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骨 肉   周海亮   一   宋兰没有信仰,可是她有负罪感。负罪感是可以成长的,本来很小一粒种子, 却越长越大,越长越大,长出狂躁滚烫的嘴巴、挂满倒刺的舌头、锋利尖锐的牙 齿,终将一个人彻底吞噬。她想赎罪,几乎每时每刻都想。赎罪不能改变过去, 但至少可以安抚内心。有时宋兰也搞不清楚,她试图赎罪的强烈愿望,到底是为 儿子,还是为她自己?   一切却全因了自己。多年前的闷热夏夜,她批改完学生作业,提了马扎去门 口纳凉。她本想坐一会儿,却倚在门框上睡着了。她梦见丈夫攥一杆明晃晃的耧 锄将她追赶,她逃向旷野,旷野里到处都是肮脏的水洼。她的两腿软绵绵的,似 乎喝多了酒,又似乎深陷黏稠湮滞的泥塘;她梦见坐在碑石上的唐歌拉起大提琴, 琴发出低沉的呜咽之音,唐歌的脚板上,爬满野草和苔衣;她梦见丈夫挂在梧桐 树上,缺掉一只鞋子,身体拉得笔直。风吹来,丈夫如同一个巨大的灰色树挂, 轻轻地荡;她梦见炕桌上的蜡烛被醒来的儿子碰翻,蜡烛携带了极微小的火焰, 碰触了旁边的作业本和蚊帐。火焰在几秒钟以后开始蔓延,又迅速爬满整间屋子。 屋子里传来瓶子爆裂的声音,儿子嚎哭的声音,草席烧焦的气味,皮肤烧焦的气 味……宋兰打一个激灵,猛醒来,大喊一声,天啊……   她救出儿子的性命,却未能救出儿子的完整。儿子失去三根手指、两根脚趾 和全身三分之一的健康皮肤,儿子缩成一粒柔软并且酥脆的木炭。他淡黑色的身 体不断渗出水珠,水珠晶亮如同眼泪,宋兰想他也许用了全身的皮肤哭泣。儿子 在那一天偏离了他的人生轨迹,本该一生坦途,却掉落陡现的深渊。   那一年,儿子宋歅,不过三岁。   她没有照顾好儿子,她内疚,自责,罪孽深重。她在夜里独自垂泪,以头撞 墙,拳头堵住了嘴。然悲泣之声仍然传出,压抑并且凄厉,屋子里打着旋儿,将 尚未睡着的儿子逗笑。儿子长出鳄鱼般的皮肤,蟾蜍般的皮肤,穿山甲般的皮肤, 干裂的土地般的皮肤。夏天里儿子不能排汗,儿子的眼泪,注定无法排遣。   假如丈夫守在儿子身边,儿子便不会有事。可是丈夫上吊而死,用了结婚时 她送的领带。领带上描绘了色彩明快的瓦当图案,又在瓦当与瓦当之间,贯连着 垂了流苏的暗紫色绳结。这让领带更像一条绳子。这让丈夫的死去,更快更彻底。   没有人知道他在死去以前到底想些什么。一个脾气粗暴的男人,突然用一种 极端的方式将自己结束。后来查出他在吊死前吞掉三柄剃须刀片。后来查出他在 吞掉刀片前吞掉一百片安眠药。他不想给自己留下任何一点机会。他蜡白的圆脸 时常贴上窗玻璃,让睡梦里的宋兰骤然惊醒。   因为唐歌。二十二岁的唐歌刚刚大学毕业,教音乐,高大,清瘦,苍白,颓 废。他喜欢扛一把大提琴走进学校后面的山野,那里有一片杜鹃丛,一片山枣丛, 数不清的落叶松和白杨,一湾碧波潋滟的水塘。古老的碑石构成水塘的台阶,唐 歌端坐碑石之上,一把琴拉得如醉如痴。宋兰总是静静地坐在不远处,听着听着, 就流下眼泪。琴声饱满悠远,哀婉忧伤,如诉如泣。她在琴声里听到洁白、桃红 和深蓝,听到葵花、灯蕊草和香樟,听到凤凰、海水和火焰。终有一天她走过去, 捧起唐歌的脸,亲吻了他的眼睛。两个人同时跌进水塘,然后在水塘里完成了一 首最激烈最疯狂的协奏曲。丈夫就是因此死去的,在翌日,在夜里。之前他无数 次追打宋兰,却只因为怀疑;然这次,当见到水塘里的宋兰和唐歌,他甚至没有 再说一句话。他死后十个月,皱皱巴巴的宋歅来到人间。他的第一声嚎哭,如同 大提琴发出的揉弦之声。   唐歌在他死后一个月以后失踪,连同那把暗紫色的大提琴。有人看他走出校 园,披满星光的身体如同一条发光的带鱼。似乎一切皆因唐歌而起,似乎一切皆 与唐歌无关。她睡过去,醒来,唐歌将她进入;她睡过去,醒来,丈夫成为鬼魂; 她睡过去,醒来,儿子成为怪物。她睡过去,醒来,苦难无休无止,看不到尽头。 夜里她睁大眼睛,不敢睡去,她看到儿子如蜥蜴一般爬行,又咧开嘴,对她说, 水。   儿子对她没有怨恨。儿子还没有长到怨恨她的年龄。她备课,上课,给学生 们讲解“火云初似灭,晓角欲微清”。然后她开始呕吐,她无比清晰地闻到被火 焰烧烤的婴儿皮肤的气味。   似乎感觉不到儿子的成长,但儿子的确在一点一点长大。他直接进到一年级 ——他不但吓哭了幼儿园的孩子,还吓哭了幼儿园的阿姨;他独占一个课桌—— 他的身体总是散发出一阵一阵令人恶心的异味。从没有女同学敢与他对视,从没 有男同学敢与他游戏。尽管他功课很好,可是除了宋兰的语文课,很少有老师让 他站起来回答问题。终于他不再上学,任凭宋兰的恐吓和哀求,不为所动。每天 他都会去那个水塘边,坐在碑石上,盯住水塘,毫无声息。然后他从水塘里挖出 黑色的粘土,捏成小猫小狗,汽车楼房,坦克大炮,大人小孩。他的作品栩栩如 生,池塘边转眼多出一个热闹并且纷乱的世界。然而,当回家前,他会将捏成的 世界投进水塘。水塘泛起黄褐色的泡沫,现在那里臭气熏天。   宋歅生日那天,天气晴朗。宋兰上完课,回来,听到从他房间传出“吭呦吭 呦”的声音。那声音高低起伏,压抑急促。宋兰将门推开一线,她再一次万般悲 哀地看到儿子正面对一面墙壁自慰。依然用了右手,那只手仅剩拇指和小指。只 有两根手指的右手却有着很多种颜色:浅黄、淡紫、深褐、炭黑……颜色们构成 毫无规则的花纹和年轮,年轮圈圈环绕,摩擦着暗红色的年轻的勃起的阴茎。儿 子的阴茎非常英俊,那是儿子身体上最漂亮最完整的器官。宋兰闻到一股清新热 烈的青草气味。   宋兰掩了门,悄悄退回客厅,面色怊怅。她再一次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夏夜。 她用拳头堵住嘴,拳头转眼之间,鲜血淋漓。   二   那时唐歌正跟两个品牌的奶粉较劲。购物车停靠身边,乐乐扯着他的衣角, 却勾了头,目光拐进购物车,急切地翻找着奶油果冻或者火焰冰淇淋。后来乐乐 松开了手,后来唐歌转到旁边的货架。乐乐离开他的视线多久?十秒钟?半分钟? 然很多时,一瞬便足以成为永恒。   唐歌先是愣住,将两袋奶粉塞进购物车,然后去货架另一端寻找。他一连走 出四个货架,不见乐乐的影子。他有些慌,重新回到购物车旁边。他幻想乐乐已 经回来,正贪婪地撕啃着一个奶油果冻,可是购物车旁边,空空荡荡。他丢下购 物车,跑到超市门口,那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汽车摩托车电动车自行车行人 宠物混杂一起,毫无章法,“∏”字形路口更让他心生绝望。他再一次跑回超市, 挨个货架寻找,又跑上二楼,跑上三楼,跑上四楼,甚至钻进每一个洗手间。没 有乐乐。乐乐在一个瞬间消失,变成货架上的一瓶罐头,一把雨伞,一顶帽子, 一只烤鸡。他开始惊惶失措,再一次跑回购物车旁边,那里只有两个挑选矿泉水 的女孩。他喊,保安!保安!声音如同一壶开水,欻然炸开,烫得保安从椅子上 高高蹦起。   寻人启事不间断地播了五分钟。五分钟里唐歌跑去一趟超市门口,跑去一趟 购物车旁边,又将每一个电梯口细细检查。他听到广播里说:乐乐小朋友如果听 到广播,请到超市办公室,你爸爸在到处找你。他扶着购物车蹲下来,突然有一 种永远不可能再见乐乐的预感。周围全是陌生的脸孔,它们不停地旋转,不停地 旋转,越来越快,脸孔们渐渐变得模糊,却狰狞,失去色彩,阴森恐怖。回到超 市办公室他就瘫倒在椅子上,又轻易地揪下一把又黑又亮的头发。   他在那个超市等待了整整一个下午。他幻想乐乐能够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然 后稚声稚气地说,我看到一只蝴蝶,蝴蝶飞走了,我追出去,抓到它啦。然后乐 乐摊开手,一只蝴蝶翩翩飞走。他还幻想出现在他面前的是抱着乐乐的何静,乐 乐说,妈妈不让我告诉你。妈妈跟你做游戏呢!他还幻想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乐乐 和一位陌生人,陌生人抱歉地说,对不起让您着急了,刚才我抱错了孩子。他甚 至幻想自己突然从床上醒来,身边躺在胖乎乎的乐乐和香喷喷的何静。天暗下来, 保安对他说,您应该先去报案,如果我们见到他,肯定会给您打电话。他毫无意 识地往外走,甚至忘记跟保安说一声谢谢。派出所里他对警察说儿子失踪了,警 察纠正他说只有音讯全无至少两年才能称之为失踪,他说可是儿子不见了,警察 说其实只有失去联系24个小时才可以立案,他说现在我来报案,警察说光报案不 立案没有任何用处,他说可是我预感他被人偷走了,警察说预感不足以成为证据。 他站起来,一拳击中警察的鼻梁。然后,警察开始流血,他开始流泪。眼泪越流 越多,怎么止都止不住。   何静去一个内地小城旅游,三天后才能回来。唐歌没给她打电话,他对乐乐 能够回来仍然心存侥幸。三天里他几乎没有睡过一分钟,三天里他做了太多他认 为必须却是毫无意义的事情。他去检查超市电梯口的敞口瓷瓶,他想乐乐可能被 闷了进去;他将大腿掐得乌青一片,他仍然希望这不过是一个恶梦;他一遍遍向 派出所的那个胖警察赔礼道歉,他说如果有乐乐的消息,您可千万别因为我动手 打您而瞒着我;他的手机时刻开着,他盼望它突然响起,然后传来有关乐乐的消 息。大多时间里,他在街上不停地走,不停地走,他幻想胖乎乎圆嘟嘟的乐乐突 然从后面抱住他的大腿,万般委屈地叫一声“爸爸”,然后,鼻涕眼泪,蹭他一 脸。   他感觉时间过得太快。他度日如年。   希望和幻想是被时间一点一点摧毁的。第三天,傍晚,太阳还摇摇欲坠地挂 着,唐歌眼前却突然一片黑暗。他在广场上颓然坐下,他的身边至少欢跑着七八 个兴高采烈的孩子。就在前几天,他还扛着乐乐,在这里放飞一个风筝。风筝总 是飞不高,乐乐将两片小嘴唇,嘟成红色的喇叭。   何静给乐乐带回衣服、鞋子、蜡笔、毛毛熊、奶油果冻、扎成猴王的风筝…… 她提着两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站在门口,冲唐歌乐。唐歌开了门,她却不进屋, 仍然在门口站着,叫着乐乐的名字。她在等乐乐冲过来,她想对乐乐说,糟了, 答应给你买的东西全忘啦!   唐歌说,你先进来。   何静说,乐乐呢?   唐歌说,先进来。   何静说,乐乐去哪了?   唐歌帮她把两个旅行包提进屋,何静终有些不安了。屋子里一团糟,地上扔 着唐歌的领带,高颈花瓶里的百合已经枯萎,烟缸里堆满烟蒂。唐歌在三天里完 全变了样子,眼睛通红,眼神悲凄,眼圈乌青,眼眶深陷。面前的唐歌似乎刚刚 遭遇过牢狱之灾。面前的唐歌似乎刚刚死过去一次。   何静不肯相信他的话。或者说何静不敢相信他的话。她说别跟我开玩笑,快 让乐乐出来。唐歌说是真的。何静说让他出来吧。唐歌说原谅我。何静说他躲在 衣橱里吧。唐歌说他失踪三天了,对不起。何静冷下脸,说,我不喜欢你开这种 玩笑。何静越说越冷,越说越怕,到最后,终于瘫倒在沙发上。敞开的旅行包在 那一刻突然倒下,花花绿绿的果冻和蜡笔,滚落一地。   三   十六岁以前,一直是宋兰给儿子洗澡。她说你洗得干干净净,别人才会喜欢 你。宋歅听了母亲的,天天任她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却仍然没有人喜欢他。   不仅仅因为失去手指,他的胳膊也不太方便——既不能抬得太高,又不能弯 得太大。宋兰兑好一盆热水,将年幼的儿子抱进去,然后在他身上,涂满色彩斑 斓的泡沫。宋歅开心地笑,捉一个最大的气泡送给母亲,气泡訇然炸开,连同气 泡里母亲年轻的脸。母亲一点点衰老,宋歅一点点长大,洗澡的木盆也一点点长 大,终于,他只能站到木盆旁边,任宋兰像洗芋头洗地瓜或者洗蒜薹一样将他冲 洗搓洗擦洗。他穿着用两条红领巾拼接而成的内裤,内裤松松垮垮,极简洁,极 漂亮,极鲜艳,极热烈。宋兰说,低头。他就低头。宋兰说,弯腰。他就弯腰。 宋兰用清水将他淋透,然后,他的身体就挂满蛙卵般的绚烂气泡。宋兰洗得很是 仔细,她绝不会放过儿子身上任何一个角落。那是宋兰最开心的时刻,儿子丑陋 的身体霎时变得香气四溢,她认为儿子在那一刻,幻为世间最圣洁的神。   突然意识到儿子成为男人,是他十六岁那年的夏天。宋兰为他擦净身体,又 将攥着湿毛巾的手伸进他的内裤。这动作她重复了千遍万遍,儿子从未拒绝。这 一次儿子仍然没有拒绝,他只是轻轻抖了一下。宋兰的手动作起来,却突然顿住, 她盯住儿子的脸,她从儿子的眼睛里同时看到羔羊和狼。儿子的勃起迅速并且直 接,无遮无挡,表情觍然并且坦然。那天宋兰坚持帮儿子洗完澡,将手抽出内裤 的刹那,她感觉到无比悲凉的腻滑与黏稠。她冲儿子笑笑,然后将一盆冷水对准 儿子,从头浇到了脚。她说以后你自己洗澡吧!你长大了,我不能陪你一辈子。   我不能陪你一辈子。说这话时,泪在眼圈里打转,硬撑着不掉下来。她终会 老去,终会死去,当她死去,这世上,便只剩下花老虎般的残疾的孤零零的无依 无靠的散发着异味的可怜的儿子。儿子没有过错,错全在她,她的过错却需要儿 子承受,她认为世间一切太过荒谬和残酷。   并非所有人都对儿子退避三尺。比如小费。小费长了宽阔的额头和宽阔的嘴 巴,小费的鼻孔张向天空,眼神低向大地。小费在儿子十九岁那年来到何洲镇, 从此住下,靠收废品为生。她常常来到学校宿舍区,骑一辆破旧的三轮车,腰间, 一条黑色人造革腰带很是扎眼。宋兰将不想再穿的旧衣裤洗净包好,送给小费, 说,不收你钱。小费说,谢谢呢。笑容甜美温顺。宋兰说进来吃顿饭吧!小费再 说一声谢谢,便跟随了宋兰的脚步。她在宋兰的院子里洗澡,扯一条蓝布帘,水 声“哗啦啦”响,宋兰听她哼起一首耳生的调子:脚踩在大路上,心里想着你, 心里想着你,喝油也不长肉。一句歌词翻来覆去,旋律简单并且婉转。宋兰问刚 才你唱个啥?小费说,西北民歌呢……快失传的。洗完澡的小费白里透红,皮肤 水当当,宋兰有些紧小的衣服更让她青春饱满的躯体尽显无余。吃饭时她看一眼 宋歅,又低下头,静静地往嘴里扒着米粒。她的眼神平静清澈,既没有好奇,也 没有恐惧。她的表现让宋兰非常感动。   宋兰经常邀小费来家里吃饭,小费极少拒绝。她为宋兰打起下手,“咯咯” 笑着,将土豆切成均匀的细丝。宋兰问她为什么不试着做些别的,她说,不呢。 宋兰问她为什么不去大城市收废品或者上工,她说,不呢。她礼貌地回答了宋兰 的所有问题,然她等同于礼貌地回绝了宋兰的所有问题。她与宋歅的关系越拉越 近,有一次,甚至,饭后的小费随宋歅去到那个水塘。那天宋歅为小费捏了五个 手拉手的快乐的泥人,那天他第一次没有将他的所有作品掀进水塘。泥人在几天 以后干燥开裂,五个泥人全都失去手臂,表情也变得忧伤。宋兰让儿子重新给小 费捏上几个,小费却推辞着,不用呢。说话时小费在竹椅上摊开身体,手握一半 流出汤汁的西红柿。西红柿就像女人。西红柿就像年轻的动情的柔软的粉红色的 女人。阳光很暖,小费头发湿着,披到肩膀,闪出光,脖子白得耀眼。宋兰说你 们聊吧!我还有课。她看一眼儿子,眼神充满鼓励。然整节课她惶恐不安,心惊 肉颤,粉笔几次掉落地上。没下课她就跑回了家,院子空空荡荡,竹椅横翻,脸 盆倒扣,西红柿跌成三瓣,汤汁涂满一地。她冲进屋子,她看到小费已经赤裸了 下身,然她柔软的私处紧紧地关闭着,如同没有成熟的干燥的佛手。那天小费穿 了宋兰几年前的黑裙,那天儿子将母亲的黑裙撕成碎片。小费嚎哭挣扎,却被儿 子用只有四根手指的左手捂住嘴巴。四根手指全都被小费咬在嘴里,小费不断从 嘴角喷射出红色的皮屑和泡沫。儿子早已将自己脱得净光,却慌乱地探寻着,不 得要领。他俊朗的阴茎邪恶地勃起,龟头可见红光灿烂。宋兰扑上前去,大喊一 声,畜生!又扬开手,“啪”地赏给儿子一记势大力沉的耳光。她看到儿子硕大 的脑袋在肩膀上猛地晃动一下,她担心这颗脑袋会不会突然滚落地上。   儿子松开手,倒退几步,被门槛绊倒。他胡乱拣起地上的衣服,胡乱地往身 上套着,那天他将汗衫当成了内裤。他狼狈地逃回自己的房间,掩了门,再无动 静。宋兰寻了衣服给小费穿上,小费却将一口黏痰准确地射中她的眼睛。穿上衣 服的小费逃出屋子,逃出院子,宋兰看到她将三轮车骑出摩托车的速度。风鼓起 她的衣衫,她其实并不饱满。   那个下午宋兰再未离开儿子半步。黄昏时她烧好饭菜,唤儿子出来,儿子躲 躲闪闪,噤若寒蝉。宋兰说你知道吗?这叫强奸。宋兰说如果刚才你成功了,你 这一辈子,也就毁了。宋兰说我知道你想,这个年龄的男孩都想。可是你必须学 会克制。宋兰说学会克制,并不困难。宋兰说只要你听话,肯定会有女孩子喜欢 你。那么多残疾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爱情和婚姻,你比他们,强一百倍。宋兰说, 歅子,吃饭吧!   可是宋歅一口饭都没有吃。他陪宋兰坐了一会儿,重新将自己关进房间。房 间里很快传出“吭哟吭哟”的悲伤并且快乐的呻吟,宋兰知道,儿子再一次无比 忧伤地用两根僵直的手指替代了想象中的温暖湿润的女孩。宋兰往嘴里填满辣椒, 不停地嚼,不停地嚼,终于辣出眼泪。她伏倒在桌面上,她的皱纹苍老并且忧伤。   屋子里传来“啊”的一声,然后便是身体撞击地面的声音。宋兰撞开房门, 她看到光着脊梁躺在地上的五颜六色的儿子。儿子静静地瞅着她,呼吸急促,英 俊饱满的龟头闪闪发光。儿子说我不可能有爱情,不可能有婚姻,我只想有这么 一次。儿子抓起旁边的毛巾盖住下体,毛巾如同被撑开的小小的帐篷。然后儿子 睡着了,睡梦里唱起遥远的歌谣:脚踩在大路上,心里想着你,心里想着你,喝 油也不长肉。然后他醒来,抹一把泪,揭开毛巾,再一次让自己颤栗不止。   所以后来,后来,不太久的后来,初秋,夜里,宋兰将自己,送给了儿子。 她浑身赤裸,她白成蓝色。她说别怕,别怕,就当小时候妈喂你奶,就当小时候 妈搂你睡……歅子,过来,这是允许的。   四   唐歌在晚报、日报、广播电视报、电视台、广播电台分别做了两个月的寻人 启事,乐乐依然杳无音讯。他又将晚报上的寻人启事复印成几万份,部分张贴到 小城各个角落,部分在大街上分发。行人多不肯接,躲躲闪闪着,或抻了脖子, 乐呵呵地瞅着乐乐的照片,问唐歌,父子组合?卖假药的吧?有些接了,却很快 扔掉,唐歌从街头转到街尾,再转回来,乐乐健康并且顽皮的笑脸,旋转飞舞, 飘落一地。   他盯着那些笑脸,他认为自己永不会再见到儿子。他做这些或许只是在给自 己一个交待,或者一种安慰。   乐乐是他与何静的儿子。他还有一个叫做丹丹的女儿。与英子离婚时,他主 动提出将丹丹判给英子,条件是只要他想看女儿,英子不能以任何借口拒绝。这 并不过分。这很容易。英子毕竟是一位知书达理的女人。他想上天对他真是不薄, 他和英子有过十几年的快乐时光,当他们不快乐了,便各自寻找新的快乐而去。 他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一位叫做何静的美丽女人,一位虽然离异却并不记恨 他的叫做英子的善良女人,他还奢求什么呢?可是现在儿子失踪了,他认为生命 里不是失去四分之一或者三分之一,而是全部。   全部。他这样认为,何静也这样认为。如果说唐歌对儿子的搜寻还稍有逻辑 和方式,那么在儿子失踪的前半年里,何静则是彻底乱了方寸。每天她都要反复 去儿子最喜欢去的几个地方:公园里的小树林、城市的中心广场、海边的影视城、 潮水退去的岩石和沙滩……她找到很多个乐乐的影子,但那些影子,终究是仅仅 有些像;甚至,每一天睡觉前,她都会弯腰钻进床底,也许她认为她的乐乐正躲 在床底下跟她捉迷藏,之前可以不吃不喝好多天;甚至,每一次走进超市,她都 会直奔奶粉和果冻的货架,然当她手捧奶粉和果冻,才会意识到这些东西已经不 再需要;甚至,只要她睡去,必有梦;只要她有梦,必有乐乐。乐乐千百次在虚 幻的世界里与他重逢,千百次在真实的世界里与她别离。乐乐不见了,世间再无 快乐。   有一次,周末,何静随几个朋友去烧烤城吃饭。那是她在乐乐失踪以后第一 次出去吃饭,与朋友相见时,她甚至顽强地挤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微笑。可是当服 务员为她呈上菜谱,只扫一眼,她便伏倒餐桌,两手掩面,肩膀抖颤。那天她再 也没能停止哭泣,那天她几乎哭晕过去。一切却只因了菜谱上的一道菜——骨肉 相连。   家里随处可见乐乐:照片、衣物、玩具、奶瓶奶嘴……唐歌害怕看到这些东 西,每见一次,都是心如刀绞。三年后的某一天,他终将这些东西收进一个大木 箱,又将木箱锁进储物间。然乐乐仍然随处可见:墙壁上的涂鸦、大提琴上的大 头贴、栽下的百日红、录影机里的生日派对……甚至,气味。甜甜的牛奶的气味; 甚至,声音。稚嫩的撒娇的声音。乐乐注定与他一生相随,某一个遥远的地方, 城市或者乡村,某一处封闭的空间,天堂或者地狱。在他酒杯里,梦呓里,叹息 里,呼吸里,在每一个暂时让他安闲下来的间隙。   几天以后,唐歌去贮物间,取回一张乐乐的照片。他将照片镶好,放到床头 柜上。他害怕看到乐乐。他害怕看不到乐乐。   他的找寻接近大海捞针。他奔走各个城市张贴寻人启事,以小城为中心,辐 射周边,又以周边为中心,辐射更遥远的周边。他试图让乐乐的照片在城市的闹 市区更为长久地存留,可是它们大多只有一个晚上的生命。城管的车子停到身边, 警察警告他说,这里不准乱贴。他说求求你,我在找我儿子。警察看一眼照片上 的乐乐,说,我很同情你,快走吧!警察离开,他继续张贴。一会儿警察回来, 恐吓他,再乱贴我可要秉公执法啦!他说,求求你。警察再一次离开,一会儿, 几个精神抖擞的提着水桶拿着铲刀的中年妇女过来,将他刚刚贴好的寻人启事揭 掉,又将粘在墙上线杆上广告牌上的浆糊洗去痕迹。那天他跟她们动起手,一个 男人,面对六七个中年妇女,撕打成一团。他一边哭一边拤住一位妇女的脖子, 妇女一边哭一边捏紧他的睾丸。妇女说求求你,我儿也在十几年前死了……给我 一口饭吃。   我儿也在十几前死了。也许所有人,熟人或者陌生人,包括唐歌,包括何静, 甚至包括乐乐,都认定乐乐已经死去。乐乐失踪四年以后,唐歌终在晚报上盼到 一则认尸广告。死去的男孩恰好三岁,尸体被丢进公园的小树林里。男孩是被勒 死的,即使死去,也能够看出他的可爱与顽皮。看到男孩的刹那唐歌就知道自己 错了——假如乐乐活到现在,他应该七岁而不是三岁。七岁的乐乐,唐歌想象不 出他的模样。   后来案子破了,勒死男孩的恰是他的母亲。为很多事,为很多借口,母亲杀 死自己的骨肉。母亲被判刑,却在监狱里结束了自己。据说她用牙齿割开喉管, 自己的牙齿,自己的喉管——也许一个人真想死去,上帝也会帮她。   正是那一年,何静又生下一个女孩。女孩跟乐乐长得很像,同样虎头虎脑, 同样头发微卷。唐歌说还叫她乐乐吧!如果乐乐回来,我们就有两个乐乐了。说 这些时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失踪四年便可判定死亡,只要乐乐没有死去,他便 知足。午夜里他盯着床头柜上乐乐的照片,他看到乐乐的眼眶里盈出鲜血。   他对何静说,他宁愿乐乐被拐卖,卖到好人家,吃好,穿好,上学,读书, 过不受委屈的日子。何静静静地听着,任乐乐没有牙齿的嘴巴将她的乳房裹得生 痛。他说我们又有一个乐乐,也许,我们会将那个乐乐慢慢淡忘。何静拍乐乐睡 着,又将她小心地放进婴儿床。他说也许乐乐太可爱了。他太可爱,上帝提前将 他带走。何静便盯住唐歌,何静说,做饭吧!   你怎么不恨我?   做饭吧!   你应该恨我……我是个罪人……就那么一会儿,谁知超市也会出事情呢?我 一个人,那几天我很累,常走神。其实你不该在那几天出去旅游……   其实你该让他坐到购物车里……   之前何静从未埋怨过唐歌,哪怕她终日以泪洗面,哪怕思念扯得她撕心裂肺。 就算这一次,她也没有埋怨唐歌的意思,她只是顺嘴说一句,然后站起来,走向 厨房。可是唐歌稍稍一愣,霍然跳起来,一拳击向何静,何静一个趔趄,摔倒在 地。   我怎么办?你说我能怎么办?唐歌骑到何静身上,瞋目裂眦,又疯狂地搧着 她的耳光。这么多年我睡过一个好觉吗?这么多年我休息过一天吗?我睁眼闭眼 都是乐乐,好几次,我他妈内疚得都想自杀!乐乐,乐乐,他妈的乐乐到底哪里 去了啊?!唐歌声音哽咽,訇然滚倒,世间暮色笼罩。   何静爬起来,去洗手间洗脸,去厨房烧饭。她没有再说一句话,她谨饬地将 锅碗瓢盆碰撞出极微小的声音。饭菜端上餐桌,她再一次回到卧室。吃饭吧!她 看着唐歌,轻轻说。   唐歌抱紧她,两个人终于号嚎大哭。似乎他们很久未曾哭泣,似乎乐乐已经 让他们流干了一生的眼泪。旁边传来乐乐的哭声,婴儿床里的乐乐,及时跟随了 父母的节奏。   然后乐乐就长到了四岁。四岁的乐乐从未离开过父母的视线更从未离开过父 母半步。即便这样仍然出事了——世间灾难,似乎总喜欢追赶并且累加到多灾多 难的人的身上。   何静给乐乐洗澡,乐乐说,妈擦香香。何静说,洗完再擦。乐乐说,妈擦香 香。何静笑笑,去客厅拿香水,听到洗手间里传出“哇”的一声。等她冲进洗手 间,乐乐已经倒在地上——口碑极佳的电热水器突然将足以致命的电流疯狂地射 进乐乐的身体,乐乐两腿抽搐,两眼紧闭。那天何静也被电倒。后来她常常想, 假如那时她能够镇静一些,乐乐是否可以不必死去?   如果说儿子的失踪还让何静和唐歌有泪可流,那么,女儿的死去则让他们彻 底崩溃。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默默吃饭,默默对视,默默将儿子和女儿的衣物 和玩具全部烧掉。他们真的崩溃了,几近麻木,有时候,很多天,不说一句话。 他们就像一对步履蹒跚的素不相识的老人,回了家,各自倒头睡去,又在各自的 深夜里惊醒。床头柜上摆放着三岁的乐乐和四岁的乐乐的照片,乐乐和乐乐,永 远停留在他们的童年。   终有一天,两个人无奈地结束了十几年的婚姻。他们的分手心平气和,却无 比悲壮。三十五岁的何静对五十三岁的唐歌说,也许我前世犯过大罪,失去你, 失去儿子和女儿,都是对我的惩罚。五十三岁的唐歌对三十五岁的何静说,你还 年轻,另找一个吧。生个一男半女,好好过日子,慢慢忘掉过去。说完他们抱头 痛哭,那一刻,他们有了生死离别的感觉。   唐歌为何静留下那栋房子,然后去市郊承包了两个鱼塘。他坐在鱼塘边拉起 大提琴,大提琴刮起水声。水在天上飘着,白白亮亮,如丝如缕,水中游动着一 个个快乐的影子:乐乐和乐乐,丹丹和英子,何静,甚至,遥远的已经不再清晰 的宋兰。他打算就在这里与鱼为伴,与青山为伴,与一把琴和一塘水为伴,与自 己为伴,直到老死,却想不到,失踪整整九年的乐乐,在某一天,在某一处小镇, 在他面前,骤然出现。   五   宋兰找过小费多次。她向她道歉,身体低下去,眼神低下去,脑袋如同捣蒜。 小费说没关系呢!以后我小心些就是了。表情是笑着的,语气却凛若秋霜。她说 的小心是指不再去宋兰那里吃饭,甚至,收废品时候,也会刻意绕开那里,任宋 兰提一包旧衣服,站在门口等她。她不来,宋兰就过去,给她送衣服,送水果, 送点心,送书籍,送可乐和果汁,送卫生巾和驱虫剂。她把这些东西放下,然后, 再一次给她道歉。   然对小费,宋歅没有任何表示。每一天他都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即使吃饭, 也很少出来。宋兰将饭菜送进他的房间,见他歪在椅子上,表情僵硬,眼神呆滞。 屋子里弥漫着一波又一波精液的腥酸气味,可怜的儿子,刚刚用仅有两根手指的 右手完成了他与任何一位想象中的女孩的性爱。   宋兰将饭菜端上桌子,说,小费原谅你了。儿子瞅着饭碗,不说话。宋兰说, 少折腾几次……对身体不好。儿子瞅着墙壁,不说话。宋兰说,隔天我请小费过 来吃饭。儿子瞅着她,不说话。宋兰说,没事出去晒晒太阳……你不是喜欢捏泥 人吗?明天给你买一尊维纳斯像。儿子瞅着房门,不说话。宋兰叹一口气,退出 去,然刚刚拿起筷子,就听到儿子房间里再一次传出“吭哟吭哟”的声音。儿子 眼窝深陷,面如黄蜡。对面墙壁上,黄迹斑斑。   是夜,有月,无风,雾气浓重。宋兰洗过澡,回到屋子,关上房门,拉拢窗 帘。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她认为自己正在飞速地衰老。她抹平眼角的一道皱纹, 那里又飞快地长出另一条;她拔掉鬓角的一根白发,那里又飞快地长出另一根。 她冲镜子里的自己笑笑,她的笑悲凉,痛彻骨髓。她褪去小衫,她的肩膀仍然圆 润;她褪去睡裙,她的腹股沟仍然有着优雅动人的起伏。她轻唤,歅子。没有动 静,似乎儿子已经睡着。她继续轻唤,歅子,歅子。她听到儿子下床的声音,穿 鞋的声音,开门的声音。她说歅子,你过来,妈有事找你。她听到儿子“踢踏踢 踏”的脚步声。脚步在门口再一次停下,她听到儿子眼皮相碰的“当当”之音。 儿子在那里站了很久,终将门推开很小一隙,又将满是花纹的身体挤进来。他居 高临下地站在宋兰面前,呼吸浓重。宋兰斜倚在床,毛毯掩住身体,一条光溜溜 的胳膊探出来。歅子,过来坐。她指指床头,说。儿子畏畏缩缩,却终上前,半 个屁股落上床沿。宋兰轻握了儿子的手,儿子的手冰凉湿滑,虎口跳个不停。宋 兰说歅子,进来坐。她将毛毯撩开,儿子闻到一股暖哄哄甜丝丝的气息。她握紧 儿子试图抽出的手,然后将那手,使劲摁上自己的乳房。那只手开始挣扎,仅有 两根手指的手,却也能够握成拒绝或者阻挡或者击打或者逃离的拳头。她的目光 落上儿子的脸,柔软并且多情。她说歅子,别怕,就当小时候妈喂你奶。她松开 手,儿子的手便长到她的乳房之上。她为儿子脱掉上衣,她看到儿子菱形和三角 形的肌肉,粉红和紫红的颜色。她重新躺下,再一次抓起儿子的手。她让儿子的 手一路向下,越过肚脐,越过小腹。儿子的手再一次握成拳头,虎口再一次蹦跳 不止。她冲儿子笑笑,她说歅子,别怕,就当小时候妈搂你睡。她仰起脖子,弓 起腰,伸平腿,成一尊柔软的雕塑,毛茸茸的月光让她变得朦朦胧胧,与背景难 分彼此。她替儿子脱掉长裤,她看到儿子的每一条肌肉都在蹦跳。儿子两腿之间 坟起很高,儿子浑身滚烫,表情扭曲。她说歅子,放松,歅子,别怕。她引导那 只手一路向下,终达她荒芜的私处。那里有着繁茂并且荒凉的草原,高原,峡谷, 溪流……那里热闹并且寂廖,喧哗并且安静,滚烫并且冰冷,快乐并且忧伤…… 她感觉儿子的拳头终于松开,她感觉儿子木炭般的两根手指慢慢柔软并且松弛。 她轻抚儿子的脸,她拉儿子俯下。她近在咫尺地盯住儿子,儿子通体晶亮,纤毫 毕现。她说歅子,别怕,歅子,这是允许的。她向儿子打开,一点一点,一丝一 丝,就像河蚌,就像花儿,就像西红柿,就像一艘充满弹性的船。远处传来“鼟 鼟”的击鼓之音,又夹杂了锣,铙,钹,笙,埙,号,编钟,唢呐,琵琶,古筝, 长笛,单簧,响板,三角铁,萨克斯,木琴,胡琴,竖琴,电子琴,马头琴,手 风琴,小提琴,大提琴……乐声蹊跷,缥缥缈缈,浅浅淡淡,安静,悠远,虚幻, 灵异,又渗洇月光里,撕撕扯扯,飘散得到处都是。儿子终将内裤褪至膝盖,英 俊激昂的阴茎再一次在宋兰面前显露无余。儿子跪倒在母亲面前,黑色的嘴唇亲 吻了同样黑色的地板。他开始颤抖,身体愈来滚烫,模样滑稽可怜。宋兰说,歅 子,来。歅子,来。儿子站起来,腐烂的南瓜般的脑袋碰触了床头柜上的白瓷花 瓶,花瓶旋转一圈,跌落地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响声炸出屋子,炸出院 子,传出很远,将所有乐声驱赶。水花迸溅,碎片迸射,一朵黄色的康乃馨瞬间 失去美丽并且芳香的头颅。儿子“嗷”一声叫,眼睛里再一次现出惊惧。惊惧越 来越强烈,越来越强烈,终将他彻底吞没。他颤抖着跳开,一只手掩住下体,一 只手提上内裤,内裤被粗大的阴茎阻挡,他几乎将内裤扯破。他謍嗃怪叫着逃出 屋子,脚掌踩上坚硬锋利的瓷片,瓷片粉碎。月光如雾般黏稠惰滞,雾如月光般 明亮散淡,起了风,院子里的月季花,“沙沙”作响。   那夜宋兰通宵未眠。那夜宋兰老去十年。——她的身体如同月季花一般飘落。   然后,第二天清晨,当她红着眼睛将米饭下锅,她再一次听到儿子房间传来 的“吭哟吭哟”的呻吟之声。   那天宋兰为小费带去两件衬衣,衬衣是她在服装店为她挑的,有着极清爽的 图案和极时髦的款式。推开门宋兰就愣住了,小费缩在床上,浑身发抖,大汗淋 漓。身边地上,一摊清稀黄浊的呕吐物。   怎么了?宋兰问她。   我好像要死了。小费弓起身子,咳声如雷,似乎要将五脏六腑全吐出来。   宋兰扶小费坐起,可是坐起来的小费马上歪倒。宋兰去为小费烧一壶开水, 回来,见小费在地上打起了滚。六神无主的宋兰忙打电话喊来儿子,两个人手忙 脚乱地将小费送进镇医院。还好没什么大事,可是医生说,假如硬挺下去的话, 结果就很难说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后来宋兰对她说,一个人,怎么能让人放心?   没事呢。小费说。   有事就晚了。宋兰为她倒一杯开水,你真该找个男朋友了……再说你父母呢?   小费低下头,终于“嘤嘤”地哭出声。她哭了很久,宋兰想那天她也许将自 己哭成脱水。她告诉宋兰,她之所以来到这里,就是为了逃离她的父亲。母亲死 得早,父亲一把屎一把尿将她拉扯大。父亲只是一介农民,身体又单薄,父亲很 不容易。父亲木讷易羞,在村子里,从来不敢主动跟女人说话。然就是这样的父 亲,却在她十七岁那年将她强暴。那天父亲喝多了酒,那天父亲像猫一样安静, 像狮子一样暴烈。待她醒来,一切都晚了。那天她没有哭泣,那天她甚至安慰了 哭泣的父亲。可是生活如同在父亲面前突然打开一扇窗口,父亲感觉到阳光的暖, 便从此有了依赖。此后一年多里,父亲多次将小费压在身下,有时成功了,有时 没有成功。白天他一遍遍抡着自己的耳光,骂自己禽兽不如,甚至给小费跪下, 然而到了夜里,特别是当他喝了些酒,他便再也不是父亲。他苍老皲裂的身体一 次次将小费撕开并且蹂躏,他变成世间最肮脏最邪恶的魑魅魍魉。   怎么不去告他?宋兰问。   不告呢。依然是小费式回答。   怎么不找个男人嫁了?   不嫁呢。   小费,你听我说,其实歅子挺好的,他只是不会表达。他喜欢你才会那样做, 只不过他用了比较极端的方式。   知道呢。   那一次,小费,如果歅子得逞,你会不会告她?跟阿姨说实话,阿姨不会恨 你。   不告呢。   可是你该告的,小费。你就是太软弱了……你被你爹欺负,就是太软弱了。   宋兰起身,将购物袋里的东西排上桌子:罐头,水果,杂志,饮料……她说 小费,没什么事的话,去我家吃晚饭吧……先洗个澡,吃完饭我陪你去做做头 发……我保证不会出事情……不但不会,还得让歅子给你道歉……   好呢。这一次,小费回答得干干脆脆。   那天宋兰烧出八菜两汤,那天宋歅终肯坐到桌边吃饭。当然他没有道歉,不 过小费似乎并不计较。那天她吃得很多,甚至喝下一点点红酒。刚洗完澡的小费 再一次变得面色红润,皮肤水嫩,脖颈处,白瓷般的颜色和光泽。   小费重新成为宋家常客。她经常留在那里吃饭,大声说笑着,将一块排骨搛 进宋歅的饭碗。宋歅抬头看她,也不说话,将排骨嚼得“喀喀”响。除去吃饭, 大多时,宋歅仍然闷在屋子里,仍然将自慰当成生活的主题,可是有时候,他也 会突然走出屋子,晒晒太阳,喂喂猫狗,或者浇一浇院角的月季花。甚至,他去 过一次水塘边,将黏土抠挖回来,然后坐在阳光里,捏出整整一个窗台的手拉手 跳舞的小人。   所以后来,宋兰对他,完全没有了戒备。   那天她本没有邀请小费过来吃饭。那天小费不请自到。因为开会,宋兰回家 的时间稍晚一些,走在路上,心就“咚咚咚”地跳起来了。她隐隐地感觉到不安。 她相信今夜会有大事发生,她相信这事必与儿子和小费有关。她看到停放在院子 里的三轮车,车扶手上插一朵月季,月季红得淌得血来;她看到窗台上的所有泥 人全都掉落地上,失去胳膊和腿,脑袋和笑脸。她听到小费的求救之声,声音从 很小的缝隙往外挤,嚆矢般尖锐绝望。她冲进屋子,她再一次见到可怕的可耻的 可恨的并且可恐的一幕,然与上次不同的是,今天的儿子已经残忍地将小费进入。 小费满脸是泪,拼命摇晃着脑袋,嘴巴里塞着一块破布。宋兰跑上前去,试图将 儿子从小费身上摘下来,可是儿子一扬臂,宋兰便跌坐地上。爬起来的宋兰再一 次抱紧儿子,她说歅子,你这是犯罪啊!儿子不理她,继续动作着,伴着“吭吭” 的喘息声,扁平的身体拉得如同夏天的蒲扇。宋兰加了力气,没有一点用处—— 宋兰几乎挂在儿子身体之上——挂在儿子身体之上的宋兰跟随着儿子欢快并且忧 伤的节奏——似乎不止儿子在强奸小费。强奸小费的还有她。她放开儿子,猛地 甩给他一记狠辣的耳光,儿子嘴角流出血,动作继续;她拤住儿子的脖子,指甲 深深嵌入他的皮肉。儿子青筋凸起,动作继续。她扯下小费嘴里的破布,小费 “嗷”一声叫,高呼救命,声音如同旷野里绝望的狼嗥,吓得宋兰急忙将那块破 布重新塞进她的嘴巴。宋兰俯下身子,说,别喊,求求你,阿姨不会害你。她再 一次扯下那块破布,小费再一次哭嚎起来,声音比上一次更大。这次捂紧她的是 宋歅,用右手,用右手仅有的两根手指。他的手指被小费咬进嘴里,她用整齐锋 利的牙齿将宋歅的两根手指一点一点斩切。   宋兰向小费挥去重重的一拳。她抢出儿子的手。两根血糊糊的手指在宋兰面 前轻轻晃荡,鲜血滴落小费的眼睛。宋兰重新俯下身子,盯住小费,嘴角开始了 抽搐。她对小费说,别喊,求求你,别喊,一会儿就好。小费二目圆瞪,“啪” 地将一口红色唾沫淬上宋兰的脸。宋兰笑笑,咬紧牙关,重新将那块破布塞进小 费的嘴巴。宋兰流下眼泪,转身离开,又在门口回头,对儿子说,轻一点,她是 你老婆……轻一点,歅子,别弄疼她……   宋兰打开客厅里的录音机,音乐轰鸣,震耳欲聋。那本是一首安静舒缓的曲 子,此时却如同千军万马散进山野。她听到战马嘶鸣的声音,战车疾驰的声音, 战鼓擂动的声音,刀剑相击的声音,喊杀的声音,求饶的声音,呻吟的声音,死 亡的声音。她听到水的声音,风的声音,光的声音,雾的声音,花开的声音,叶 落的声音,摩擦的声音,刺穿的声音。她听到单弦的声音,单簧的声音,钢琴的 声音,大提琴的声音。她听到儿子撕裂小费的声音,小费淌出鲜血的声音。她听 到月光涌动的声音,儿子哭泣的声音。她听到儿子说,妈,我不想进监狱啊!   儿子逃得非常及时。当第二天,当警察如神兵天降,儿子已经无影无踪。他 们只带走了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宋兰,宋兰低着头,却是表情凛然。然后宋兰被判 六年徒刑,罪名:强奸。宋兰没有上诉,她只希望警察不要找到她的儿子,她只 希望小费能够离开小镇,然后快些将这件事情彻底忘掉。后来小费真的走了,后 来警察果然找不到宋歅。奇形怪状的宋歅融进人群,却也如同一片落叶飘进森林, 不易辨别。后来宋兰想也许儿子早已逃入某一处静僻的与世隔绝的山野吧?以野 果充饥,以树皮御寒,以捏泥人和手淫自娱。他半人半兽,半男半女,日日坐于 水边,思念或者诅咒着他的女神小费。   六   是丹丹找到了唐歌。丹丹说她找了好久。丹丹陪父亲在鱼塘边坐了整整一天, 又随父亲划起木船,将颗粒状的鱼食撒进水塘。鱼们围聚而来,争抢着,跳跃着, 在木船周围搅起美丽的波纹。唐歌问她,你来这里就为喂鱼?丹丹说,难道您不 想跟妈复婚?唐歌愣了愣,说,可能吗?丹丹笑了。她说,您认为妈到了这种年 纪,还会跟您开玩笑吗?   英子和唐歌一样,并没有将他们新的爱情维系到底。英子在乐乐失踪那年重 新回归单身,她什么也没有得到,她什么也不想得到。她和丹丹一起度过平静安 好的几年,可是当丹丹婚期愈来迫近,英子才不得不承认,原来女儿并不能守住 自己一辈子。   与英子重聚两次,聊起一些过去,两个人都是长吁短叹。复婚的事情订下来, 迅速得连唐歌都感觉不可思议。有时候,唐歌想,有些人,有些缘份,真的非常 奇怪。怎么扯都扯不断,怎么躲都躲不开。   丹丹建议给父母举行一个简单的婚礼,唐歌和英子却都反对。多大年纪的人 了,能守着对方过几年平静日子,将一生熬过去,便知足了。丹丹说那这样,你 们的婚礼和我的婚礼同一天举行,不过跟谁也不说,只有我们知道。可是婚礼那 天,当轮到丹丹发言,她突然泪流满面。她给所有宾朋介绍她的父亲和母亲,她 说他们分分合合一辈子,又经受太多打击和磨难,能够重新走到一起,真的很不 容易。她给他们当起证婚人,给他们敬一杯酒,眼泪将浓妆冲洗得一塌糊涂。那 天唐歌拥抱了女儿和英子,当着满座宾朋,哭得像个孩子。生活兜一个很大的圈 子,又兜回来了,现在,他有妻子,有女儿,有一把琴,有两塘鱼——生活并非 一无所有。   然他每天都在思念死去的乐乐和失踪的乐乐,那是他的骨肉,哪怕生活万般 好,他也不能够将他们从记忆的深处抹掉或者割舍。他和英子搬到郊区,他在鱼 塘边栽下无花果、樱桃、白玉兰和百日红。他继续沉默寡言,黄昏时,将一把琴 拉出悠远忧伤的调子。   女儿和女婿去外地旅游,度他们似乎永远度不完过不腻的蜜月。几天后女儿 打电话回来,说他们现在住在贵州一个苗寨里。寨子几乎与世隔绝,却是风景迷 人。然后,她问唐歌,想不想过来看看?   我得和你妈守着鱼塘。唐歌说。   可是寨子里有被拐卖过来的男孩。丹丹压低声音,他跟乐乐长得很像……不 过他什么都不肯对我说……再说能说什么呢?乐乐失踪那年才三岁,时间过去这 么久,怕是什么都记不得了吧……我怀疑他就是乐乐……真的很像……   希望如同一根已经熄灭的蜡烛,却突然被女儿的几句话再一次点燃。唐歌马 上将电话打到机场,却被告知最早的航班也得等到明天中午。那夜唐歌通宵未眠, 他坐在水塘边不停地抽烟,任英子一遍又一遍催他回屋。千万别冲动,临行前英 子嘱咐他,如果有什么事情,先报警,不要胡来。他点点头,抱紧英子,身体抖 个不停。   飞机。长途汽车。短途汽车。牛车。步行。用时足足两天,中间没有休息。 大山嶕峣巉峻,寨子挂在山腰,若隐若现,随风摇摆,果然与世隔绝。村人多黝 黑精干,绿意盈盈中,偶尔可见肩扛火枪的男人。   女儿和女婿仍在等他。他很轻易地找到那个男孩,但是,那绝不是乐乐。乐 乐的眉心有一颗红痣,乐乐的眼神清澈透明,乐乐的额头不会这般狭窄,鼻子不 会这般扁平——乐乐见到他,绝不会毫无反应。   那不是乐乐。那只是一个酷似乐乐的男孩。男孩被卖到这里,在他两岁时候。 现在他早已忘掉果冻和酸奶,忘掉方言和普通话,然当他兴起,却能够非常轻易 地攀上一棵大树。   唐歌见到男孩的父亲,那是一位形如猩猩的男人。唐歌送他香烟,送他打火 机,又送他一件从未穿过的衬衫。唐歌问您能帮我联系到人贩子吗?男人说这么 多年,早联系不上了。唐歌就又送给他一点钱,唐歌说您一定得帮帮忙,我丢了 儿子,我很想他。男人说那我帮你找找看吧。他回屋翻到一页发黄的纸片,他说 我也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他们的了……何况过去这么多年,怕是电话早换了吧!唐 歌将电话拨过去,竟然神奇地打通。对方问他想干什么?他说是苗寨的补嘎介绍 我找你的。对方说没问你谁介绍,你就说你想干什么?唐歌想了想,说,我想看 看货。   唐歌背着女儿和女婿,一个人飞到济宁。见到人贩子的过程曲折并且惊险, 他被盯梢足足半天,才得以见到真正的人贩子。他开门见山,并愿意拿出所有积 蓄来交换儿子哪怕交换一个与儿子有关的信息,可是对方只顾一个劲儿地摇头。 倒不是害怕乱了规则,对方说,真没有你说的那样一个男孩……再说我们从来不 会在超市动手,那是菜鸟才会做的事情。然后他搜出唐歌的身份证,去旁边的复 印机复印。回去后如果乱说话,你们全家都会一命呜呼。人贩子把身份证还给唐 歌,笑着说,不过如果您愿意,可以陪兄弟喝一杯。   喝酒时他给唐歌提供了一条信息,他说乱石镇近来出现几个乞丐,模样行迹, 极其可疑。唐歌问怎么可疑,他说就是为首的不是道上兄弟……凡不是道上兄弟, 都可疑。干下一杯酒,又说,不过我看你还是别去了,没有用……时间过去这么 久,你不可能找到儿子。喝到最后他摔掉酒杯又掀翻桌子。谁他妈想干这一行? 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妈的被逼无奈啊!   乐乐失踪那天,唐歌有预感;乐乐死去那天,唐歌有预感。那预感在当时并 不强烈,可是后来,唐歌确确实实地回忆到它真实的存在。然这次,唐歌没有任 何预感。他去汽车站买了回家的车票,给英子和丹丹各打一个电话,抽掉一根香 烟,检票,上车,睡去,然后,当行程接近三分之一,唐歌突然醒来。他看一眼 窗外,青山绿水,阳光普照。车子继续前行,一个站牌一闪而过。   乱石镇。   唐歌猛然跳起。他想试最后一次。   镇子很小,两条交叉成“十”字的柏油马路将小镇贯穿。恰逢大集,到处人 流涌动,热浪翻滚。夹杂在人群里的唐歌毫无方向感地走着,碰翻一个小贩的蛋 篮。那篮里只有二十几颗鸡蛋,那小贩只要他十块钱。他递给小贩二十块钱,要 走他的竹篮。竹篮简洁朴实,纹理古拙夸张,他想他可以将它当成送给英子的礼 物。他提着竹篮经过十字路口,突然想起应该去买包香烟。右拐,隔着一片灰暗 明亮的脑袋,他发现街路对面有一个叫做“红日”的杂货店。这里更加拥挤嘈杂, 高声吆喝的小贩和闲逛的农人杂乱无章。他艰难地从一群簇拥一起的唧唧喳喳的 农妇中间挤进去,喘一口气,抬眼。他认出了乐乐。   只需一眼他便能认出乐乐。乐乐长到十二岁他也能认出他。乐乐长到二十岁 他也能认出他。乐乐长到五十岁他也能认出他。乐乐死去他也能够认出他。扒掉 他的皮,他认识他的骨头。   乐乐赤裸上身。乐乐只穿一条短裤。乐乐脖子纤细。乐乐脑袋扁平。乐乐皮 肤黝黑。乐乐头发篷乱。乐乐眼神清澈。乐乐身体僵硬。乐乐沾满灰垢。乐乐臭 气熏天。乐乐冲每一位农人笑,讨好地点着头,却不说话。乐乐坐在一个由木板 钉制而成的简陋的滑车之上,乐乐的肋骨,清晰可见。   乐乐失去两臂,失去两腿。只剩躯干的乐乐比他三岁时候还要矮上几分。乐 乐的面前放着一个很大的搪瓷缸,搪瓷缸里躺着几个钢镚和几张毛票。又有农人 将一个钢镚扔进去,“当”一声响,钢镚在搪瓷缸里跳起欢快的舞蹈。乐乐抬起 头,冲那个人咧开嘴巴。乐乐嘴巴空洞,乐乐失去他的大半截舌头。乐乐的滑车 歪在一片黑色的污泥之中,眉心那颗红痣,清晰可见。   乐乐不停地笑,不停地笑。有人赏他钱时,他笑。没人赏他钱时,他也笑。 他的笑似乎画成脸谱,贴到脸上,长成表情,再也揭不下来。他的肩膀很宽,髋 骨很窄,肩膀和髋骨往下,两个拳头大小的黑色肉瘤。可是乐乐并不在乎。他照 样笑,照样点头,甚至,用没有腿的身躯做出跪下和磕头的姿势。乐乐的木板滑 车发出“嘎嘎”的声响,乐乐的睫毛,清晰可见。   乐乐清晰可见。乐乐近在眼前。唐歌却被吓傻,两腿钉在地上,丝毫动弹不 得。后来他试图冲过去,却再一次被拥挤的人群阻挡并且推搡。然后人群散去, 唐歌就不动了。只是两条腿不动,除两腿外,他的每一根毛发每一丝肌肉全都发 出觳觫不安的“嗡嗡”之声。他看到乐乐往这边瞅一眼,又转过脸去,冲身后不 远处的那个男人笑笑。后来乐乐又往这边瞅一眼,然后,再一次移开目光。—— 乐乐不认识自己了。乐乐已经不认识自己了。他的儿子,那个活泼的调皮的可爱 的胖墩墩的熊猫般考拉般皮球般绒球般的儿子,已经不再认识他的父亲!   汹涌的人流再一次将唐歌的视线阻挡,他终于跪倒地上,剧烈呕吐。他把头 扎进竹篮,他把竹篮夯进淤泥。他吐出了胃里的所有,他吐出了苦胆里的所有。 他甚至吐出了自己的胃和苦胆。他爬起来,跌倒,再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来, 一路嘶嚎。他感觉他所有的头发在那一刻全部脱落,他感觉他所有的眼泪在那一 刻全部流光。乐乐失踪时,他哭过;乐乐死去时,他哭过。然世上所有哭泣,都 没有这般凄怆绝望。   他感觉从眼眶里喷溅而出的不是泪水,而是鲜血。   他栽进一处打场,扑倒在一窝麦秸之上。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只剩一个 翻滚不止的喉结。后来他睁开眼睛,天已黄昏,残阳如血,一只喜雀奔向枝巢, 将一条扭动的粉色小虫塞给它的儿女。不断有抄近路的行人从他身边经过,他们 偷偷打量着他,指指点点,然他的眼前,只有乐乐光秃秃的如同木炭般的身影。 乐乐变成怪物,现在,他连仅有的思念,都不复存在。   他给何静拨去一个电话。他说假如乐乐还在,你肯不肯要他?何静说没有事 情的话请不要打扰我。他说假如乐乐被人砍掉两条腿和两条胳膊,又被割掉舌头, 然后赶到街上替人乞讨,你还会不会要他?何静说你神经病啊!你这么咒他会遭 雷劈的。他说假如我说的都是真的呢?他突然感觉到那边的何静有些慌乱,然后, 几秒钟或者几分钟以后,电话就挂断了。再打过去,关机。还打,仍关机。他将 电话扔进旁边的水洼,重新躺下,重新闭上眼睛。天一点点暗下来,夜幕近在咫 尺。   终于他站起来,终于他重新走上那条街路。他拐进一个五金商店,买下一把 斧头。店主为他挑了一把最锋利的,一边手里掂着,一边王婆卖瓜,砍个脑袋都 没有问题!他掖了斧头,转身就走。是那个男人砍掉乐乐的四肢,割掉乐乐的舌 头,然后让变成怪物的乐乐成为替他赚钱的工具;是那个男人让他与乐乐突然暌 离,然后毁掉乐乐的生活,毁掉他与何静的生活,然后让乐乐生不如死,然后让 他每天都生活在悲伤、恐惧、压抑与内疚之中——现在,他必须偿还。那男人就 站在乐乐身后不远,就像一个灰黑色的影子。每当乐乐乞讨成功,就会转头看他。 他冲乐乐笑,又翘起拇指。他的右手只有一根手指,手指僵直变形,只能做出那 样一个动作——即使他在批评,也像夸奖。男人的手心里搓动着一团黄褐色的粘 土,男人如同一个身披五颜六色花纹的奇形怪状的鬼魅。他试图捏出一条胳膊, 一条孤零零的栩栩如生的令人胆寒的胳膊。他站在那里,那里阴风阵阵。   现在他还在。现在乐乐还在。现在他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现在乐乐仍然 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唐歌深吸一口气,拔出斧头,冲上去。他像蛇一样“嘶嘶” 叫着,斧头抡成风车。有瞬间他想过退缩,他甚至刹住脚步,收住斧头。可是他 看到了那个男人的笑。男人瞟见他的斧头,就笑了。男人莫名其妙的不合时宜的 笑让他失去最后的可能逃脱的机会。唐歌大吼一声,畜生!斧头就剁了下去。他 看到蓝色的鲜血喷溅而出,他听到骨头破开斧头的钝音。男人晃了晃,扶住墙, 抬眼望他,却并未倒下。他的眸子里刮起微风,风吹碧浪,唐歌看到清澈的水塘 和浑浊的自己。斧头剁下去,剁下去,剁下去,剁中孤零零的胳膊,唐歌惊异地 发现,泥塑的胳膊里,竟也藏了白色的骨头。   恍惚中唐歌听到一首曲子。曲子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缥缥缈缈,舒缓安静, 到近前时,却突然变了节奏。节奏愈来愈快,愈来愈强烈,又夹杂了鼓,钟,锣, 铙,钹,笙,埙,号……终似千军万马散进山野。他听到战马嘶鸣的声音,战旗 舞动的声音,战鼓擂动的声音,战车疾驰的声音,喊杀的声音,求饶的声音,呻 吟的声音,死亡的声音……   他听到大提琴“呜呜”的声音。   七   警察对唐歌说,如果每一个坏人都需要无辜百姓来对付,还要我们警察干什 么?   唐歌跟警察要一根烟,不说话。   警察对唐歌说,其实他对那孩子挺好。附近百姓说,他不但和那孩子住在一 起,还经常带他下饭馆。他给他买冰淇淋,买可乐,买牛奶,甚至买啤酒。白天 他让他浑身是土,可是到了夜里,他会将他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抱他上床。他给 他捏泥人,捏了很多,手拉着手,跳起舞。他捏得非常像。他也是残疾人,也许 他只是把那孩子当成弟弟看待。   唐歌抽着烟,不说话。   警察对唐歌说,那孩子的四肢,也不是他砍掉的。他三年前来到乱石镇,那 时候,那个没有胳膊没有腿的孩子已经在这里呆了两年。是他花钱买下了这个孩 子,附近百姓都这么说。   唐歌抽着烟,不说话。   警察对唐歌说,现在那孩子在福利院。他生活得很好,不过仍然不能与别人 交流。听说你几年前丢过一个儿子,如果他还活着,该和这孩子年龄相仿吧?   唐歌抽着烟,不说话。   警察对唐歌说,他以前,犯过强奸罪,那次他的母亲也参与其中。他逃掉了, 母亲却被判刑。前几年他母亲刑满释放,一个人独自在乡下过日子。可是就在前 几天,在她得知儿子被一个陌生人用斧头砍死的当天,就上吊而死。用了腰带, 挂在梧桐树上。她失去了自己的骨肉,她一天都不想多活。你知道吗?她在上吊 前吞掉三个剃须刀片和二百片安眠药。她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一点机会。   唐歌抽着烟,不说话。   警察对唐歌说,你不想看看她的照片吗?   唐歌扭过脸去,以头撞墙。他长嚎一声,一滴眼泪,击穿青石。 ◇◇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