡有独立意识的女子应该先立业, 后成家,她不想当娜拉。周禄教授一调入东大外院,她跟邬茗一样热情主动地去 向他求教,帮他组织青年教师读书班,后来经常登门去问问题,直到她从她朋友 处听到了“传言”这才作罢。按理说,邬茗当时的一言一行她应该是清楚的,怎 么会把清清白白的事弄成“误传”呢?如果真是吴萋传给了李悟,那么这应该是 一种故意的歪曲。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今天我把实话都说了吧,算是一种赎罪……”李悟喃喃地往下说,“在你 留校之前,我和小吴有过一段交往……是干干净净的那种。她很主动,后来我发 现她独立性太强,不适合我,就不想进一步发展下去,我向她表明了我的态度, 她哭了一通也就认了,但我们还是保持着良好的朋友关系。所以我在日本时她的 来信我还是相信的,谁知她看走了眼。我对你因为爱之深恨之也深,结果就闹成 了这样……”   “你那位日本妻子呢?挺合适吧?”邬茗插了一句,但语气十分平和。   “这是我平生犯的第二个大错啊,”李悟顿了顿说,“我和你分手之后,特 别在周老去世、真相大白之后,我痛不欲生。当时我课余在一个日本老板手下打 工,他有个女儿叫贞子,待我特好,一年后我出于孤独跟她成了家。过去说,讨 日本女子做妻子是福,日本女人温良柔顺,谁知现代的日本女青年早把这传统丢 光了,连一点儿影子也没有了。我跟贞子吵吵闹闹,两年不到就离了。细想起来, 这段婚姻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啊……”   邬茗暗暗觉得有些奇怪:李悟这段自述明明不是实话,记得文学院那位去过 日本的教师曾经告诉她说,李悟跟贞子恋爱在先,跟她离婚在后,而且他回国办 了协议离婚之后很快就和贞子结婚了。哪来什么“痛不欲生”?哪来什么“一年 之后”?可他一边撒谎,一边眼眶里却转着泪花,莫非他做的那个天堂梦真的不 堪回首?   “事情过去了,不提也罢。”邬茗平静地说,开始喝了口酒,觉得这酒很凶, 热辣辣的烫喉咙。“你怎么也来了英国?”   李悟抹了抹眼睛,喝干了杯中酒,这才说了个大概:读完比较文学硕士生之 后,他找不到对口的工作,便进了日本丈人的公司里当职员,干的是行政助理。 跟他女儿离婚之后,当然待不下去了,只能出卖体力打零工,半年后才通过熟人 关系去了一家家电公司干销售,由于他点子多,干出了一点业绩,今年上半年该 公司设在伦敦的办事处正好缺人,这才派他来这儿,讲明是试用六个月,试用不 行立即召回。   “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那段时间和你一起搞文论翻译研究、编对外汉语教 材,让我的英语有了不少长进,后来加上我自己的努力,总算在英语交流方面还 能勉强应付……”李悟回忆道,神情有点儿哀伤。他瞧见酒杯已经空了,想起身 再去吧台。   邬茗劝道:“算了吧,这酒很烈,多喝没好处。”她把自己喝了一口的那杯 酒推到他面前。   李悟顺势把一只手按在她的手背上,望着她的眼睛问:   “听说……你到现在还是单身。为什么?”   邬茗觉得手背上有一股热气直透而下,不由心颤了一下,顿时条件反射似的 把手抽了回来。   “不为什么……一切随缘。”   李悟又端杯喝了一口,叹道:   “人,总是很贱。有了的不珍惜,失去了才觉得宝贵。”   “我可不是这样。”邬茗断然说。   两人沉默了片刻。李悟问:   “说说你的情况吧……在这儿过得怎么样?”   邬茗说了个大概。此时店堂里的音乐声已经停了。一切在这片柔和的灯光下 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两个“老外”在窃窃私语,她不由产生了梦幻的感觉。她说 她该走了,明天回国,得回旅馆收拾一下。李悟要送她,她说不必了,旅馆就在 附近。   “那就让我明天开车送你去机场吧……这次天可怜让我见到了你,谁知道今 生还能不能相逢?……”   话中有了几分醉意,也有了几分感伤。邬茗点了点头,把旅馆的地址和明天 出发的时间告诉了他。两人在pub门口告别,她朝东走了一段路,回首望望,见 李悟依然呆呆地站在街灯下,目送她离去的背影。   邬茗回到旅馆,草草收拾了行李便上床睡了。窗外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那 雨声并不催眠,却引她沉思。按理说,这次与李悟意外重逢,她对这个婚姻叛徒 应该心怀怨恨,然而自己的表现是不是有点反常?先是慌乱,继而平静。甚至明 明知道对方撒谎,她居然还能宽容以待。但……这是宽容吗?居高临下地饶恕是 不是宽容?真正的宽容应该是忘记!可她没有忘记。当他把酒杯放到自己面前时, 她会想起昔日夫妻对饮的情景,当他提到吴萋的“误传”时,她又记起了吴萋的 饰词。那么她自己哪来的平静?为什么不恨?李悟说他当初的冷酷是因为“爱之 深,恨之也深”,他这是在撒谎,但爱与恨也许确实相依相伏,她不爱了,所以 也就不恨了?   这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在一家似曾相识的pub里与人对饮。 店堂里很暗,只点着一支白蜡烛,火苗摇摇晃晃,根部蓝幽幽的,她看不清对方 是谁,但肯定不是李悟,那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头。突然烛光一闪,闪现出一张痛 苦的脸,竟是赵益!脸上还淌着泪。他在哭泣!她想劝他,想安慰他,可嗓子里 发不出半点声音,心里一急,不由也流下了泪……   第二天一觉醒来,邬茗并没有感到不安。她不相信梦有什么预见性,所谓怪 梦往往只是“寻常印象的不寻常组合”罢了。昨晚她在pub意外遇见了李悟,得 知这位昔日的“文学才子”如今改行当了日本家电的推销员,虽说与时俱变是前 夫的品格,但这次邂逅毕竟给她留下了对方失意的印象。在离开剑桥的前两天, 她给赵益家挂过两次国际长途,按北京时间是晚上九点和十点之间,此时老赵和 冯姐通常都会在那间公共书房里工作,然而对方的电话响了长久却始终无人接听。 连续两天都是如此。她并不担心,想起国内正是为中考、高考而战的日子,冯姐 要帮学生备战、老赵要准备招募新兵,定是忙得不可开交了吧。但通话不成,毕 竟给她留下了些许失落。两种印象奇异地一拼合,便构成了昨晚的梦境,有点怪, 却并不可怕。   邬茗就这样给自己释了梦,这时客房里的电话响了,大堂通知她:楼下有位 先生来接您了!   波音747在上海浦东机场安全着陆,此时已是暮霭沉沉。   邬茗背起背包,跨出机舱,随着人流穿过甬道、穿过大厅,踏上了电动人行 道。这条道漫漫而修远,不需你花任何力气,不需你上下求索,属于全球化的设 计。机场里 的一切都是现代化,也即格式化的,除了满目的黄皮肤和黑眼睛, 邬茗还感觉不出自己已经回到了中国。下了“人行道”,朝前步行数百步,便进 入另一个大厅,她在取行李的转盘处拿回了那只带轮子的拉杆旅行箱,边拖边行, 目光提前投向了出口处。按照惯例,东大外院对副高职以上的出国人员都会派车 派人去机场接送。今天会派谁来呢?邬茗刚走近出口大门,便瞧见吴萋站在护栏 的最前头,正朝她起劲地挥手。   “怎么样?我们抱抱!抱抱!”吴萋张开双臂,满脸的喜悦。   两人拥抱了一下,互相拍拍背。一年不见,邬茗没料到吴萋竟变得如此热情 开朗,连发型也时髦了,两眼炯炯有神,仿佛年轻了许多。吴萋本是个深藏不露 的人,跟人交往谈“听说”多,谈自己少。但相处久了,邬茗还是能从她的目光 猜度出她的内心。记得三年前的四月,那是一年一度争职称的月份,当时申报副 教授的人中吴萋和她在人缘和成果数量方面旗鼓相当,虽说吴萋升讲师比她早了 几年,但她翻译的《虚荣集市》获得了全国级的彩虹翻译奖,这在外院是个轰动 的喜讯。就在那时邬茗看出了吴萋目光中隐藏的焦虑。于是在院里举行申报者 “述职”的前夕,邬茗借口“自己没有信心”悄悄撤回了递交的申请。这一年吴 萋顺利得到了晋升,事后她曾私下对邬茗说:“这个副教授是你让给我的,真是 过意不去。”邬茗真诚答道:“说‘让’,这不符合事实,我的水平绝对不比你 高。我只是退出竞争而已:同门相残,太血腥了。”这话要是给薄若听了,肯定 会说她悟性高,但吴萋听来却是“在给她面子”。在此后的日子里,邬茗依然时 不时能透视出她目光中深藏的焦虑,却始终猜不出原因。   “欢迎你学成归来!”吴萋爽朗地说,“院里本来要派车接你的,碰巧我在 这里开‘吉卜林作品研讨会’,也是今天结束,这不,任务就派给我啦,待会儿 我俩打的回东湖,一路上聊个痛快!……噢,真该死!”她拍了一下脑门,“瞧 我一高兴忘介绍了!……这位是平民出版社外文编辑室的韩春——韩主任……这 位就是邬茗教授,我最要好的同事。”   这时邬茗才发现吴萋身旁站着一位中年男子,正眼睛发亮地望着她。   韩春主动向她伸出了右手:   “邬教授的大名我早就听说了,经常在杂志上读到你的大作,很是佩服,很 是佩服。”   邬茗跟他握了握手,说:   “还是叫我邬茗吧,我只是个副教授,出炉还不到两年,听着真有点别扭。”   “果然是个爽快人,爽快好,爽快好!”韩春夸道,“不过我相信你这次出 国深造之后,离正教授至多也只有半步之遥了。”   邬茗望望吴萋,不知在这之前除了“爽快人”之外她还跟他说了些什么。眼 前的这位男子早已年过四十,看上去挺有风度,但说话显然有欠诚实。她邬茗在 杂志上发表的“小作”只有那么几篇,而且还是两三年前一冒即逝的水花,根本 没人注意,他怎么会“经常”读到、“很是佩服”呢?但她知道这是文人之间的 客套话。说者和听者都知道是假,都不点穿,否则就不近人情了。直到此刻,她 才有了“回到中国”的感觉。   只听得韩春在对吴萋说:   “小吴,邬老师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肯定累了,你不如早些陪她回东湖把, 我离登机时间不到一个小时,就不送了吧。”   吴萋摇了摇头,转脸对邬茗说:   “韩主任去北京组稿,我想顺便送送他。我们先一块儿去喝杯咖啡怎么样? 我埋单。”   “当然好,当然好,”邬茗连声应道,她已经猜出两人的关系决非一般。   三人进了咖啡厅,点了三杯“蓝山”。邬茗问起“研讨会”的情况,会上对 吉卜林有些什么样的评价。吴萋瞧了一眼韩春,说:   “我也做个爽快人!这个会名义上是学术研讨,真正的目的是做广告。他们 社新近推出了一套《吉卜林文集》两卷本,但销路不好。社里一急,就出资跟我 们研究会合作开了这个研讨会,准备在媒体上炒一炒,再到秋季全国图书订货会 上去亮相。不料来开会的人中间虽然名人学者不少,大多只是来凑凑热闹,有的 连吉卜林的《丛林故事》都没读过,却在会上一味地叫好。大家泛泛而谈,泛泛 叫好,他们轻松了,我却苦了。这次分配我写会议报道,我正犯愁呢。”   “有什么好愁的呢?”韩春笑着说,“大家叫好!——这就是会议的积极成 果。不管这些名人学者有没有读过作品,有没有作过研究,只要他们叫好——这 就足够了。其实会议报道的真正目的同样也是做广告:名义上是报道各种不同的 学术见解(有多少人会关心?),实质上是宣传作家、宣传作品,吸引大家的眼 球。这次会上已经提供了两个看点:吉卜林是1907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1936 年去世时,英国政府为他举行了国葬。学者们叫好就是冲着这两个看点,这也应 该是你那篇报道的看点吧?还犯愁吗?……小吴,你瞧邬老师的表情,她在暗暗 笑话我呢!”韩春把脸转向邬茗,说道:“我知道这种做法很不学术,但这是我 们的国情,我们的语境。如今‘酒香不怕巷子深’——已经行不通啦。再好的酒 也得靠吆喝!按理说,名著应该是读出来的,而不是炒出来的,但你不炒,有人 去买、去读吗?没人买没人读,不就成了被抛弃的垃圾?所以关键不在于学术评 介,而在于新闻炒作。”   “那价值呢?”邬茗淡淡地问。   “有人争着买、争着读——这就是价值。邬老师认为呢?”   邬茗说了句“各有各的理解吧”,就不再多言。她发现自己在英国呆了一年 之后,竟然失去了顶牛的兴趣。何况对方那种自以为是的架势、明显想逗她说话 的语气,令她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她俯身拉开旅行箱的拉链,取出两本书递给 吴萋:   “你托我买的书总算给我淘到了:这是吉卜林写的自传,另一本是《吉卜林 评传》。”   吴萋高兴得连连道谢,说书款回家后再结。邬茗忙说:   “两本书而已,送你啦。”   “邬老师自己买了什么书?”韩春甜着脸问。   “我什么也没买,所有的钱都玩完了。”   “洒脱,真洒脱!”   韩春见自己无论用“挤”还是“吸”的方法都引不出对方更多的话来,也就 没了劲头。三人东拉西扯聊了半个小时,韩春起身告辞。邬茗在咖啡厅守行李, 吴萋一直送韩春过了安检处才回来。   “是你男朋友吧?”   “算是吧。”   “打算成家啦?”   “不,”吴萋说,“你我不是外人,跟你可以说实话,但对外你得保密。其 实我跟他认识还不到一年,也是在开会的时候,当时他刚刚离婚……”   “有小孩吗?”   “就是因为小孩问题才离的婚。他前妻想要个孩子,他坚决反对,这才分的 手。他认为现在的社会竞争太激烈、太残酷,让生下的小孩经历这种人生不值得, 也对不起他,倒不如不生。他跟我说,这辈子再也不结婚了。”   “为什么?”   “结婚无非是为了生养子女,组织家庭,既然不想生养,又何必去办这种随 时可以作废的手续呢?这是他说的。”   “你也认同?”   “我还找不到反对的理由呢。”   “想不到一年不见,对你该刮目相看了!”   在邬茗的记忆里,吴萋是个谨慎小心之人,当然,自从昨晚她从李悟口中猜 出了“误传”事件的真相之后,觉得吴萋还是个工于心计之人。但无论凭直觉还 是凭理性,邬茗都觉得吴萋跟那个男子的交往既不谨慎又缺少心眼……人的行为 跟语言、跟思想到底有多大关系?邬茗感到困惑。   两人下到底楼,来到机场入口处的马路边。天已经黑了,空气闷热,没有风。 等了好一会,才见到一辆东湖市牌照的出租车驶到入口处前下客,吴萋急忙跑去 谈妥了价钱,两人上了车。   “的哥”送完客后本来就要回东湖,所以只收她们“单程车费”,然而车子 开出十多分钟后,吴萋发现司机居然不想上高速。   “怎么回事,师傅?干吗不走高速公路?”   “我只收了你们三百元,当然得尽量少付买路钱。否则我吃什么?不过你们 放心,这条道我熟,保证误不了你们时间。”   邬茗说:“算了,小吴,他们赚钱也不容易,绕道就绕道吧。”   车内开着空调,邬茗感到有些倦意,不由靠在椅背上闭起了双眼。她对吴萋 说:   “给我说说这一年内学校里有些什么变化,我听着呢。”   高校的生活能有什么变化呢?吴萋说。无非是跑学位点、争职称、干部的上 上下下、人才的进进出出,这些都构不成大起大落的情节,不像畅销小说那样热 闹好看。要说热闹,那就是由这些小变化引发的闲言碎语了。比方说,我们外院 屡败屡战,今年终于拿到博士点了,但校内却流言四起:说这回外院的“跑点” 费用竟花了二十万!再比方说,这次评职称,薄若老师上了副教授,按说凭她的 水平应该上,但背底里又在议论纷纷:薄老师既然出了家,应该“四大皆空”, 干吗还要跟“在家人”争名夺利?在他们看来,好像信了佛教就应该出世,应该 躲进深山里不食人间烟火,这不成了神仙了么?对啦,孙思副校长,太平学院院 长,已经调离东大去别的高校了。有各种各样的传说,一说是窝里斗,给诸副校 长挤走的,后者取他而代之。另一说是孙院长犯了事,有经济上的、也有生活上 的,东大照顾他,才把他“平调”了出去。总之虽然只是一个人的人事调动,引 发的话语却热闹非凡。   “当然,最不幸的变化就是你师傅了,”吴萋最后说,“自从你师母得急病 去世之后,他变得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   “什么?!”邬茗的身子霍地从座位上竖起来,在黑暗中瞪大了惊恐的眼睛。   是不是听错了?怎么会有这种事?   耳边还响着吴萋困惑的声音:   “难道你还不知道?在英国从没有跟他们联系过?”   汽车正拐到土路上颠簸,除了车灯的黄光,前面是一片漆黑。   2 行行重行行   太平学院自正式开张以来,已经过去了三载。按目下流行的标准,学院的发 展可说是顺风顺水。然而赵益却时不时感到意难平。虽说那次退园论道让他接受 了“小有作为”的思想,不料一旦进入角色,这思想却演化成了他的情感,对于 他认为不合理的行为规范,总会生出一种小改小革的冲动,结果是成则喜、败则 哀,心境十日九风雨。到了这一年六月初,他开始“心光”黯淡了。   一天,东大正校长严清召他去钟楼谈话,被告知说:校方经认真研究,决定 批准孙思副校长调离东大的申请报告,自下学年起,太平学院院长由诸副校长接 任。另外,考虑到太平学院如今已是一所文理兼收的综合性学院,即将拥有四届 学生的规模,院务工作必定更加繁忙,因此严校长建议增设一名副院长,协助执 行副院长,处理事务。   赵益问:“有没有具体人选?”   校长说:“诸院长认为聘用新人先得熟悉情况,倒不如启用老人省心省力。 他提议把院长助理钱耳提升为副院长,不知你意下如何?”   赵益本想说既然学院是文理兼收,那么增设一位理工科出身的副院长也许更 合适,但一听说对方提的人选是钱耳,他便随即答道:   “老钱实际上一直在干副院长的工作,提升他我没意见……只是……孙院长 干得好好的,干吗要调走呢?有传言说他犯了什么错误,难道是真的?”   校长喝了口茶,沉吟了一下,这才开口:   “道听途说不可信,不可信!孙院长是主动请调的,我们挽留过,留不住 啊……至于他的工作,有功,也有过,并不像你看到的那么好。不过人都要走了, 一切就不必再提了。”   从校长室出来,赵益心里彤云密布。抬头观天,天色晴朗,低头看表,已是 上午九点,班车早开走了。他决定打的去太平学院。一路上车子开得平平稳稳, 他的心潮却起起伏伏。按照当初签订的章程,太平学院的人事任免应该由学院董 事会决定并宣布,这回由东大校长出面显然不符合程序,但对此赵益倒并不气恼, 他见多了言与行的分离,早就见怪不怪了。他不明白的是孙院长干吗要调走?或 者说,干吗要调他走?不错,严校长说他是主动请调的,但赵益怀疑这只是形式 上的主动,实质上却是被动,因为他找不到合理的动机。孙院长要调去的那所学 校在外地,属于高等师范专科学校,尽管是去当校长,赵益却不相信这对孙院长 会有什么诱惑力。他怎么可能“主动”呢?赵益记得前几年东大有位主管后勤的 副校长也是突然“主动”调走的。一年后,他在东大负责建造的两幢学生宿舍楼 出现了严重质量问题,学生集体投诉,顿时舆论哗然,于是所有矛头都指向了他, 但人已走,冤无头,只好以“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了之。然而民间却有说法: 当初严校长逼他主动调走,是从“爱护干部”出发,这叫调走了一个人,保护了 一大片。难道孙院长真像传言所说,生活上或经济上犯了什么错误?赵益认为不 像,他没有发现任何迹象。那么,十之八九是给“谣言”逼走的。制造谣言者是 谁?莫非是那位接任的诸校长?!   有一回在闲聊中孙思跟赵益说过,诸副校长原是东湖市属工学院的正院长, 并入东大后由正变副,分管科研,其心态一直不平。后来在那场追逐“太平鹿” 的竞争中败给了孙思。按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此路不通可以另辟蹊径,但诸副校 长却从此心生妒忌,妒忌不是坏事,可以促人奋起,但他的妒忌却是东方式的: 我干不成,你也别想干好。“老赵啊,我们得当心他,”孙思说,“学院里有他 的线人,稍不留神会让他抓住辫子的,他是‘人还在,心不死’呢。”   诸副校长的妒忌两人是领教过的。这还得从头年的“金色七月”说起。   太平学院完成第一期工程之后就开始招生,当时钱耳开始负责招生宣传工作, 由于他出了奇招,学院一上市简直就像抢手的新股,在同类学院中牛气飙升。这 一年的新生录取工作赵益没有参加,他对孙思说:“你带老钱去吧,我得留在这 里落实教材教师,思考新生入学教育问题。”孙思同意了。   就在孙思他们从外地回来的前一天,临近中午,赵益突然接到董事长邬珊的 电话:   “还在办公室?太好了!我就在对面的工地上,我想请你吃顿便饭,让你看 看我的新居,怎么样?”   赵益正犹豫着,对方的声音又响了:   “我知道你很忙,我也一样。挤两个小时大家放松放松吧,吃完饭我开车送 你回来……说实话,新学院快开学了,我这个董事长虽然不懂教育,也有点好奇 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赵益赶忙说:“行,行。”   五分钟后赵益便钻进了邬珊那辆银灰色小轿车。太平学院倚山而筑,分南北 两块,南边是教学办公区,北边是正在建设中的生活宿舍区,两区之间有一条不 宽的土路穿过。轿车就顺着土路环山而行,太平山并不高大,却有几分姿色,山 不在高,有色则美。但土路毕竟“老土”,邬珊的车技再好也免不了遇坑即颠。 她对赵益说:“等第二期工程完成了,我们在北区临环城公路处开个大校门,这 样才够气派!再在土路隔开的两区小校门之间,架一顶过街桥,南北两区也就浑 然一体了。”   不到二十分钟,轿车便驶入市区,邬珊减慢了速度。那一年私家车在东湖市 内还没有泛滥成灾,减速多半是为了显摆。“银灰色”转了几个弯,拐进一条幽 深的巷子,在一所粉墙黛瓦的老房子前暂停。按了几声喇叭,从屋里走出一位中 年妇女,腰间束着围裙,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拉开铁栅门,让轿车开进屋前庭 院里停下。   邬珊问:“我妹子来了没有?”   中年妇女答道:“邬老师刚到不久,在书房待着呢…… 我回厨房去啦。”   赵益估计她是雇来“照管大人”的保姆,心想邬茗也来了,不知邬珊今天要 谈什么。   “这是旧房子,我把它改造了一下,”邬珊一边引赵益进屋,一边说:“前 后两进,中间隔个大天井,前面的石库门给我拆了,本来的墙门间和小天井就改 成了这个院子,其余的修旧如旧,只是通了水电,造个卫生间……”   “真没想到!”赵益说,“你的事业是开发现代化住宅,自己却住老房 子!…… 上次我去过的那幢别墅呢?卖了?”   “卖了。那算什么别墅!别墅应该有大片绿地,可我那幢别墅只是一楼一底 加上门前八平米一块草地,而且小区内一幢接着一幢,挤在一起没一点个性,这 叫什么来着?…… 千屋一面!这回我以新换旧,你认为不值?值!”邬珊得意 地往下说,“大家喜新厌旧,新的就涨价,旧的就贬值,其实新的有新的坏处, 旧的有旧的好处。我估计不出两年,旧房子又会火热起来,物以稀为贵嘛。”   “买这所房子你又是超前了半步?怎么,打算转向啦?”   “我还得作些深入的市场调查。有个设想,也许我会一边造新房子一边收购 旧房子,改造后再卖出去,广告主题词叫‘古宅新居’……”   邬茗从里面迎出来,白衬衫黑裙子,显得挺精神,见了赵益说:   “师傅好!这一阵师傅忙得连徒儿也难得见上一面,不知忙得可开心?”   “我正要找你呢,”赵益说:“我想确认一下,上次电话里你答应来兼课, 没有变卦吧?教务秘书正在排课,有空你跟她联系一下,如果上课时间跟东大那 边有冲突,我们这边可调整。”   “师傅真是思想好:先公后私!”   “没有办法,”赵益转脸对邬珊说,“我们学院只是条草船,所有的箭都得 向东大借,只好仰人鼻息了。我想再过几年,民办学院也该拥有一批自己的教师 才好。”   邬珊笑笑,没有吭声。心想邬茗的这位师傅果真书生气十足,他也不想想, 学院一旦拥有自己的教师,就得为他们支付“三金”,负责他们的职称、岗位津 贴、年终奖金等等,且不说事儿多了一大堆,学院利润都会成问题呢。   三人来到第二进的客堂内坐定,保姆出来问:先喝茶还是先吃饭?邬珊看看 表,说,边吃饭边聊吧。刹那间,想变戏法似的,红木八仙桌上就出现了四菜一 汤。菜肴不多,可色香俱全,相当精致。   邬珊吩咐道:“陶阿姨,把那瓶茅台酒拿来。”   赵益连说:“不不不,下午还有事,不喝了。”   邬茗瞧瞧赵益,对堂姐说:“大热天的,别让他喝白酒,就喝啤酒吧,最好 是冰镇的。”   邬珊便吩咐去拿啤酒,一边对赵益说:“你的徒弟处处偏着你呢。早听她说 过你爱喝白酒,我本想跟你比试比试的。”   “今天可不行,别忘了,待会儿你还得开车送我回学院呢。”   陶阿姨拿来啤酒,推说自己早已吃过饭,便退了出去。   三人碰过杯后,女主人开口道:   “今天请赵院长过来吃顿便饭有两层意思,主要是想让赵院长你放松一下。 邬茗说你这一阵太忙了,连人面也见不着,我作为学院的董事长实在过意不去, 但今天只是便饭,正式开学以后我会设宴答谢的。另一层意思是想让赵院长你熟 悉一下我的新居,以便今后加强联系……”   邬茗笑着打断她:“算了吧,我的老姐,别这么一本正经的,你电话中跟我 说,请老赵过来是想让他放松一下,干吗又是院长呀董事长的,多别扭!你跟老 赵接触不多,不了解他。他这人喜欢随便,最怕别人叫他什么‘长’了,在东大 外院时大家都习惯叫他‘老赵’,他还说过,谁叫他‘赵院长’,谁就是只见职 位不见人,不把他当人看!”   邬珊听了差一点喷饭:“那他女儿上托儿所时,也不准别人叫他‘家长’?”   赵益赶紧解释道:“那是我的一句玩笑话,可当不得真!其实我自己也常称 呼别人什么什么‘长’的,邬茗是跟我闹着玩呢。”   两个女人在笑,赵益心里却在琢磨:他跟邬珊虽然只有过几次接触,但已看 出这个女强人决不是低智商,她在“便饭桌”上一口一个院长,还亮出董事长的 身份,估计今天要谈的肯定是有关学院的事。   果然不出所料,三人东聊西扯了一会,邬珊开始问他:   “老赵,学院第一次招生很重要,你是执行副院长,怎么不去参加录取工作 呢?”   “是这样的,”赵益答道,“现在的录取工作主要靠机器,不再是手工操作 了,所以程序并不复杂。我请示过孙院长,他同意我留下来安排新生的入学教育, 这次的入学教育我做了一点小改革,所以事情也就多了起来。”   “什么改革?快说来听听。”邬茗好奇心顿起。   “我想取消军训,把新生入学的第一个月改为读书月,让他们好好读些中国 的经典名著。当今大学生的汉语水平实在不敢恭维,中学六年只学会了写应试八 股文,进了大学只知道学自己的专业,只学会了写另一种八股文,连汉字都写得 像鸡爪似的……”   “新生入学,军训一月,这是东大的老规矩,”邬茗插话说,“我想你这个 想法恐怕又是超前五十步,孙院长不会同意吧?”   “起初他是坚决不同意,后来我摆了种种理由,他终于作了点让步:军训搞 三周,第四周改为读书周,他说这只是试验,以后随时可能改回来。”   “你摆了些什么理由?”   “第一,从横向看,并不是所有高校对新生都搞军训,第二,也是更重要的, 从效果看,东大现在实施的军训,效果并不显著。自从有一年野外拉练中病死了 一个学生之后,军训项目中就取消了拉练和实弹演习,现在的军训就是让新生穿 上军装,在校园里顶着烈日训练立正稍息、向右看齐、起步走……再加上几次军 事知识讲座。应该说,在军训的一个月里,学生确实做到了服从命令听指挥,但 开学上课以后呢,逃课的照样逃课,不守纪律的照样不守纪律。再说,服从命令 是军人的天职,并不是大学生的天职,对不同的人应该有不同的要求吧。第三, 从总体上看,太平学院是民办学院,在教改方面应该有一定的自主权,应该有自 己的章法……”   “说得对!”这回是邬珊插嘴了,“听说学院这次招生收取了六百万元赞助 费,按照章法,这笔钱应该属于学院的收入,但我听说东大要把这笔钱收了去, 这是真的吗?”   赵益到这时才吃出了这顿便饭的味道。虽然邬珊的“听说”他并没有听说过, 孙思在出差前也未曾提起,不过这消息既然出自邬珊之口,十有八九不会是空穴 来风。早在筹备合作办学的时候,邬珊就表态说自己不懂教育,决不插手新学院 的教学工作,但学院的财政收支她应该有知情权和干预权。所以在安排人事时商 定:学院会计由东大聘任,出纳员由她公司派驻。赵益估计这“听说”就来自于 那位出纳员。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消息不可靠,因为不符合东大历来的潜规则。 于是答道:   “说实话,邬总,这事我还真不知情呢。我在东大时就不管招生创收这种事, 心里总觉得别扭,调来新学院后我也没管这一块。不过据我了解,东大各学院收 取的这笔钱并不上交给学校,也不正式入账,而是归入学院的小金库,用来补充 年终的奖金分配,或者应付必要的意外支出。你听说的这个情况我不知道,等孙 院长回来后你不妨直接问他,你看怎么样?”   “我会问的,”邬珊支吾了一句,神情有几分失望。   “老姐,别这么疑神疑鬼的好不好?”邬茗忍不住了,“我师傅还学不会隐 瞒呢。他说不知道就真是不知道,如果知道了不说,他会说‘我不能告诉你’。 你呀,在商场上待久了,总以为大家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我师傅 可不是这种人……再说了,你不是想让大家轻松吗?谈钱,能轻松吗?”   邬珊笑了:“老赵,你可别听她挑拨!我哪会不信任你呢?你我虽然接触还 不够多,但有邬茗这个传媒呢。我只是有点儿犯愁,确实是钱的事,贷了这么多 款,既要还本金又要付利息,第一年招生才六百多个学生,可第二期工程却要天 天投钱进去,入不敷出呀!如果招生赞助费能计入学院收入,虽然数目不大,我 多少可以轻松些。邬茗,你说说,没钱,能轻松吗?”   “可那是昧心钱!所以老赵能避则避。”   自从提倡学校创收之后,考生认为的“黑色七月”,对于很多高校来说却变 成了“金色的七月”:待到高考分数一公布、省录取分数线一出台,学校就偷偷 张开口袋等收钱了。各学校各专业的具体录取分数线是各各不同的,线的高低取 决于报考该专业的人数,这情形犹如股票的涨跌。但这并不等于达线的一定能录 取,处于线外边缘的一定被淘汰。因为其中还有变数。假设某专业今年招100名 学生,那么招生单位就有权调出120份档案,从中择优录取。虽说从高分到低分 是硬道理,但总分495的考生可以落榜,490分的考生却反而能够上榜。如果你要 去理论这种不公平,就会得到种种无法反驳的解释:上榜的那位是“省里特批的” (往往是真)、是“委培的”(往往是假),落榜的那位“专业单科分数偏低”、 “某项健康指标欠佳”……如此等等。但事实上很少有考生与家长真会去理论, 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都默认了“花钱买分数”这个软道理:家长通 过事先交赞助费,可以让缺分不多的子女挤掉那些刚好达线的缺钱学生。公众默 认的道理就叫“公理”。定理可以证明,公理却不讲道理。   “我倒并不笼统反对拉赞助,”赵益说,“其实国外的私立大学也都拉赞助, 但人家的赞助人是出于真正的自愿,把自己的行为看作是慈善之举。当然,个别 赞助人也会加个附加条件:让自己的子女或亲朋进入这所大学、进入某某专业学 习。大学会欣然接受,因为这种交换行为并不影响第三者,大学只是多收了一个 学生,决不会挤走另一个学生。我们的操作却不是这样,我们的招生是有定额的。 这是我感到别扭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在我看来,高考的总分并不能代表 考生的实际水平,你能说考490分的学生水平一定低于考495分的吗?所以又无法 证明这是劣币挤走良币。再说,我虽然反对教育商业化,但商业化却是既成的事 实,小邬早说过,我这个平头百姓,既无权力有无财力,我反对得了吗?所能做 的无非是些小修小补……”   “又撞出火花啦?”邬茗扬起眉毛问。   有一回,冯实曾当着赵益的面向她抱怨过:你师傅的脑袋呀就像块顽石,一 滴水都泼不进!她笑道,是石头不假,可那是块燧石,碰到任何现实都会撞出思 想火花呢。当时赵益自嘲地说:你俩说得都对,燧石坚硬,就是顽石,只可惜撞 出来的火花都一闪即熄了,周围没有可燃物体啊!   这会儿邬茗旧话重提,赵益顿时来了兴致,一口喝干了杯中残酒,说道:   “邬总刚才说的意思我明白。虽然对学院收入的分配问题我没有发言权,一 切由你们董事会讨论决定。但我有个想法:既然是商业化,那就索性按商业原则 办。乘飞机多出钱可以坐头等舱,乘火车多出钱可以坐软卧,如今各行各业只要 你多付钱,你就可以得到更多更好的服务。我们这儿凡是交赞助费的学生,应该 说在卷面成绩上都属于‘差生’,所以我建议从这笔赞助费中划出一部分作为专 用款,专门用于对这些学生优惠服务:聘请有经验的教师给他们作课外辅导,辅 导教师的报酬可以定高些,从这笔款项中开支。这应该成为一种制度。这个想法 我跟孙院长说过,他表示同意。不知邬总怎么看?”   “我认为挺好,这样一来对那些被迫交赞助费的家长也算是个补偿。但问题 是:东大要把这笔钱全部拿去,一分钱也不给学院,这违反当初签下的合同,太 霸道了。如果真要这么做,你的想法也要泡汤了。”   “不会的,不会的,”赵益说,“这不符合东大的规矩。等孙院长一回来我 就去商量,我会尽力说服他。”   邬珊要的就是这句话,她请这顿“工作餐”的目的达到了。   第二天孙思和钱耳喜气洋洋、风尘仆仆回到东湖。当天晚上赵益就直接去孙 思家了解情况,结果让他大吃一惊:邬珊的“听说”果真属实。“本来我出差前 想告诉你的,”孙思说,“但我还想争一争,所以压下了。这事全是诸校长在从 中作梗!我真是不明白,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他也干。不过这回也许是他赢了。严 校长通知我时口气很坚决,一点商量余地也没留。”   作为一校之长,严校长当然知道,东大虽大,但大有大的难处。维持教学并 不难,可是要应付日益膨胀的各种开销就很难。这年月物价虽然相对稳定,然而 人们的物欲却在暴涨。如果不把学校里的大小官员“喂饱”,他们干活就没有力 气,如果不把那些业务品牌伺候周到,他们就会“跳槽”,更不要说东大还要发 展发展再发展。这一切单靠国库里拨给的那点银子当然不够,好在上面给了政策, 允许自己救自己。所以这几年“狠抓创收”一直是严校长工作的重中之重。为了 防止出现诸侯经济,他通过运作出台了一项规定:各院系的创收所得,其百分之 六十必须上交校财务处,百分之四十才可以留作自己安排。但创收有明暗之分。 凡必须通过校级各部门审批盖章的,当然是明的,可有些创收则往往是暗的,其 所得逃过了学校财务处,由各院系独吞。招生赞助费这一块就属于此列。校方不 是不知道,睁一眼闭一眼罢了,因为虽然算不上黑钱,至少也是灰色的,经不起 财务检查。所以严校长明知太平学院开张大吉,赞助费的起步价定为五万一位, 多交不限,却无意去插手,想按老规矩办。不料诸副校长得知消息后,便窜拨东 大党委委员(兼任学院董事的那位)去向严校长献策,说太平学院是校方出面与 投资方合办的,因此在赞助费这件事上没有院级的份。东大的院系每年要给教师 发年终奖金,太平学院却没有这项沉重的负担,他们不用管兼课教师的衰老病死, 可按合同上的分配方案,头几年东大所得连三成都不到。别看今年的赞助费只有 区区六百万,但这仅仅是个开头,明年理工科一招生,每届新生就从今年的六百 上升到一千多,如果头一年不立个规矩,以后每年至少要损失一千多万。严校长 听了十分心动,虽说这笔“灰钱”不宜公开入账,但不妨计入校长活动经费这个 小金库,今后活动时可以更放开些手脚。也怪孙思院长聪明反被聪明误,为了防 止理论上很可能、实践上很不可能的深度财务检查,这次收赞助费时他创造性地 变换了操作:凡是家长托人来说情交赞助费的,一律以说情者作为赞助人开具收 据,以防万一。正是这“以防万一”的发明,更坚定了严校长把这笔财源收归校 有的决心。   孙思招生回来后又去找严校长争了几回,争而不得,反落了句“胳膊朝外拐” 的说辞,无奈只好回过头去找邬董事长协商,次次想拉赵益作陪,赵益坚决不去, 倒不是因为上次吃了人家的饭嘴软,而是眼看自己那个“优惠服务”方案没了基 础,心中有气。有一次索性发起牢骚来:“东大调我们过来干什么?是搞教育改 革,不是搞经济改革!我不去!”   按说这种事可以开董事会投票解决,2∶1,东大稳操胜券。但邬珊不是低智 商,早在签订章程时她就坚持写上:凡重大事宜由董事会开会决定,为了做到同 心协力,董事会实行一票否决制。所以这回没法开会决定,只能私下协商。协商 的焦点居然是合同中的一个词语:那就是“利润分配”一款中的“利润”二字。 由于当初没有对这个词语作具体界定,如今便成了模糊词语。赵益早就说过,任 何话语各有各的理解。而合同又不能像商家的宣传广告那样,霸道地声明“解释 权”属于已方。所以词语的协商不可能达成一致,再说孙思打心底里就不敢得罪 对方。最后协商出这样一个结果:招生赞助费归东大所有,但学院商业用房(如 誊印社、小卖部)的出租或承包费则归投资方所有,这两笔收入均不计入学院的 利润。孙思把这个结果向严校长作了汇报,严校长不假思索就认可了。那时太平 学院的生活宿舍区还在建设之中,他对商业用房的出租费还缺乏想象力,待到后 来才得悉:东大捡了个西瓜,丢了的也是个西瓜。但木已成舟,只好自认天生不 是生意人。   这件经济纠纷总算平息。从效果看,严校长和邬珊是双赢,孙思呢,既完成 了上级的任务,又卖了个人情,他们都成了受益者。惟独赵益自感是个受挫者, 一时间心情难以平静。   孙思劝道:“‘优惠服务’你照样可以搞,邬总说了,部分费用可以在教学 经费中报,只是受惠学生也得付一点,她说学生自己付了钱,上辅导课时才会更 认真。”   赵益苦笑了笑:“这还叫优惠吗?这是雪上加霜!再说现在预算的教学经费 就那么点,这儿用了,别处怎么办?不搞就不搞吧。”   “你还有‘读书周’要搞呢!说实话,这事外头也有风言风语,我是好说歹 说才说服了严校长。虽然只是个小小的改革试验,但任何改革都起步艰难啊。你 要是把这件事办好了,说不定东大也会跟上呢。我们做事求个少而精,贪多了就 嚼不烂,你说是吧?”   其实赵益计划的“读书周”极其简单:要求新生在一周内精读一至两本中国 经典名著,然后写出一篇读书心得并摘抄几十句精彩语句,一律采用手写形式, 张贴在指定的教室里,相互观摩、相互促进,同时也可供班主任了解进校学生现 有的汉语水平。各班学生评出班上相对优秀的文章和相对优秀的汉语书写,由学 院给予一定的物质奖励。这样,新生一入学就获得了重视汉语的导向。然而即使 搞这么个小小的活动,赵益也碰到了“经济”这只拦路虎。学院出钱买些奖品不 成问题,问题出在借书上。你要叫学生读书,就得提供书源,但太平学院成立伊 始,所建的图书馆有“馆”缺“书”,更不要说经典名著了。孙思出去招生的那 几天,赵益就跟东大图书馆馆长打了好几个回合。赵益希望让太平学院的学生在 东大图书馆办个借书证,馆长说可以,但办一张借书证得支付六十元服务费。赵 益说,一样是东大的学院,为什么其他学院办证不付钱,偏偏太平学院要付钱? 馆长说,你忘了,你们是私立学院,跟公立学院有区别。再说,我们是叫学生付 钱,又不是叫你们学院付钱。你们自己不也有独立的图书馆吗?赵益一时语塞, 心里计算了一下:六百名新生办个借书证要三万六,他实在不想让这些已经交过 高额学费的学生再额外交费,于是暗暗决定在那笔赞助费里统一支付。   如今赞助费飞了,借书服务费只好摊派在新生的头上,想着心里就憋气。追 根究底,全是诸校长多管闲事。从此他对这个人就没了好印象。但造化弄人,此 人居然要来当院长了!这不由不让赵益忐忑不安。   出租车在环城公路上疾驰,不出半小时,便来到了太平学院的校门前。赵益 付钱下了车,再一次感受到邬珊当初开辟这个新大门的用心。门前是一片平展的 广场,可供每年九月送子上学的车流歇息。校门宽阔而气派,并列三个出入口: 中间行车,两边走人。大门上方是高耸的钢筋铁架,支起四个血红大字:东湖大 学,在阳光下分外醒目,让人远远就能望见。门的两侧是雪白的矮墙,左边书写 “严谨求实”,右边则是“育人为本”。走近细看,才发现中门右侧的墙柱上钉 着一块熠熠闪光的铜牌,工整刻有“太平学院”的字样。   学院北区色彩缤纷。铁丝网围着一片体育场地,内有朱红色的跑道、红黄绿 三色的观礼台、碧绿的塑料草地。林立的宿舍楼黑白分明,封闭的玻璃阳台内晾 挂着花花绿绿的衣裳。食堂的外墙是黄色的,食堂附近有一排商店,其中最大的 叫“教育超市”,名称虽怪,却装饰得鲜艳夺目。赵益穿过北区,经“过街桥”, 来到了南区,眼前便是另一番景象。如果说北区是个摆显的暴发户,那么南区便 是秀丽的小家碧玉了。沿山竹林青翠,人工湖边鹅卵石小径曲折蜿蜒,满目花树, 芳草鲜美。即使是AB两幢教学楼,也设计得婀娜多姿,曲线有致。当初赵益曾感 慨说:“这环境倒更像公园,不像学院。”邬珊笑道:“你是传统读书人,不重 视包装。如今可是个包装时代,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即使是学校也需要包装。 过去读书提倡刻苦,环境好坏没多大关系,现在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他们巴望 子女不要吃苦,轻轻松松把书读好。我们学院如果环境寒酸,谁愿意报名投考呢? 太平学院要打响第一炮,关键是要宣传好,学院环境——就是宣传的一个亮点。”   商人比文人更了解社会,太平学院首次招生的宣传效果向赵益表明了这一点。 按分工,那次的招生宣传由院长助理钱耳具体负责。钱耳经过邬珊的点拨,果然 打响了第一炮。   清华北大这些名校,招生不需宣传,靠历史竖起的口碑就是最好的广告。但 太平学院是个无名小子,而且名义上是民办,收费又高,所以宣传是关键。邬珊 对钱耳的点拨是:推销商品离不开广告,而一切广告就是为了吸引公众的注意力, 吸引他们的眼球,引来的眼球愈多,赚的钱就愈大。这叫眼球经济,或注意力经 济。歌星或影星之所以能挣大钱,主要不是他们唱得或演得特别好,其实民间比 他们实力强的人多如牛毛,但他们是“星”,这才是关键。大家爱看星星,眼球 多了,出场费才多。要成为“星”,就要做好广告。太平学院也一样。但有一点 必须注意:招生广告应该超前半步,如果挨到高考前夕才做,那就会淹没在各校 招生广告的海洋之中,得不到家长和考生的眼球青睐了。   钱耳一点就通,一拨就灵,但心里有个难处:学院尚未开张,经济只出不进, 给他的那点宣传费实在有限。电视上做个四秒钟的广告就要好几万,报上登个非 夹缝广告,那价钱也不菲。想了三天三夜,最后才出了三招。第一招是:待到学 院人工湖及周围风景一成形,他就通过邬珊约请分管文教的副市长来视察和指导, 他知道副市长背后必定跟着电视摄像机。这一招效果显著,不但上了本市电视的 “今日要闻”,而且成了市报上的头条新闻,还附有学校的风景照片。所化的费 用只是两桌“皇府宴”。待到第一期基建基本完成,钱耳通过东大文学院找到一 位在省报工作的毕业生,对太平学院院长孙思进行了采访,随后在省报上发表访 谈录。孙院长在回答记者提问时,反复强调三点:1、学院是市府热情支持的新 生事物,代表了高校多元发展的一个方向。2、学院有东大的强力支持,质量完 全有保证,毕业生获得的是东大文凭。3、学院环境幽雅,“桃花源里好读书”。 这是第二招,发招的时间是五月,比广告海洋早半步。最后第三招是印制宣传小 册子,但强调图文并茂,拍了好多漂亮照片。钱耳认为,对于新出笼的学校,宣 传时许诺师资中有多少教授、副教授——毕竟抽象,倒不如致力于“直观教学”: 瞧,我们的学院多气派,多漂亮!直接冲击家长和考生的眼球。因为形式就代表 内容。你一身名牌、西装革履地进宾馆,服务生是不会把你当骗子的,他会根据 你的外表下判断:这人皮夹子里的内容一定很丰富。   三招一出,立竿见影。考生填报志愿时,在“保本”一类中,太平学院的入 选率惊人上扬,远远领先于其他新生的学校。   “家长与考生的眼球——是学院成功的保证!”事后钱耳曾开玩笑地说。   “我们可别忘了,这眼球要一直盯着我们四年呢。”赵益若有所思道。   “没有问题。检验中学的唯一标准,是中考和高考的升学率。对于民办中学 来讲,无论他们的宣传做得多么漂亮,如果首届毕业生的升学率太低,肯定会砸 锅。但太平学院是大学,不存在升学问题,顶多也就是毕业生的就业状况。这事 我们不必操心。进来的学生大多是富家子弟或官家子弟,都有背景,毕业后还怕 找不到好工作?”   话是不错,赵益想,但大学教育的目的不只是解决就业问题,培养什么人才 是根本。英语中说: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赵益却认为,钱耳作出了一个很好 的开端,但不能就此说学院成功了一半。以后要做的事还多着呢。钱耳在招生宣 传中露了一手,这让赵益十分欣慰,觉得当初自己力荐他当院长助理是做对了, 今后与他合作必定大有起色。事实上在此后的三年里两人取长补短,虽然免不了 也有磕磕绊绊,但确实也做成了一些事。如今钱耳提升为副院长,他得跟钱耳好 好商量商量如何面对那个未知数——新任的诸院长。   太平学院没有办公大楼,行政人员都集中在湖边两幢连体别墅式小楼里办公, 小楼倚山傍水,掩映在翠竹之间,到了秋天还可倾听雨点敲击残荷的乐声。所有 办公室设在一楼,二楼用作临时客房,以备不时之需。   赵益走进院长办公室,发现钱耳不在,这才记起这天上午他外出办事去了。 打开桌上的电脑,点击“院长信箱”,收件数字显示为“3”,于是一一读来。 第一封是某教师反映:教师休息室里供应的开水经常被学生抢先用光,他没法泡 茶。第二封是某教师投诉班车司机:回程班车明明经过他家门口,司机却不肯停 一下放他下车,害得他不得不回头多走一站路。第三封是学生来信:   尊敬的赵院长:要不要写这封信,我犹豫了好几个月。我决定甩(豁)出去 了,不怕打击报复。我叫陈适宜,一年级学生,新闻媒体专业。如果我把这事压 下不说,我将来就没有资格去当新闻记者!   政经(政治经济学)是公共必修课,上学期给我们上课的老师姓陆,名字叫 什么我不知道。陆老师上课只是念课本,同学们背后叫他“一本正经”,因为是 大班,很多人轮流逃课,我却一次也没逃过。期末考试是开卷的,允许看书。我 和施赟同学摘抄的内容几乎一样,可他得了75分,我却只有55分,不及格,要重 修。事后二年级的同学才告诉我说,只要向陆老师买一本他参编的教辅材料,既 (即)使不看也能保证及格。可我当时没有买,我是穷学生,学费还是父亲向亲 友们借的。   按规定,下学期我得出钱重修,想想这太不公平了,所以决定向您报告。   我没有电脑,信是在电脑房发的。   学生陈适宜   读完信,赵益憋着一肚子火去教务办公室查考试答卷。教务秘书打开铁皮柜, 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纸卷里寻翻了好久,终于找了出来。赵益发现所有的答卷上 都只打个分数,既无“√”也无“×”,不由不让人怀疑批卷老师是否认真看过。 仔细对比陈适宜和施赟的答卷,内容确实基本相似,只是陈适宜的笔迹更为潦草, 但仍能辨认。教务秘书从电脑上钓出上学期的课表,政治经济学的任课老师叫陆 峰,是东大管理学院的一名资深学生辅导员。   一听说是陆峰,赵益的火气就退了几分。东大的学生辅导员原名政治辅导员, 这是一个日益膨胀的群体,基本成员都是留校的本科毕业生,虽说选拔的标准侧 重于政治身分和社团工作能力,但对学业成绩也有较高的要求。可是这批充满活 力的年轻人一旦吃完了青春饭,便成了不上不下的“梁上君子”:向上,最好的 出路是提升为本院分管学生工作的副院长,但位置只有一个,众僧仅给一碗粥, 而且不可分食;向下,是改行去打杂,但心有不甘。所以大多数辅导员早在引退 之前就设法做自救的准备:千方百计挤时间去读个在职研究生,同时还兼上些课 作为教学经历,以便将来转入教师系列,求个稳实的工作,从零开始再爬职称。 这几乎成了大多数辅导员的华容道。陆峰的大名赵益早有耳闻,想当年管理学院 有个得忧郁症的女生想跳楼自杀,是陆峰及时救下、并采用了心理诱导才得以息 事宁人,为此他受到过校方表彰。但彼时陆峰才二十几岁,此时却已是“奔四” 的年纪。自从来太平学院兼课以后,赵益有意跟他交结,起初对方若即若离,话 语不多,似乎有满肚子委屈又不想向他人言说。后来两人渐渐接近,赵益才从他 口中得知:他一边努力工作,一边努力学习,好不容易拿到了硕士学位,却不料 东大对新进教师的资格变了,至少要有博士学位才可考虑。他不得不再接再厉继 续攻读博士,如今博士快读完了,但管理学院又看好洋博士了,他能不能转为教 师又成了未知数。于是他只好拼命参与编书,拼命花钱去发表那些不易看出是拼 贴的论文。累,陆峰说,太累了。   但即使累得趴下,赵益心里在想,也不该不批考卷乱打分吧。他开始给东大 管理学院辅导员办公室打电话,正巧,接电话的是陆峰。赵益就把这边的情况说 了,问他是怎么回事。对方沉默了良久,最后说:对你老赵,我不想说假话。那 段时间我实在太紧张了,导师把我的论文退了,要我重新修改,但答辩时间却不 得推迟,四年了,这是最后一搏,我根本顾不上其他了……这些考卷我确实没批, 下午我赶过来改正。只是请你千万放我一马,别把这事张扬出去,我的论文答辩 刚刚通过,能不能转为教师,学院还没讨论,要是知道我出了教学事故,我就完 了……我也就这么一次,求你了。   “好吧,我不说,你下午过来改一下吧。”   赵益放下电话,心情沉重,赶紧让教务秘书找出下学期的课表,发现“政经” 的任课老师已经换人,这才舒了口气。他对教务秘书说:今天这事就到此为止, 对外别去张扬了。   回到办公室,看看表,第三节课快开始了,他得去听课。每天听两堂课是本 学期他给自己定下的任务,于是拿起课本急急向教学大楼赶去。   上学期期末的工作总结会上,钱耳和教务秘书一致提议说,学生逃课现象愈 来愈严重了,应该实行点名制,凡旷课次数超过限度的学生必须给予处分。孙院 长私下里也提醒赵益:下学期你好好调查一下学院的教学情况,最好写份报告给 我。有人在外边放风说“一塌糊涂”呢!赵益问:谁在放风?孙院长笑笑:你猜 呢?赵益猜想十之八九是那位诸副校长了。但即使没有人放风,赵益也觉得教学 情况应该调查。但如何调查呢?   东大的校长要调查全校的教学情况,就叫教务处长来作口头汇报;教务处长 要调查情况,就浏览各院院长交上来的书面报告和填写的相关表格;院长呢,通 常只要召集各系系主任听取汇报,或者索性也叫他们写份报告;系主任则召集教 学小组组长开会;只有教学小组长没有诀窍,只好请属下的任课教师开座谈会…… 这样一来,校长调查到的情况是通过自下而上、一次次语言文字的转换而得的, 按翻译界的说法,这叫“翻译的翻译的翻译”,然而现实生活中根本不存在所谓 的“等值翻译”,每一次语言转换都会发生变异。这好比电视娱乐节目《拷贝不 走样》中的模仿游戏:第一个人做一个动作,第二个人模仿给第三个人看,第三 个人又模仿给第四个人看……依次传递,结果第一个人本来是微微摇头摆手,到 第七个人就变成点头招手了。赵益瞧不起这种调查方法,他决定土法上马:亲自 去全面听课:每天听一门课程,连续听两堂。   “你又何必自讨苦吃呢?”钱耳劝他。“就算你把所有的课都听上一遍,你 还是堵不住别人的嘴。有人说‘一塌糊涂’,无非是举上几个反面例子,我们举 几个正面例子就可以说他是‘一叶障目’、‘一面之辞’。说好说坏主要靠例证, 依我看,孙院长要你写报告就是要你提供好例子,结论也许早有了:问题是有的, 不过是两个指头和八个指头而已。”   “我去听课倒不只是为了写报告向孙院长交差,而是想调查一下症结所在, 以便对症下药。我建议你有空也去听听吧,到时我们俩交换一下看法,商量个改 革方案。你看怎么样?”   结果钱耳劝他没有劝成,反被动员也去听了几门课。   今天赵益去听的课程是国际金融专业的“进出口实务”。一踏进教室就发现 学生全挤在后排就座,台上的教师与台下坐得最前的学生之间至少相隔三四排空 桌椅,暗暗点一下人数,应到四十三人,实到三十六人,缺席七人。赵院长突然 袭击来听课,师生都警惕起来,所以“课堂纪律”良好,但师生之间相隔的那段 长长的距离,似乎在暗示平时也许不是这样。任课的女教师十分年轻,口齿清楚, 讲课基本上是照本宣科,而课本是用中文写的。第一堂课她解释了几个专门术语, 转述了课本上几个实例。教师不提问学生,学生也没有问题问教师。   赵益利用课间休息的十分钟,跟她有过一段简短的对话。   赵益:平时上课也经常有学生缺席吗?   教师:是的。这里的学生“我要学”的少,“要我学”的多。他们轮流逃课, 我们当教师的也没有办法。   赵益:你参与过进出口贸易的实践吗?   教师:没有。我毕业留校才一年,还没有机会。   赵益:你喜欢这门课吗?   教师:无所谓喜不喜欢,我服从我们财院的安排。   听完两堂课后,赵益回到办公室,在笔记本里记录下了听课印象。其中有一 段话如下:   “‘进出口实务’是国际金融专业中一门实用性很强的课程,但学生却没有 兴趣。任课教师认为,这是因为这些学生多半是‘要我学’而不是‘我要学’。 对此教师无能为力。   但教师自己呢?在课堂上见不到丝毫热情,无论是内容和语言都是冷冰冰的, 似乎对‘自己的专业’也没什么兴趣。在我听过的不少课上,这种现象相当多。 那么,教师是‘我要教’还是‘要我教’呢?   教师冷漠,没有热情,课堂上没有激烈的争论、没有笑声,这怎么能调动学 生的热情,使他们从‘要我学’变成‘我要学’呢?   关键是要聘请热的教师,或者把冷的教师烧热。为此必须先找出教师冷漠的 原因。”   赵益匆匆吃罢午饭,便想回办公室去整理这学期的工作笔记,他得先把那份 调查报告的提纲写出来。其实孙院长要走了,这报告不写也行,但他早跟钱耳说 过,他调查的目的是要寻找问题的“症结”所在,半年来他已积累了不少想法, 而“想法”仅仅是所谓的“内部语言”,只有通过外部语言的表述才能使它更严 谨、更精确。   刚走到办公室门口,见有个学生在候他,不是学院里那种衣着时髦的主流青 年,而是个穿得十分简朴、分明还透着一股农家憨气的男孩子。   “赵院长,我想找您谈件事。”他嗫嚅地说。   赵益把他请进办公室,一问,原来就是陈适宜。便说:你的电子邮件我收到 了。我调查了一下,你反应的情况是事实。确实是陆老师的失误,我已经批评过 他,叫他纠正了。下学期你不必重修这门课,放心吧。   “谢谢您。可我……想谈的是另一件事,希望……您能同意。”   “你说吧。”   于是对方说了这么件事:陈适宜觉得自己不适宜住学院的公寓,因为他住不 起。每学年两千元租金,再加上每月三百元伙食费,单这两项支出,每月就接近 五百元。他说他已经跟学院附近的一家农户谈妥了,那是家果农,前两年砌了幢 新屋,有几间房空关着,他们答应借一个小间给他住,连同包伙每月只收他两百 五十元。   “我们家穷,每年八千五的学费都得东凑西借,我已经成年了,还要拖累父 母,心里难受。我想下学期搬出去住,多少也减轻点家里的负担。希望赵院长能 同意。”   赵益详细问了问他家里的经济情况,最后说:行。只是你住在外边千万要注 意安全,不要疏远了班级集体才好。   陈适宜连连答应,高高兴兴走了。   陈适宜前脚刚走,钱耳后脚就到。赵益问他吃饭了没有?钱耳说吃过了,随 即警惕地问:   “陈适宜找你什么事?”   赵益便把刚才的事说了。钱耳顿足道:   “老赵,你中计啦!”   原来在这之前,陈适宜已经找过钱耳,钱耳当即拒绝了他的请求。理由是这 样做不安全,万一你在外边出了事,我们负不起责任,再说,适应集体生活、培 养集体观念是学院教育的一大内容,你独来独往怎么行?陈适宜反驳道:我了解 过,东大也有不少学生在校外租房住呢。钱耳说:这情况确实存在,但校方并不 提倡,而且这些学生不能退房,照样要支付学生公寓的租金的。这最后一个理由 把陈适宜给堵住了。不料这个学生却挺机灵,钻了个空子,东方不亮西方亮了。   赵益听了不由连声说了三个“对不起”:   “我不知道你已经处理过了,就擅自作了这样的决定。学生管理原是由你负 责的,我越权了。”   钱耳倒并不在乎,说:“你是头,当然你说了算。也怪我事先没跟你通气。 其实我也很同情这个学生,我早说过,像他这种经济状况,还不如在家复习一年 再考个‘公办’,或者索性走‘自考’这条路。问题是,学院为什么要建造学生 公寓呢?便于管理是原因之一,更主要的是把它当作创收的一个项目。太平学院 的规模至少是四千学生吧,每人每年的住宿费为两千,一年的创收就是八百万。 陈适宜这回搬出去了,但愿不要产生连锁反应才好。”   赵益沉吟了一会,说:“我想也许不会。学院周围没有出租的公寓,只有农 户,有钱的学生想必不会愿意住到农家去的。”   “我想是吧。其实他想搬出去住,也不全是为了省钱。”钱耳说。“事后我 了解过,他跟班上的同学合不来。别看他一付憨相,人还挺敏感呢。”   陈适宜是班上学习最刻苦的学生,有一次英语测验他得了100分,老师在班 上当众表扬了他,说开学以来他每次测验都在90分以上,可见学得好不好,努力 是关键。课间休息时有位同学跟他开玩笑:“陈适宜,好好努力吧!我担保你准 是今年‘利人’奖学金的得主!到时别忘了请客啊。”不料他听了竟会气红了脸, 霍地站起,对众人说道:“如果有人认为我想努力争取奖学金,我现在当众承认! 你们有父母支援,不用愁学费,我确实是想努力争取这三四千元,要是争取到了, 就等于减免了近一半的学费,我这是为支援父母而努力!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他这话一下子让全班都惊呆了,那位开玩笑的同学拉拉他的袖子,低声说:“说 句玩笑话而已,何必生这么大气呢。”有几个同学也附和道:“算啦算啦,人家 开个玩笑,别当真了。”因为有老师在场,没有发生冲突,但事后同学们在背地 里都管他叫“惹不起”。结果呢,他各门功课的成绩都很优秀,偏偏政治经济学 考砸了,“奖学金”也没戏了。想起那天他在班上的豪言壮语,大家嘴上不说, 心里却不免好笑。   “走,正事上楼谈!”钱耳说。   二楼东侧有三间客房,三年来几乎没有来客问津。钱耳认为空关是一种浪费, 倒不如取一间挪作“内部使用”:供他和赵益午间小歇。   房内陈设简单:两张单人床,中间夹一个长方形矮柜,临窗一张书桌,沿墙 立着口衣橱,没有电话也没有电视机,窗外几杆翠竹,是个午睡的好地方。钱耳 把被子和枕头移到靠墙的床头处,半倚半躺下,舒了口气,说:   “一上午跑下来,真够累的……你也躺会儿吧。”   “我不累,”赵益在对面床沿上坐下,“先说说,饭馆落实了没有?”   “我办事——你放心!跑了好几家,拍板定下的是东湖酒家,地点、条件和 价格都合适。下周五晚上七点。我跟老板说,既是吃饭又是开会,时间可能会很 长。他说没问题,最后挑了个中厅,还答应配好扩音设备。他建议采用自助餐方 式,我觉得这主意好,同意了。”   “自助餐能不能让教师们吃好?难得搞一次,别搞砸了。”   “没问题!菜单都定下了,他们店里的特色菜都上。采取自助形式,是为了 避免服务员川流不息,影响开会。”   赵益一直想开个教职工全体大会,然而在集体观念庶几乎成了历史词语的当 下,即使是东大下属的公立学院,要开全体大会也难。为此有些学院就实行开会 签到制,到会一次计若干工分,学期结束按次付酬。即使如此,照样也有人不在 乎这几个零钱。太平学院要开全体大会,那就难上难了:所有教师在这里上课只 能算“兼营”,他们分属于东大不同的院系,在本部各有各的主营项目,单是时 间上就无法统一。平时跟他们联系,只好靠打电话、发“伊妹儿”(这还是近一 年的事),但打电话往往找不到人,或手机关机,发“伊妹儿”对方又未必会及 时看,再说,现代技术是没有人情味的,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赵益认为要 办好一个学院,单是头头们想办好是没用的,只有大家想办好才能办好。半年来 他积累了不少问题和想法,渴望跟教师们面对面交流,可人都召集不起来,如何 交流?于是钱耳便出了个主意:请客吃饭!“民以食为天,”钱耳解释道,“过 去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如今却流行:工作就是请客吃饭。国外不也时尚工作餐 吗?边吃饭边谈工作。我们来个大型的,怎么样?”赵益想不出别的招式,只好 摸石头过河。   “饭馆我是订好了,但我以为还是吃饭为主,谈工作为辅,”此时钱耳说。 “吃饭可以联络感情,效果是肯定的,谈工作有没有效果就难说了。”   “为什么?”   “我知道,你想谈教材问题,认为教师不应该为了备课省力,使用内容已经 陈旧的教材,或者出于推销的目的,把自己参编的拼贴教材硬塞给学生。其实使 用什么教材并不重要,关键在于怎么教,实际上是个教学态度问题。你想在会上 表扬一批教课好的老师,同时批评那种教课不认真的现象。这也是教学态度问题。 但态度问题靠批评表扬能解决吗?放在政治挂帅的年代也许行,现在是经济挂帅, 只能靠经济来解决。我看倒不如学学东大的办法:学期结束让学生给教师打分, 得分高的,课时费上升一个百分点,得分低的,下降一个百分点。据说有效果。 当然,我们这里的情况不同,一百元一节课的酬劳是直接拨给东大院系的,不过 我们可以把打分结果通报给他们,叫他们照章办事。”   “这事恐怕很难。兼课教师真正拿到的课时费其实只有二十多元,本来意见 就很大,如果再要打折扣,谁还愿意来兼课?”   “那就由我们学院另外发奖金,直接发给得分高的教师,得分低的就不扣 钱……”   “可钱呢?钱从哪儿来?”   钱耳没有回答,疲倦地合上眼睛,过了一会,喃喃道:“面包会有的,牛奶 也会有的……”   把经济当作杠杆,就像拿着根肉骨头去逗狗前行,赵益总觉得这种做法不尊 重人。就算人是动物,即所谓的“高等动物”,那也是有思想、有精神的动物, 仅仅用金钱去刺激,那只会让屏蔽的良知更屏蔽,让萎缩的精神更萎缩。   “对啦,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赵益说。   “什么……消息?”   “上午严校长找我谈话,决定提你当副院长了。”   “唔……这事我知道……诸院长告诉我了……”   钱耳的语音越来越含糊,终于化为轻轻的鼾声。   赵益揣着满肚子的话,蹑手蹑脚退出房间,悄悄带上了房门。   回到办公室,开始写那份“报告”提纲。其间还得不停地接听电话。接听电 话是行政人员一天工作的主要内容,不同时期有不同的中心话题。这个月的话题 是询问招生情况:今年招多少学生?某某专业招多少?去年的最低录取分数是多 少?学费收多少?住宿费收多少?……其实这么多的“多少”在招生简章和招生 简报上都有,而且早已发出去了,但对方似乎都不看,或者看了也不相信,一定 要“亲口”确认。简章上的查询电话号码是教务秘书的,不知什么原因,他们却 偏偏来找院长。所以管这叫骚扰电话也不为过。但赵益却不敢不接,回话时还得 热情加耐心。再说,万一其中有重要电话呢?   果然,三点半的时候,赵益接到了孙思的电话:   “老赵,能不能抽空来我家一趟?我想跟你聊聊。”   “我一小时后准到。”   自从孙思要调走的消息传开后,孙思就不再来太平学院了。赵益几次想找他 谈谈,只因为仅仅是“流言”,觉得无法开口。今天赵益得知了确实消息,即使 他不来电话,近几天也会主动登门的。   下午四点半,赵益赶到孙思家。孙校长住在东大校内一幢白色的小高楼里, 楼高四层,却只有八户人家,每户一百十平米,户型也是三室一厅,但客厅特别 宽敞。当初住房还没有商品化,东大以“改善知识分子住房条件”的名义向省里 打报告,申请建造一幢“资深教授楼”,省里很快就批准了。可是待到楼房建成, 住进去的只有两位“真正的”资深教授,其余六位都是校级领导,这些领导也是 教授,尽管其中三位是“仕而优则学”,算不上资深,更不去课堂上教授,但他 们毕竟是“教授”。可民间从此不再管这幢楼叫“教授楼”,而戏称它为“白 宫”。可惜“白宫”也只领了三五年的风骚,随着房改出台,白宫被剁碎了作为 福利房卖给住户,而其中七户后来先富起来了,陆续搬出,去了更广阔的私人空 间,而白宫里的住房变成了白头宫女,被遗弃给了他们的子女。   孙校长是唯一的白宫遗老。他为什么不搬走?没有富起来么?赵益常常想, 按校长们的工资收入,他们是买不起现代化的高档住宅的,孙校长一定没有多少 灰色收入,所以他不相信流言所说:“孙校长是经济上犯了事。”   孙夫人不在,只孙思一人在家清理物资,大概是准备物流了。见了赵益,一 边让坐沏茶,一边责怪道:   “我现在好像成了麻风病人,谁见了都躲。连你居然也不来了,真是人未走, 茶已凉啊!”赵益赶紧解释道:   “你真认为我是这种人吗?你知道的,我这人从不相信‘听说’,让‘听说’ 牵着鼻子走,我还是我吗?今天严校长正式通知我了,你不打电话我也会来的。”   孙思咧嘴笑了:   “别急,别急,逗你玩呢。我还不了解你?否则就不会叫你来了。”   孙思在对面坐下,喝了口茶,问:   “严校长找你谈过了?有没有说我犯了什么错误?”   “没有。”   “量他也不敢!”孙思愤愤地说。“他这是丢卒保车呢。”   “到底是什么事?”   “他不说,我也不说。这事你不知道更好…… 我跟你合作了三年,很愉快。 像你这样热情肯干的人现在不多了,不过我给你提个醒:诸校长跟我不一样,他 不会像我那么无为而治,他认为你是我的人,所以必定会拉拢钱耳,你要有个心 理准备。”   赵益历来对大学里的结帮拉派嗤之以鼻,有时简直看不懂。有一回他跟钱耳 谈起了孙诸之争,说:两人都已经是副校长了,兼个学院院长算什么?何必争来 争去!钱耳说:你老赵不关心经济,可人家关心得紧呢。兼管学院不但多拿一份 院长工资,每年还拿董事费:十万元哪!院长只要动动嘴巴,出出主意,具体的 实事有你这位执行副院长去执行,做好了是他的政绩,做坏了是你执行不当。这 种轻轻松松拿钱的院长谁不去争?谁不去抢?你是小车不倒只管推,累糊涂了吧?   赵益是真糊涂了吗?在经济上也许是,他从不打听别人的收入,但在人事上 却不糊涂。此时他轻而易举就闻出了孙思这番话的“离间”味,不过他看人习惯 看行为,决不会单凭猜测和推想。面对即将离任的孙思,对方的猜测和推想他愿 意听,姑妄听之而已,但不会形成他心理上的偏见。   孙思这阵子大概是闭关太久,憋了许多话无人倾诉,所以话匣子一旦打开, 话语犹如泄洪一般,滔滔不绝。赵益从他口中听到一个消息,立即警觉起来:说 是教育部已经下文,要取消“院中院”。省里正在顶着,坚持太平学院这种模式 称不上“院中院”,只是所谓的“二级学院”。   “我估计,太平学院将来发的毕业文凭很可能跟东大不完全一样,”孙思说。 “这对学院开展工作会产生影响。这事你同样要有心理准备。弄不好,将来还会 出台必须转为独立学院的规定呢。如果真是这样,人事关系就要天翻地覆了。”   “这样更好,我早就主张:民办就是民办!”赵益说。   3 生死一语间   当天下午三点半,冯实顶着阳光缓缓向六中那座小礼堂走去。她觉得有点累, 脚下的水泥道仿佛晒软了似的,踩着像踩棉垫一般。但她要去上的这堂大课对初 三毕业生很重要:分析这次中考模拟考的语文试卷;预测这次中考的语文试题。 在全面复习基础上的考前“押题”,对中学教师来讲是一种本事,在一定程度上 能代表这位教师的教学水平。这好比指战员在交战前夕的谋划,必须预测敌方可 能采用的思路和布局,并预设种种应变措施。冯实这样做了多年,虽然称不上料 事如神,但战绩却能尽如人意。所以这一回校长突然宣布:今年这堂课采用大课 形式:全校四个初三班合在一起听。这堂课分班上还是合班上,对冯实来讲并没 有增加额外负担,然而她感到了一种心理负担。她担任两个班的语文课,另外两 个班的语文课是刘老师上的。刘老师是正牌大学的本科生 ,年纪比她轻许多, 而且多次被评为优秀教师。校长这么安排,会不会伤了他的自尊、影响他在学生 中的威信?不料校长告诉她说:这个主意就是刘老师自己出的。   礼堂不大,屋顶很高,两边侧门禁闭着,显得有些阴暗,这阴暗给人阴凉的 假象。两百来个学生已经静静地坐在那儿等候。冯实一踏上讲台,便习惯性地振 奋起来,疲劳被压了下去,脚下似乎也硬朗了。   这堂大课冯实足足讲了两个小时,学生们个个竖起耳朵听,不停地记笔记。 尽管冯实反复强调“预测”只是一种估计,“押题”是一种冒险,大家还得全面 复习,但学生们心里却已经认定:考试范围就全在这里了。即使老师估计有错, 他们也不在乎,因为备战有重点总比没有的好。   待到学生们散去,冯实缓缓踩着台旁的阶梯下来,她突然觉得那种疲劳感又 卷土重来。见刘老师正一脸担心地向她迎来。   “要不要我扶你一把?”他关心地问。   “不用,谢谢……这一阵确实容易累,年纪不饶人啊!”   “先坐一会再走吧,你已经站了两小时了。”刘老师还是扶着她在前排座位 上坐下。   沉默了片刻,冯实问:   “你一直在台下听?其实……”   “你先歇歇,别说话。瞧你脸色都发白了……我有矿泉水,喝两口吧。”   冯实喝了几口,歇了会儿,脸色这才渐显正常。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刘老师叹道,“你想问我这堂课为什么自己不上, 却推给你?这事有点对不住,不过……我已经打了辞职报告,下学期不干了。”   “为什么?”冯实吃惊道。“你一直干得好好的,听校长说还要把你调高中 部去呢。干吗辞职?”   “不为什么,只是觉得没意思……我当教师快五年了,虽然多次评我优秀, 但优秀在哪里呢?我究竟在干什么呢?毕业班我带了三年,每年的工作就是帮学 生对付考试。大家都在骂应试教育,我干的事实际上却是在推波助澜,助纣为虐! 一点意义也没有。我已经是‘奔三’的人了,再不醒悟就迟了。”   “……辞职后打算干什么?去企业单位当文秘?已经有接收单位了?”   “不。我决定在家复习一年,报考研究生,想换个专业:法律。”   “那也不用先辞职呀。一边上课一边准备考研,这样保险。”   “这样——肯定考不上!既然上课,就不能贪懒,就不可能有时间去准备考 研。辞职是给自己施加压力,就是破釜沉舟,有了压力也许反而容易成功。”   听了这番话,冯实心情十分复杂。她觉得自己确实老了,从不反思习惯性的 行为。   冯实回到家里,发现赵益已在,便说:   “晚饭——你弄吧,冰箱里有半成品。”   “当然,不过今天我图省事,买了两份肯德基套餐。”   自从小益考上大学去了外地之后,这个家又恢复了两人世界,但不知怎么的, 夫妇俩却似乎有了几分空巢的感觉。早晨早早起床,两人各自喝一杯牛奶,吃两 片面包,便分头去学校上班。中午在各自的单位食堂吃顿便饭,一直忙到傍晚才 回家。两人约定:谁先到家谁负责晚饭。晚饭之后多半是一起看会儿电视,随即 躲进书房挑灯夜战,然后睡觉。碰到双休日,往往有一方要去学校主动加班,即 使双方都不加班,也是各忙各的,根本没有时间一块儿去公园散散步、上茶楼喝 喝茶,更不用说外出旅游了。只有等到暑寒假小益回来,这个家才会有一次接一 次的共同活动。而平日里,要不是这对老夫老妻还保持着精神交流的习惯,他们 的行为模式几近于当今时髦的男女合租居住,但对于那些为“事业”而活的夫妻 来说,这很正常,他们察觉不出这正常中的不正常。   冯实回到家后精神一松弛,那种疲劳感又猛然向她袭来。这不仅仅是乏力, 而是全身每一个关节、每一块肌肉、甚至体内的五脏六腑都让她觉得莫名其妙的 难受。她勉强吃了半个汉堡包便不吃了。赵益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   “还是老样子,更年期综合症罢了。”她说。“一歇下来反而更累。”   最近半年,冯实经常会感到身体不舒服,这种“不舒服”似乎在流动:这一 阵是胃,过一阵是心,要不就是头,近来腿上又出现淡红色的斑块……去医院相 应的各科检查,都查不出有什么器质性的毛病。医生给了她一个诊断:更年期综 合症,或说是植物神经紊乱。这个诊断是个筐,什么不适都可往里装。   这天晚饭后他们照例看了会儿电视新闻,便进书房忙碌起来。冯实批改了两 篇学生交来的“备战作文”,便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发呆。赵益见状,关切地问:   “碰到什么烦心事了?”   冯实简单说了些今天的遭遇,随后似乎在自言自语:   “现在想想,还不如当初在乡下教书有意思。你说……”她抬头问赵益: “进城后,我干吗不去教小学呢?干吗要去中学呢?教小学生学会读书识字,这 有意义,教中学生学会应付考试,这有意义吗?”   “你除了教学生应付考试,不是还搞语文兴趣小组吗?你关注学生的人文教 育……”   “出发点还是为了应试!……学校评我为优秀教师,我优秀在哪里呢?就因 为我不遗余力在替应试教育卖命……推波助澜!”   赵益发现妻子今天有点情绪失控,猜想可能是受了刘老师那席谈话的影响。   “你认为刘老师说的对?”他问。   “不,”冯实摇摇头,“只是我开始正视了自己……我只有高中学历,适合 去教乡村中学或城市小学,我却进了城市中学,还带毕业班,为了适应这种高攀, 我尽一切努力提高自己,对自己……揠苗助长!我觉得累了,太累了,累得没有 意义……我先去睡了。”   赵益本想好好劝慰她,见她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便把这事推向明天。   不料半夜三点左右,他朦胧听见身旁的妻子在低声哼哼,顿时惊觉坐起来, 开灯,见妻子蜷缩着身子在呻吟。他知道妻子是个很能“吃痛”的人,如此模样 肯定是难受极了。冯实见丈夫被自己惊醒,忙说:“没事,只是胃里难受。”话 音刚落,便恶心起来,结果吐了一地。赵益起床取了杯凉水给她嗽口,把地板上 的呕吐物扫了。冯实说:“吐了,现在好多了。”赵益摸摸她额头,有点发烫, 一量温度:三十八度八,便说:“送你去挂急诊吧。”冯实连连摇手:“不用。 先吃片退烧药,如果烧不退,天亮后再去医院。”   结果吃了药并不见效,没出汗,没退烧,全身依旧难受。这时天刚放亮,赵 益伺候妻子起床,扶着她出门下楼,只觉得她每走一步,身体靠他越紧、份量也 越显沉重,似乎脚下完全无力。他在院子里找了个石凳,扶她坐下,自己急急出 大门去拦出租。不一会儿,一辆淡蓝色的出租车缓缓驶进来,调了个头停下,赵 益把妻子扶进车里,对司机说:   “第一人民医院急诊室,快!”   市六中的定点医院是三院,离得太远,一院较近,且比三院有名,是东大的 附属医院,赵益选择它是出于直觉,不知为什么,他心里猛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 预感。   急诊室里接待他们的是位年轻医生,穿着白大褂,脸上写着熬夜的疲倦和企 盼交班的焦躁。医生问:量过体温没有?赵益答:出门时量过,三十九度一。医 生说:再量一下。   趁冯实量体温的当口,赵益向医生述说妻子的病情。那医生边听边翻阅病历 卡,嘴上嗯嗯地应着。体温量完,仍是三十九度一。医生戴起听诊器听了听病人 的心肺,问:有没有高血压?病人答:没有。于是医生在处方单上龙飞凤舞了一 通,说:不碍事。先去挂水,退烧后回家静养几天。注意饮食要清淡,软和些。 我这儿开了些胃药,助消化的。   赵益接过处方单,提醒说:“这一回发烧有点不同:她浑身无力,路也走不 动了……”   “昨天晚饭只吃了半个汉堡包,后来又吐了。没吃东西,自然没力气,”医 生解说道,出于安慰又补了一句:“更年期综合症不是什么大病,首先精神要放 松,再配上适当的药物治疗,就会顺利度过的。”   赵益配完药扶妻子去挂水,挂水挂了一大半,妻子状况未见好转。此时走廊 里人来人往开始增多,正是交接班时分。赵益回到急诊室去找那位年轻医生,发 现他正在跟一位中年医生交接。那中年医生见赵益进来,站起身热情招呼道:   “是赵院长!有什么事吗?”   “爱人发烧,来挂急诊……”   那年轻医生好奇地问:   “邓医生,你俩认识?”   邓医生答道:“当然认识!他是东大外语学院教授,太平学院院长。早年我 还听过他的课呢。我们医学院并入东大之后,大家是一家人了。”   年轻医生顿时热情起来:“赵院长,水挂完了没有?你爱人的烧退了没有?”   “还没挂完,好像没有见好。”   “药效不会那么快,你带我去看看。”   赵益带他去看病人——病人情况依旧。他安慰了几句,便责怪起护士来:   “现在挂水的人不多,干吗要安排在走廊躺椅上?这儿人来人往干扰多,换 到房间里去吧。”   护士当然听命于医生,立即把病人转移到房里。待一切安排停当,医生对赵 益说:   “我下班了。我姓白,白飞,东大九七届毕业生……干我们这行的不兴说 ‘下次再来’,那就以后多多联系吧。”说完,还主动跟赵益握了握手,走了。   水挂完了,烧没有退,难受的感觉也没有减轻。尽管白医生说药效不会那么 快,但赵益还是不放心,便扶着妻子去找邓医生,再次诉说病情。邓医生听得十 分留意,他检查病人腿上出现的淡红色斑块,又详细询问她现在的感觉,接着问 赵益:“验过血没有?”赵益说没有。邓医生口里啧啧了两声,开了张验血单, 叫赵益扶病人立即去验血。待到验血单子一出来,赵益让冯实在走廊的坐椅上歇 着,自己跑回急诊室,邓医生看了单子神情严肃地说:“你得陪你妻子去做骨髓 穿刺,结果一出来立即来找我。”   一小时后,赵益扶着妻子再次回来,邓医生看了穿刺报告,打了个电话,转 脸对冯实说:   “冯老师,你得住院治疗。先在这里歇着,让赵院长去办手续吧。”   冯实问:“我得的什么病?”   邓医生犹豫了一下,说:   “我不是血液科的……赵院长,你拿着验血单和穿刺报告去血液科找金医生, 我已经打电话告诉他了,不必再挂号。”   赵益见邓医生说话含糊,知道事情严重,便拿了血象和髓象报告直奔血液科, 那金医生说话却不含糊,立即判断冯实得的是“急非淋”,属于M3,马上得住院。 可是跟住院部血液病区一联系,那边回答说:没有空床位!   赵益问:“什么是‘急非淋’?什么是M3?”   金医生说:“这是急性白血病的一种,你就别多问了。现在要紧的是:必须 立即住院!可住院部又没有床位……邓医生说你是东大太平学院的院长,那就快 找你们校长想办法吧。实在不行的话,就去别家医院,总之,必须立即住院!”   到了这种时刻,人的行为往往只是对外界刺激的反射,赵益根本不会去思考 这个建议符不符合逻辑,只能听话地拿起医生桌上的电话筒找孙思校长“想办 法”。先打办公室,没人接,再打家里,通了。孙思听了他心急慌忙的诉述后, 说:“老赵啊,这时你千万要保持冷静,自己不能乱了阵脚。住院部主任我认识, 虽说我要下岗了,但我这张老脸他也会买的。”   一刻钟后,这边桌上的电话响了:是住院部找金医生。金医生舒了口气,对 赵益说:   “行啦,赶快去筹钱住院吧,耽误不得。”   “不是说没有床位吗?”   “是没有床位,暂时先安排在病区的抢救室。等病房里有了空位,再搬过 去。”   一听是抢救室,赵益心里更乱了,但乱归乱,行为还得继续。冯实住院必须 先交一大笔押金,他得回家取存折、再去银行取现金。要去取钱就得把生病的妻 子独自撂在急诊室,这当然不行,必须打电话搬救兵,他赶快拿起电话筒,机械 地按邬茗家的号码,待到听见传来铃声,这才想起邬茗远在国外,不料对方居然 有人在问:   “喂,喂,是哪位?”   “我是邬茗的同事,您是谁?”   对方说:“我听出你的声音了,你是老赵!我是薄若呀。什么事?”   邬茗临去英国之前,曾把另一串钥匙交给薄若,说道房子空关一年不好,你 有空帮我去看看,开窗透透气。如果有道友往来,房子你尽管用。她知道薄若一 家三口居所狭小,有一次有位郊区的女道友得了重病,来东湖市住院,好几位道 友都赶来帮忙,当时正值寒冬季节,薄若就卸下家里的门板,供他们夜里睡觉。 邬茗得知后十分感动,便让薄若分几个道友住到了她家中。事过之后,她感慨道: 像你们这样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在我们俗界是少见了。薄若说:未必,你不也参 与了吗?   这次出国,邬茗把房子交给了薄若,倒也真派了用场:一年内碰上了两次类 似的事件。这一阵得知邬茗即将回国,薄若时不时抽空过来打扫卫生,以便完璧 归赵。此时接到赵益的电话,她忙说:“别急,别急,老赵,我马上来,马上!”   薄若一到,赵益便匆匆赶回家去取钱,顺便打了两个电话:先是代妻子向六 中校长请假并通报情况,接着打电话告诉钱耳……钱耳听了,第一个反应便是: “你糊涂啦?我弟弟就是血液病区的住院医生,他跟冯老师认识的,你怎么不找 他呀?”这时赵益才记起有这层关系,说:“我给吓糊涂了。”   待到他取了钱回到急诊室,发现冯实她们不在,邓医生告诉他说:“刚才你 们孙校长来过,怕床位紧张,让冯老师先住进去了,你赶紧去补办手续吧——血 液病区29床。孙校长有事回去了,他叫你放心,已经跟各方面打过招呼了,说下 午再跟你联系。在这儿陪病人的薄老师没走,她在病区等你。”   赵益在住院部办完手续,急急登上五楼血液病区,见薄若正坐在病区门外的 一张长椅上等他,表情沉稳。赵益跟她打了个招呼正想往病区里闯,却被她轻轻 拉住:   “我们不能进去,”她说,“这病区是隔离的,一般不准家属探视,也不准 陪床。倒不是因为这病会传染,而是怕健康人带菌传染给病人。这样吧,我陪你 回家去取些替换衣服、日常用品,由我送来,你去办其他的事。”   可赵益却不肯走,他记起金医生反复说了好几遍“必须立即住院”,他想弄 明白“M3”到底有多严重?于是走到病区跟前,轻轻敲了几下紧闭的玻璃门。有 个护士出来问:什么事?赵益说:我是东大的老师,姓赵,我想请钱医生出来一 下,说几句话。那护士进去了一会儿,回来说:钱医生正在查房,叫你在外边等 着。   赵益回到薄若身边,无奈坐下。两人默默等待。突然,他惊觉地问薄若: “当初说没有床位先住抢救室,孙校长一来,怎么现在又有了29床?难道……把 别人挤走了?”薄若淡然笑了:“老赵你真是菩萨心肠,在这种时候还想着别人。 放心吧,事情不是这样的……刚好有位病人出院了。”   这是事实,但不是全部。   血液病区过去人称死牢,因为大多数病人都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如今虽然 竖着出来的病人渐渐增多,但也不叫治好,而叫“缓解”,还得定期花钱、化疗。 据说骨髓移植可以根治,那可是富贵人家能试的事。29床的前主人是个无财无势 的中年男子,经过三进三出已被折腾得失去了生存下去的勇气,觉得自己成了家 里的祸害。昨天半夜他乘人不备,偷偷翻过一个隔断的楼梯逃了出去。今天凌晨 有人在太湖里发现了他的浮尸,验证了死者的身份之后,迅速通报市一医院。就 在赵益去银行取钱之际,死者的家属闹到了院里,一时间医生们都知道了,却个 个闭口不言。薄若是在等候赵益之时,偶尔从护工交谈中得知的。在她看来,这 是缘起缘灭之事,但决定不向赵益和盘托出。   大约过了半小时,穿白大褂的钱医生才从病区里出来。见了赵益紧紧握住对 方的手,说:   “你放心,冯姐的病我们会尽力的。对你,我不必说善意的谎话,冯姐现在 是高危病人,你心里要有准备。”赵益问:M3是什么病?凶险到什么程度?   钱医生感到有些为难,但还是开始了解释:   “医学跟你们语言学一样,都有自己的一套术语。‘急非淋’的全称是急性 非淋巴细胞白血病,M3是其中凶险的一种,是指急性颗粒增多的早幼粒细胞白血 病……”   几年之后,当赵益提前退休打算在太湖边上创办自己小小书院之时,他会回 忆起今天钱医生在走廊里所作的解释。他没有忘却那些深奥难懂的医学术语,忘 却就是抹去真实,但回忆却是改变真实。于是当年钱医生的“独白”,变成了跟 赵益的虚拟对话,M3则成了一种可怕的隐喻。   钱:白血病是一种人人不知起因、却人人知道结果的疾病。既然不知起因, 我的解释也只能是一种假设。”   赵:为什么叫“白血”?   钱:这跟血液里的白细胞,或称白血球有关。正常的白细胞数量是每立方毫 米四千至一万,白血病就是白细胞反常地急剧增多,冯姐验血单上的白细胞就已 经上升到了八万以上。   赵:白细胞不是生命的卫士吗?它们能吞噬外部入侵的细菌,中和病菌分泌 的毒素,不是越多越好吗?   钱:不错,白细胞能抗恶。但M3激增的白细胞却不能,它们是不合格的白细 胞,叫作“早幼粒细胞”。“早”,是指还没成熟,“幼”,是指幼稚无用。这 些细胞不但不能抗恶,反而起破坏作用,所以确切的叫法是:白血病细胞。一旦 这些细胞成了血液中白细胞的主流,人体便像一座不设防的城市,有害病菌就可 以摧毁它——病人就会因感染致死。一旦它们侵润了人体的指挥系统——大脑, 就会形成“脑白”,生命即刻终止。   赵:明白。这就像大学扩招后出现的大批“早幼”毕业生,一旦当上医生就 会糊弄病人,一旦钻入政府机关,当上了首儿脑儿,后果就不堪设想。可是,怎 么会制造出大量的“早幼”呢?   钱:这是造血机制,也就是骨髓造血系统出了问题。目前的治疗方案分两步。 第一步是治表,也就是消灭这些坏细胞。办法就是化疗。   赵:化疗药物能消灭“早幼”?   钱:能,也可说不能。目前使用的化疗药物没有分辨力,只能不分好坏把白 细胞通通消灭掉——一切推倒重来。如果重生的白细胞中好细胞占了上风,那叫 “缓解”,如果坏细胞又骤然激增,那叫“反弹”,还得从头再来。   赵:把白细胞不分好坏通通消灭,病人不会被病菌感染死去?   钱:我们行内管这种方法叫“打到零”,但这需要有严密的无菌设施,得花 大钱。过去我们没有无菌室,只能将白细胞打到最低限度,现在医院条件有所改 善,我们病区就新建了两个现代化无菌室。   赵:只有两个?   钱:只有两个。你们教育界那些实验小学、重点中学、列入211工程的大学 不也只有几个吗?   赵:明白。选择什么样的化疗药物,你们有根据吗?   钱:老实说,化疗的方案其实是一种“试错法”。一般都是根据相似病例的 缓解率来考虑的,也就是说,选择的基础是过去的统计数字。但病人与病人不一 样,对甲病人敏感的药物,对乙病人不一定敏感。一旦试错了,只好改用另一方 案。   赵:这要让病人白吃多少苦?药物对他起不起作用,不能事先抽些血,在体 外做个测试?   钱:有这种做法,但体外测试往往是无效的。人体就像社会,它是一个系统, 由各种因素相互作用产生的合力在运转,系统外测试的好坏,进入系统后往往就 不一样。就说你们大学吧,如果办得脱离社会,学生成绩的好坏,跟他们进入社 会后工作的好坏相符吗?   赵:明白。第一步只是治表,病人会吃二遍苦,受二茬罪。那么第二步呢?   钱:第二步是改造机制,即移植骨髓。这方法也许是治本的。但目前的骨髓 移植,只能选择性质相同的骨髓,如果选择异质的骨髓,就会产生排斥……   赵:明白,明白。   其实当初赵益听得不明不白,惟一明白的是:妻子得的M3十分凶险,随时都 可能死去,而医生的治疗只是一种“试错”。他不由两腿发软,心里直打冷颤。   薄若陪赵益回到家中,本想帮他收拾冯实住院必要的一些衣物,但赵益却瘫 坐在沙发里一味发呆。晴天霹雳只是用巨响吓人,可今天的这个霹雳却实实在在 劈中了他的心,让他像电击般地难受。记得四年前他在这间客堂里过生日,他暗 暗许了个愿,当初女儿追问是不是祝愿办书院成功?其实不是。他是祝愿他们一 家三口健康平安。许愿不过是礼仪,只是个游戏,即使那天他不肯说出口,同样 也没有应验。一切都是“命”。“命”是什么?无可奈何就叫“命”!   薄若倒了杯开水递过来,突然没头没脑地问:   “你见过你小时候的照片吗?”   赵益抬眼望望他,没有吭声。   “你一定认为照片上的那个人是你,其实不是。他是另一个人,已经死了。 现在的你是一个新生的人。再过些时候,现在的你又会死,你又变成了另一个新 人。人就是这样,生了死了,死了又生了。其实从生物学上也能解释,人始终不 断在新陈代谢,早上的我跟现在的我就不是同一个人:有些细胞死了,又产生了 不少新细胞。所以生生死死是平常的事,要用平常的心去对待。”   “人死了就没了,我不相信还有灵魂存在,还会轮回。”   “我也不太相信。”   赵益瞪大了眼睛:   “怎么?!”   薄若见对方有了反应,继续说道:   “你以为我皈依了佛门,就一定相信灵魂不灭、六道轮回?是的,刚入门时 我是信的,但目前却有了许多疑惑。我能参悟的是佛经中有关人生哲理部分。我 说,人的一生始终在生生死死,那么为什么你认为小时候照片上的那个人是你呢? 这是因为有记忆。有人说过,我是谁?我——就是记忆。我想说的是:人生下来 就注定要死,迟早而已,但人死不等于灯灭,他会给人留下记忆,这种记忆不灭, 这个人就没死,所以小时候照片上的那个人死了,却还活着。苏东坡有首著名的 《江城子》,时隔十年他对亡妻还有逼真的记忆,这就是说,他妻子还活着……”   “你……你不像个佛教徒。”赵益喃喃说。   “也许是吧。”薄若的声音依然沉稳。“听了钱医生那番解释,你失魂落魄 似的发呆,为什么?就因为你害怕,怕冯姐会死。在这种时候,我宽慰你,说冯 姐决不会死,医生一定会治好她,上天会保佑她,这就是我有菩萨心肠?可万一 治不好呢?这些宽慰话才会变得真正的残酷。生死本是平常事,我们该有平常心。 害怕,会影响我们做事,也不利于冯姐,有了最坏的打算,我们就要尽最大的努 力……现在,你可以帮我收拾冯姐的衣物了吧?”   说也奇怪,此时赵益像被打了一针强心剂似的,不但行为主动,连思维也活 跃起来。他觉得眼前这个佛教徒很“现代”,她没有口念“阿弥陀佛”为冯实祈 祷,反倒比他这个世人更“入世”。她问赵益:要不要通知在外读书的小益?通 知冯姐的老家?赵益想了想,说:暂时不要。她又问:你自己会烧菜做饭吗?赵 益说:会。薄若本想说:往医院送饭的事由我包了吧。但转眼一想,就不说了。 决定让赵益自己去忙这事,也好分分心。   七天之后,钱医生打电话来,说住院部特批,允许赵益进病区陪床了,可赵 益毫无欣喜,反而连心都抽紧了:他知道这意味着病情恶化了。但一进病区,却 发现不是。钱医生告诉他:一星期治疗下来有起色,白细胞数字下降,病人退烧, 也有了胃口,但又警告说:这些仅仅是表象,一切要等一个疗程之后见分晓。至 于让他进来陪床,是钱医生通了“路子”。赵益见妻子的病室里总共六个病人, 一问,得M3的就冯实一人,其他人得的病相对没那么凶险,便问钱医生:不是有 两个无菌室吗?钱医生说:目前都有病人住着,进不去。他当然不会说,这些都 是有财有势的病人。   赵益夫妇关在“牢”里,他们的朋友们隔在外头。大家空着急没用。薄若找 到钱耳,建议不如在外语学院发起一个“一菜一信”活动,从物质到精神给他俩 鼓气。起初钱耳有些犹豫,说冯老师不是“东大人”,老赵现在的工作又不在外 院,活动是否有人响应他没把握。薄若却坚持说:人生下来都有一份同情心,平 时看不到是因为被一些外在的东西遮蔽了。于是由她起草了一份倡议书,贴在外 语学院的布告栏上:建议志愿者轮流每天煮一份营养汤菜给冯实,并写一份鼓励 信给他们夫妇。结果凡是成家的教师全都踊跃报了名,连老年教授也不例外。院 里的小青年则主动承担了跑腿任务。薄若和钱耳先带了头,接着按照排好的次序 进行。有位老教授从不理家务,却为了这一天,特地早早起床,跟夫人一块去集 市挑甲鱼。回来后守在炉子前文火炖,细细熬,还用毛笔端端正正写了封信。听 说赵益在给妻子念信时,都感动得掉泪了。   “一菜一信”活动进行到第二十二天,就被冯实所在的市六中抢了过去。医 院里传来的消息时好时坏。终于有一天,赵益设法通知考完试的女儿赶快回家, 但老家那边他只告诉了冯实的弟弟,再三叮嘱千万要对两位老人保密。   那天天气闷热。薄若获准带着小益和冯实胞弟进病区探视,规定不超过十分 钟时间,先消毒后进入。   此时躺在病床上的冯实好像是另一个人了,形容憔悴,头发稀疏,鼻孔里插 着氧气管,吊滴的针头已经移到了脚上,但神情平和,见女儿和弟弟穿着白大褂 进来,她眼睛里亮了一下,女儿把一束红色康乃馨细心插进床边小桌上一只瓶里, 她又微微一笑。小益强作平静,宽慰地告诉她已经放假了,祝愿妈妈早日出院。 她点点头,眼睛转向忍不住抽泣的弟弟,这才嘶哑地吐出两个字:“别…… 别……。”赵益毫不避讳地告诉薄若:“她喉部已经感染,说话困难。第一个治 疗方案基本失败,现在正开始第二个,我们还会继续努力。”薄若钦佩地望着赵 益,他却转向病床上的妻子,说:“我们俩从不互相隐瞒,任何事情都共同面对, 是不是?”这时冯实又断断续续地吐了一句:“他……们丧……丧失了……时 机。”   这次探视后过了十一天,冯实就去了彼岸。遵照死者临终的遗言,没有举行 追悼会,也不搞遗体告别。遗体火化之后,骨灰盒就临时寄放在殡仪馆。但事后 传出的消息却让人们难于置信:说是有一天赵益气冲冲闯到血液病区大闹了一通, 见人就骂“早幼粒细胞!”,最后被一群保安架了出去。据说,后来他又跟女儿 发生了口角,第二天小益赌气回姥姥家了。不久,赵益收拾了一些行装也不知了 去向。大家都觉得赵益像变了个人似的,行为出人意料。   其实赫尔早就说过:“引发行为的刺激极少是单个刺激,这是行为难以预测 的原因。”   4.月圆人已散   邬茗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房门,按亮客堂里的吸顶灯,顿时一个孤寂而洁净 的家扑入眼帘。一年前离家,她犹如从牢笼中逃亡,一年后归来,反倒生出了温 馨的感觉,一切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昨夜李悟在pub里叹道:人很贱,有了 的不珍惜。这时她才体会到此话有真意。尽管这个家只是物的概念,但却是大千 世界上惟一属于她的空间,虽然冷冷清清,可并不凄凄惨惨戚戚。   饭桌中央有一小罐“龙井”,下面压着张字条:   欢迎归来!好久没喝绿茶了吧?早点歇息。明天我来找你。   薄若   邬茗心头一热,先去卫生间梳洗掉异国的尘埃,随后进厨房点火烧水,准备 泡茶。行李,却被随手撂在墙角处,今天她无意去打开。脑际始终盘旋着吴萋告 诉她的可怕消息。冯姐好端端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老赵,她的师傅,到底去 了哪里?还有,她的忘年交小益,怎受得了这样的劫难!   自从父母先后去世之后,邬茗几乎没有什么值得她交往的亲戚。即使是同处 一市的堂姐邬珊,她去那儿走动多半也只是基于血缘。邬茗渴望的是神交,渴望 精神交流,但如今多数人都戴着半截假面,说话不是夸张便是有欠诚实,而语言 的变质就是人变质的标志。冯姐一家三口却不是这样,他们还保留着人的本色。 就在邬茗遭遇婚变、受到中伤之时,是冯姐夫妇用真诚的语言和行动焐暖了她冻 僵的心。更没想到的是,自从小益去外地大学攻读文学专业后,近年来居然成了 她铁杆的网友,两人经常在网上交流资料,切磋意见。别看小益在年龄上属于后 进,有些看法却比她先进。有一回两人聊起当代小说的衰落,邬茗认为这是商品 大潮冲击的必然结果,小益发来的反驳是:邬阿姨你错啦!同在商品大潮中,为 什么有人用身体写作,也有人在用心灵写作?两种写作者的人数多少说明不了什 么,两种写作者的存在却能说明:关键在于内因。你把个性的萎缩推诿于客观, 这是新的阿Q。邬茗读了非但不生气,反而“错”得很高兴。冯姐是她的生活之 友,老赵是她的知识之友,小益则是她的文学之友。这样一个对她胜似亲戚的家 庭如今去的去、散的散,这到底为什么?   墙上的挂钟指着十点三刻。挂钟居然还在走,一定是薄若换了新电池。她想 往赵益家打电话,试试父女俩中有没有人回来?但立即想起出国前她已办了停机 手续。不料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却响了起来。是薄若打来的:   “邬茗?总算回来啦!茶泡了没有?”   “泡啦!亏你想得这么周到,真让我感动。谢谢你把这里打扫得干干净净, 还开通了电话。”   “不用谢。这么晚了还打电话,是想跟你说一声:明天我得去参加道友们的 一个活动,来不了了。后天我们再联系。你赶紧睡吧,还得调整时差呢。”   一宿无眠,眼前不时晃动着伦敦之夜梦见的情景:白蜡烛、蓝幽幽的火苗、 满头白发的老赵、男人的眼泪…… 难道这世上真有所谓的心灵感应?窗外的夜 光渐渐泛白,邬茗这才疲倦地睡去。   待到醒来,已是早晨八点多了。仓促起床梳洗,仓促吃过早饭,邬茗就往赵 益家打电话,急躁的铃声响了好久,始终无人接听。于是她把电话打到钱耳家, 接听的是他的妻子,刚打完招呼,对方就没好气地埋怨道:想找老钱?我也想找 他呢!这死老头吃错药了,好不容易熬到放暑假,还天天往棺材学院跑!人家给 好处了么?提个副院长,给个空名,他就乐得屁颠屁颠的,真是越活越傻!   邬茗与钱耳的妻子相识,但并不相知。只知道当年她也是插青,返城后在一 家百货公司当营业员,现在已退休在家。一小时后,邬茗赶到太平学院,见钱耳 正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笨拙地打字,听得有人进来,头也不抬,冷冷说:   “没见我正忙着吗?半小时后再来吧。”   邬茗笑道:   “怎么?升了副院长,一阔脸就变啦?”   钱耳抬起头,惊呼起来:   “哎呀,怎么是你?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以为又是学生来骚扰呢!”   赶紧起身,赶紧泡茶,一边说:   “恭喜你学成归来!知道这几天你会回来,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先打个电 话来?”   “打啦!打了三次,全是忙音!”   钱耳转身把故意搁起的电话筒重新搁整。   “不好意思,我怕学生骚扰……”   “骚扰?老钱啊,一年不见,你真的变了。”   钱耳叹道:“小邬你是下车伊始,不了解情况。这一年内发生了多少事情, 你知道吗?别的不说,单说太平学院的性质定位就让我们这些下人们头痛。上面 说这是‘院中院’——不能办,省里说是‘二级学院’——可以办。这叫我们怎 么操作?今年招生宣传还是由我负责,东大的口径有了两点改变:一是把太平学 院明确为东大的二级学院,二是不再提毕业文凭跟东大完全一样。你想想,现在 的人有多敏感!刚才就有一帮升四年级的学生跑来找我问事:听说将来发给他们 的东大文凭是蓝封面的,而不是红封面的,这是真的吗?”   “你怎么回答?”   “我说:没有的事!可他们不依不饶,说这消息来源绝对可靠,你钱院长知 情不报,是欺骗!我被逼得没法,只好说:学院至今没有收到校部的任何有关通 知,我确实不知道。但我个人认为,即使学院的性质要变,按照我国的惯例,老 人适用老办法,对你们老生不会有影响。他们叽叽咕咕商量了一阵,这才散了。 可我心里却捏了把汗:这事弄不好,学院会出乱子的。这不,我刚才就在打报告 呢。”   “真有蓝封面红封面这事?”   “听诸院长说,这只是个别领导提的一个建议而已。他们上面的人动动嘴巴, 开一声口,就把我们这些下人难为死!……对啦,学院的人事发生了变动,我跟 你说说。”   其实钱耳所说的变动,邬茗已经从吴萋口中知道了个大概,他只是增加了一 些细节而已。让邬茗纳闷的是:对方谈这个说那个,却偏偏不提赵益遭遇的大不 幸。莫非他以为她尚不知情,不忍心开口让她伤心?   邬茗环顾了一下办公室,气象依旧。东窗外的阳光把竹影投到桌上,轻轻摇 曳。出国之前,她在太平学院兼过二年课,经常来这间办公室跟赵钱两位坐而论 道,如今却物是人非了。于是故意问道:   “老赵呢?去哪儿啦?”   钱耳笑笑:   “想不到一年不见,连你也变了,变得不够坦诚了。我知道是吴萋给你接的 机,难道她没把老赵家出的事告诉你?”   邬茗脸一红:   “我是见你故意不提,所以…… 难道你和老赵生分了?”   钱耳叹了口气:   “生分倒谈不上,他变了…… 这一年里我们大家都变了,变是硬道理……”   这时,对面办公室的徐主任过来说,有位姓董的家长要见钱院长,这位徐主 任邬茗认识,所以就跟着钱耳去了对面。   办公室里除了主任以外,还有一名会计一名出纳,双双坐镇在一张长桌之后, 那神情犹如商场里的收银员。来交赞助费的家长也有三位,其中一位已经完事, 高高兴兴走了,另一位大概已经报过自己儿子或女儿的姓名及准考证号,正打开 那只扁平的密码箱,满不在乎地取出五叠钞票放到出纳员跟前,钞票都是百元面 值,簇新簇新,叠得整整齐齐,像五块红砖。他跟出纳员说:“其实你不用点数, 我刚从银行里取来的,瞧,封签上都有印章呢。”出纳员当然不放心,依旧点了 一遍,向会计点点头,会计就开了张收据,收据上盖的是方章而不是圆章。第三 位家长是位老头,一脸风霜,衣着寒碜,初看活像是正在交钱的那一位的跟班。 室内有空椅他不坐,却畏缩地站在一边,见主任带着钱耳进来,便急忙迎过来问: “是钱院长吧?我是董琼他爹,诸院长叫我……”钱耳赶紧止住他:“你的事待 会儿再说。请先坐一会。”   交钱的那位家长把收据随便塞进雪白衬衫的口袋里,起身对两位收银员说了 声“谢谢”,随后转身热情地向钱耳和主任伸出手来:“钱院长,主任,非常感 激。一切拜托了!”他很绅士地跟两位握了握手,微笑着点点头,走了。   那位老人依旧站着,这时又开口了:“钱院长,我是董琼的爹,诸院长叫我 来找你,他说他已经跟你说了……”   “你是响水县周集村的?”钱耳问。   “是的。”   “你儿子叫董琼?”   “是的。”   “报的是我们学校英语专业?”   “他填的是外语。”   “行。诸院长跟我说过了。”钱耳说,“你去交钱吧。免去两万,交三万就 行了。”   那老人顿时像石头落地似的舒了口气,走到收银员跟前,从一只半新不旧的 人造革包里抖抖地掏钱,掏了一把又一把,钞票又旧又皱,百元的、五十元的、 二十元的、甚至还有许多十元的。弄得出纳员直皱眉头。   钱耳对出纳说:“你就麻烦一下吧。他是诸院长的同乡。凑这么多钱不容 易。”   老人好像碰到了知己,趁出纳员点钱的当口,他心事重重地对钱耳说:“钱 院长,这事请你们千万要瞒着,千万别告诉我儿子,要是他打听,就说出了三千, 只出了三千。万一让他知道出这么多,他准不会来念书了。求你们给我瞒着。”   钱耳一口答应:“放心吧,我们不会说的。”   邬茗跟着钱耳回到院长室,心里很不是滋味:   “招生创收我知道,今天的情景却是第一次亲见。太残酷了,难怪社会上要 骂‘棺材’学院!”   听到这个话题,钱耳来了兴致:   “依我看,这实在是桩冤案。知识分子开始爱钱了,不清高了,社会上就骂。 可是为什么社会上对商人爱钱、歌星影星爱钱没什么意见,不但视为正常,甚至 还很羡慕,唯独对知识分子爱钱就认为是堕落呢?这是知识分子自己惹的祸,怨 不得他人。自古以来知识分子说了许多话,说什么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提 倡安贫乐道,不为五斗米折腰,给人的印象是这群人视金钱为粪土。其实这是误 解。孔老夫子就说过,君子爱财,取之正道。钱还是爱的,只不过赚钱的方法要 合理合法而已。他本人在家里开培训班,也是要收费的——例如干肉之类。陶渊 明不为五斗米折腰,首先他有一定的经济基础,他有田园,可以悠然种种菊花、 赏赏山景,所以没有工资也不要紧。过去提倡‘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现在 呢?千万不要忘记饭碗!饭碗就是生存,别人家的生存质量提高了,知识分子也 应该提高。别人吃肉,凭什么知识分子非得咽糠?难道大学教师的贡献真的及不 上一个供人消费的戏子?”   “可这种招生创收是正道吗?瞧瞧那位董琼的家长就明白了。”   “什么叫‘正道’?天之道才是正道。老子说过:天之道,损有余而奉不足。 西方社会,赚钱越多交税越多,这些税收就用来弥补穷人的不足。我们现在是一 部分人先富起来了,且不说那些变公为私的富人,眼前的一个事实是:赚钱越多 交税越少,或者说,交税越少,所以赚钱越多。棺材学院也好,贵族学校也罢, 就是针对这些有财有势的人开的,目的之一是要他们自愿拿出一小部分财富,来 弥补穷人的不足。这是帮国家收税。”   “大学教师是穷人吗?”   “别看我们目前的收入还可以,那是因为创收赚了钱。要是只拿国家发的干 薪,你说是不是穷人?”   邬茗一时答不上来,只好说:   “瞧刚才那位老人,挺可怜的。”   “他儿子叫董琼,可他这个老子却不‘懂穷’。按理说,穷家的孩子应该走 自考这条路,根本不该进贵族学校,即使进了,日子也不好过。去年进来了一个 穷学生,叫陈适宜,前一阵闹着要住到院外的农家去,说是为了省钱。我不批, 老赵却批了。结果呢?双休日谁也找不到他,听说去市里蹬三轮了。”   “这也没什么不好,”邬茗说,“国外也搞勤工俭学的。”   “但功课能好得了吗?陈适宜本是个聪明的学生,选大学选错了,才会这 样。”   沉默了一会,邬茗终于熬不住,问道:   “老赵到底去哪儿啦?快说说情况吧……作为朋友,我有点不放心。”   “我也是他的朋友,可他把我当朋友了吗?临走之前只给我挂了个电话,说 要找个无人的地方清静一下,学院的事就拜托了。这下可好,他清静了,我却累 得快趴下了,今天早晨还跟老婆吵了一架。”   “冯姐刚去世,他顾不了了……”   “你不用替他辩护,这我明白。但不管有多伤心,做事总得考虑后果吧…… 他变了,变得没有理智了。”   邬茗不知道赵益大闹医院之事,只是问:   “听说他把女儿气跑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你想打听他现在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他不肯告诉我,怕 我去打扰他。要不,你去问问薄若吧,也许她清楚。冯老师住院期间,她帮了不 少忙。”   邬茗瞧钱耳的表情,看来是真的不知道。   下午,邬茗去办例行的公事:找东大外院院长汇报这一年来访学的情况。院 长听了很感兴趣,说:你对英国文化的观察和思考有点独特,什么时候在院里开 个讲座,怎么样?邬茗知道院长的一些话有时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于是答道:以 后再说吧。临走时她提了个要求,希望下学期能让她继续在太平学院兼些课。院 长满口答应,说:很好,很好。老赵和老钱都是你的好朋友,多接触可以起个协 调作用。   邬茗一听,心里冒出了问号,但已经告辞,不便再问。细细想来,上午跟老 钱的一番谈话确实有点怪。倒不是自己出国归来了,对方竟不想打听出国见闻, 这原因她知道:老钱这辈子非但没有出过国,甚至连飞机也没坐过,平时在言谈 中总说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遗憾,说完就叹气。其实要坐飞机并不难,参加个旅 行团就行,可他又舍不得自己花钱。想出国,是老钱耿耿于怀的一件心事。所以 邬茗上午去找钱耳时,暗暗决定:对方不主动问,她就不主动说。结果,对方果 然不问。邬茗觉得有点怪,是因为老赵刚刚不幸丧偶,作为朋友,老钱言谈中却 听不出一点哀思,反倒透露了些许不满。这不合常理。刚才院长让她起“协调” 作用,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俩之间真的生了分?   邬茗疑疑惑惑回到家中,先给堂姐打电话,秘书说邬总不在,去外地参加政 府的土地拍卖会了。接着又给她认识的赵益熟人一一打电话,对方都说不知道老 赵的下落,打到最后她居然有点心慌起来,想到老赵跟冯姐一向夫妻情笃,会不 会……出事?!随后便想:不会!都什么年代了,哪有“殉情”这回事?他不是 对钱耳说,只想找个“无人的地方清静一下”吗?不会!决不会!   但心里总是慌慌的,世上模糊的东西才让人心慌,清晰了反倒不用心慌。于 是她把希望寄托在薄若身上,可薄若要明天才能联系上。为了排解心忧,邬茗开 始打开行李,整理衣物。这次回国,她没给任何人带礼品,只给师傅买了一瓶苏 格兰威士忌,如今礼在,人却不知了去向。睹物思人,又平添了几分心慌。   黄昏时分,薄若突然悠悠地来了。进门就说:   “你想宽慰你师傅,可又找不到他,心焦了,是吧?所以我办完事就来了。”   邬茗有满肚子的问题想问,看看壁钟,说:   “要不,你就留在这儿吃个便饭,也好聊个痛快。不过……鸡蛋你忌不忌?”   “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我不忌讳这些。”薄若笑笑。“依我看,学佛的人 有两种。一种注重外在形式:不留发、不结婚、不吃荤…… 我管这叫形式派。 另一种是修炼内在性灵,不在乎形式,就像电影里济公唱的:‘酒肉穿肠过,佛 祖心中坐’。我管这叫内修派。我个人属于后一派。”   邬茗觉得新鲜:“你……也杀鸡杀鱼?”   “不,但鸡汤鱼汤有时也喝点,只是从不‘贪’。”   “这……是不是有点虚伪?”   “这跟君子远庖厨差不多。如果君子不标榜自己不吃饭,那就算不得虚伪。 规矩都是少数人制定的,不是佛制定的。我只要求自己不杀‘生’,不标榜自己 不吃荤。其实肉身于肉身之间相生相克,人类食肉,蚊子食人。”   邬茗下了两碗鸡蛋面,两人将就着吃了。随后她把碗筷撂在水池里,赶紧泡 了两杯茶,拉着薄若在沙发上面对面坐下。   “这龙井就是你送的,我是借花献佛……快说说你知道的情况,老赵到底去 哪儿啦?老钱说,你也许知道。”   “我确实知道,”薄若说,“但我已经答应他不告诉任何人,你我是好朋友, 你要我说吗?”   “那就……不说吧。但你告诉我,他情况怎么样?”   “现在情况好多了,你可以放心。刚才我还跟他开玩笑说:自从那次 catharsis之后你确实得到了catharsis。”   邬茗当然明白这句玩笑话的意思:第一个catharsis是弗洛伊德的术语,意 思是“宣泄”,第二个则是亚里士多德的术语,意思是“净化”。   “刚才你见过他?他在本地?”   “道友的活动一结束,我就赶去看他,我问:你得意的弟子回来了,见不见? 他想了想说,不必了,反正要做的事做完了,再过几天就回来。”   “做事?他做什么事?”   “说来话长……”   冯实去世之后,遗体停放在殡仪馆。由于死者临终有言:不开追悼会,不搞 遗体告别,所以六中的领导和师生、赵益的朋友和同事络绎不绝地赶到家里来吊 唁:先是对冯实的遗像鞠躬致哀,接着安慰死者家属,说些“节哀顺变”之类的 话,赵益则一遍遍重述妻子亡故的起因与经过,小益和她小舅一次次伤心地哭泣。 薄若发现赵益自始至终没有掉过泪,可这比哭泣更令人揪心,她担心如果让这种 善良的折磨再继续下去,说不定赵益的精神会崩溃。于是跟钱耳私下商量:眼看 最亲近的吊唁者第一日都来过了,不妨自第二日起,一般的吊唁者就由冯实的胞 弟接待,推说赵益身体不适,能不见就不见了吧。赵益此时似乎已丢了魂,只剩 下真空的躯体,听了薄钱两人的主意,没有表态。   沉默就是同意。第二日就照此办理。外边由冯实胞弟应付,他俩就陪赵益父 女在卧室里商量事情。   钱耳问:“你真的不想通知冯老师的父母?她弟弟一回去就会露马脚的,到 时二老非怨你不可。”   听到这话,赵益似乎又还魂了:   “不会,她弟弟心疼父母,知道万一泄漏了会有什么后果。二老都有高血压, 处理不好会出事。”   “那你打算瞒多久?”   “我会按老规矩,每月以冯实的名义给二老寄钱,写一封信。推说冯实不小 心跌跤伤了手,所以由我代笔…… 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实在瞒不住了再说。到 时至少二老已经有了怀疑,打击会轻些。”   薄若单刀直入:“打算什么时候火化?非得等满三日吗?”   赵益不表态。   小益说:“那就第四日上午吧。”   火化那天,赵益只让钱耳和薄若陪着他们三人去。待到小益捧着骨灰走进寄 存室,赵益看到满屋子都是前拥后挤的一排排格子架,制定给冯实的那一小格标 着号码,周围的格子里由一只只盒子填实,还堆了些假花,花瓣上全是灰尘。赵 益突然决定:不寄了!带回家去!这下急得小益大哭起来:爸,我们可以常来啊, 爸!赵益又不表态了。最后,冯实被挤进了那个标着449号的木格里,就像当初 被挤进病房的29床一样。   父亲的镇静让小益感到害怕,一害怕,她自己的丧母之痛倒获得了暂时的缓 解。在随后的几天里,赵益不提过去,不说现在,也不说将来,只是默默地送走 冯实的胞弟,默默地应付日常生活。睡觉进卧室,烧饭进厨房,但半步也不踏进 那间共同的书房。平时就坐在客堂里发呆,跟小益也很少说话。这让小益更害怕 了,她把这情况告诉了薄阿姨。薄若担心出事,就暂时住在邬茗那套空宅里。时 不时去那边看看,陪小益说说话,帮助料理些家务。其实她跟小益聊天,是说给 赵益听的,她问小益:快毕业了,打算找什么样的工作?打算回东湖还是去外地? 有男朋友没有?但这些话题依然引不来赵益的关注。钱耳也天天过来一趟,跟赵 益说些学院的事:说那次大型工作餐如期进行了,邬董事长和孙院长没有参加, 他按赵益那份报告提纲作了发言,可惜大家没多大反应,但吃得都很开心。又说 孙院长临走那天,学院里几乎没有人敢去送行,个个怕站错了队,反倒是诸院长 拉着他去孙院长家送别,诸孙两人谈笑风生,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赵益听了 这些,似乎没多大反应。   可是在一次谈话中,钱耳不经意透露了一个情况,立时引起了赵益的注意。 钱耳说,现行的医疗体制跟教育体制一样,也该改改了。比方说,职称。职称高 的不一定水平就高,职称低的未必水平就低。这次给冯实治病,一个疗程下来白 细胞数字下降了,病人退烧了,也有了胃口,但这只能说明有起色,并不能证明 选用的方案是正确的。在一次病情讨论会上,钱耳的弟弟提出质疑,建议赶快改 换方案。可他还不是主治大夫,人微言轻,那些主任医师、主治大夫们谁会重视 他?再说,治疗方案的确定是集体负责制,所谓集体负责,也就是谁都不用负责。 第一个方案是根据国内统计资料优选的,既然病人“有起色”,那么再坚持一个 疗程说不定能成功呢。如果改用第二方案,万一失败,谁提谁就有责任。所以对 钱医生的建议,高级职称的大夫们全都不表态。就这样,继续按第一方案开始了 第二个疗程,直到大半疗程过去,出现了白细胞大幅度反弹,这才赶紧由集体决 定改换方案,但这时病人的机体已经不堪忍受了。“要是他们没有职称偏见,采 纳我弟弟的建议,”钱耳说,“也许冯老师还能拖点时间。”   赵益听了脸色发白,但当时并没有其他反应。可是那天夜里,小益突然醒来, 听见父亲在卧室里不停地叫骂:“早幼!早幼!全是早幼!白飞是!他们也是!” 小益不明白父亲在骂什么,起身过去敲门:“爸!爸!你在干什么?”里边没声 音,等了一会,也没有动静,便以为老爸做恶梦,说梦话。谁知第二天一早,发 现老爸不在了。这一阵老爸足不出户,按照东湖习俗,丧事在身是不兴去登别家 门的。他会去哪儿呢?等了半小时,不见老爸回来。小益急了,打电话给薄阿姨。 薄若过来问明情况,说:   “你跟我一起去医院,说不定你爸去了那儿。”   待到两人登上五楼血液病区,见病区门前挤了一堆人,里边果然传来赵益的 叫骂声。两人拨开人群冲了进去,小益死死拉住父亲,哭着求他:“爸!回家 吧。”见此情景,围观人群中有的掉下了眼泪。薄若看到钱医生尴尬地站在一边, 其余的医生有的气愤、有的冷漠,便说:“对不起,对不起,请大家宽容吧!设 身处地,设身处地……”这时有两个保安闻讯赶来,见闹事者有家属劝走,也就 算了。   回到家里,小益哭着给老爸泡茶,终于发了一通脾气:“爸!你太自私了! 你就是自私!妈走了,你以为就你伤心?……我比你更伤心啊……我快毕业工作 了,我再也没法回报她了……你跟人家吵架,你痛快了,但钱医生怎么办?你叫 人家怎么做人?……自私!你自私!……”   薄若劝小益:   “不能这样说你爸,这不公平……你爸心里的苦太多了,没地方发泄,其实 他并不真怨那些医生,他心里最大的苦,是你妈走的时候精神上很痛苦,认为自 己的一生没有意义……”   听了这话,赵益腿一软便瘫倒在沙发里,终于颤动双肩,恸哭起来,这哭声 犹如山洪暴发,突然,出人意料,势不可挡。自从冯实住进医院,他始终没掉过 一滴泪,此刻他积聚了近两个月的泪水终于冲破围堤,一泻千里。   小益恐惧地睁大眼睛。薄若安慰她:   “让你爸哭吧。说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当哭时 就哭,当笑时就笑,这才叫正常!老是自我压抑不憋出病来才怪呢。”   赵益哭声渐渐转轻,但依然抽泣不止。最让他伤心的,确实是妻子走得不 “安详”:不但肉体受尽了折磨,连精神也饱受煎熬。就在住院的前一天晚上, 妻子开始后悔自己的人生,在病床上还能说话时,她不止一次跟他说:“要是能 出院,我回乡下去!我教孩子们学会读书写字,再也不做应试教育的工具了。” 到了临终的前一天,她意外恢复了一点力气,勉强能坐直了,向他要来了纸笔, 歪歪斜斜写了三行字:“不开会/不展览/不值!!!”随后挣扎着想说话,他把 耳朵凑到妻子嘴边,勉强听懂了一个“冷”字。于是端了盆温水替她泡脚,还替 她剪了脚趾甲,见她脸上露出了舒服的神情。当时赵益还意识不到,死神犹如冰 冷的盔甲,从脚往上正慢慢地向她罩来。第二天凌晨三点,最终夺走了她的生命。   薄若正是在替亡人更换衣服时,见到了那张字条,“不值”后面打上的三个 惊叹号令她暗暗叹惜。   赵益终于停止了哭泣。小益替父亲洗过脸之后,薄若问他:   “好些啦?”   “好些了。”这老男人居然像孩子似地露出了一丝苦笑。   “还记得冯姐住院那天,我说的那些话吗?”   赵益一脸茫然。   “人是什么?人就是记忆!”薄若说,“记忆不灭,人就活着。你火也发了, 哭也哭了,该做事了。冯姐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你该替她去完成。时时记着她, 她就没有离开我们大家。”   赵益觉得这话贴心。他甚至觉得薄若根本不像佛教徒,而是跟他一样,是个 行动的人。换了别人,也许会劝他“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时间会冲淡一切”, 可她却不,要他记着,时时记着。   “谢谢你的提醒,”沉默了一会,赵益说,“我想做件事:我要把她生前写 的文章整理出来,印成书,给他的朋友和学生们留个记忆,证明她并不是什么都 ‘不值’!”   小益一听,急了:   “爸,这种事过段时间再做吧。”   “小益你放心,爸再也不会歇斯底里了。你薄阿姨说得对。我不想忘记,就 算想也做不到。这段时间我要一个人呆着,不见任何人……小薄,你能帮我找个 地方吗?”   薄若瞧瞧小益,说:   “地方倒可以找一个,可小益怎么办?要不,住我家去?”   小益赌气说:   “我去姥姥家!”   “不行!”赵益说,“你一去就坏事了。”   父女俩又争执了几句。最后,在小益再三保证决不“坏事”之后,赵益只好 勉强同意。   事后薄若对赵益说:   “你有个好女儿,可你还没有学会做父亲,骨子里不相信下一代。”   小益走后,赵益便去了薄若联系的一所佛寺里。   听完薄若的叙述,邬茗的眼里噙满了泪花。薄若笑道:   “在英国生活了一年,怎么不再是‘冷’思想了?”   邬茗抹了抹眼睛,叹了口气:   “冯姐死得太惨了。谭嗣同被砍头时,他坚信他们的理想必定能实现,他为 信仰而死,觉得生死都有意义……可冯姐走时充满了绝望,觉得一生毫无意义, 生死都不值……”   “意义是什么?不过是人制造的观念而已。我觉得冯姐夫妇太执着了,执着 就是‘痴’,由痴而生出烦恼。冯姐执着到最后,悟出执的原来是个‘空’,所 以痛苦。老赵还没悟出,依然执着下去,所以烦恼。”   “依你之见,我们什么都不该做 ?只是说说话,读读书,写写字,无为而 活?”   “你不就是这样的吗?”   “我……”邬茗脸一红,“正在反省自己呢。”   “有人主张无为,我不是。我主张人要有为,但不要太执着,时下流行歌曲 在唱:‘该出手时就出手’,我倒认为‘该放手时就放手’。因为到头来都是一 个‘空’。”   “既然是空,干吗要有为?”   “空不等于无,空是变化,既是有,又是无。一切‘如露亦如电’,缘起, 则有,缘灭,则无,这都是瞬间的事。有缘时我们行动,无缘时我们放手,这样 就少了许多烦恼。”   “我觉得你简直成佛了。”   “可惜不是。我恐怕也成不了佛,虽然佛经里说人人都可以成佛,因为人人 都有佛性。”   “何谓佛性?”   “我个人以为佛性就是人性。”   “何谓人性?”   “戒去‘贪’、‘嗔’、‘痴’即是人性。贪指欲望,嗔属情感,痴是执着。 我呢,三样都戒不掉,只是淡化而已。”   “要是全戒去了,人还是人吗?”   “当然不是,那是佛啊!‘佛’字怎么写?左边是‘人’,右边是‘弗’, 弗——是——人!”薄若说完,浅浅一笑。   如果这时赵益在场,他准会说他俩又在玩语言游戏。但邬茗却有别样的感受, 她觉得薄若并不是本质上的佛教徒,薄若只是在“学”佛,而且在学的过程中也 许生出了疑惑。但学佛肯定对她产生了好的影响,至少心灵趋向了和谐,而心灵 和谐的人必定是有道德的人。   薄若不肯主动说出赵益的下落,邬茗又不便追问,剩下的惟有一个“等”字。 有天清晨,邬茗觉得屋子里闷热憋人,便下楼来到小区的院子里,此时夜色已经 退尽,空气格外凉爽。她在一个破旧的石凳上坐下,静静打量起这个院子来。她 在这里居住了十年,平日里只是匆匆进匆匆出,根本没有仔细留意过自己的生存 之地。这回她仿佛第一次发现,这一幢幢旧式的楼房活脱就像一具具巨大的图书 卡片柜,各家各户的阳台恰似拉出来的抽屉,而抽屉里的内容就是各家生活的索 引卡片。她看到对面那幢楼的两只抽屉里已经早早晾出了尿布,这表明有新的生 命诞生了。放眼扫描各家抽屉,发现许多抽屉的边框上都像列队似的放着盆栽花, 可盆里的花有的开得欢,有的萎蔫着,有的只剩下了杂草,不少盆里栽的是不用 照料的仙人掌,想必盆花的主人们都在用行动反抗人造的自然,然而心情相同, 力度却不一。邬茗还发现有只抽屉里新搭了个小狗窝,听说主人是位退休老人, 也许他是在孤独地走向生命的终点吧。邬茗想,一边是生命的诞生,另一边是生 命孤独的终结,这中间要经过漫长的人为而非自然的生活,莫非这就是生命这本 大书的索引卡片?她突然回头望望自己家的那只抽屉,看到里面堆着的尽是些留 之无用、弃之可惜的杂物。   这时,有个年轻姑娘背着个小背包,正从大门口缓缓走进来。邬茗定睛一看: 竟然是小益!两人久别重逢,面对面站着,一时却说不出话来。邬茗很想把这个 小女孩搂进自己的怀里,但她立时克制住自己:这个昔日的小女孩俨然已经是饱 经风霜的大人了。见她一脸风尘,邬茗说:   “你爸还没回来。先去我家洗洗吧,陪我吃个早饭?”   小益点点头,便跟着邬茗去了。她心底里真不想回到自己那个曾经有过欢乐 的家。   邬茗一边在厨房里忙早饭,一边说:   “小益,这几天你就住我这儿吧,等你爸回来后再回去,怎么样?”   “不了,”小益说,“我中午就回学校去,车票都买了。我回家是想取点东 西。”   “怎么回事?我听说你爸快回来了,为什么不等他?你回学校他知道吗?”   “知道。我打电话告诉他的。现在他已经离开兴福寺了,去南京上海跑出书 的事。”   邬茗这才知道,原来老赵竟隐在兴福寺里!兴福寺就在太平山北坡的山腰里, 寺里的住持法号性空山人,早年还是学物理出身的,有一回薄若带邬茗去过那里, 跟他品茶聊天。那位住持年过花甲,知识渊博,据说是带薪修行,每年必出去云 游一次。邬茗心想,早知老赵就在兴福寺,她定会赶去找他了。   吃过早饭,小益开始诉说这两个月里发生的事情。关于她家遭遇的不幸,邬 茗已是第三次听到了。然而同一件事在不同的叙述者口中,就会有不同的内容与 色彩。吴萋在出租车里的叙述,只涉及事件的轮廓和表象,有些细节甚至在“听 说”过程中被夸大而失真,那是局外人的叙述,具有新闻色彩。薄若不是当事人, 但部分参与了事件的处理,不过由于她自身经历与信仰的影响,她的叙述夹杂着 主观的分析,那是目击者的叙述,呈现冷静色彩。小益则不一样,她是第一次目 睹人的死亡,而且死者就是生她养她的母亲,因此她的叙述充满了情感色彩。话 到伤心处,眼里噙满泪水,却强忍着不让它流出来。邬茗听着听着突然发现,小 益固然为母亲早逝而伤心,但更令她心碎的却是:她深深理解父亲内心隐藏的巨 大痛苦,却无法为他分忧。   “我爸这几年太苦了,”小益抹了抹眼睛,对邬茗说,“想做不少事,做了 不少事,尽管都是些小事,却没有一个结果是圆满的。难道他自己不觉得窝囊吗? 记得你曾经说过,说我爸是浪漫主义者,是唐?吉诃德,其实他不是。唐?吉诃德 没有清醒的头脑,因此始终是乐观的。我爸却是清醒的,他有唐?吉诃德的勇气, 但没有唐?吉诃德的乐观。一次次的失败让他觉得窝囊,可他一直强压在心头。 我知道,他那次去医院闹事,还坚持要直面痛苦,立即躲到兴福寺里去整理我妈 的遗稿,他这是在挑战自己,挑战他几年来积压的窝囊。但,人的性格能改变 吗?”   邬茗觉得眼前这个小女孩确实长大了。她问:   “稿子整理完了?”   “是的,他把稿子整理成了一本书,书名就叫《一个中学教师的作文》。复 印了两份,分别寄给南京和上海的出版社,前几天有了回音,他便去那里面谈了。 但即使这事做成了,也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你认为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也许他内心渴望我国出现一个好的教育制度,但又清醒 地知道自己只是个匹夫,就算有责,也无能为力。他不甘心,所以想办一个理想 的书院,办不成,只好到民办学院去小修小补,就这样一步步往后退。他就像罩 在大网里的一只鸟,看到了外边的天地,却飞不出去。他不停地搧动翅膀,苦恼 着,窝囊着,头脑清醒,行为糊涂……还不如我妈……”   “你妈?”   “那天我爸因为太累,在医院走廊里滑了一跤,”小益眼里又噙满了泪水, “我好不容易才说服他,让我替他值两个夜班。当时我妈还能勉强说话,她断断 续续跟我说:要是老天有眼,让她大难不死,出院后她一定去小学教书,而且只 教一二年级的语文,她说这是她惟一要走的路。她又说,万一她走了,要我一定 转告你,说她拜托你劝劝我爸,别再乌托邦了,调回东大教课吧。教师只要教好 课,就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妈说,你的话对我爸起作用。”   邬茗听了,脸上一热。随后说道:   “你知道你爸苦,干吗不见个面再回学校?”   “我已经打算好了,”小益说,“明年毕业后不马上工作。自从大学扩招之 后,毕业生早就供大于求,像我们这些学中文的本科生,能去中学当教师已经是 很好的出路了。但我不想重复我妈走过来的路。我早早回学校是想抓紧时间复习 功课,准备明年考研。考新闻媒体专业。尽管媒体也能做坏事,但更能做好事, 而且有巨大的影响力,比教师在课堂上讲课,作用大多了。如果第一次考不上, 我就边工作边准备,考第二次、第三次……”   邬茗忍不住插话说:   “你妈走了,剩下你爸一个人,你不如就考东大的研究生吧,别让他太孤 单。”   “我就是这样打算的。”   邬茗又问起她姥姥家的情况。小益说,她舅舅回去后瞒得很紧,两位老人暂 时还不知情。但她在那里白天陪老人说笑,晚上躲在床上偷偷流泪,快忍不住了, 所以决定回学校去。   这次和小益的见面,让邬茗真切地看到:不幸能催人成长。   5.谁解其中味   邬茗寻师未果,只听到了三种叙述,待得亲遇赵益时,离开学已不到一星期 了。   那天晚上九时许,她突然接到吴萋的电话,硬要请她去酒吧喝酒,而且说马 上打的过来接她。邬茗觉得有点怪,吴萋为人一向节俭,再说时间这么晚,难道 有什么喜事?可又不像,对方的声音里非但没有丝毫兴奋,反而流露出些许忧伤。   天气已经转凉。东湖之夜却不同此凉热,有的街道热闹得要命,有的则冷清 得要死。出租车像打摆子似的忽冷忽热穿行,最后驶到了“夜深沉”酒吧。邬茗 下车一瞧,原来就是跟退园毗邻的那家。平日里她和朋友们去退园喝茶,见到这 位邻居总觉得怪怪的,白天窄门紧闭,窗户里的黑丝绒长帘拉得严严实实,似乎 无意接客。可这回是晚上,黑帘依然没有拉开,只是隐隐透射出摇曳的黄光,窄 门照样紧闭,只增挂了一块黄底红字的木牌:“营业中”。   吴萋推开窄门进去,邬茗紧随其后。在最初的一刹那,邬茗只觉得眼前一片 漆黑,定了定神,才依稀分辨出里边的情景:整个酒吧没有电灯,只有吧台上亮 着几座蜡烛。座位是火车车厢式的,每个隔间可容纳四人相对而坐,但邬茗发现, 有客的隔间里几乎都只有两位,有的点蜡烛,有的没点。那蜡烛既不是烧香拜佛 的杆状红蜡烛,也不是办丧事的白蜡烛,却像工艺品那样制作精致,形状不一, 颜色多样。吧台上放着一架旧式留声机,胶木唱片徐徐转动,飘来甜美的歌声: “何日君再来……”邬茗立刻猜到,这家酒吧的期待顾客,应该是漫游在夜深深、 夜沉沉中的情侣。心里不由更疑惑了。   吴萋向吧台要了两份白兰地,让邬茗挑了一座蜡烛,两人找了个隔间相对坐 下,桌上有盒红头火柴,吴萋把蜡烛点亮了。那蜡烛的形状像一本竖起的线装书, 封面呈暗蓝色。   吴萋跟邬茗碰了碰杯,说:   “让我们焚书坑儒吧。”   凭借黯淡的烛光,邬茗发现吴萋今天穿着入时,而且还化了妆,但脸上的粉 底间分明还有泪痕的残迹。   吴萋问:“见着你师傅没有?”   “还没呢。估计太伤心了,躲着不想见人。”   “伤心好,伤心好啊,”吴萋喝了一大口酒,“这说明他们夫妻情深。如今 这世道,真情……真情就像熊猫一样,快绝种了……”   说完又喝了一大口。   邬茗忍不住了,说:   “碰到不顺心的事了吧?能跟我说说吗?”   “没什么。只是心里有些不痛快。你说,我们整天像个丫环似的被使唤来使 唤去,这样的日子有意思吗?我拉你出来,就是想轻松轻松,做一回自己。”   这话显然是饰词,邬茗心里清楚,但对方不说,她决不追问。两人东拉西扯 谈了会吉卜林,待到第二份白兰地喝到一半,吴萋终于熬不住了,叹了口气,说:   “我被他骗了!”   “谁?”   “韩春。你在机场见过他。他是个骗子!”   吴萋也许生平第一次不讲“听说”,而是含泪讲述自己切身的遭遇。其实严 格地说,这也算不上遭遇,“遭遇”应该与众不同,应该有其独特性。但吴萋经 历的这件事如今早已普及化,实在太普通了。   一年前,吴萋在学术研讨会上结识了韩春。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成为了历史, 如今的研讨会大多不再把“研讨”当作中心了。会议主办方和所有的与会者通常 都怀有各自的目的。但不管怎样,会议中途总缺不了旅游,会议结束时短不了举 行宴会,宴会过后呢,就有舞会。正是在这样的一次舞会上,韩春碰到了吴萋。 当时他并不认识她,只见这位陌生女子始终落落寡欢地坐在角落里喝饮料,神情 落寞,带几分忧郁,有位男士请她跳舞,被她客气地拒绝了。韩春产生了好奇心, 便主动过去试着请她跳舞,对方居然同意了,这让韩春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两 人初次见面,免不了边舞边作自我介绍。吴萋一听说对方是出版社的编辑,顿时 话就多了起来,当他们跳完第二轮坐下歇息时,吴萋有意无意吐露了自己的一件 烦心事:她呕心沥血写了一篇论文,投了两家核心刊物都如石沉大海,后来只好 改投一家省级刊物,编辑部倒是有意发表,但要她支付伍佰元“版面费”。虽然 在经济上她并不吃亏,因为东大外院为了鼓励教师搞科研,年终给发表论文的教 师发奖金:发表在“权威核心刊物”的论文——每篇一万元,“核心刊物”—— 每篇五千元,即使发在省级刊物上——每篇也可奖励两千元,但吴萋总觉得心有 不甘,因为刊物的分级就等于论文质量的分级,所以她还在犹豫,一犹豫就烦心。 韩春听了,爽快地说:“你先别答应。我认识几家刊物的主编,你把稿子寄给我 看看,如果合适,我帮你推荐试试。”吴萋喜出望外,论文不用寄,就在她随身 的挎包里,于是当即交给了韩春。四个月后,论文在一家核心刊物上面世了,非 但没要她支付版面费,还发给了她一笔稿费。吴萋对韩春感激不尽,对方投给了 她一个桃子,她当然要回报他一个李子。拿到稿费,她买了一大堆保健品赶到上 海去孝敬恩人。自此之后,两人的交往开始增多。吴萋得知对方离婚不久,尚是 单身,心里不由隐隐生了一种模糊的想法。   谁知没过多久,在一次通话中韩春告诉她一个可怕的消息:发表她论文的那 家刊物收到一封读者来信,指责她这篇论文涉嫌抄袭,论文的思想观点、结构甚 至很多语句都与英国某刊物上的某篇论文相似,而作者在注释与文献索引中却避 而不谈。为此主编跟韩春联系,询问作者的背景。吴萋听了吓出一身冷汗,她没 法辩解,当即向韩春承认这是事实,但论文中多少还有一点她自己的话,她恳求 对方千万要救救她,不能让这事公诸于众,否则她就完了。韩春确实有能耐,他 跟主编商量,最后让责任编辑给那位读者写了一封回信,说经过仔细对照,两篇 论文确实有许多相似之处,但总量不超过三分之二,还不能定性为“抄袭”,鉴 于作者为文不够诚实,编辑部已决定对她进行批评教育。   事情总算摆平,吴萋对韩春的感激比天大,比海深。最后两人就做了那种只 有快感、毫无美感的事。从此两人时不时来往于上海——东湖之间,不过多半还 是韩春到东湖来,他说上海太喧嚣躁动,东湖才安静舒适。每次过来,吴萋总要 带他去“夜深沉”体会一下情侣的氛围。吴萋觉得,自己过去就像一杯黑咖啡, 庄重却有点苦,如今加进了伴侣,虽然没有糖,但味道好多了。她知道韩春离婚 后抱独身主义,既然他坚持不要小孩,这种相处方式也可算最佳选择了。   那次韩春去北京组稿回来,第二天是星期六,吴萋事先没有联系就赶去上海 见他,按时髦话说,“给他一个惊喜!”到了他家门口,按了好几次铃,门才打 开。进门后她发现屋里还有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女人四十上下,打扮的很洋气, 男孩三岁模样,正爬在地板上玩电动玩具。韩春正经地介绍:这是我妻子。又向 妻子介绍:这是我们出版社的译者。吴萋顿时有惊无喜了。她心里立即判定:这 妻子不可能是“前妻”,虽说有些夫妻分手后依然可以做朋友,但韩春说过,因 为妻子想要个孩子,他不要,两人这才分的手,可眼前这个小男孩分明在亲热地 叫他“爸爸”呢!处于这样尴尬的境地,她只好努力克制自己,扮演韩春指派给 她的“译者”角色。一个男人两个女人一起喝了会儿茶,韩春装模作样地询问译 稿的进展情况,吴萋胡乱编造地应付着,时而出现冷场,他妻子便会插进来,说 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见闻,以显示她留洋一年刚刚归来。吴萋撑了半个多小时,起 身告辞,韩春对妻子说:小吴在东湖市工作,我送送她。   送别路上,韩春说:“你都看见了。我撒了谎,对不起。但我对你的感情是 真的,我发誓……”吴萋终于忍不住,泪水突眶而出,哽咽道:“既然是这样, 你又何必撒谎呢……何必呢。”韩春拦了辆出租,预先付了钱,最后对吴萋说: “以后怎么办,全听你的。我等你电话。”   吴萋没有打电话,对方也不主动来电,生活不是电视剧,此后也就没有了故 事。但她总感到自己就像吞了一只死苍蝇似的,时不时会恶心反胃。尽管吴萋深 受西洋文化的浸润,骨子里却还是传统的,她认为女人“失身”是件大事,当初 她那么爱李悟,也没有主动献身。在她眼里,男女关系不同于雌雄关系,男女关 系的前提应该是精神的契合。这回自己瞎了眼,以为终于找到了精神伴侣,但到 头来却发现,她在韩春眼里原来不是“女的”,只是个“雌的”。一想起这事, 她就睡不好觉,所以今晚拉着邬茗出来喝酒诉苦,也许是习惯所致,居然就去了 “夜深沉”。借助于酒力,吴萋把自己如何跟韩春牵手、又如何分手的事告诉了 邬茗,当然略去了其间的一些细节,尤其是涉嫌抄袭的一节,但也算是有头有尾 了。邬茗认真地听着,她知道这种场合的最佳选择是做一个认真的听者,因为对 方只求向人倾诉,并不要求得到什么评论,再说也无可评论,这是周瑜打黄盖的 事,你站在哪边都不公平。更何况吴萋自己已有了评论,她说韩春看重的不是女 性,仅仅只是雌性。这一点邬茗在机场与他初次见面时就有感觉,不过她作不出 吴萋这样的分析而已。   那晚吴萋喝了个半醉,邬茗打的送她回家,待到返回自己的小区,时间已近 十一点半了。突然她意外地望见:赵益家的窗户里亮着灯光!顿时一阵兴奋,心 想如果不是小益去而复返,那一定是老赵回来了!那灯光是客堂里的,可见对方 还没睡,她顾不得时间太晚,还是急急跑去按门铃。听见问话的声音果真是老赵, 她更兴奋了。   客堂里的吸顶日光灯亮得刺眼,赵益正在那里整理衣物。饭桌上放着一只打 开的旅行箱,地板上有只装了一半东西的旅行包,长沙发上胡乱堆着秋季的衣服 和几叠书。邬茗发现老赵明显瘦了一圈,但眉宇间却看不出传说中的愁苦和烦躁, 似乎平静如昔。这让她积压了多日的劝慰话,连一句也说不出口。他瞧着沙发上 的那堆衣物,问:   “你这是刚回来……还是又想出门?”   “明天我回学院去,”赵益说,“以后就住那儿,这事我跟诸院长说了。”   他想给邬茗泡茶,邬茗忙说:   “不用了,太晚了,我待一会儿就走。一年不见了,我只是想看看你……们。 小益我已经见着了。她回校后,跟你联系过没有?”   “通过一次电话,”赵益见邬茗挎着挎包,问:“怎么,你也刚从外边回 来?……脸红红的,喝酒啦?”   “跟吴萋在一起,”邬茗说完,立即发现自己答非所问。接着问道:“明天 你什么时候去学院?”   “上午吧,得看能不能联系到车子。”   “那就这样:今天太晚,我回去了。明天上午我陪你一起去学院。”   赵益没有反对,说乘车时他很想听听英国见闻。   第二天上午九点,邬茗去了赵益家,见昨晚那只旅行箱和旅行包已经收拾妥 贴,并排放在客堂的地板中央,室内的门窗都关严了,还拉上了窗帘,心想老赵 是铁了心,不愿回来了。   “旅行箱里还能搁点东西吗?”她问。   “什么东西?”   邬茗从挎包里取出那瓶从英国带来的苏格兰威士忌,说:   “不好意思,我在英国吃喝玩乐了一年,把钱都花光了。买不起别的孝敬你, 只能礼轻情谊重了。”   赵益没有客套,说:“谢谢。你还挺会投其所好呢。”   打开箱子,放好酒。赵益的手机响了,这手机还是在冯实住院期间,薄若力 劝他买的。东大车队的唐司机通知他:车子已停在楼下。   邬茗抢着去拎沉重的旅行箱,说:   “你是我恩师,可这么多年来我从未替你拎过包,这回让我补个过。”   赵益笑了笑:“说是朋友帮忙,可以。说什么恩师,免谈。人过三十岁就不 该有师生之分了,因为学有专攻,各有所长各有所短。说穿了每个人都不过是井 底之蛙,都只能见到自己头上的一方天。所以人人都是对方的老师,人人又是对 方的学生。哪来什么‘恩’?”   邬茗发现他又恢复了过去的话语风格,可见心境已有好转,于是她的忧虑也 就减轻了几分。   车子一发动,赵益便说:“给我讲讲吧,在英国生活了一年,有些什么感 受?”   邬茗开始重述这几日给不少人讲过的感受。但由于多次重复,她讲“感受” 时已经没了感受。讲到一半,她终于按捺不住,转而去触及两人至今都回避的话 题。   “我知道,你替冯姐整理了一本书,跟出版社谈得怎样?”   赵益沉默了好一会,这才说:   “我跟南京一家教育出版社签了合同。社里对这本书的出版有两种相反的意 见,一种意见认为,推出去肯定有市场,只要宣传好,销路必定好。另一种认为, 现在市场上走俏的是学生自己写的优秀作文,出这本书肯定要赔钱。双方相持不 下,最后定了个折衷方案:冒险试一下。第一次印刷三千册,由我包销一千册, 不用买书号,但也不支付首印稿酬。出书后他们作一些宣传,如果市场有需要, 第二次重印时给作者付百分之五的版税。”   “能出就好!”邬茗说。   “是啊。我原来就有个打算,大不了买个书号自费出版。如今这样做当然更 好。但让我心里不舒服的是,出版社把这件事只看成了商品买卖,根本不考虑这 本书有没有价值。”   “你就别想得太多了。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结果好就是好。”   车子驶到行春桥,赵益对司机说:   “小唐,麻烦你还是走土路吧,我有事要办。”   黑色小车拐弯驶上了坑坑洼洼的土路。快近学院时,赵益请司机停一下,开 门下了车。邬茗跟着下车。她看见土路右侧有个巨大的石牌坊,坊额上刻有四个 黑色大字:“弥陀山庄”,右边石柱上刻着:“水环山抱黄泉佳境”,左边则是: “功德无量福延子孙”。一条灰色的水泥路像带子一般,从牌坊弯弯曲曲沿着山 坡爬到半山腰,在万绿丛中有一片石林似的东西正迎着太阳闪烁白光。邬茗知道 这是个墓区,以前她乘车时途经过几次,但从未下车去实地看过。   赵益问:“这公墓是国营的?”   邬茗说:“我也不清楚。”   他朝那群墓碑遥望了片刻,低声叹道:“从底下望去,倒像是一片缩微的居 民楼房,真的,有一回我从高楼上朝下看那些居民小区,那情景一模一样。”   他想去近处那间白色小屋咨询,邬茗拉住他说:“你不是说老钱正在等我们 吗?……我知道冯姐需要安葬,但这事最好到明年清明再办。。”   赵益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去问问。”   邬茗只好陪他去了那间白色小屋。小屋里只有一张办公桌,桌后闲坐着一位 农民模样的中年人,见有客进来,立即起身笑脸相迎:“请问,二位是想为亲人 置办墓地吗?”   赵益问:“你们公墓是国营的还是私营的?”   那办事员答道:“现在早已没有国营公墓了,除非是烈士陵墓。我们弥陀山 庄是国家批准的,风水好,景致十分优美,来这儿买墓地的人多了去了……”   “在这儿做一个墓要多少钱?”赵益又问。   “单穴还是双穴?”   “……双穴的吧。”   “普通型的还是豪华型的?”   “什么叫……豪华型的?”   “豪华型相当于别墅,占地面积大,建筑漂亮……这样吧,我带你们上山去 看看,那儿有个香港富翁给父母建了个墓,花了一百万,上山的路也是他捐 的……”   邬茗忙说:“今天我们就不去了,汽车还在等着。你报个大概的价吧。”   那人打量了他们一下,说:“普通型的双穴,面积五平米,花岗石墓碑,碑 上加两幅照片,水泥栏,两个狮子柱头…… 一般只要三四万就行了。”   邬茗见赵益没有回答,似乎在想什么别的事,便说:“行。我们下次再来实 地看吧,今天来不及了。谢谢。”说完拉着赵益回到车上。   车刚启动,赵益又隔着车窗望了望那片居民小区,苦笑一下,叹道:   “我原以为等级制约社会是现世的事呢。”   钱耳跟另一位教师已在学院门口恭候多时了。赵益和邬茗一下车,钱耳就紧 紧握着赵益的手说:“你总算来了!我有好消息,准保你高兴……后备箱里有没 有东西?先取出来再说。”   他帮司机打开车后的盖子,取出那只重甸甸的旅行箱,对司机说:“本来想 留你吃了午饭再回去,但这位老师有急事(他指指那位一起候车的老师),实在 抱歉,你就捎他回东大吧。”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两盒“红塔山”塞给司机。   车子一走,钱耳抢着拖那只带轮子的旅行箱,好奇地问:   “箱子这么重,里边不会装的是金条吧?”   赵益笑道:“装的都是他人的话语。按一字值千金计算,差不多也可等于是 金砖了。”   邬茗发现刚才公墓前的短暂停留并没有坏了他的心情。这令她宽慰。   三人熟门熟路来到了办公小楼,钱耳说:   “先去老赵新居安顿行李,再下楼煮茶论道。”   赵益的新居在二楼,就在平时他们午睡的客房隔壁。钱耳打开房门,赵益看 到里面已经搬走了一张床,新添了一个书架和一个立式饮水机。钱耳解释道:   “接到诸院长电话后,我替你挑了这一间,最东头的那间采光差些。刚才我 叫保安打扫了一下,缺什么以后再补吧。”   赵益动情地拍拍他的肩膀:“谢了!”   邬茗暗暗纳闷,上次她跟老钱见面时他还抱怨老赵不把他当朋友,今天怎么 热情周到啦?   她不知道昨天老赵“负荆请罪”之事。   其实昨天中午赵益就回到了东湖市,处理完一些必要的事情之后,他就打电 话给钱耳,说当天晚上六点半,他在云鹤楼请钱氏两兄弟吃饭,有心里话想说。 云鹤楼是东湖市顶级的老字号菜馆,赵益千叮万嘱一定要把钱医生请到,钱耳心 里也就料着了七八分。   果然,三人在包间里坐定,赵益就请走了女服务生,自己动手给大家斟满了 酒,然后举杯站起,郑重地对钱氏兄弟说:   “我赵益年过半百,却做了件生平最不理智的事。上次去医院闹事,给两位, 尤其是钱医生,造成了很大伤害。我在这里真诚地向两位道歉,我不奢望你们原 谅,只希望你们能够理解我当时的状况……”   话没说完,钱医生立即举杯站了起来,钱耳也跟着站起。钱医生说:   “大家是朋友,不说见外的话。有关冯姐治疗的情况,我说的是真话,老赵 你在医院里公开我说的真话,这没有什么不对。他们接不接受,是他们的事。说 起来我还得感谢你,你一闹反而给了我动力。我对一院的官本位早就不满了,熬 着没个头,硬顶没出路。前不久三院为了充实新建的血液病区,曾动员我跳槽过 去,起初我还犹豫着,这次冯姐的病例等于推了我一把,让我下定了决心。我已 接受了他们的聘请,给一院递交了请调报告。所以老赵你不用道歉,没什么歉要 道。”   钱耳说:   “我弟弟都这么说了,老赵,你还耿耿于怀什么?”   “可我心里总是过不去,”赵益继续道,“本是朋友之间说的话,我却不计 后果张扬出去,于理于情都不该。另外,我在学院特别繁忙的时候拍拍屁股一走 了之,把所有重担全都撂在你老钱身上,这也不该。我这是对朋友不忠不义。”   钱耳笑道:   “原来你这家伙也知道撂担子不该啊!……好啦好啦!大家说开了,也就了 了。碰杯碰杯!”   这次聚会,赵益才算真正认识了钱医生。钱医生大名叫钱鹏,现年四十二岁, 在家排行第四,他之前有过两个姐姐,不幸都因病早逝,所以考大学时他立志学 医。大学毕业后他就来到市一院当医生。他把自己的职业看作为事业,十几年来 认认真真工作,踏踏实实钻研,但他钻研的是临床医术,而不是出书写论文的 “学术”。因此几次职称评定都没他的份。起初他并不在乎,他追求的是治病救 人,升个主治医生无非涨点工资,有,当然好,没有,也没什么大不了。但后来 他才发现,高级职称渐渐演化成了一种权力,一种可以“变现”的话语权力。钱 鹏升不上主治医生,人一微,言就轻,开始感到事事受支配,处处受压迫。可他 依然故我,不改其志。他的妻子却不愿跟他同“志”,妻子在一家外贸公司当白 领,整日价耳濡目染,免不了金钱挂帅,起初对这位事业挂帅的丈夫耐心规劝: “什么叫事业?事业就是要在你干的行当里变得有名有利,钱赚得多了才叫事业 有成。你呢?只管治病救人,对职称却不肯上进,职称是个名,其实就是利,你 这样下去,那天才有出头之日?”但钱鹏对事业的 看法不同,他认为事业不该 是自我利益的活动,它追求的应该是在行业中取得真正的成就和进步,对他们医 生来讲,就是不断提高自己的医疗水平、救治更多的病人、战胜疑难杂症。这才 是医生的成就和进步。他认为在专家门诊一览表上挂牌的医生,并不能代表这位 医生的成就,只有真正治好病才是成就。夫妻意见不合,渐渐生分,钱鹏三十六 岁那年,两人和平分手,好在财产不多、尚无子女,倒也节约了不少纠纷。   这次冯实住院,钱鹏目睹了这对老夫妻表现出的超常坚强和对生的渴望,心 里既敬重又感动。他记起四年前冯实还关心过他的个人生活,想撮合他和邬茗重 组家庭,虽然这事未成,但至今心存感激。据说医生和法官一样,无论诊断还是 判案都要做到毫无感情。可这回钱鹏却动了感情,他在那次冯实病情讨论会上, 面对权威们直抒己见。他根据自己多年来的临床经验,提出必须立即改换方案, “否则就要延误战机了!”他说话激动、措辞激烈,可主任医师和主治医生们既 不反驳,也不争论,竟然像没听见似的,谈笑间作出了他们的决定。钱鹏窝了一 肚子火,到头来也只好自燃自灭,从此心里多了几分“要走”的 想法。后来经 赵益这么一闹,他看出自己是非走不可了,这才正式接受了三院的聘请,向一院 递交了请调报告。   世事也真怪。钱鹏人在一院时,头头脑脑们却无视他的存在,看不出此人有 多大价值,待到他一提出请调,头脑们开始有了头脑,觉得调走此人是个损失, 于是派病区的一位主任医师做挽留工作,并作了一个可真可假的许诺:“不就是 一个副高职称么?你工作十几年了,还没上主治医生,这确实说不过去。上边的 意思是,希望你能留下,想法再发一两篇论文,到时肯定让你上。”钱鹏说: “我调三院倒不是因为职称。只想换个环境而已。”主任医师心里根本不信:不 是为了职称?假话!如果三院不给你个主治医生的职称,你调去干吗?于是说道: “我们一院的档次比三院高,这点你很清楚。同样的职称,外边的评价可不一样 啊!”钱鹏说:“三院并没有许诺我升职称。”主任医师还是不信。其实他这是 以大人之心度小人之腹:三院确实提出过,只要钱鹏一调入,立即升他为主治医 生,但钱鹏却说此事不必急在一时,他不想没做事先给名,这会引起新同事的不 满。他只求三院给他拓展临床实践的天地,让他多多参与重要病例的治疗,不要 因他职称低而把他边缘化。至于何时升副高,看他以后的业绩。钱鹏的回答让三 院领导感到意外,但也因此十分看好他的人品。新建的血液病区本就人才紧缺, 低职称干高职称的工作势在必然,所以钱鹏的要求不难满足。一院这边见钱鹏去 意坚决,只好放人,但提出最后条件:由于工作需要,钱鹏还得在一院干一阵, 今年年底之前正式办调动手续。   “单身有单身的好处,”钱鹏在饭桌上对赵益说,“那就是自由!如果我没 离婚,我那位前妻肯定会折腾个没完。”随即他尖起嗓子表演说:“你这叫人往 低处走!懂不懂?你又犯糊涂了,是不是?”   他这一学样,弄得赵益和钱耳都笑个不停。   当初冯实给邬茗说媒时,赵益对抽象的“钱医生”并不看好,今天他却暗暗 在想:也许这两个人倒是合适的一对呢。   邬茗终于又能跟老赵老钱一起在院长室里品茶论道了。茶,是普通的炒青, 水,是饮水机里流出的人工水,杯子呢,则是一次性塑料杯。这样的茶水谈不上 “品”,只能说“喝”,然而这次论道的内容让邬茗听得目瞪口呆,品了又品。   先是钱耳宣布了一条好消息:诸院长通过努力,终于让严校长作出决定:自 本学年开始,以后每年从招生“赞助费”中拨出一百万元给太平学院,作为开展 计划外的教学活动经费。   赵益听了一怔:三年前,正是这位诸院长从中作梗,才让他的“优惠服务” 还未出世就胎死腹中。如今诸院长使了什么高招,既能让自己的前话作废,又能 让严校长慷慨解囊?   三年前的这一过节邬茗知晓,此时她“品”道:   “当初诸院长是为了火烧赤壁?这回是新官上任第一把火?”   钱耳道:   “过去那样做是对的,现在这样做也是对的,因为情况是在不断变化。”   接着,钱耳说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今天我在这里说的情况,大家都不再向外扩散。”钱耳又转脸向邬茗预告: “透露这个秘密对你堂姐不利,你要有心理准备,不过反过来也说明,这个女人 不寻常。”   太平学院的性质简称“民办”,其实它的组建一半是真一半是假。作为投资 方的邬珊,实际的出资仅仅是她废弃多年的两幢小楼和当初政府批给她的一点地。 学院发展到如此的规模,主要靠的是银行贷款,可贷款人却不是邬珊和她的公司, 而是当初还没成形的太平学院。太平学院不是法人,按例贷不了款,邬珊却瞒过 了这一节,贷到了。贷款的抵押是太平学院将出现的建筑群,这如同购房者以所 购住房作抵押向银行贷款一样。而贷款的担保人就是东大,这个担保人实力雄厚, 可以让银行放一万个心。所以太平学院的实际投资方主要是银行。银行不是傻瓜, 未必看不出其中有诈,但只要贷出的款不会变成坏账,也就装作不知,只收实惠 了。   邬茗又品道:“我堂姐干吗不以自己公司的名义,或再拉几个其他公司贷款 呢?”   钱耳问:“你知道商人追求什么吗?追求把利润做得最大,把风险降到最 小。”   “空手套白狼!”赵益忍不住插了一句。   “可惜又不是,”钱耳说,“邬总的高明之处就在这里。她毕竟出了资,而 且是学院惟一的实物投资者。”   “那么,贷款时谁来签字呢?”邬茗问,“我堂姐?”   “不是。是那位不是法人代表的学院代表人:孙思!”   “严校长在签担保书时,难道什么也没发现?”   “严校长那么精明,他会不知内情?至于你堂姐用什么方法摆平严校长、孙 院长甚至银行头头,难道还需要猜吗?”   “应该告他们!”   “告什么?你有证据吗?再说这又损害了谁的利益啦?太平学院不但已经建 成,而且还有点小名气了,这是件好事。”   “这些情况你怎么知道的?”赵益突然问道。   “是诸院长告诉我的。你知道,诸院长跟那位兼任董事的党委委员关系一直 很好,别看程董事平时一贯低调,人可精着呢。最近他发现,这三年多来邬总— —邬董事长只给银行缴纳贷款利息,贷款本金却连一分钱也没还。也就是说,学 院的大部分利润都给她个人吞掉了。严校长得知此事后肺都气炸了。他觉得自己 又上了当。想当初双方口头协商时,东大提出最初五年,学院利润按七三分成, 即投资方得七,东大得三,邬总没有异议。可待到正式签订合同时,邬总却坚持 投资方得七点四,东大得二点六,理由是:最初四年,学院招生人数都不足额, 她既要向银行还本金又要付利息,这让她无法操作。双方谈判僵持了两天,最后 严校长不得不让步。谁知后来事情竟变成了这样,你们说,严校长能不生气吗?”   “不归还本金,银行方面不会追究吗?”邬茗问。   “银行为什么放贷?就为了吃利息!既然这笔巨额贷款按时按数交付利息, 这于银行有利无害。至于归不归还本金,他们并不在乎。要是真归还了本金,他 们还得另外再找贷款人呢,这多麻烦!再说还有太平学院资产作抵押,有东大作 担保,他们怕什么?”   “可这样的分配,对东大太不公平了!”邬茗说。   “是啊。可贷款的签字人孙思走了,严校长只好派程董事和诸院长去找邬总 协商,先是提出贷款本金必须按时分期归还,否则这笔巨额债务就会转移到太平 学院和东大身上,这违背合同。你们猜,邬总如何回答?她居然说:这笔贷款根 本不必偿还,因为根据合同,学院运行十五年之后,所有硬件都归东大所有,也 就是说,学院的财产最终是国家财产。既然如此,凭什么要学院节衣缩食替国家 偿还债务?两位代言人回去向严校长一汇报,严校长先是傻了,随后又乐了。他 觉得邬总的理由无法反驳,联想到东大那些扩建项目的 贷款,实质上也是用向 国家贷来的钱替国家造房子,凭什么要东大来还债呢?于是他派两人再去找邬总 协商,提出要修改合同:自今年开始,按五五分成。可邬总硬是不同意,坚持按 合同办。合同上写明:自第六年开始才按五五分成。也就是说,还得拖迟两年。 严校长没法,只好再次妥协了。”   “小邬,你听听,你堂姐真是个厉害人物!”赵益终于发议论了。“严校长 为什么只好妥协?因为他拿不出理由!合同上写明投资方是你堂姐和她的公司, 以太平学院名义贷款是违规操作,严校长当初就心知肚明,所以他不敢拿到法庭 上去打官司。这叫什么?这就叫‘拿了人家的手软’啊。我今天才明白,为什么 孙院长要调走,或要他调走!”   “老赵真是一针见血!”钱耳说。“不过这么一波折,倒让诸院长猜到了内 情。他一‘逼宫’,就逼出这一百万来了。”   赵益沉吟了片刻,终于向钱耳提了个问题:   “老钱你跟诸院长接触多,能说说你对他的看法吗?”   “其实我跟他接触也不多。这次你逃走了,我只好陪他一块儿去招生,这才 多了些交往……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人对自己有很多要求,所以把日子过得很 复杂,总像欠着什么债似的,苦恼多。比方说你老赵,就属于这种人;另一种呢, 对自己没有多少要求,只想把日子过得跟‘大家’一样,所以苦恼少,我就是这 种人……”   “那我呢?我属于哪一种?”邬茗忍不住问。   “你?你是位看客……至少目前还是看客。你站在两条道的分岔口,这边看 看,那边瞧瞧,最后去哪儿,还没下决心。你还在思考,不停地思考……”   “思考到老!”邬茗叹了口气,有点苦涩。   “诸院长呢?你认为他是什么类型?”赵益问。   “我已经说了,我跟他交往并不深,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当初孙思给你灌 输的那种印象多半是不真实的。我觉得诸院长很难归类,他对自己的要求不像你 那么多,可他也不像我那么少,他骨子里也许是个守旧的人,但绝不是不想改革。 不过有个前提:不冒风险。这次他甘愿出尔反尔给学院弄来一百万,作为开展计 划外教学活动的经费,这表明他支持改革。同时我又要带给你一个坏消息:诸院 长坚持学院使用的所有教材必须与东大统一,不能别出心裁。东大改,我们改, 东大不改我们也不能改。理由是:既然学院的毕业生拿的是东大文凭,那就不应 该放低要求,而且相同的教材也便于教师备课上课……”   “可我们搞教材改革并不是放低要求……”   不等赵益说完,钱耳便打断说:   “我知道,可诸院长未必知道。即使他知道了,我想他还会坚持己见。因为 万一教材改革失败,学院要承担责任。如果使用 东大教材效果不好,那是东大 的事,除非东大提出要我们改才改。我想过几天诸院长会直接找你谈这件事的, 顺便说说,我发现他这个人挺固执,不像孙思那么好说话。你最好不要跟他顶 牛。”   “我不会再顶牛了 。”赵益说,“前一阵我在兴福寺里想了很多,今后我 会照样提各种建议,但只要有一票反对,我就放弃。”   “是啊,作为教师,只要教好课就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邬茗不由说出了 冯实临终转托她说的话。   6.山不转路转   赵益在兴福寺里整理亡妻遗稿的那些日子,确实想了很多。   兴福寺始建于宋代,虽属古寺却非名刹,因为没有文人为它编造故事。香火 既少,寺庙破旧。但周围环境优美,风景这边独好。寺里有座藏经楼,几经历史 折腾,经书全失,如今成了空楼。住持性空山人不图发展只求生存,好说歹说才 向上边申请到了些许银子,腾出楼上的几间房间,稍作修缮,对外开放,供俗家 人来此借住,还从村里请了两位农妇当钟点工,专为房客料理膳食。允许俗家人 在这里吃荤喝酒,但严禁喧哗。由于价格低廉,倒也引来了一些房客,有的住上 一两天,只为体味山林野趣,有的一住就是一月半月的,后者多半是那些幻想用 写作来改变自己命运的人。这些人的家居环境通常酷似鲁迅小说《幸福的家庭》 里的主人公,他们为了不让自己被油盐酱醋浸没,宁肯掏钱来这儿创造想象的世 界。   赵益进来后的最初半个月,除了下楼吃饭,其余时间都关在房间里研读亡妻 留下的文字,一字一句地读,反来复去地读,那些余温尚存的思想、亲切无比的 笔迹,让他一次次回忆起当初夫妻俩在共同书房里谈话的情景。不由不令他心痛 欲碎,泪流不止,但他没有退缩:他觉得长痛不如短痛,要痛,就痛个彻底。随 后他开始挑选、分类、编排,对一些文句作了修正,这才采用土办法恭恭正正腾 抄到方格稿纸上。最后写了篇后记:简述亡妻的一生以及写作这些文章的背景。 待到一切完工,他去镇上复印了两份,附上自己急盼回音的信及手机号码,用特 快专递分别投寄南京和上海的出版社。按理说,这时他可以回家了,但他不想回, 也不敢回。决定留在寺里认真思考自己的昨天和明天。   从邮局出来,赵益感到了几分难得的轻松,在镇街上悠闲地转了一圈,便搭 乘“摩的”回到寺里。楼上的客房总共六间,赵益住进来时另外还有三位房客: 一名青年男子和一对中年夫妇。那对夫妇住了两天就走了,此后再无人入住,所 以这段时间里楼上只剩下他和另一位房客。那男子三十上下,五短身材,戴一付 眼镜,眉宇间透着一股灵气。两人天天在楼下膳房里照面,各占一张桌子,有时 喝点闷酒,却相互不打招呼。要是在古代,其中一人多半会主动过去“拼桌”, 喝酒神聊,如果谈得投机,说不定当场义结金兰。可如今是“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的时代,惟恐他人是地狱,所以人人蜷缩在自己的“天堂”里。不过赵益还是发 现,这名男子跟自己一样,也是整日价关在房里写东西,于是猜想他就是那种想 当作家还未成为作家的在野文人。   这天赵益打他房前经过,却意外发现房门敞开着,那男子正在里头一边收拾 行李,一边低声哼唱《不想让你哭》。听见门外脚步声,他转过头来,居然第一 次打了个招呼:   “你好!”   “你好!……”赵益在门口止住步,回应道。“怎么,写完啦?打算回家?”   那男子迎到门口:   “对。你还没有写完?写的是大部头吧?”   “不,我不搞写作。我替我妻子整理稿子。”赵益自己都不知为什么,又添 了一句:“她上个月刚刚故世。”   “啊,对不起……”对方顿时神情严肃。“你妻子是作家?”   “不是。她是中学语文老师。”   “语文老师?几中的?”   “六中。”   “这么说,是冯实,冯老师?!……”   赵益发现自己的手已被对方紧紧握住。   “是的,你认识她?”   “我是冯老师的同事啊!我姓刘,跟冯老师是一个年级组的,也教语文……” 刘老师显然又意外又激动。“你就是东大的赵教授吧?快,快进来坐!进来坐!”   他把站在门口的赵益拉进房里,忙着让坐,忙着打开已经收拾好的背包,取 出茶叶罐,给赵益沏茶。   “真没想到!真没想到!这世界确实很小!”他喃喃说。   赵益在记忆库里迅速搜索“刘老师”,很快便搜到了:   “听我妻子说,你好像已经辞职了?来这儿是复习功课?准备考研?”   “不,辞职报告我是打了,结果没有辞成:学校不放人。”   其实六中校方本来是想放他走的,冯实一出事,他们才改变了主意。两名骨 干教师同时一死一走,初中部的语文课就安排不过来了。于是校长亲自登门找他 商量,诉说学校的难处,希望他顾全大局留下。想那刘老师当初一时冲动,提交 了辞职报告,但过后也产生了动摇:先是妻子跟他闹了好几回,骂他做事不留后 路;后来他又了解到法学院硕士生的录取分数线特高,担心自己即使使出浑身解 数也未必能考上。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好硬着头皮天天躲在家里啃天书。这回 校长登门劝说,妻子又亲临现场,他也就顺水推舟,半推半就答应了。不过开了 个条件:坚决不带毕业班。校长满口应允,如释重负地走了。   可刘老师决不甘心让自己的大好时光浪费在应试教育上,所以暗暗选定了另 一条路: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时间搞文学创作。还在师范学院读书时,他就写过小 说,而且在报刊上发表了三篇,当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想,以前作家 出书,稿酬按字数计量一次付清,作家发不了财。如今按版税付酬了,如果能写 出畅销书,财源便会滚滚而来。而且一旦有了名气,还可申请当“专业作家”, 照样拿工资,照样升职称,到那时跳槽是顺理成章的事。   “你在写小说?”赵益问。“什么题材?”   “这次我写的是少儿题材。我作过调查,觉得少儿文学这一块的创作水平目 前不高,容易突破,可少儿却是个庞大的读者群体,拥有巨大的潜在购买力!我 在中学里待了这么些年,熟悉他们的心理和爱好。”   “是啊,你该写写这些孩子们的苦恼。”   “我才不写这些呢!写现实的东西谁要看?我写的是魔幻小说。你看过《哈 里?波特》吗?不但轰动英国,还轰动全球!作者罗琳成了大款加大腕。可她早 先只是个家庭妇女啊!既然家庭妇女都能成功,那我只要努力,也会有希望!”   刘老师大概意识到自己出言有些狂,便转而问道:   “你给冯老师整理的是什么书?”   赵益如实说了,甚至连妻子发病那天情绪低落跟对方有关的事也说了。这是 妻子去世后他第一次诉衷肠,对象居然是个“外人”!也许是因为他独处太久憋 不住了,才产生了祥林嫂式的冲动。   刘老师见赵益说话坦诚,自己也就没了顾忌。他说:   “冯老师我一直十分尊敬,不过……恕我直言,她实在有点傻,一门语文课 瓣作两门课来上,犯得着吗?就算班上的学生个个考进了重点高中,他们面临的 还是应试教育!对付应试教育的最好办法——那就是应付!不能不认真,但也不 能太认真。认真过了头,伤害的是自己。不值啊!所以我虽然尊敬冯老师,但从 今以后决不走冯老师的路……”   刘老师回家了,背着那只装满希望的背包,信心十足地走了。整座楼里只剩 下了赵益这位孤客。   那晚他破例多喝了点酒,独上高楼时步履有些踉跄,可他觉得,思维反倒格 外活跃。   我也该回家了,他想,但我家在哪儿?哪儿是我的家?回家干什么?一如既 往?一反往常?   踩着咯吱作响的旧地板,回到客房。他想起了初识的刘老师:他放弃了!改 弦易辙了!为什么放弃?因为不值。没有意义。   推开朝北的两扇木窗,倚窗远望。暝色渐渐入楼。他发现,自己的感觉似乎 也变得格外敏锐。他能听见山中古寺的静,他能看出漠漠平林上空,那一钩淡月 的愁。   妻子带着后悔去了,觉得半生辛苦无意义,不值。认为努力的目标错了。   值,还是不值?有意义,还是无意义?这价值、这意义对谁而言?他在心里 不停地追问。   真的不值吗?岁月真的蹉跎了?   记得小邬说过,快乐是一种感觉,感觉不存在虚假,所有的感觉都是真实的。 那么妻子在反思之前度过的漫长岁月,应该是快乐的。   为什么要反思呢?难道是为了鞭尸?用昨非来证明今是?但“现在”很快会 变成“过去”,今是也会变成昨非。那么为什么要反思呢?反思不是为了否定过 去,而是为了将来,仅仅是为了将来。   妻子没有做到,周禄教授也没有做到,也许……那位刘老师能做到。   不能不认真,但也不能太认真?   我认真吗?是不是太认真了?赵益开始回想这四年来做的那些点点滴滴的小 事。   为自己利益而奋斗的人,即使遭遇挫折,也仍会坚持不懈,勇往直前。为他 人利益而奋斗的人则不一样,在屡遭挫折之后,往往容易放弃,尤其是当他发现: 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人非但不理解,而且也不稀罕。   这天晚上,赵益睡得特别安稳。   第二天清晨一觉醒来,赵益便听见外边传来悦耳的鸟鸣声。昨夜忘了关窗, 窗框里嵌着一方淡蓝的天。他在这古寺里居住了半月有余,却一次也没有关注过 所处的环境,今日难得心情轻松,于是下楼在膳房里吃了碗素面,反背双手,悠 然跨出这座徒具空名的藏经楼。   向西漫步,行几十米,便是大雄宝殿。黄墙黑瓦,一派庄重,只可惜好几处 墙泥已经剥落,露出里面厚厚的青砖,屋顶上的瓦楞草也无人清除。殿前有片平 台,中央按着一个铁锈斑斑的大香炉,原本是供善男信女们烧香烛的,无奈平日 里香客稀少,也就形同虚设。平台两侧各植有一棵参天古柏,苍苍翠翠倒有几分 肃穆。赵益记起打从进寺以来,他从未听到过这里有晨钟暮鼓,此刻也不见有僧 人挥动大扫帚清扫落叶。除了啼鸟,万籁俱寂,真是一片寂寂净土!   绕过大殿,沿着草木夹道的小径缓缓南行,只觉得空气从未有过的新鲜,沁 沏肺腑。行不多久,见一碧潭,潭边有块圆石上刻着五个字:“潭影空人心”。 潭水清冽,深不见底。这时有位僧人挑着两只木桶过来打水。   赵益跟他打个招呼,问道:   “师父,这边有上山的路吗?”   那僧人点点头,说:“跟我来。”   他往桶里打满水,挑起担子朝南行,赵益尾随其后。不一会,就来到了寺的 后院。说是“后院”却无围墙,历史早把院墙荡涤一空,连颓垣残壁的影子也不 留。如今这里已变成了一片绿油油的菜地,赵益看到另一位僧人手持长柄勺站在 菜畦间,正等着挑水僧人送水过来浇菜。   挑水僧人放下担子,指着前方对赵益说:   “瞧见前边那条碎石路吗?往上可通到空空泉……不过走路千万要小心,旁 边是深涧。”   赵益踩着土埂往前走,果不然,那条上坡的碎石路紧挨着深涧,山道与山涧 平行,曲曲弯弯向上伸延,但涧底根本不见淙淙流水,只见一片袒露的灰白色卵 石,恰似无数只大大小小眼睛在仰望青天。山道没有石级,愈走愈陡,林愈密, 景愈幽。赵益走了一会不由有点气喘,便在道旁找了块石头坐下歇息。此处涧宽 不足丈许,对岸是陡峭的石壁,林木葱郁,煞是好看。没有山风,四周静得出奇。 突然听得,对岸小树林里传来声响,定睛望去,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动,随即一 切又复归寂静。赵益用目光仔细搜索,竟发现树背后有双眼睛也在朝他这边窥望。 他无法看清对方的眼神,但直觉告诉他:这双眼睛里充满了警惕。刹那间,眼睛 不见了,只有树梢在轻轻抖动,枝枝叶叶间却露出一张脸来,毛茸茸的,尖嘴猴 腮……对啦!就是只猴子!那猴子窥视了一会,不见对方有什么动静,似乎放下 了心,泼刺一声跃下树枝,又警惕地转动脑袋四方搜寻。接着便跃上另一棵树, 伸出爪子闪电般摘下一个野果,又朝四处看看,开始贪婪地啃吃起来。不料此时 树上刚好有个烂果子啪地坠落到地上,猴子大惊,立即摔掉啃了一半的果子,慌 不迭逃了。不一会儿,它又出现在第三棵树上……   赵益看得有趣,一时童心勃发,在地上随手拣了颗松果,站起身,正想向对 面扔去,却觉得背后有只手搭到自己肩上,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在说:   “赵老师,注意安全!”   回头一瞧,原来是寺里的住持性空山人。   入寺前,薄若曾对他说起过这位住持的情况,但入寺后,除了第一次事务性 接触之外,两人从未谋过面。初见时山人穿的是僧袍,此时是一身短装,但气宇 宁静,说不上仙风道骨,却浑身透着一股亲和力。赵益明白:这寺里僧人不做功 课,殿宇不修边幅,山人不叫他“施主”而称“赵老师”,可见这位住持的修行 不墨守陈规,不关注形式和礼仪。   “赵老师今天心情不错,可别得了意忘了形啊,”山人含笑说。   赵益瞧瞧脚下,发现自己离深涧只有一步之遥。想起电视里的僧人动不动就 竖起手掌口念“阿弥陀佛”,眼前的这位僧人却不是,这勾起了他的好奇。   “师父从哪里来?”他问。   “从空空泉来。每天早晨我都登山,活动活动筋骨。”   “山涧没有流水,空空泉想必也空空如也了。”赵益故意开玩笑说。   “有水无水,这有区别吗?”   “请师父开示。”赵益继续玩笑道。   “心中有水则有水,心中无水则无水。”   “唯心之谈!”赵益暗暗想道,却不出口。因为所有宗教的基石都是唯心的。   山人哈哈一笑:   “知道你会说我唯心,可你不出口,你在唯我的心呢!”   赵益笑了:   “我唯你心,你唯我心,心心真能相印吗?不过是语言游戏。”   “瞧你今天这么高兴,我猜:想了的事已经了了吧?你我今日有缘,陪我喝 杯茶,怎么样?”   赵益心里高兴,这老僧又让他感到亲切,便欣然答应,随山人回到寺里。   离空心潭不远处有座石亭,名“空心亭”,亭中有一方石桌、两个腰鼓形石 凳,山人让赵益坐下稍候,自己去僧房取来暖水瓶和杯子,沏好茶,与他对面而 坐。这一僧一俗便开始了对话。让赵益感到意外的是:山人出言虽带几分禅语的 游戏,但本质上却是在用日常语言讨论世间的生活与行为。   山人:记得普希金有首小诗,叫《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其中有两句:一切 都是瞬间,一切都会过去/而过去了的便会变成亲切的回忆。第一句容易理解, 正如《金刚经》里所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可第二句呢? 第二句怎么理解?……你妻子走了,你来这儿整理她的遗稿,面对这些手稿,你 感到是亲切的回忆吗?   赵益:……感到亲切,更感到痛苦。愈亲切愈痛苦。   山人:别怪我说话直率,我想我也许有这权利。我妻子走了,而且年纪要轻 得多,是在文革中自杀的。当时我跟你现在一样痛苦,后来就解脱了。因为我去 除了“分别心”:对任何事物都要加以区别,人就会痛苦。刚才你见山涧没有流 水,你就失望。我呢?不觉得有什么区别。   赵益:为什么?   山人:就算你见到了山涧流水,“当下”你只能看到它的一段、一个面。你 曲折往上走,你能看到它的另一段、另一个面,但依然是“当下”。也就是说, 对我们而言,当下在场的事物始终只是它的一部分,而且是非常有限的,瞬息即 变的一部分,作为事物的整体存在,必须让过去的相关记忆、感觉、甚至概念同 时到达现场。   赵益:如果没有这些记忆、感觉和概念呢?   山人:既然是“无”,你就不会发现山涧无流水。事物的存在是两项的相加: 一项是当下在场的,这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另一项是“同时到达现场”的那部分, 这部分更重要。所以我说心中有水则有水,心中无水则无水。其实人的存在也一 样。你我的妻子没了,只是缺失了当下在场的一小部分,而另一部分却可以随时 到达现场。那又何必区分生死呢?何必痛苦?   赵益:想不到你这么理性……怎么也会喜欢诗呢?   山人:别忘了我也上过大学。   赵益:听说你学的是物理?一个学自然科学的人,怎么会信佛?   山人:物理研究的是物,它通过实验发明了技术,进而改造了物的世界。但 这是靠“操作”来完成的。操作出来的世界不是本真的世界,何况物理对实施操 作的人一无所知。你说,人为什么发明了那么多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为什么要制 造杀伤同类的武器?对此物理是不问不闻的。你问我怎么会信佛,其实我只是在 “学”佛。什么是佛?佛不是大雄宝殿里供的菩萨,也不是经书里记载的佛祖, 佛就是“我”,人人都可以成佛。我以为,佛学就是人学。   赵益:文学也是人学,难道学文学也可称学佛?   山人:你有疑即问,很好。我说的人学是指心学,就是你刚才调侃我的那个 “心”字。但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心,只是人本来固有的心,说白了,就是平常心。 没有平常心就成不了佛。   赵益:什么是平常心?   山人:先说说你刚才观看的猴子吧。猴子始终处在警惕、不安的状态,它不 知疲倦地留神观察、谛听周围发生的一切,害怕时时会有危险袭来,不管是真危 险还是假危险,它都会迅速采取反射行为:或拔脚逃跑,或拼命撕咬。它对自己 的存在环境充满恐惧,同时又觉得处处充满诱惑,令它无法抗拒的诱惑。猴子没 有能力支配自己的存在,过的不是自己的生活,它只是它的存在环境的俘虏…… 你刚才观察到没有?   赵益:是这么回事。可这跟人有什么关系?   山人:虽然有一种科学假设:人是猴子变来的。但人与猴子应该是有区别的, 那么区别在哪里呢?   赵益:你不是主张不加区别吗?   山人:我这儿指的是心。心不是物。人心和猴心天生有别,可实际上在大多 数人身上却没了区别。想想文革时期人的心态,想想当今经济人的心态,你觉得 跟猴子有区别吗?   赵益:听了你这番分析,我觉得大多数人确实活得像猴子一样:听凭存在环 境的控制,充满了不安和贪婪。但人无法跳出自己的环境,他能吗?   山人:能,只要他恢复人的本心,找到平常心,他就能去除猴子的心态、改 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在这之前,他必须暂时背对自己的存在环境,走进自己的 内心世界,也就是通常说的“陷入沉思”。我发现,所有宗教的创始人在开始说 法、布道之前,都完成过这样的行为。佛祖离群索居在山林中;穆罕默德隐居在 帐篷里,甚至还用斗篷蒙住了头;即使那位耶稣,也在旷野里独处了四十天…… 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在日日夜夜思考,或者说,悟道。这是猴子做不到的,只有 人做得到……你躲到兴福寺来,不也是为了暂时背对尘世吗?   赵益:恕我愚笨,到底什么是平常心?   山人:你是研究语言的,怎么也会如此执着于语言呢?禅的思想只能体悟, 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禅师们之所以还在用语言写书、用语言说法,只是图个方 便,因为语言是方便。如果你读过这方面的书,你会发现:书中断言少、隐喻多, 喜欢用公案、用故事来说法,目的就是让众生自己去体悟。你问我什么是平常心, 如果我说平常心的关键就在一个“平”字:内心保持平衡、平静、平淡,待人平 等,处事公平,而且要把这些“平”作为“常态”。我想,这样的回答你也许会 感到满意。其实这只是一种说文解字,用的是词典的循环注释法,它并不代表平 常心的真谛。平常心是道,至于什么是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赵益:用什么去“意会”?还不是用语言!   山人:这只是途径之一:先用语言,再舍弃语言。   赵益:你在舍弃之前,意会到了什么?   山人:道发自然。一切要顺其自然,凡事不可强求……我听薄老师说,这几 年你在学校里辛辛苦苦搞改革,但失败的多,成功的少,所以你烦恼不断。   赵益:我烦恼不全是因为做事失败,更主要是我想为教育做点好事,但别人 不理解,也不稀罕。   山人:这是时候未到,你又何必强求呢?你刚才见到山涧对岸有只野果自然 墜落了,为什么?因为它烂透了,自己支撑不住了……关于大学的种种弊病,我 也略有耳闻,但它照样有活力,照样在发展,这表明它还没有烂透。设想如果有 朝一日,大学毕业生有一大半找不到工作,找到工作的也没本事去胜任,到那时 它不改革就支撑不住了,非改革不可了。   赵益:你是说,在烂透之前我们什么都不做?   山人:可以做些事,但要用平常心去做。做成了不必得意,只是杯水车薪, 做不成不必强求,一切顺其自然,也就没了烦恼。   赵益:你也主张——做事不能不认真,但也不能太认真?!   山人:是这个意思吧,但也不全是。   寺中方一月,世事已大变。   新学年开学的前一天下午,新任诸院长驱车来到太平学院,召集赵益和钱耳 开了个三人会议。会上他宣布了两项决定。   “这只是我个人的决定,”诸院长和颜悦色地说,“在你们两位同意之前, 只能算建议。”   第一项决定是:自本学年开始,新生的军训时间恢复为一个月,取消“读书 周”。理由有三:1、试行了三年的“读书周”活动,效果不佳。2、这项不成功 的改革对东大各公立学院产生了不良影响,学生纷纷提出要缩短军训时间。3、 提高本科生的汉语水平固然重要,但这只能用日积月累的方法,而不是突击的方 法去解决。   “不知两位意见如何?”诸院长含笑问道。   钱耳望望赵益,不想抢答。   “我没意见,”赵益说。   “我也同意,”钱耳附和道。他觉得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难道老赵前几 天说的“只要有一票反对,我就放弃”,真的不是气话?不是戏言?   其实赵益自有苦衷。尽管他认为诸院长的第三个理由明显歪曲了他的本意, 除了傻瓜,谁也不会指望用一周时间就能提高学生的汉语水平,他只是想引发学 生对汉语的兴趣、兼作实况调查而已。但他不得不认同三年来效果确实不佳,甚 至可以说很糟。   第一年的“读书周”没有划定阅读名著的范围,结果学生交上来的读书心得 让班主任们大吃一惊:男生读的多半是琼瑶,女生呢,恰恰相反,多半热衷于古 龙。正所谓阴阳互补。班主任把情况反映到赵益那里,赵益这才知道自己失策在 先,怪不得学生。他抽了几份“心得”,去找东大研究通俗文学的老师请教,结 果轮到他大吃一惊。那位老师告诉他:这几位新生在“读书周”里很可能根本没 有读书,全靠中学时读过的“一点老本”,所以谈的是琼瑶的这本小说,却把另 一本小说的人物和情节混在一起了。赵益问:听说金庸比古龙更有名,为什么学 生单挑古龙?那老师笑道:你第二步不是要求他们摘抄精彩名句吗?在古龙小说 中容易找,隔几段就有一句,而且是单独一行。不读小说也可找啊!   第二年赵益就划定了阅读范围:红楼、水浒、西游、三国这四大名著中任选 一部。为此他还逼着学院图书馆去进书。图书属于投资方负责的“硬件”,邬珊 居然一口答应了,但进的都是盗版书,每套十几元就可成交。书源有了,可情况 却没有好转:多数新生在读书周里还是没读书。四大名著的故事家喻户晓,不读 原著照样可以写“心得”,至于摘抄的精彩名句,由于句出同书,也就大同小异 了,“读”西游的,居然把周星驰在《大话西游》里的名言也用上了,真让赵益 哭笑不得。   认真读书的学生当然有,可惜不多,而且往往成了其他学生摘抄的资源。起 初赵益弄不懂:给他们时间读书,而且读的是小说,怎么就不愿意呢?他们干什 么去啦?倒是邬茗的一句话惊醒了他这个梦中人:“老赵你设身处地替他们想想 吧。中学六年,他们就像在潘多拉盒子里关了六年,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本以 为可以从盒子里放出来了,结果又遇上了军训,生活更紧张、更不自由。你设计 的这个读书周,让他们觉得自己真正获得了解放。这些新生还不忙着庆祝自己的 新生?”   法不责众,这是公理。到了第三年,赵益自感黔驴技穷,只好规定在“读书 周”期间,每天上午学生必须集中在教室读书,不得去宿舍、去图书馆、更不得 外出。但效果依然不佳,赵益的自信心也随之不佳。所以这回诸院长一提出取消 “读书周”,他便想到性空山人所说“凡事不可强求”,便同意了。   诸院长的第二项决定是:自本学年开始,各门课的教材应该与东大统一。理 由是:教材统一了,将来考试试卷也可做到统一。这便于检查太平学院学生的质 量和水平,便于发现差距、缩短差距。   这项决定钱耳事先已经透露给了赵益,因此赵益并不感到意外。他估计钱耳 在诸院长面前早已表态同意了,诸院长之所以在会前没有找他通气,大概是胜券 在握,不想再多添一个环节。赵益此时无意争辩,只好表态说“没有意见”。   “不过有个问题,”赵益说,“有些课是跨学期的,中途改换教材恐怕不合 适。”   “你说得对,那就特事特办。这些课的教材等下一轮再改。”   “但今年的教材呢?订了不用的怎么办?要用没订的怎么办?”赵益又问。   “这事我和老钱已解决了。由于时间太紧,当时又找不到你,所以事先没和 你商量,实在抱歉。半个月前,我们已把统一教材的事通知了东大相关院系,任 课老师那头估计没问题。那些要用而未订的教材,老钱去东大教材科查找了好几 次,幸好库存里大致都有,欠缺的三种教材立即交印刷厂胶印,昨天已送来了。 至于订了而决定不用的教材,可以作为参考书卖给学生,免得浪费。所以明天开 课不成问题。”   赵益听了心中不悦:既然一切早已决定,又何必冒充“建议”拿出来讨论? 但转而一想便释然了:自己躲在兴福寺里,人家确实无法跟他商量。   赵益一阴一晴的瞬息表情,没有逃过诸院长的眼睛。只听诸院长说道:   “我希望你们两位不要把我看作是个守旧的人,甚至以为我反对改革。不, 我绝对不是。趁今天我们第一次开会,我就说说我的办学理念,希望我们的合作 朝这个方向努力。”   办学的目标是提高教学效果,提升毕业生的质量。这是个共识。但如何达到 这个目标,却没有共识。   我对‘名校现象’做过分析。名校的教学效果好,毕业生的总体质量高,这 有目共睹。通常认为这应该归功于这些学校的师资力量强,有些教师在学术界、 在社会上有很高的声望。   但我们太平学院做得到吗?我们肯定做不到!我知道,当初老赵曾主张:来 学院兼课的东大教师由东大推荐,但最后的审定权由我们学院掌握。结果呢?还 不是东大派什么教师我们只好照单全收。如今兼课教师中不要说没有教授,连副 教授都凤毛麟角,甚至还派来了助教和在学的研究生。我们无可奈何。于是你们 建立了教师相互听课制,老赵甚至不辞辛苦自己天天去听课,这当然很好,但我 认为这不是关键。我们不妨大胆设想:假如用高薪聘请北大、清华的名教授来这 里兼课,效果就会好吗?我看未必。据我了解,不少名校里的名教授大多是上完 课走人,对学生采取的是放羊式教学,而且他们做的学问有时跟自己上的课根本 没有直接的联系。学生的勤奋努力,靠的是学生自己形成的环境和气氛。   因此我认为,师资力量强固然重要,但名校的真正优势却在于生源好。只有 招进来的学生原本质量就好,才能形成良性循环,这就是名校始终是名校的秘密。   如果你们同意我的分析,那么我们学院的发展方向,或者说,我们今后工作 的核心应该是:千方百计提高我们太平学院的名声,至少在同类学院中的名声。 名声愈高,报考的学生愈多,我们挑选的余地愈大,录取分数线也随之提高。只 要招进来的新生质量相对地好,我们的良性循环就有了基础。没有这个基础,其 他种种努力很容易变为空忙。”   钱耳听得十分认真,不由问道:   “诸院长有什么具体想法?”   “我这个院长只是兼职,学院的大方向我要负责,但具体的事务全得仰仗你 们两位,尤其是老赵。也就是说,我务虚你们务实。   我觉得要提高我们学院的名声,可以从两个方面着手:第一,努力做到“好 事传千里”。比方说,老赵有个很好的改革方案,那就是对支付赞助费的学生实 施优惠服务,由学院出资聘请教师给他们进行课外辅导。可惜当初由于经费问题 没有做成。现在这笔经费已经申请到了,我认为完全应该实施,甚至还可以扩大 受惠学生的范围,挑一些虽没有出这笔钱,但家境同样艰难的差生,让他们也加 入进来。做这样的好事,家长们定会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去,这对以后招生有 利。再比方说,凡是校际之间举办的大学生竞赛活动,我主张都要尽量组织参加。 但事前必须作好充分准备,准备期间即使暂时拉下功课也无所谓,拉下功课以后 可以补,竞赛活动中即使不能做到必胜,也必须要有突出的表现:这有利于学院 的名声。   第二,努力做到“不出事”,这是指坏事、丑事。我这个人也许会给人守旧 的印象,其实是安全意识重。我希望我们学院平平安安,因为只要有不好的事传 出去,哪怕是很小的把柄,以后要挽回名声就得化十倍、百倍的努力。”   “万一出了坏事呢?那就让‘坏事不出门'?”赵益忍不住问。   “我知道你爱顶牛,”诸院长笑了,“我只是说‘努力做到’,没说保证不 会出事。万一真出了什么坏事,那就想法让坏事变好事吧。”   赵益听了诸院长的办学理会,总觉得里边存在什么问题,但一时却理不清楚, 不过他发现这位新任院长决非“草包”,而且思路清晰,自有主张。   接下来的谈话内容明显轻松了许多:看得出,诸院长有意跟两位副手联络感 情。赵益呢,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始终忍着,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开完会已是下午四点一刻,诸院长开着自己的轿车回家,赵益跟钱耳说昨夜 没有睡好,想去休息一下,便怏怏上二楼的宿舍去了。他半倚半躺在床上,一边 抽烟一边回想诸院长今天的谈话,想着想着不由打起瞌睡来。待到睁开眼睛,窗 外天色已经暗淡。这时他听见有人在轻轻敲门。打开房门一看,门口站着一脸笑 意的邬茗。   “你……怎么来了?”赵益感到突兀,“这么晚了,还没回去?”   “今天我不回去了,明天上午有课。我就在隔壁房里宿一夜,”邬茗不等赵 益邀请,径自走了进来。   只觉得一股浑浊的气味扑面而来,夹杂着淡淡的烟味。邬茗赶紧过去把关闭 的窗户打开,回头瞧见床边的书桌上放着个烟缸,里面还有半支揿灭了的香烟。 便问:   “怎么,你也抽起烟来了?”   赵益一边忙着把床上的被子叠好,一边答道:   “别大惊小怪的,我只是偶尔抽抽,没有瘾的。你见我在外边抽过烟吗?”   赵益张罗着要给邬茗沏茶,邬茗说:   “不用沏了。我难得在学院留宿,待会儿我们一起去外边饭馆吃顿饭吧,顺 便看看郊外的夜景。这里附近有饭馆吗?”   “有。只是……明天才正式开学,你怎么今天就来了?”   “好奇呗!自从上次送你来这儿之后,你就音讯全无了。学生过来想看看老 师怎么过日子,学习学习!”   其实好奇是一半,还有一半是受人之托。昨天邬茗接到小益的电话:说她给 家里打电话,发现电话已停机,几次打老爸的手机,又次次关机。她不知老爸现 在的情况,十分担心。邬茗便安慰她说,她爸已搬到学院去住了,一切好好的, 什么事也没有,而且他整理的那本书也有望出版了。可小益还是不放心,她深知 老爸“外表坚强,内心脆弱”,所以恳求邬阿姨多多关心,“妈说,你的话对他 管用”。   自从邬茗出国归来,跟赵益只见过两次面,没有机会单独长谈。所以在接到 小益电话之后,今天下午就赶来学院想了此心愿,不料事与愿违:学院“三巨头” 正关在院长室里开会。邬茗等了一会,决定权作散步去了一趟弥陀山庄。这回她 实地考察了豪华墓与普通墓的区别,详细询问了价格和手续。回到学院时已近下 午四时了,可会议还在继续。心想明天上午有课,索性留宿一夜算了,于是去学 院图书馆寻找有没有上课的教科书,结果给她找到了。再去院长室时,只见老钱 一个人在忙碌,会终于散了。邬茗说明了来意,老钱二话没说就把二楼午睡房间 的钥匙交给她,同时提醒道:“老赵正在上边休息,估计心情好不了。你尽量劝 劝他吧。”随后便把今天开会的内容透露给了她,最后又叮嘱说:“诸院长把他 的两项改革废了,他虽然表态同意,心里一定不好受。不过诸院长的想法也不是 没有道理。这事如果他不提,你最好也别去触及,让他自己去消化吧。”两人又 谈了一会,钱耳便赶末班车走了。   天色渐黑,赵益对邬茗说:   “走吧,我们吃饭时再聊。”   邬茗跟着赵益来到北区校门口,没上过街桥,直接上了土路,朝右首走去。 土路的那一头与弥陀山庄正好方向相反,白天邬茗为了打发时间也曾逛过一段。 路边开有一些店铺,但并不起眼,看似只是几家小杂货铺,门墙上凿个方洞,甚 至连店名也没有。可一到晚上,顿时便有了生气。屋前的空地上摆出几张塑面小 桌,围桌放着几条长凳,竖起的竹竿上,几盏灯也亮了。灯下的那块木牌上一律 写着三个字:“农家乐”。这便是招呼客人餐饮的地方了。不过,它们并不像城 里大排档那样连成一串,零零星星的,尚不成气候。邬茗发现,正在这些农家门 前“乐”的学生倒也不少。   赵益目不旁视,引着她直往前去。走了不少路,才拐进一条沿河的堤岸,堤 岸上散落着几家农舍,河面上夜雾升腾,只有桥头的第二家亮着黄色的灯光。看 似店铺,却没有招牌。两开间的门面,门板已上了一半。底下有三级台阶,两人 拾级而上,进得光亮处,见一个精干的中年妇女迎了出来:“唷,是老赵来了! 请,快请进来!”这店堂原是农家的一间堂屋,左首摆着一排玻璃柜台,沿墙是 货架,除了日用小百货之外,还有糖果、文具之类的商品。右首有两张八仙桌, 几个老头正在那儿打牌聊天,见有客人进来,便说:“老板娘,来生意了,我们 走喽。”   等打牌的散了之后,赵益对老板娘说:“真不好意思,今天我没有事先打招 呼,你家里有什么菜就弄什么菜吧。这位邬老师是我的同事,到你这儿是图个清 静。”   这老板娘肯定是个聪明人,没有多问,便进厨房忙乎去了。不一会,便端出 四个冷盆来:凉拌海蜇、盐煮花生、松花皮蛋、糖醋熏鱼。她微笑着问:“邬老 师,喝点什么饮料?”赵益说:“给我们开两瓶太湖啤酒吧.”“怎么,老赵你 今天不喝白酒啦?”老板娘有点诧异:“你那半瓶‘洋河’我还留着呢。”赵益 说:“下回再喝吧。”   老板娘拿来碗筷、酒杯,开好啤酒,进厨房去了。   邬茗对赵益说:“想不到你搬来才一个星期,居然跟群众打成一片了。”   赵益说:“这儿周围本来只有农舍,自从学院有了人气,也就招来了商机。 一些农家开始开店挣钱了。农民经商之初,还不失老实的本分,饭菜价廉物美, 这对我们学院食堂是个压力,好得很。”   “你这是胳膊朝外拐呢,”邬茗笑道。“你就不怕挤掉了学校食堂盈利的那 一块?”   赵益淡然一笑:“我早说过:学校不是饭店!既然你要开饭店,你就得面临 同行的竞争,出路只有一条:搞得更好更便宜,让学生得到实惠!可你堂姐会算 账,几次三番逼着孙院长要下一道禁令:鉴于校外摊头上的食品不卫生,而且没 有营业执照,所以规定本院学生只准在院内食堂或餐饮店就餐,一律禁止在院外 餐饮。可学生们不干,由学生会出面跟院方交涉,最后只好采取折中方案:早饭、 中饭不准,晚饭自由。结果有些学生晚上在外边摊头上买好了包子,第二天早饭 还是不去食堂吃。”   说话间,只听得厨房间里热闹了一阵,随后老板娘就陆续端出一碗银鱼炒蛋、 一碗笋干焖肉,最后是一砂锅粉丝血汤,上面还漂着碧绿的蒜叶。她双手擦擦围 裙,说:“就这些了。你们慢慢吃吧,我不打扰了。要吃饭的时候,叫我一声。” 说完,便进屋去了。   这里好安静,堤岸上几乎没有路人经过。坐在这灯光昏黄的店堂里,闻着河 面上飘来的湿润雾气,吃着简朴的农家菜肴,真可谓是赏心乐事。   两人谈了一会,邬茗突然觉得心中有一丝悲凉徐徐升起。冯姐在世时,顾念 她是单身,家里烧了什么好菜,往往会把她叫过去“祭牙”,三人在那间不大的 客堂里“把酒话教育”。不料世事多变,仅仅隔了一年,“把酒”的只剩了他们 师徒两人。人的生命真是脆弱,与其说生命如线,还不如说生命是点,点与点的 衔接看似像线,其实任何一个始点随时都可能变成终点。她不由回想起在伦敦时 做过的那个奇怪的梦,但眼前的景象不同:在这间昏暗的农舍里没有白蜡烛,没 有蓝幽幽的火苗,坐在对面的赵益还没有满头白发,更没有老泪纵横,恰恰相反, 脸上却显出几分安详。这……也是梦?另一场梦?   “说说你在兴福寺里的日子吧。”邬茗给赵益斟满了酒。   赵益说了与刘老师的邂遇,说了跟性空山人的论禅,最后叹了口气:   “依我看,这位山人的出家其实只是退隐,恐怕是迫不得已。”   “怎么说?”   “他满肚子的学问,把世事看了个透。看透了,却离不了。我知道,那次他 主动邀我谈话,目的是想开导我,按他们的说法叫做渡人,按我们教师的说法叫 解惑。不过他决不执着,能渡是有缘,渡不了就放弃。这样处事有个好处:不会 苦恼。”   “你也打算这样处事?”   “这几天有过这种想法。既然在这里什么也干不成,不如退步抽身早,回东 大外院算了。可回去后又怎样呢?正像歌里唱的:山还是那个山,水还是那个 水……”   “那就继续当个好老师。冯姐临走之前转托我跟你说:只要教好课就对得起 自己的良心了。”   赵益拿着酒杯的那只手立时凝固在空中:   “她怎么会……?”   “这话是冯姐叫小益告诉我的。”   “她怎么不当面跟我说?”   “我猜是怕你一时转不过弯来。”   赵益一口干完了杯中酒,垂下头默不作声。   这时老板娘一脸笑容地走出来,殷勤问道:   “你们的菜凉了,要不要我拿进去热一下?”   “菜不用热,”赵益对她说,“你把我那半瓶‘洋河’拿来吧。”   老板娘犹豫地望一眼赵益,又把目光转向邬茗:   “还是再开瓶啤酒吧?喝混酒容易醉人的。”   邬茗说:   “给他喝!我陪他一起喝!”   两人各饮了一小盅白酒,邬茗开始觉得头有点晕乎,借着酒劲,她说道:   “你是个理想主义者,是现实逼得你只好一步步往后退。先是想办个理想的 书院,后来不得已求其次,来太平学院搞小改小革,可惜好多想法实施不了,如 今连已经实施了的也被诸院长废了。虽然表面上你装作无所谓,可我知道,你心 底里一定很难受……难受就难受,谁没有难受的时候?但千万别强作平静,这样 会更难受。”   赵益望着邬茗:   “老钱把今天开会的事跟你说了?”   “说了。”   赵益给自己斟满了酒,一口干了。   “我难受的并不是取消读书周、搞什么教材统一。我难受,是因为他们(邬 茗注意到:赵益在这儿使用的不是‘他’,而是‘他们’!)根本不问问我的意 见,居然撤掉了‘人生与社会’这门课!想当初,这门课是我跟你一起策划的, 我千方百计说服了孙院长,好不容易才列入了教学计划。他们居然偷偷取消 了!!”   早在太平学院创建之初,赵益为了贯彻人文教育精神,曾提过不少建议,但 都被孙院长一一否定了,认为“风险太大”。后来他又生出了一个主意,去跟邬 茗商量。他想给即将踏上社会的四年级学生开设一门公共必修课,名称就叫“人 生与社会”。这门课作为社会科学理论课程的补充,不侧重于史和形而上,而是 一门由教师主持的讨论课,专门讨论学生提出的具体社会问题、状况和关系,提 倡不同观点、不同对策的讨论。邬茗觉得这主意不错,因为现行的社会科学课程 都对“当下”的具体问题采取回避态度,怕惹麻烦,所以这些课实质上是“空对 空”。但她又提醒说:如果让学生提什么问题就讨论什么问题,这同样会惹麻烦, 孙院长那边肯定通不过。“我建议这门课的教学大纲必须要写得具体,划定讨论 问题的范围。例如,公众意识与独立意识、成功与挫折、信任与受骗、消费与快 乐,这些都不应该是抽象问题,在当下生活中都有具体的事例,而且是学生今后 要对付的切身问题。范围一定要划定,讨论不能触及政治。”赵益说:“小邬你 的建议比我实在。我就跟孙院长说,这门课讨论的问题只局限于媒体公开的事例, 只讨论媒体讨论的热点,如果学生有创见,也可以直接介入媒体的讨论。而我们 真正的目的,是加深学生对人生与社会的思考。”邬茗竖起了大拇指:“师傅不 亏是师傅!”   于是赵益去找孙思,起初孙思还是不同意,他说:“话虽这么说,但万一任 课老师出轨呢?谁来控制?”赵益不乐意了:“还记得我接受这项工作时你是怎 么说的吗?你说我完全可以放开手去干,如今学院还没开课,你就认为这不妥那 不妥的,那我今后还能干什么?这门课我坚持非开不可,而且就由我自己来开, 如果人手不够,再加上邬茗。出了事由我们顶着。你这下放心了吧?”孙思一时 拗不过他,心想这是三年之后的事,也就勉强同意了。   赵益把这门课正式列入了学院的教学计划,还编写了详细的教学大纲。冯实 发病的前几天,他查看过新学年四年级的课表,“人生与社会”这门课赫然在目, 心想小邬快回国了,打算他上理科班,文科班的这门课由她来担任。谁知今天上 午他再看课表时,这门课已经不翼而飞。他问钱耳:怎么回事?钱耳说:“半个 月前诸院长发现了这门新课,便查教学大纲,第二天就打电话叫我把它从课表中 抹去。我跟他说,是不是等老赵回来后再决定。他说这事不能含糊,他已经请示 过严校长了。这事你不能怪我,老赵,官高一级压死人。”   今天下午开会时,赵益一直如鲠在喉,真想吐出来,但听了诸院长那番“名 声论”和“安全论”,心想说了也没用,只好把鲠强咽到肚子里。此刻还在隐隐 作痛。   听了赵益的诉述,邬茗觉得自己的思维奇怪地活跃起来,她说:   “请师傅跟我斟酒,我给你出个主意,保你起死回生。”   赵益给邬茗的酒盅斟满了酒,她却不喝,只是笑嘻嘻地望着师傅:   “诸院长不是搞到了一笔钱吗?他不是要提升学院的名声吗?你不妨利用这 笔钱请那些有思想的名流来学院演讲,主题就讲人生、讲社会。一周一次,学生 讨论是办不到了,但可以规定演讲一个半小时,留下半小时让学生提问。这不就 是改头换面的‘人生与社会’课吗?”   赵益高兴得一拍桌子:   “行!我是蓝,你是青,青胜于蓝啊!我敬你的酒你该喝,该喝!”   邬茗干了这盅酒,赵益拿起瓶子又想斟酒,被邬茗止住了。   “到此为止吧,不能喝了。今天我暂时当回师傅,你得听我的……真喝醉了, 我可不能扶你,你也不能扶我……”   赵益立时警觉起来,他唤来老板娘,请她把剩汤去热一下,再盛来两小碗饭, 两人就用汤泡着匆匆吃了。结帐时老板娘只要三十五元,赵益却硬塞了五十元给 她。   两人跨出店门,来到堤岸上,邬茗经河面的凉风夜雾一薰,顿时感到神清气 爽。这时心里盘旋了好久的话,不由涌了出来:   “跟你实话实说吧。我今天来找你,一半是为了小益。她在那边担心受怕, 不知你出了什么事。打电话给家里,电话停机,打你手机,你又关机。你怎么连 搬来学院住这样的大事也不告诉她一声?依我看……你这个父亲很不称职。”   “这一阵我心里太乱……再说我也不知道她宿舍的电话号码。”   “那你的手机呢?干吗一直关机?”   “我嫌手机是个麻烦,撂在家里没有带出来……”赵益憨憨地笑了笑,又补 了一句:“当初她妈住院,是小薄劝我买的。”   “心里乱,也不该不关心女儿啊……冯姐走了,你也只有女儿是亲人了。这 孩子挺懂事的,那天见面时她跟我说过她的计划,她打算考东大的研究生,回东 湖照顾你呢!这事你知道吗?”   赵益点点头。   “那你还这样忽视她?……不该,你真是不该!”   赵益没有吭声。   “我知道,这段日子你家里的伤心事、工作的伤心事不断,但人在伤心时应 该和亲人贴得更近,而不是独自默默地忍受。我知道小益骂过你‘自私’,依我 看,你也真有点儿……不自利的自私……我这么说,你不生气?”   赵益摇了摇头。又行了一段路,他终于舒了口气,轻声说:   “你骂得对!”   “今天我索性全说了吧,你就当我醉了说醉话,”邬茗继续往下说,“有人 告诉我,你搬这儿来才住了一星期,第一个休息日就去了殡仪馆……替那个盒子 拭灰尘……今天下午我抽空去弥陀山庄了,相中了一块地方。如果你愿意,我陪 你再去看看。我想今年冬至或明年清明,你把小益叫回来,不如尽早把冯姐的骨 灰安葬了,老人们说入土为安。再说离学院又近,既然你不想调回东大,去看望 也方便……”   邬茗像个家庭妇女似的一路叨唠着,赵益一味听着,没有表态。就这样两人 踏着地上的斑斑光影回到了暂时栖居的客房。就在房门前分手时,赵益突然对邬 茗说了声“谢谢”。   7.画眉入时无   新学年开始的第一周,诸院长几乎天天来学院,每次都要找些人开个小型会 议。今天找财务人员,明天找保安人员,后天找学生辅导员…… 说是会议,其 实只有“会”没有“议”。内容无非两条:一是宣讲他的办学理念,二是跟与会 者联络感情。当他找学生会干部开过会之后,决定画上句号。他对赵益和钱耳交 代说:   “今后我不会再常来学院了,东大那边的科研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恐怕我 很难分身。但学院的方针已定,其余的一切你们放心大胆地干吧,干好了是你们 的成绩,干坏了由我顶着。”   赵益记得前任院长孙思也说过同样的话,经验告诉他这话当不得真,即使院 长从此不露面,遥控器还在他手里呢。不过赵益并不忧心,既然太平学院要“全 盘东化”,事情反倒简单了。他不用再在课程设置、教材使用、教学方法、考试 方式等等方面白费心思,一切都有现成的,只要拷贝就行了。他唯一可做的仅仅 是:坚持教师相互听课制(学院给听课者支付相应的课时费)、模仿东大实行学 生给教师打分制(学院给得分高的教师另发奖金)、模仿东大,召集教师开会得 给教师付开会费(学院不必采用“吃饭”方式了,但由于路途遥远,也许要另加 车马费才能奏效)…… 还有什么呢?对了,还有三年前他胎死腹中的优惠服务, 其实这同样跟金钱有关。钱!钱!钱!这世间除了钱,还要不要人文思想?要不 要人文精神?要不要人文精神激发的行为呢?如今流行物质支配精神,至于精神 转化为物质力量是再也行不通了。除非是拜金精神。想到这里,赵益又有点忧心 起来。   自从他在兴福寺受训以后,思想上确实有了退缩的准备,但正如四年前邬茗 所说:思想只有在化为情感之后才有力量,无奈退缩思想此时还没有完全溶化为 他的情感,所以即使退缩,也力度不足。那次跟邬茗谈话之后,他在变相的“人 生与社会”课中又看到了希望,决心在新学年里精心策划,搞好这一块的系列讲 座。   一天, 钱耳兴冲冲拿着份省报来找他:   “你看看,仔细看看,我认为这是个好机会!”   赵益见报纸第三版下方,有钱耳用红笔框出的一则启事:   江东省首届大学生影视作品大赛启事   为了活跃校园生活,弘扬时代精神,增进校际交流,省团委和省广电局决定 共同举办首届全省大学生影视作品大赛活动。有关事项如下:   1、 参赛对象:全省各高校在校大学生。   2、 作品要求:必须是大学生自编、自导、自演、自拍的影视作品,可以是 纪录片,也可以是艺术片,但内容必须真实反映当代大学生的生活。片长不超过 45分钟。   3、 投寄方式:参赛作品先由作者所在院校审定,然后以学校名义报送江东 省首届大学生影视作品大赛组委会,地址为:天京市飞龙街88号(省团委大院 内)。每所学校选送的作品不得超过两件。通过邮局快递或直接面交均可。   4、 作品评奖:大赛组委会聘请省内著名编导和评论家组成评审委员会,按 记录片和艺术片分别评出:   一等奖1名,奖金10万元   二等奖2名,奖金各5万元   三等奖3名,奖金各3万元   对所有获奖作品将颁发获奖证书,其中特别优秀的作品将安排在省电视台播 出。   5、 截止日期:本年12月28日(以当地邮戳为准)。   江东省首届大学生影视作品大赛组委会   赵益问:“你打算组织学生参赛?”   “对!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钱耳兴奋地搓搓手,“外界说我们学院是 ‘棺材’学院,其实家长当官、家长有财,学生也自有他的优势。我看到不少学 生都有数码相机,高年级里已有人在玩摄像机了。就是说,他们有实践基础。再 说,我们学院的新闻媒体专业也有三年历史了。我想,如果决定参赛,校园的气 氛一定会活跃起来。通过这个活动还可以培养学生的团队精神,学会如何跟人合 作……要是参赛获了奖,学院的名声就可以提高,这不也就符合诸院长既定的大 方向了吗?”   “你跟得倒挺紧呢!”赵益笑道。“我同意,完全同意!不过有两点建议: 如果决定参赛,要避免把这个活动变成少数几个富学生的活动,否则就谈不上培 养团队精神。这是一。第二,参赛是一项实践,不妨跟相关课程联系起来,比方 说新闻媒体专业的上课内容可以加强或补充影视创作理论,中文专业的可以讲讲 编剧的技巧……”   “这可要事先跟任课老师沟通,但远水救不了近火啊,我算了算,三个月要 完成45分钟的片子,哪能按部就班呢!只好临时抱佛脚,碰到什么问题就去请教 什么问题了。”   “临时抱佛脚也行,甚至事过之后再上课也行。我的意思只是,通过实践要 让学生在技巧和理论上都有收获,不能变成一场快乐的游戏…… 我想我们两人 分工怎么样?这次参赛由你负责,我呢?除了实施优惠服务,我还想组织一周一 次的系列讲座,设法找些名流来这儿作宣传,提高提高我们学院的名声,这也算 按既定方针办吧。你意下如何?”   钱耳说:“这样分工也好。但分工不分家,遇到重要问题还得一起商量,是 不是?”   “当然,”赵益说,“不过参赛和开讲座的事情还得先征得诸院长的同意, 只有他同意了我们才能放心大胆去干。”   钱耳说:“当然,为学院扬名,他怎么会不同意?”   两人当即给诸院长打了半小时的电话,对方果然表态百分之百的同意,只要 求他们造个经费预算报送给他。   如果说三年前钱耳负责学院招生宣传,这是他热情喷发的第一次浪潮,那么 此次组织参赛便是他热情的第二次浪潮了。   第二天,钱耳立即召集学院团委和学生会开联席会议,从中挑选出五名精明 能干的学生组成“参赛组委会”,迅速在布告栏里贴出三张大幅海报:第一张是 复制省报的“大赛启事”,第二张是宣布学院参赛的决定,并附参赛组委会的组 成名单及任务,第三张色彩更加醒目:“征求参赛作品脚本启事”。这三张海报 的内容同时发布在学院的电子网络上,除此之外,组委会还通知各班班长去发动 群众。   顷刻间,太平学院史无先例地沸腾了。平日里这群莘莘学子上课下课、考试 测验,犹如牵线木偶,牵一牵动一动,不牵则不动,这回个个就像植入了芯片一 样,确实总动员了起来。想这些学生正值青春年少,谁没有表演的欲望?钱耳没 有料到,征稿启事贴出去仅三天,应征脚本就如雪片般源源不断飞到了组委会。 待到十天期限一满,点点数,总共竟收到了三十四件!   按照钱院长的指示,组委会对三十四件来稿进行一审:剔除那些涉及“阴暗 面”的(钱耳说,作品必须“弘扬时代精神”,时代精神总是光明的、积极向上 的。);剔除那些涉嫌模仿和抄袭的(钱耳说省里强调“自编”,意思就是要原 创的。);剔除那些艺术性低下的(钱耳说这次是大学生比赛,千万不能弄成中 学生水平。)。结果组委会赛筛选出三个脚本,认为基础较好,送交钱院长二审。 钱耳一一读来:   第一个脚本叫《峥嵘岁月》,纪录片,作者是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大四学生, 男性,作品以学生的口吻记录了太平学院的发展过程。画面类似于风光片,配上 精彩的旁白。先讲学院二期工程尚未竣工之前,学生在住宿、就餐、借书等等方 面的艰辛,后讲现在他们舒适而繁忙的学习与生活。经典解说词是:“我们跟学 院一起成长!”   钱耳觉得立意不错,尽管华美的语句有夸张之嫌,但这符合当下时尚。缺点 是拍摄这类片子必须要有对比镜头。可惜往昔岁月没留下任何影像记录。   于是接着读第二个脚本。   《恰同学少年》,艺术片,作者是财经专业的两位大二学生,一男一女。故 事讲述一对在中学里偷偷早恋的情人同时考进了某学院,以为自己“从此得解 放”,于是过起了花前月下的生活。结果爱情淡入,学业淡出,成绩单上亮满了 红灯。最后在班主任的教育下摆正了爱情与学业的位置,变爱情为动力。双双荣 获“三好生”的称号。   钱耳认为故事虽然积极向上,但太中学生化了。班主任的几句话有那么大的 魔力?   最后读第三个脚本。   《君子自强不息》,艺术片。讲有个穷学生进了一所富贵学校,心态一直不 平。他看不惯宿舍里那些富学生趾高气扬的样子,跟他们发生了几次冲突,最后 提出要更换宿舍。但即使换了新宿舍,还是富学生占大多数,只交到了一个穷学 生作朋友。后来两人结为死党,处处与富学生们疏离与对抗。为了支付昂贵的学 费,两人每逢双休日就偷偷溜到城里去蹬三轮,不幸有一次发生了车祸,其中一 位穷学生住进了医院。富学生们得知真相后,十分感动,纷纷来医院探望,并慷 慨解囊,资助他交付学费。故事在描写学生吵架时有一句经典台词:“生来的富 贵不是富贵,挣来的富贵才是真富贵!”   钱耳觉得这题材挺有意思,一瞧作者:竟然是新闻媒体专业的大二学生陈适 宜!心想这小子好机灵。当初他采取“东方不亮西方亮”的战术,骗得赵益同意 他搬到校外去住,住在校外还不足,还去城里蹬三轮!这学期诸院长上台得知情 况后,强硬下令叫他搬回来住,陈适宜一万个不愿意,最后没法只好提出要更换 宿舍。宿舍是换了,但三轮照蹬!学生勤工俭学,院方拿他没办法。这回倒好! 他又抓准了一个好机会!不过凭心而论,钱耳觉得陈适宜这个脚本写得还挺像模 像样的,真实地反映了学院的生活。于是他揣着《峥嵘岁月》和《君子自强不息》 两个本子去找诸院长。   诸院长看后说:“只有两个半月时间了,两个本子一块上恐怕不行。做事要 少而精!我主张上陈适宜的本子。学生中的贫富差距,是当前高校里普遍存在的 问题。但现在这个本子必须要改,不能宣扬仇富心理,还有语言,这本子的语言 粗糙了些,应该搞得优美些,显示我们学院学生的文化素养!”   钱耳得令,回去向组委会传达诸院长的终审意见。组员们心领神会。有的说: 不如让《峥嵘岁月》的作者参加进来,跟陈适宜一块儿修改,这样在语言上可以 取长补短。有的说:参赛片里不能清一色都是男生,这样女生会有意见的,最好 添个女主角。大家提了不少意见和建议,钱耳都一一告知了陈适宜和他的合作者。   想那陈适宜是何等聪明!不出三日,两位编剧就拿出了一个新本子,内容改 成这样:   有个穷学生因为三分之差考进了一所民办学院,入院后见到那群富学生心里 一直很自卑,处处避着他们。同宿舍的室友们说:我们知道你家境不富裕,希望 生日“派摊”你照样参加,大家热闹热闹,你不必出份子钱。但穷学生还是不参 加,甚至食堂吃饭时都躲得远远的。有一天,同班的一位女同学偷偷想塞给他一 叠钱,说:我知道你在愁下学年的学费,你先拿着吧。可穷学生就是不要,后来 那位女同学把钱装在信封里,放进了他的邮箱,并且在字条上声明:这是借给你 的,等你毕业工作后再还我。穷学生十分感动。但这笔钱依然没有动用,自己坚 持在双休日去城里蹬三轮。不幸在一次车祸中受伤住院,富学生们都来医院探望 他,院方知道真相后决定减免他下学年的学费。片子的结尾是,伤愈后的穷学生 和富学生们一起在农家乐过生日聚会,原脚本里的经典台词改成了一首主题歌: “生来的富贵感觉不到富贵,挣来的富贵才是真富贵!”   钱耳读了十分满意,心里痒痒的忍不住拿去给邬茗看,说道:“你是文学内 行,快提提意见。”邬茗仔细看过后提了个问题:“这叫真实反映吗?”钱耳嘻 嘻笑道:“艺术要忠于生活,这我知道,但艺术更要高于生活。作品要教育人民、 团结人民,有个导向问题。如果真要按太平学院的实际写来,那不就是给学院抹 黑吗?”邬茗淡淡一笑,说:“前一阵有本畅销书叫《富爸爸,穷爸爸》,我看 这脚本的标题不如改成《穷学生,富学生》吧,这样可以更突出主题。”   钱耳觉得这标题改得精彩,便吩咐组委会照此办理。拍片子有两个重要人物, 一是导演,二是摄影师。组委会没有时间搞公开招聘,就从新闻媒体专业的大四 学生中挑了扬飞飞担任导演,扬飞飞的父亲是广电局长的司机,近水楼台先得月, 扬飞飞因此有幸观摩过电视剧的实地拍摄,还跟市里的几个二流导演打得火热。 至于摄影师,就找了物理专业的大三学生施惠惠担任,施惠惠不但自己有摄像机, 而且还是个“摄像迷”。接下来就是选演员,富学生们的角色容易选,说穿了都 是本色演员,照平时常态去演就成了。问题是叫富学生去演穷学生实在没有体验, 试了几次镜都不像。有人提出:不如让陈适宜演算了,自己演自己准像!导演扬 飞飞反对说:“电视剧通常都要挑选俊男靓女做主角,为什么?为了视觉美!陈 适宜虽然对穷学生有切身体会,但他的形象不佳,不易打动评委会。”最后在一 年级新生里挑了董琼作主角,董琼不但懂穷,而且长得一表人才。至于脚本里那 位女生,大家一致认定非全院第一美女莫属了。   于是《穷学生,富学生》风风火火开拍,一时间成了太平学院学生生活的热 点。这部片子不用搭布景,都采用实地拍摄,倒也省了不少银子。但由于当初鉴 于时间紧迫、没搞分镜头脚本,结果拍了一大堆场景却不知如何剪接。扬飞飞就 去找他崇拜的施老师。施老师讲课扬飞飞非常爱听,记得有一回施老师在影视理 论课上说过:   “剪接是影视理论中的重大课题。一个战斗英雄牺牲了,接下来的镜头便是 高高的青松。这就是电影蒙太奇!蒙太奇就是剪接。有时一部片子通过剪接可以 变得面目全非!前苏联导演爱森斯坦有部经典电影叫《战舰“波尔金”号》,先 拍摄舰长和大副们如何飞扬跋扈、如何残酷折磨船员,之后,叙述船员们进行反 抗、通过暴动推翻了舰长们的统治,成为战舰的主人。据说这部影片到了国外, 被剪接师剪成了这样:先叙述船员们的暴动,后叙述舰长们如何折磨他们,如何 飞扬跋扈,影片原本宣传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起义必胜,转眼间就变成了 一部宣传起义必败的影片。这是通过剪接,仅仅通过剪接完成的!”   扬飞飞当时听得五体投地,这回碰到了难题便首先想请施老师帮忙。谁知道 这位老师说起来头头是道,做事却不入门道,结果把《穷学生,富学生》剪得一 塌糊涂。扬飞飞只好改换门庭,通过关系找来了一位市里的剪接师。这位仁兄参 加过电视剧《今夜请爱我》的剪接工作,毕竟有实践经验,便三下五除二完成了 剪接,由于制作人员的名单上不能打他的名字,所以开价特别高,钱耳咬咬牙也 就忍了。最后剩下的难题是给主题歌配曲,太平学院没有作曲专业,只好去东大 艺术学院物色,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找到了几个学生,但配来配去都不理想, 最后还是请老师代劳完事。   片子大功告成,钱耳欣喜不已,在放给诸院长看的那天晚上,东大严校长居 然也来了。大家看完片子一致说好。诸院长提了个修改意见:“片头再加一行字: 本片根据真人真事改编。这对提升太平学院的名声有利。”严校长说:“看来这 部片子应该以东大名义和另一部一起报送省团委,因为太平学院是民办学院,没 有参赛资格。”诸院长听了大吃一惊:“怎么没有?!大赛启事上明明写着:参 赛对象是全省各高校在校大学生。既然是各高校,太平学院当然有资格!”严校 长说:“我已经打电话向省团委咨询过了,这事确确实实:民办高校不在此列。 说破了嘴也没用。以东大名义报送,还算是照顾呢。”   诸院长心里很是不平:太平学院到底算什么性质?前一阵东大庆祝“百年老 店”(从圣西门大学算起),为了显示东大之大,太平学院就列入了东大的下属 学院,但后来碰到了全国高校教育评估活动,被评的东大又把太平学院排斥在外, 说是民办学院,与东大无关。这回搞大赛,太平学院怎么就又变成了既外又内了 呢?但不平归不平,现实是现实,不平会惹来不太平,只要片子能送上去,多少 总有点希望。   自此以后,诸院长和钱耳一直在盼望获奖。   这边厢充满了希望,赵益那边厢却充满了失望。虽然优惠服务活动没有受挫, 但是他更看重的“人生与社会”系列讲座却卡了壳。先是想请社会名流来演讲, 可是这些名人一听说要他们降格到无名的民办学院作演讲,好像事先串通好似的 一律回答说:“事情太忙,来不了。”赵益只好不得以而求其次,请来一些二流 的名人。所谓二流名人,也就是还没有真正的功成名就。这些人看中的是学院的 招待和仰视,根本不会谈自己的人生经历,认为这是他们的隐私,不可向外人道 也。结果原定每周一次的讲座,被迫改成二周甚至三周一次,而且由于讲的东西 曲高和寡,听者寥寥。邬茗见了这种情形,对赵益说:“攘外必先安内。不如趁 这段时间先把冯姐的骨灰安葬了,然后我们再想想如何改变策略。”   于是两人选了个休息日又去了一次弥陀山庄。墓区主任见邬茗已是第三次光 顾,心想这笔买卖十拿九稳,便万分殷勤地带他们上山去参观“居民小区”。死 者的住宅与生者的住宅一样,大致可分为两种类型,一类是所谓普通型的,无非 是为了待在里面能遮风挡雨,另一类属豪华型,也就是不仅为了栖身,还为了享 受空间。弥陀山庄里的豪华住宅,多半是在墓穴旁边建一石亭,大概是供死者晚 上出户来乘凉吧。山庄建在半山腰,但内部却分高中低三层,在高层筑穴价格高, 在低层筑穴价格低,虽说是风水有别,其实是象征意义不同,邬茗事先相中的一 块墓地处于中层,她跟赵益解释道:“冯姐是个普通人,认认真真做人,踏踏实 实做事,这回不高不低取乎中吧。”赵益点头表示同意。   墓地定下之后,接下来就谈价格。赵益没料到阴宅的售价竟然比阳宅还高: 每平米一万元。三平米的双穴要三万!两人跟主任磨破了嘴皮,最后以二万六拍 板成交。临走时邬茗对主任说:“冬至前一定要完工,我们打算在冬至那天安 葬。”主任拍拍胸脯下了保证:“没问题!”   这年十二月冬至前两天,赵益打电话叫小益回来,说了安葬母亲的事。如今 小益已经有了手机,父女通话十分方便。这事还得感谢邬茗。那天赵益跟她农舍 夜话之后,曾主动跑去小益的学校跟女儿和解,并把那只自己不用的手机给了小 益。父女俩从此加强了交流,感情也就日渐深浓。   冬至那天风和日丽,钱耳因为参赛事忙抽不出身,所以只好由赵益父女及邬 茗三人雇车去殡仪馆取了冯实的骨灰盒,一路上小益双手恭敬捧着,来到了弥陀 山庄。安葬的仪式十分简单:小益把骨灰盒放进三平米平台中央挖好的水泥方洞 里,由两名墓区工人盖上事先做好的仿大理石墓碑,再在四边上糊上水泥密封。 没有点香烛,也没有烧纸钱,三人轮流默默三鞠躬,献上鲜花也就礼毕了。但三 人谁也不想离开,就在旁边的石条上坐下,想着各自的心事。   小小一方水泥地,四周用低低的水泥栏围着,墓碑后是两棵小小的柏树,墓 碑前左右各一棵剪成球形的矮黄杨。这就是人死后的栖居地!邬茗望望赵益,见 他表情漠然,看不出是悲还是愁。她对小益说:   “你爸这一阵心里很烦。你能多留几天陪陪他?”   小益问:“什么烦心事?”   邬茗便把名人讲座的事情跟她说了。   小益扬起了双眉:“为什么非要请名人不可?社会上大多数都是像我妈一样 的普通人。大学生踏上社会后大多数也将成为普通人。干嘛不请普通人来讲讲? 普通人讲的才有普遍性。”   赵益眼睛一亮:“请普通人来做讲座?好主意!好主意!”   新学年第二学期赵益决定改弦易辙:请普通人来做讲座!他想凡是开头难, 第一炮必须要打响,于是左思右想、东找西寻最后选择了陆峰。陆峰的人生经历 相对曲折,早年曾是东大的优秀辅导员,还救过学生的命,后来为了谋求今后的 出路,拼命攻读博士生,结果便出了教学事故。这次教学事故虽然给赵益压了下 来,瞒着不报,但东大管理学院依然没让他转归教师队伍,理由是他的博士学位 属“土”不姓“洋”。考虑到陆峰的年纪当辅导员已经超龄,管理学院决定改派 他去做打杂工作,没想陆峰打杂不到一个星期,突然跳槽了:应聘去东湖市某社 区居委会当调解员,工资比在东大时下降了许多,但听说口碑不差。赵益想如此 经历必有好多体会,于是兴冲冲跑去找陆峰,陆峰听了赵益的一番叙述,居然欣 然同意。   陆峰讲座的海报贴出之后,院内未见任何动静。但讲座那天却发现听众意外 的多。   其实其中大部分学生是陈适宜唆拨来的,目的不是听演讲,而是来搅局的: 出出当初的那口恶气。陈适宜自从写了那个脚本,尤其是作了修改之后,立马在 学生中人气飚升起来,有了名气,也就有了号召力。会场上先是一片寂静,坐在 讲台后的陆峰虽然只是“奔四”的年纪,但黑发中已经杂有银丝,只听他咳了声 嗽,清清嗓子,说道:   “同学们好!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陆,名峰,山峰的峰。早年我不懂事, 过着糊里糊涂的童年,别说十万个为什么,连一个为什么都不会问。后来长大了, 我就问老爸:为什么给我取名叫‘峰’?老爸说:人生如爬坡,爬到顶峰了才算 成功。希望你能爬到顶峰。那么,我有没有爬坡?有没有爬到顶峰呢?同学们, 我是爬了,爬得很累,只往上爬了一点点,后来就不爬了,非但不爬,还往后退, 最后退到了山脚下……”   这时会场上有人喊道:“为什么不爬?”   陆峰朝喊声的方向瞧了一眼,说:“问得好!而且还应该添一个问题:为什 么要爬?……我退到了山脚下。有人说我怕难了,怕累了,是懦夫,胆小鬼!怎 么说都可以,我会好好听着。但就我自己来讲,我不爬山是因为我的想法变 了……”   会场上又有人喊道:“为什么变?变好啦?变坏啦?”   “我不知道变好还是变坏,只知道变成了我自己的想法,”陆峰微微笑道, “为什么变?那是因为我做错了一件事:当初我在你们学院上过课,很不认真, 后来考试时我又不批考卷乱打分,结果害得有个学生得不到奖学金……”   不少听众回头去瞧陈适宜,大家都没料到:还没开火,对方居然先自己揭了 老底。   “不过今天我来这儿,主要不是为了说一声对不起。”陆峰又说,“做了错 事应该说对不起,但事情已经做了,说一万个对不起又有什么用?做过的事情是 没法起死回生的。更重要的是:从中可以悟出点道理……”   有人故意发出嗤的一声:“做了错事还有道理?!”   陆峰不动声色地继续说:“我做这件错事有它的历史背景,我这就给大家说 说……”   于是陆峰讲了他的爬坡经过:先是为了留校,大学四年里他如何一边刻苦学 习、一边想法挤进院学生会做社会工作;留校后又如何认认真真做学生的辅导工 作;待到“青春饭”快吃完的时候,他又如何去攻读硕士生、攻读博士生。就在 博士论文答辩的千钧一发之时,他为了自己的前途又如何忽悠了学生。他不但讲 自己的这段经历,而且还讲了不少感人的事例,让台下的学生听得瞠目结舌。他 们没想到在衣冠楚楚的教师背后,居然也藏着那么多艰苦和辛酸。   “你们说我是坏人吗?我觉得我不是。”陆峰最后说,“你们说我是好人吗? 我认为我又不太像。那么,我是个自私的人?有时是,有时又不是。那次女学生 想跳楼自杀,我上阳台去当谈判专家,我是冒很大风险的,当时腿都在发抖。但 我没想自己,只想救人一条性命……”   这时陈适宜的火气已经消退,他站起来心平气和地问:   “陆老师,我想问问:你在不批考卷乱打分时是怎么想的?事后又怎么想?”   “我犯的错误恰恰在于:犯错时我什么都没有想,只想着自己,想着我那篇 博士论文……你,你就是陈适宜同学吧?……尽管说了也没有用,但我还是想当 着大家的面向你说声对不起……”   有人又插话了:“那你干嘛给他批了个不及格呢?既然是‘混’,让大家都 及格算了。”   陆峰苦笑了笑:“上面没有明文,却有规定:批分数要两头小中间大,就是 说,总得有几个人得低分数,那次陈同学考卷上的字写得很乱,要费劲去辨认, 我一火就给了个不及格。当时我想的只是自己……”   不少同学回头去瞧陈适宜,陈适宜不好意思地承认:   “陆老师说的是事实,我的字一向写得潦草,对‘政经’又没兴趣,那次考 试是抄书,所以字迹确实潦草……”   “事过之后,特别在我得知陈同学为此失去了奖学金之后,我想了很多,” 陆峰接着说,“我首先想到的是我们孔夫子主张的那个‘仁’字。仁字怎么写? 左边是‘人’,右边是‘二’,合起来是‘二人’。就是说,这世界上除我之外 还有他人。我们做任何事情都应该考虑到他人。我想假如我和陈同学换个位置, 我是学生,他是老师,那我肯定会恨死了这个老师…… 陈适宜同学,你恨我 吗?”   “以前我恨,恨不得咬你一口,现在不恨了…… 换个位置,我觉得情有可 原。”   “其实这件事是情不可原的。”陆峰说。“这事我做得‘不仁’。但事情做 了,无法挽回。即使悟出了道理,也无法挽回。如果要改正,也只能在其他事上 去改正…… 后来我申请转归教师队伍没有批准,我决定不再爬坡了。为什么不 爬?因为我找不到为什么要爬的理由。回忆我过去作出的种种努力,发现爬坡很 累我不怕,但我爬的坡往往要作假,不知不觉间还会做‘不仁’的事,我打心底 里不喜欢。有人喜欢,我不喜欢。我喜欢做踏踏实实的事,做成了我会很兴奋。 那次我只是阻止了一位女学生跳楼,我就兴奋得三天三夜没睡好…… 所以我跳 槽了,现在在居委会当调解员。”   有人问:“听说居委会调解员通常都是老太太们干的,她们文化知识不多, 而且婆婆妈妈。陆老师,你是想不爬坡就到达顶峰?”   “有些人是这么看我,可我不是。现代都市里的现代居民,文化素质都在提 高,纠纷已经不再局限于楼上渗水、或多占了门前的空地,他们往往自己都能说 出一篇道理来,想劝得他们心悦诚服、跟邻里化敌为友,还真不容易。我自己还 得好好学呢,特别是法律知识。”   会场上有人高高举起右臂。陆峰忙说,   “请讲。”   “我听说居委会的工资很低,”那位同学站起来,毕恭毕敬问道,“你真的 不在乎?是不是家里很有钱?”   陆峰笑了:“我现在的工资确实比在东大时低得多,但我相信,只要政府了 解社区工作的重要性和艰苦性,将来一定会提高他们的工资。我们家不是很有钱, 但也不缺钱。我和妻子还没有小孩,两人一般过过日子,温饱没问题。是不是我 不在乎钱呢?不是。有机会我也挣钱。比方说我调解了一场纠纷,如果这纠纷具 有普遍性,我就会写成稿子投给报刊,挣一点稿费,同时也告诫他人。再比方说, 今天我有幸来这儿讲演,其实是讲课,刚才你们赵院长给我一个信封,里面装了 两百元,作为讲课费,我收下了,但他说晚上学院要请我吃饭,我就谢绝了,我 认为我的讲课不值那么多。要改善生活,我可以跟妻子用这两百元钱上趟馆子, 这样花钱我们心里踏实。”   不知从何处传来掌声,接着全场人都长久地鼓掌。   “谢谢大家,”陆峰说,“你们自动给我鼓掌,说明你们不反对我今天的所 言和所行。我真的很高兴。”   高兴的不只是陆峰,更高兴的是坐在台下第一排的赵益。讲座临开始前,他 见陈适宜带了一批同学进来,不免暗暗有些担心,盘算着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情 况。不料陆峰讲得如此精彩,不但化解了昔日的宿怨,还引起了学生们的共鸣。 他想,以后的讲座就应该这样:内容要贴近学生的实际;不能搞主讲人一言堂, 要有听众参与;最最重要的是主讲人必须做到坦诚。   陆峰今天的讲座还给了赵益另一个启示:既然普通人讲人生经历可以突出一 个“仁”字,那么接下来组织讲座是不是可以有意识地讲“义”?讲“礼”、讲 “智”、讲“信”呢?第二天趁邬茗来学院上课,赵益就找她商量。邬茗说:   “这主意不错!但不能按书本讲,要让主讲人通过亲身经历讲体会,不必拘 泥于传统的解释,要用现代的眼光看问题。比方说‘义’,实际上要讲的是人与 人的相处,又比方说‘礼’,要讲的是如何对待规矩…… 你这个想法确实不 错!”   但两人在具体落实主讲人选时,却费了不少周折:因为既然讲座主题已经明 确化,那就必须要找有相关经历的人。讲人与人如何相处,讲如何对待规矩,这 样的人还好找,但如何讲“智”呢?如何用现代眼光去看“智”?主讲人愿意讲 自己是如何由笨变智吗?总不能把“智”理解为世故吧?   主题无法明确,关于“智”的讲座只好往后推。先讲别的。   接下来的几个讲座也很成功,来听讲的学生越来越多,主讲人的经历和启示 不但引起听众的兴趣和共鸣,而且会场开始出现了互动,有时听众的提问和主讲 人的坦诚回答反倒成了讲座的最亮点。赵益兴奋了,他觉得原先被取消的“人生 与社会”这门课复活了。有一天,邬茗给他出了个主意:   “你不是说没有问题的学生是问题学生吗?学生为什么没有问题?因为他们 不会发现问题,我觉得关于‘智’的讲座不妨明确为‘如何发现问题’。主讲人 可以讲讲自己的发现过程,这样就不会有自喻智者的嫌疑了。”   赵益顺水推舟:   “我看,这一讲就由你来主讲吧,你不是一直喜欢顶牛吗?”   邬茗再三推辞,但最后还是同意了。   讲座那天,听众特多,小教室挤不下,只好改到了大教室。倒不是因为邬茗 平时上课口才好,而是不知道谁透露了消息,说她刚从英国回来不久,定会讲些 外国见闻,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引来了不少好奇的听众。这次讲座照例在一片 掌声中收场。谁知过了三天,诸院长却难得来学院露脸了,露的是一张铁青的脸。   钱耳感到纳闷:电视片《穷学生,富学生》刚在大赛中荣获了三等奖,实实 在在给太平学院脸上贴了银,怎么院长的脸却变铁了呢?   诸院长一踏进院长室,就没好气地问赵益和钱耳:   “邬茗是谁?是不是我们学院的教师?”   “是啊!她是我和老赵的朋友,挺好的教师。”   “好教师,好教师……”诸院长恨恨地说,“还朋友呢!你们瞧瞧,这算怎 么回事?!”   诸院长从公文包里取出两页纸,啪的一声摔在桌上。   这是两页信笺纸,上面的字是手写的,不过不是正本,而是用复写纸制作的 副本。内容是状告邬茗利用讲座散播反动言论,她鼓吹国民党在抗日战争中的功 绩,贬低共产党的作用。而且还攻击我国的选举制度,胡说是黑箱操作。这封信 的落款是:“一群正义的学生。”   赵益读完匿名信,忙说:   “不可能,这决不可能!邬老师历来不问政治,她怎么会说这种话呢?不会 的!”   钱耳也说:“这事恐怕不能,我们了解邬茗,这不符合她说话的习惯。”   诸院长见他俩说得如此肯定,口气也就缓和了许多:   “记得我跟你们交代过:学院不能出事。一出事就会毁了名声。今天这事得 迅速调查,不仅要调查这个叫邬茗的,写信的那群学生也得查出来,到底是谁? 你们知道,这信不但寄给了我,还寄给了严校长。万一他们寄给了校党委,甚至 寄到省里去,事情就更严重了!你们尽快调查清楚,把结果告诉我!”   诸院长下完命令,又风驰电掣地回去了。   赵益当即打电话给邬茗,约她下午过来。邬茗在电话那头笑道:   “这么一本正经的,干嘛呀?想去冯姐墓前‘明月夜,短松冈’?”   “不是这么回事,你来了就知道了。”赵益沉重地说。   下午邬茗兴冲冲赶到学校,一见院长室里的气氛,立即猜到不是什么好事。 赵益把学生写的匿名信、诸院长兴师问罪的事说了,说完叹了口气:   “想不到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当代年轻学生还会热衷写匿名信,用的还是 文革语言。真是可悲!有疑惑就不能直截了当当面谈?”   钱耳说:“小邬你说说讲座的情况吧,我想你是不会这么说的。”   谁知邬茗却说:   “老钱你最近不是对影视片的剪接感兴趣吗?这封信反应的问题确实存在, 但只是疑问而已,而且不是我的原话,这算不算另一种蒙太奇?”   邬茗讲座的题目叫“如何发现问题”,涉及的是思维方式。她首先讲的一个 技巧是“有比较才有鉴别”,在比较中发现问题。她列举了不少在英国所见的文 化现象和教育状况,通过与我国当代比较,提出了许多值得探讨的问题。学生们 听得十分起劲。接着她讲第二个技巧:逆向思维。也就是从相反的方向去思考那 些约定俗成的事物。她举了两个例子:一是野生动物园的诞生。约定俗成的动物 园是把动物关在笼子里,人在外面自由观看,但他们看到的是笼子里的动物,不 是活跃在大自然里的动物。后来出现了逆向思维的人,他们从相反的方向思考: 为什么不把人关在笼子里,而让动物自由玩耍呢?所以野生动物园的诞生是逆向 思维的功劳。另一个例子是讲邬茗的一位中学同学。这位同学后来考进了一所理 工大学,专业是材料学。在他攻读研究生时,导师给他的任务是攻克该领域中的 一个世界难题,可是他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攻克不下,按说可以放弃了,这也 算不上什么丢脸的事情。可他改变了思维的方向,结果却成功地证明了这个难题 本身就不能成立,是个伪问题。这件事轰动了国外相关的学术界,他成了这个领 域的著名专家。靠什么?靠的就是逆向思维,逆向思维往往最能发现问题,解决 问题。   这时会场上有学生提出:“邬老师,你能不能再讲些自己的事例?”   邬茗见学生感兴趣,便随机说了:   “好,我就说说最近我用逆向思维发现的一些问题吧。前一阵子纪念9?18国 耻日,报纸、书刊发表了不少回忆抗日战争的文章和史料,电视台还重播了抗战 题材的影片。我抽空看了一些,很是感动。南京大屠杀、重庆的神经性轰炸充分 证明了日本侵略军的凶残,尽管以前我已经知道了一些,今日读来仍让我揪心。 共产党展开的游击战、地道战、地雷战,确实鼓舞人心。但我读着读着不由从相 反的方向去想:当时国民党在干什么呢?按照我在当学生时所受的教育,国民党 是不抗日的,非但不抗日还反对抗日,他们一心在做的事情是围剿共产党。那么, 我就又产生了一个问题:当时的日本鬼子受了军国主义教育都是不怕死的,军队 的装备又十分精良,单靠共产党的地道战、地雷战就能打败他们吗?顺着这个问 题我开始去寻找史料,我发现共产党组织的大型抗战也有,平型关大战,百团大 战,但其他的却找不到了。我想如果有,史料是不会忽略的。再去找有关国民党 的史料,也没有多少,只找到了台儿庄战役,那么是不是被史料忽略了呢?我不 知道,由此又产生了一个问题:当时的抗战有没有主战场?如果有,主战场上谁 在主战?我不相信日本的投降仅仅是靠美国投了两颗原子弹…… 你们瞧,人只 要换个角度多问几个为什么,问题就会接踵而来…… 再说个事吧。我们有各种 各样的选举,党委选举、人大选举、学会选举,协会选举,可选举结果公布的名 单呢?除了几个核心人物,其余的名单排列都‘以姓氏笔画为序’。我们都见惯 了,谁也不会见怪。但只要从相反的方向去想:既然是选举,为什么不按得票的 多少为序呢?于是就有了个问题:以姓氏笔画为序是体现无差别?掩盖差别?核 心人物是内定的?票数得少了丢面子?…… 总之,会产生一系列的问题。所以, 要发现问题,逆向思维是第二个技巧。”   听完邬茗的叙述,赵益立即表态:   “小邬,你的讲座毫无问题,学生在诬告,我会向诸院长说明的。”   钱耳说:   “我也觉得没问题,不就是启发学生的思维吗?…… 不过诸院长这人怕出 事,以后涉及政治的,哪怕是政治的边边,最好别讲了。”   赵益向诸院长作了汇报,诸院长却说:“这是主讲人的一面之辞,她当初有 讲稿吗?”   赵益说:“这是回答随机问题,怎么可能有讲稿?再说,她发现的那些问题 确实是问题。”   “为什么偏偏去讲那些问题呢?讲别的不好吗?这就是问题!你们必须去找 当初听讲的学生调查清楚,这有利于判断这件事的严重程度。”   赵益觉得这是小题大做,但还是拉了钱耳去找学生调查。结果学生反应的情 况跟邬茗所述基本一致。可诸院长还是不依不饶,他把邬茗找来,说:“既然讲 座造成了不良影响,那你就有责任去消除影响。你应该在相应的范围内作个说明, 并检讨自己举例不当。”谁知邬茗听了十分气愤,一口拒绝。诸院长只好退后一 步,说是写份书面检查就算了事。可邬茗依然态度坚决:“我认为我没错,你们 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反正我没错。诸院长,你说我提这些问题错在哪里?你 怎么回答这些问题?”诸院长当然无法回答,见这位女教师如此倔强,一时奈何 她不得,只好掉转头去压学生一头,不能让他们把事情捅到上边去。但,这些匿 名者到底是谁呢?好在有笔迹可以查对,于是便把查找写信作者的任务派给了钱 耳。   笔迹还没有查对,匿名者却自己浮出了水面:原来是一年级的董琼。   董琼自打进了太平学院后,烦心事总是缠住他不放。先是学院开展优惠服务 时让他觉得自己低人一头,一打听,发现父亲交的赞助费根本不是三千,而是三 万,这让他有苦难言。瞧瞧周围那些富同学花钱如流水,心态更是不平。但他不 自卑,你们有钱,我却“有势”:诸院长是我家亲戚,你们得受他管!诸院长确 实是他家远亲,但以前没什么来往,他进校是靠他父亲托了另一位亲戚跟诸院长 说情,这才减免了两万元的赞助费。可他并不知情,以为从五万减至象征性的三 千,可见他家跟诸院长的交情匪浅。进了学院,诸院长没有单独找过他,他也找 不到对方的人影。于是自己吹嘘的“有势”,在同学之间成了笑柄。再说,一个 搞教育的院长有什么了不起?学院有不少家长手能通天,那才叫“有势”!董琼 见这环境一直心里憋气,发誓有朝一日定要出人头地。碰巧在拍摄《穷学生,富 学生》时找到了他,他凭着英俊的脸蛋干得十分努力。可是这部片子虽然得了奖, 得名的却是导演和编剧,他这个“男一号主角”却少有人称赞。他又心态不平了。 他想,他得像陈适宜一样干件大事,才会有人青睐。邬茗那次讲座他原本是不想 去听的,他对邬老师一直有抵触情绪:在英语课上她老是挑他的刺,纠正他的发 音,弄得他很没面子。后来是被陈适宜拖着才勉强去了:结果他听出了特大问题, 决定写信揭发。信,他是手写的,不想用剪字拼贴,因为他希望上边来调查,一 查,他的名声就响亮了。后来赵益和钱耳找学生调查讲座情况,又有“内部消息” 传出,一时间在学生中传得沸沸扬扬,围绕邬茗讲座的评价私底下出现了两种意 见:“好派”认为邬老师的讲座就是好!“屁派”认为好个屁!倒有点文革时期 的味道,董琼见“屁派”人数明显少,就忍不住公开亮相出来争,这一争就把匿 名者争成了有名者。   被诸院长召到院长室去谈话时,董琼还满心喜欢,这回终于能跟那位亲戚见 面了。不料那位亲戚见了他冷若冰霜,开口就像审犯人似的:   “你叫董琼?”   “是。”   “那封匿名信是你写的?”   “是我写的。”   “就一个人?有没有其他人参与?”   “没有。就我一个人写的。”   “复写了几份?”   “就两份,一份给你,另一份寄给了严校长。不过我有底稿,如果你们有需 要,我可以再给上边寄……”   诸院长射出两道威严的目光:   “事情到此为止!我已经找邬茗老师谈了,批评过她了。事情就到此为止!”   “为什么?”董琼见这个亲戚一点也不可亲,心里不由怯了,“……她身为 人民教师,散播这种反动言论……”   诸院长加强了目光的力度:   “你自己没有错吗?明明是你一个人的意见,却冒充是‘一群’!为什么? 我们调查过,邬茗老师作讲座时根本没说过选举是黑箱操作,你为什么在信上说 ‘黑箱操作’?!这叫什么?说重些,叫诬告!…… 当然,你能写信反应情况, 还是好的,这说明你相信组织,今后要做到严格的实事求是,不能把自己的想法 强加到别人头上……”   董琼顿时害怕地辩白:   “不,不,我不认为选举是黑箱操作,我只是,只是想……”   诸院长见对方被自己吓怕了,便改换了语言,温和地说:   “这件事你做得对,但有欠缺。我已经批评过邬茗老师了,这事就到此为止, 不必再闹了。懂吗?”   “懂,懂,不再闹了……”董琼说着,退了出去。   这事算是摆平,坏事没有出门,但诸院长还感到有欠缺。这时正好赵益办完 事进来,诸院长便交代他说:   “今后讲座照讲,但必须立个规矩:主讲人应该事先写好讲稿,由我们审定 后再开讲……”   不料赵益不等他吩咐完毕,就表了个态:   “我决定以后不搞讲座了,坚决不搞!”   这学期结束前,赵益给东大递呈了一份请调报告:他决定辞去太平学院执行 副院长之职,调回东大外国语学院当一名普通教师,不担任任何行政职务。他列 了三条理由,其中最主要一条是:他要潜心写第二本专著《论语言与行为》。   尾 声   从太平山西行三十余里,便是县内闻名的天眼湖。天眼湖远没有太湖那么大, 但水面也很辽阔,烟波浩渺,一眼望不到边,正所谓水天共一色。不过前几年共 的是灰色:因为经济要上去,县要变成市,所以一时间天眼湖畔化工厂林立,弄 得天灰灰、水灰灰、人心也灰灰。好在县政府终于意识到“先污染”已经封顶, 应该“后治理”了,于是那些化工厂关停的关停,迁出的迁出,落了片黑茫茫大 地真干净。天,开始渐渐变蓝,水,开始慢慢变碧。但这几年不管天眼湖畔的经 济如何潮起潮落,却有一片绿林始终常青,那就是占地三百亩的林木场。林木场 早先是国营的,由于经营不善,最后只好卖给了私人老板。那老板姓许,以前是 天眼湖林木场的副场长,现在是许记花木公司的总裁。林木场归他所有之后,摇 身一变,成了他公司的基地。   许总住在县城的别墅里,假山假水,风景看上去很美。偌大的一片林场里, 常住的只有一个白发老头,左腿还有点瘸,姓何,据说以前是树木栽培方面的行 家里手,如今是林场的护林人。平时照看照看林子,发现问题就通知许总。至于 植树、挖树、运输、培土、杀虫、施肥等等活儿,都是请近村和外村的临时工、 季节工来干,他只在旁边作指导。   今年年初,场里住进了一位新人,是个大学教授,虽然退休,却不显老。有 人说是许总的亲戚,也有人说是许总的朋友。他来之后不久,又进来了七个小伙 子,他们就住在林边那一排蓝白相间的工房里。这七个男青年是许总从附近村里 招来的高考落榜生,因为家里穷,不想再考大学了,一时又找不到工作。按许总 的说法,他们来林场是接受培训的。白天跟着何师傅去巡视林子,学习育林护林 的知识和技能,晚上轮流值夜守林。碰上临时工、季节工来场里干活,他们必须 参与,边干边学。场里给他们免费提供食宿,凡是忙季干的活,一律按劳付酬。 待一年以后,经审查合格,愿留场的可以当正式职工,想另找单位的,场里欢送。   这几年到处在铺路造房子,而且规定了绿化的比例,所以花木公司的生意十 分火热。一棵树动辄可卖几千元。但价格上去了,服务要求也水涨船高。树卖出 之后,不但包种,还要包活。加上临时工、季节工的劳务费上扬、偷盗花木者增 多,许总这才下决心组建一支自己的基本队伍。这次招七个小伙子进场培训,就 是他的首次尝试。   于是附近村里就有了种种传说。有人说:场里在办学校了!何师傅教学生技 术,那位姓赵的教授教学生知识。有人立即反驳说:胡扯!我听场里一个小伙子 回来说,赵教授根本没给他们上课!他躲在屋里写书呢。又有人说:他屋里有好 多书,谁借他都给。不还他也不追。   这一日是国庆长假的第二天。七个培训生前一阵很忙,先是轮流值夜看护开 花的桂树林,后来又在何师傅指导下收桂花、卖桂花,忙了整整三天。许总没有 食言:他们干这些活都是有报酬的。昨天大家按例巡视了所有的林子,傍晚便揣 着挣来的钱回家歇两天。何师傅见赵益的女儿从东湖市赶过来陪老爸,就腾出自 己房间让赵益住,一个人走亲戚去了。小益现在东湖日报社当记者,不料刚来半 天就接到报社通知,有紧急采访任务,无奈吃完午饭便匆匆赶回去。整个林场只 剩下了赵益一人。   今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湖面上风平浪静。临湖有两间平房,坐北朝南, 红砖黑瓦,十分显目。这便是何师傅和赵益的住家了。吃过早饭,赵益无意写作, 拿着鱼杆去平房北边的湖边钓鱼,这是他最近生出的一个爱好。湖边原是光秃秃 的,赵益搬来之后,才动员他称之为“书友”的七个小伙子,和他一起移植了几 棵垂柳。他钓鱼不带盛放战利品的水桶,只有一个小铁罐,里面的鱼饵不是切杀 的蚯蚓,而是黑黑的颗粒——他昨天吃剩的螺蛳肉。   四周静得出奇,万物仿佛陷入了深思。连湖水都默不作声。赵益两眼注视着 水面上漂动的浮子,心里却另有所思。想着他正写的第三本书。他这辈子打算写 “三论”。第一本是《论语言的主观性》,当时写得很自信,试图论证语言不可 不信,但也不可全信。退休前出版的第二本书叫《论语言与行为》,是对第一本 书观点的深入,他提出分辨语言的真假要看行为,可行为却受制于行为环境。这 本书虽然写成了,出版了,但他对书中的观点却少了几分自信。这次他打算写第 三本,暂名为《论语言与权力》,他想探讨权力在环境中到底起多大作用?能不 能认定权力是组成环境的种种因素中的“主宰因”?他思考着,写作着,最后居 然失去了兴趣,写写停停,停停写写,删了又改,改了又删。他问自己:就算写 成了“三论”,又有何用?这世界由各种权力产生的合力在运转,文人的几句空 话,从理论到理论,从抽象到抽象,这对现实有用吗?写它干嘛呢?他认为自己 为文,既不为名也不为利,不料一旦真没有了名利之心,似乎就没有了动力……   正想得出神,却看见水上的浮子在往下沉。赵益迅速扬起鱼竿,只见钩上有 条亮闪闪的鲫鱼在扭动挣扎。他把鱼儿托在掌上,笑乎乎地对它说:“贪心了吧? 贪心就这下场。下次好好吸取教训吧!”他从钩上取下鱼儿,卟地一声投入水中。 这时背后传来声响,像是汽车的刹车声,赵益放下鱼竿,起身绕到屋前,果然看 到一辆红色的QQ车停在洒满阳光的空场上,有位中年妇女先从左侧下车,再转到 右侧抱下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男孩。   赵益定睛一望,不由惊喜叫道:   “小邬,你怎么来了?”   邬茗自从跟钱鹏结婚生子以后,人明显胖了些许,浑身透着成熟。她把男孩 放到地上,催促道:   “叫呀,快叫人呀!”   男孩缩在她身边,转动一对黑白分明的小眼睛,叫了声:   “爷爷!”   “不对不对,该叫伯伯!”邬茗纠正他说,“这伯伯小时候你见过的。”   男孩又改口叫了声:“伯伯!”   赵益在孩子跟前蹲下,问:“你叫贝贝吧?你爸爸怎么没来?”   “他爸呀,自从升了主任医师以后就更忙了。”邬茗答道。“不过钱鹏凭的 是实力,不是演技派。”   看得出,邬茗对自己的丈夫颇为崇拜。她打开汽车后备箱,取出两个鼓鼓的 塑料袋。三人便进了赵益的屋子。   屋子宽敞,但陈设简陋:一张竹榻,一张方桌,四只板凳。窗边有灶台,用 的是罐装煤气,没有自来水,只有一个盛水的大缸。靠墙有一排书架,塞满了赵 益从家里运来的书,此外别无长物。   邬茗说:“想不到你又回到了插队的当年!”   “比当年奢侈多啦!”赵益一边张罗母子坐下,一边舀水烧开水,准备泡茶。 “你没见过当年插青的生活,哪有什么煤气…… 但境由心生!我觉得挺好。”   邬茗没有接嘴,似乎这几年已失去了顶牛的功夫。她问:“小益呢?我跟她 通过话,她说要来陪你的。”   “昨天来过,突然接到任务,又走了。”   邬茗打开她带来的东西:一只只保鲜盒里装的全是她烧好的菜肴,还有一瓶 “蓝色经典”洋河酒。她告诉赵益,这些食物是她今天起早赶着烧好的,没有在 冰箱里放过,保证新鲜。   赵益抗议了:   “你这又何必呢?你以为我在这里受苦受穷吗?”   “才不是呢,”邬茗笑着说,“我是来给老师补祝寿的,顺便向老师汇报我 在厨艺方面的成绩…… 据钱鹏的评价,这几年我的厨艺大有长进,达到了讲师 水平。待会你再评审。”   十年前,邬茗参加过赵益五十岁的生日家宴,当时就记下了日子。今年是赵 益六十大寿,生日前一天她给小益挂电话,小益说她正和老爸在普陀山玩呢,玩 三天就是给老爸过三天生日。邬茗失去了祝寿的机会,这回来补过。直到现在, 她也不明白赵益为什么硬要提前一年退休,有人说是为了潜心写书,也有人说是 受了别人什么中伤,不过她对这些已经不感兴趣了。   小男孩在屋里安静了片刻,熟悉了这里的人和环境,再也坐不住了。他一骨 碌从凳子上溜下,东看看,西摸摸,便跑到屋外去了。见邬茗喝了两口茶,赵益 说:   “我带你们去林子里看看,贝贝长这么大,一定没见过那么多树!”   离屋前空场不远,有一幢水闸建筑,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作品,不过已经 修葺一新,其实里边只是换了几台水泵而已。赵益领着邬茗母子俩绕过水闸,沿 水渠朝东走去,不一会便见一片茂林赫然在前,虽然称不上林海,但满目绿色, 空气沁人肺腑。细一看,林子分成好几个片,大抵是按种类聚合的。三人来到一 片郁郁葱葱的樟树林边,赵益问:   “进不进去?”   邬茗说:“进!”赵益便把贝贝驮到自己背上,三人走进幽深的林子。顿觉 凉气袭人,地上厚厚的积叶踩上去特别舒心,斑驳的光影在三人身上缓缓滑动, 贝贝好奇地转动小脑袋,谛听偶尔传来的鸟鸣声。邬茗赞道:“真是个好地方! 难怪你会来这里逍遥!”   问起他如何会跟这里的场主相识?赵益说,这事纯属偶然。他在太平学院时, 因为苦闷常去那家熟识的农舍喝酒解愁,有一回遇见了许总,原来是老板娘的表 弟。当时许总已经从林木场跳槽,自己开了一家花木公司,虽然只是做中介的皮 包公司,但业绩尚好。许总为人豪爽,当天两人对饮时说话投机,赵益就随口出 了个主意:“你公司没有基地,卖的是无本之木,依我看,兔子尾巴长不了。你 想想,现在交通那么发达,人家干吗非到你公司来采购呢?你得有基地!开辟自 己的基地!”不料他随口说的这几句空话,却让许总牢记在心。一年之后,许总 通过方方面面的运作,最后买下了他早先工作过的林场。接着,正如赵益所料, 那些花木皮包公司便像多米诺骨牌似的,一个个全倒了。许总在答谢赵益的那次 饭局上,拍胸脯说:“今后,你老赵任何时候来我公司,不管带多少人,我保证 好好款待!”但事后赵益从不去那里打秋风。   赵益提前退休后,便离开东湖市去了冯实的老家,在那住了半年多,直到给 丈母娘送了终,这才回到自己家里闭门写书,书写不下去时,就出外旅游散心。 今年年初,他心血来潮,想起了许总当年的许诺,独自去了许总的公司。许总喜 出望外,盛情留他长住,可他觉得如今的县城跟大城市没什么两样,吸不到丝毫 乡村气息,第二天就决定打道回府。临行前许总带他去看了看林场,这一看,就 把他套牢了。   “人与人的关系真是奇妙,”赵益对邬茗说,“我跟许总是两个完全不相干 的人,各走各的路,似乎一辈子也不会碰头。结果呢?那家农舍成了两条路的交 叉口,我们碰头了。两个人在交叉口相遇,可以擦肩而过,依旧各走各的路。也 可能因挡路而发生冲突,可我俩却成了朋友。原因呢?仅仅因为我们坐下来,稍 稍歇了歇,喝了几口酒,说了几句空话。”   “这叫无心栽柳柳成阴。”邬茗叹道,她不忍把前半句“着意种花花不活” 说出口。   赵益说:“这林子里太凉,我们出去吧。”   三人一出树林,邬茗便让赵益把贝贝放下。那小男孩见了一地阳光,欢快地 奔跑起来。赵益不放心想去追,邬茗说:   “随他跑去!钱鹏说,让他晒晒太阳,蹦蹦跳跳,有益于健康!”   赵益听了忍不住笑道:   “真是夫唱妇随。嫁了医生便成了半个医生。”另外有几句话,他同样也没 说出口。   大家在林边转了一圈,回到屋里。邬茗从小食柜里搜出半卷挂面,开始给儿 子煮面条。贝贝吃完面条渐渐发困,邬茗服侍他在竹榻上睡了,师生两人才开始 热菜、摆桌。   邬茗打开那瓶“蓝色经典”,说:   “今天我不喝酒,待会儿我还得开车回去。我就以茶代酒,陪你喝。”   两人碰了碰杯,邬茗说:   “祝老师生日快乐!”   赵益一口把酒干了,心里百感交集。他想起十年前那次生日家宴,冯实请他 喝的是“泸州老窖”,那次饭桌上关于乌托邦的争论,小益用录音机播放的生日 歌,从他记忆深处飘来,隐隐约约在耳边回响。   邬茗替他斟满了酒。赵益问:   “我们那些朋友现在怎么样?给我说说吧。”   “你是问老钱吧?他现在是太平学院院长了。”邬茗说,“不过这事也属偶 然。”   赵益离开太平学院返回东大之后,钱耳由于工作出色,便顺理成章接替了执 行副院长的职位。不过他年长赵益两岁,也就比赵益早一年退休。虽然退休,却 一直返聘在太平学院做头头。邬茗曾问过他:“老赵都彻底自由了,你干吗还要 ‘离婚不离家’呢?”钱耳说实在没办法,谁叫他生的是儿子呢!生了儿子,就 得筹钱替他买房子,否则休想娶到媳妇。不料去年时来运转,太平学院按上面规 定必须转为“独立学院”了。诸院长被召回东大,邬珊一时找不到人,便任命钱 耳为院长。她本来就很赏识钱耳,如今钱耳已经退休,跟东大不相干了。   “独立学院真的独立了?”   “哪能呢,”邬茗边说边给赵益敬菜,“你早就说过,人的语言各有各的理 解。按规定,独立学院必须拥有自己的教师,至少百分之六十。这怎么行?真办 到了,也就垮了!现在院长不是东大人,不就独立了吗?至于教师,还是从东大 去聘。”   “又是换汤不换药?”   “变化当然是有的,如今东大分得的红利只有百分之十六了。”   “你堂姐开始还贷款的本金啦?”   “谁知道呢!我现在已经不想打听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   “薄若老师呢?她现在怎样?”赵益问。   “她呀,有趣极了!她现在改信基督教了。”   “为什么?”   “她说佛教的普渡众生是浪漫主义,基督教的原罪救赎是现实主义。”   赵益笑了:   “我原本就看出她不像真正的佛教徒…… 对了,你那位朋友吴萋过得好 吗?”   “她还是老样子。自从那次被骗之后,她再也不交男朋友了,一心做学问。 可这么些年来,还是升不上正教授。”   “那么你呢?过得很好吧?”赵益又问。   邬茗沉吟了片刻,说:   “这得看谁的角度。我自己觉得很好,从你的角度看,恐怕未必。”   “怎么会呢?”   “刚才你不是说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   赵益急忙辩白:   “这话我可没有说!”   “用词不同,意思却相同。你想说当初我嫁给李悟时,跟着他学文学,现在 嫁了钱鹏,就跟他学医学……”邬茗见赵益的表情越来越尴尬,便噗哧笑了: “别紧张,我逗你玩呢!其实夫唱妇随有什么不好?现代社会缺的就是夫唱妇随! 个个想当女强人,那十对夫妻九对得离。钱鹏做的事是最有益于社会的事,踏踏 实实的事,不虚不假的事,我为什么不支持他?协助他?”   赵益松了口气:   “我原以为你变了,成熟了,结果说起话来还是那么直率,本性难移啊!”   两人聊东聊西,不停地转换话题,仿佛有几年没见面似的。最后邬茗问道:   “你打算一直在这里待下去?小益说你在办书院?”   “瞎说!这里有书不假,”赵益指指屋内的书架,“外边有院也不假,可根 本称不上什么书院!七个小伙子有时来问我借点书看看,偶尔提几问题讨论讨论, 如此而已。再说我也不想在这里待长,明年换个地方。”   “去哪里?”   赵益犹豫了一下,说:   “我有个计划:书,写不下去了,也不想写。我想趁现在身体不差,到全国 各地去走走,特别是那些穷山僻壤的地方,缺教师的,我可以免费去教课,教一 两年换个地方,体验一下别样的生活。这是利己利人的事。”   “教什么?教英语?”   “不,去小学教语文,我想我还是够格的。”   邬茗想说“你要去完成冯姐的遗愿?”但话到嘴边就吞了下去。   这时贝贝醒了,邬茗兑了温开水给他喝。小男孩一边喝水,一边望了赵益好 久,突然说:   “爷爷讲个故事,爷爷讲个故事……”   赵益抱起贝贝放到自己的膝上,柔声说:   “好,爷爷讲个故事给你听…… 很久很久以前,森林里住着七个小伙 子……”   “七个小矮人!”贝贝纠正说。   “不,正是七个小伙子……”   邬茗和贝贝离开林场时,正值夕阳西下。那天的夕阳暗红暗红的,映得湖水 如血一般。   2003—2008年2月18日于苏州 ◇◇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