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蝉声穿过生命的夏季   叶子   忽然听见窗外的蝉鸣嘶叫声声,破空而来。为首的该是只公蝉,他的叫声目 中无人,他丝毫没有想过自己该受到什么东西的束缚,他扯开喉咙想歌唱就尽情 地歌唱。由远及近地,声音越来越响,人的心脏膨胀起来,人的大脑膨胀起来, 直至爆炸,蝉鸣就是需要爆炸的效果与能量。先是这只蝉的独唱,然后是集体大 合唱,一会儿是悠长的啼鸣,一会儿是狂风骤雨般的渲泻。兴之所至,穿越高音, 尔后慢慢低下来,低转徘徊之后又奋力高扬上去,他们攀登着云深不知处的天梯, 仿佛对生命有着永不衰竭的热情,想攻进夏季这座高高的堡垒。   夏季再一次在蝉声中如约而至,一年又过去半年了,忽然有些伤感和软弱。 儿时在荔枝树下读书的情景历历在目。我的家乡是荔枝的故乡,墨绿的荔枝林海 是家乡不变的风景,夏天里串串压低枝头的荔枝烧成了一片片红云,人们在夏天 里因为荔枝而忙碌。那时荔枝比较稀罕,价钱较贵,家家户户白天要派小孩看守, 夜晚则由大人看守。大人们叮嘱孩子:树上好的荔枝不许吃,只许吃掉在地上的。 对面的邻家小弟是个有趣的家伙,我经常看到他爬到自家的荔枝树上摇啊摇,荔 枝就掉落满地。他兴高采烈地跳下树来,捡起那些刚让他摇落的荔枝大嚼。现在 想来也真有趣,他这样做既可以满足自己的欲望,又可以不违背大人的嘱咐,体 现了一个孩子天真的智慧。当年爬在树上摇荔枝祈祷着:“荔枝荔枝你快掉吧” 的小弟,现在应该也已结婚生子。   我这几年当了母亲,最热切的愿望就是盼望着儿子长大。他刚一个月大的时 候我羡慕那些孩子已经四个月大的母亲,因为他们的孩子已经能挺直脖颈灵活地 转动他的眉眼;儿子四个月大的时候我羡慕那些孩子已经长了牙齿、会坐会爬的 母亲;当儿子长了牙齿、会坐会爬的时候,我又羡慕起那些孩子已经周岁、会走 路、会说话的。等这些愿望全部实现的时候,我又羡慕起那些孩子已经上幼儿园 的女人;现在儿子上幼儿园了,我对那些孩子已上小学的同事说:“你真好啊, 儿子都上小学了,我们还在上幼儿园……”我还对我母亲说:“要是现在卓玄已 经工作了,把工资交给我该多好!”母亲眼睛一瞪:“你都三十好几了,也没见 你交过几张钞票,常常是今天交两百,明天领五百,买房子还要我帮你倒贴!”   我很快发现了自己一个致命的错误:在我热切盼望儿子长大的时候,我以为 自己永远不会老,以为儿子长成了一个俊朗的青年以后,我仍然是三十岁。现在 理性回来了,知道儿子长大了我就要面对衰老的恐惧,因此陷入了既盼望儿子长 大又希望他永远长不大的矛盾之中。可儿子真的在一天天长大。那天,儿子又赖 在家里不上幼儿园,他的人生理想是上学一天放假一天。我大怒,将他强行抱下 楼。他奋力抓住门框哭嚎,我使劲掰开他的手指,飞一般地将他带上自行车,他 一路声嘶力竭地哭嚎着,脸上眼泪纵横。到了幼儿园门口,他眼见反抗无效,抬 起手用袖子胡乱将脸上的眼泪上上下下左右擦干,抽了抽鼻子,含着泪眼对我说: “妈妈,不要告诉老师。”我心中一酸,几乎掉下泪来——四周岁半的儿子已经 有了自尊心,他竟然学会了将伤痛隐藏起来,假装在人群中做一个快乐的人!   成人以后,我一直以为:敢于在人流汹涌的大街上放声哭泣的人是幸福的人。 但我还真没见过哪个敢于在人流汹涌的大街上放声大哭的成人,一个成人再伤心, 他也只能躲在家里哭泣。我在大街上所见的只有争吵与愤怒,或者是带着面具的 文明。曾经有一次,在人流汹涌的街头,伤心的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眼泪,低着 头,用手臂遮住脸疾行,抽噎着几乎不能喘气,终于来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大放悲 声。每逢想起那一幕,我就想,要是我敢于在人流汹涌的大街上放声哭泣,那我 就是一个既勇敢又幸福的人。但我从头到尾都是懦弱的。我只见过一两岁的小孩 敢于大庭广众下放声大哭,这是他们的权利。没有人会笑话他。   我一直想着为儿子写一篇长长的散文,当作他漫长人生路中的献礼,包括把 为他写的几篇散文都连缀在里面,题目去年就拟好了:《从午夜的水汽出发》, 只因杂事多,又偷懒,所以一直未开笔。当时住在部队里,部队的夜很安静,从 部队卫生队叫了一辆吉普车,车灯在夜色中划出两道明亮的光线,这光线就要指 引我的孩子的路了。我爬上车去,那时并不费力。夜色清明,冷洌,给人透彻清 爽的感觉,觉得心里充满了光。雾汽未散,人家说寒露出生的孩子性情孤清冷傲, 也不知我的孩子到底是什么模样。鲜血。殷红。渗出。疼痛。儿子终于来了。 2004年11月20日早上10点25分,太阳极好极亮,又大又明,日光澄澈灿烂明媚。 儿子响亮的哭声凌厉、急躁,仿佛憋急了,有一腔愤怒无处发泄。过了一会儿, 护士抱来已打理好的儿子,将孩子双腿掰开,让我看他的小鸡鸡。当时我真的是 累了,心里虽是满腔的喜悦,但脸上却风平浪静毫无表情,仿佛有一种长征后的 解脱。   我本以为长征结束了,没想到这只是长征的开始。现在,我写着这些字,听 着外面那永不衰竭的蝉声,想起了那个在荔枝树下读书的我,不知怎么就走到了 现在。 ◇◇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