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进 城   (中篇小说)   ○刘大程   1   “我七岁时去过三次城里。卫,你呢?”   “我……去过一次。”   “耶,我去过三次,卫才去过一次!”   “去过三次又怎样啦?……”被叫做卫的小男孩生气了,挥起拳头,嘭嘭嘭 落在小女孩的身上,小女孩赶忙躲避,一边喊:“妈妈,卫打我!”   “卫,你又打姐姐啦?快停手,不然我就扇你屁股!”被叫做妈妈的女子忙 着往小四轮车上装东西。   “谁叫慧慧笑人家嘛?!”被叫做卫的小男孩忿忿不平。   “又不叫姐姐,哪天长大了改不过来了,都告诉你好多回了,读书的孩子要 讲礼貌,我的卫呃。”女子说。   “姐姐喜欢笑你让她多笑点,我的卫加油读书,超过姐姐,哪天去好多大城 市……”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在帮着搬东西,婆婆的脚步有点蹒跚,一手提着一 口铁锅,一手提着一胶壶菜籽油。   “婆,我也要去好多大城市!”被叫做慧慧的小女孩说,头上的两只小蜻蜓 一摆。   “好,好,都去大城市,让婆和爷爷守着这几间老屋。”被叫做婆的说。   “妈妈,那么多东西哦,什么时候装好啊?我们都没地方坐啦。”   慧慧和卫卫早早地就爬上了小四轮,随着搬上来的东西越来越多,他们不停 地往角落让。   “李茵,路上你可要看好他们两个,在城里别让他们乱跑,钱挣多挣少都是 小事!”这话,婆婆已不知说了多少遍了。   “我知道,妈,你放心。”女子说。   卫卫与慧慧和好了,先从书包翻出数学作业本,交换着看上面红一百的多少, 接着取出寒假作业,一页页翻,好像有点不放心,是不是还漏了什么题没做,或 哪道题做错了,报名是要交寒假作业的,慧慧已在城里读了一个学期,卫卫是才 去插班,妈妈和慧慧都告诉他,进城的学生多得很,作业完成得好的,会被安排 到尖子班,作业完成得不好的,会被安排到差班。   “装好了吗?”小四轮车主伟佬吃好早饭了,从村子石头巷里一撇一撇走出 来,手上夹着半支烟。   “装都装好了,想想有没丢下什么。伟佬你路上开慢点,记着。”婆婆说。   “婆,不要紧,我也开两年车了,我听婆的话就是。”伟佬笑着说。他职中 毕业后闲了两年,出去打了几年工,钱不好挣,回来筹款买了辆二手单排座小四 轮货车开,人货一起拉,赶场天来回跑几趟镇上,日子还算糊得过去,也比打工 自由和轻松。他与慧慧、卫卫是一个辈份,也叫婆婆做婆。   慧慧、卫卫和妈妈是早就吃了饭。从刘村到县城有一百二十多里,原先公路 破烂时要走三个多小时,现在路修好了,要两个小时。到城里还要把家什一一安 置,需要的是时间,就特地赶早些。这一进城,就等于重新安一个家,好多东西 要用,为了省钱,能从家里带的就从家里带,锅碗瓢盆,粮食菜果,帐笼铺盖, 桌子椅子,忙到现在,也九点多了,太阳的光芒热乎起来——这两年也真是奇怪, 还是正月十几,就像到了小夏天。三人已经挤在一块,抓着铁扶栏,等着开车了。   “动身嘞!”伟佬拉开洇着锈迹没有玻璃的车门,往里一钻,板寸头又往外 伸出来,往后看了看,再缩回去,啌啌啌啌,发动机就响了。   两个老人站住了。小四轮慢慢地,从村前的停车处拐上马路,往村外驶去。 慧慧和卫卫冲两个老人不停地挥手。两个老人也挥起手,身影立时就孤单和落寞 了。   “婆,你回去吧。”   “爷爷,你回去吧,我们哪天回来看你和婆。”   一条黄白相间毛发的小狗在地里玩着,抬头望了一下车子,猛然醒悟似的, 往车子那边跑,车子却开走了。小狗只得回到老人身旁,在老人脚边慌慌地摇着 尾巴转圈。   “妈妈,城里有那么多好玩的东西,真好。”卫卫说。   “卫,我们下次去坐大转马好吗?——当然,要妈妈同意。”   “卫,你还想坐电梯吗?”李茵笑了,她想起了那次带卫卫去县城,到超市 买东西,卫卫对坐电梯很好奇,随她买好东西,坐下来,又要坐上去,再坐下来, 还要坐。她只好看看楼口的保安悄悄说:“你看,警察在那里看着呢,谁坐多了, 要罚款的,我们下次再来坐吧。”“那,再坐一次可不可以呢,妈妈,就一次?” 卫卫说。他们就又坐了一次。   “汪,汪汪!……”小四轮刚转过一道弯,后面的马路上突然出现了飞跑着 的小狗。   “小淘,小淘!妈妈,小淘来了!”慧慧和卫卫叫起来。   李茵只得猛拍背后的铁壁。车停下来了。小淘追到了车下,尾巴乱摇,抬头 看着车上,显得非常惊喜的样子,然后脑袋乱转,寻找上车的路子。   “小淘,小淘,你回去吧。”卫卫说。   “小淘,我们要到城里去了,你回去吧,我们哪天回来看你。”慧慧说。   “啰啰,小淘,你回去,快回去!”李茵大声说,扬起手,一遍遍指着村子 的方向。   小淘好像终于明白了,动作慢慢停了下来,两眼无助地看着他们。   车子再次启动,继续向前驶去。小淘站在那里,往这边望着,没有动。   “妈妈……”慧慧低低地叫了一声,低下了头。李茵觉得这喊声不对,轻轻 捧起她的头,慧慧已是满脸泪水。   “这孩子,还是这样。”她轻轻叹口气。   2   小四轮离开村公路,汇入镇上通往县城的公路。这是本县最偏远的一个山区 镇。小四轮一会儿在山角消失了,一会儿又钻了出来,一会儿加大油门往上爬, 一会儿抓好刹车往下溜,像一只飞快的甲虫在翻山越岭。马路两边的松树、杉树 和芭茅,迅速往后退去。偶尔有一树两树野樱桃,已经提早开花,雪白的,粉红 的,在黯色的背景上分外清新、熠目,田野和坡地上的油菜,也提早开出了斑斑 驳驳的金黄。   这时,一辆来自城里的大货车嘶叫着从对面驶来,小四轮只得赶紧减速,小 心避让。李茵突然感到手背火辣辣的。是马路一旁石壁上斜出的一根细长枝条弹 了她一下,被弹的地方现出一线血红。她赶忙侧了侧身,护好慧慧和卫卫,小心 地看着石壁。大货车过去了,小四轮又快起来。他们的手紧紧抓着铁扶栏,风呼 呼地吹着他们的脸,掀着他们的头发、围巾。太阳大起来,暖烘烘的,但风还是 有些冷。三人都不再说话,显然是累了。慧慧和卫卫还小,不喑事,而她,此刻, 疲乏而平静的表面下,心事却如视野里飞逝的山峦一样起伏和奔流的江水一样激 荡……   她,高中毕业后第二年就开始在村小学代课,那年,她才十九岁,还是个满 脑子梦幻的青涩女孩。她爱着这个职业,因为她早逝的父亲就是一名教师,父亲 虽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优裕的物质生活,但她从小就崇拜他,立志将来也做一 名教师。高考失利留给她的忧伤,很快就在与孩子们的愉快相处中涤荡得一干二 净。她把心思都用在了工作上,一年年教下来,学区“优秀教师”的奖状和奖品 就像认准了她。她把这些奖状好好地叠起来,放在箱底,无意张扬,但走进她的 小房间,热水瓶上,搪瓷缸上,洗脸盆上,提桶上,都写着大红的“优秀教师” 字样。这些东西不值多少钱,但她都非常珍惜。后来,学区不再评优了,教师节 也不再向老师赠送小礼品了,她感到一种深深的失落,不是为这些物品,而是内 心里有一种美好的事物在殒落和消失的感觉。从一九九零到二零零零,从十九到 二十九,她服从调动换了三所学校,在设施简陋的山村小学度过了整整十年。她 以为这样教下来,可以转正,成为一名正式的人民教师,摘去那顶低人一等的 “代课教师”的帽子,不再拿相当于正式教师三分之一的工资,生儿育女,夫唱 妇随,把一生心血献给山里的孩子们,过一种平淡而充实的生活。这个梦想可谓 几经风吹,有时似乎希望在际,一下子又飘散了,过些时又曙色般浮现出来,又 飘散了,最后,还是被毫不留情的现实之手彻底撕碎。她不得不与比她更优秀的 丈夫一件件收拾起房里的东西,用箩筐挑回山下的村里。没有补偿,没有安慰, 没有送别。收拾着课本、教案、奖品、学生赠送的笔记本、花束,她的泪水止不 住潸然而下。而丈夫刘安平要坚强得多,“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他说。 脸上没有半点留恋和伤感的表情。她知道他的倔强和坚韧,这个打击他可能是真 的不在乎,但他难道又真的对这一直热爱着、交付着青春的讲台这般绝情?不, 他显然是在以这种方式宽慰她,不要为以后的生活迷茫和担忧。   可是,她能不迷茫和担忧吗?本来就微薄的收入只能勉强过日子,现在一下 子没了,一家人就只指望那几块田土了。这年头,种田只能填肚子,飞涨的物价 拿什么去应付?破旧的老屋拿什么来改换?婆婆一身病痛,隔三差五就得打针吃 药,才满三个月的女儿慧慧要奶粉……真是一团乱麻。   呆在家里不是办法。他们把慧慧托付给妈妈带,拿着仅有的那点说不出口的 积蓄去了城里,租了间平房,当起了小菜贩。菜贩子多,赚头很小,只能糊口, 他们又改变主意,去了广东打工。两年后,她怀上了二胎。他们从一脉单传、两 个孩子有利于孩子健康成长两方面考虑,决定生下来,家乡属苗区,也准许生二 胎。于是,儿子卫卫呱呱坠地。这时由于教师都忙着找路子往城里调,镇上都难 留得住,别说下乡去村里了,村小学老师紧缺,又开始聘请代课教师。想到当年 离校的一幕,她实在伤心,但很快又想开了,一旦抛开幻想,心里就豁然开朗而 无所谓了,于是为了照顾孩子,她又去学校代了两年课。而他则一直扎在南方, 过年才回来十天半个月。再次从学校出来后,她又去了南方。这时的安平,在绘 画上经过多年坚持不懈的鼓捣,已在书画界小有名气,加入了省美协,辞工出厂, 自己在租房开了个书画工作室,兼了两家画廊的画师。但如今的书画也是遍地开 花,仅所在的那个广东二线城市,上规模的画廊就有二十多家,还有一家大型艺 术品交易中心,市场混乱而反复低迷,对于一个还处于上升期和有待推介的当下 年轻书画作者的作品,还很难卖个好价钱,只是比在工厂好些。她进了他附近一 家手袋厂做收发,下决心踏踏实实打几年工,和他攒点钱,再回来做点什么。可 是,常常,做了不到半年,她就开始睡不着觉。她想孩子,想得心里发慌,作痛。 她总想起那年春节后,眼看她和安平动身返广东的日期就要到,慧慧却悄悄地对 她恳求说:“妈妈,你别去打工了好吗?”而当她和安平告别一家老小,背着背 包走到村口,安平偶然回头一看,看到一个小女孩在后面的田间小路上慢慢走着, 他瞪了瞪近视的眼睛说:“那好像慧慧呢!”李茵回头一看,可不正是慧慧么! 小小的身影,也不叫喊,只是在后面路上慢慢走。李茵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安平也不作声了。他们站住了,等慧慧走到了面前,就一把抱住了她。慧慧怯怯 地说:“妈妈,爸爸,你们别骂我,我只是想送一下你们……”就哭了。卫卫那 时还小,走不动,不然,一定也来了……于是有时就忍不住辞了工回来了。然后, 又出去。像一只无奈的小鸟飞来飞去。   按原先的情形,孩子可以在村小学读完六年级,再到镇上读初中。村子距镇 上十一二里路,到那时,孩子也走得了那么远的路了,带不动米,爷爷奶奶可以 送。可是,就在慧慧读二年级、卫卫读学前班时,“撤点并校”如火如荼地进行, 四五六年级被撤到镇上去了。村小学本来教室紧张,前些年一直在想办法向县里 申请拨款,腊肉、茶油等土特产丢进去不少,好不容易得到两万元。用两万元建 两间教室是可想而知的。全校九名教师不管男女老中青,全部上阵,冒着炎夏的 烈日,爆破、撬岩、打岩,抬来碎石机,碎石,运水泥、扛木材、挑瓦、挑沙, 一切准备就绪,才去请来封匠和木匠,建好毛坏房,又自己动手完成装修。望着 两间几乎是用汗水当灰浆建起来的新教室,大家忘了辛苦,笑得灿烂的脸上都有 种成就感。然而只用了一年半,学校就有三间教室空了下来,任蜘蛛在里面拉网 了。还不能生活自理的孩子们也得去镇上做寄宿生了,挤在再也放不下一张课桌 的教室里,夏天甩着被蚊子留下红斑的胳膊、冬天吸溜着两挂清鼻涕,抱着个饭 碗往食堂窗口抢饭吃。村民们意见很大,但无济于事。家长们只得去镇上租房伴 读,或三天两头往镇上跑。刘村还算好的,有几个村寨,离镇上有二三十里路, 而且上山下坡的,够呛。   因为镇小学的混乱,加上不少老师对打麻将、赚外水的用心,对教学的敷衍, 这几年,家长们纷纷把孩子送往城里读书,家长也进城去伴读。家庭实在困难的 就选择了辍学。村民们正为国家免除农业税欢欣鼓舞,没想到这增加的负担岂止 减掉的负担,就好像左边肩膀卸下了一副挑子,右边肩膀却立马加上了一副更重 的挑子。   慧慧是上个学期读四年级的。当时,安平的大妹喜美和妹夫起明已从浙江回 乡,在县城租了房子,带儿子苗苗读书。李茵和安平就让慧慧住在她姑姑家,和 苗苗一起上学。喜美夫妇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做了个小推车,摆起麻辣烫、火 腿肠流动小摊来。生意开张,还算凑合,每天有几十元收入。可是,这小小生意 也是风险很大的,这个风险,主要来自城管。记得那天,李茵下班回到租房,和 安平正在吃饭,电话响了,安平一接,是喜美打来的,喜美急急地说:“哥,你 县里有没有什么关系?我们的推车被城管抬上车没收了,听说没关系的要交三百 元钱赎,有关系的,打个招呼就可以拿回来。”他先安慰了妹妹,然后就往县里 拨电话。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玩得好的同学已有几个走上重要岗位,所说的“关 系”他还是有一些的,只是未必好开口,他从来怕求人。他先找的是县文联龙主 席,如果龙主席有困难,再找其它部门的。还算顺利,推车很快就取回来了。龙 主席和分管那个片区的滕队长熟。但那些“没关系”的呢?李茵想,三百元,不 知要几天才能挣回来。而她,也将加入这个行例。职业无贵贱,平时都这样说, 但现实中却是另一回事,何况这还谈不上职业,用广东话说是“走鬼”——一个 老鼠般的名字。她已经鼓足了勇气,但还是不能保证到时会不会打退堂鼓。可是, 不这样,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她想起年底和安平回来,看到慧慧有点吃惊, 只见她头发蓬松,衣服脏污,有的地方针脚裂开,像个小叫化,才九岁多的女孩 子,已能把那么重的一辆三轮踩得飞跑,有时还独自守着姑姑的小摊张罗生意。 期末考试,慧慧的成绩明显下降,他们起先不知是什么原因,现在,他们什么都 明白了,没有责备,只有愧疚。苗苗也脸蛋花花的,玩得像个小野人。那时,起 明在帮一个串乡卖酒水的老板卖酒水,早上很早出去,常常半夜才回来;喜美一 个人忙生意,要买料、备料,早上摆出去,很晚了才收摊,实在无暇顾及两个孩 子,一来二去就蔬忽了对他们的照看。慧慧还好些,苗苗还迷上了去网吧打游戏, 不喜欢与大人相处,鬼点子多得很,胆子也大,常与同学打架,还敢翻他妈妈的 钱包。安平体谅他们谋生的不易,但还是批评了他们,并检讨了自己。   眼看离开学越来越近,李茵和安平辗转反侧了几个夜晚,觉得再这样下去, 会毁了孩子的前途,不能再含糊。把孩子带出去吧,作为外来人口,学费实在是 太贵,而且只能进私立学校,进不了公办学校。于是决定李茵留下来,进城带两 个孩子读书。卫卫一听到这个消息,一下子蹦了起来,欢呼开了。他可以去城里 读书了,和妈妈、慧慧在一起了,他不用再在电话里说想她们,她们也不用再在 电话里说想他了,还有见多识广能说会道的苗苗,这是他梦里都在想的。小姐弟 俩欢天喜地,找奶奶,找爷爷,找伙伴,奔走相告,又给苗苗打电话。前天,安 平去市文化局看望高中时的王老师,昨天回到县城,已在离喜美不远的地方租好 了房,打扫干净,买了一架床,一个煤炉,一个电饭锅,等着接车了……   一片喇叭,路上的车辆多起来。小四轮正逼近县城。   3   第三天就是报名日,一共有三天报名,他们是第二天去的。先天晚饭后,李 茵和安平带慧慧、卫卫上街买文具,作业本、铅笔、水笔、画笔、橡皮擦。慧慧 的书包裂口了,但才用了一个学期,补起来还可以用。这个书包是安平在广东一 家手袋厂做管理的朋友给的,做工算牢实精细,但那么快就裂口了。安平那天看 慧慧背书包,书包很鼓很沉,去提了一下,足有十五斤!他把书取出来一看,语 数外课本外,看起来似乎有用又似乎无用的课本和夹七杂八的辅导书、练习册也 太多了点。坐在一边的喜美说,慧慧和苗苗每天放学回来,都背得满头大汗呢。 他想起自己读小学高年级时,就语文数学自然三本书,几本作业,两支笔,书包 里空阔得很,跑起来,帆布书包在后面啪嗒啪嗒拍打着屁股。这恐怕不仅是个怀 旧问题。卫卫买了个新书包,突然想起文具盒忘了拿来了,他听了妈妈的话,不 买,要婆过几天帮捎下来。不过他拿着一个“喜羊羊”铅笔刀久久不见放下,李 茵和安平相视一笑,给他买下了。   早饭后,李茵给姐弟俩装扮一新,背着书包,叫了苗苗一起去报名。慧慧和 苗苗就读的是宏伟学校。城里最好的学校是金江学校,县里的高干之弟和富家之 弟几乎集中在那里,李茵的同学双菊的儿子就在那里读,听双菊说,那个学校抓 得很紧,总是补课,有时甚至周日都不放。补课要交钱。补课的名堂也多,弱科 班、特长班、兴趣班、名师班等等,有时是在本校补,有时是去他校补,有时是 学生背着书包去老师家里补。安平不管是自己读书时也好还是教书时也好,都最 反对补课了,他用实践证明只要把课上好了,正常课时安排已经足够,根本无需 补课。但现在到处都在补课,宏伟也补,不过没那么严重;另外苗苗家有个远房 亲戚在宏伟,听说人不错,这总比没有一个熟人可交待的金江强。所以,本来想 想办法可以进金江,他却宁愿让孩子去宏伟。   慧慧和苗苗只需找到原班主任报名交费领书就行了,卫卫还得找苗苗家亲戚 叶老师帮与学校负责人说说话。李茵打了叶老师的电话,叶老师从二楼一间教室 下来了,是个中年女老师,胖胖的,热情地打过招呼,笑着摸了摸卫卫的头,就 带着他们往教导处去。教导处负责安排插班生的卷发女老师说:“二年级已经超 员了,熟人介绍的也得考试一下,看成绩定。”她先看过卫卫的上期成绩单和寒 假作业,表示满意,又给卫卫出了几道题,除了有一个字读音不准外,卫卫都答 对了,她就作了登记,把卫卫安排到二甲班,收了一百元插班费。李茵带卫卫去 见他班主任报名时才知道,班上已有七十八名学生,这是尖子班,其它班有的都 八十多名了。“我的天哪!……”李茵想,一个班这么多学生,比镇上还挤,可 怎么教啊,学生可怎么听课啊。她看到,教学楼下一列排开的报名处前,还挤满 了家长和学生,有的家长正向老师求情,老师不松口,只详细地询问孩子的情况, 说着对学生和家长的要求。她谢过叶老师,陪叶老师走了几步,在人少处,从慧 慧书包里取出一个装着小礼品的塑料袋子,塞给叶老师,说以后孩子们还得靠她 给看着些。然后拿着交费收据去给卫卫领书。她一眼就看到,只剩两套书摊在地 上了,正感到庆幸,老师找来找去,说,有种单元练习册没有了,可以自己去一 个书店买一本。   “啊,这不是李老师吗?”三个人刚要走出校门,一个声音叫了起来。李茵 一看,原来是她很早教过的陈冬爱。陈冬爱是牛角寨人,嫁在李茵娘家村里,按 辈份李茵倒应该称她作婶婶,这些年一直没见她,没想到孩子这么大了。李茵一 笑说:“是冬爱啊,哦不,是婶婶啊,你来这里是……”   已经一副标准妇女相的陈冬爱一只手挡着嘴笑得前仰后合,然后拍拍身边孩 子的背说:“送他读书啊,你家的也在这里读么?”   两人拉呱了几句,原来,这多年陈冬爱也随男的在外打工,把孩子带在外面 读了两年,但麻烦多,不好,还是回来读。   李茵说:“他读几年级呢?”   陈冬爱说:“基础有点差,复下学,一年级。”   李茵说:“二年级都超员了,不知一年级怎样。”   陈冬爱说:“那我得抓紧,不行就去新坪学校看看。哪天再聊啦。”抓住孩 子的手,往学校里面快步走去。   带着几个孩子走在街上,李茵心里踏实了。新的生活就这样拉开了序幕。想 到从此也算半个城里人了,心里不禁有点喜悦。但想到房租、生活费、孩子的零 花钱、建房或买房的目标,稍稍平静的心里又不安起来。街上到处是络绎不绝的 人,繁华地段更是密如蚁堆。她想起那年和安平来城里贩蔬菜时,哪有这么拥挤。 离开这里多年,如今重新置身其中,这些人仿佛一夜间突然冒出来似的,爆满了 县城。看来各乡镇村寨的人都在往城里集结,他们都是怎么生活的呢?又想,那 时城里的房价不过二三百元一个平方,几年后就飙到了八九百,直到现在的一千 七八百元,而挣钱的路子却一点也不见开阔。这一切,真让人措手不及,无所适 从。   街上来来往往随处是报名的学生和领着孩子的家长。卖小吃的小摊和文具的 小店前面,集聚的人群刚刚散开,又聚集起来。城里的空气中本来就弥漫着杂尘, 好久没下雨了,一辆车辗过,轮胎后立即灰尘飞扬,像放烟,人在外面走一圈, 抹抹头脸,手上就是灰尘,鼻孔里总有种灰尘和废气混合的气味。李茵一再告诫 孩子们,在街上不要张口多说话,不要去买那些没遮盖的东西吃。   一路上她随时留意,哪里适合摆一个小摊,会不会有人来干涉,该怎么应付。 她不是那种狡猾、泼辣和脸皮厚的人,能不能靠这个混到饭吃?   4   “咔嚓咔嚓……”   “咚咚咚……”   “邦邦邦……”   李茵和安平去几条街转了一圈,买回来木条、木板、轮子、钉子、铁丝、铁 皮、剪刀、钳子、塑料墙纸,叫起明拿上锯子、铁锤过来,帮忙一起做推车,租 房里一时响声一片。木条木板锯好削好,三个人就配合着钉框架。一颗钉子弯了, 安平拿钳子把它拔出来,在水泥地板上敲打,钉子丁铃一声,不知弹到了哪里, 他晃着高度近视的眼镜,终于在墙脚找到了。上好轮子,起明拿尺子左量量,右 量量,划线,用新剪刀使劲剪铁皮,又剪墙纸,再钉。忙了半天,一架长方形箱 式推车就做成了,几个人站开一看,还挺漂亮的。   “比我们那个漂亮!”起明笑着说,“当时是瞎钉,现在有经验了。”   李茵和安平又买了一个煤炉和一个煤气罐,用来放在车膛里。她要卖的是爆 米花和火腿肠。年底回来时,她和安平在广东买了个用高压锅改装的小爆米花机, 做好了准备;煎火腿肠比较简单,看了喜美和起明他们一两回,就会了。她不做 麻辣烫,因为麻辣烫工序多,麻烦。安平说,他出去了,她自己是忙不过来的, 身体也吃不消,照看孩子要紧,先这样做着就行了。   李茵和安平当即在推车上演示,打了一锅玉米花,煎了两条火腿肠,没问题。   安平睡了一觉,五点左右醒了,打算起来和李茵去学校接三个孩子。孩子还 算听话,一放学就回家,本来不需接,但他与孩子相处得太少,总觉得欠着孩子 的,还是想去接。他看到李茵在对着镜子试一顶旧帽子。那帽子还是前年买的, 起初戴着很合适,可能是料子的原因吧,越戴越大,往头上一套,前面帽沿往下 一耷,就盖过了眼睛,李茵就不戴了。现在她又翻出来戴,为何?   “你说好不好看呢?”李茵问。   “好看是好看,就是大了点。”安平说。   “外面风大,我摆摊时戴上它。”   “这也好,不细看,保管熟人都认不出你来。”   李茵笑了,却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安平说到她心里去了,临到上阵,她到底 还是有点虚,毕竟,是一个当了十多年老师的小女子在县城大街上做引车卖浆的 事。那年卖蔬菜是在市场内,又有安平带头,别看安平一副眼镜话不多,放下面 子和顾客打起交道可一点也不拘束。而现在她得独当一面。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点,慧慧和卫卫去上学了,安平就帮着李茵准备东西, 再送她到门外,然后站在门口,看她推着推车往街上去。喜美在外面等她。到底 把小摊摆在哪里,是不一定的事,要到街上一边推着走,一边看情况。看到李茵 和推车在巷口消失,安平心里有点发涩,怔了一会,才转身进屋去。   5   摆摊第一天,李茵卖了三十六元钱,第二天卖了四十一元,第三天卖了七十 二元。赚头早就算过了,是毛收入的一半。   “好嘛,”安平说,“这样下去说不定比我卖画还强呢!”   “我不怕了!”李茵笑着说,一副坦然和来劲的样子。这三天,她被城管赶 了两次,头回被赶时她很难为情,可她看到喜美却不当一回事,一边推着车子走 还一边与城管辩理、拌嘴,这给了她极大的鼓舞。已经与城管打了半年多游击的 喜美向她传授经验,哪些地方准摆,哪些地方不准摆,哪些地方比较好卖,哪些 地方不好卖,哪些人群喜欢买,哪些人群不喜欢买。喜美说,城管凶是凶,但除 了搞运动时,平常只要不是很离谱乱摆摊,一般也不会没收摊子和罚款的,只收 管理费,不然,真的不让大家摆了,他们去哪里抓收入,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 不过这小本生意,一天十元的管理费也不轻,你还要学会避交管理费。   又过了几天,看到李茵的生意做上路了,安平便打算着去市里买火车票回广 东了,那边一些事等着处理。多年没在县城呆了,他只感到县城的变化太大,却 还没顾上到处走走。他洗好碗筷,换了煤,再把还没干的衣服晾到楼顶,就锁了 门,去外面转悠。   他们租的房子离老电影院很近。老电影院,他太熟悉了,在县一中读书时, 他和同学来看过好多回电影,《孩子王》、《老井》、《顽主》、《焦裕禄》等, 他还略有印象,一些发黄的画面还偶尔半模糊半清晰地在脑子里浮现。有一部印 度片,里面的舞蹈和音乐让他难忘,却记不得片名了。现在,电影院大门这一头 已改作几间店面,店里卖着各自的货物,后面的电影院不知作何用了。一转眼, 竟二十年过去。他穿过一条小巷,来到那条木材家具街,再往南走到金江码头。 原先的金江码头,停着不少漂亮的船只,有用桐油油过的新船,在太阳下泛着铜 色光泽,船只在水流的冲荡下一晃一晃地轻摇,而今都不见了,只对岸的鹅卵石 沙滩上搁浅着两只破旧的小船。当年河里水势浩淼,烟波滚滚,水鸟尖啸一声便 如箭远去,要靠摆渡过河,眼下水已经很浅,河上搭了一座窄窄的钢架桥,桥头 有一小棚屋,坐着几个人收过桥费,桨声欸乃的渡船已经没了影子。曾经有那些 城里的女子提了红红绿绿的提桶,走下台阶,在临水的一级停下,弯腰洗衣,棒 槌的声音就起起落落,诱惑着一双双眼睛和耳朵,现在也没了,只有一个女人在 已明显混浊的水里荡洗着什么。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与哪几个同学来这里洗澡, 在台阶上砸开一个买来的大西瓜,拼速度似的吃。他沿着河堤往上走。河岸原是 大片草地和竹林,如今换成了夜市排档和游乐场。再往上就到了两水交汇的地方, 右手的河已经干涸,只看到黑黑的河床和一两汪油腻的浅水洼。他的记忆中,这 里的河边常常泊着几条晾着渔网的乌篷船,船舷上站着几只墨色的鸬鹚,偶尔有 一条船,长篙一撑,犁开波光粼粼的河面,轻悠地划向河中。不能再往上了。回 头往城中方向看,一座飞檐斗拱的阁楼巍然屹立,名“阅胜楼”,是新建之物。 阅胜楼后面,原是大片菜地和老广场,现在是新广场和步行街。他拾级而上,从 阅胜楼畔来到广场。广场上有不少人游玩。他在人少的绿化带散了一会儿步。几 棵移植的柳树,已吐出一串串柔嫩翠绿的细叶,纷披的柳絮在越堤而至的江风中 轻轻飘拂。又在被太阳晒得暖暖的水泥凳上坐了一会,就往步行街去。田字格式 的步行街店面很多,但除了那条直通广场和外滩的主街店门一溜开着,比较热闹 气派外,其它街巷很多门面还紧闭着,没有开张,有的卷闸门上贴着一方红纸, 写着门面出租或转让字样,有点冷清。他转到一处十字街,圆形的花坛里立着一 尊雕塑,他用一名书画家的目光,结合地方文化、传统艺术和现代艺术看来看去, 还是不明白作者到底想表达什么——那么就只有套用后现代的一个说法:这正是 作者想要的效果。花坛里并没有花草,只有干燥得灰白的泥土和两株没有成活的 花木的枝干,一览无余的雕塑底座上镌刻着镏金题词,细看,是前任县委书记贺 海明的墨宝,而这位贺书记此刻已不知蹲在何处的监狱,并将一直蹲下去。几项 工程,落入他囊中近一个亿。   安平正欲往李茵摆摊那边去,像前两天一样,在附近悄悄看看她摊上的生意 如何,还有三个小家伙,今天是星期六,他们帮忙搬的搬凳子,拿的拿水,随他 们妈妈出来摆摊了,不知都溜了没有。忽听得几个熟悉的童声叽喳,一看,正是 慧慧、卫卫和苗苗,从另一条街走了过来。   “你们到哪里?”安平拦住问。   “舅舅,我们到上厕所。”苗苗说。   “真的还是假的,慧慧?”   “爸爸,是真的,你看,那边二楼就是厕所,这里摆摊的都是去那上厕所。” 慧慧指给安平看。   安平点点头,嘱咐道:“不要到处跑,都说过了,城里坏人多。”说罢,两 腿跨开,两手一张,做出玩游戏的架势来。三个小家伙登时来了劲,呼啦一声把 安平围住,叫嚷着来抓。安平变着嗓子声称自己是奥特曼,他们是怪兽,三个小 家伙说他们才是奥特曼,安平是怪兽;安平又说自己是孙悟空,他们是牛魔王, 三个小家伙立马说他们是孙悟空,安平才是牛魔王。在这林立的楼宇间,他们绕 着花坛和雕塑追着,叫着,笑着……安平有点恍惚,好像自己不是爸爸和舅舅, 而是他们中间同龄的一员。他觉得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第二天,安平去了城北,来到多年前他和李茵做蔬菜生意时租住的那个地方。 变了,全变了,当年的居民区已经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商业区的一部分。本来 还想去母校一中周边走走,不去了,留待下回。就向一处柜员机走去。   这些天,安平去看了龙主席,与两个平时联系较多的同学聚了聚,有两个, 想联系一下,但没有,而好些同学,他觉得还是保留着当年的那个样子好。时过 境迁,时光的刻刀既不会放过它的每一块坯料,他也已然痛彻地感到,像他这样 的理想主义者,恐怕真的已形同怪兽了,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像他那样,一任光 阴流逝,依然心性不移,骨子里还是一副当年的性情。   安平回到家里,看到桌上放了一个圆圆的玻璃水缸,中间一朵碧绿的水藻, 两尾红色金鱼在水藻边游来游去,很好看。慧慧和卫卫说,这是他们买的。“爸 爸,还有金鱼的粮食,还有一个捞兜。”卫卫说,拿过一个装着饲料的小袋子, 打开给安平看,又举起一个带柄的小小网兜,这是给金鱼清缸换水用的。“花了 多少钱呢?”他问。“一共八块。爸爸,我们是用自己身上的钱买的,我和卫商 量好了,我们一个星期不要妈妈给零花钱,可以吗?”慧慧说。“可以……”他 摸着孩子的头,和蔼地笑了,嘱咐他们记着给金鱼喂食,换水。生活中那么多美 好,他想,所有的艰辛、怨愤、失落和遗憾,都算不了什么。   6   安平回广东了。临走掏了一千元给李茵,其中三百元是给慧慧交兴趣班补课 费的,二百元是给慧慧和卫卫在学校打疫苗的,每年这时候都要打,二百元是给 李茵到时去看望二连襟动手术取肾结石的,余下的三百元先放着,用钱的地方多 着呢。   李茵每天要做的事是:清晨叫慧慧和卫卫起床,为他们做早餐,吃过早餐送 他们出门去上学,回头给他们做好中饭,中午他们放学回来热一下就行了,备齐 玉米、奶油、白糖、火腿肠、辣椒末、食油、水、竹签、胶袋,还有防熄煤的木 炭,以及后来买的那把防备下雨的大伞——其实除了有一天下了点打湿地面就停 了的小雨,天一直旱着,好几个省都在闹旱灾了,背上收款的小包,想想没落下 一样,就推着车子出门,往街上去。中午就近买一小碗粉吃,慧慧和卫卫放学后 放下书包去看摊,她买了菜回来做晚饭,吃了饭再去守摊,慧慧和卫卫回家吃饭, 在家做作业,到晚上九点多钟,她才收摊,卸好东西,洗涮完毕,检查一下两个 孩子的作业,安排他们睡下,再洗衣服。忙完这一切,已将近零点。为了减少梳 头的时间,她把一头好看的秀发剪了短发,早上起来只需随便梳两下,帽子一戴 即可。逢周六周日,为了不让慧慧和卫卫到处去,就让他们拿了书随她去摆摊, 她做生意,他们就坐在一边的小塑料凳上看书。小孩子不喜欢默读,喜欢读出声 来,这熙熙攘攘的街边便多出一种特别的朗读课文的声音。买吃食的人常会夸他 们几句,却并不知道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其实很盼望周末妈妈能带他们去一些 地方玩,但又知道妈妈没空,妈妈要给他们挣钱。但一天总这样读课文也乏味, 他们便会想出点子来,比方说上厕所,或者金鱼忘了按时喂食了,一定饿了,他 们回去喂一下就回来,借机玩一阵,或去书店翻翻有趣的课外书,再回到妈妈这 里。   摆这摊位置很重要,除了推着去一些地方卖,还得占一个相对固定的位置。 喜美说,你占到了好位置就要好好守住,不要被别人争了去。喜美占的位置是惠 多超市左侧一角,和两个烤羊肉串的新疆佬邻近。李茵原先摆在离这一百来米的 邮电局右侧,后来被别人争了,正在无着,喜美就说惠多超市斜对面那个卖烤红 薯的这两天不见了,嫂子嫂子,你快摆到那里去,李茵就急忙把车子推到了那里。 她心想谁再来争怎么办?那也不能再软弱了。   一个多月摆下来,李茵的劲头在消减。算起来一个月也挣了一千二百多元, 但并没有钱余在哪里,这样一买,那样一花,就没了。她用钱可并不大方。每天 的收入很不平衡,最多时卖了一百六十几元,最少时才二十几元。她发现做这类 小生意的人越来越多,陈冬爱在用竹篮挑着芒果卖,舒家坪一个叫八月的妇女在 用板车推着香蕉卖,卖臭豆腐的,卖烙饼的,卖糯米粑的,五花八门,看来这样 的状况恐怕都很难维持。竞争一大,同行间的矛盾也出来了。摆在李茵不远处的 是两个卖玉米棒的,一个瘦些,头发长些,在后面束了个马尾巴,李茵称她为长 头发;一个胖些,头发短些,左右各扎一个扫帚把,李茵称她为短头发。她们两 个本来就已经在你瞪我一眼我还你两眼了,这天终于碰出了火来。   那时李茵因为忘了拿白糖,让八月帮看着摊子,去超市买了白糖回来,刚打 出一锅爆米花,抓了一把塞给八月吃,短头发和长头发就爆发了。   “卖屄的!你敢惹我!我今天不扒光你让千人看万人瞧就不算人!”短头发 说。   “偷人的!土匪婆!你以为我怕你!”长头发还击。   李茵平时和和气气,笑脸待人,她明知短头发要比长头发不讲理,不仅排挤 长头发,对她这不卖玉米棒的好像也很不满,但她还是笑语以对。短头发要比长 头发蛮横得多,长头发显然不是她的对手。但长头发看来是在拼命了,两人扑在 一块,一下子还看不出输赢。李茵赶忙放下手头的爆米花,过去劝架:“两个都 让一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必呢,停,停!……”架没拉开,反被短头发胳 膊一拐碰得连退几步,差点跌倒。没谁再敢去劝。短头发瞅准机会一把揪住了长 头发的马尾巴,正在这凶险时刻,一辆城管执法车在路边戛然停下,车上跳下几 个穿制服的和不穿制服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们的玉米摊子抬上了车,又把 李茵的推车也抬了,八月的板车也抬了,还有周边几个摊子,都抬上了车,开走 了。短头发和长头发这才住手,衣衫不整、头发蓬乱地站在那里,傻了眼。   喜美反应快,见势不妙就把推车往新疆佬那边一推,人往巷子里一闪,躲过 了这一劫。新疆佬是受照顾的,县里给他们划了八个地方摆摊。喜美把摊子推到 那,就表示那摊子是新疆佬的。两个新疆佬呵呵一笑,他们也乐意这样帮忙。   陈冬爱是在老百货公司街边遇麻烦的。她一般是挑着芒果慢慢走,偶尔放下 来卖一会,眼观六路,看到城管远远地来了,就挑起来,又慢慢走,做出只是从 这里经过的样子。这次她刚放下来,给一个婆婆称芒果,后面一个穿便服的转了 出来,挑起她的芒果就走。她一把抓住一头,芒果立时滚了一地。正在争执,又 转出一个来,扳开她的手,说:“对不起,有话对领导讲,我们是执行任务。” 连她的秤也拿走了,她这才明白前面那辆没有标志的车是他们的。   李茵马上给安平打电话。安平正在耐心地给一个客户修改一幅“风生水起” 含意的构图,画着一只老虎的尾巴。客户说原图那条尾巴感觉细了点,也不够有 力,雄尾威力不足,何以扫除障碍?安平解释说这只是草图,正式作品里的物象 在形态神态上是不会有问题的,我的其它作品你也看见了。但客户还是要他重做 一个精确的构图才放心。   “啊,这样啊——”安平一手握着狼毫一手接电话,“你别急,我想办法!” 他放下笔,想了一会,这回他不找别人了,他打电话给喜美问到了那个滕队长的 电话。然后发了一条短信过去:“滕队长你好。我是文联龙主席的朋友刘安平, 现在广东从事书画工作,我爱人李茵和妹妹刘喜美在县城带孩子读书,有时摆摆 小摊,补贴一下生活,还望你多关照。刚才我爱人打电话说她的推车被没收了, 想请你帮个忙,放还给她,哪天我回来再谢你。”发送报告显示发送成功。安平 想,作为一个城管分队长,对县里的信息应该是掌握得比较多的,那么这滕队长 就有可能知道他,再说上次龙主席又找过他。过了大约一分钟,回复来了:“不 用客气,这只是举手之劳,你放心吧。明天省里有人来视察,现在场面又有点乱, 你要她等通知,大约后天可以取回去的。”   安平便告诉李茵,不要紧,等通知。   李茵刚挂电话,陈冬爱就打来了:“李老师,你在哪?推车被收走了么?城 管局出事了,我们去看看。”李茵不知城管局出了什么事,与陈冬爱碰头来到城 管局外面,只见大门口已围了一大群摊贩。   “还我板车!”   “还我苹果!”   “这里也不许摆,那里也不许摆,那我们做什么?”   “我们要生存!”   ……   来了一队警察维持秩序。但外围的人越聚越多,本来大多是看热闹的,受了 气氛感染也激愤起来,开始附合。   李茵从来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两腿竟有点发软。也不只是害怕,还有一种激 烈、沉痛和悲凉等掺合在一起的东西。尤其是那句“我们要生存”,给她极大的 震撼。人群簇拥着,嚷嚷着。她趁陈冬爱在叫喊,挤了出来,低了头往回走。她 感觉眼睛有点潮湿,就抬手抹了一下眼睛,一辆面包车放着舞曲嘣嘣嘣开过,差 点挂到她身上。径直走回家中,她呆呆地坐着,有点茫然。想到自己可以等通知 免费领回推车,一种羞愧又袭上了心头,好像她做了一件不可告人的舞弊似的。 直到咚咚咚响起一阵敲门声,她才站起来,打开门,是收卫生费的。收费员从包 里取出单子,侥幸地说:“来了两个晚上,都只见孩子在家里呢。”   7   交了卫生费,李茵记起煤也快完了,就趁着有空,去踩了喜美家的三轮,往 煤场拉煤。打电话叫来的煤每个要便宜两分钱,但太不经烧了,还是自己去拉。   拉煤回来,正在做饭,慧慧和卫卫放学了。   “妈妈,我们要交钱订夏天的校服。”慧慧和卫卫说。   “要多少钱呢?”   “七十元一套。”慧慧说。   那就得一百四十元。   “有没撒谎?那么薄飞飞的衣服,店里才卖三四十元一套呢。”   “是真的,不信你问老师。”   “还有……”卫卫说。   “还有什么呢?”   “今天有人到我们班上卖点读机,班主任老师说,要我们每人买一台。”   “你听错了吧?那应该是老师建议你们买,不是要你们每人买一台。爸爸去 年九百元给姐姐买的那台,那么好,你不是也在用吗?哪里还要再买呢,这可不 是几十元钱的事啊?老师问你,你就说家里买得有。”   卫卫不做声了。   第二天吃过早餐,慧慧背上了书包,卫卫却站着没动。   “卫,你还不快点,迟到了哦。”李茵收拾着碗筷。   “我不敢去。”卫卫害怕地说。   “你不敢去?为什么不敢去?”李茵感到奇怪。   “你不给我钱买点读机,老师会骂人的。”卫卫说。   “都给你说了,姐姐有一台,一起用,你怎么就这么不晓得事呢!”李茵气 不打一处来,抓住卫卫,扬起巴掌就往他屁股上扇。卫卫哇地哭了。李茵把书包 强行给他背上,慧慧轻轻拉着他,他哭哭啼啼极不情愿地随慧慧上学去了。   李茵一屁股坐在凳上,深深地、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日子怎么过啊,哪来的 那么多钱花啊!现在的老师也真是的,只要能抓到钱,也都疯了,变相向自己学 生推销起东西来了,——哪里是变相,分明是明目张胆;慧慧上次还说,他们美 术老师竟然在班上公开说谁去他的店上买东西,就多打分,不去买的,就少打分。 还不到半个学期,书也买了四本、六本了,都是到老师指定的书店买的……这到 底是怎么了?继尔她又觉得刚才的巴掌打重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其实比起好 多孩子,姐弟俩已经算懂事听话的了,谁叫做父母的没能耐呢?唉。她拧了一把 鼻涕,眼泪又出来了。   8   下雨了。这是立春以来的第二场雨。不比上次那场,这场雨下得很大。半夜 时分,天空先是几声隆隆的闷响,如沉重的战车辗过,接着一声炸响,像轰开了 无数雨水的口子,雨就哗哗哗下了起来。两个孩子惊动了一下,又睡过去了。李 茵却醒了,眼光光听雨,再也睡不着。随着一道道闪电,天空像有人不断往屋顶 扔炸弹。大雨哗哗哗下个不停,直到天亮,还在下。   李茵给慧慧和卫卫找出雨靴,打着伞送他们去上学。回到屋里,雨是小了些, 但这样的天气是不用去摆摊的,她就换掉被雨水打得半湿了的外衣,坐在屋里打 毛衣。中午的时候,雨停了一会,李茵正寻思着去摆摊,刚要出门,雨又下起来 了。这一天,就不用摆了。   那天,李茵买了两包“精白沙”烟,喜美陪她去取回了推车。摊贩们闹事后, 城管局不得不实行了新的管理办法,向摊贩们明确了哪些地方暂时可以摆摊,按 位置好次一年交五百到八百元租金,在领导来视察的日子必须服从安排,禁止出 摊。李茵交了八百,租的就是原来的位置。安平在电话里说,现在进城讨生活的 人太多,其实城管也不容易,如今虽然可以与他们说上话,但自己首先要尽量做 到不违规,不让人为难。李茵还没答话,喜美恰巧听到了,笑着说:“哥,道理 是这样,但他们总比我们容易吧?他们还有工资,我们一天不摆就没收入,一个 月不摆就可能要饿肚子呢!”   打着毛衣,李茵心想,这么久没下雨,上次孩子的婆在电话里说田都没法犁, 现在摊不能摆,田却可以犁了,也好。就想着晚上给家里打个电话。   安平的电话却来了:“我昨天打电话到家里,妈的病又犯了,药又吃完了, 我刚给你汇了一千元过来,你去给她买点药捎回去,最好回去看看。拿五百元给 爸做春耕。”   老人家到底患的什么病,医院都很难给个明确的诊断,总之是一时这里痛, 一时那里痛。李茵和安平明白,这都是过度劳累和怄气落下的。前年安平在广东 找一个老医师帮开了几样药,老人家吃了说有点效果,病犯时就拿了单子给村卫 生所的小毛,去县城进药时顺便给买来,只有县城才能买齐。   李茵想起水气朝上、草木萌生的春天原是痼疾最易发作的一个季节,心里就 多了几分担忧。可能前几天打电话时她都病了,可这些老人总是这样,你不追问 她,她宁愿忍着捱着,熬不住了才去村里的卫生所打几针,买点药,绝不轻易向 在外的儿女开口。   李茵把安平用短信发给她的药单用笔抄在一张纸上,先去人民医院,再去药 材公司药店,中成药、中药、西药,装了一胶袋,但还少一样香港产的药,原先 药材公司药店有卖,现在货还没到,李茵跑了三家药店,总算买到两瓶。   晚饭时,慧慧说:“我昨夜梦到婆了。”   “怎样梦到婆了呢?”李茵说。   “梦到婆戴着眼镜穿针穿不上,叫我帮她穿,我不小心把她的麻篮打翻 了……”   “是你想婆了吧?”   “嗯。”慧慧说。   “我也想婆了,还有爷爷,小淘。”卫卫说。   “还有爸爸。”慧慧说。   “我们周末回去吧,你婆又病了。”李茵说。   慧慧和卫卫就跳起来。得知妈妈已经给婆买了药,就去打开袋子看,看着这 么多药,慧慧有点迷茫,大约是想为什么病痛总那样缠着婆,不肯放过婆,吃药 多苦啊,她和卫卫最怕吃药了。   李茵约了喜美,准备好东西,星期五下午,等慧慧、卫卫和苗苗一放学,就 赶往车站。   回到刘村已是暮色笼罩,灯火点点。两个老人已经做好了饭,等着一起吃。 慧慧和卫卫离门口还很远就喊婆、爷爷,苗苗同时喊外公、外婆。慧慧和卫卫又 喊小淘,他们以为小淘会像以往那样,答一声,飞一样跑出来,摇着尾巴往他们 身上扑,吐着舌头乱舔他们的小手,却没有。爷爷和奶奶站在了青石门洞口,挡 住了后面昏黄的灯光。奶奶看起来又有些浮肿,气色也不好。把他们迎进门,奶 奶声音有点吃力地说:“忘了告诉你们,小淘不知在哪里吃着药,打了针也没救 过来,没了。”慧慧和卫卫就不说话了,一脸惊疑,接着,慧慧的泪水就扑嗒扑 嗒往下掉,她咬着嘴唇,但还是很快忍不住哭出了声。   第二天早上,喜美去嘱咐小毛按时给妈妈打针,李茵把房间的东西整理了一 下。房间好久没住,老鼠在里面跑步,打架,咬柜子,噬书本,两个老人一次次 把入口给堵住,但它们总有办法再进来。又和喜美给家里里里外外搞了一次卫生, 尤其是灶房,把碗柜腾空,抹了一遍,一些已有异味的菜倒掉,水缸清洗了再挑 水蓄满,叮嘱老人不要吃放久的剩菜剩饭。上午,李茵和喜美挑了箩筐去地里各 扯了两担猪草,用机子打碎,撒上盐,压实在水泥缸里。栏里的猪要的是吃的。 一头牛、七头猪(三头大的四头小的)、十只鸡、八只鸭,那么多庄稼,平时够 两个老人忙乎的,而眼下一个做不了重活,一个忙着犁田。下午,两人背了背篓, 背篓里撂一把小锄头,带着孩子们去山上采蕨菜、挖野葱,回来做了一锅社饭做 晚饭。翌日上午又去了山上,砍柴。一些很熟悉的路都荒了,再过些年就看不出 这里原来是路了,不少好好的田土也长起了密而高的杂草。有的田抛荒了,有的 还在种,引水反而复杂化了,在两丘稻田间,两个村民为争水高声互骂着,差点 舞着锄头扑到一块。   安平曾经说过,他的梦想之一是回家乡山上搭一排木屋,开一口池塘,打起 栅栏,喂一头牛,养几只羊和鸡鸭,加一条狗,自耕自种,豆棚闲话,不用再吃 城里那些有毒的牛奶、馒头和蔬菜,也不必再呼吸城里那些染黑肺叶的空气,可 是,这梦想兑现的可能性有多大?显然只能算是梦想。他还说想去比这里更偏僻 的黔东山区学校做一名志愿者,教一群穷孩子,在那里简单而快乐地终老一生。 那同样只是一个梦。文人的梦。   慧慧、卫卫和苗苗像几只活泼的免子,一会儿帮着捡柴,一会儿比赛唱歌, 一会儿听到哪里有鸟雀叫,就屏了声,轻手轻脚去看那是只什么雀儿。有一会, 李茵发现他们不见了,就寻了过去。在一小片开阔地,三个小家伙站在那里,手 上各拿一枝鲜艳的映山红,苗苗和卫卫一边拨弄着手上的映山红,一边很投入地 说着什么,而慧慧一声不响,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天空。   “看到雀儿没有啊?”李茵笑着问。   “舅妈,看到了,两只,尾巴花花的,飞走了。”苗苗说。   “慧慧,你在看什么呢?”李茵走到慧慧身边,顺着慧慧的目光望去,对面 山顶的天空,一朵白云棉花糖一样,慢慢飘过,又一朵,慢慢飘过。   “妈妈,为什么我们一家人不能在一起呢?你、我、卫卫、爸爸、爷爷、 婆,……”慧慧很认真地说。   “会的。”李茵沉默了一下,摸着慧慧的头,拣去头发上的一片树叶,说。   下午回县城。李茵和喜美各带了一蛇皮袋蕨菜,一小袋野葱,一罐酸辣椒, 几十斤米,包伟佬的车到镇上,再搭中巴。李茵还挑了安平在学校时画的两幅画, 挂到租房的墙上。一幅小写意的《篱边》,爬着牵牛的篱落边,一只公鸡和一只 母鸡带领几只小鸡在觅食;一幅用丙烯颜料画的《连年有余》,一对孩童,男孩 捧一条大鲤鱼,女孩执一枝莲花。   9   天气越来越炎热。都在转向吃冷饮冰冻了,这摊越来越难摆。   接着雨又多起来。干旱时的雨水似乎都蓄存着放在那里,等到现在下。两天 一小雨,三天一大雨,原先抗旱的地方都在抗洪了。下雨就出不了摊,出也没用。 急也是白急。   金江傍城而过,县城是怕水的。这些年,离河较近地势偏低的住户都在想办 法往地势稍高的城北新城迁。经过几届政府和百姓的奋战,城区河段的堤坝已得 到提升和加固,但由于水土流失和垃圾灾难,河床的淤积也在加重,如果降水太 大,还是难免洪涝之虞。李茵租的屋子位于城中,是搬走的住户留下的旧屋,地 势并不算很低。这天傍晚,雨本来停了一会了,但水却打后进了城,大街上成了 河流。眼看浑黄的洪水漫过了两级台阶,就要进屋,李茵无比惊惧,不知该怎么 办,忙给安平打电话。安平叫她别慌,注意居民区的反应,如果有危险需转移的 话,应该会有通知,同时盯紧水位,不行就往喜美家撤,那边楼高。   广东离县城,二千多里!   李茵这才意识到左邻右舍都站在门口,神色紧张地议论着,却并没有撤离的 意思。一打听,才知道是上游邻县水库开闸泄洪。洪水在水位线上波动了约一个 小时,开始慢慢下退。李茵握着拳头捶了捶胸,舒了口气。心想还是刘村好啊, 用不着这样担惊受怕。她越发想念村庄了,还有过去的时光。   火腿肠差不多不用摆出来了,爆米花还有人买,但也大不如昨。   李茵早已脱掉那顶帽子,换上了遮阳帽。她盯着面前那些几乎目不斜视走过 的男男女女,心想该换个什么花样呢?周边几家店都兼卖冷饮冰冻,这地方显然 不行,而且要推冰箱,要借电,不比人家放在店里。她想起陈冬爱一狠心问老公 寄了些钱,又借了一些,租了间窄窄的门面,开了家水果店,不知生意如何?安 平说过,条件成熟时可以考虑开个店子,免除推车和与城管周旋之苦。   晚上,李茵找到陈冬爱的店上。陈冬爱一边给李茵切西瓜,一边说:“李老 师,生意不好做啊,卖的人太多,一些水果的价格也变动大,我原先卖那个芒果, 在市里进的,进价四块一斤,我卖六块,有的赚,现在进价三块五,卖价都降到 三块七八毛了。店面租金、管理费、卫生费、税,一算,唉,也就差不多勉强糊 口。”李茵看了看陈冬爱的店,是像不好做。   她又在街上走了两圈。原先路过看到生意还不错的一家烧饼店已换成了喊着 喇叭叫卖小百货的“十元店”;一家开了不久的珍珠奶茶店关门了,贴着“旺铺 急转”。还有几家转让和出租的。通往外滩的步行街,冷饮店和冷饮摊已饱和, 一时也没法挤进去。不用再看了,总之,是开的开,关的关,一旦什么行当利润 大点,很快就会多如牛毛。回到家,李茵打了两家门面出租的老板的电话,试问 了一下租金,再细细算了一笔账,在资金不是很雄厚的情况下,开店的风险也是 很大的,一旦赔进去了,可不是好玩的。所以在看准行当和熟悉各运作环节之前, 是草率不得的。   那就先这样坚持着吧,到时再说。李茵想。她买了些萝卜来,洗净,切片, 泡了酸萝卜,装在一个玻璃罐里,一起推出去。安平对她说过,实在不好摆时就 歇歇,他给汇生活费来,但她想,挣一点是一点,总比用现成的强。   一个月后,陈冬爱一边卖着剩下的货,店门上也贴出了转让的红纸。陈冬爱 说,转掉它,还是想回浙江打工。   “孩子呢?”李茵问。   “叫他婆进城来带。”陈冬爱说,“再这样下去,钱赔光了,他爸不和我离 婚才怪!而且,说实话,我对他爸也不放心……”   李茵看着陈冬爱,陈冬爱脸红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没说,拿起纸板 追打一只苍蝇。   喜美和起明也颇为踌躇,是出去打工,还是坚持下来。   李茵就又想起了打工。打工虽然也辛苦,还要受气,但一个月下来,总有稳 定的工资拿。可是又能打到什么时候呢?孩子的婆又能下来带他们吗?家里呢? 最重要的是她和安平已经迫切感到,孩子长期不与爸妈在一起是不行的。也不知 安平那边那个“外地文艺家落户”的事什么时候能办妥?办妥了又怎样呢,除了 不用再办暂住证、子女可以进公办学校,并不等于收入提高,而那边开支更大, 房价更高,两个老人又怎么办呢?   李茵觉得头痛。   “不要着急,比我们艰难的人还很多,事情总会好起来的。过去,不是也难 么?”安平在电话里说,“凡事多往好的方面想,比如,我的名气在提升,我的 作品在增值——这是真的,文章也开始发表。你就当我有一天能画成张大千、齐 白石,能写成沈从文好了!再说,我也不是没退路,大不了找家小刊物做编辑、 回工厂做企业文化、接受王老师的建议回来进个学校图书馆,总之不会让你们挨 饿的。大道直如发,我就不信放不下我这双脚!”这么多年,他的脾性一点也没 变,还是那么倔强和执着,似乎要与什么决战到底。有时候,她笑他是二十一世 纪的堂吉诃德,但一想,又觉得不对,因为他是真实的。可是岁月无情,一个人 有多少青春和力量可以拿来一搏,和对付一种潮汐般涨落、慢性病般迁延的内心 焦虑?不过,他的话,李茵信,也有用。好多回,如不是他,李茵感觉自己都撑 不住了,尽管她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柔弱女子了。   “暑假快到了,我会回来的……”安平又说。   “嗯。”李茵说,“你要注意身体。”   想到他那张清瘦而沧桑的脸,她的鼻子又有点酸。在那座喧嚣繁华而生存压 力逼人的城市扎下来,是需要钢铁般的意志和毅力的。他至今不愿离开,实际上 是背水一战。当然,她知道,也不单是为了谋生,还有理想。   “是的,困难真的算不了什么。也许生活本来就是如此,跨过旧的困难,面 对新的困难,再跨过去,就像江河里的水,峰回路转,不断向前……”李茵这样 想。   “两个孩子成绩这么好,人见了人羡慕,做父母的苦点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又想,感觉身上平添了不少力量。   半夜里,慧慧发烧、出汗。早上起来,还头晕。她感冒了。   李茵给她刮了痧,又带去外面的诊所打了一针,买了药,鼓励她吃下,打电 话给她老师,为她请了一天假。   李茵让慧慧在家里好好睡,等下回来看她。慧慧想说:“妈妈,我有点怕。” 但她知道今天天晴,妈妈要出摊,就没有说,听话地躺下了。李茵把水壶和杯子 放到床边的桌上,再探了探慧慧的头。   然后推着车子出了门。   慧慧用力爬了起来,把床头的窗帘悄悄拉开一个角,趴在那里,往外面看。   阳光在屋顶倾泻,而巷子里是幽暗的。李茵推着车子在巷子里走。她没有想 到,一双幼小的眼睛贴在后面的窗户上,看着她。长长的巷子里,她的背影越走 越远,在巷口消失。空空的巷子里,留下一串咕辘辘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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