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像村庄一样美   □ 杨犁民(苗族)   冬天的最后一棵萝卜和白菜   冬天,高坪村凄凉而委琐。   满头白发的芭茅加深着荒芜,光秃秃的山岭让人想起寨子里猪二刀砍斧削般 灰尘满布的大头。   滴水成冰的季节,连为数不多的鸟儿也懒得早起。山山岭岭上,到处晃动着 早出寻水的堰桶,他们中不是我的外公、外婆,就一定是舅舅、表哥或表姐―― 除了从外面嫁进去的女人,高坪村全部姓郑。我的舅母则混在众多的舅母中间, 扛了把锄头,手持菜刀,急匆匆地走进菜地,选出家人一天所需的白菜、胡萝卜、 大蒜和葱。   拂去覆盖在岁月头顶上的积雪,敲开结满了冰凌的土地,白菜们依然生机勃 勃,衣著肥厚,像青春呼之欲出的表姐;大蒜和葱们绿意恣肆,胳膊白皙有如婴 儿。一锄下去,胡萝卜红肥绿瘦――这是高坪村冬天的太阳和心脏。我的舅母们 知道,温暖就在地底,除了深入土地内部,没有其它办法能够抵御年复一年渐次 加深的岁月和风。   和着冰疙瘩,舅母将全部鲜红、嫩绿和莹白都抱回了家。刮去腿脚上的泥巴, 敲开覆盖在身上的冰凌,舅母三下五除二,把白菜、胡萝卜、大蒜和葱们浸进了 刺骨的冷水里。忽略了细枝末节的分拣,眼光中对自己的作品也没有丝毫欣赏的 意绪。舅母动作利索,表情平静,以舞蹈的姿势深入生活与劳动的内部,使自己 看上去就像一棵白菜或者萝卜。   一畦一畦的菜园蜷缩在大片大片白土的边缘,蜷缩在大风较难吹拂的坡脚下, 于菜刀和锄头的锋尖慢慢后退。日子与时光步步进逼,菜刀和锄头别无选择,在 锋利自己的同时磨钝了自己。   只有一小块白萝卜躲在最里面的角落里,独自葳蕤。它被厚厚的泥土垒了很 高很高,只留一小撮锅铲似的头发露在外面,像虎头虎脑的小表弟。舅母们必须 保证它有足够的体温来保存一颗完好的心脏,使它不致纤维化或者空心化,以便 有充余的力量和娇好的体肉赶赴大年三十团圆的盛大宴席,清淡一年一次难得的 油腻――白菜和萝卜,在做够了蔬菜之后,决定一年客串一回果实,就像城里人 饭后的苹果、香蕉,或者梨。   被舅母决定留到最后的那几棵白菜,则被捆缚着腰身——抵御寒冷的最后力 量,来自一片棕树叶,一束稻草,或是一根树皮。   我听见大风从瓦角、门缝和木格子窗乘虚而入,不断风干梁椽上盐菜们的尸 体,不断减少着蔬菜和粮食。而年近四十的老单身汉猪二也在一天清晨一头栽进 干枯的深井,解了永世的渴。   天空高远,菜园恣肆,白菜、胡萝卜、大蒜和葱,像挤满了的一茬一茬的日 子。面对菜刀和锄头的追问,它们一退再退,退到无法再退的时候,一年的日子 就快过去了。萝卜和白菜们争先恐后地朝前挤着,拼命强壮自己的身体,想要成 为那留到最后的一棵,走上团圆的盛大宴席。   收完冬天的最后一棵萝卜和白菜,农历的又一个年头就这样结束了。我看见 舅母被赶赴宴席的喜悦催促着,在她身后,是一大片来不及整理的杂乱空地。   作为留到最后的一棵白菜和萝卜,它们也许是幸运的。舅母们的决定,使它 们形同英雄。   咔嚓,一棵白菜轰然倒地。咔嚓,一棵萝卜一分为二。刀光过处,血流无痕, 岁月的界限清晰可见,白森森泛着眩目的光。   只有被割去了身子的白菜根和被掏空了灵魂的萝卜坑,孤零零地,留在了去 年的田地里。   车窗里的村庄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春。   午后的汽车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孤独而机械地在大地上行进。   被一千种芳香和色彩所攻陷,村庄醉了,叫不出自己的名字。它斜倚在半山 腰,摇摇欲坠,全赖几棵老树搀扶,才没有从崖壁上掉下去。   村庄的醉态被地里的各种菜花看见了,咧开嘴一个劲地笑,有的笑得粉脸绯 红,有的笑得嘴唇发紫。先是一朵,接着是两朵,后来让远远近近满地里的菜花 全都听见了。它们笑得前仰后合,笑得阳光溅了一地。   空气发酵了。流了蜜似的,到处都是醉人的气息。连狗也被鼓动着,黄狗, 白狗,黑狗,花狗,懒懒地,在小路上追逐,愣把爱情演变成了一场浪漫的游戏。   松树和杂木围成的栅栏,在耐心里一点点地脱掉了牙齿,一点点地老去。我 听见树皮不断剥落的声音,把午后的阳光击中。菜园在它苍老的怀抱里任性地绿 着,绿得有些过分,绿得有些骄横,绿得鸡们也丧失了力量和勇气,不得不就近 蹲下来,放弃了钻进栅栏的努力。   油菜花排好队,固执地向山坡上一路黄过去。眼看就要到山顶了,它却一下 子又停了下来。桃树和梨树也恰到好处地从屋角斜伸而出,把一朵朵鲜花别在村 庄的额角。   除了农人,只有蜜蜂还在深入季节和植物的内部,与花朵、庄稼说话,把握 着大地的秘密。   没有一个人走动,门上的锁还保持着上个世纪的样子。在城市的小偷眼里, 它已完全失去了锁的意义,撬开它就像拔掉一根稻草那么容易。然而,它却仿佛 从来就没有被开启过,钥匙丢在了过去,被时间所锈蚀。   一些衣物晾在屋外,主人还没有回来。没有风,它们只是耐心地等在那里, 听凭阳光一次次不停地抚摸,听凭色彩被一点点地磨蚀,鲜艳慢慢奢侈为一个与 己无关的形容词。   没有了琐碎的纷争和嘈杂,村庄空前团结。房屋和房屋都不说话。它们伸出 小路的手,穿过栅栏、田埂和菜地,把源远流长的血缘和姓氏紧紧地握在一起。   一些人去了远方,一些人不动声色地留在了山坡上。   房间里午休的人,他已安然入睡,全然不理会一条明晃晃的公路就横亘枕边, 一辆汽车正隆隆穿过他的梦境……   这样的村庄,我曾经多么熟悉。它是我身体的籍贯,灵魂的故乡。   后来,我“唧”的一声,蝉一样地飞走了。村庄,成了我身上蜕下来的一层 皮。   如今,蝉蜕还在那里,就在那棵老红椿树嶙峋的脸上,却已与我的身体无关。 与我相隔的,不仅是二十多年的时光和一张汽车玻璃。   ——不可避免地,我成了这个春天的旁观者,成了村庄的过客和睡眠者梦中 的旅人。   我甚至来不及回头,汽车就已经走远了。   我不知道,它究竟要去哪里。   插秧季节   水渠清理过了。渠水开了笑脸。整日哗哗地流着,哼着一支不知名的小调, 前追后赶,奔赴一场盛大的约会。   稻田已经犁过三遍,丝绸一样,柔软酥松,内心终日游走着淡淡地云影,像 是得了一种空虚和饥饿的疾病。   秧苗早等得不耐烦了,一株株在温室里伸长了脖子,踮紧了脚跟,几乎要把 四壁踩翻,随时在听候出征的号令。   有一种催促和召唤越来越近。天空更加深邃和高远,大地更加开阔与宁静。 世界在躁动和复苏中渐趋平息,酝酿着更大的生长和收成。   杂草早已被击败。牛已经轻松下来,躺在稻草中悠闲地反刍。农人不慌不忙, 要在睡眠和憧憬中积攒起足够的精神和力气。   头戴斗笠,脚穿草鞋的农人站在水田和秧苗边,就像一位将军,他要在大战 前最后一次巡视战场和士兵。   田地盛大,又一场雨水落了下来。农人在睡梦中惊醒,大地轻轻地翻身。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被搁了起来。村庄终于在季节面前放下了纷争和琐碎, 听命于无声的召唤,取得了空前一致。   大锅煮饭,大碗盛肉。阳光灿烂的日子,村庄集合起了所有的队伍,“牛上 枷担水上渠”,浩浩荡荡地奔赴前线,开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革命。   天和地展开画卷。大地上,到处都是弯腰的人。   虔诚地俯下身来,向大地学习写字。一笔是耕耘,一笔是播种。收获,取决 于大地和雨水,取决于学习的态度。   用劳动、汗水和智慧在稻田这张波光鳞鳞的白纸上写诗,光脚板的农人信心 十足。一粒粒绿色的文字撒下去,整个大地顿时生意盎然,拓宽了天和地。   连放假的孩子们也被集合起来,穿梭于村庄和田埂,提饭送水,忙着运输。 整个后勤线畅通无阻。   而布谷鸟则是高效率的播种机,声音的秧苗撒下来,大地一时间添了片片新 绿。   再没有一种喜悦能如此鼓舞农人的士气。在天底下劳动,农人的肌肉是这个 世界上最高的山峰。   大地在此时才真正地醒来。它站在一块巨大的玻璃上,有些摇晃和眩晕。   这是劳动和孕育的季节。村庄沉浸在亢奋中。过了这个季节,农人的生命中 就多了一种牵挂和使命。   他再也睡不安身。有时一夜起来三次,去查看秧田:田埂的被盖有没有被谁 踩破,水够不够喝。   他得找出满版文字中的另类和稗子,不允许出现一个错别字。   更多的时候,他和镰刀、挞斗蹲在墙角,默然不语。等待和期望磨练着耐心。   没有赞扬,也不需要鼓励。成千上万的秧苗在农人眼眸中憋足了劲,争先恐 后,一点点地,提高着自己,一点点地,抬升着大地。   直到它高过了农人的憧憬,涨红了农人的脸庞;直到它幸福得低下头来,像 在等候着下一场新的孕育。   喜欢下雨   很喜欢下雨。   那绵延不绝的雨丝像一块巨大的帘幕,将房间遮掩起来,少有的淡泊和宁静。 世间的扰攘和烦忧被远远地隔在了外面;阳光下的繁乱在瞬间的惊慌之后变得井 井有条;空气中扬起的尘土被不断溅落下来;鼻息中溢满了花草的香味和泥土的 气息;视野和听觉都被清洗得格外明静,即使有其它声音,也像小溪汇入江河, 丝毫不会影响雨水宏大而动听的乐章,只不知不觉地融汇到它的演奏中去了。   你感觉到一阵爽快的凉意。你的心灵轻轻地呼吸着,像池塘中的绿荷,不断 舒展着它的叶片。安安静静地坐下来,或者随随便便做点什么样,让雨水将思绪 清洗干净。不必受什么驱使,任凭墙上的钟当当地响着,用不着去计较此刻正处 于何时。不担心有人打扰,也没有什么理由使你要走出去。雨越下越大,白天黑 夜已没有什么分别。只要愿意,你可以静坐到深夜,或者早早地上床。你终于给 自己找到了自由支配的时间和无所事事的理由,站在窗前,看雾里江山,雨中人 生。偌大一个世界都空着,你好像突然变得慵懒了,然而你清晰地听到自己心灵 成长拔节的声音。   很喜欢下雨。我们从来就不曾这样平静过。那些欲望和世俗的琐碎都在雨中 随一个个水泡溅灭而去。如果是晴天,值得我们去做的事排着长长的队,实在是 太拥挤了。而且,即使是无事可做——在一个大好晴天,那也绝不是什么好事, 你的心事也一定好不了。那么多人都忙着,你怎么闲得起来呢?更何况,晴天适 合工作、郊游、访友……仿佛没有什么事是晴天不可以做的。雨天就不一样了, 即使一个人坐在家中,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也丝毫不会感到无聊。相反, 那是多么惬意的一种享受啊。   很喜欢下雨。即使下雨时你正在路上,那也是催促你赶快回家去。而雨水的 催促又会增加你抵家时的那份快慰和欣喜。   真的,很喜欢下雨。   目击而亡   冷风吹拂,万物萧疏。   我常常和一个叫侯德强的人,各自骑上一辆破烂的摩托车,满山打猎,打麂 子、刺猬、山猫……   打得最多的是野兔。   这个叫侯德强的人,是我小时候的英雄。我经常看见他骑了一辆在当时还十 分少见的自行车跑乡村邮路,每天往返几十公里,一顿饭量大约等于30个泡粑。   他1.80米的身躯上挎着一杆鸟枪,鸟枪上常有三五只麻雀、斑鸠等鸟类的尸 体晃荡。   月黑风高。   站在乡村公路上,用头顶上的射灯朝对面山坡上扫去,没有一只麂子能逃过 侯德强的眼睛――除非它永不转身。   然而,是麂子都得转身。   一双幽蓝的眼睛顺着光道反射过来,像两颗遗失的巨大珍珠,散发出寒冷的 光。侯德强指给我看时,我把衣服紧了又紧。   如果麂子碰巧侧着身,珍珠就会变成一颗。它悬浮在黑暗丛林的海洋上,空 洞而虚幻。   此时,我抬头,月亮像一颗更大的珍珠,孤独地在天庭上游荡。   砰。一声枪响,震落了满天星子。丛林中,珍珠熄灭了。我感觉到一股冷风 钻进我的骨头,月亮躲进了云层里……   麂子没有明白,是自己的眼睛出卖了自己。   ――死了的麂子,眼睛瞪得大大的。   “沙沙沙沙……”   借着夜色和丛林的双重掩护,聪明的刺猬穿行在灌木的隧道里。   ――侯德强洞悉所有动物的秘密。   循着声音拿射灯扫过去,刺猬的性命危在旦夕。   刺猬一定恨死那些落叶了,是它们弄出的声音,曝露了自己,使它不能在找 到食物后如期返回,与儿女团聚。   对于侯德强来说,打猎就是击碎黑暗中反光的玻璃。   可是连聪明的刺猬,也不知道在灯光面前闭上自己的眼睛。   它甚至忘记了,把自己缩成一团刺球,顺着小路滚下山坡。   黑暗中,兔子的眼睛是红的。   它蜷缩在角落里,浑身颤抖得厉害。一棵青草或是一片菜叶,就值得它拿生 命做赌注。   公路上,摩托车的灯光指向哪里,兔子就奔向哪里。   公路拐弯了,一面石壁挡住了去路。然而兔子不拐弯,它顺势蹲在那里,眼 光中溢满了平静和肃穆。   ――它只有求生的本能,已没有死亡的恐惧。   面对近在咫尺的兔子,猎人只得把枪拿远些,好让兔子有一个全尸――兔子 不堪一击。   在我的老家,一个人太笨,人们不说他笨,说他“兔”。   可见兔子的“兔”,是出了名的。   后来,我离开了那个小镇。听说侯德强的枪也被收缴了。   睡梦中,我被满山满岭睁大了眼睛的动物追逐。我听见子弹从耳边呼啸而过, 我已千疮百孔。   我是被一双双或红或蓝的眼睛击中的。   毗牛而居   离瓦屋二三十步,是牛栏和厂厂。   牛栏不住牛,住猪,住羊——牛“羊肉没吃到,背了一身羊膻”。   框架结构。简单地支起几根木棒,盖上杂草,地面铺以包谷壳,牛便有了自 己的家。牛住的地方叫厂厂。   鸡有鸡埘,狗有狗窝。碰上更穷一些的人家,牛连厂厂也没有。   它被拴在核桃或者红椿树上。太阳最先从它的眸子里升起来,又最后从它的 眸子里落下去。   我在黑夜里走村串户的时候,最先就是通过牛的瞳仁,才看到了人家屋檐下 的灯火。这时候,牛看着你,不搭话,连小偷,都感到了亲切。   牛的欢乐只属于童年。牛满一岁,就得告别玩伴,学会犁土,学会沉默,不 再往地里撒欢,不再和鸡、狗说话。   它得像个大人的样子,肩负最苦的农活,在黄昏的时候和狗一起,或前或后, 把猪和羊群带回家。   我在牛的蹄窝里看云,颠倒的天空加深了我的恐惧和眩晕。稍不小心,我就 会掉进那幽深的倒影。   然而,牛不怕。牛在自己的脚印里解渴。牛把大嘴往水洼上一搁,便把整个 天空和白云吸得干干净净。   转弯的时候转弯,调头的时候调头。一鞭子狠狠地抽下去,就像抽在了石头 上,牛仍然没有言语。   牛理解一个男人的暴躁和发泄。一头牛和一个农人走在大地上,就像一对孪 生兄弟,天和地都更加孤独。   无论举起还是落下,牛和人总是通过鞭子说话。牛对拷打和纠缠了自己一生 的鞭子没有仇恨;牛死了,鞭子和犁铧在墙角哭泣,哭死去的朋友和敌人。   黄昏归来,羊顺便偷吃了邻居的庄稼,猪们死活不肯进圈里去,牛却已经悄 无声息地卧在了厂厂里。   牛从不偷吃。牛的一生,便是打败板结的土地,替庄稼说话。牛吃的包谷壳, 是庄稼死后对牛的报答。   最纯粹的素食者,牛的粪便干净清香,可以肩挑,可以手拿。   暴风雪之夜,我偶起小解。我看见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了牛的眼睛里。牛依 然没有入睡。舅舅在隔壁喃喃呓语:“这么冷的天,该去给牛堆几捆包谷秆。”   没有谁会害怕一头牛——牛连老虎都不怕。   只是在主人要杀它的时候,牛的眼里,有一丝泪花。 ◇◇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