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短篇小说 逃亡者   刘爱玲/文   一、初秋   教书的得有教材,画画的得有毛笔,庄稼人得有头好牲口,新时代的庄稼人 更得有辆够劲儿的拖拉机。沈二家没有,沈二家有辆长安客货,威风得体,停在 地头,像牛群里跑出头马来。马拉车但驾不得辕,春耕秋种,沈二就豁上了自己 的腿儿,东家西家借。   和媳妇合计了一个晚上,大清早,沈二嘴唇暴起白皮,他正凑在灯泡底下, 一手端着镜子,一手粗鲁地揪那层白皮,揪一下,眉毛挤成一对正八字,再揪一 下,又迅速拉成一对倒八字,沈二狠狠劲儿,“妈了个靶子的。”   白皮脱下来,连带一夹红肉丝,血就出来了,他朝着镜子舔了舔,咽到肚子 里,把他的肠子涮成大红色。媳妇在里屋忙着装布兜,圆滚滚的身子塞在阔大的 屋子里倒显得塞塞。沈二烦腻腻地朝着里屋咽下一口血水,自打三年前退了‘城 市人’的皮回归到村子里,他就一日比一日躁。   “一个布袋装了一早上,装金装银啊?你说那刘罗锅肯再借呗?”   他把手掌呱嗒一翻,镜子反扣在桌子上。上了岁数的女人都成了妈,婆婆妈 妈。二斤烧锅酒,一只烧鸡,一袋酥花生,媳妇陀螺般的身子旋了六圈,三大样 才进了布兜。   “人都是财迷,势利眼儿!”   媳妇嘟长了嘴,恨得裂成兔唇。一块儿斤半沉的猪头肉躺在高吊的篮子里, 悠悠地荡秋千。她刚从布兜里取出来放在篮子里,又塞进布兜,来回折了三次。 这会子正低着头撒眼睛思量来去,听了沈二赖吼一声,又一伸手,从篮子里摸出 来塞进布兜,极为狠心的样子,仿佛这肉产自她身上。   “不孬,满兜子。”   沈二从兜子里掏出来一一检点,鸡是塑封的,酒是小锅里对了酒精的,猪头 肉从小卖部的冰箱里一拿出来就带了特殊的肉腥味,沈二凑在鼻子下闻,眉头就 上了锁。   “不新鲜啊!”   媳妇在他苍老的脑袋上轻点了三下,沈二便如瘾君子打了一支吗啡立刻清醒 如初。沈庄里有干巴巴的小卖部,哪里寻得日日鲜的大超市。   “中,这就中。”   他对着撑满的布兜从数量上花样上是有几分满意的,一想到那老太太脸一样 褶皱的烧鸡,异味横行霸道的猪头肉,脸上多少爬了一条无奈的虫子,这一点媳 妇和他是有共性的。但是,媳妇膘肥体壮,揭一圈腰油就把这点心思压下了。沈 二学着媳妇暂把不愉快掖在脸皮后头,摆成极喜欢给别人送东西的主,媳妇最见 不得他这副喜兴地假惺惺的嘴脸。   “肥水不流外人田呢?就是掂一箩筐金银也未必借得到,你那点隔了二十年 的情谊算个屁。”   一句话把沈二绽开的五官抹成整平的白灰墙。   “这都是哪跟哪啊,妇人之见。”   沈二终于走出家门口,天刚微亮,头顶披着厚白云,像扎堆的熟棉花桃。他 自小就喜欢厚厚的白云彩,厚道,诚实,有了高耸的白云山,天才活得瓦蓝瓦蓝。 这是他自己攒出的人生哲理,人活着对自己对别人都得像这白云彩。虽然媳妇翘 起两扇薄嘴皮吹嘘他,可他就是看不中那份做人的薄气。他掂了沉甸甸的布兜朝 村西走,这会子他完全可以挺直了背走出人的样子来。   村子里倒不清静,鸡鸭猪狗各色活物天天像过大年,憋在住处吊嗓子。人影 见得少,庄稼人起得早,起来了没空在道上穷逛,蹿到庄稼地里看苗子放水。这 让他丝毫看不到生活的趣味,生活里该有公园吧;该有顶着日出打太极的老头, 穿一身白缎子中国服如同仙人下凡;该有溜狗的,狗奇形怪状,厚脸皮垂到嘴巴 子遮住眼睛,浑身除了爪子、脑袋、尾巴上顶着一团白毛,其余的如同一只秃驴。 沈二寻思着他三十岁到近五十岁的二十年里早上还该有的,不知不觉脚下的步子 走地飞快,布兜在他手里欢快地奔跑起来,他一兴奋,立定在空荡的蛇皮路上惊 了魂,方才那些该有的眼前一样也没有,他觉得自己顷刻间空成一只蝉壳,悻悻 地摇头,“早上还有晨跑的,还有他那辆长安客货挤在车流里。”   现在他一个人独揽大道,边走边吹起了口哨,这口哨和人贴得极近,一响起 来,竟把他心里的沈庄吹出来了。他突然有种冲动,有种树干寻到树根的冲动, 别管是活的还是离了土的枯树根,总之让树干有活在森林里的踏实。他提了提了 裤子,坚定思想,大踏步在道上迈开了方步。   “到谁家寻事儿去?”   沈二的头急速顿进脖子里,方才那股冲动被突如其来的高压磅打进身体十几 米深。腮帮子、心口急剧胀大,与顷刻间缩成指甲盖大的球的身子一同制造出一 个畸形儿。宛若一双丰满嫩白发育极好的乳房长在一个十岁的女芽身上。   这声音不大,但低沉粗砾,把他刚刚亲切的沈庄瞬间敲得支离破碎。说实话 方才的亲切实属难得,他从三年前回到村子,就四处里看不惯沈庄,沈庄也看不 惯他。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搞不清错出在哪里。现在他更搞不清这刘罗锅怎么 就突然冒出来,阴魂般长在他背后。   之所以称刘笔替为“刘罗锅”,是因为刘罗锅自小后背就较人多长出个疙瘩。 人极爱给别人寻个跑偏的名字。小时候他不叫刘罗锅,叫“流鼻涕”,因他的名 字叫地快,连缀起来就成了“流鼻涕”。再加上小时候却是喜爱流鼻涕,两只袖 筒没有比他的再光亮的。这名字一直叫到上了初一,他的脸皮一下子薄成灯笼纱, 凡人一叫他,他立马会飞过来给你两拳。因为这,人又动了动脑子,翻了翻老书 本,瞧他学习比人好,不好动就显得斯斯文文有学识,又叫起了“刘罗锅”。刘 笔替听了这个名字再没动粗,就随着他走到哪响到哪,一直叫到如今快五十岁。   刘罗锅朝着沈二呲了几颗白牙并不言语,满眼打着问号,脚在地上搓着湿泥 蛋儿。他从来是高兴事儿闹心事儿摆在脸上都一副模样,所以,人分不出他是喜 是悲。   沈二对于他这张脸极其谨慎。他吃过他的厉害。前两年秋初去刘罗锅家里借 拖拉机,头一年他摆出这副模样,拖拉机轻而易举就开到了沈二家的地头。夜里, 刘罗锅和沈二在自家里喝成一对吃了农药的豆虫。第二年他还是这副模样,车子 却摇摇晃晃绕过沈二家的玉米地,开到了刘罗锅自家地头儿,沈二就傻了眼。现 在,对着眼前这副猜谜语一样的脸,沈二矜持难定。   沈二把手搭在刘罗锅的驼峰上,“这不正去寻你?”   刘罗锅顺势朝沈二的手底下耸了耸背,似乎特意去合了沈二的拍子,又似乎 是在向沈二炫耀他的驼峰。这驼峰是当年沈庄的骄傲。刘罗锅初中毕业时还呱嗒 着布鞋底走在回家的路上,村子里的大喇叭已经通报了他的喜讯,他考了县里头 名,是要进高中的。后来上与不上那是国家出了大事,由不得他自己,即使是学 习毛主席语录,搞批斗,他也是搞得忠诚地出类拔萃。   沈二和刘罗锅可是同乡加同学,这样的深刻交情,一个拖拉机哪有不借的道 理。就见刘罗锅从沈二的脸上若有所思地移开视线,把几颗白牙收回去又摆出来, 叫沈二摸不着头脑。接着,刘罗锅满手泥巴拉了沈二朝着村西走去。沈二在刘罗 锅的大手里像过电一样颤着身子,一抬头,眼前的天突然就大亮了。   门四敞大开,沈二一眼望见梁田正点着身子往院子里的铁丝绳上晾被单,她 的身子还是那么轻,像一只蜻蜓试探着要落在花被单上。   一进院儿,沈二的眼神就落在梁田湿漉漉的手上。当年这双手在学里被誉为 “贵妃”,起这么个雅号离不开沈二和刘罗锅。如今的梁田可是退了当年接受封 号的自惭形秽,她大大方方地唤了声:“沈二,快进屋。”声音里的惊奇与寡淡 叫人觉得仿佛大清早站在院子里的是个外星来客。   自从头年沈二被刘罗锅的阴阳脸涮了一把,拖拉机没借到,人影也再未登门。 人受得了硬刀子怕地是软刀子,沈二听了梁田大咧咧的唤声极为难过,像一群被 惹恼的马蜂,蜂拥而至扎在他的心脏上。这样毫不在意的声音一下子把沈二和普 通人划为一个行列。沈二和普通人不一样,沈二当年最欣赏梁田的害羞模样。谁 知道梁田的爹对着刘罗锅的驼峰看对了眼,这驼峰在县里都是出了名的。梁田爹 爱名胜过爱女儿的幸福,他是一家之主大权在握。   沈二哎了一声站在原地未动,就像当年眼睁睁看着刘罗锅娶了梁田一样,从 头到脚憋屈地放出一声闷屁。梁田又说了一声:“沈二,进屋。”沈二又哎了一 声,腿脚捆在原地,眼睛慌乱一团,从梁田身上、脸上高频率地辐射。他对梁田 心存希望,沈二咯所有沈庄人的眼珠子,唯独梁田该不在其列。这年头该的事儿 多了,沈二心想,梁田刚才就不该用大众化的语调唤他进屋。   刘罗锅已经在八仙桌上摆了茶壶、茶碗,梁田冲了茶叶。茶的苦味儿开始缠 着屋子揪人的鼻子。刘罗锅递了旱烟过来,递到半路又缩回去,“你也吸不惯这, 在城里都吸带巴的。”沈二只得将伸过来的手临时改了路线,高抬到脑袋上语无 伦次地呼拉几下。刘罗锅端坐在椅子上吹起袅袅的烟柱,旱烟劲儿大,照直冲向 房梁,又一个筋斗猛扎下来,刺在沈二半挂猪肉般的窄身条上。沈二一个激灵, 拥在喉头的话射出来,“拖,拖拉机空闲呗?”   他坐地是个好位置,透过大开的屋门正巧对着趴在车棚里的拖拉机。拖拉机 仿佛对着他闪动两下车灯,借着从天而降的阳光撇给他两撇不屑的眼神,他迅速 躲开,瞅落在桌子上的布兜。刘罗锅吐了一口烟,又往死里吸了一口,说:“赶 秋,谁家有不忙的,忙也得喘气不是。”沈二心里一喜,这话有活路,他又礼貌 地说:“那就等机器稍歇的空儿方便方便。”   刘罗锅受不了这文绉绉的气势,一口烟吞到嗓子半截断然折了路子,像倒烟 的烟囱从鼻眼儿里翻滚出来。梁田正立在一边给俩人倒茶,沈二就多看了梁田几 眼,还说了声:“谢谢。”刘罗锅喝了一口茶,瞅了瞅眼前的梁田,又冲着沈二 呲出几颗白牙,“借不得。”   二 初秋   五十岁的沈二脱光了衣服也有着显眼的气质,好似遗传了北方人血统,却生 就一副南方人的体魄。媳妇说:“看那二十年把你养的。”和媳妇躺在床上,像 窝着一头大象和一只老鼠。他用自己的身体占了大半截床的位置,媳妇侧成一把 剁在案板上的菜刀,两头尖尖,肥硕的肚子凸出来,软软地顺着沈二的身形拥挤 着。媳妇操着粗短的手在他身上滑来滑去,“这皮儿细得像蒸熟的鸡蛋羹。”   晚饭媳妇确是蒸了一海碗鸡蛋羹,他们一气之下本想吃了那块猪头肉。沈二 和媳妇只动了动嘴,布兜吃了闭门羹,原封不动地从刘罗锅家回到自家,躺在椅 子上憋气。媳妇吃几口鸡蛋羹瞅瞅布兜,“刘罗锅快老成个黑鬼子,还是那副见 死不救的胎儿。”   沈二锁紧门头,舀一勺鸡蛋羹默默地躲在嘴里消化,他一看见媳妇露出的白 牙,刘罗锅的样子就在他心里扎一遍。他跟媳妇说:“你不懂!”屋子里寂静成 一片,直到两个人爬上床才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俩人在床上打起了持久战,这种时候谁有心思干那事儿,只直挺挺地靠在一 起,瞪着天棚想办法。媳妇停了手上的动作,“回来这三四年,谁不说把那长安 客货卖了,换个拖拉机,还用得着受这份罪?拿着那高架子使唤自个?”沈二一 听立即变成一条脱水死掉的鱼,他翻着白眼,“你懂个屁!”   媳妇一个鲤鱼打挺,变成一尊佛坐在蒲垫上,要是二十年前,她过这样委屈 日子,会满地打滚,喝药上吊给他看。现在她做不出来,她对着沈二的要害温柔 地扭了一把,沈二嗥叫一声勾成一只爬虾。他不出声,由着媳妇自言自语,“明 儿去你哥那,兜着这兜东西,亲兄弟该帮一把。”沈二深深呼了口气舒展开身子, 似乎这是一个可取的妙法或者唯一个去处。   媳妇不知啥时候又倒在一边,背对着沈二。她心里别扭,一辆车这么金贵, 说不得,碰不得,她捉摸不定,沈二心里究竟扭地什么花肠子,怎么就把没血没 肉的车奉成一尊神。   地里的玉米苗再不吃点肥料就过了时候,肥不好上不说,吃地晚了个子挺不 高,穗子结不成,村里人会说那是“沈二”特色。二十年前他沈二特色是“穷”, 一个月创过吃一斤棉子油的纪录。二十年后沈二不知不觉升级了,人称“毫无农 民本色”。沈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吃不透,他坐起来学着佛祖的样子盘膝,从头 到脚哪个犄角旮旯缺少农民本色?   他躺下,起来,又躺下,又起来……像一个失控的机器人。后来,他像用完 最后一格电池无药可救地摊在床上,媳妇厚腻腻的腰身堆成一睹白墙,将沈二孤 独地隔离。他一磕啪眼睛,泪出来了,他数不清这副丑样子的次数,就像理不清 心里毫无着落的麻疙瘩,这些麻绳将他和沈庄和滨海围城个死胡同,他既属于沈 庄,又属于滨海,他还属于他自己,他就是在属于自己的时候最糊涂。   糊里糊涂的沈二终于进入梦乡,他脱了鞋在二狗坟包上踩满密实的脚印,说: “够你的了。”他要二狗记住它生死都是沈家的,也让自己时刻记得二狗在阴间 活着好好的 。当年他和媳妇带着二狗一同奔到滨海求生,二狗汪汪了一辈子, 却只得了一捧沙子。   沈二踩在坟包上胡乱旋转身子,脑子转地蒙 ,他立在沙包上望 ,这是在半 山坡,山上有松和蚊子,他喜欢松 ,早就听说这种松四季都是绿色,多难得。 他不喜欢蚊子,沈庄大半年都飞着蚊子,一棵松也没有。他转头向远里瞅,这个 城市就剩了一撮海,还不错,海上浮着几艘渔船,船上有人光着黑脊背,油亮亮 的,像二狗的身子。他对着脚丫子说,“二狗,你多少也算得滨海的狗了,你他 妈知足吧。”   海边风大,一阵风隔着松林吹过来,哗啦啦响起一片 ,好似二狗抖着身上 油黑的厚毛,睁着两只黑洞洞的眼睛望他,那眼睛里丢了眼白,深不见底。他知 道二狗有点恨他,常缠着沈二嚷嚷:“回沈庄,我需要一捧黄土!”恍惚间二狗 就真地化了原型般立在沈二身边,沈二在二狗的身上哆嗦地摸起来,二狗的身子 毛褪光了,滑溜溜,沈二嘀咕:“在地底下呆地久了,毛也褪光了?”他顺手朝 二狗的嘴巴子摸摸 ,胡子也没了。   沈二在床上翻了个身,摸着二狗的手操持在老婆鼓鼓的乳房上。   接着沈二手里的二狗又幻化成沙包,沙子被他的脚碾成白面般的粉末,抓在 手里立刻顺着手指缝溜掉了,再抓一把,又溜掉了。在沈二心里,这个城市和沙 子一样透着馍香,可这馍连馍渣滓都不肯留给他,他倒是希望这城变得硬些 , 他有力气,可以每天用凿子凿,早晚凿出个嵌着沈二大名的洞,他就可以名副其 实地把心安下。可偏偏是沙子,走到哪里,都让人觉得舒散,想走进去,满滩的 沙粒就撅起朝天的棱角,生生咯你的脚心。沈二一想到这心里就发毛,他觉得他 这二十年被这鬼城掏空了,剩下付空皮囊。他气愤又无奈,朝着半空扬起一把沙 子,对着二狗的坟头挥手大骂,“求死容易,你不够哥们,你胆小怕事,你倒是 先躲到阴间里去……”   媳妇一个大翻身被沈二落下的拳头砸醒,不偏不正刚巧砸在半吊的乳房上, 沈二搓开一只眼瞧见媳妇粗短的手掌抓着耷拉的乳房,像抓着一个长馍馍。他像 丢了魂儿一般软软地坐起来,“又梦见二狗了,二狗想回家,真是个糊涂蛋。” 他撇了一丝自嘲的笑容给自己,摇晃着脑袋。   “自然是家好,不然我们滚回来干么?”媳妇咧着嘴揉她的乳房,她有种习 以为常的理解。在外的人说回家睡得安心,沈二不,媳妇钻破了脑袋也不容易懂 的,当初回家也是沈二点了头的。沈二怔怔地看媳妇,眼睛打了一连串的问号, 家?家……   俩人再没睡,背对着背干巴巴坐在床上。鸡窝里的红公鸡最勤快,一仰脖, 一天就被它叫醒了。天刚蒙蒙亮,露着灰白,沈二就动身了,他掂起布兜去了路 对面的老黑哥家。老黑哥是沈二唯一的亲哥,他们实在缺少一家人的共性,老黑 哥黑而健壮,宽阔高大,和沈二站在一起,好比一株上了底肥和一株未施肥的玉 米苗。老黑嫂最喜欢当着沈二的面说起老黑哥的黑,这让沈二无处躲藏,农村是 不喜好人长出黄白像的,说是那样会想起“东亚病夫”的痛心时代。在他上了年 纪白里透黄的衬托下,老黑哥显得更高大健康,像院子里那颗高耸葱郁的老椿树。   拖拉机停在院门外,老黑哥正提了塑料桶加油,沈二见状一拐脚往回折。   “来了就进屋,见鬼了,撒丫子跑?”   老黑哥头不抬只注视喝饱的油箱。沈二就搓着脚凑到拖拉机旁。   “上地施化肥?”沈二问。   “过了季,肥不容易施,秋收就只得收玉米秆。”   “那是。”   沈二把布兜朝屁股后头塞了塞,老黑哥手眼不离拖拉机,在泛白的天底下显 得越发地黑。沈二没看清他的脸,就听见拖拉机后面说:“早早把你那长安客货 换了,省得在这里求人刮脸?”   沈二急急跟上话:“卖不得。”   “那你养着当猴看吧。”   “我这是来借拖拉机使。”   “知道!”   老黑哥呸地一声吐在地上一口唾沫,“在一再二不再三,日子不是借的是扎 实过的,回村三四年了,窝也喜兴地扎了,满脚还踩云彩,你以为你在天上,我 告诉你,这是实诚城的地。”老黑哥被激怒了变成一台播报机,他一边跺脚一边 朝沈二狠狠剜了一眼,骂道:“你老了个小!”接着就地转了几圈又道:“在城 里洋活了二十年,祖宗都不认了,不种地你想干手沾芝麻,不出力就想吃香馍, 回来给你个盖窝的地儿就便宜你了,你不老实干,老天爷把饭碗端到你炕头 上?!”   沈二嘟囔:“卖不得,卖不得……”   老黑哥蹭地从拖拉机屁股后头站起来,“滚,丢沈家的脸,收你的玉米秆去, 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沈二一转身,身后已成半包围形式,老头、老太太摆成倾斜的古董,土豆一 样的孩子半滚在地上怔着眼瞧,老婆媳妇瘪着豌豆嘴冲她布施讥笑,其中也有梁 田,梁田像女人堆里的将帅,她把嘴角吊地最高,几乎和鼻子碰到一起,好像打 死她们也没得信,在外闯过天下的人会连个拖拉机的油水都刮不出来,又好像在 怀疑富人的小气。庄家地里苗子再着急,也没得看一场嘴仗更让沈庄人扬眉吐气 的。   老黑哥一声滚,人群照例刷地闪开一条缝,弯曲通向沈二的家门口。沈二从 人缝里逃也似地蹿出去,像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步子太快,他只听见人群 像一窝蜂子嗡嗡嗡地追随了半路,在十字路口四散去了。   这样的情形有几次了,沈二记不得了,每次都让他毒火攻心般地疼痛。他就 是想回家,扎下自己的根,比任何人都强烈与迫切。眼前的沈庄在他眼里极其陌 生化,像一个黄土飞扬的沙漠。他没法相信五十岁的自己要安身在沙漠里了此一 生。沈庄生了他,养了他,又离间他,他也离间沈庄,一切都结成茧,织成网, 锁了沈庄,也锁了他自己。   冲回家的时候,他眼里唯一令他稍作安定的是那辆长安客货,正安静地端坐 在车棚里。三年前车子从千里之外的滨海来到沈庄,携了一身海水味儿,村里人 把锃亮的车砸得满是羡慕的眼神,像撒了簇拥的鲜花和新鲜的鸡蛋黄。可日子久 了,沈二只剩得这辆车逐渐风干成一堆废铁,和沈二一同变成脱水的鱼,在村人 眼里再不新鲜水滑。   他丢了布兜,伸手在车身上摸索,像是摸着自己越来越微弱的心脏。他找了 把破铁锤,抡起来砸在车身上,铁锤所到之处,迅速瘪进去一个坑,掉下铁渣, 他凸着眼球骂:“根是他妈地什么东西!躲在哪?”   媳妇从里屋慌跑出来,拦腰抱住发疯的沈二。沈二手里的铁锤被夺去,狠狠 砸在地上,地上现了一个浅显的窝。他起了三起身子丝毫没有动,双脚在地上呈 奔跑状。媳妇像一个石磨坠住他不放,不然,他会一脚蹿上车,无论哪里,开出 沈庄,开回滨海,或者……   三 仲秋   老黑的拖拉机在沈二的地里憋着黑烟转完最后一圈就顺着地头儿开回了家, 他没给沈二夫妇打一声招呼,和来的时候一个样,只有动作,不发音。沈二夫妇 也只得保持沉默,老黑转一圈下来,沈二夫妇就凑前向机器里添肥料。整个过程 像是上演了一场哑剧。沈二还是感激地多望了几眼猴在机器上的老黑,老黑的身 子多少有点郭了,脖子向前倾显现出一种倔劲儿,一侧暴起根青筋充满定力,在 拖拉机的震动里坚持挺立着。老黑就是这么坚持,打小老黑就比沈二坚定,老黑 在最穷困的时候毅然守住沈庄,而沈二则选择走出去,兄弟俩总是像背道而驰的 两条平行线,既不相交也无法相互理解,谁能说这种坚定与不坚定的对与错?   玉米苗子吸了肥,就像即将窒息的人接了氧气,逐渐现了健康的脸色。两个 多月过去了,玉米都要怀孕了。别人家的玉米若是怀胎一个月,沈二家的刚受精。 沈二和媳妇每天到地里给玉米除草、打药。   仲秋节这天,沈二正蹲在地里仔细地看一株玉米苗,叶子包裹了一个刚刚露 头的嫩芽,探头探脑地瞧这个世界。这叫他一阵子心里发热,他觉得这新鲜劲儿 特像二十年前的他,光着脚丫子在海边疯跑。内地干巴,除了沈庄东头一个大水 沟游着些小鱼,也在逐渐变窄变浅,如今沈二再次回到沈庄,那条物产丰富的水 沟已经盖上了宅子。当年他见到没头没尾的大海,真想变成一条龙,吸掉半个海, 吐到沈庄去,沈庄的地和人就不再干瘪。   叶子在他手里反面正面地翻,叶子绿地要跳出来染人的眼睛。他嘿嘿地笑, 笑自己不知道天高地厚,若是当年自己真地变成一条龙,真地吸了半个海,沈庄 会被淹死的,滨海的人也会追着他这个窃贼到天涯海角的。他抖了抖身子站起来, 沈庄的地短得可怜,像“小葱拌豆腐”里的小豆腐块,叫人看了怜惜而生紧,恐 怕人靠了这点豆腐块会活不到底,更看不到死的希望。   沈二背起药桶子,走起路来开始趔趄,手一前一后握喷杆压把手,联动起来 相似于开车转弯握紧方向盘的姿势,虽然不贴切,沈二喜欢把有点形似的生活动 作嫁接到开车上。他出外几乎开了一大半时间的车,小兔子车、大货车、出租轿 车,长安客货,他都尝过,像一条蛇游遍滨海的各个角落。他闭上眼睛,滨海四 通八达的街道就在他脑子里构成一个卫星定位的地图,点到哪,哪里就会迅速清 晰地呈现哪怕是小区的窄小胡同。   沈二顺着地垄走,药像一层雾气扑在玉米苗上,对面的媳妇已经喷了一个来 回,药桶在她身上像个玩具。远里,一家家的地里人人背了药桶,像一阵风刮过 地垄沟,快但并不匀称。沈二保持他慢吞吞的姿态,他要每片叶子都得以受用这 药水,就像他开出租轿车时,对下车的每一个人说再见,开长安客货时帮每一个 客户卸掉所有物品。他头脑里正想着车,村路上真地来了一辆车,和沈二的长安 客货一个样,照直朝着沈二家的地头开过来。   地里的人都停了手里的活,眼睛追着这辆客货越过自家地头儿。它携了一身 海水的腥咸,把人的鼻子刺地通透。车子停在地头,从车里钻出个秃脑壳,在阳 光下闪闪发光。沈二兴奋地粗吼:“杨树!”一用力,手掌向下一按,杨树就成 了一株玉米苗,受用了这刺鼻的农药。   天黑,沈二家迎来前所未有的热闹。屋子里仨人,围了八仙桌一圈,杨树将 手里的猫耳酒杯吸地吱吱叫响,又丢了颗花生粒在嘴里,他满身都被兴奋充斥地 乱哆嗦,“回家好哇,好哇!”他像把整颗心放在肚子里一样踏实。   沈二抬抬眼皮,“过过试试吧。”   他看着死心塌地的杨树就像看见刚刚返乡的自己,心终于落了根。杨树咯嘣 咯嘣嚼着花生豆,屋里屋外转了一大圈,他看着车棚里的长安客货傻了眼。   “这车,还留着,真有你的。”   沈二点头:“卖不得。”   “沈二,等着我在我们大王村盖最像样的房子。”   杨树浑身蓬勃的气势叫龌鹾的沈二不由得精神一震,他大睁了几下眼睛,像 是对杨树此时的举动有一种为时过早的判断,他一仰脖,干了杯中酒。酒在胸口 燃起火堆,烧他的心脏和喉结,他的舌头变得大胆爽快起来。   “不留在滨海了,你个狗日的也比我能不到哪去?”沈二甩了一拳给杨树。   杨树呼啦着秃脑壳,“城里就是城里,扎不下咱这荒野的土苗子?”   “不见得;也有道理。”   沈二打了个矛盾的闷嗝,似褪掉了终日里老气横秋的样,声如洪钟,动作敏 捷,给杨树频频倒酒,“快,快喝了,说说滨海,说说。” 媳妇闻声凑过来, 和沈二端座如钟,俨然一对小学生认真地听起老师讲课。   直到夜里十二点,杨树才熄了高涨的热情,沈二听到滨海的消息像是注入了 新鲜血液,两只眼睛在白炽灯下越发炯炯有神。杨树住了嘴,沈二还盯着杨树的 两瓣厚嘴唇。他记不得自己怎么将倔强的杨树送到长安客货上,杨树说:“八月 十五,得回家过。”   杨树一走,媳妇就倒在床上做起美梦。沈二精神得像把后辈子的精力都攒在 这一时,他出了屋门,坐进长安客货里。他记得在滨海有一天,该也是仲秋节。 他在车上打盹,梦见沈庄的月亮,又圆又亮,他就伸手去摘,想把沈庄的月亮搬 到滨海来一起过。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车窗框上搁着杨树硕大的秃脑袋,唬了 他一跳 。这脑袋亮光光的毫发未生,正面被犁开两道缝做了眼睛,发着绿豆光 盯着他。泥巴捏的塌鼻子,被张大的厚嘴唇挤地左右不是,不住地塌下隆起,又 塌下又隆起。   沈二伸手顺着车窗框来回摸了几圈,透过车窗,天上的月亮像一个铜盘。他 又笑眯眯地拉下眼帘,继续回味。   这时杨树已经堆到范理一伙人身后,扒着眼缝看他们摔牌。几个人和尚打坐 一样围成圈 ,每人嘴上挂着颗烟卷,将半边脸熏成畸形。他们在骂牌的时候, 夹杂着混乱的口音,“他妈地什么行情!”   “他妈地什么行情!”沈二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货车出租一辆接一辆地歇在 空地上,像一群怀孕的驴,臃肿而懈怠。人们靠拼命地摔牌来爆破内心里的焦躁 和不安。从日头升起到偏西,没几辆幸运的货车跑单。沈二和杨树不喜好摔牌, 那是在发狠地摔砸自己的不堪和幸运。   这年头,幸运就像一抹跳蚤屎,风一吹就干燥成女人嘴边徒生的一枚黑痣。 不堪却胀大成一汪粪池,人人离不开,却只能把鼻子捏成一叶尖细的柳叶。看了 一会儿牌,杨树凑过来,和沈二一起蹲在大路边瞧优雅驶过的私家车和口琴一样 修长的公车。   “要说咱也是有车一族。”   杨树的光脑袋上直落苍蝇,一只手不停地扇动。沈二眯着眼睛数过路的车, 突然像变形金刚一样起身弯腰点头朝着来人打招呼,“师傅,用车?”   分明是天上不慎飘下一拖蛋塔,香香甜甜的招引蜜蜂。一辆辆货车背后窜出 一群人,争先恐后地叫师傅,像是足球场上两队展开对垒,哄抢一只球。来人几 乎要被架空,走过一辆车,车主迅速倚在车窗户上以宣召车的归属,然后以最顺 的口溜将最廉价拥有最高效的服务最饱满的热情的一切诱饵吊在面前。来人无动 于衷继续走,可能这样嘈杂令他失去应有的判断力。车和人一一被甩在身后,身 后又迅速奔涌成一条锥形的人流。你猜不到,最后选了谁的车。面对那辆褪色成 老鼠皮的长安客货,每个人心照不宣,扎堆的人影有气无力地四散开。突然有人 发现,来者头上光亮如灯盏,和杨树的脑袋一样聚焦,两个人顶着一双闪光点慌 张地钻进车里,车子撅起屁股突突哑喊了几声才开动,像是换了严重的气管炎。 它把身边路过的每一辆车照得通亮,很想让阳光普照,把同情散播的到处都是。   杨树走了,沈二又回归先前的动作,蹲在地上瞧大路。这样守株待兔而一场 空的日子他已经过了快大半年,他在心里发誓,最后一天,明天就逃回沈庄。   身后继续响着啪啪的摔牌声。范理突然啐出一口,“我咂你个秃瓢!”随即 啪地一声惊雷,地上的牌被砸地翻个身,四仰八叉望着天。人们大都看着这张牌 就是杨树的化身,牌上一连几个秃秃的圈像极了杨树的光脑壳,一圈人也纷纷啐 了几口,把心里的嫉妒和愤恨吐个干净。沈二修长的毛驴耳朵前后抖动,他不嫉 妒,也不愤恨,那些大举动都是徒劳。他看着天不对劲儿,问:“老天爷,你该 开开眼,这日子过的。”   滨海的日子是城市人的日子,到处是尊贵的宠物狗,比某些人还金贵,各式 各样,和主人坐在同一辆车里望风景。这里没有地垄和锄把,只有灰白色相间的 柏油路和挖海物的小铲子。沈二也曾给自己买了一把小铲子和一个塑料小桶,铲 子丢在床底下生了锈,塑料桶曾经做了二狗的饭碗,都没正儿八经地派上用场, 就好像他和他老婆以及他的所有家当如今在滨海也逐渐派不上用场。   沈二刚来的时候这里只是一个不大的城,十年,滨海市中心的胃口大发,将 这里连皮带骨吞噬,吐出来就成了南头的繁华地带。每天,繁华中这一撮并不繁 华的人被寥寥的惊心动魄之举揪地脖子疼,来客越少,越让人心惊肉跳,牌摔地 越响亮。沈二很不理解,他甚至羡慕范理他们竟然有这般劲头儿,在青黄不接的 时节还有力气打牌。   对面的小区一层一层摞起来,数了半天也数不着沈二的家。这样的行情,沈 二连数楼层的勇气都没有,他有时挣了命地数,数急眼了就骂:“什么狗头房子, 金头,银头!”城市大,人多,他这点声音和溜出来的闷屁一样微乎其微。   天一擦黑,出租车场地里的小货车突突突憋着一屁股黑烟回家了,城市里的 人似乎比远道来的乡人更恋家。就剩下三辆小货车呆在原地未动。范理揪着杨树 的秃脑袋不放,“哥们今儿中头彩,拉了一宗买卖,刮刮油水。”杨树把秃脑袋 递给范理,眯着眼睛瞅沈二,歪斜着嘴里的黄牙,“请,那是得请。”沈二还堆 在路边找他的魂儿。范理突然冒出家乡话,“沈二呆子!”沈二一下子找到了魂 儿,从地上爬起来,问:“杨树,去哪里请。”杨树梗着脖子,学着沈庄卖豆腐 的老吴,“家常菜馆!!”   家常菜馆就在街对面,三个人拐了大半圈绕过去,他们也不习惯了步行,巴 掌远的路也是四个轮子到的省力。一到了菜馆就等于是回了老家,这里的老板到 伙计都是沈庄的,说是新来的一个小伙计和杨树、范理同村,是沈庄东邻大王村 的。所以进了屋,乡村的味道就占了主席。店里有几处客人已经动筷了,他们几 乎同时抬起眼睛对着三个人打招呼,“西部来子。”紧蹙的眉毛略带鄙夷的滋味 很浓烈,以致杨树将光亮的脑袋抛给他们,频频打起响鼻   三个人的老地方被来人占去了,那里是个风水宝地,隔窗,望路,通风,尤 其是八月十五,可以看见家乡的月亮。三个人每次来都一屁股墩在那,好像坐定 那个角落可以卸掉身上的千金负重。现在那张桌子上正在举着通黄的酒杯咂么 “西部来子”为他们准备的晚餐。酒杯碰撞地有些响,有点像示威,范理剜了几 眼,将腿边的椅子拉地像在呲电焊。沈二则双手把椅子脱离地面拎出来,又轻轻 放下。   沈二就是在那晚对着仲秋的月亮宣布了他离开滨海的重大决定,他还记得, 杨树和范理将眼睛突成两架望远镜,把沈二缩成一只怪物。他们“桃园三结义” 曾起了毒誓,不扎根在滨海誓不罢休……   车厢里,沈二无奈地睁开眼睛苦笑了一声,一切都过去了,现在他逃回了沈 庄。硕大的沈庄,唯有这辆车能让自己安心。他摸了摸方向盘,亲切地环顾车里 的每一个零件。这车厢就是整个滨海,谁买得起。沈二给心爱的滨海起了名字叫 “毒城”,像他这样的活在那里如同日日吸毒,他已经是个二十年毒龄的瘾君子。 毒穿透皮肤渗进血液和骨髓,掌控神经,想戒掉,比登天还难。   秋风一起,把仲秋的月亮擦地雪亮。沈二重复着杨树的话:“八月十五,得 回家过。”他就寻起家来,从车里跳到地上,又从地上蹿到车里,他就在沈庄和 滨海之间疯狂地跳跃,跳地筋疲力尽,像一个可怜的小丑。他的眼睛越来越模糊, 辨不清方向,凭空蒙了层雾水,他踉踉跄跄钻进仓屋,摸索到一扎种剩的玉米种 子,抓了结实的一把装进布兜里上路了。大道被月亮照得如同白日,沈二捉着兜 里的玉米种,迈着轻松的步子朝村外走。迎面,二狗摇着尾巴奔来。 ◇◇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