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在春天的医院或者天堂   叶子   医院是正常生活的界限   医院是各类疾病的汇集之所   身体其实是历史和事件的印记。   ——题引   (一)   吴医生目光空洞地穿过医院的圆形绿色花圃,进了电梯,摁下了12楼的神经 科。当他到达办公室的时候,他有点恍惚,一时不明白自己到底运用了什么思维 怎么来到了这里,他很惊讶惯性对肉体的操作性。他慢吞吞地披上白大褂,开始 一天的准备工作。隔壁间传来13床一声高比一声的嚎叫,那嚎叫声踩着人们的神 经跳橡皮筋似的。他皱了皱眉头,一种恶心的感觉涌上心头。每天早上,吴医生 都看见自己赖在床上,像个孩子一样用一千个理由劝自己起来上班。起初,他是 带着诗人般救死扶伤的理想勤奋地读完四年医科大学的,没想到进了医院后他才 发现,所有的诗意都是假的,只有肉体的疼痛才是真的。那感觉就好像错误地闯 入一间废品收购站,那么多七零八落残破朽坏的废品等着他去维修。慢慢地,病 人在他的眼中就变成了一块肉,哗啦啦的肉。他发现一个现象,所有的病人不是 奇瘦就是奇胖,瘦的眼窝凹陷,两腮干瘪,嘴巴像洞口豁着,皮肤像一张随时可 裂的薄纸勉强包在干枯的骨头上,幽深可怖。胖的人身上的肉像浪花似的,一浪 拍过一浪,还随时随地抓住吃的往嘴巴里塞。再想想15床的那个脑瘫患儿,口水 源源不断地流出来,鸭子似地走着剪刀步,抓住你的衣角朝你痴痴笑着,让人本 能地将自己的衣角迅速抽出来。一想到这些,吴医生就觉得世界上的阳光到医院 门口就止步了。只要想到自己工作在没有阳光的世界里,吴医生就颓丧地低下了 头颅:医院外边是阳光、热血、蓬勃、喧闹,里边是乌云、冰冷、虚无、冷寂。 实在是令人颓丧。任何一个人,都有权理直气壮地要求看到红润的皮肤、青春的 脸庞、朝气蓬勃俊美的手臂与矫健的双腿。凭什么要剥夺他世界里的阳光?凭什 么?吴医生这样追问,但没有人给他回答。   他妈妈给他逼急了,就刺他:路是你自己选的。   可我现在后悔了。怎么办?   怎么办?你自己买后悔药去。   可医院里什么药都有,就是没卖后悔药。在医院里,吴医生患了神经衰弱症。 他最怕夜班的时候,走廊上有护士走来走去,家属推着病人的轮椅慢慢走过。有 水流冲击吸痰器的声音,还有病床拖挪着从地板上拉过,一粒药丸滚到角落…… 这里,是以衰老和死亡作为主题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生与死迅疾转换,山穷 水尽,生际荒凉,弥漫着一种广袤的残酷。病人晕晕沉沉地躺在病床上,死神扑 扇着翅膀在病床边飞来飞去。听听永恒沉睡的歌,有人说:“比黑暗更加黑暗。 你必须一只脚踩在墓穴中,另一只脚踏在医院里,才能聆听天上的音乐。”唯一 的安慰是12床病人的女儿,她喜欢穿高跟鞋,每当她看望完父亲离去的时候,阴 郁的走廊里响起高跟鞋清脆的敲击声,像是一个战士与医院决绝的声明。不知为 什么,今天吴医生没有听到熟悉的声音。也许她出差了。也许她有一个要紧的会 议。也许她病倒了。总之,吴医生想念起这个在黑暗隧道里独自穿行的脚步。   吴医生是13床、14床、15床的主治医师。13床、14床都是脑梗塞,不过治疗 态度截然不同,13床要求用最上等最好最贵的药,14床要求用最便宜的药。15床 是个脑瘫患儿。窗玻璃整洁阔大,斜射的阳光似金色薄雾,可见其间浮尘游动, 把吴医生的三个病人映成不同角度的侧影,这三个深深浅浅的影子,让吴医生感 觉像一伙人围坐在生命的迷宫处冥思苦想。   15床小军住院已经十天了。这几天着重训练小军的走路姿势,先从后边轻轻 支持膝部,向前、后、左、右大的摆动,使身体保持平衡;同时训练足跟能移动, 站时立稳足跟着地。对常人来说轻而易举的动作,对小军来说却像珠穆朗玛峰一 样难以攀登。穿着白大褂的吴医生在旁边一边看一边喊:“注意立位平衡!前移 时重心在足跟,后移时抬起足尖,保持平衡。先要有一条腿承担体重的准备,重 心前移,同时另一脚迈出。唉,我说过多少遍了,孩子不懂事,你这个家长怎么 也听不懂呢?你这个步行时一定反复练习,也要训练向侧方、后方迈出……”喊 到最后,吴医生几乎要吼起来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运用的专业术语给孩子和孩 子母亲造成了理解上的困难。   吴医生喋喋不休地抱怨着,陈红胆怯地望了望极不耐烦的吴医生,一边强忍 住泪水,猛转过头大声训斥小军:“脚要正!”可小军还是迈出了剪刀步,气得 陈红一巴掌打在儿子脸上:“你这个笨孩子哟!”小军哭起来,他哭得非常凶猛。 他不明白妈妈到底怎么啦,以前,妈妈对他宠爱有加,这是妈妈第一次打他。大 概是脸上辣辣作痛,小军干脆用小手往脸上抓挠起来,陈红忍不住也放声大哭。 她知道,这种康复训练,对儿子来说,不仅是肉体上的折磨,同时也是心灵上的 折磨。每天,护士的针头都要毫不含糊地与皮肤成45度夹角从手上、脚上、额头 上斜刺下去,药液粗暴地进入军军的体内。如果找不到血管,要一遍两遍三遍地 重复,在护士看来,她面对的只是一个标本,而军军的血肉却禁不起这样的折腾, 他本能地排斥,一见到针头就大哭着要逃跑……陈红一把揪住试图逃跑的军军, 母子俩哭成一团。   吴医生摇头叹了口气,走回自己的办公室。每天,当他看到这个瘦削的母亲 一遍又一遍地训练儿子正确的走路姿势时,他觉得这个女人正拖着沉重的脚步走 向她那无尽的苦难。但这个女西西弗斯似乎比她要重复搬动的巨石还要坚硬,她 好像试图要超出自己的命运。事实上,目前全世界没有一个脑瘫患儿能够全部康 复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的,也没有哪一个脑瘫患儿成人后走路不东摇西摆以维持身 体平衡的。但吴医生给了这个女人一个错误的希望。女人荒谬地试图胜利,她不 想被迫无奈地接受儿子被人蔑视的命运,于是她陷入了疯狂的无休无止的努力当 中,她认为这是夺取胜利而应付出的代价。她在慢慢地认识黑暗,适应黑暗,然 而她的心中还是疯狂地追逐着光明,也就是儿子康复的那天。   陈红抱着儿子从1207窗口远望。她看到一个拉着红绿色漆成的垃圾车拼命爬 坡的清洁工,努力向上蹬,那垃圾车似乎有倒退的姿势,清洁工不得不敏捷地跳 下来挽救向后滑的车辆,先稳住车身,再埋头往前推;一个开出租车的司机被迎 面而来的一辆摩托车弄得来了个紧急刹车,那司机伸出脖子在骂娘;一个边打游 戏、边吹口哨的中学生;一个把高跟鞋踩得咔咔响的摩登女郎;几只一会儿排成 “人”字形、一会儿排成“一”字形的大雁;一大片绿得耀眼的绿化带……陈红 叹了口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就像生了个脑瘫儿子, 这就是自己的命。意识到午饭时间将到,她轻轻地放下儿子,急匆匆下楼为儿子 买些营养汤。   医院里共有五部电梯。一部是医生护士专用的,另外两部只上到十层,还剩 3号和5号两部可直达十二层。人很多,很挤,不等电梯里下到一楼的人全部走出 来,要上去的人们已经涌入,陈红手提着刚买来的营养汤,从对小军病情的冥想 中惊醒过来,慌慌张张地最后一个挤进电梯里。可她刚挤进去的时候,电梯就不 容分说地叫起来,有两三个人立即吆喝:“出去!出去!超重了!”陈红只好尴 尬地退了出来,一边将手中的塑料袋举起来查看里面用一次性泡沫杯装的汤有没 有被挤坏了。   三周岁的小军左右前后摇摆,吃力地走着。他走的是剪刀步,叉手叉脚的, 嘴角源源不断地流出口水,从后面看十足像一只刚学步的鸭子,又像一具牵线木 偶,好像他背后多出一根看不见的吊线似的。突然,他摔倒了,哇哇大哭起来, 努力想哭喊出“妈妈”两个字,最终不能成形,只听见一片混杂的哭声。出现在 病房门口的陈红呆滞地微笑着,要是在一年前,看见儿子摔跤,她肯定要流比小 军更多的眼泪,现在,她的泪水仿佛流干了。以前她看《红楼梦》,对林黛玉 “泪水好像比前阵子少了”的说法嗤之以鼻,在整部《红楼梦》当中,她最讨厌 的就是林黛玉了,那时的她开朗、活泼,人生的天空一片晴朗。如今陪儿子呆在 这令人窒息的1207病房里,在儿子摔倒的时刻她竟然莫名其妙地想起她最讨厌的 林黛玉,想到这她不禁笑了起来,只不过笑容有点凄惨。   罗进发和陈红在军军上头有一个可爱的女儿。陈红未生产之前,婆婆殷勤地 照顾她,变着法儿给她补身体,红枣、枸杞、排骨汤是天天少不了的;还托人到 深山里买了贵得让人乍舌的石蛙,说是可以清火解毒,日盼夜盼着陈红给她生个 胖孙子,好续上罗家的香火。凡是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能弄来煮的都 弄来了。又到庙里求了支上上签,回到家后喜孜孜地告诉陈红:“红啊,菩萨说 你保准能生个胖儿子!”陈红心理压力相当地大,她每天都要抚摸自己的大肚子: “儿子啊,你可要为妈妈争气!”   临产当天,婆婆紧张地守候在产房门口。一听护士说生的是个女娃子,婆婆 傻眼了,上前抓住护士的手:“有没有弄错?”   护士鄙夷地甩开婆婆的手:“产房里就你媳妇一个人,怎么会弄错呢?”婆 婆才恍然从梦中醒了过来,拍着大腿撕心裂肺地哭了:“我老婆子是个没福气的 人啊!没福气的人死了算了哇!”   陈红听着婆婆的哭喊,自己眼泪也潸潸而下,她恨不得把所有吃过的山珍海 味都吐出来还给婆婆:自己真是个不可饶恕的罪人!   好在他们还有机会,农村允许隔五年后生第二胎。丈夫罗进发靠养猪发家, 这几年猪肉行情大涨,罗进发是个舍得下力气劳作的人,吃住在山上的猪圈旁, 六十几头猪一下子可卖出六万多块。   每次把钱存进银行后,罗进发都会说:“这是存给我将来儿子读大学的。阿 红,到底还差几天可以再生第二胎?”   女儿长到五岁的时候,罗进发紧锣密鼓地让妻子怀孕了.他对陈红说:“这 次一定要生男孩!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要是再生女孩,干脆把你休了算了。” 见陈红有些幽怨,罗进发搂了搂妻子的肩膀:“说着玩的。我费了老大的劲才娶 到你,怎么可能把你休了。不过这次你的肚皮一定要争气,给老子生个带把的, 老子大宴全村,再帮你娘家起个二层楼!”   到了七个月的时候,村里有经验的婆娘看陈红尖尖的肚子,都说这回肯定能 生个男孩。罗进发乐开了花,逗一个叫毛毛的小男孩:“毛毛,你说,你阿红婶 肚子里藏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毛毛正在玩追铁圈的游戏,不假思索地说:“妹妹!”然后又飞奔着去追那 因他答话而跑远了的铁圈。   都说小毛孩的话是最准的,罗进发的脸气得成了猪肝色。   罗进发怎么都不放心,带陈红去做了三次彩超。第一次彩超图片出来,罗进 发颠来倒去地看,将图片拿到日光灯下凑近了看,怎么也看不出名堂来,那婴儿 的私处一片模糊,凭他肉眼凡胎实在分辨不清是男是女。罗进发不到黄河心不死, 七拐八弯地花钱买通了一个医生,第二次做了彩超,医生告诉他是个男孩。罗进 发将信将疑:“医生到底有没有骗我?说不定是个女孩,怕我逼老婆去堕胎,就 糊弄我说是个男的?”   陈红骂他:“你真是个狠心贼,要是个女孩,你真叫我去打胎?你不是女人, 不知道皮肉痛的苦处。”   罗进发黑下脸:“要真是个女孩,老子非让你去打掉不可!我说你这个女人, 是不是存心想让我们罗家断子绝孙?”一番话气得陈红哭了整整一个晚上,一早 起来,两只眼睛像硕大的蟠桃。   罗进发再次变着法儿买通了另一家医院的医生,又让陈红做了一次彩超。这 次医生还是告诉他是个男孩。罗进发总算吃了颗定心丸,更加卖力地伺侯陈红。 他陪陈红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院子很大,角落里堆满工具和杂物,屋檐下的地面 起了一层苔藓,一棵蒲公英从砖缝里滋出来,毛毛的,软软的。罗进发仿佛看到 了自己的儿子在院子里撒欢的情景,他不禁傻呵呵地笑了。陈红啐他:“你傻乐 什么!”   深夜里夫妻俩私房话的时候,罗进发眨着那双全村著名的小眼睛,将自己的 小九九告诉妻子:“这次生孩子咱就不去医院了,请个农村的产婆来。要是男孩, 那是皆大欢喜;要是女孩,我们可以对外人说孩子难产死了,那我们才有机会再 生个男孩,你觉得怎样?”   陈红觉得这个主意太荒谬,可她不敢违背丈夫的意愿,要是她吵着上医院生 孩子,万一又生个女孩,到时丈夫和婆婆对她翻起脸来,她可没办法对付。   这天早上,陈红的羊水破了。窗外天空的光亮映出河谷的轮廓,太阳的第一 缕金线慢条斯理地落在河边的树梢和高耸的屋顶上,草地上的露珠闪现着无数晶 亮。水流涌动处几根青草顺流漂下,这时候山谷又响起了另一种声音,是大地生 机涌动时银铃般清脆的丁丁零零,向酣睡的村庄送来了天亮的消息。婆婆在晨光 中跪在蒲团上不停地向菩萨祷告。   罗进发以最快的速度请来了村里的产婆。阵痛一阵比一阵凶猛,陈红本来想 忍住不叫唤,怕真的再生一个女孩惹来婆婆的闲话:“瞧,又生了个丫头片子, 你还有脸叫唤!”可她后来慢慢地扛不住了,情不自禁长一声短一声凄厉地叫唤 起来。产婆急得满头大汗,不停地喃喃自语:“看来是难产,而且还不是一般的 难产。”   罗进发一颗心高悬在半空,额头上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他抓出一大把百元 钞票在手中扬得哗哗响:“阿婶,你帮帮忙,帮帮忙,把我的大胖儿子接生出来, 我谢你一辈子!”   产婆说:“不然将陈红送医院吧!”   罗进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阿婶,你帮帮忙!”   陈红已经痛了三十七个小时了,罗进发冲老婆喊:“阿红,你使点劲啊!” 陈红没有应他。她晕过去了。   产婆慌了:“不行!得赶紧送医院!再不送就两条人命了!”   罗进发眼看老婆已经快不行了,这才慌里慌张地将陈红往医院里送。幸亏自 己家里有载猪的农用车,挂了急诊,医生呵斥道:“怎么这时候才送来!”   罗进发不敢说一句话,任由医生责备的话语与目光石头一样砸在他身上。终 于,产房里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响了起来,助产士将婴儿抱了出来:“瞧,带把 的!”婆婆一句“祖宗保佑”还未说出口,眼前一黑,跌坐到地上。   罗进发一手抱着婴儿,一手将母亲搀起来,埋怨道:“妈,大喜呢,你喜气 点儿!”   罗进发母亲擦着泪花道:“是啊是啊,大喜呢。我这是高兴的。老天爷终于 开眼了,回家我这就上寺庙给菩萨还愿去……”   助产士对罗进发说:“这孩子难产,没有及时送来,能安全生产实在是万幸! 不过,出生时憋了一下,有瞬间缺氧,以后照料孩子要特别细心!”   罗进发诺诺连声,他沉浸在喜得贵子的喜悦里,根本辨别不出助产士话里的 含义来。   小军军在八个月里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巨大的欢乐。他长得很好,白白胖胖的, 喜得罗进发将陈红功臣一样地供着。   第九个月,陈红有点慌了:“阿发,你说人家小孩七坐八爬九发牙,可咱小 军九个月了,怎么还不会坐?”   罗进发笑她:“你急什么?孩子发育有早有晚,时候到了,他自然就会坐 了。”   陈红只好拼命地熬龙骨汤给孩子喝,反正家里有的是猪。   慢慢地,罗进发也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小军军经常流口水,到现在还不会喊 爸爸妈妈,一周岁了还不会坐,连最贵的安利钙片都买来给他吃了,还是没效果。 两个人这时候都急了,赶紧抱小军上医院检查。医生嘴里吐出来的两个字让夫妇 俩口瞪口呆:“脑瘫!”   他们从此踏上了漫漫求医路。人们会经常看到这样一对夫妻俩坐在客车上, 丈夫站着,满嘴的胡楂子时不时地抖动一下,像冬日风中的枯草。他不再像以往 做生意时喜欢跟其他乘客聊天,而是隔着一层脏得如抹了猪油的窗玻璃,痴痴地 望着车窗外面那有点黑糊糊的旋转的田野。   (二)   13床突发脑梗塞送来的时候,担架上的他像一尾僵硬的鱼。他穿戴得如此齐 整,一丝不苟。护士飞速剪开他的外衣,毛衫,然后肾上腺素心内注射。心脏按 摩。人工呼吸。时间在悄悄逝去,一片沉寂。吴医生本来以为抢救对13床来说只 是流于形式和某种基于对活人心理上的安慰。他的亲人对奇迹出现的期待也并没 有延续多长时间。经历了数个小时的折腾之后,心电监护仪上并没有显示心脏复 苏的迹象。吴医生对那两个悲伤得近乎神经紊乱的中年夫妇说,很抱歉。你们来 的太晚了。家属要求再次努力,吴医生只好顺从,没想到,奇迹出现了。吴医生 获得了一面家属送来的锦旗。   窗外的阳光很好,无数颗细小的尘埃汇成巨大的河流涌入。它们在自己的宇 宙跳动,旋转,厮杀,尖叫。它们狂躁地冲向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而他连抬起 手挥动的力气都快要没有了。他怎么会有力气呢,他的胳膊如竹枝一般,暴露的 青筋,突兀的骨架。女儿把一小块蛋糕轻轻泡入水中,他还是吐了。一阵剧烈的 咳嗽,仿佛要把整个胸腔都咳出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后他终于平静下来。站在 旁边的女儿像安慰孩子一样拍打着他的背,儿子偷偷地背过身去,擦眼泪。   病房里一如既往的白,正门刷着黄漆,被关得严严实实。尿盆就放在床底下, 隐隐散发出臭气。桌子上放着一叠叠剪成不规则形状的卫生纸和乱七八糟的杂物。   13床的老妹妹没有走过去,她坐在椅子上仔细的剥一只橘子,白色的纹路挂 满橙色的皮肤,浅浅的,不要很大的力气就碎了,橙色的汁液渗透出来,然后把 橘子放在凌乱的桌子上。她没有跟他说话,因为她知道,他已经认不出她了。   她告诉自己:不难过,不落泪的。   就在去年,老妹妹还看到他和一群老人在村子小学门口的黑板上刷油漆,看 见他背着手弓着背在戏台周围溜达;就在暑假,她还看到他一边抬起左手遮阳一 边和坐在路边谁家门口大石头上的老人们打招呼,他还用碎布条缝那把脆得快要 掉完的蒲扇沿;他掏出洗得发白的手帕擦光秃秃的头上亮晶晶的汗滴;就在前一 阵子,儿子还看到他送孙子孙女去上学,吃饭前他慢慢地嚼着一大碗白花花的米 饭。怎么现在就成这样子了呢?   作儿子的不想谈自己的感受或是心情。   儿子每天晚上七点都会准时出现在病房里,13床是很以自己的儿子为骄傲的, 他神气地向病友们介绍:“我这儿子在地税局工作的,怎么样,行业不错吧?这 孩子又孝顺,我一辈子养这么个儿子,值了!”   儿子有点难为情,朝父亲的病友们微笑了一下,转头对父亲说:“我昨天上 网查到了一种新药,配合脑梗塞的清理工作,效果很好。爸爸要不要试试看?”   姑姑担心地问:“肯定老贵的吧?”   儿媳妇拉长了脸说:“一次两百多块,一个疗程下来,要多一万块钱的费 用。”   儿子狠狠地瞪了媳妇一眼,媳妇赌气看窗外。   13床丝毫不理会儿媳妇,他大手豪迈地一挥:“用上用上!有好药为什么不 用?只要对病情有利的,统统都用上!老子辛苦一辈子了,得留着这条老命好好 享福!”   小两口从医院里回来,媳妇就唠叨开了:“爸爸怎么也不为我们想想啊?我 们房子每月还要按揭贷款两千元,儿子每个月上幼儿园要六百元,一家三口还得 吃喝拉撒,再加上装修房子欠的债……”   丈夫怒目圆睁,恶狠狠地骂媳妇:“你怎么这么势利啊?我爸爸把我培养成 现在容易吗?敢情那不是你爸爸!闭上你的嘴巴,给我滚一边去!”   女人挨了骂,眼泪夺眶而出,紧紧地闭上了嘴。她真是伤心了,为了这个家, 她节衣缩食省吃俭用,连套像样的衣服都舍不得买。就说说脚上的这双人造皮鞋 吧,鞋头的皮早就踢没了,露出黑头来,捂也捂不住,早就应该再买一双了,可 那五十块硬是舍不得拿出手。老头子倒好,一万块钱的医药费眼睛眨都不眨就花 了,他是农村户口,医药费没地方报销,每一分钱都得从儿子的裤兜里面掏。这 日子也真过得寒心,滚就滚吧,没什么可留恋的。   女人一句话也不说,胡乱收拾了几件衣裳撒腿就要往门口跑。做丈夫的急了, 先她一步直扑房门,把门锁死:“你干嘛去?”   女人硬梆梆地:“回娘家。”说着冲上来奋勇拉门。   男人用背顶住房门:“那明天我去上班,儿子谁送去幼儿园?”   女人轻蔑地撇撇嘴:“你自己想办法。”   男人上前夺女人的包:“我跟你道歉行了吧?我知道,我说那话伤你的心了, 我说了以后也很后悔。可我心里也苦啊!你瞧,我的嘴巴都起了十几个泡了!你 怕那医药费像天文数字一样往上加,你以为我不怕吗?我也怕啊!可怕也得顶上 呀,你说是不是?在爸爸那边我必须做一个好儿子,你又要求我做一个好丈夫, 儿子也要求我做一个好父亲,我真的很累,真想撂挑子不干了,我干脆一个人到 外面躲几天算了!当然,这种想法也只能想想而已。你也一样。发发脾气就算了。 你不能走。你一走,我真的会垮掉的。”   男人再次夺女人的包,女人执拗地抓住包不放。男人绝望地松开手,颓然坐 到沙发上。女人呆了呆,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哭累了,就用手去抠墙壁上的粉 皮。   吵完架的第二天,男人还是一下班就朝医院奔去。父亲的治疗情况看起来不 错。给父亲削好一个苹果,他开始不停地在病房里踱来踱去,他显得疲倦和心烦, 踱到桌子旁边,站定了,无意识地把自己放在桌上的公文包不停地打开又合上, 合上又打开。这是一个疲惫而涣散的日子,空气也百无聊赖的,作儿子的觉得自 己木楞楞地好像变作了一个植物人。良久,他呆滞的目光挂在了输液瓶上,仿佛 找到了一处歇息所在。而父亲,正安恬地任由源源不断的金钱输向他的体内。最 终,儿子找到了一把椅子。他看起来有点未老先衰,两道纹线深深地勒着嘴角, 整个身子完全塌进椅子里,看起来好像被谁抽去了脊梁骨。   这时,吴医生进来了,进行一天当中的例行查房诊治。他微笑着拍拍13床: “新药已经开了,今天就会送过来,治疗效果很好的。要记得往帐号里先打五千 块进去。老伯,你很有福气啊。”   13床骄傲地点点头:“是啊,我这是老来福。我那老婆命短,31岁就生病死 了,我硬是没再娶,怕再娶的女人对我儿子不好,就凭我咬着牙把儿子培养成国 家干部。现在,我真的要好好享福了。”   吴医生点点头表示赞同。   (三)   原来的14床欢天喜地地出院了,他是公费治疗,啥也不愁。昨天,吴医生笑 容满面对他说:“你的病情基本上控制住了,明天我把药单给你,到交费处结好 帐,你去药房把药领出来,就可以办出院手续了。”   听了医生的一番话,14床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要不是骨头老化,肯定要从 病床上蹦起来。他快活地指使儿子、儿媳妇收拾这收拾那:“衣柜里还有一床毛 毯,要记得收。哦,还有口杯,要记得带。”14床想把自己的快乐传给别人: “老伙计,你们也争取快点出院到公园里打太极拳!”于是,14床就率先奔上幸 福的列车出院去了。   眼见14床的位置陡然空了,罗进发又是妒忌又是失落。很快地,14床迎来了 一个重症病人,是一个五十几岁的妇女。由于床位紧张,只好男女混杂,反正都 上了岁数,且都是病人,性别这个因素可以暂时不考虑在内。这个女人一天到晚 24小时挂着呼吸机和氧气瓶,颈下垂着层层皮囊,身子下面垫着成人尿布。请了 一个护工,喂食的时候,先帮她系上围脖,边哄边劝,往嘴里塞一些细碎得看不 出原料的食物。汤与饭粒,常常撒得到处都是,护工保持着机械的动作,用勺子 在14床那失去弹性的唇边刮来刮去。   14床总是长时间地昏睡,嘴角挂着浑浊的涎水。一旦醒过来,她就哭天抢地 地哭嚎:“我不住院,我要回家!不住院,回家!你让我去死,让我去死!”她 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一样咆哮着,可她已经连挪动一下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了。当母 狮卧伏草丛舔伤时,犹有重获健康的希望,可她已经是一头垂垂老矣连狮毛都脱 落得精光的老狮子了,整整一个活死人。窗外,黑暗在堆积。走廊的灯光透进病 室,更其微弱。另一种黑暗无情地包围着老人。那是灯光驱不走的黑暗,是阳光 冲不破的黑暗,是亲情挣不出的黑暗。在这里,一切抗争和挣扎终归徒劳。   儿子上前用力按住她的手:“妈,你就安心治病吧,关于治疗费用不要想那 么多。我知道你是心疼钱,可我们要是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不为你花钱,你说叫左 邻右舍的的怎么看我们?”   女儿以半开玩笑的口吻道:“妈,等你身体好了以后,再帮我们节约钱好不 好?”   14床面朝墙壁,不理会儿女,低下头用手搓弄自己的衬衣衣角。她的衬衣颜 色已经模糊不清了,可她就是不肯让人换掉:人一生病,脾气就变得反常地执拗 ——快走到头了,能节约一分钱就是一分钱!她偏执地认为,自己顶多也就再活 个十天半月的,却要花费三四万块钱,这一点意义都没有,要是把这三四万块钱 用在儿孙上面,多好!可是,儿女们没有一个理睬她,还是大把大把地往医院里 扔钱,让她心痛,可是她又阻止不了。这个世界已经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了,以 前全家以她为中心、唯她的话是听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一想起这个她就更 加绝望,更加坚定了她速死的决心。   女儿本来还想用开玩笑的方法来掩盖内心的忧虑,看到母亲这种表情,她也 显得沮丧而沉默了。   看到一双儿女决心已定,14床无奈地说:“既然你们不肯让我出院,你们怕 左邻右舍说你们不孝,那我就住院好了,让你们好做人一些。不过,我一定要用 最便宜的药,如果这一点你们还不答应,那我就不吃药,你们等着早点给我收尸 好了。”   女儿只得暂时答应她:“好,好,我们答应你。”哄小孩似的。   14床眼看自己的折衷方式得到了坚持与赞同,她脸上现出了胜利的微笑。微 笑之余她犹自不放心,当医生查房的时候,她捅了捅儿子的胳膊:“你跟医生说 说。”   儿子为难地开口了:“医生,我母亲要求用便宜一点的药……”   14床更正道:“最便宜的。”   吴医生笑了。   儿子难为情地低下头,为母亲盖好被褥,仔细掖了掖被角。病房进入一天最 安静的时刻,14床的心沉入这黑暗,又从黑暗沉入到白夜,无法睡去。儿子的行 为可能暂时给她温暖,但她明白,在强大无情的疾病面前,这温暖多么经不起推 敲和消受,根本不堪一击。她的矜持和威严像深秋黄叶一样飘零。她像一头母狮 或猛虎,被剥夺了强健和威猛,疲惫地伏卧在夕阳下,伏卧在寒风中,无奈地等 着天边幕落……   她的老头子来看她了。老头子是个处级干部,他刚把水果放在桌上,手机铃 声就迫不及待地叫了起来,他摁下了接听键:“老许,是这样的,我单位有个女 同志,四十岁,单身,被事业耽误了,对你挺合适的……”   老头子期期艾艾:“我爱人还在医院里躺着呢……”   那边说:“老许,你看开点,我跟你爱人的主治医生很熟,知道她的病只是 一两天的事……不怕你笑话,我就怕迟开了口,被别人抢了先。我单位里的这个 女同志真的是好……”   14床在这一刻突然表现出异样的清醒。老头子刚把手机插进口袋里,她就问 了:“给你介绍对象的是吗?我还没死呢,她们就这样迫不及待了……”   她的儿子怒斥道:“那些畜生!”   老头子不自在地说:“你放心养病,别听人家乱嚼舌头。”   14床突然古怪地笑了:“我就知道我该死,我早就该给你腾位置了……”   女儿赶紧扑上去安慰:“妈!就凭这一点,你就该好好活,就该活活气死那 些狗娘养的!”   14床紧紧地抿住嘴巴,不说话了,将一双空洞的眼睛面向了头顶那片空空如 也的白色天花板。   儿子朝父亲怒吼道:“以后再接这样的电话,我把你的手机摔个稀巴烂!”   眼见儿子怒气冲冲要把人撕了的模样,老头子急忙辩解:“别误会,我真没 这样想过。全是那帮人在胡搞……”   儿子瞪了父亲一眼,父亲就不再说话了。   夜,亮出它的锋刃,对病人对家属的切割重新开始。半夜里,14床突发高烧, 她暴怒地对儿子说:“呀,这脑袋瓜里有什么混帐东西在烧我。”剧烈的头痛痛 得她一对深陷的眼睛淌出浑浊的泪水。她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头,好像想把里面的 混帐东西敲出来似的,看她那痛苦状,好像有一头小兽在脑袋瓜里咬她。值班医 生来了,他诊察了一会儿,在病历上记下:“21日凌晨3点,14床出现眼睛发红、 口腔污秽、头痛、极度口渴、谵语、体内有撕裂感。昏睡。衰竭。”14床的家人 闻讯陆续赶来,病房里一片忙乱,所有的人都惊醒了。医生先开了退烧药,等明 天早上会诊时再仔细分析病因。等医生走后,病房里的人都感觉头痛欲裂,好像 每个人都发了高烧似的。可谁叫自己没有钱住单人病房呢,那就继续忍着吧。   次日,14床病情有所好转。13床笑眯眯地转头看14床:“你说你怎么这样想 不开呢?我们苦了一辈子,老了就应该好好地享受享受!明天,我要叫儿子买些 鲡鱼来给老子吃!”13床的性格是快活的,而14床阴郁着一张脸,她没有回答13 床的话。13床碰了个没趣,把头转回来,低声嘟哝着诅咒了一句:“宁愿人去死 也不愿钱去死,那就等死吧!傻瓜!”   对待14床,吴医生内心是很矛盾的。一方面,他赞赏14床为儿女着想的好心 肠,觉得这是一个好老人家,可看到她那寻死觅活的样儿,他又恨14床恨得不行。 你要是不配合治疗,那你干脆回家得了,非得呆在医院里给医生添堵。14床就像 一间风雨飘摇中的破房子,让他这个当医生的擎天柱一样使出吃奶的力气支撑, 他充当的是修补匠的角色,在颓败面前勉力杯水车薪地救助。所有的感觉就是一 个字——累!吴医生在心里嘟哝着:只因为你儿子拿了钱来,我才给你当柱子, 不然,你这所破房子,趁早倒掉算了,大家早解脱!   想归这么想,从医院的效益考虑,吴医生还是拿13床给14床做榜样:“阿姨, 你要想开一点!你瞧瞧13床,用的是最好的药,好得也快,吃的好睡的香,人家 想得开!有钱尽管花,带到另一个世界里花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14床出于对吴医生的尊重虽然诺诺连声,还是拉着吴医生的手小声而坚决地 要求说:“吴医生,给我开最便宜的药……我老了,我的命不值钱,钱要用在儿 孙身上才值……”   吴医生无奈地笑了笑,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今天轮到做女儿的来护理14床。除了换输液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女儿斜 倚在窗前发呆。冬日的太阳刚才还在病房里洒下一大片,现在只斜进一角,只剩 一条心虚的慌乱的尾巴。钟表的秒针滴滴答答地越走越慢,越走越慢,像一滴滴 水积蓄在密封的病房里,从膝盖到腰部到脖颈,慢慢地把人全淹没了。她没有注 意到母亲的衬衣四个钮扣已掉了三个,剩下的一个母亲又舍不得硬生生地掰掉……   23号夜里,毫无预兆地,14床突然病危。呼吸困难,抽搐,翻眼白,脸部器 官全部扭曲。所有的急救措施都用上了。这一次,没有出现奇迹。吴医生直觉病 痛向14床亮出了生命的底牌。当吴医生无奈地朝病人家属摊摊手后,家属们爆发 出一阵如唱诗团咏叹般的集体痛哭声。日光灯惨白的光芒浇在所有人的脖颈上, 一群悲伤的人无力地面对着死亡这个呲牙咧嘴的血腥怪兽。吴医生突然发现,在 这个充满人声的房间里,其实类似空旷的荒野,14床的生命像羽毛一样飘飞走了, 时间似乎停止了流动,病房里仿佛压满了几万吨的黑暗。哭声刺向了夜空,病房 快要被哭声震裂了。吴医生不知为什么突然注意到14床赤裸的脚上,交织着许多 突出的像青藤一样的静脉。他也有点想哭:疾病,是所有肉体痛苦的根基,撼动 了生命的宙宇。吴医生揉了揉眼睛,好像被火烧着了一样,不敢看病床。那张床 成了一个人生命的终点。他慌乱地将脑袋别转开去,他看到窗外街道上人群依然 忙忙碌碌。这边有一个生命从世界上消失了,可人群中谁会知道这个刚刚消逝的 生命也曾经像他们一样就在他们当中忙碌?汹涌的人流中没有人知道这里有些人 心里是多么的哀伤,看起来似乎世上任何一人的苦难都丝毫无损人世间欢乐的总 量。   13 床吓坏了。他总觉得14床空空的位置上还躺着个人,整个病房里像雷阵 雨快来时天空中那层层累积的乌云。他反复向吴医生提要求:“吴医生,我要用 最好的药。”不管午睡还是晚上入眠,血肉模糊的14床总是从黑影里跳出来,恐 怖地闯进13床的梦里,血淋淋地朝他招手:来呀,来呀,我们一起做伴去……14 床那张垂死的脸在不断地放大、再放大,她身上带着的地狱之火离13床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那一道道火蛇,那一片片火的刀子,火的波浪,一次次扑向13床。13 床嗷嗷叫着落荒而逃,他大汗淋漓尖叫着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尿湿了。已经 三天了,时间并没有消磨掉14床的身影,相反,却在不断地加深着13床对她刻骨 铭心的印象,他觉得14床正试图拖着他朝阴曹地府里走去。这种感觉特别地恶劣, 死亡的气息源源不断地进入13床的鼻腔、咽喉,然后顺着气管、肺泡、血液蜿蜒 而下。13床悄悄地对儿子说:“你回家叫你女人为14床烧些纸钱,省得她老是要 找我给她作伴去……”   儿媳妇顺从地烧了纸钱。可14床的影子还是影影绰绰地,老在13床的眼前飘 动。13床抱怨道:“可能是儿媳妇不懂,烧的过程中没有讲清楚……”   儿媳妇苍白着一张脸,听着13床的教导与训斥,她看到公公眼睛里熊熊燃烧 着两束求生的火焰。   此后,13床吃饭都要挑最好的吃。他觉得有权利享受,这可能是自己活在这 个世上的最后一个夏天了,他有权利享受这个最后的夏天,因为每做一件事都可 能变成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睡下,最后一次从睡眠中睁开眼睛,最后一次上厕 所,最后一次洗手,最后一次喝水,最后一次吃水果,最后一次看自己的儿子, 最后一次看电视,最后一次打量自己……难道自己真的被逼到绝路上了吗?他不 愿意相信!   褐色的斑点爬上13床的脸颊,他的面容泛黄,像一本书似的颜色越来越深。 病痛力透膏肓地镂刻在他大理石般惨白僵硬的躯体上。有时,当病房里传来某个 病人送往太平间的消息,他会觉得自己在又一场角逐中获得了胜利,俨然是一位 战场上的名将。他走在78岁崎岖难行的生命峰巅上,每当清晨好不容易再一次睁 开眼睛,阳光那样刺眼,从窗户外面抽出它那不怀好意的利刃,利刃上发白的、 厚密而无情的寒光仿佛随时会朝着他一刀刺过来。特别是在夜晚里,他总会觉得 自己的衣角被挂在了墓穴石上,他必须使劲把衣角从坟墓半开半合的缝隙中抽出 来。睡梦中,死亡的波涛气势汹汹地将颤巍巍的他席卷而去,而他必须艰难地划 动正在把他卷往地狱的时间的波涛。尽管极度不甘、极度抗议、极度拒绝,最终 还要在一个未知的时间里被迫接受那个铁一般的宿命……   (四)   散步的时候,吴医生看到住院楼外部装饰的霓虹灯在闪烁,这让他有一种夜 总会的怪诞之感。难道这个生与死交汇的地方太沉重了,必须给它来一个类似黑 色幽默的效果,要以那俗艳的大红大绿来冲淡那原本以白色为主的中心主题?   花圃那边很热闹。没有轮到班的医生们都在那边聊天。医生们大都注意养生, 饭后散步是他们人生中雷打不动的规律。   吴医生家是典型的丁克家庭,他爱人在心血管室工作,两人常年目睹人在疾 病面前尊严全无的惨景,一致决定不要孩子。医院家属楼花园里是相当理想的沙 龙场所,常常有十数位同仁在那里聊着聊着就聊到某个医学命题。这天,吴医生 向人们描述完小军和小军父母的惨状后,慷慨激昂地宣布:“我看这个脑瘫儿安 乐死算了!哪对父母摊上这么个脑瘫儿这辈子就算是毁了!我赞成安乐死!我希 望安乐死能早一天在中国立法!当一朵花被病毒腐蚀了身体,凋谢成为必然,那 么何必还让他忍受凋谢前一点点腐烂的过程呢?人生本来是用来上孝父母、下爱 子女、和爱人友人一起携手前行的,而一旦活着成为亲人们的负担,那这鸡肋一 样的人生还有意义吗?当生命失去乐趣的时候,如果真的无法得到延续生命的机 会,那就请优雅地转身离开吧!最起码,可以减轻他人所承受的痛苦。”   吴医生知道自己天生有点不正经,在越让人同情哀怜的场景中他不知道为什 么越想发笑,这是医生的大忌。但他还是成功地躲到了一本正经和严肃认真的背 后,他的年轻有为迷惑了所有的人,难以体察到他是一个不善施恩的人。   陈医生立刻激烈地反驳:“吴医生你这是典型的纳粹思想!我看你整整一个 希特勒!你这种想法说到底不就是人种淘汰吗?只从实用主义出发,为什么一定 要剥夺弱者的生存权利?”   吴医生冷笑着反唇相讥:“我看你的观念怎么像原始人那样古老?我觉得, 我们人对死亡的观念应该不断地发展演变,从最初盲目畏惧死亡发展到消极平静 地接受死亡,最后发展到积极主动地规范死亡。所以我赞成安乐死。”   吴医生在医院里是出了名的激进主义者,一般人不愿与他交锋,偏偏陈医生 是个认死理的理想主义者,他不依不挠地与吴医生展开辩驳:“我反对安乐死。 考虑到重症患者的神智往往并不清醒,他们的亲属可能会出于减轻自己负担的角 度,催促医生给病人实施安乐死,结果一些完全有可能被救治的病人因此而‘非 意愿死亡’。另外,医生也可能给未能救活病人找到‘合法解释’,声称按照现 有法律,只要现行技术无力回天,就可以劝说病人放弃治疗、自动走上绝路,这 样做的后果就是使医疗技术发展停滞不前。正如一位反对者所言:‘杀死一个生 命并不等于治疗。’”   两个人的辩论硝烟四起,惹得二十几位同仁饶有兴趣地听他们杀出个高下来。   吴医生叹息道:“安乐死,只是生命航线的一个方向罢了。旁观者永远无法 理解当事人的痛苦和忧伤,只有舵手才对航行的方向最有发言权。将安乐死立法, 才是真正显示了人道性、正义性。而且你们也都知道,实施安乐死有三个前提条 件:医生必须首先确认病人正在经受着“难以忍受的持续痛苦”,且当代医疗手 段根本无法解除这种痛苦;医生必须采取过一切可能的治疗方法,但均宣告无效; 医生必须向患者本人求证其自愿实施安乐死,而不得有任何胁迫及威逼的情况发 生。只有在这3个前提均满足时,安乐死才算合法。在这些前提下,医生不会被 放纵成杀人狂。你们的忧虑完全多余。”   陈医生慷慨陈词,一副正义站在他这一边的模样:“归根结底,你把安乐死 这个重大生命问题简单化了。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所要做的不是是否接受死亡, 而是如何接受。“安乐死”这一社会问题正是顺应时代发展而出现的。然而安乐 死毕竟是一个涉及到医学、伦理、道德、法律、社会学、哲学等诸多领域的复杂 的综合性社会问题。安乐死说穿了是虚伪的人道主义:它剥夺了患者的生命,是 对神圣法律的蔑视与践踏,是一种违法犯罪的行为;在道德上“安乐死”是对社 会公德与文明的玷污与败坏,特别是对于医务工作者来说,它违背了职业道德和 人道主义精神,充其量不过是一场披着虚伪的人道主义外衣的社会悲剧。一个敏 感而有尊严的人,会解读周围的信息。如果他感到自己已经被放弃了,肉体痛苦 再加上精神痛苦,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如果这时候他提出安乐死,那意味 着,他要求的不是安乐,而是:他不希望再跟这个世界有任何联系了。这样的安 乐死是极为可悲的。选择安乐死,是死亡战胜了勇气;选择坚强面对,是勇气战 胜了死亡。哀莫大于心死,一个心灵死亡的人,一个熄灭了心中烛光的人,只能 说他可怜可悲。”   两人谁也没办法说服谁。   陈医生气忿忿地离开了。   吴医生留下来继续在花圃里散步。他追忆起未到苦难的医院之前的欢乐。花 香若有若无。那些逝去的欢乐给他的印象就像花香一样:花香几乎总是与某种遥 远的回忆联系在一起,而这种回忆又往往模糊不清,你不免想到根本就没有这么 回事,而回忆的缘由也不实际,不过是对心愿的向往。但是事实又并非如此。   吴医生怅然若失。   (五)   14床不在了。罗进发羡慕得红了眼。要是小军也不在了该多好。这有残疾的 生命,应该像闪电一样迅速划过、熄灭,归于无边的黑夜。要是小军不在了,他 就不必再背负沉重的债务,他可以搂着老婆在床上快活,然后生下一个健康的儿 子,在儿子嘹亮高亢的啼哭声中喝酒,然后嚼上一块猪头皮……可是这军军,除 了大脑不行以外,他四肢那么健壮,好像准备活上一百岁……   家里的财产在迅速地减少,可罗进发的忧虑并没有因为积累的纸币迅速变薄 而变轻。二十头未到出栏时间的猪也提前变卖了。本来应该留下猪苗的,可眼看 着连猪苗都得变卖了,因为医院那边的药费尚欠一千多块钱。吴医生举着手中的 胶囊滔滔不绝:“这种刚刚开发出来的新药对脑瘫有独特疗效。要知道,脑病的 根本原因是脑神经细胞受损造成神经细胞生长发育障碍。脑瘫的治疗一是脑细胞 再生,二是脑细胞有效连接,二者缺一不可。这种胶囊其独有的活性因子能促使 神经细胞再生。你不买可别后悔,这种新药十分紧销,常常出现脱销现象,有时 短时间内还进不了货。”透窗而入的阳光,令吴医生光洁的眼镜片更其明亮。他 微笑的面孔传递友好,他询问军军的日常表现,同时回答罗进发的频频提问。阳 光把他剪裁得像下界来传播福音的耶稣。   罗进发本来还在犹豫当中,毕竟家里的钱除了给儿子治病以外,一家人几张 嘴还得吃还得喝,不管怎么样得留有余地才行。可是吴医生那一番话让他急火攻 心,仿佛别人家的脑瘫儿吃了这种新药都好转了似的,只有自己因为舍不得掏出 药钱才让自己的儿子总处于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他一咬牙:“买!”   吴医生趁热打铁:“建议你多买一疗程!来我们医院就诊的许多脑瘫患儿吃 了这种新药病情都减轻了许多!”吴医生转身指了指满墙的锦旗。锦旗密密麻麻 的,充斥感恩的话语及高度的评价。罗进发心头一热,有那么多脑瘫患儿为伍, 让罗进发感觉自己并不是世界上最倒霉的那个人。他心头升起像胶囊外包装颜色 一样的绿色希望。   药房里给他的药有满满一大包,罗进发有些傻眼,问医药师:“这药这么多, 怎么个吃法呀!”   医药师不耐烦道:“上面都写得清清楚楚,你回家自己看!”排在他后面的 人吆喝道:“拿了药就让开,别磨蹭了!”不容分说挤上前来。   回到病房,罗进发拿出药来细细研究,那药的包装花花绿绿的让他有些晃眼, 他逐一清点,最终弄清楚了一天总共要吃八种药,其中三种药是早晚吃,另外五 种是一日三餐吃,有饭前吃的,有饭后吃的,有的一次要吃一粒,有的一次要吃 两粒,有的一次要吃三粒,把他都搞糊涂了。罗进发反复交代陈红,可陈红记性 差,她又不识字,有一次把药喂错了,罗进发一见大光其火,朝她胸前用力攘了 一把:“你想害死我儿子啊!”   陈红的眼泪水龙头一样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罗进发也知道这话伤人,自己默默地将早、中、晚要吃的药分成一小包一小 包,特意去药房里讨了不同颜色的纸来,早晚用黄纸包裹,中午的药用红纸包裹。 陈红战战兢兢,生怕再次弄错,不停地念叨:“早晚吃黄的,中午吃红的。”念 来念去,突然觉得有些颠倒了:“早晚吃红的,中午吃黄的?”又觉得不对,赶 紧再去问丈夫,罗进发几乎要咆哮起来了:“你怎么这么蠢啊?我倒了八辈子血 霉了,怎么娶了你这么个没脑子的女人,再生出这么个没脑子的儿子!”   结婚后累积的钱币在迅速变薄,忧郁和顾虑却在变深。   陈红一开始觉得自己的眼泪像大海里的海水,怎么流也流不完,动不动就想 哭。慢慢地,她的眼泪像河水了;到最后,简直就成了冬天里的河水——干了, 只剩下干枯的河床。现在在医院里无论遭遇到什么难事,她都要无奈地一笑。罗 进发怎么看她觉得怎么都烦,老婆哭,他嫌她烦;老婆笑,他也发火:碰上个脑 瘫儿子,亏你还笑得出来,我怎么看你也像个脑瘫啊?   为了儿子,陈红学会了上网,她疯狂地上百度,上搜搜,当她看到“治疗脑 瘫的最好医院”,眼睛一亮,闯进去抄了详细地址,马上停蹄奔赴前去。进医院 进得多了,陈红都觉得自己也可以当一个脑瘫专家了,无非就是那么一套:询问 病情,陈红那一套已经讲得嘴唇发麻,恨不得弄个录音机来重复播放。办理住院 手续,医生会诊,康复治疗,开药拿药,交钱出院。各家医院所开的药方大同小 异,名称不同而已,里面的成份都差不离,个个吹得天花乱坠,好像一吃就立刻 不脑瘫了似的,你吃了治不好,那只能怪你脑瘫的程度太深,或者怪你吃的药不 够多,怪自己没有坚持长期服用同一品牌的药,因此达不到药效。陈红有时候恨 起来,真想把一整瓶的药一口塞进儿子的嘴巴里:“你给妈妈一口吞进去!儿子! 你立刻给妈妈好起来!”   军军却啥也不懂,依旧给妈妈一个灿烂的微笑,同时,嘴角流出更多的涎水, 亮晶晶的。陈红绝望得一拳打在墙上,最后,索性把头也撞向墙上去了。只不过, 一下撞不死,一阵眼冒金星大脑轰鸣过后,还得继续挣钱给儿子治病:菩萨啊, 有什么灵丹妙药,你卖给我一颗,一百万我也认了,我去卖血,我去卖命,我去 借,我去下跪,我去抢,都给你凑够了数来!   没人的时候,陈红常常抽自己的嘴巴:“陈红啊,陈红,你怎么这样糊涂啊, 你怎么能听信老公的话在家里生孩子呢?你应该坚持上医院啊!要是上了医院, 军军就是个正常的孩子,他现在早就满野地里疯跑,跑得常常让妈妈找不着了。 陈红,你混啊!”她一遍一遍地抽自己的嘴巴,一遍一遍地捶打自己的胸脯,可 世界上什么药都有卖,就是没有卖后悔药吃。其实,她是怪罗进发的,只不过不 敢当面怪他,怪来怪去最后只好怪自己。这是作孽。是报应。   医院里又催着交钱了。罗进发实在没有办法。他缠着吴医生让军军出院,吴 医生双手一摊:“军军一疗程还没结束呢?”   罗进发跟着吴医生进了办公室,可怜兮兮的:“真的没地方借钱了。再住下 去,吴医生要帮我垫钱吗?”   吴医生笑了:“孩子是你的,我们当医生的尊重家长的意见。”   突然,罗进发眼睛一亮,拿起吴医生桌上放的那本讨论安乐死的书:“吴医 生,这本书可以借我看一看吗?”   吴医生心一颤,一瞬间电光石闪般明白了罗进发的意图,他拿起书就要往抽 屉里塞:“不行啊,这本书是向图书馆借的……”   罗进发上前一步抢了过来:“吴医生,借我看一个晚上,明天就还你!”话 说着,人已经跑到走廊上了,吴医生要把书拿回来已经来不及。   第二天,罗进发把书还给吴医生,目光闪闪烁烁,欲言又止:“吴医生,你 看我家军军……书上说的安乐死在中国合法吗……”   吴医生不敢看罗进发的眼睛,他真后悔昨天没把书抢回来:“你不要胡思乱 想。这本书我昨天就该还给图书馆……”   罗进发看了看周围没人,小声哀求道:“吴医生,你能不能给军军注射一支 杜冷丁……我真的快让军军弄疯了,不怕你笑话,自从发现军军脑瘫后,我女人 就从来没有主动让我近过身……这两年我活得像个死人……”罗进发说着说着, 眼睛里竟泛起了泪光。   吴医生喝斥道:“胡说!安乐死在中国是非法的。任何一个医生都没有让病 人安乐死的权利,你别让我犯错误……”   罗进发整整缠了吴医生一整天,吴医生走到哪里,罗进发就跟到哪里,吴医 生忙着,罗进发就闪到一边;吴医生一有空,罗进发马上凑上前来。最后,吴医 生发了脾气:“罗进发,你不要妨碍我工作!”   罗进发愁苦着一张脸,讪讪地退到一边。   吴医生叹口气:“这样吧,你既然盼着让军军赶紧出院,那就让军军提早出 院吧!”吴医生真的被这个罗进发缠怕了。   罗进发木木地谢过吴医生。   (六)   在城市医院里,陈红时时刻刻为钱而焦虑;回到农村里,她为军军而自卑, 觉得屈辱,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前生究竟作了什么孽得到一个这样大的报应。隔壁 的张春,原来是喜欢罗进发的,可是罗进发娶了陈红。现在张春见了带着军军的 陈红,就会怪模怪样地叹气:“哟,这孩子也真可怜!也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 今世投胎成了这般模样!”陈红心碎欲裂,她又不是一个彪悍的婆娘,不敢扑上 去和张春撕打。张春长得那么壮,自己肯定不是她的对手。她只能紧紧地抱住军 军往家里退,她的脑袋在一点点一点点地膨胀:军军,你快点好起来吧,妈妈快 要疯了!她常常抱着军军看着他的脑袋发呆,想不通为什么这架生命时钟会弄错 了刻度?   对面的张春故意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唉,机器坏掉了要赶紧去维修!”随 后张春那尖利而放肆的笑声就清晰地传了过来。   陈红将头深深地扎进了军军的小胸脯里。脑瘫,这是对家庭尊严的严重背叛 与挑衅。儿子的脑瘫,彻底摧毁了陈红的自尊。   这天,陈红抱了小军到好朋友阿惠家闲坐,阿惠无意间扯到自己在部队当军 官的哥哥,陈红不禁精神一振:省内医院都跑遍了,就部队医院还没看呢,部队 规矩那么严谨,军医的医术肯定错不了,说不定就能让军军站起来!她张了嘴: “阿惠,我厚着脸皮说了,麻烦你跟你哥哥说一下军军的情况,我想带着军军到 部队医院瞧瞧,我们把他生成这个样子,就得想着法儿尽量把他治好。只要哪儿 有一丝光亮,哪儿有一丝希望,我都不能放过。让你见笑了。”   阿惠生气地打断陈红的话:“你说到哪里去了?孩子长得这么好,就是落下 这么点毛病,要是部队医院真能医好军军,那我也算积了一点功德!”她操起电 话就摁哥哥的号码。   陈红第二天迫不及待地抱着军军投奔阿惠哥哥来了。到达江州市的时候已是 黄昏,要在阿惠哥哥家歇宿一晚明天才能到医院看病。坐车途中隔座旅客看军军 时那异样的目光又重新浮现在陈红脑海里。她无意识地看了看天边的晚霞,天空 好像在流血。那么多的血。流的血太多了!陈红呆呆地看了看军军,又摸了摸口 袋里借来的那叠钞票。   军军到了一个新环境,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摸摸茶杯,摸摸大瓷花瓶,摸摸 液晶电视,陈红呵斥道:“军军!不能乱动!把东西打坏了我打你屁股!”   阿惠的嫂子一叠声道:“没关系!没关系!难得来一回,你让她尽兴玩好了! 我儿子也是这样淘气的。”   陈红依旧紧张着,拘谨着,自己厚着脸皮找上门来,已经给人家添麻烦了, 小孩不懂事,大人哪能也跟着不懂事?   军军还是乐呵呵的,等陈红夺下了茶杯,他就去摸大瓷花瓶。那大瓷花瓶看 起来至少值几千块钱,陈红慌慌张张地上前夺了下来,小心地将大瓷花瓶安置妥 当。军军又趔趔趄趄地去摸液晶电视,他一个站不稳,将音箱撞得晃了晃。陈红 急了,瞪大眼睛吼他:“你找打!”军军从未见到母亲这副面孔,大嘴巴一咧, 哭开了。陈惠的嫂子连忙上来劝,陈红尴尬地抱起军军哄他:“好军军,乖军军, 不哭了,是妈妈不好!”   九点多,陈红把军军哄睡着了。没想到小家伙半夜里三点多醒过来,开始玩 耍。陈红压着满肚子火,吓唬他:“你再不睡我就带你去打针!”小家伙听到 “打针”张开嘴巴又要哭,慌得陈红一下子捂住儿子的嘴巴,人家阿惠大哥大嫂 在休息,军军半夜里这样吵闹不讨人嫌才怪!好容易熬到天亮,阿惠嫂子起床了, 陈红带着两个黑眼圈朝阿惠嫂子抱歉地笑笑。   阿惠哥哥先打了两个电话,联系到自己部队的军医,再由军医联系部队医院 里治疗脑瘫的医生。陈红急切地将自己的手机递上去:“用我的打。”她怕阿惠 哥哥花费太多的电话费。   阿惠哥哥笑了:“你想这么多做什么,给军军治病要紧。我号码都存在我的 手机里面,用我的手机打比较方便。”   陈红的心提着,努力想听清楚手机那边的人怎么说,她害怕这么大老远地来, 连主治医生的面都见不着。等阿惠哥哥接完电话,陈红就急切地问:“怎么样?”   “主任说出差去了,你别急,副主任在,听说副主任的医术还比主任好。”   陈红的一颗心才放下来,展颜一笑:“好好,只要找得到医生就行。”话虽 这么说,但主任不在终究让陈红感到有些惆怅,满腔热望瞬间变成了堵在胸口的 冰雪。   他们在部队医院等了好大一会儿,部队的军医总算来了。人家已经是气喘吁 吁的,陈红不好意思再催促了。到了脑科,副主任很热情地跟军医握手。副主任 顶发稀疏,气定神详,双眸如钻,神情睿智,不像诊病倒像是在处理某桩公务。 陈红宛若见到了救星,虔恭有加地喊了声:“医生你好。”接下来依旧是询问病 情,陈红把老一套熟练地复述了一遍,讲看过哪几家医院,吃过哪些药,还掏出 军军的脑CT图给副主任看。副主任仔细研究了一会,再看了看军军走路,沉吟道: “军军肯定会走路的,你放心。就是怕他姿势不对,你看他现在走路都有些剪刀 步了,平时在家里一定要纠正他的姿势。”   陈红急切地说:“是啊是啊,他现在走起路来就像鸭子那样摇摇晃晃的。”   副主任没有开任何药:“你家里的药还那么多,继续吃就好。我们这里的药 也差不多,不要白浪费钱。”   陈红心里空荡荡的,她已经习惯了从医院里拎回大包小包的药,尽管知道这 副主任是看在朋友的面子上没有大肆宰她,可她还是急得想哭:“医生不开药, 是不是意味着军军彻底没救了,连药都懒得开了?”她努力含住自己的眼泪才控 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多少个夜晚,她在睡梦中都梦见军军像别的孩子那 样骑着竹马在屋前屋后健步飞奔,拿着木头大刀与同龄的孩子相互厮杀,这让她 喜出望外:我的军军原来是个健康的孩子呢!等她追过去,她才发现军军走的还 是剪刀步。每当她从睡梦中惊醒,再看看在身边熟睡的军军,脸上不禁又爬满了 泪水。   安乐死。   安乐死。   安乐死。   罗进发这阶段以来一直在心里默念着这个词。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词。   罗进发心里慢慢起了邪念。军军这孩子真是把他祸害惨了。你说他要是只花 钱也就算了,关键是让他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自己生下个脑瘫儿子,这算什 么?同样做猪生意的同行冤家老孙,不知躲在自家门里有多么幸灾乐祸!老孙动 不动就抱了他的儿子在罗进发眼前晃,这是无声的炫耀与示威,罗进发心里在滴 血。他觉得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慢慢地变得不爱出门了,昔日那寻快活的心思 一丝不存。以前,他是爱喝几口酒的,唤上几个哥们,切几盘猪头皮猪舌头什么 的,闹上一晚上,想想猪圈里那些正在长膘的猪,想想一个劲往上涨的猪肉价格, 他觉得自己的日子比任何一个大官儿还快活。现在呢,没有钱也没有那个精力, 再说了,生了个脑瘫儿子,自己再去寻快活,人家还不戳自己的脊梁骨:儿子都 那样了还有心思寻快活,是不是当老子的也脑瘫呀!就这样,家里再也没有了笑 声。   总之,自从发现军军脑瘫以来,罗进发觉得自己被剥夺了寻快活的权利,以 前他和陈红是很恩爱的,现在,晚上他的手刚刚要爬上陈红的胸脯,陈红就腾地 转过身去,没好气地说:“别惹我,我没心情。”罗进发恼起来,强迫着陈红做 了,陈红从头到尾都是直挺挺的,罗进发骂道:“妈的,老子像在奸尸。”他知 道,老婆是怪他来着。都因了自己那荒唐的想法,才导致军军现在的这般模样。 要是直接上医院生产,现在他这个当老子的别提有多骄傲多快活了,人前可以挺 直腰杆,神气活现地带着军军四处窜门。是的,怪他自己。可他还是觉得冤,哪 想到会这样呀!陈红生女儿的时候不是顺顺当当的吗?哪想到会发生这档子破事? 罗进发一会儿怨自己,一会儿怨天,一会儿怨地,一会儿怨命,怨来怨去,现在 连军军也怨上了,原本放在军军身上的爱,慢慢地转变成了满腔怨恨。   陈红开始四处借钱,罗进发对她嚷嚷:“你疯了不成?那么多医院看过了, 钱扔在水里还会咚地一声响了,可扔在医院里啥响声也没听见。治不好的,你别 傻了。你给我醒一醒,别为了军军把咱整个家都糟蹋了。”   陈红情绪失控地声讨丈夫:“你这说的什么话?是人话吗?你究竟是不是军 军的爹?这是当爹的该说的话么?要嘛你就别生他,生了他就要把他治好!你是 想让所有人一辈子都瞧不起他吗?”她疯了似地扯过军军:“你瞧,你要让所有 人一辈子看着军军流口水的样子吗?”说着说着,陈红禁不住再次放声痛哭。   罗进发看军军的眼神慢慢不对了。看着看着,他的眼神里升起一阵毒雾,陈 红偶然间发现丈夫用一种类似毒蛇的表情看着军军,她打了个寒噤。她推了丈夫 一把:“你怎么啦?怎么这样看军军?”   罗进发有点恍惚,他梦呓般地说:“我们干脆把军军送到孤儿院去吧,我们 再生一个好的。”   陈红凶似母老虎:“罗进发,你不是人!你要是敢把军军送走,我跟你离 婚!”   罗进发知道陈红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可他的耐心已经被全部耗尽了,如 果一辈子要面对这个脑瘫儿子,他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好。   这天,陈红从山上猪圈里回来,发现军军不见了。陈红揪住罗进发的衣领又 推又攘又咬:“说,你把军军弄哪里去了?”   罗进发只任陈红咬他,就是不开口,逼急了,说一句:“送人了。”   陈红绝望地松开丈夫,大口大口地喘气:“好,你不说,我自己去找,我把 我的双腿跑断了也要把军军找回来!”   陈红像一只母狗一样用她那嗅觉发达的鼻子踏上了寻找军军的路程。她记得 罗进发说过要把军军送到孤儿院去,她先跑到县城,问清了孤儿院的地址,前往 一个个辨认,一边念叨:“军军,我可怜的孩子,军军,我可怜的孩子。”本县 的找不到,就到邻县一个一个找,再到市里找,找到第七家就找到了军军。几个 孩子正将军军压倒在地下戏弄,军军见了从天而降的陈红,忽然哭着喊出了一个 口齿不清的字:“妈!”陈红扑上去将军军搂在怀里,母子二人嚎啕大哭。   把军军领回家,陈红瞧也不瞧罗进发一眼,夫妻二人整整一个月没有搭腔, 形同陌路。当然,离婚的话只是气头上说说,日子还得照样过,离开了罗进发, 她和军军两人要怎样生活?   陈红陷入到一种癔症当中去了。她着了魔似的,自己常常是吃稀粥配咸菜, 可一听说哪里又出了什么治疗脑瘫的新药,她无论怎样厚着脸皮借钱也要凑够数 将药买了来。她自己过的简直就是尼姑一样的生活,连性欲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穿的是素衣,往日做姑娘家的一点点光彩全消失了。她以前也瘦,但那种瘦是匀 称的瘦,是男人喜欢的苗条,而她现在的那种瘦,简直是一张皮勉强裹着骨头。 夫妻俩之间最大的乐趣消失了,罗进发将一切罪过都归结到军军身上——这个脑 瘫儿,把他的天都抹黑了!他粗声大气地骂军军,用恶毒的眼光看着儿子。军军 看父亲的眼神就带着畏惧了。   有一个魔鬼,来到罗进发心头很久了——要是军军死了该多好!罗进发背着 军军这座大山真的背得太累了,这座大山让他步履维艰,压得他喘不过气,压得 他越来越矮,压得他不断地生出仇恨——我上辈子是不是作了孽欠了军军什么债, 这辈子要做牛做马给他还债!军军的医药费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大窟窿,除非钱财 从天而降,否则他一辈子都填不满这个窟窿。罗进发太想把军军这座大山扔掉, 但他把军军抛弃过一次,老婆还是把他找回来了。除非军军——死了!当“死了” 这两个字跳进罗进发脑海里的时候,罗进发吓了一大跳,打了个寒噤。自己这是 怎么啦?虎毒还不食子呢,自己怎么能这样胡思乱想呢?可这个像毒蛇一样的想 法一经产生,就不断在向他心中游过来游过来,把它赶走,它还是不屈不挠地游 过来。   那天晚上,陈红回娘家借钱。她听说浙江有一家脑瘫医院是全国最权威的医 院,她准备上那里去。军军在床上熟睡。乡村的夜非常静谧,可以清晰地听见蛐 蛐的叫声——唧唧唧,唧唧唧,令人想到遥远处那云遮雾绕的天堂。突然,时钟 “当当当”响了几下,响得罗进发心惊肉跳,他鬼使神差地朝军军俯下身子。由 于过于紧张和用力,他衬衣的一个扣子以紧张的姿势咬住了扣缝,终于崩裂,弹 到军军的脸上。罗进发怕军军醒过来,他更加慌乱了,不假思索地拿起一块布用 力捂住军军的鼻子和嘴巴。很快,军军挣扎了起来,手脚乱舞乱抓乱抠,罗进发 加大了力度,不一会儿,军军不动了。罗进发小心翼翼地将布松开,发一会儿呆, 终于意识到军军不再呼吸了。他像野兽一样长嚎了一声,冲进茫茫的夜色里。   陈红这次借来的钱已经派不上用场了。她被送回娘家时眼神已经呆滞发直。 她的兄弟死命摇她:“到底怎么啦?到底怎么啦?”只听到梦游般的声音:“罗 进发把军军弄死了。罗进发把军军弄死了。”这是她大哥将耳朵努力凑近陈红的 嘴巴反复辨别才听清楚的,她大哥顿觉毛骨悚然,用右手不停地捋自己的左臂, 被吓得张得老大的嘴巴一时间合不拢。他不大相信,反复高声问道:“真的吗? 真的吗?罗进发真的把军军弄死了?”陈红还是喃喃着那句话,不停地叫:“我 的军军。我的军军。”院子里,她那和军军年岁相仿的侄子跑过来,手里拿着一 根狗尾巴草。陈红突然冲过去,用力箍住侄子的脖子,疯狂地喊道:“军军!我 的军军!原来你没有死,你在这里呢!你知不知道,你把妈妈吓坏了!”   侄子被吓得手脚乱蹬努力要挣脱陈红的怀抱:“爸爸救我!爸爸救我!姑姑 这是怎么啦?”   陈红大哥冲上去,将陈红的手指用力掰开:“阿红,这是小海,你疯了不成, 连小海你都不认识了?”   陈红扑过来要扯侄子,她大哥不肯放手,陈红开始对着她大哥又抓又咬,高 声叫道:“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陈红嫂子将绳子丢给丈夫:“还不赶快把她捆起来!要疯到外面去疯,怎么 疯到自己家里来咬自己的亲兄弟!”   陈红大哥瞪了她一眼:“你这是人话么?”可陈红真把他咬急了,扯住她的 头发她还是咬,也不管头发被抓住头皮会不会也一起裂了。没办法,陈红大哥只 好暂时把妹妹捆成了一颗粽子。   陈红慢慢安静下来,她母亲心疼得老泪直掉,用手背将老泪擦干,趁机将陈 红的绳子解了,端着陈红的手腕反复看那上面深深的红色勒痕,帮陈红换去尿湿 的裤子。   突然,陈红弹簧似地蹦起来,朝院子外面冲去——因为她看到了邻居一个男 孩的背影,正从她家院门口走过。“军军,我的军军!”她很快就追上了那个男 孩,抱住他又亲又摸,口水涂了男孩一脸,男孩从短暂的发懵中醒过来,开始放 声大哭。陈红大哥冲出来,此时男孩的父亲也已赶到,陈红大哥努力要掰开陈红 的手指,又被陈红咬了一口。男孩的父亲急了,左右扇了陈红两个耳光:“疯婆 子,还不放开我家小浩!”   陈红的脸上赫然现出了五个指印,可她顽强地不松手。男孩父亲干脆朝她腿 上踹去,陈红跌倒在地,哭喊道:“军军,你有没有摔疼?”   男孩父亲抚慰着自己受惊的儿子,等儿子平静下来,他开始骂骂咧咧:“是 疯子就送到疯人院去!”   陈红大哥小心地陪着笑脸:“对不起,对不起,我会管好她的。”   当天晚上,陈红大嫂拿了两斤红糖到人家家里赔不是。她愧疚地拍拍小男孩 的脸:“有没有吓着了?”   男孩举起他手中正在玩的冲锋枪:“疯女人,我用冲锋枪打她。”   陈红大嫂尴尬地笑一笑:“对不起,这两斤红糖给你压压惊。”   “我才不稀罕呢。”男孩脆生生地说。一转身找他的伙伴们疯去了。   陈红大哥怒气冲冲地再次找来了绳索。吃饭的时候,母亲说:“把她解下来 吧?”   陈红大哥没好气地嚷道:“饿死她!”   母亲偷偷抹了一把眼泪,一汤匙一汤匙地给女儿喂饭。   有时陈红大哥大嫂不在,母亲就偷偷地解开女儿的绳子。可不久之后,总有 村里人怒气冲冲地告上门来,说陈红惊吓了他们的宝贝儿子,说陈红噩梦中的尖 叫成了全村人的噩梦。陈红大哥气急败坏地喝斥母亲:“妈,你能不能不给我添 乱?”   母亲心虚地低下了头。不知为什么,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反而怕起自己的子 女来了。   陈红大哥急红了眼,他拎了根木棍直奔罗进发家中。罗进发正在喝酒,已经 喝得上头了。陈红大哥把他拎起来,他像一摊泥似地往地下倒。陈红大哥气得破 口大骂:“畜生!猪狗不如的畜生!”   罗进发辩解道:“这是安乐死,医生说的!”   “去你妈的安乐死!你干嘛不去安乐死?”陈红大哥连连推搡罗进发的胸膛: “说呀,你干嘛不去安乐死!”   罗进发结结巴巴的,他越说越可笑了:“军军有脑瘫。我没有。”   当地派出所迅速介入了此案。   (七)   1207又住进了一个脑瘫儿和另外两个脑梗塞病人,又有一番新的苦难开始展 览。在办公室里,吴医生常常发呆:关于生命与病痛的渊源——它究竟有着一个 怎样的强壮的拉奥孔与蛇相互纠缠的身姿?它有着怎样缭绕的云雾怎样明媚的阳 光怎样幽深的阴影?人为什么要这样被迫地抵抗病痛的侵袭?这几天,他一直反 复揣摩着一句话,这句话被他写在办公桌上摊开的那本医学书扉页:瞎子不能领 瞎子的路,如果这样,两个人都会掉进坑里。   军军的死讯七拐八弯地传进了吴医生的耳朵,罗进发一跃成为医院的新闻人 物。吴医生愣了一下:难道自己心中任何恶毒的想法都会应验?整个医院都在指 责着那个丧心病狂掐死自己儿子的禽兽父亲。吴医生的心突然变得很虚,他觉得 自己是个同谋,只不过罗进发是个显形的凶手,而自己是个隐形的凶手罢了,这 就使自己显得更加阴险可怖。在众人的一片叽叽喳喳声中,吴医生辞去了医院那 份令人眼红的工作。这阵子他经常想起鲁迅,鲁迅觉得医治人的身体没有用,应 该从医治人的灵魂开始。吴医生不会创作,他想,灵魂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那就 从诊治人的心理开始吧。他的一位远在北方的大学同学创建了一个心理诊所,秋 风飘零中,吴医生带着简单的行李,神情落寞地敲开了老同学心理诊所的门。 ◇◇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