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死气   作者:刘工昌   这是山边一个普通的村子,要说它真正迷人之处,也许是它的遁隐之深。它 离开最近的县城也足有一百多里,通往村子只有一条路况不太好的公路,那条路 转入一个山坡,坡下那些无名老树的树梢差不多与山坡一样高,从山上望下去, 前面展现一片开阔空旷的印象,稀稀疏疏的一些小房子就象撒在山沟里的一把豆 子。在那些房屋下面,有一条不大的河,河的周围差不多全让阳光照耀的绿树环 绕着,顺着河道,可以一直望到远处朦胧的青山。河水不深却很清澈,透明的卵 石在河底安静的躺着,河上方散着一股蒙蒙的雾气。特别在清晨,当岸边树木里 饱和着露水的时候,总使人幻想到午间大约会有一些可口的汁液从中渗出。   当那阵尖厉的哭声响起的时候,全村几乎所有的人都还清楚的记得它在村上 引起的不安。这是夏日一个普通的清晨,白天的暑热还没袭来,炽裂的太阳此时 正温柔成一枚红果子,挂在天边。有点风,还有点凉意。村子不大,大家都很熟, 人人都知道这儿和那儿发生了什么事。有时在村口村委会那间破旧的平房里来了 一个陌生的人,全村的人吃中饭的时候就会知道。好多年了,人们再也没听到这 么凄切的声音了。不是这里没有灾祸,每年都有人死,有的甚至还是年轻,但好 象也没见着这么个哭的。今天这哭简直是在挖人的心窝子。   天刚亮,村东头李建刚家就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建刚与同村的朱林才扭打 在一起,屋里到处都是被砸烂的碎片。一旁,建刚的女人翠珍抱着四岁的小女儿 小桃号啕大哭,李家另两个孩子也在屋角哭泣。人们推开两个男人,把小桃抱起 一看,孩子嘴角淌着血,已没了气。众人气不打自来,纷纷诅骂林才:你狗日的 坑人家一家人不说,连孩子也不放过,该天打雷劈的东西。   林才今年快30了,至今还单身一人,他倒是有田,但不象村里其他的男人一 门心思扎在自己的田里,相反一年到头难得在家里见着一次,在村民眼里他就是 个混的。今年夏天旱的时间长,村里电泵又坏了,直到7月底才抽上第一趟水, 大家早早拿把锹守在田边。平日里东游西荡不见踪影的林才不知怎么这时也跑到 这儿来凑热闹,他也装模做样拿把锹在这里守着。建刚的田就在他下家,要放水 必须得从他的田经过。他的田其实不叫田,稀稀疏疏几根秧苗,既没施肥,又没 打药水,连杂草也没拔,懒洋洋的横在田中央,水却没少吃,几乎就要漫过秧尖 了,林才就是不肯往下放水。心急如焚的建刚看着自家地里烈日炙烤下奄奄一息 的秧苗毫无办法。他知道惹是惹不起的,只能陪着小心哀求林才,林才呢,他是 宁愿让水从田里漫出,到最后甚至开了个口子顺坡流下,说是让自己土坡上的青 草也浇一浇。愤怒的建刚再也忍不住了,立刻和他吵了起来。林才似乎正来了劲, 当即就是两拳把建刚打翻在水田里。身上滚了一身泥的建刚爬起来就是一锹劈过 去,林才本能的一闪,锹掠过腰际,重重的敲在了屁股尖上。   在随后的一个多月里,林才就赖在了建刚家。吃喝拉撒都要人扶持,还稍一 不顺心就骂人砸东西。建刚家有三个女儿,大的今年10岁,二女儿7岁,最小的4 岁,做农活一个也帮不上忙,小的还得人看着。建刚有时气憋得不行时就冲几个 女儿发火,养你们这帮东西有什么用。每次这么骂时,屋里的林才就是一阵怪笑: 有用,有用,过两年就可做我老婆了。   屋子外短促的脚步声吸引了人们的注意。人们循声望去,一个村干部模样的 人殷勤的陪着几位民警正往屋里走,他垂着头,带着职业性的恭维,由他的胳膊 指引着,嘈杂的人群很自然的让开了一条道。屋里挤满了人,到处是摔坏的碎碗 碎罐片,翠珍声音已变的喑哑,象是在自言自语。建刚双手抱着头靠墙呆坐着。 他家两个女儿也停止了哭泣,有些惊恐的看着这一切。只有那死去的孩子,原本 是个很可爱的姑娘,却走的那么难看,圆圆的脸蛋几乎被踩扁,嘴唇已完全变形 歪了过去,那双美丽的眼睛此刻却峥嵘的暴突着。这个花一样柔软的孩子承受了 这个世界强加给她的残酷一击,完全不谙世事的她努力睁大着眼睛,仿佛要向世 人探究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可笑的是,平日里飞扬跋扈的林才此时却象受冤的窦娥一样每逢一个人进来 就向人诉说,人们大都嫌恶的避开他,没人理会他的胡扯。当民警赶来时,他又 故伎重演迎上去诉说,被一年轻的民警一把推开。引头的村干部与另一年轻民警 先是两手摊开,示意人群往后退,随即两人两手略合,在孩子尸首上方形成一个 椭圆状,一年纪大点的民警蹲了下去,翻了翻孩子的眼,随后微微侧起身,仔细 打量了一下死去的孩子,立刻皱起了眉头。这孩子有太多人接触,脸上的血痕又 被毛巾一遍遍擦拭过,从死者身上提取指纹印记已失去意义;另外小屋里进了太 多人,现场也已完全被破坏,而且人情汹汹,很不利于一个个细致盘查摸底。他 随后与村干部在耳边嘀咕了几下,村干部开始做众人的思想工作,让大家散去, 但大伙儿都不愿离去。平日里尽管人们大多有点怕林才,这时却被一股气鼓着, 大家强烈要求把林才抓起来。最后还是那位老民警说,真的凶手我们是决不会放 过的,希望大家相信政府。众人才陆续散去。许多人走时还骂不迭声,这个丧尽 天良的东西。   建刚家门前空地上被拉上了一圈绳子,门也被虚掩上,外面人基本上看不见 里面在做什么,但仍围了不少人。大约在天黑时,门终于开了。在建刚家两个女 儿凄厉的号叫声中,建刚夫妇和林才随民警一同上了警车。愤怒的人群上前围住 警车说,把杀人犯带走不就得了,你们把人家大人带走干啥呀,黑灯瞎火的,留 这两个孩子和死人在一起,你们忍心啦。民警说,大家放心,我们派了人在这里 守护,但三个大人是肯定要带走的。   第二天中午,来了一辆车,接走了孩子的尸体还有守护的民警。   看守所里林才又恢复了先前的那副熊样,王所长,您相信我,这事真的不是 我干的。相信你?王所长冷笑了一声,你值得我相信吗?王所长是个50多岁的老 民警,其实现在他已不是所长,已是公安局刑侦科一名副科长了,但因他是林才 他们那村里人,在那里派出所做的时间也够长了,很多人还习惯叫他“王所长”。 他是看着林才长大的,和林才的父亲还拐弯抹角的沾点亲。林才16岁时就犯事, 伙同两小子把人家一挑担卖小吃的货郎给敲了,也就几十块钱,大概是第一次吧, 嘴不那么滑却硬得不得了,招了一顿好打,半个月后还是林才他老子找到了老王, 托人找关系,给少关了几天。没想到那小子没长记性,以后一而再再而三往里跑。 气得老王火得不得了。那次林才又进来后,老王直接跑去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 哪知林才斜着眼睛说,你他妈的是我什么人啦,关你个屁事。气坏了的老王跑上 去就是一巴掌,林才跳起来就要和他上。被旁边的民警死死按住。在派出所里林 才高声叫嚷,警察打人,警察打人。在没人理会后又对老王许起了福,你给老子 看着,老子就一个,你他妈的还有一家人。   今天当林才象狗一样耷拉着脑袋在他面前哭丧着脸时,老王简直恶心透了。 林才却没注意到老王的脸色,只顾自说,我以前是干了些坏事,但我向您保证, 这事真的不是我干的。老王说,以前究竟干了什么坏事,说说看?林才看老王把 他这样的话也当了真,忙慌不迭声的说,没,没,没干什么呀。老王说,你什么 都没干,跟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在这里跟我说话的都是些犯事的人。老王说着 往外走去,林才慌忙上前,却被两旁的民警压住了肩膀,林才叫起来,王所长, 王叔叔,我说我说,信用社主任家那事是我们干的。   询问建刚和他女人的进展也极不顺利,整个过程中建刚女人只是不停的抽泣, 怎么劝说都没用。民警问建刚究竟是怎么回事,建刚只是说林才最清楚,林才说 的就是我要说的,我现在什么也记不起了。民警说,建刚你这么说就不好了,我 们是为你在办案,你应该把事情向我们说清楚。建刚说,你们要我说什么呀,说 我杀了我孩子?事情不是很清楚了吗,你们还要问什么呀?   在审讯陷入僵局时,孩子的尸检却取得了关键性进展。 原来人的皮肤对外 在强力重压有吸附作用。特别是人皮下脂肪厚积处遭受重击时,它能把重击物的 形状深深的吸附进去,隔一段时间在整个皮肤组织恢复原状时它再把重击物形状 完好的复原出来。孩子的脸部正是皮下脂肪淤积最丰厚地方之一,当她遭受瞬时 重压后由于踩她的脚用力非常集中,所以鞋印被她脸部深深吸附进去。当民警赶 到后,很有经验的老警察在屏退众人后,就耐心的守侯在孩子尸体前。一段时间 后,奇迹终于出现了,孩子脸上清晰的凸现出一个鞋印,经过比对,正是林才的。   当老民警赶到林才审讯室时,林才正声情并茂的描绘着在信用社主任家抢劫 时的情景。林才他们三人蒙着脸顺着下水管道翻进他家窗户,没想到那天他们两 口子都不在家,住在里面的是他们的老父亲,老头子倒也配合,被绑的时候一点 也不乱动,末了还瞅瞅被他们撕乱来绑的布条,眼神中流露出一股惋惜,好象在 说,那么好的一件衣服就这么撕了,怪可惜的。林才他们折腾了了半天,也就翻 到几百块钱,还有一点金饰,估计也值不了几个钱,还好最后把柜子里的几条好 烟给翻了出来。要走的时候,那被绑在椅子上的老头说,你们都拿走了?给我留 两包啊,象这个牌子的好烟他们都还没给我抽过。林才他们仨差点笑出声来,一 小子当即撕开盒子,拿出两包给那老头说,老东西,给你两包。记住啊,不要报 警啊。老头说,你们放心,我绝对不会报警的。林才讲着竟然笑出声来,听的老 王也差点笑了起来,他也不知道这事是真是假,反正没听说信用社主任家有报案。   老民警俯在老王耳边说了几句,并把一份材料放在了他面前。老王立刻变了 脸色,朱林才,你还不承认?刚才还绘声绘色的林才一下子瘫到了椅子上,承, 承认什么?他说。承认什么?建刚家女娃脸上那一脚是不是你踩的?老王说。林 才突然间慌了神,王所长,您千万给我做主啊,我真的没踩。“砰”的一声,老 王狠恨的拍了下桌子,桌子上的茶杯也摇摇晃晃,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要狡辩。 你说不是你,孩子脸上的脚印就是你脚下的鞋印。林才扑通一声跪下了,王所长 您千万要给我做主,这娃儿真的不是我杀的。老王说,致孩子于死地的就是这一 脚,而踩下这一脚的又恰恰是你脚下的鞋,你还想抵赖什么?林才哭叫着这肯定 是有人陷害,冤枉。他那副腔调实在令人生厌。老王挥挥手,要人把他押下去。   第二天下午,村里来了一辆警车,走下车的是建刚两口子,在民警的搀扶下, 建刚勉强走出来。而建刚女人则根本站不稳,村里女人们赶紧上前,几乎是把她 抬出来的。人们喘息才定,纷纷质问随同而来的民警,到底是怎么回事。民警说: 他们是当犯罪嫌疑人羁押的,国家有规定,对犯罪嫌疑人的羁押不能超过48小时, 所以放了回来。孩子的父母是犯罪嫌疑人?人们禁不住愤怒问,真正的凶手是谁。 见实在脱不开身,一个年轻民警说,还需进一步查实,但已基本确定,是林才, 但他自己还没招供。早知道是这个狗日的,是他做的就是他做的,不招就不是了? 看他能抗到几时。大伙还是难压心中的愤懑。这时同来的那个老民警发话了,刚 才小赵说的不完全准确。这个案子现在还没定下来,我们还不能完全说就是林才 干的,至于建刚夫妇,现在回来,也只是按法律办事,在事情没完全搞清楚之前, 每一个相关人都不能轻易的下结论。究竟是谁干的,我们公安局并没最终的发言 权,我们只是负责把证据上缴,最终还要由法院说了算。   尽管已有了孩子脸上的鞋印做铁的证据,但死硬的林才就是不愿承认他杀人 的事实。别的案犯见见审讯时的森严气氛就吓得话都说不转了,可对林才这样的 老手来说这一切都是白搭。吓没少吓打没少打,他就是死不松口,要么避实就虚 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谈的时候头头是道仿佛以此为乐,倒把审讯的人折腾的够 呛。没办法,先关进去再说。   林才对牢房里的一切已是十分陌生,尽管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非不断,进局 里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但他平生最后一次坐牢的经验还得追溯到3年前了。那时 刚从镇里回到乡下的他手里有了几个钱,烧包得不行,结果村里几个混的都跟在 他后玩,才个把月就把手头那点抛完了,没奈何与那几个小子一起抢了人家一个 出租汽车司机,结果钱没搞到什么,还让自己赔进去关了2年多。出来后的他记 住了这一教训,每次尽管少点少点,也不要往大处捅。掌握好这样一个度,每次 作案后让被害人明白这样一个事理,的确是吃了点亏,但如果报警,不仅解决不 了任何问题,还可能吃更大的亏。既然得不偿失干脆就自己吃点哑巴亏算了。所 以他们每次作案索要的钱财不是很多,一般都是被害人能轻易承受的,并且更不 涉及到对被害人人格的伤害。有一次,他们翻进一户人家,女主人人很漂亮,被 绑在凳子上身子一动一动的,丰满的胸部的蠕动引得同去的虾子蠢蠢欲动,却被 他一把推开。他从饮水机里倒出一杯水,递到女主人嘴边。他说,我们不会伤你 的,也不要你很多。存折上的我们也不想要,就要点你的零花钱用用。瑟瑟发抖 的女主人哆嗦着喝了点水,然后用嘴努努枕头压着一个精美的皮夹子,里面是7 千多元钱,据说这仅是包她那人留给她的一个月的生活费。   他的这些经验都来源于实践。早在他下学不久跑出来混的时候,是跟在一个 叫钟荣的大哥后面。钟荣人不高,平常话不多,但很敦实。当时他们一块混的一 小子偷一户人家的鱼,被人逮住狠狠的打了一顿。他找到钟荣,钟荣二话不说, 当场带着他们几个连夜赶到那户渔民家。时间已是半夜,鱼塘上空旷已无一人, 他们象踢草堆一样踢开了那渔民家简陋的大门,接着再踢开房门,发现床上一对 母女搂着不停的哆嗦。那被打的小子说,一定是在那间房里。他们望过去,发现 另一间房门正关着。这时,钟荣上前给那小子就是一记耳光。没人就没人,你在 这里瞎嚷嚷什么。后来钟荣对那被打的小子说,我一看这家就是个穷人家,榨不 出什么油水的,男的都跑那房间了,就是躲你了。你把人家拉出来打一顿,有什 么用呢?真把人家弄急了,不就一条命吗,你划算吗?   进监之前,搜查违禁品,一个老犯人胳膊上别着个黄布圈,林才谄媚的对他 笑笑,他却把脸别过去,一本正经的拍着林才的衣袋,一包烟,一个打火机,几 张毛币,老犯人面无表情把这些揉成一团,往桌上一扔。林才刚要叫嚷,不要把 我的烟拿走,不过很快又缩了回去。   新犯先要学习一个礼拜再出工。他们这些不出工的人一天只有早晨和晚上两 顿饭,中午没人管。早上是窝头、粥和咸菜,晚上是窝头,还有一个汤。早饭还 好,起得早也吃不下多少,那点东西够对付了。到晚上饿得实在有些吃不消,林 才留了个心眼儿,到了第二天早上吃饭时,他把前一天在路边拾的一张纸拿出来, 把早晨吃了一半的窝头包起来,揣起来藏在兜里,到中午的时候再拿出来吃。那 股香劲儿直令一旁的同仁眼馋。林才不失风度的掰了一点给那小子,接下来的一 天,他再到原地方掏出同样藏好的窝头拿出来吃的时候,发觉周围已站了几个做 同样动作的人,大家相互看了一眼,不觉哑然失笑,看来这东西没申请专利啊。   晚饭吃过后,有一小子往床上一倒,扶着自己的脚丫子骂道:妈的,才来几 天,脚都烂了。碰巧值班员过来,问道:你在干嘛?那小子也没在意,随意的哼 了一句:你看看是不是坏了?说着把脚伸过去给值班员看,那臭脚丫子的大拇指 和脚底烂了,一股难闻的气味。值班员扭身出了门,不一刻,轰进来六七个人, 其中有三个穿警服的,每人一条警棍,进来后二话没说,看起来为首的那个一脚 把那小子踢翻在地,接着几根电棍一齐朝他身上捅去,拳脚不停的往他身上抡。 那孩子凄厉的叫唤着,抱着头在地上打滚。几分钟之后为头的穿警服的那个象拎 麻袋一般的把那孩子拎起来,然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抗拒改 造”,利索的挂在他脖子上。滚。顺势一脚把他踢了出去。随后这群人拥着他走 到一个监室门口,有人在后面狠狠揣上一脚,他顺势跪下。又有人喊道:“把裤 子褪下。”他又站起来艰难的把裤子褪至脚部,裸露着屁股再跪下,嘴里念叨着: 我叫余松富,因抗拒改造,受此惩罚,望同犯别跟我学。说着撩起上衣,展示满 背的伤痕。才一放下又被一只手一把捏着,站起来,押往另一牢口做这一事儿。 林才立刻意识到,又开始“游号”了。   两天后林才给分到了六号监,值班员姓宋,戴副眼镜,说话一口的东北味儿, 听说话好象是读过书的,细声细气的。这里的活是织手套。值班员一板一眼地织 着,织的很慢,叫犯人们看着。这样的活林才干的多了,比他还熟呢。他趁机打 量了一下同监的几个,把他算在一起共4个,两个年轻的,好象有点嫩,看来进 来的次数不多,只有一个年纪稍大点,脸上一脸的麻坑,估计难对付些。“看什 么呢?”正琢磨着的林才听到叫唤忙躬下身子陪着笑脸说:“没看什么,没看什 么。”宋值班员还是盯着手里的手套,突然猛的一脚踢过来,踢在林才当腿骨上, “没看什么?要你来这里玩的?”看着一屋人鸦雀无声的,他又一脚揣在一个年 轻点的屁股上,“看什么看?都死了?开始做啊。”接下来的干活没有一个敢吭 声,大家都麻利的蹲下身子织起手套来,宋值班员背着手来回走了两圈就出去了, 也没人说一句话。直到一声“打饭啦”,大家才象电击一样跳了起来。所谓打饭 其实就是就地吃饭,说是饭其实根本没有饭,每人一个窝头一碗菜汤。对于这几 天在建刚家好饭好菜吃惯了的林才来说,这东西实在吃不下去。他看着碗里的汤 楞了一会,忽地,晕绿色的菜汤碗里飘来一团圆状物,在平静的汤面上打了个漾 儿,贴在了碗沿上。   那是一团唾沫。   林才猛地抬起头,刚才他看着还有点嫩的那两个中的一个站在了他面前,一 副似笑非笑模样,脸上还有青春痘呢。另一个也歪着脖子走了过来,年纪大的把 汤倒进嘴里,喉咙里发出快活的声响。林才慢慢低下头去,看着汤碗出神,慢慢 地,他把手伸向滚在一旁的窝头。没想到一双脚还是赶到了他前面,脏兮兮的却 又是结结实实的,踏在了泛着热气的窝头上。在窝头剧烈的呻吟声中,这双大脚 象艺术家的巧手,一下子把丑陋的窝头雕塑成了一艘美丽的船。   林才猛地扑过去,没想到肚子上先中了一脚,他捂着肚子蹲了下去痛苦的看 着周围,人们专注的吃着饭,没人注意到这里。倒是那年纪大点的放下了汤碗, 看着他,一言不发。大约10分钟后值班员来了,指着地上的馒头说:这是谁的。 林才低声说,是我的。值班员说,不想吃,是吧?林才赶忙回答,我吃我吃。他 一把拾起船形的窝头,一手端起汤碗,闭着眼往嘴里倒。不留神腿上又挨了一脚, 是猪吃食吧,溅得到处都是。宋值班员抬脚刚走出去,忽地又折回来:你们他妈 的听好了,这两天市里的司法部门要来搞检查,肯定要问到我们的伙食情况,大 家都晓得该怎么说了吧?我们都晓得。这里面年纪大点的站起来,堆着笑脸对值 班员说,可那小子就不一定了。说着他用手指了指林才。值班员随即走到了林才 跟前,你是新来的?恩,是的。林才陪着笑脸回答。问到你该怎样说?值班员接 着问。恩,我说我们吃的都很满意,每顿都吃的很好,有米饭、汤还有肉。砰。 还没说完,腿上又挨了一脚,值班员说,你当人家是傻子,你到这儿来做客来了? 一定要说,早晨馒头稀饭,中午和晚上是米饭。不过你这小子还算机灵,他们没 欺负你吧。没有没有,这几位大哥待我都很好。林才忙不迭的说,值班员笑了, 大家也都笑了。值班员突然一正脸,谁要乱说,当心你他妈的脑袋,晓得不?大 家全体立正,齐声喊:晓得。   晚上交活了。按规定一天得20只,完不成的轻的是面壁打坐,两小时;重的 罚跪,也是两小时,不让喝水,甚至拉屎拉尿也不许。林才才来半天织了8只, 按道理说该面壁打坐的,可值班员说他吃饭太拖拉且弄脏了工作环境,被罚跪。 两小时不拉屎拉尿也还熬得住,没水喝就太难过了。没奈何,把嘴里的唾沫往喉 咙里咽,没想到越咽越渴,好几次都想喊值班员,可想到腿上还青紫的一块,又 忍了下去。只好跪了。原先以为自己的腿上工夫还可以的,可真一跪才知根本不 行,不过动作还是挺标准的,值班员每次经过都没说什么。旁边那小子可倒了霉 了,他腰天生就一弓形的,却总给人一不老实的样,每到他那儿,值班员总是往 他屁股上一棍子,几乎成了规律,而每到这个时候他也条件反射似的把身子一缩, 就象一条盘着的长蛇般,整个动作显得舒展而滑稽。林才心里总是偷着乐,本来 跪是个枯燥无比的事,只有见着这小子可怜样儿,才可偷乐一阵,到哪里人都要 给自己找准位置,尤其是要想着给自己找个比自己更差的主。林才终于给自己找 到了个继续跪下去的理由,这么一念来,两个钟头不知不觉倒也很快就过去了。 到晚上睡的时候已是9点多了,屋里的三个早已入了梦乡。林才的铺几乎紧挨着 马桶,一股浓烈的尿骚味直渗鼻底。腿也不听使唤的他已顾不了许多,胡乱把衣 服一扔就躺了下去。   第二天早上他的眼正迷糊着,忽听得一声大喊,“起床”。他几乎是本能的 一骨碌跳起,眼睛还睁都睁不开但还是把被叠好后,然后稀里糊涂就在一边站着。 又听得一声“方便”,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就见着同屋的几个笔直的站在床前, 值班员慢慢踱了进来,眼光扫到林才,从上到下,落到了那马桶上。林才明白了 他的意思,蹲下身拎起马桶排着队跟在三个同监人后面。外面几十人已列好了队, 中间穿插着几个背着手穿制服的值班员。没人说话,大家低着头穿过走廊来到厕 所,迫不及待的掏出那玩意儿,只听一阵急风暴雨,空气中混着一股呛人的味儿。 林才前面有人拉完后用水胡乱的抹了把脸,冲着后面的人做了个鬼脸。没想到背 后屁股上猛遭一脚,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根本不敢回头看对他怒目圆视着的 值班员,就低着头背着手,跟在别人后面,一声“靠边”,大家立刻象电击一样, 全部面壁等候。   干活前值班员重申了任务,每人20双手套,这是雷打不动的,“至于完不成 的,”值班员顿了顿,“大家都知道该怎么办。”看犯人们都不说话,他突然缓 和了口气说,咱们前世里无冤今世也无仇,今天能在这里碰上,对你们是造化不 好,对我们来说也算一种缘分。不是我硬要跟你们过不去,政府的任务完不成, 上面饶不了我,我也就只好饶不了你们。你们好好干是为了早点出去,我也是一 样。换个位置,你们也会和我一样。说完他拿着纸鞭往每人脸上叭叭几下,算是 提醒。没人歪头躲。大家好象很自豪的把脸侧着有点迎的意思。林才也觉着落在 脸上挺安心的。   死去的孩子被送去做了尸检,没想到又有了重大发现,孩子的处女膜破损, 很显然是身前遭受过性侵犯,是谁对这么个孩子下这样的手?人们很自然的想到 了林才,除了他似乎想不出还有别人,除了他也不可能还有人有这个便利。   林才又被带到了审讯室。在他对面的还是老王,他旁边还坐了一男一女两个 年轻人,都板着个脸,尤其那个女的,人长的还蛮漂亮的,只是在这里拿着只笔, 板着个脸,真还挺象那么回事的。林才忽然想起从前一哥们对他讲的一番话,那 哥们几进几出跑熟了,他说每次审讯时我最希望对面坐个女的,最好漂亮点,当 然牢里那些搞记录的女的通常也丑不到哪里去。她越凶我心里越舒服,因为 我 总能想着就在审我的前一晚上,她男的把那玩意儿插进她身体里时她那惨相,你 想他们把我打得还惨,能惨过那时的她吗?想着林才不仅笑了起来。   “朱林才,你还有脸笑啊?”老王愤怒的拍起了桌子。   “王所长,王叔------”   “谁是你叔?”   “我知道我不配喊您叔叔,您要是多的几个象我这样的侄子您气都要气的不 行,但是我喊您真的是出于我的肺腑之言。您可以根本不认我这样的不成器的侄 子,但我在哪里都是要喊您这个叔叔的。”   “一张嘴倒会说的,可惜没用在正道上。”   “就是脑子不听使唤,总想往邪道上闯。还盼叔叔把我往正道上引。”   “那好,你把你做的坏事统统交代出来。”   “坏事?什么坏事?”   “别装了。”   “我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我这几天不是一直关在这里吗?”   “朱林才,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说,建刚的三女儿——”   “王叔叔,王所长,您可真的要给我做主啊,真的不是我呀。”   “不是你什么?”   “那一脚不是我踩的呀,多好一个女娃啊,看着那么水灵,谁这么下的了脚 啊,我踩的话真要我天打五雷轰。”   “除了踩外,还干了什么?”   “还干了什么?”   “那么水灵?”   “您是说------”   “你自己最清楚。”   “天啦,是哪个畜生啊,人家才四岁呀。王所长,您不会怀疑是我吧?”   “你说呢?”   “王所长,您可真要给我做主了,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朱林才是坏,不是 个好人,但我决不会做这种事,伤天害理啊,这还是人做的吗?”   “你觉得你还是个人吗?”   “王所长王叔叔,我的确不是个好人,不是个人,但决不是这种人。您要相 信我呀。”   林才又被扔进了囚室。   和那个小镇子相比,除了大点,县城也没什么两样。市中心有个小广场,旁 边胡乱的摆放着些花呀草什么的,在旁边,有全市最大的一个商场,第一百货大 楼。两边则是些各色各样的店。在这些店铺旁,则是一些幽暗的巷子。“你到这 里两天了吧?”,穷极无聊的林才走出网吧里,头昏脑胀,刚走到门口,忽然过 来一个女孩,墨镜,白裙,头发耷下来遮住了大半个脸,看不大清,但看上去很 有气质,几乎是在毫无心理准备之下,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林才陡然吃了一 惊,看看前后没有人,女孩说过后扭头望外面的马路。他说:“你在跟我说吗?” 女孩没有做声,微微扭了扭肩上的包,转过身去,往外走。林才紧跟一步,她已 走出大门上了马路,林才向前跨一步,拽住她一只手臂说:你是不是一直盯着我? 女孩没有回答,而是缓缓侧过头,凛然看着他拽着手臂的手,林才心一寒,不觉 间松开手。女孩急速向前走了几步,林才在原处楞了楞,拍拍脑袋,今天他妈的 怎么回事啊,不行,得把事搞清楚。随即加快步伐。女孩似乎知道他要来,迅速 折下马路,进了离网吧不远的一间餐馆里。看着这家外表看来档次不低的餐馆, 林才顿了顿,可当他看到女孩旁若无人的在一处显眼的地方坐下后,顿觉一股气 不打自来,毅然推门进去,在她那一桌坐下。她似乎没有看到他的存在,还是刚 才那副脸色,他也不好立刻说话。僵持间,服务员把单子递了过来,林才有意把 身体往后微微侧了侧,服务员心领神会地把单子送到了女孩手里,女孩仍未摘下 墨镜,脸色不变接过菜单,熟练的点出几个,林才不禁心一沉,妈的,都是赶贵 的点,。女孩自顾着把一瓶白酒打开,往自个杯子里倒满。忽地站起来,对着呆 若木鸡的林才,说:“累了吧,来,我先敬你一杯。”   女孩说着仰头把杯中酒一口喝干。林才多少有点猝不及防,他毕竟是在社会 上混的,虽说才出来不久,但也还见过一些,自打见着这样一个底细都没搞清的 女的,他是不会轻易放血的。所以从他与这个女孩进来的那一刻,他就拿定主意, 如果这个女孩是一个有点幻想的学生,点杯咖啡果汁什么的谈谈情,他放点血也 就算了,但看她那副点起来眼眨都不眨的样,一看就不是个省油的灯,林才就开 始盘算着怎么脱身的事了。没想到女孩突然来这么一遭。林才也只得苦笑着抓过 酒瓶,自个儿倒满,一仰头硬闷了下去。妈的,这酒还不错。   女孩站起身来,给林才倒上酒,自己也续上。   “你是做什么的呀。”女孩倒完酒坐在林才身旁。   “做什么?我倒要问你呢,你是做什么的,干嘛一直盯着我?”   “我盯你了吗?”女孩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指着盘里的菜说,“来,吃吧。”   林才看着眼前的一桌菜,心一横,夹起一大块肉片就往嘴里塞,妈的,老子 口袋里也就几十块钱了,要拿一块儿拿去好了,一个大老爷们,总不见得怕起一 个娘们来了。再说肚子也实在饿了。他也不顾及什么了,赶那个最好的菜盘里狠 狠的夹了几大口,塞的腮帮子都鼓鼓的,一缩一缩,象青蛙的腮帮子在鼓动。很 快,这么一大堆东西下肚,肚子也塌实了许多,他抄起桌上的餐布揩揩手,顿时 又恢复了先前那副油样。   “现在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了吧。”   女孩没有说话,只是举起酒杯,抿了一口,林才发觉,她有股令人着迷的优 雅。   “你究竟是做什么的?”林才盯着她眼睛问。   “你要弄的那么清楚干吗?”   “我就想知道。”   “一个骗子。”女孩没有看他,自顾又抿了一口酒。   林才一口菜惊在嘴里,差点儿落下来。不过很快他又回复了常态,他笑着说: “那你找我干什么?我先给你声明,我可什么都没有。”   “来,喝酒。”女孩说着,举起手里的杯子,一饮而尽。林才没法,只得再 次端起还是满满的酒杯,也跟着一饮而尽。他酒量不是很大,两满杯一次性下肚, 很快有了反应。才放下还没回过神来,杯子里的酒已斟满,妈的,专门找老子来 喝酒的,也好,就算这顿栽了也栽到自个儿肚子里了。他又开始了疯狂的吃菜, 不一会儿,这么大一桌菜就被扫荡得千疮百孔了 。   女孩还是没怎么吃菜,她只是再次端起酒杯,把杯里的酒喝尽,林才跟上。 再满上,就这样,持续到7 8杯时,林才终于扛不住了,直往桌上倒。   建刚家这几天就没看到冒烟,翠珍自打回来后就倒在床上没起来过,建刚本 人也成天抱着个头一声不吭的闷坐着,任凭村里人怎么个安慰法,他们都是这幅 模样。可苦了两个孩子,她们也象霜打似的缩在屋角里,一天半天还行,时间一 长怎么受得了,村里有人看不下去,就喊她们到自家家里吃了顿饭,后来也不知 是谁通知了孩子外婆家,来人把她们接到外婆家住一阵,没几天又回来了。当老 王推开虚掩的木门时,只觉着里面黑窟窿咚的,好似有一股寒气,连喊了几声建 刚的名字才有人应。而看到从床上恹恹的坐起来的建刚女人,连老王这么大把年 纪的人都吓了一跳。蓬着头,暗黑的脸,高耸的颧骨,哪还象个人啦。   “翠珍,看开点,自己不要搞垮了,还有两个孩子呢。”看着他们夫妻俩那 样子,老王接着说,“我晓得提那事,提一回让你们伤心一回,可象这样的事还 得按国家的规矩办。你们可能不晓得,那事还没完,我们这次来本来是要把你们 带到局里去的,但我想你们经了这事可能再也禁不住坐车来回折腾了,特别是翠 珍的身体我是晓得的,所以我就跟他们好说歹说让他们同意我到你们家来问问你 们,希望你们能好好的配合我们,把你们晓得的事尽量的如实的告诉我们。好不 好?”   见他们两口子还是没出声,老王接着说:建刚,我能理解你这时候的心情, 也希望你理解我一下,我们都是认识的人,你爸在的时候见了总要打个招呼的, 差别就是我吃了公家这口饭,到这里来对你是孩子的大事,对我却只能说是件公 事,不过我从来没把它当成件公事,从大讲当然是要把这事查个清楚,从私处讲 也是为我们这些做大人为孩子讨个明白的的心,大家都想把这事早点弄清楚了算 了,这么拖下去谁也受不了。所以你也要理解我们这些人,其实也和你的心一样, 你得要好好配合我们,好不好?   老王的话说了还是没有人来回答,大约过了分把钟,建刚咳了声说,好吧, 你问吧。   好啦,我就开始问啦:林才赖在你们家里的时候有没有带其他的人来过?老 王说。   其他的人?建刚嘴里咕哝着看看坐在旁边的翠珍,翠珍象一节勉力撑起来的 木头,摇摇欲坠。好象没有啊?建刚说。   真的没有吗?好好想想。老王说。   真的想不起来了,这一阵田里忙,我们两口子只能一天到晚呆田里,有时候 忙不过来那个大的还要过来帮忙,每次回去时已是天已擦黑,就是有人到家来我 们回去时也走了啊。建刚说。   老王走后建刚两口子又开始了发呆。“妈,我饿了。”7岁的小红轻轻幽幽 的说。“好,我——”翠珍还没站起来,只听得一声暴喝,“金心呢?”建刚猛 地一拍床板,“金心死到哪里去了,连饭都不烧了。”“我来烧我来烧。你看你, 对孩子发这么大的火。”“就是你把她们惯坏了的,看她们,一个一个有个屁 用。”翠珍不再说话,默默的站起身来,往厨房走去。   老王又提审了林才。   “朱林才,你赖在建刚家时到他家的通常是些什么人?”   “建刚他们一家人啊,喔,当然还有我呦。”   “我是说白天在家的?”   “白天?这些日子田里都很忙的,他们一家人都要去田里干活的。”   “就你一个人留在家里?”   “不,还有他家最小的一个,太小了,就呆在家。”   “也就是说,白天在家里,通常下来也就你和他家最小的女儿两人?”   “是呀,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除了你们俩外还有没有其他的外人来过?”   “有哇,他家的门又不关,每天总归有人来来回回的。”   “都是些什么人?”   “什么人都有,借东西的,讲点事的,还有人专门来看热闹的。”   “我是说你,有没有和你一道的?”   “怎么和我一道?不都和我一道吗?”   “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跟我耍嘴皮子,你可知道我这次问话的后果。我再问 一遍,在这期间,究竟有没有你的狐朋狗友来过建刚家?”   “狐朋狗友?哪有什么狐朋狗友?”   “好哇好哇,一张嘴会嚼的啊。没有是吧,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醒来后的林才发现自己全身几乎全身赤裸躺在一不大的房间里,,上衣和裤 子都给脱光了,就剩一短裤。房间里灯光模糊,他立了立身子,头沉的要命,浑 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他只得再躺下,喘气。迷糊间女子向他走来,紧身内衣,水 蛇一样滑溜,他还没反应过来,她就一把扑倒在他怀里,嘴里夸张的呻吟起来。 林才此刻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加上酒后头疼欲裂的压迫,他一把推开女人,转身 往门外奔去。还没到门口,只听“砰”的一声,下巴挨了一记老拳,随即踉跄倒 地。他爬起身,什么也看不清,黑暗中一个声音传来,小子,这是你的职业,这 些都是你的女人,你怎么玩都可以,就是不许干。林才后来才知道,这是一家声 讯公司,但这家公司不是一般的声讯公司,员工差不多都是女人,主要业务就是 陪男人电话聊天。在路边或小报纸杂志上看到的广告,性感惹火的女郎和图片配 上“午夜激情”,“美女私房话”和标题,下面就是一排号码,如果你打过去, 就是一个声音性感的女人陪你聊天,当然聊的话题都是你比较感兴趣的。有很多 男人,特别是小男孩沉迷于此,代价是付出大额的话费。   不过现在象这样的公司多了,单纯的靠一些女的在那里空对空的调,总给人 一种假的感觉。为了更有“竞争”性,这不找个男人来,进行实战演习,要男人 在那抚摩挑逗,但不许发出声,女人顺着男人的的抚摩自然的发出声音,再把这 声音录下来,当电话聊天到一定份上再把它给放出来,相对说来这时女人叫的声 音听起来真实了许多,也就更有诱惑力。   以后过了好几天林才才弄清这里大致的方位,它地处城郊,象是一个废弃的 厂棚,下面一半粉的是水泥,还有一半都没有粉,玻璃窗同波浪形的铁皮屋顶相 连。走进后才发觉这是一个大院,几个破旧的内院套在一起,不知什么原因它就 弃置不用了,如今还胡乱摆放些旧机器和木具,上面都沾满了灰。越过大院,隔 开一条覆盖着碎石子的过道,尽头立着一所大房子。整座房子很大,除了几根野 生的葡萄藤和攀附着室外楼梯的不知名字的瘦弱的花儿的点缀,外表再也看不出 什么特别的,可谁也想不到,就这么个地方制造着全城最香艳故事。   管吃管住还有女的供你调情,就是哪里也不许走,象这样的“花牢”坐了几 日,林才实在是熬不住了,他开始后悔独自离开大哥钟荣时的冲动了。总觉得自 己出来这么些年,老在个乡下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混来混去没啥意思,自己想独自 出来到城里转转,没想到一来就遭了这么一桩事。还好大约十几天后,一些女员 工和他熟了,也厌了,对他的看守也松了许多,终于,在一个刮着大风的夜里他 逃了出来。   林才被关进去这么久了还没消息,村里人都静不住了,人们纷纷传着,林才 的后面有人给他兜着,说还是个省里的后台,压下来了,县里自是不敢判了。这 年头,只要有人,黑的也能刷成白的。还有人说,见着建刚家前后好象有陌生人 在转悠,年纪轻轻,凶神讹煞的,多半是林才的那帮混混们。原先建刚家时常要 坐些人,对着两口子讲些贴己的话,渐渐的,也见不着什么人出入了,就是建刚 一家出了门,碰见了村里人,人们老远都弯着走,仿佛怕沾了晦气似的。   这天老王再次来到村里,他没去建刚家,而是走访了他家的几户邻居,主要 是问问林才在建刚家的这些天里有没有见着林才的那帮人来过。与上次来时村民 们的热情愤慨相比,这次不管老王用什么法子让大家说,得到的回答总是那么几 句,没看见,没留意,家里活都忙不过来,哪有那个闲心管这事啊。都隔了这么 久了,就是看见了也说不清楚了吧。再说了自林才住进去后建刚家人进进出出的, 哪知道哪个是林才的那帮人哪个不是,他脸上又没写着。乡下人虽说钝点,但这 点知觉还是有的,谁这个时候不留意惹上这摊子事,以后怕是想脱也难得脱了。 大家都是有家有小的,而那些人一个个都是光打光的,谁受的起啊。   没奈何下,老王只得再次提审林才。   朱林才,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老子在的时候就要我把你跟紧点,谁也没想 到会落在今天这份上。从现有的材料来看,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你,可以说,今 天给你的是最后的机会了。你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把自己的问题都交代清楚 才是唯一的出路。是什么样的就是什么样的,如果你这时候还不清醒,还抱着侥 幸心理或者哥们义气死扛的话,结果你比谁都清楚。好,我最后再问你一遍,在 你住进建刚家的这段时间,有没有招你的那帮人来过?   那帮人,哪帮人啦。林才嘀咕着象是在自言自语。   就是经常和你混的那帮人,究竟有没有?老王拍了一下桌子,几乎要站起来。   王叔您想啊。我是个赖在人家家里混饭的,建刚家您也去了的,象个有钱的 主吗?我带人到他家来干吗呢?   这么说,就是没带,也就是说,在你在他家的那段时日里,他家除了你以外, 没别的外人来过。   王叔你这话说远了,他家平常往来的人虽说不算多,但总有些的,怎么说没 别的外人呢?   瞧你一张嘴。我说的是呆的时间够长并且有条件作案的。   作案,作什么案啦。王叔,您可要给我做主啊。   你这样子我给你做得了主吗 ?老王说着站了起来。   王叔,王叔,您真的要相信我,我这人是坏,但不该干的事还是绝不会干的。   你说说看,什么是不该干的事?老王盯着他慢慢的说。林才没想到老王突然 间这样跟自己讲话,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老王突然大声说,你们究竟干了什么 不该干的事?说完狠狠一转身就走了。   “还是回来了?还是我这里好哇。”看着灰头灰脸的林才,钟荣说道。   “大哥,我错了,你就原谅小弟一回吧。”   钟荣看着耷拉着脑的林才,忽地笑了,他说:“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这样 吧,来,咱们一块儿去乐乐,别他妈的哭着个脸。”   两天后钟荣给了林才一个任务,晚上6点半左右到镇菜市场外的一座桥上, 把摩托车歇在路边不熄火,你人到桥中央,会有一个穿米色风衣的女的朝你走来, 她把手里的包给你,你把手里的包给她,不要讲话,马上就走。   夕阳落在镇里这座偏僻的桥梁的尽头,那也是林才来的方向,时间没有象他 想象的那么晚,仅仅等了三四分钟左右。借着伧黄的日光,林才慢慢向桥中间走 去。桥上来往的人并不多,当那个米色风衣的女子走到林才跟前时,双方没有说 一句话,冰冷的交换了手中的包,很快就上车而去。后来又弄了一次,林才才知 道,给钟荣弄的是毒品。都是熟人,交的货和钱都是定好的,没什么好看的。不 过对方把交货地点放在桥中间是有讲究的,因为她是搞这行的,所以有很多买货 的人,有些瘾来了,又没钱,就打电话给她说要交易,等他她把货带到了,直接 硬抢,上瘾的人是不管那么多的。久而久之,卖粉的人也学精了,把交易地点放 在空旷的桥中间,摩托车不熄火,随便你从哪边来,我都可以跑,如果两边一起 包抄,那她就直接提前开摩托跑了。   林才进了隔离房。这些天好不容易和同室的几个混熟点,没想到又给分开了, 隔离就隔离吧,自己在家时其实天天就在隔离,还不象现在这样有人管饭呢,只 是出去时突然给戴上的脚镣手铐实在烦人,他妈的动也不能动。今天这是怎么啦, 躺下去了半天还没睡着,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要知道以前的话往床上一倒不一 会就呼噜过去,有一次甚至是在屋顶上。和他在一起的那些人都称他好福气,他 说睡就睡吧还有啥睡不着的。象他们这样的,从娘胎里钻出来就是要为人家所消 灭的,最多不过是早晚的问题,想七想八的,还有那闲工夫?可今天也真他妈的 怪,躺下去格外的清醒,清醒的又特别的陌生,特别的让人害怕,怎么会这样呢。 他开始把这一阵的事在脑子里过一遍,越想越后悔。其实这几年他做事都是很谨 慎的,总会注意个度,只是这一阵外面风声太紧,搞点什么都很难得手。就在和 建刚闹那事前不久,他和虾子他们两个晚上去翻隔壁镇里一户人家的墙,没想到 人家墙上装了电子防盗器,三人中也不知谁碰上了,立刻铃声大作,狗也跟着嚎 叫着蹿过来,已经上了二楼的他们只得慌忙跳楼逃走,因为慌不择路跳下时脚给 扭了,亏得同去的虾子他们手脚还麻利,架上摩托就溜,才算保住了身子。回到 家脚就肿得不行,在家呆了两天不是人过的日子,第三天脚刚好点就出去了,要 吃饭啊,这次不能出远门干体力活,只好找了建刚。刚开始还想着不仅是蹭几顿 饭吃,还得弄几个钱花花。可到他家住了两天,发现建刚两口子真是个老实人, 平常都是省的不得了的,家里总归藏了几个钱的,他家那样子你要说硬来兴许能 弄点出来,但人家秧插下去了马上要撒化肥的,还有就是两个孩子上学的钱,真 把他那点抠出来了人家那田还有两个孩子的上学怎么办?所以林才也没想着要医 药费,但他究竟受了点伤,而且脚也没全好,这一阵出去是不能了,一张嘴总得 包啊。   在建刚家的日子里,虾子他们来过几趟,第一趟来的时候虾子扭住建刚就要 上,被林才给制止了。待到下次再来的时候,他们也不做声了,带了些酒还有些 熟了的鸡呀肉呀什么的,有时候也带几条鱼来,要建刚家的烧烧,每次烧好后建 刚一家都躲的远远的,只有那个最小的女孩,毕竟小,闻着那些菜发出的香味不 肯离去。每到这时虾子他们总会夹起一块肉故意用筷子晃来晃去,看着她颤巍巍 的走近,嘴慢慢张开,张得越来越圆,再顺便滑进她嘴里,小姑娘此时小嘴一努, 快速咪上,又有点烫,赶忙又把嘴张开,手忙脚乱的,看得他们哈哈大笑。   王叔,我想求您办件事?这天林才找到狱警,让他把自己带到了老王那里。   什么事?   我想见一个人。   谁?   我的一个朋友,虾子,隔壁二队的。   找他来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找个人聊聊。另外我家里也有点事要对他说一下。   喔,你以为你是在度假啊,还得找个人陪你呀。   王叔,我求你啦。林才口里忽地带了点哭腔,倒是从来没见过的,老王一时 倒有些楞住了。见老王如此表情,林才似乎笑了一下,声音低了下来:我晓得我 说什么您都讨厌,真的也没什么, 这时候就想找个人来唠唠,也真不该,您看 我都快30的人了,还象个孩子,象个孩子------林才的声音越来越低,象是在自 言自语。   天快擦黑时,老王来到了林才的监房前,他说,我去了虾子家,没人,听邻 居讲,走了都一个多月了。林才靠墙坐着,盯着墙上角凹开的一个缺口,一动不 动。老王说,还几个要不要我去帮你找找去?林才转过脸,对着老王露出一丝笑 意,不用了麻烦您了,王叔。   “还是个机灵的主,跟我看场子去。”送了两次货后钟荣又给了林才个任务。 所谓场子,实际上就是赌博的棚子。棚口选在镇郊一个小村里最后一排庄子,这 排庄子就只有一户人家。屋后面就是一条小河,屋前与外界唯一的通道是一条小 路,在从大路到这户人家的这个路口,都安排了些小岗,有明的,有暗的,如果 是白天,一般这些小岗可以装成戴个草帽种田的,钓鱼的,假装走路的,如果是 晚上就是路边树跟底下蹲着,或者蹲干涸的小沟里。这些小岗由一位负责外围安 全的人统一管理负责。   开棚其实是一项很烦琐的工程,首先是棚子外围一公里左右的安全保障,必 须要有固定的岗哨;再就是场子秩序,保证参赌者有时还有他们带来那些人的应 景需求,喝水、中途吃饭以及随后方便的事,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安保。在接到任 务后象林才他们这些负责安保工作的要提前半个工作日去踩好点,在派出所有可 能突袭的路线上布满小岗,有明的有暗的。   钟荣带着林才等人把棚口到外面公路的整条线路仔仔细细的勘察了一遍,在 每个他觉得重要的点上都布了明岗暗岗。每个人都跟他们再次强调了岗位问责制, 并要求在工作时间内不允许用手机跟外面打电话,保证手机畅通,随打随通。林 才的任务则是开辆摩托车在棚口附近转悠,流动巡逻。在确定安全后再到棚口守 侯。   冬天天黑得早,才五六点钟就已擦黑,人陆陆续续来了,大多是单个的,也 有些是带了两三个人来的,人来后找到自己熟悉的座位坐下,简短的几句后就开 始了各自的行动。林才巡逻一圈完毕,把车歇在棚口树丛边,进棚来站在一边看。 在这种棚上赌钱的一般分为两种人,一种是当地经常混棚的,有点闲钱,差不多 每棚必来赌。有输有赢,只要不烂赌,也不会出什么问题,即使大点。还有一种 明显看的出来是从外地过来冲刺的,带着一笔钱来,每注都是重手,眼眨都不眨。   正看着,来了一个老头,从外面看上去没什么特别,可钟荣不知从哪儿突然 钻了出来,陪笑着引他进了侧门,一个正坐着的家伙赶忙起来把位置让给他。那 人是棚上座位有空的时候,专门用来顶门子的。现在该来的人来了,当然也就没 他什么事了。老头也不说话,心安理得的坐下了来,慢悠悠的点上烟,叫促角的 洗牌。赌桌上往往是最能见一个人真实面目的,一个人面对最切实的利益上的得 失诱惑时,在这里通常是无法掩饰的。说实话,真正的职业赌徒还是不多,大多 还是些普通人,他们在生活中总弄出各种面具,在这里往往是本性尽显,要么紧 张,别人拿到底牌都是紧张得一点点的扒,扒的时候还配合着叫,也有的明显看 的出来是故作镇定,却总是不经意的弄些东西来掩饰。有麻将老手说,我们在一 块打的,他们搞点什么我心里跟明镜似的。比如某某,还有某某,当他用脚有规 律的踏击地面的声音当他以手轻轻敲击桌子的时候,我就知道他肯定是在等张。   林才总觉得老头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当其他人面对骤然的吐出吸入原相尽 显时,他却是总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拿到牌看一眼,然后扣在桌上,就凭 这一点让人折服。刚开始那一架势,林才以为他也许是传说中的砖主,看那样子 许是十拿九稳的,看的多了才觉着他也许真就是个普通的赌者,赌场和官场一样, 历练多了也就宠辱不惊了。不过他今天的运气看上去很差,连续推了几个烂档, 有一个档,好不容易推起来,被人家一点头吃掉了。倒霉到家了。几圈下来,面 前己经没钱了,他看看正在那叨着香烟的钟荣说,“小钟,给我再吊几个炮子 来。”这里一万块钱叫一个炮子   “好,没有问题,要几个?”钟荣堆着脸笑到。   “先拿5个吧。”   “好的,许农,快拿过来。”叫许农的一小子轻巧的跑过去,“云叔,在这 里,您请在这上面签个字。”后来林才才知道,利息是日息三分,过期不还加倍。   云叔签完字,也没数。直接又进入激战状态。不过今天他的状态确实不好, 5个炮子,很快己经消耗得差不多了。他知道今天确实手气不行,大势己去,就 在那应景的打了几手。两三个小时后结棚了。   天已黑了很久,建刚还坐在院后的小土围上,土围里孤零零的晃动着一个影 子,那是一只羊。原本这里养了两只,有一次大女儿金心赶了两只羊出去,没控 制好,吃了村里一户人家的麦子,那户人家有两个儿子,横的不得了,在得知了 情况后当晚就赶到建刚家叫骂,要他的大女儿金心出来跟他们走,你想跟这两人 去了还有好事?建刚家自是把门紧闭着任由他们在外面叫骂,那兄弟俩骂的累了 就一下翻进院子里,从两只嗷嗷直叫的羊中拽出一只,一刀扎进脖子里,羊还在 扑腾着就已被他们扛在了肩膀上。听着外面凄厉的羊叫声,脸色铁青的建刚看着 自己的三个女儿只是蜷在房角瑟瑟发抖,气不打自来,养你们这帮东西有什么用? 当天晚上,他把三个孩子赶回屋后,一把扯去翠珍的衣服,然后用力把她往床上 一扔。翠珍喊道,你咋啦。他也不说话,狠狠的插了进去,狠狠的扭动,待全部 放进去后猛然叹了口气,老子一定要生个儿子,这日子还怎么过呀。翠珍说,咱 们已经有了三个,早没指标了。建刚说,只能生三个?翠珍说,只有两个,生小 桃已经是超生了,都罚了2000你都忘了?小桃小桃,建刚一提起她就有火。   乡下每年到插秧总是是非最多的时候,这天建刚刚到一多路外的秧田把秧苗 扯了一担挑回来,就见着翠珍和村里的长生在田里扭在一起,全身都是泥,建刚 气不打自来,顺手给了长生一个耳光,你他妈还是不是个男人啦,和个女人弄成 这个样子。长生是个50多岁的小老头,比建刚矮一个头,他没有和建刚对打,只 是嘴里不停的重复一句:好啊,你打是打不去的。果然没多久他的两个儿子和一 个女儿就飙来了,正在埋头插秧的建刚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兄弟俩一脚踹在水田里, 骑上去一阵好打,翠珍也被长生家的那个女儿一把揪住头发摁在田里,建刚家的 三个孩子在岸上大声哭喊着,旁边几个插秧的邻居赶忙过来,劝的劝,拖的拖, 好不容易才把长生家的几个弄开,临走了长生家那个小的还抄起一团和着烂泥的 秧苗砸在翠珍的脸上,妈的个老骚比,找死啊。几个邻居赶紧过去把建刚他们两 口子扶起来,真是全身都是泥,身子骨也象泥做的,哪还能站的起来啊。看着翠 珍家的三个孩子还在那里发楞,一个扶翠珍的那个大婶喊道:金心快过来,帮忙 扶你妈一把啊。看着金心忙不迭的跑去,她又说,你们两个还站那干嘛,还不快 回去烧点水,让你爸妈洗了换身衣裳,这么湿裹在身上不好的。   建刚两口子精神恍惚的被扶了回去,一到家就瘫倒在地上,邻居们劝了一回 也就走了,剩他们俩在那里发呆,整一夜没吃也没睡,也没说一句话。第二天天 还没亮建刚就出去了,他把秧苗扯好全挑到要插的秧田里,对翠珍说,这秧你把 它插了啊,我到大队里去一下。翠珍说,你找么事啊,越找麻烦越多。建刚说, 你放心,我不是为这事去的。建刚到大队里找到了妇女主任,他说,钱主任,您 看我能不能再生一胎。妇女主任一听,正要把茶放进嘴里的杯子顿时在桌子上一 碰,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她说,建刚,你是不是真糊涂了,你那个第三个生 了才罚的2000你都忘了?建刚说,只要让我再生一个,哪怕让我倾家荡产都愿意? 倾家荡产?妇女主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你有多少家产?啊,这是家产的问题? 这是法律。现在有好多有钱人,照你那么说只要出钱就行了,你要他出多少他出 不起?是不是他就可以卯足了来生了?见建刚低着头不出声,她开始开导起来: 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想不开呢,男孩女孩不一个样吗?老实说,现在男多女少, 好多男孩子找对象都难呢,以后说不定------说不定,说不定,说不定没等他们 长大,我先被人家给欺死了。建刚说。谁欺你了?你说出来,咱找他去。妇女主 任说。这事不用你管,我只想问一句,我真的就不能生了?建刚说着站了起来。 是的。妇女主任看着他也站了起来,除非你的第三个没有。   “朱林才,起来。”随着一声短喝,一束手电灯光打在林才脸上,他本能的 伸出手臂膀挡住光,迷糊着睁开眼,四周还是一片漆黑,“干啥呀,大黑天的。” 他嘟哝着,眼睛适应了一些,看看有两个人,都拿着手电筒,围着他。“快起来, 快点。”他慢吞吞的穿着外衣,故意把裤子狠狠的抖动了几下,这声音在这时听 得特别清晰。待他站起来跟着那几个人走到牢门口,天真的还是黑的,戴着手铐 的他还来不及伸直腰,就被推进一辆车里。随着车门关上时狠狠的撞击声,屋里 恢复了更深的黑暗。人们一动不动,彼此似乎都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林才索性 闭上了眼,靠着冰凉的铁门壁迷糊起来。刚上公路突然就起了风,叫人不安。很 快的雷声隆隆,想睡也不成了,他只能透过囚车些微的窗缝,瞅瞅那不时闪出的 一道道红色的电光……在这一片漆黑中,那些粉红色的闪电,在黑黝黝的囚车边 乱闪,使人头昏目眩。那非常可怕的轰隆声、霹雳声不时在他们头上轰响,间或 的噼啪一声,真如山崩地裂,似乎囚车合着整个大地在猛烈颤抖。接着就是倾盆 大雨,雨声哗啦,打在清脆的囚车上象千万跟铁棍在砸。囚车冒雨在阴冷的夜色 里走过了一段漫长的高低不平的路之后,突然撇进了一个昏黄色泽的巷底。一盏 巨大的灯吐出眩眼的强光。血的颜色,瘟疫的感觉。很快,车子在一堵高矗的高 墙边停了下来。到什么地方去,甚至从什么地方来,林才都忘了个干净,身子也 没什么力,迷迷糊糊中被架下车,什么也看不清,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只见着迎 门口单独的挂着一个白炽灯泡,闪着昏黄的光,在空洞昏暗的号房里显得力不从 心。通往号房的通道被陡直的墙壁和一个挨一个排开的铁门挤压成一条狭窄的线, 一行人鞋跟撞在地上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回荡得持久而尖锐,一种实实在在的 绝望和恐惧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清晰的覆盖在林才头上。他觉得自己似乎是被抽 空了似的,完全象个木头一样悬空了被架着抛向一个看不到底的深渊。当他落下 感到自己靠在坚硬的地板和墙角时,听得“哐当”一声,门关上了。   当那阵脚步声渐渐消失,林才把眼往四周望了望,仍然是深不见底的黑。他 闭上眼,用后脑勺轻轻的敲敲墙壁,四外空洞,墙壁光滑的的质感令他有了种塌 实的感觉。他把整个背靠在墙上,头垂下,膝盖放松了开来。这一晚似乎是从整 体中独立出来的,构造得如此怪诞和诡秘,直到现在也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狭小 的空间充满悲戚,坚硬的墙壁以其雄浑的黑色增添了诡异,这触手可击的封闭还 有无法抗拒的疲惫使他失去了发掘黑暗的耐心,终于,他睡了过去。   “砰”,忽然他感到脸颊一侧一麻,接着腿上挨了一脚。“是谁?”还没等 他站起来就立刻被人扑倒,拳头脚顿时雨点般的砸在他背上肩上腿上,他抱着头, 试图把身子蜷起来,但很快被踢开,随着最后在大腿上狠狠的挨上一脚,象心有 灵犀似的,拳脚一致停止了,蹊蹊梭梭一阵声响溜出了铁门。林才把手从头上放 下,除了开头脸上挨的一巴掌,他的头和脸上没受什么打击,所吃的全在身上, 只是外表看上去和先前没什么两样。   棚子里这样大型的聚赌一周也就一趟,闲下时间也没什么可干,林才也就爱 去洗浴中心去泡澡,时间一长,和这里的一个服务生混熟了。这小子人瘦瘦的, 透着一股机灵劲儿。这小子告诉他,这里面所有放洗澡衣的柜子钥匙都归他管。 林才说,那不搞他点?那小子说,人家来洗澡的,也就一部手机,几把钥匙,还 有什么呀?再说了,这些东西丢了怪谁,还不他这个管这的。林才说,也是的。 诶,你看,看北门的那个女的,挺不错的。那小子斜了斜身子说,别看她弄的那 个纯兮兮的,其实也是个荡货,只要给钱,谁都可上。怎么,哥们也想上?要不 要我把她叫过来?林才赶忙说,算了算了。说实话,他手头真的没什么钱,靠给 人家看场子,也就只能在这里看人家乐了。快看。那小子突然凑在他耳边说。他 顺着那小子眼光看过去,只见澡堂西北角,一个老者从水中起来,臃肿的身躯立 起,水哗哗往下落。他缓慢拾起身边的浴巾围上,把自己下身裹上,往这边过来。 在他前面,在西门边站立的一个女子在他站起后就已先动身,穿过澡堂区,进了 一个侧门。老者穿过林才他们站的那片区域,在进门时往外扭头望了一下,跟着 也见了那侧门。借着门边昏暗的灯光,林才忽然看清,那不是在场子里豪赌的云 叔吗?这时他旁边的那小子恨恨的说,老东西要干了。   妈的,没钱只好看着人家干,看来光靠给人家看场子是不行。第二天白天他 没事在镇上瞎转悠,经过洗浴中心的时候,看见离那不远是一个修钥匙的铺,忽 有所动,晚上他又去了洗浴中心找到那小子,他说,有一个搞钱的机会你干不干? 那小子说,什么?林才说,我要你给我开一个柜子,我拿里面的钥匙出去配一下, 然后马上回来换给你。那小子说,你这不是砸我的饭碗吗?林才说,你放心,绝 对没事。我算了从这里出去到我骑摩托到那里大概3—4分钟,到那里配每把也就 分把钟,来回10分钟左右,到了后给你就什么事也没了。那小子说,万一那人在 这中间要起来要走咋办?林才说,到这里泡澡的你看谁几分钟就走了,怎么也得 1—20分钟半个小时吧。再说,要弄的是熟客,经常来这里的,时间差不多是固 定的,总不会出什么差错。那小子歪了头坏笑着说,你小子早想好了的。   林才要弄的就是云叔。云叔也是常来澡堂的主,经过观察,云叔来这儿泡澡 每次大约20多分钟,如果要找女人的话,稍短一点,大约15—6分钟,整个会更 长些。不过当那小子打开云叔柜子,从口袋里翻出钥匙时,发现是一串,大约有 5—6把。林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拿了它就往外跑,上了摩托到修钥匙铺,看看 还不到4分钟。每个都给我配一把。配钥匙的二话不说,六把钥匙很快配置好了, 林才赶到洗浴中心把钥匙交给那小子时,看看时间,13分钟多点,那小子小心的 把钥匙放进去锁好门,朝林才努努嘴,低声说,那老家伙还在泡,估计今天又要 放炮。   这一晚林才再也睡不下去,第二天全天也都昏昏沉沉的。他靠在墙壁上一动 也不想动,就这么迷糊着,思绪不断和从前好象遗忘很久的某个片断毫无理由的 对接起来,又没来由的断开,赤裸裸的再把自己扔下,有时候醒过来老半天还想 不起自己在哪儿。这种混沌的状态持续了整个白天,到夜晚降临,当什么也看不 见时他才真正清醒,想站起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就这样躺着直到凌晨两三点钟, 亢奋的神经似乎才疲乏起来,他终于又困了。几乎是才困着十几分钟,门“哐当” 一声又开了。“朱林才,起来。”又是一声短喝。“要干什么?”这次他迎着手 电筒光身子没动。“起来跟我们走。”“我凭什么跟你们走,你们是谁?” “啪”,嘴上挨了一手电筒柄,“快走,哪这么多话。”说着,两双有力的手一 边夹住他一只胳臂,拖了就走。出门不远就塞上一辆车,和上次一样,在黑窟窿 咚的囚车里呆了没多久就又下了车,待到牢房深处的一个囚室时,他们停了下来, 有人从身上掏出钥匙开门。林才忽然用手一把抓住铁门栏杆,全身蜷在了上边, 象一只饥饿的蚂蝗紧贴在人的大腿上。“你想干什么?”“我不进去。”“这是 你的牢房你为什么不进去?”“我怎么知道这里面是什么,我死也要晓得是哪些 人把我弄死的。”“谁让你死了?”“那好,我要一个有灯的房,要让我看的清 楚里面是什么。你们不答应我,我进去后也要撞墙死。不信,你们看看。”几个 黑影嘀咕了一下,一人说,“好,依你的,给你个有灯的房,记住,别乱来。”   第二天直到中午林才的囚室还一直紧闭着,有人把这一情况告诉了管教队, 不一会儿来了个管教人员。他在外面边敲打铁门边喊道:里面有人吗?里面没有 回应。他又用脚用力踢了几脚,更大声音的喊了几下,还是没人应。他赶紧跑回 去汇报了监狱长,两人要了钥匙一块儿来开了门。只见里面靠墙躺着一个人,闭 着眼,脸上没一点血色。监狱长走过去,把手轻轻的放在了那人鼻翼下。忽然那 人的眼睁开了。监狱长骂道:活的呢,我还以为死了呢。那人扫了一眼他们又闭 上了。监狱长说,走,起来,别装死了。那人说,我起不来,两天没吃了。监狱 长说,没吃。吃去呀。那人说,起不来了。监狱长说,你想怎么办?那人说,跟 我端来。端来,端来,旁边的管教再也听不下去了,给他就是一脚,你以为你是 谁啊你?不端来我不吃,不端来我不吃。那人越说声音越低,一下子瘫倒在后边 的墙壁上。   没多久,管教带来了一个里面装了些菜饭的快餐盒,还有一小碗的菜汤。他 还是很心细的,担心林才两天没吃吃的时候怕噎出点什么,专门用碗盛了点菜汤。 林才接过来,其实是一天半没吃,也真饿坏了,三下五除二,满满一大盒饭菜一 扫而光,随后碗里的汤也咕哝哝全倒进了肚里,末了,擦擦嘴顺手把碗递给管教, 没想到手一滑,砰的一声碗摔到了地上,裂成碎片不说还有点汤汁也溅到管教裤 子上,管教火冒三丈,照着林才就是一脚,又把手里的饭盒狠狠的砸在林才身上, 你他妈的吃的都不会吃。林才赶忙躬着腰赔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您 只管走,这里让我来收拾。管教又踢了一脚才骂骂咧咧的走开了。   云叔的家林才早已烂熟于心。在镇西头一栋有些老式的楼房,外面用围墙把 房子包了起来。围墙的门也是那种老式的黑色包铜大门,大门上下两个环,活象 一只抿紧的嘴。风透过有些光秃的树枝,丝丝作响,象是某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牙 缝中漏出来的。现在是12点14分。云叔今天手气真不错,两个多小时下来估计少 说也有3—4万进帐,完了又上洗浴中心放了一炮,估计老家伙这时候在床上还在 做春梦呢。经过多次踩点,林才早已清楚云叔家那只狗的位置,就在房屋正门的 左上角,它平常爱吃的是新鲜的带骨头的肉。林才特地买了一大块这样的肉,分 成两半,拌上麻药,在围墙最靠近门角的地方,他顿了顿气,只听一声低沉的撞 击,肉骨头应该平安着地了。狗肯定是能看得见的,究竟有没有吃,他在外面也 不清楚。大约过了三四分钟,他再次把另外一块肉骨头扔了进去,身子贴在墙根 仔细听了一会,没什么动静,估计是被麻倒了。   从云叔家出来,路边一个人也没有,街的尽头隐约立着一些楼房和路灯的影 子。那些门窗紧闭的屋子,在夜风侵扰下,似乎每一处屋角都在瑟瑟发抖。天和 地上的水泥是同一种颜色,淡灰淡灰的,走在围墙前的逼仄的小路上,好象置身 于一片辽阔的广场上,风掠过低矮的围墙,从身边轻微的呼啸而过,林才觉着整 个身子分外的轻薄。   钟荣的棚子还是栽了。当有人惦记你的时候,太多的岗哨也是没用的。象林 才他们这样的喽罗倒也没什么大事,关了半个多月也就出来,只是再也没人跟了 的林才又去了洗浴中心,没想到相熟的那小子也找不到人了。分了林才给他的两 万块,也不知跑到哪里去疯了。在镇上看样子是难得混下去了,还得回自己老家。   天又黑了,喧嚣了一天的看守所终于回归了平静。林才抱着头双肘支在两腿 上,只留两个耳朵在外边。窗外熟悉的冷风又开始响起,在黑夜的蹂躏下,看守 所就象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声息。第二天天已大亮,查房 的管教看到林才的门仍然是关着的,不禁火冒三丈,妈的,这小子又装死起来。 他一脚踢上去,不想门却是开的,里面一个人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旁边全是血。 还有一个正对着门眼闭着靠在墙上。 管教小心翼翼的走进来,先把手放到那个 倒在地上的鼻翼上,血已经流了一地,直到这时他才真正看清,血其实是暗红的, 绝不是鲜红色,这些稍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且有的人血是黑色的,此类人一般 烟酒过量休息又极差,躺在地上的这个很可能就是,不过他已没了气。靠在墙上 的手里拿着一个瓷碗片,碗片上缠着一团血血糊糊的东西,他明显看的出还有气。   正常情况下,当你拿刀砍人时,刀的前端接触肉体的一刹那,手会感到刀把 向下震,刀砍下去你开始是看不到血的。慢慢的,你会看到被砍人皮肤上那道印 子开始发暗,接着会有一些血珠渗透出来。抽出来的一刹,你会看见皮肤向两边 绽开,很快,血就会象泉水一样咕嘟出来,把你看的那一个地方覆盖。刚开始是 不可能注意到这些的,这都是很多次之后,有时候不知不觉的会把它当成一种享 受。尤其是有的时候,当拿着刀扎进一个陌生的肉体上时,灰有一种奇怪的显得 轻松的手感,根本说不上什么害怕了。   好多年没这样的感觉了,每一个出道的人差不多都要经历这样的时刻,有的 人象吸毒一样上了瘾,刀时刻带兜里,哪天不捅个把人心里就痒痒的。可是待入 行一久了林才也发觉老这么捅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倒不是有什么同情心,主要是 自己年纪大了,再也不会象刚入道那会,年纪轻,什么都没体验过,做的时候只 管做也不会顾忌什么。人一会享受后也就懂得生了,所以他带几个小弟出去时一 般说来是不带什么刀具的,做的时候也主要奔着钱去,尽量不伤害对方,给对方 也是给自己留条路。   好一会林才才感到自己身子有些麻,他用力的挪了挪,发觉身子根本挪不动。 于是把自己身上的那人放在地上,拾起地上的掉落的手电筒照了照,发觉这还是 个年轻人,年纪一定不算大,说不定还是个孩子。也正是个孩子,才这么不顾一 切,占有这种虐人的快感。   这晚其实也是这样。当深夜三个幽灵般的黑影撇进他的牢房时,他没有大喊 大叫,只是待他们全进来后说了一句:你们还是来了。他的声音低沉,在黑暗中 有一种夺人魂魄的力度,三个身影顿时一下子楞在那里,但也就是一楞神的功夫, 镇定下来的他们即刻向他走了过来,他们拿着手电筒往他身上照照,发觉他象个 死的眼也不睁靠在墙上,有一个踢了他 一脚,没回应;又一个上去打了一记耳 光,也没回应,只是头顺着歪向另一边。第三个似乎手痒了,他等不及了,兴奋 的扑上去一顿狠揍,他拳打脚踢正起劲时,那个死人一样的人突然一把抱住他, 搂住他的脖子,把一个白色的东西插了进去。   那是一个裂开了的碗片,中午吃饭把碗打碎后林才留下的相对较为完整的一 片,经过大半天的打磨已异常的锋利,而它扎进去的地方又是人上半身最柔软的 部位,颈部大动脉处,汹涌的血象突然喷溅出来的瀑布,窜得老高,刚才还意气 奋发的那人立时瘫了下来,在林才身上扭了几下,不动了。同去的两个象是欣赏 风景的两个游客,被这意想不到的一刻一下子惊呆了。醒过来后的他们根本顾不 上同来的这个,疯一样的逃了出去。   戴上脚镣走路跟不戴还是不一样的,其实已经谈不上走了,更象是在地上拖。 从狱房到审讯室也就一两百米的距离,林才走了好几十分钟。好不容易看到有把 椅子,他也顾不上什么了,立刻往椅子上一瘫。没想到旁边立刻过来一狱警,把 他的肩往上狠狠的一提,一把拎到椅子上。接下来是一阵尖锐的言辞轰炸,林才 反正是低着头一声也不吭。待到对面的三个人一个个挨个问完了,折腾得气力也 差不多了,看起来今天是要放弃了,他突然说了句,我要见王所长。王所长?对 面一人惊异的站了起来,旁边有人挤在他耳边嘀咕了两下,他仿佛有些清楚了, 很快恢复了刚才的气势,冷冰冰的说,他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你现在有资格提这 样的要求?林才看了他一眼,没理会他,又把头低下去。   尽管是有心理准备,可当老王见到林才时还是不禁吃了一惊。才三天不见, 就惨成这个样子了,已经完全不象个人了。他本来是准备当他的面狠骂他一通的, 现在看他这个样子连口都开不了。两人沉默了好半天,还是老王先开了口:说吧, 叫我来有么事。林才忽然抬起头看了看周围说,有些话我不想再憋在心底了,想 跟您说说,但只能是您一个人,要单独在一个房间,不许放录象设备,否折的话 有大家好看的。老王说,有什么话当着大家的面说不更好吗?林才说,不。说完, 低下头去不再搭理。老王叹了口气,走了出去跟监狱管事的说了一会,好一阵才 折回来对林才说,好吧,我好说歹说,人家总算同意了,可以和你单独在一个屋 里,但你要老实啊。   没过多久,一个狱警带他们去了一个小房间,大概也就十几平米的样子。林 才仔细看了看房子的墙壁,看的出来这样的房子不可能装什么录象设备,就松了 口气坐下。老王看他这样子又来气了,看,看,看什么呀,我还骗你不成?是不 是又想好了跟我说,这人又不是你杀的,说还是有人陷害你?林才说,人是我杀 的,是我做的我承认,但的确是有人要陷害我。老王听后气更不打自来:陷害你? 就你这样子,谁要陷害你呀?人家吃饱了撑的?林才说,我两天换了三个监房, 每次都是半夜三更,两次都差点被人家打死,您只要看看我身上的伤。说着他撩 起囚衣,肚子上大腿上一道道青痕清晰可见。这他妈的-----老王激动的站了起 来,差点儿骂出声来,他警觉的看看四周,又坐了下去。   过了一会,老王忽然压低声音问道:你觉得他们为什么要对你这样呢?林才 说,我刚开始也不清楚,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有些想通了,建刚娃的案子影响太 大了,我想是上面也催着结案,他们包括您硬要说是我做的,可你们又拿不出确 切的证据,就只好等着我承认,等我的口供。可是不是我做的我怎么能承认呢? 拿不到口供,又不敢对我用刑,他们大概知道象我这样的来硬的是没多大用处的, 当然罗,他们最怕的还是自己担上个刑讯逼供的罪名,把自己的饭碗搞砸了,就 想通过牢房里的狱霸来解决。每个牢房都有个小头头,这些小头头都由外面的狱 警分别控制。可是他们很快就发现这根本行不通,想通过狱霸的折磨犯人好让犯 人交代那一套,对新来的老实人或脸皮薄的知识分子来说也许是管用的,对我这 样的来说,完全是白费心。没奈何,他们就用了最毒的一招,在深更半夜用一些 本来就是死刑死缓的家伙把你往死里整,这些人反正是熬不了几天的,死之前能 够发泄发泄,或者说做做大爷,他们总归是高兴的。这么做说不定还算表现好立 功的过程,即使出了事也是个死刑早晚的事。就这样,夜里在你才睡不久就把你 搞醒,换监牢,折腾你困不着,再让这帮人摸黑打你打的要死,又不把你打死, 就这么折磨你。这样做最毒的是还不是打你,而是让你神经紧张,因为你不知道 什么时候他们要来。说老实话,打我都不怕,我是这么混过来的,最怕的就是不 知他什么时候来,让你成天成晚高度紧张,几夜下来就顶不住了,精神崩溃是迟 早的事。崩溃了要口供就容易了。我想他们既然对我想到了这招,这次肯定是抗 不过去了,死也要弄个垫背的。   作为在这一行混了几十年的老王来说,林才讲的这些他早有耳闻,可是当他 亲耳从这么清晰的聆听这些时,还是有些心惊。他说,所以你就把人家杀了?林 才说,我不杀他,要么被他们弄垮,要么弄疯。我这完全是正当防卫。这么多年 往牢里钻,这个词他还是熟悉的。林才的嘴一硬又激起了老王的反感:正当防卫? 你拿着事先精心准备好了的凶器,往人家最要命的地方捅,这还能叫正当防卫? 林才说,那个碗片的确是我准备好的,我可以说是蓄谋已久,可是是谁让我这么 蓄谋已久的?我为什么要捅他?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捅他?在那样一个时候那么多 人围上你往死里打你该怎么办?特别要说的,作为监狱有这么多兵看护的地方, 连一个犯人的命都保不了,弄出这么个事来是谁的问题?   老王摆摆手说,你看你越说越起劲了。你说说看,现在究竟想怎样?林才说, 没别的,就到我爸的坟上去一下。老王说,你想想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能放你出 去吗?林才说,他们如果不放我出去,还是和先前一样的话,可能更不好收拾。 监狱里死了个人怎么办?敢公开起诉吗?不怕我到法庭上一抖,看他们的饭碗有 几个能保得住?还有建刚娃那事,他们更是一辈子也别想弄个结果了,上面不是 催得紧吗,他们怎么交代?   老王说,建刚娃那事,你究竟怎么个结?林才说,我回来后给你们一个说法 吧。老王说,什么说法?林才把头埋下去,沉在两膝间有一会儿,忽然猛地一抬 头,逼视着老王的眼:你们不都是需要吗?老王觉着有股冷气从面颊掠过,自己 这把年纪了没几年要退了,退之前总想着弄个漂亮的案子给自己弄个好结尾,象 这样一个这么轰动的案子这么多人花了这么大的气力弄不下,还搞成现在这个样 子,他知道,现在好多人想着只有他能把这事结了,也只有他了。如果真让林才 刚才的口风他真能够结了,结的完满无缺,上上下下皆大欢喜,说不定还能受点 嘉奖什么的。这一切只有他能把林才搞定。就是在两个月前这个结果看来都是根 本没有可能,今天却如此轻易的得到了。他心里却一点也没那种成就感,相反却 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可怕的不安的感觉。他抬起头看看林才,没想到林才此刻正看 着他,似乎他才是犯人。   第二天才吃过早饭老王就来了,他对林才说,来来回回我跟他们说了好几趟, 他们总算答应了。不过有两点:一是手铐得戴着,再就是得有个狱警陪着。见林 才没做声,他接着说,我想过了,路上带这么个东西是不好,不过还好天冷,我 们外面裹件大衣,再弄条围巾披下来,基本上看不出来了。至于随同的那个狱警, 穿着便衣,放心他是不会为难你的。见林才还是没出声,他说好吧,简单收拾收 拾就走吧,我们还要赶车呢。   林才跟着他们出了院门来到了街上,街道两边的树光秃秃的就剩了皱巴巴的 杆,杆下靠着一个年轻人,两手插着放兜里,耳里插着耳机,身子斜倚着木然望 着过往的人群。大路起头处就是一个面目狰狞的乞丐,头发乱糟糟的,眼里似乎 糊满了血污和泪水,溃烂的嘴完全遮不住里面的东西,露出一口黄牙,狗骨头似 的的,两条腿象麻圈一样盘着。他旁边是一个小女孩,最多不超过10岁,浑身就 象捆在一堆破布里,黑黢黢的脸全蒙上了马路上的灰尘,她匍匐在地,嘴里哼着, 呻吟着,透出一种职业性的绝望。看来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街上根本就没人注 意到他们。到处都是汽车,在阳光下象着了火似的,强烈的反射着奇异的光,横 冲直撞的似乎朝着人开。人们到处都匆匆忙忙,似乎一个个都满是心事,对身边 呼啸而过的汽车好象一点都没什么顾忌。某个地方,一个秃顶的男人腆着肚子穿 过马路,他胳肢窝里夹着一个包。离他不远,一个老太婆在过街,她盯着马路, 什么也不看,紧崩着脸。不知怎么,林才突然想起监狱来。那些高墙很奇怪,最 初当你进去时你是如此的恨它,慢慢的你适应它后,最后却再也离不开它。如果 真离开了那堵高墙,到这样的地方生活自己真还能适应得了吗。   林才父亲埋在离村子很远的一片乱冢丛中,这是村里最古老的一块墓地,一 堆高高的土坡下三三两两绵延着拱起的小土堆,年岁已久,有许多都已经快平了。 那时还不需要火化,埋在这里的大多都有棺木,林才对母亲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听村里人讲,母亲生下他才两年就死了,究竟什么病也说不清楚。一直是他父亲 把他在拉扯着,大概在林才19岁那年他父亲赶着马车出去没想到从山坡上翻了下 来,命是保住了人却残了,两条腿折了,只能瘫到床上了,父子俩勉力维持了几 年,到林才21岁那年父亲一口喝掉了一整瓶农药。那时的坟墓不象今天有墓碑, 还挂着相片好认,什么也没有,就一个土堆,完全要死者家人靠记忆去认的。   时已至冬日,冷风钻进高土堆下的这一片半封闭的平地上,来回打转,偶尔 见着几根枯黄的灌木丛呜呜做响。到处是白茫茫的,象是盐碱滩,仅有的几棵树 已全被砍光,有的是连根都被挖走,有的则还残留着伐根。地里没种什么庄稼, 大部分已经抛荒,只见着一座座坟取走后留下的坑,长时间的风吹雨淋,好些差 不多快填平了。今天也没什么人,这么大的坟地上只见着一对夫妇领着他们孩子, 在一个距他们不远的地方。他们蹲着,好象在点什么东西。果然一忽儿就见着火 苗窜起来了,一小圈儿,过于单薄,有的还来不及燃尽就让风给刮走了,清冷的 坟场上,这一簇虚弱的火焰使人感到空荡荡的。很快的那对夫妇齐齐跪了下去, 双手抓着地上的杂草,头贴进草丛里,再抬起时,对着前面的冢堆身子挺的笔直, 再没任何动作,嘴和紧闭的双眼好象一抹浅浅的褶痕,呆滞肃穆的脸容似乎在消 化着遥远的过去,孩子却没受丝毫的浸扰,追逐着高空中飞舞着的轻薄的火苗, 在凄清的坟地欢快的穿梭着。   林才他们三人一行走到墓地边上时,老王对随同去的狱警说,你就在这里先 等一下吧,我和他一块到他父亲坟上看看。老王说着领着林才往坟中央走了过去。 坟看起来都差不多,这些年林才也想过要在那上面立一块碑,可给村里拦住了, 因为村里现在有了新的规划墓地,老坟墓场搬起来也难,所以就不许在它上面立 碑,让它自生自灭。都快10年了,林才父亲的墓也就剩下一点点小土圈露在外面 了,看来真的是要快没了。林才呆立在那儿,北风抖着他的围巾疯狂摇摆。良久, 还是老王先开了口,老朱,你儿子来看你了。唉,老伙计,对不起你呀。老王说 着恨恨的拉了一把林才,跪下呀,这个时候不跪还到什么时候?林才近乎木讷的 跪下,慢慢的把头埋下,直到额头紧紧的抵住地面,风鼓动着枯败的泥草从脸颊 鼻翼间仓皇拂过,给人一种奇异的陌生般的感觉。   看人家都要走了,起来吧。不知什么时候,在老王的催促下林才摇晃着站了 起来,也许躬的时间有点长了,他好象有点缺氧,摇摇晃晃的,看什么都有点恍 惚。那一家子看样子真要走了,两个大人一个收拾着垫在地上的一些东西,另一 个则拍打着身上的灰。他们的孩子放羊似的往外跑来,快到林才跟前时一个趔趄, 踉跄着向林才跌来。林才本能的伸出双手,托住了孩子的手臂,摸着孩子柔软温 热的小手,林才忽然有了种要流泪的感觉。   孩子父母随后赶紧赶到,他们充满感激的冲林才笑笑,刚要说谢谢。林才两 手托起后露出的手铐把他们吓呆了,他们接过孩子惊恐的往后退了退,孩子不习 惯父母突然的搂抱,还要挣脱了往前冲,他父亲扬手给他就是一记耳光。孩子顿 时哇哇大哭起来。老王叹了口气说,走吧。   从坟场出来时天已有点晚了,随同的狱警说,咱们还是到街上找个旅馆住下 来吧。老王说,回来一趟都到这里了,不到家里一趟说不过去吧。他出来这么久, 家里又没个人照料,也不知象个什么样了,再说,也不晓得-----说到这里,老 王看了林才一眼,顿了顿说,去家里也好收拾收拾,带点衣物什么的。狱警说, 那吃怎么办,今天整个才早上吃了一顿。老王说,这么长时间没住人了,估计他 家里连个烧的什么也弄不象,到街上饭店里吃饭他这个样子人家看了也不好。这 样吧,你和他一块先到他家里,我呢到街上买点熟的回去,我路熟,快。怎么样? 狱警说,好吧,尽量快点。   走进村里,好象是被浩劫过一般,许多泥土混合着砖墙的房子颤巍巍的立着, 看上去好象有的多年失修已经倒塌,有的只剩下残垣断壁。村子里声息皆无,一 片寂静。没过多久林才就领着狱警到了家里。好几个月没住人了,一推门进去就 有股刺鼻的气息扑面而来。狱警说,你先开灯吧。没想到电倒是好使的,灯还管 用,只是里面的东西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凳子坐都没法坐。狱警找到了铁 桶,到井里打了桶水,拿毛巾把凳子桌子擦了一把,叹着气坐下,点上一支烟, 边吸边四周看看。他看到林才在屋里缓缓挪动着,就问,你要不要抽烟?林才说, 喔,先放到桌上,等会再抽。   他好象是出门了很久后回家似的,非常安静的看着家里四周,脸上没有任何 表情。他走过进深很深的门廊,然后慢慢穿过靠墙立着的几间笨重的木椅,缓缓 抬起戴手铐的手臂,用手指吃力的推开房门。房门其实没锁,大概时间久了,隔 着的一层灰扑面而来。屋里一张大床占据了快三分之一,床上的蚊帐一面挂着, 另一头已耷拉下来。他走过去,吹了吹床沿上的灰,有些艰难的转过身来坐下。 慢慢的,屁股往蚊帐挂起来的床头移了移,然后把后背靠在床头的横木上,头向 后倒下去。仿佛在享受散步后的休息。他这样躺着的时候,天渐渐的黑了,后来 一线月光透过沾满灰尘的玻璃窗射进来,混混沌沌的,落在对面墙上挂的一张画 上。那是一张女明星的画像,纸张已有些发黄,画的一只角已卷了起来。那一道 亮光慢慢向前移动,他的眼光也一点点的跟随着,当亮光移到了一张嵌在黑镜框 里的黑白照片时,他似乎有些震动,吃力的站了起来,走上前去。那是他父亲的 遗像,上面沾了一些灰。他立在像前有一歇儿,忽然象想起了什么。他有些急切 的走到墙边的一个书桌前,用铐着的两手费力的把抽屉拉开,随着咯吱一声一股 灰气呛过来,听到响声的狱警警觉的跑进来说,你要干什么呢?林才说,随便看 看。说着从里面拿出一个灰仆仆的东西。   这是一个老旧的相册,用衣服擦拭掉上面的灰,立刻露出笨拙而厚实的底子 来。照片的第一张是他和他母亲的照片。大概是他一周岁的纪念照,母亲抱着她, 站着,很瘦,黑色的裤子更显出她的长来。尽管被他遮住了下半部脸,看的出她 在笑,头发很自然的向后飘去。   林才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如此认真的看这张照片。他想象的母亲都在这上面 了。在这个正暗淡下去的抹黑背景下,在母子两人被时间定格的很遥远很古老的 脸庞上,母亲在他心中第一次如此的清晰。他们身后是照相馆搭制出的背景,画 上的亭台水榭,盆栽的植物,几株不知名的花,还有旁边大概是用来哄他的一个 小玩具,在阴影里勉强辨别得出。这是从前,是过去,是一切都还简单的时候。   接下来几张是他小时候的照片,一张是靠着宽大的卧椅,小嘴张开,眼圆瞪 着,与张开的嘴差不多大,尤其是右手撩开裤裆,鲜明的小鸡鸡醒目的露出来, 分明是在向人炫耀。在农村,生个儿子后总要来张类似的照,好让大伙都知道这 家有了个儿子。   林才的目光落在了他父亲和母亲合影上,这是他父母唯一的一张合影。黑白 的,还是全身照。父亲脸刮的干净留着整齐的短头发,新的上衣领子挺立着,与 笔直的黑裤子一起很恰当的勾勒出他的身形和宽阔的肩膀。母亲穿着一条领口有 点儿花边的青色长裙,腰带束出她苗条的身段,黑色的头发紧贴着脸颊,顺着微 微高耸的颧骨自然的垂下。她在笑,浅浅的,很甜蜜。   这之后差不多都是林才和他那帮人的照片,有到别的地方一块去玩的,有到 一起喝酒闹的,各种不同的姿势都有,看的出来那时候自己玩的真是开心的,可 是,到这时一个人影都看不见了。   待到要把这相册合上时,他赫然发现了这样一张照片:父亲的身材高大健硕, 他身子笔直的站立着,一手自然垂立,另一只手大气的摊开,他摊开的手掌上立 着一只青色的鸟儿。林才记起来了,好象是一个夏天的下午,林才正与他的那群 人在家里喝酒玩乐,他父亲回来了。看见那么多人在,他笑着说,你们都在啊。 哦,林才,看,我带了个什么回来了。说着,他下了马车,从车上拿出一个木匣 子,在众人的注视下他又小心翼翼的从里面拿出一个红布包来,打开一看,原来 是一只青色的小鸟,蜷缩着,象个害羞的孩子。大家一拥而上,象看希奇似的围 了起来。“我说什么呢。”林才嘟哝着转过身去,看儿子不高兴,父亲那帮子喜 劲儿也黯了下来。他刚要把它收起来,这中间最会说话的虾子说,大伯,您别动, 我来给您找照张像。来,站直了,把手托那鸟儿托起来。好了。在父亲灿烂的笑 容中,那一瞬就这样被定格了。林才的印象中,父亲再也没有过比这更生动的一 幕了。   “林才,不要说啊,这村我一路走来,象你这房子这架势的真还没几户。” 老王回来了,他手里拎着一堆塑料袋,三瓶啤酒,不知哪里还搞了几盒罐头。打 开塑料袋,两只子烧鸡,一罗猪大肠,一小堆羊肉,还有点杂七杂八的素小菜, 混在一起。吃啊,吃啊,老王招呼着狱警吃,狱警看样子也是饿坏了,老实不客 气,撕下子鸡腿就往嘴里塞,狠狠的嚼了几口,再抄起啤酒瓶,往嘴里倒了一大 口。老王说,林才,你咋不吃啊。林才把手伸了出来,给他看了看端着的手铐。 老王和狱警正嚼着的嘴顿了下来。老王说,小钱,你看看,该怎么办呢。狱警没 回答。老王说,小钱,咱们都是公家人,都知道这规矩,带人犯出去一般是绝对 不能私自为他打开手铐的。但现在不给他开他怎么吃,要饿死他啊。咱们先给他 开了让他吃完饭好吧,你放心,你还年轻,出了责任我这把老骨头顶着,我还两 年就要退了。说着他又转过去说,林才,咱这个做叔的给你破回例啊,听说你在 牢里用碗片就把人给废了,要废你叔就太容易了。   解开了手铐的林才用手掌抚了抚手腕,两手腕间清晰的印着一道血痕,触着 一股钻心的疼。吃吧,老王说着撕下一只鸡腿塞到他手上。林才接过鸡腿,油乎 乎的一只,咬下一片,塞进嘴里,棉花一般,一点味儿也显不出来。老王又递给 他一瓶啤酒说,喝点吧,别噎着了。林才接过啤酒瓶,仰起脖子,似乎就不打算 放下,咕哝咕哝,搞掉了足有三分之一。老王说,慢点,这里还有罐头肉,慢点 吃。这是个黄色的铁盒子,上面盘旋着些奇怪的花纹,用手把微微翻起的铁皮拎 开,粉红色的肉糜,边上是一圈肉冻,微微有些肥皂味。肉糜散发出新鲜肉的气 味,它细密,稍稍带咸味儿,经过牙缝牙龈的搓磨,在林才舌头上留下薄膜一般 细的脂肪,变成稠厚的团末流进喉咙,并挂在他的喉咙口,一股渗入心肺的余香 舒坦得令人难以想象。   吃过饭后戴上手铐,老王和狱警忙着收拾睡的地方,林才独自一人走出屋子, 不知怎么,明明在自己家里,他感觉就象个迟迟没有回家的外乡人,坐在靠背椅 上默默的凝视着。他不禁为这安静的夜色突然感到疑惑。这本该烂熟于心的一切, 快30年了,好象是第一次这么真切的看见。广阔开朗的夜空象一卷地图似的展现 在他眼前,在屋子的上空,一轮满月在空阔的苍穹上照射着,屋前那片空地荡溢 着奇异的光辉。沾满露水的牛蒡与潮湿的枯木,还有那棵枯皮粗豁的老槐树,有 一边披着月光,依旧耸立着,把齿状的尖顶伸向透明的夜空。远处依稀传来尖利 的唢拉声,繁弦促节的响板在沉郁的鼓点配合下,悲凉的号角模糊跃动着,几颗 稀落的小星在天空上和平地闪烁,它们那么遥远,宛若逝去多年的父亲的眼睛。   第二天天刚擦亮,老王就叫醒了狱警和林才,说早点走好,一是赶车,再就 是再过一会人多了,村里多认识,碰见了不好。于是三人连简单的洗刷都没弄, 草草穿起衣服就走。乡下比城里终究醒得早,5点还不到,陆陆续续已经有人出 来了,路上霜色很重,三人把头埋在深厚的大衣领子里,嘴前喷着白气,一声不 吭的赶着路,就是擦身而过怕也难认出来。没多久就要走出村子里了。忽然林才 停了下来,他说,王叔,我想到建刚家去一趟。老王说,你还不放过他啊,他现 在连家都不知还有没有。今年夏天这里刮台风,你那房子倒没事,村里倒了几十 户呢。林才的就不用说了,当场就倒了两面墙,三间小房一下子垮了两间。你还 找他干啥去?   林才顿了顿,还是拐步往建刚家走去,老王和狱警在后面只好跟上。真到了 建刚家门口,林才觉着简直认不出来了,屋外流淌着令人作呕的污水和垃圾。门 是开着的,屋里很冷,窗户没有糊纸,顶棚塌下来了一大块。两间垮了的房子已 经完全倒掉,只有一圈圈墙根光秃秃的露在那里,还剩下的一间房因为没了遮盖, 有一面墙已经严重变形,用几根木头支撑着。老王走在前面,随手示意林才在门 角先等等,再转过身来低声说,建刚在家吗?家里没有人应。屋子里胡乱的摆放 着些杂物,一张大床里面黑糊糊的不知塞着些衣服什么的,地上也是东一团西一 团。有一张小桌子,两个孩子围着在吃稀饭,桌上有一个装点咸菜的碗,两个空 碗和筷子。大人吃过后去田里了,家里就她们俩。小的那个是对着门外,看着蓦 然出现在眼前的陌生人,不禁惊恐得瞪大了眼睛,大脑壳、小细脖,脸色苍白, 额头上青筋暴露,一双大眼睛深陷,看了叫人吃惊。老王说,你爸妈呢?到哪儿 去了?家里就你们俩?老王的声音很轻柔,这两个孩子还是吓坏了,只是看着他,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王站起身来,慢慢的看了看黑洞洞的房间,叹息了一声, 对林才挥了挥手说,走吧。   一路上三人好象有默契似的,再也没有说一句话。来的时候坐车更不方便, 坐车到了跨江大桥那头,下来之后,才知道是一条单行道,要坐车回去,得绕上 一圈,才有公车站。他们决定步行回去。天空也比往日要高,阳光照在地上发出 泥土的颜色。大桥上的车按着规矩来往,人行道上行人稀疏。这是下午,他们可 以清晰的瞥见那边的江堤,巨大的榕树树冠,深绿的玻璃幕墙,一个正在拆建的 专业市场。从桥上看江水,江水已经落了下去,江堤露出一大截水浸的浅色痕迹, 江里江水急流。林才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不知怎么突然间他有了一种跳江的冲动。 他的腿几乎要蹦起来,要跨栏而过,投江而去。他知道他没有到那地步,却抑制 不住。他看看面前,迎面走来的一个妇人,她低着头咚咚走着,仿佛这个世界的 所有一切跟她无关。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不要再去看那江面,去看那些建筑的 顶部,一边告诉自己,过了那桥就没事了。下了桥,看见桥下的钓鱼的老人,他 的腿不颤了。他并没有庆幸,如果是站在高楼的窗口,他心里也一样会产生一跃 而下的冲动。江水是温软的,水泥地面是坚硬的,但它们都不拒绝生命。   到了牢房,狱警交接完毕后很快离开,林才突然对老王说,王叔,您告诉建 刚一声,要他们一家搬到我家去住。老王说,恩,建刚他们那房子是没法住了, 是得到你那儿先住一阵。林才说,不,就让他们一直住下去。老王说,怎么,你 的房子你不要了?林才说,我要有什么用?我还能住吗?老王说,你可要想好啊, 这房子是你爸拉了几十年的车盖上,当时盖的时候村里没几户赶得上,就是在现 在旧是旧了点,也都算不错的。林才说,我想好了。等一会您拿点纸笔来我写个 声明,盖个手印,再麻烦您到村里给盖个章。   对林才的审讯是在两天后开始的,这一次来的除了老王外,公安局刑事调查 科的,还有县里管政法的,一同来了三四个,审讯还是由老王开始。面对着这么 多的领导在场,老王似乎有些紧张,他心里毕竟有些吃不准,万一这个林才出尔 反尔,死不认帐,自己让这么多领导的面子怎么过得去不说,事先为他这事向上 面做的承诺怎么办?弄的不好自己晚年就要毁在眼前这个人手里。   没想到今天的林才却异常痛快。   为什么要杀监牢里的那个?   很简单,他要杀我,我就只得杀了他。   在监牢里你们本互不相干的,他为什么要杀你呢?难道你们事先认识?   林才微微抬起头,扫了问话的老王和旁边的那些人一眼,他很快明白了老王 的用意。他说,也谈不上认识,只是同在一个地方,他看我不顺眼,我看他也不 顺眼。   看不顺眼就要杀人?   是的,你是知道的,象我们这种人中间,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   怎么发生呢?   我说过很简单,因为看不顺眼,他晚上就找人来打我,我用事先准备好的碗 片杀了他。   林才的回答非常令询问方满意,对于这样一桩事如果稍有不慎,会使狱方十 分被动,搞的不好可能还出大麻烦,只有按照这种设计,把它往仇杀的路子上引, 对外可以名正言顺的宣布案情的来龙去脉,案件的真相就是两个穷凶极恶的歹徒 因仇恨导致的凶杀。同时狱方就可把自己的责任降到最低处,最多就是管理有点 疏漏,争取以后加大管理,杜绝此类事件再发生。   对于建刚家的小孩,还没等老王问上来,林才就主动说了,是我踩死的。   你为什么要踩死她呢,人家一个孩子,与你无冤无仇?   那天我和几个兄弟多喝了点酒,弄的很晚,睡的正香,没想到那娃子也不知 咋搞的,老是鬼哭鬼哭,弄的我心焦,跑上去骂了几句,没想到哭的更欢了,我 冲进去对着他们孩子大人一块骂,没想到那几个孩子都哭起来,竟然和我回骂起 来,越骂越火,我冲进去拖出那个闹得最响的那个小的,就是一脚,踩下去就没 什么声音了。   就为了这点事你就把人家那孩子踩死了?   恩,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哪来那么大的火,大概是那天酒喝多了点吧。   仅仅是酒喝多了吗?恐怕有别的原因吧。   那你说有什么原因呢?林才突然盯着老王。   对小女孩有没有------   有什么?林才突然站了起来,盯着老王问道。两边的狱警赶忙过去把他的肩 压下。   小女孩被人强暴过,究竟是怎么回事?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问你呢。林才的声音突然粗了起来,他又站了起来。   你别着急别着急,我没说是你弄的,我只是在问清这样一个问题。老王越说 底气越不足。他看了看两边的领导,呷了一口水说,林才你想了,这是一个事实 对吧,我们办案的在这样的时候对这样一个关键证据如果不管的话,无论如何也 是说不过去的,我们只是要把这个事弄清楚。我这么问你,也并没有硬说是你弄 的,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这娃这点品行我还是晓得的。但是你也要替我们想一 想,在现有的情况下,无论从哪个方面讲,都只有你有这个条件,他看了林才一 眼,或者说,只有你可能知道这个真相,不问你问谁呢?   问谁我不管,我再说一遍,这事不是我干的,如果你们再问下去,对谁都没 好处。   老王无奈的停止了审讯,他与旁边的人商议了一阵,过了好一会儿,他说, 林才,我知道你回我的话,是给叔个面子。你看啊,现在这事到这份上了,总得 有个结果吧。我绝不强逼,不是你干的的绝不会强求你承认,我只想你把你晓得 的说一下好吧。   你说你那天和几个兄弟在建刚家喝了酒是吧。   恩。   你们几个人,喝了多少?   5-6个人,喝了两箱,大概30多瓶吧。   你们喝的时候建刚家有人吗?   两个大的到田里帮他们娘老子干活去了,家里就剩个最小的。   你是说家里就只有那个最小的?   是的。   你喝了多少?   大概5——6瓶吧,我酒量不行,先趴下了。   你是说,你先醉了,那其他人呢?   不晓得,我醒来后,他们都走了。   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你醉后你们中有人酒醉乱性,把人家小娃子弄了?   我不晓得。你不要问我。   你说这些人的名字总归可以吧   可以。林才顿了顿说。   回到咯吱作响的木床上,林才一直躺着没动。他只是把最外面的棉袄脱了, 其他的都没脱, 倒在床上搭上被子。几个钟头过去了还是没有睡着。月光穿过 监牢上方小窗的缝隙,给不大的牢房罩上了一层泛着黄色的雾气。外面,天空该 是白茫茫的,一定很亮,充溢着磷火似的光芒。已经老化的墙面低处水泥有些剥 落,牢墙壁看起来还牢固,青色的水泥面显示出一种废墟似的庄严,似有一股六 亲不认的冷峻。   对人来说,最可怕的也许不是别人正在搞你,哪怕这事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 而是你明知道别人将要搞你,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或者怎么搞。在等待的这些 日子里,林才几乎没有一天是真正睡好过的,他倒并不是真的怕死,如是怕的话 他绝不会就这么痛快的说出来。他不知道的是,这么说上去后那帮人究竟还要对 他怎样。人已经到了这个样子了,活都活不下去了,他又不想好好立功表现争取 出去,对那些要他违心再弄些掩人耳目的套话套式动作他是绝对不会弄的,谁也 别想让他弄了,可是他们会放过自己给自己一个痛快吗?   当老王再次出现在他眼前前时他几乎是快拖着奔到门前的,他首先第一句话 就是,怎么样了,快给我个答复。老王没有回答,只是说你跟我来,说着带他到 了上次两人单独谈话的那个房间。坐下后老王盯着他仔细的看了一会,他突然问 道:建刚那娃真的是你踩死的吗?   林才有些惊愕的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老王盯着他仍然没有松开:我再说一遍,真的是你踩的吗?   林才仍然没有抬头,我上次不是都说了吗?   老王有些急了,他提高声音说,这是人命关天的事,你要弄清楚,究竟是不 是你?   林才慢慢抬起头,看着老王说,你今天怎么了?   我没什么,我只要你跟我说清楚,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我要说的都已经说了,你还要我说什么。   是真的吗?   你说呢?   老王转过头去,狠狠的扒拉了几口嘴里的烟,突然猛地转过身来说,翠珍来 找过我了。   喔,她找你干吗?   她告诉我,把她娃踩死的不是你林才。   那是谁呢?   她说是她家建刚。   她疯了吧,做老子的把自己女儿踩死,你也信?   她没疯,又怀上了,都好几个月了。   又怀上了?她说是她家建刚踩的,你们真信?   她说他们家没儿子,在村里面尽受欺负,想再生一个 ,村里又不许了。   啊,就这样就把自己娃踩死?   不,跟你也有关系。就是你们那天喝酒后他们回家,发现那娃下身全是血, 洗后仔细一看晓得坏了事,他们气得要命,但看你们那样子他就知道,找你们只 能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报案吧一家人可能以后都没法活了,不报吧,这事肯定 是包不住的,总有一天是要传出去的。这家人以后在村里怎么抬得起头来,这娃 儿以后一辈子怎么做人?   我再说一遍,娃这事不是我弄的,你不要跟我扯在一起。   不管是不是你弄的,反正肯定是你们中间的一个。你说的那些我们出去找了, 一个也不见踪影了,肯定是心里有鬼罗。这家人现在成这样子你是逃不了干系的。   既然这样,你还问什么呢,直接把我毙了不就得了?   毙不毙不是我说了算,现在关键是事实要弄清------   你要弄清事实还来找我干什么,你去弄啊。林才没等老王说完,就粗暴的打 断了他的话。   老王没想到林才发了这么大的火,他一时倒楞了没话说,好半天,他才说, 林才,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这事究竟真相是怎样的,只有你自己最清楚。今 天我坐在这里,就咱俩在,你就当着叔的面说句实话,究竟是不是你踩的?   翠珍来找你时,有没有其他人在场?   没有,农村人只信熟人,她只晓得我一个,也只跟我一个说。   她怎么这时跑来说这事呢,以前那么多日子咋不说呢?   喔,大概是前一阵审你完后,我去了一趟你们村上,把你写的那个托付到村 里盖了个章,然后就到她家跟他们说了这事。他们刚开始根本不肯,我把你的声 明拿出来给他们看,并且还要村主任给他们做了工作,后来他们才搬进去。他们 家那房子也实在住不下去了。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是出于感激就过来说这事的?   这不是我说的,是她自己说出来的。我当时也象你这么问的,她说我们人穷, 可不能没了良心。她说出这事这些天来,她还有她家建刚,没有一天是真正睡好 了的,每天都象有块石头压在心口上,还老是做恶梦。也想来说,就一直开不了 那口。现在人家把房子都让给咱住了,还有什么开不了口的呢。我说你家建刚真 进来了,你一个人带两个孩子,肚子里还有一个,怎么办?她说,现在是人民政 府,总不会看我们饿死吧。再说了,人一看穿了就那么回事,就是饿死也比这么 下去拖死要强,这么拖下去就是不死也要疯的,真受不了了。再说人家对我们都 这样子了,再不说,别说老天爷,人家做鬼都不会放过我们的。建刚不敢来,他 怕对着林才,我拖着身子也得来了,唉,真是受不了了,没法捱了,还想活两年, 把两孩子拉扯大,再这么憋下去怕是一天都活不了了。   老王边说边唏嘘不已,林才也是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良久,还是林才打破了 沉默。   你信她的话吗?   你说我该信吗?   我觉得你们应该相信事实。你们后来不是通过比对了吗?踩在那娃脸上的鞋 印是谁的,不是很明显吗?   这个我也问了翠珍,她说那是建刚夜里起来后,经过你房间时见你酒喝多了, 睡的死,那鞋胡乱的扔在门口,忽然间就有了这个念头,换上你的鞋踩的。   越说越离谱了。你们搞公安的应该首先相信证据,而不能轻易相信口供,尤 其是一面之词。事实是那娃脸上鞋印是我的,这不就全得了。哦,对了,你是搞 公安的,该晓得不要单信一面之词喔,我相信你不会把她的话当证据记下来,再 让周围的人都知道吧,我相信这案子把你们折腾得已经够呛吧。   你是说要我现在不跟别人讲,你放心,这点分寸我还是晓得的。可现在是你 真要承认是自己干的,要知道,这不是开玩笑,是要命的事啊。   我要说的都已经说了,如果翠珍再来找你的话你告诉她,人死了就死了,没 什么鬼不鬼的,好好的活着最好。就算是有鬼的话,我盯他们干吗,是他们把我 弄死的吗?我要盯的话要盯那些狗贪官狗恶霸,那些把我进来后把我往死里整的 人。再说了我自己就一条命,手里也有一条命,也值了,一人死了,满世界都不 亏,她家还有四条命了。真把那建刚关了,一家四口怎么活啊。建刚在的时候村 里的那帮混混都那么横,对她家都欺到那样,谁管?现在男的没了,没个主心骨 在家,那家人还得了,在村里还捱得下去?叫她不要想七想八,活的好好的怕我 这个死人干吗?我真要害她,会让他们住进去吗?   才过了一天,老王又把林才带到了那间小屋子里,林才才坐下,发觉屋里还 有一个人,翠珍。几个月不见,人瘦的更厉害了,不象个30多岁的女人,和个老 太婆没什么区别。不过她肚子真是大起来了,隔着这么厚的棉衣也能看的很清楚, 看样子没几个月就要生了。   林才,翠珍硬要跟我说这事,我就把她带这里来了。今天在这里也没别人, 就咱们三人,有什么话咱就敞开说吧,不要再有什么顾忌了好吧。老王边说边递 给翠珍一瓶矿泉水,给林才点上一支烟,顺手自己也点上。   林才,翠珍叫一声后又本能的往后缩了缩,看得出来她还是有点害怕,又看 了老王一眼后说,我们把你害苦了。   林才低下头去,一口接一口,猛抽了几口香烟,然后一鼓脑儿憋在嘴里,似 乎是在品尝烟味儿的。好一阵他才抬起头说,要说害,该是我害你们还差不多。   我跟王所长已经说了,你就不要再犟了。   说什么了,你?王所长搞这事搞了几十年了,该信哪个我还不清楚?亏你是 个做娘的,把事想的这么简单,你说怎样人家就会听你的?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该 为几个娃想想吧。   我们已经想过了,把第二个准备给人家。金心翻过年来就11了,能够帮我弄 弄了,我象她这个年纪也开始干活了。   没见过象你们这样的娘老子,是不是你们自个生的,对小的小的这个样子, 第二个又还来送人了,有你们这样做娘老子的?你这么把年纪了怎么象个小孩? 你真拖上个小的后要金心一个11岁的孩子来撑这个家啊。你真以为村里能帮你呀, 你想想,还你建刚在的时候村里那帮混混把你们弄的怎样,他一走,你家没个男 的撑,还不把你们闹翻天啊。你看你们哪一天能安逸。   这些我们都想过了,日子是难点,总不能害你呀。   你们这就是害我。就让我这么痛痛快快的走多好,偏偏要搞这些乱七八糟, 搞得我倒天天困都困不好。王叔没跟你说是不是,告诉你,我手上有一条命了的, 我在这里杀过一个人了的,有没有你家那事我都活不了。你不是为我好吗,可以, 你把你的建刚弄进来,我们一块去死,有个伴也好。   林才,老王这时插了句,监狱那事不能说是-----   不能说是什么?他还没说完就被林才打断,我到这里搞了这么多年不是不晓 得的,不是死刑死缓总要吧。能让我再无期再拖完20年吗。还不没呆几天又把我 往一个地方搬,还不又到半夜又让我换房,还不什么时候又冒出一帮人照我劈头 盖脸一顿打,不要说20年,2年就是2个月我能拖得下去就算好了。王叔,你好好 的劝劝他们吧,不仅是为他们,也是为你自己考虑。搞的不好,我前面那些全翻 过来,那真就难搞了。我已经是个要死的人啦,你们怎么一个个就这么想不通呢?   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好一会儿,老王把手里的烟摁灭了说,翠珍,我跟建 刚老子也是熟的,在这里听我说一句,林才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再说什么也没用 了。他自己是想好了的,你就不要替他操什么心了。他跟你说的很清楚了,你就 是做的再多也没有用,你们那么做可能心安一点,但把一家人的将来全搭进去就 太不值得了。你的几个娃还年轻,日子还长,要一天天的过,难啦。无论心里顶 着多大的疼,有个人撑着总比没人要好。林才这娃子,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我感 觉本质并不坏,当然也做过些不好的事,坏事,包括对你们,你家弄成这样他也 有责任。现在事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他这么说这么做都是已经想好了的,这里面 也有对把你们弄成这样的一种报答。所以那房子你们只管住,对了,实际已经过 户给你们了,是你们的了。心里不要有什么想法,有什么疙瘩,很多事情不是你 们想做就能做好的。有时候你们越是想弄好,兴许弄的越糟,还是顺其自然吧。 林才在这里,有我管着,哪一天有什么事,我再通知你们好吧,回去,好吧?   白天很短,吃过饭后回到牢房天差不多已黑了,林才让自己平躺在冰冷的床 板上,把身子伸展开来,仰望着光秃秃的墙壁和发黑的楼板,感到一种从未有过 的轻松。 当死亡离他越来越近的时候,他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兴奋。前一阵夜 里总是做恶梦,醒来那种可怕的感觉很清晰,感觉这个梦是很熟悉的,偶尔还会 重复。现在终于塌实下来。每当夜里醒来再也睡不下去的时候,他总是想象着自 己站在行刑场的那一刻。双手向后拷着,仰着头,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缓缓端 起枪,对着自己,枪管在阳光的映射下闪着奇异的光。不知道奔向自己的是一颗、 还是一串子弹。想到子弹,他觉得子弹应该是有温度的,原本冰冷的它经过激烈 的碰撞和外面阳光的炙烤,在投怀送抱一定是有趣的,也会是温暖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也感觉不到床板的冰冷和气味,就慢慢的站起来,看见 了不远处熟悉的池塘,月光打在通往池塘的林荫路上,那儿半明半暗,树影婆娑。 池塘水面一片金黄,象镜子一样明晃,有时它滚进黑暗的枝叶纷披的地方,被到 处闪烁的花纹遮盖着,把镜面一时弄得七零八落。不知哪儿钻来几只不知名的鸟 儿,将头藏在彩色的翅膀下,轻轻地睡在这水底的天空上,它们的倒影也深深地 吊在水中的天空中。池塘后的左边,远处呈现出黑压压的一片建筑,那是管教们 的住所,窗口零星闪着模糊的光。池塘对面,是一片直接沐浴在月光下的粘上斜 坡,其实是一片干涸的河床,在月光抚慰下,白天看来十分明显的青草、垃圾、 还有一些鹅卵石,都已成了一个模样。在它们消失的地方,他又重新看到了无比 熟悉的所有的白天。   “林才,虾子你认识吗?”   “废话,怎么啦?”   “你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吗?”   “他究竟怎么啦?”   “判了。”   “判了?判了多少?”   “死刑法,才判的。那小子弄了个小姐,结果钱没弄到,把人家人给杀了。”   虾子是和林才一块儿玩大的,虽说常是在一起玩,关系却谈不上怎么铁,那 小子一张嘴太讨巧了,就是个人精,没想到会栽到一个女人手里。   老王看林才沉默不语,走到他跟前说,林才,你知道他死前说了什么吗?林 才仰起头望着他。   “他说,建刚家那娃是他弄的。”   “什么?”林才蓦地跳了起来。   老王用手轻轻的抚住他肩说:“我知道当初你为什么提这事这么激动啦。” 他躬下身子,头几乎与林才并齐,“林才,今天就我们叔侄俩,你给我交个底, 建刚那孩子真的是不是你弄的?”   林才默不做声。   老王接着说:“我晓得你不会说,这事绝不会是你弄的,这事从一开始对你 就是个冤案,做叔的对不起你呀。”   林才说:“看您又来了。您有什么对不起我的,要说也得说我对不起您,我 爸去的早,这些年我一遍一遍往这里跑,每次都是您在给我跑,我还不争气 ------”   “不说了,不说了,我对不起你爸啊。一想起老朱,我的心直抖,你爸初中 还没毕业,就出去拉板车了,手头也还活泛,心眼好,我读高中读大学他都助了 不少,只可惜命不好,你妈死得早,他又遭了那个祸,他不止一次跟我说要我把 你看好。唉,怎么说呢,我搞这事啊,你说不爬吧,人家都在这么搞,你不这么 搞吧也不行。可真到我这年纪,特别是这些天我经了你这事,我真想开了,搞的 再好又什么用呢?能升吗,肯定是不行了。就是升了又怎样呢,马上也得退了, 该下了,也就是个荣誉,也就每月多那么几百块钱,最多就是个上面留点好印象, 谁知道人家把你用完后谁还记得你。就为这点,就把一个无辜的人整成这样了。”   林才忽地站起来说:“你说什么?我是一个无辜的人?别忘了,我是一个杀 人犯。”   老王说:“临城那边已来了公函,虾子已经承认是他强奸了建刚家那女娃, 你既然没强奸,再说是你踩死的他,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建刚女儿不是我踩死的,那是谁呢?虾子当天晚上根本就不在,你们总不 会说是他吧?”   “该是谁就是谁。”   “你的意思是建刚?”   “这也是他妻子自己说的。”   “放屁。你们是搞法律的,是相信法证据还是相信一个女人的话?建刚家孩 子脸上的鞋印是我的,这是最重要的证据,不信它还信什么?”   老王顿了顿,静静的盯着林才说:“你是真的不想活了?”   林才侧过脸,好象是在对着墙壁说:“我和你们那样的不同,坐那位子成天 不安,生怕下来了,没下来又想往上爬。和建刚他们也不同,拖儿带女,一辈子 没个安歇。我就一个人,饿死一个,全家不累。再说象我这样的,该吃的吃了, 该玩的也玩了,不该我担的也没了,还什么放不下的?对了,我忘了,我还弄了 个给我垫背的哟。”   终于等到了审理的这一天,一切都象先前演示过的一样,只是在法庭要求他 最后陈述的时候,其实他对这一套一点兴趣也没有,在这样一个时候弄一堆眼泪 出来,其实没什么意思。不过在他抬头随便望了一眼观众席时,无形中瞥见了坐 着的老王,他旁边还有建刚家的两个女儿,翠珍大概是要生了,建刚也得在家照 料,两个孩子全来了,很显然是没见过场面的,在并不宽大的座椅上瑟缩着靠在 一起,想到这家人孤零零的在这个世上受人宰割,林才的心一下黯淡了下来,他 站了起来,只说了一句,我没什么话可说的。退庭时老王找到了他说,建刚两个 孩子来了,你看见了吧。我要她们跟我一起来见见你,她们还是怕,要我把这包 东西给你。我看了一下,一身毛线衣一条毛线裤,还有一双毛手套,拿着吧。这 兴许是他们家能拿出的最后一点东西了。哦,这里还有一个帽子,我给你的,叔 也没本事,也就只能做这些,不要怨叔啊。   建刚家的这些还有老王的那顶帽子,都是新的,看样子还花了不少。尤其是 建刚家的,买毛线打起来,单说花的工夫肯定不少。林才带它们回监后,就把它 们寄存在了门房那里,他不想看到它们。象自己现在这样,本该心如止水的,穿 什么都一样的,那些外界陡然传来的温暖只会让他难过,穿在身上的话,看一次 愧疚一次,自己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要被打乱,他们怎么就想不到呢?   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日子。经历前两天的大雪后天终于放晴,监狱大院正对的 两侧山谷像碧绿色的帷幕轻启。随着天际由暗到明,山峰整个银白色的身躯,完 全暴露在肆无忌惮的阳光之下,呈现出光芒万道的奇美。此刻,没有一丝风,没 有一丝云,一切的一切刚刚好。   当管教所拿来一段洁白的麻绳时,林才忽然说,等一等,给我把寄存门房那 里的那包衣服拿来。管教说,前一阵那么冷的时候不穿,这个时候穿它干什么。 林才笑着说,我一看你们那麻绳就知道,昨天在水里浸过了的,绑的时候只往肉 里贴,生疼的,多穿点,能顶着些。管教斜了一眼他说,没见过你这样的,这时 候了,还笑的出来。对了,穿好后好好吃一顿啊,不要有顾忌啊。林才说,我知 道,还有咧,还得搞一次审讯,还要写点遗言吧,都算了吧。   正常情况下,枪毙一个犯人需要四个人,一个正射手,一个副射手,两个搀 扶手。前两个是得为开枪时准备,通常正射手打完后就走,然后副射手再过来, 有没有死由他来负责。相对来说,两个搀扶手就吃力得多,通常犯人到了此时都 是瘫成一团,他们两人就要象提麻包一样一手托着犯人一边的胳膊,架到行刑点。 今天架林才的两个小伙子运气真好,这个犯人根本不消他们用力,走的比他们还 结实,他们只须象征性的伸伸手臂做做样式。行刑点有一行小坑,和犯人们吃饭 用的犯盆差不多。据说那是装血用的,为了防止血流到满地。   从监狱宿舍出来本来是段很短的路,今天却显得格外漫长。原本烂熟于心的 宿舍楼现在却有了点陌生的味道。青瓦盖顶,白石灰抹的墙。看来年代久了些, 那些白石灰快成灰的了,东一块西一块的裂开着,看上去很班驳。门口的地面上 随便散落着一些砖块,很不规则的和泥土混在了一起。砖缝里,钻出些顽强的小 草,尖着小脑袋,舞着小腿拼命的绿着。每到这样一个架势出现的时候,这里的 人总归会想到要发生什么事了,他们总会放下自己手中的活计,呆在那里一动不 动,或是挤在狭小的窗口,默默的目送着押犯的离去。   终于这所熟悉的监房还有监房里那些大多不熟悉的人,而今都到了林才的身 后。多少人还会进来,还会有多少人象自己这样被送上车,在他身后,所有这些 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去而停止存在。昨夜直到清晨,这是他最后一次与这里同眠的 时刻。这阳光无所不在的世界只有它有这样的漫长阴暗,这封闭的车和无尽的往 昔在一起,将这一阵时刻失踪于往昔的他生硬的拉起,关上门,将一切深深的隐 没在它后面。让他相信,这一切都已终结。可是,他却始终无法闭上眼睛,似乎 还在忠诚的等待。   等待那没有面目没有声音的骑士,骑着俊俏的战马,威风凛凛的拦在前面, 展示那庄严却无法辨认的天书。   把他带走,穿过这浅浅的浮冰,撞开那单薄的门扉,来到属于他的家园。那 里有广袤的庄稼,大块大块的平原,还有吹过灿烂的菜花的青色的风。   当车门真的打开时,山峰上最后一抹旗云也消散了,亮白的山体巍峨屹立在 蓝天中,俯视着山脚下状如蚂蚁的人们。绚丽的日光反射使得山腰分布不均的雪 体显现了零星的绿色,渐次透出千百种深浅;抬眼望去,雪白的山峰好像一位凝 神打坐的白发隐者,沉默安详,在阳光仙境般的温暖中,一点点的咀嚼着时光的 滋味。 ◇◇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