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你的白天是我的夜晚 作者:陈列 你的白天 接触这样的目光,心又惊颤一次。你记得这般目光和这般惊颤,人生中有 过两次。第一次是你念大三那年,桃花殷红梨花惨白时节,最终代价是躲到偏远小 镇打了胎。第二次便是你现在的丈夫的,你最后成了他的妻子和一个儿子的母亲。 真不想再发生什么了,移开这目光后,你对自己说。 生活就像你编的一个颇为成功的程序,一旦启动,每一步都按预先设定自 我运行。在接下短短几小时内,这个目光像你程序中的循环那样再重复一次。那时, 你正与公司里两个中国女同事一起吃午饭,地点是公司底楼的咖啡厅。 严格说来,底楼的咖啡厅不是你部门的咖啡厅,中国女同事也不是你的部 门同事。你所在的公司是这城市最大的保险公司,公司大得肆无忌惮,拥有各个不 同的业务部门,分布在城市的东西南北,有如天罗地网,仿佛将进出市民一网打尽。 你的部门在市南边,你本周到东边这个部门来,是受老板派遣,了解该部门IT小组 新近开发的一套用户保险索赔软件。不巧,领导这套系统开发的技术骨干威廉姆斯 临时出差,你只接触了几位辅助开发人员,老板说,这周就呆在那边吧,反正你家 离那儿也近。等到了周五,威廉姆斯终于回来,通过电子邮件与你约好下午见面。 两个中国女同事,一个在这部门IT小组的质量控制组工作,另一个是IT小 组的数据管理员。你们也算认识,公司年度IT技术会上见过。大凡中国人都自带午 饭,到一个新部门,与这儿的同胞一起吃午饭,也有个伴,可以聊聊天。主题无法 从一而终,是午间闲聊的特点。这不?饭吃到一半,你们聊天的话题却换了好几个。 这会儿聊到近来北美华人圈的热门“海归”。 是质控组的王萍开启这话题的。她说,她邻居陈英上周末赶回国“救火” 去啦。你们问救什么火?王萍说,她老公把手下一个女孩的肚子给搞大了。王萍50出 头,东北人,到这个年龄,与你们相比,仿佛已历尽世事,阅遍沧桑,说话亦无多 顾忌,将邻居陈英家老公的事像咖啡豆落地似地劈咧啪啦倒了出来。陈英老公前几 年厌倦了在实验室做研究教授,回国去北京某研究所做所长。他大学老同学的女儿 就通过他进了这家研究所的,以后在方方面面都得到他的关怀,久而久之这女孩竟 对可以做她爸的陈英老公,由敬仰和感激演化为爱慕,最后主动与他发生了关系。 “这可好,老同学都告上单位啦!”王萍大摇其头。 做数据管理员的林薇停止口嚼,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这种事已不算 新闻啦。我有个朋友的朋友说,她有个朋友的老公也海归了,是公司派去做中国的 业务代表。一年大概回来个三四次。上个月,她的朋友忽然感觉下身奇痒,去医院 一验,说是患了一种性病。她回家二话不说,拉上老公去医院体检,结果可想而知。 这位仁兄也太掉咱们海外侨胞的价了,去了什么乌七八糟的地方,染上这等病。据 说他们目前正在离婚。” 王萍又接过话腔:“不瞒你们,我老公5年前也有机会回国,我决不同意。 我说,除非两个条件中的某一个满足了。两个什么条件呢?一,老公老到身上的某 个器官完全成为软件的年龄;二,我的老公版本改为白人。别笑!声明一下,这两 个条件都不是我研发的。网上讨论烂了。” 两人笑了。你没笑。你迟疑一下,诚恳地说:“谢谢两位的故事。很有启 发。我老公去年也海归了。” 两个中国女同事的脸同时红了,她们相互瞟了一眼,便埋头吃饭。那个尴 尬喔,好像上班时开了一个小小视窗偷阅中文网站,被老板撞个正着。 你依然一本正经,说:“不过,我开发了不少防范措施。我要求他每天向 我汇报,还时不时出其不意地给他打电话。目前正在考虑要不要在他身边发展个眼 线。我跟他有约在先,每次回来先拉去体检,合格后才上床。他讨价还价,说,从 中国带的体检证书行不,那边体检便宜。我说,不行!国内什么假都造。” 说毕,你先笑了。另外两个也大笑。这回,你们的脸是笑红的。笑声引来 咖啡厅里的不少目光。 那个早晨在楼梯口令你的心再次惊颤的目光,此时又出现。它的主人是一 位白人男子。他端着从咖啡厅买的一份饭菜,来到你们的桌子边。“好开心啊,姑 娘们!”他说,“能坐在这儿吗?”说话时,他的目光主要还是盯着你的。 “你会中文吗?坐这桌的都讲中文。”王萍开玩笑道,并为他挪出个空位。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比尔,这是李佳!” “我们见过面了。是不是,李佳?”比尔面对你坐了下来。你慌乱地点了 点头,还没有完全从惊异中缓过来。你的脸因比尔的意外出现继续红着。 “是吗?那我就不用介绍了。”王萍说。她和林薇一样,没有觉察到你此 刻的表情。从谈话中看出,他们三人挺熟。可你明明白白地感受到,比尔这次是冲 你来的。他每说一句话,都会看看你,眼神像北美湛蓝天空下无遮拦的阳光那般灼 热。 你试图寻找引发这异样目光的诱因。你忽然意识到早晨出来匆忙,洗澡后 忘记将婚戒戴回去。莫非因为这?你下意识地看看王萍和林薇,发现林薇也没戴婚 戒。要么,又碰上一个美国大傻冒?你之所以用“大傻冒”这一称谓,因为你经常 接触一些美国人,他们在中国女性外表的两个基本方面,总是犯错。首先,是年龄 上,美国人至少看少你们10来岁。这一错觉定律也适合你这个刚40出头的人。两年 前你去一家百货商场买啤酒,营业员要求你出示驾照,以示你够了买酒的年龄。其 次,是相貌上,美国人真的审美细胞坏死了,不折不扣的“色盲”一个。你住的那 条街上,一个在国内够“剩女”级别的外嫁,到美国后竟变废为宝。这些虽是个案, 却具普遍意义,可推而广之。当然,具体到你身上,美国人再犯傻,至多错上一半。 不管以何种尺度衡量,你都算得上是一个标准的东方美女。 你觉得不安。感觉自己的身体,伴随着你那悬浮而上的心,在空中摇摆不 定。这般感觉多半由于比尔那非常规的目光,同时少许源于你心底里一丝难以言状 的意识。你借口下午有会议,先离开了咖啡厅。 一定在哪段程序里,不慎将今天发生的一切,错编成一个无终循环。这是 你按约定时间推开会议室的门,见比尔独自一人已坐在那儿时的第一个反应。 “怎么又是你?”你惊讶不已,问。 “威廉姆斯就是比尔,比尔就是威廉姆斯。我也是中午刚知道,李佳就是 詹妮芬李,詹妮芬李就是李佳。”比尔笑着站起来,边说,边绕到你的身后,将会 议室的门轻轻合上。 “就我们两人?”你又问。 “就我们俩。”他示意你坐下,“原先安排约翰和雪莉也参加。不过,我 改主意了。会后,我有点个人的事想找你聊聊。” 你不能肯定自己听清了最后那句话。对没有把握的英语,你习惯以反问方 式加以肯定:“个人的事?什么事?” “别急。要发生事终究会发生。我们先谈工作吧。”他说。 你是怀着疑惑开始听他介绍项目的。当然不是技术方面的疑惑。比尔将这 个复杂的项目讲得深入浅出。他的英语像电视新闻主持人那样的标准。他的形像和 气度,胜于当地电视新闻的主持人。一副宽厚方正的脸膛,蓝色的眼睛掩在紧迫的 浓眉和绒密的睫毛丛中,鼻梁刚直,下巴一道垂直的凹沟,深邃,稳沉,坚毅。是 你与丈夫床上前戏嘻言里,最完美的幻想对象。星期五是公司一周的“随意着装日”。 比尔站起来转身在写字板上图示技术细节时,体恤衫遮掩不住的强健背肌,宽松皮 带下时隐时现的股沟,伴随他低沉浑厚的音质,整个会议室充满雄刚气息。 气息是流淌的。气息是跳跃的。扑面而来,感觉如同闷热夏天从空调房出 来时的燥热。你的心砰然跳动,下身紧缩潮润。你因自己有这般的失常反应脸烫。 算来丈夫已三月有余没回家,或许这是今天所有异常的根源。你为自己寻找理由。 当比尔坐回椅子,合上文档,你知道他的讲演结束了。“有疑问吗?”比 尔问。 “没有。至少,目前没有。希望以后有,有机会给你打电话,或邀请你来 访。我请你吃午饭。”你对这样有策略的答话相当满意,既婉转地表达了工作考虑, 又含蓄地表达了个人感受。 “哈,我应该藏一手,给我也创造相同的机会!”比尔开心附和。他掏出 一张名片,在背后写下一串号码,递给你,“随时欢迎给我电话。” 怀着丝丝疑惑,也怀着隐隐期盼,你主动问:“你说还有个人的事与我聊。 什么事?” 比尔不啃声。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相片,递给你,问:“认识她吗?” 你看了相片一眼,失声惊叫:“是我吗!?怎么回事?” 比尔笑笑:“你不是世界上唯一有这么感觉的人。早晨在楼梯口第一次遇 见你,我的感觉与你现在的一模一样。请仔细再看看。” 相片里的女孩微侧着脸,长发披肩,亮眸满含深情,笑容青春阳光,活脱 脱你年轻时的写照。其气质神态,在你现今的脸容上依然可见。仔细辨认后,你松 了口气。女孩嘴边左角下少了一件关键标识,那颗你与丈夫调情时饱受高度评价的 “美人痣”。鉴定完毕,倒横生几分妒忌。 “不好意思,差点误以为是我。她是谁呀?”你说。 “三天前,她还是我的女朋友。一个漂亮可爱的中国女孩,她叫琼。”比 尔摇头苦笑时,眼睛依然流露着深情。 “可惜了。”话出口,你连自己都对这主客体十分模糊的表述莫明其妙。 你赶忙弥补:“能让我知道发生什么吗?也许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比尔犹犹豫豫。你为自己好心的冒失感到不安。美国人不会对刚认识的人 透露个人隐私。比尔想与你聊的,显然不是这方面的。 比尔终于开口:“她离开了我。我不指望重归于好。过错全在我。我想求 你帮一次忙。不知你答应不?” “说吧,只要我能帮上。”你爽快回答,极力掩饰心里泛上的一份不甚健 康的快意。 “谢谢你。”他的脸红了,手里无规律地转动圆珠笔,像课堂上刚被老师 训斥过的男孩,语气嗫嚅。“晚上,我们高中要好同学有个聚会,在我家。同学都 从外州赶回,约好带妻子或女友,特意来看琼。是很早约定的。琼的突然离开,令 我十分尴尬。我觉得他们今晚都来看热闹的 --- 对不起,也许我不应该这么说 ---。 除了撒谎,我别无选择。请你理解。” 你马上猜到接下他会要你做什么。你会在一个听起来相当荒唐怪诞的剧本 里扮演角色。有好几部美国影片都有类似的情节。只是没想到电影里的场景竟发生 在眼前。看来艺术真的源于生活。“你想让我冒名顶替?”你问。 “事情还不至糟到要求如此解决。我是这样安排的。”比尔说。“我会跟 同学说,琼的实验紧迫,会迟到。我想请求你在晚上8点左右给我个电话,就说你由 于实验室有紧急情况,不能赴会。” 看来角色比想像的简单。你松了口气,同时略微失望。“干吗这么复杂? 告诉同学,由于实验中意想不到的事发生,琼无法来,不就行了?”你又问,怀着 说不清的用意。 比尔说:“在公司的角角落落,你见到的可能都是实用主义者。我例外。 我是理想主义者,凡事追求完美。哪怕是个骗局,也要设计得天衣无缝。你挂来电 话时,我会让你与某个或某几个女士也说上几句,表示歉意。我没奢望请你亲自赴 会。你若能来,那证明上帝还真没死。” 说话间,两束从他浓密的睫毛中发射出的光芒,灼热,赤裸。令你再次体 验到一种特别的惊颤。你感受到了,那是历经岁月的风霜雨雪顽固残存的青春情愫 的最后脉动。由特殊的职业养成的算法与逻辑告诉你,他为你的角色预先设计了两 套演法,一套是幕后传音,一套是粉墨登场。后一套是他的理想剧情。否则,他不 会与你谈“个人”的事,与王萍或林薇中任何一个谈,舞台效果都一样的好。剧情 的走向,取决于你这个演员的选项了。真不想再发生什么了,你最终还是这样对自 己说。 你说:“Maybe I'll just give you a call.” 他说:“Good enough. I appreciate it.” 晚饭后,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给儿子打电话。儿子两天前随学校乐队去 首都华盛顿参加秋季汇演,临走前再三叮嘱,不是周末不要打电话。我理解,我理 解,你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无法理解。儿子的手机响了一阵,没接,录音服务要你 留言。你不心甘,再拨。那头终于传来儿子的声音,但根本不是你期待的。“Hi, 我现在没空。等会儿再打吧!”就在儿子挂掉电话之前,你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 是在一串的嘻笑中发出的:“Bye-bye,詹妮芬。”混蛋儿子!小妖精!你气呼呼地 关了手机,轮着骂,不知骂哪个更解恨些。 大约两周前的一天早晨,儿子出门上学前突然对你说:“我有女朋友啦。 她随时可能来我们家。你最好有心理准备。”你怎么能有心理准备?这也太突如其 然了!你忙问:“是谁?亚洲女孩,还是白人女孩?”儿子说:“是黑人女孩!怎 么能这样问呢?是个女的已够好了。”儿子的话让你不安了一整天。下班回到家, 有一辆陌生的车子泊在车道上,你的心也泊上紧张。刚进门,你就听到楼上儿子房 间有女孩的尖叫传来。这尖叫把房间里的活动项目表达得明白无误。你急忙上楼, 楼梯踩得重重的,没能平息这尖叫。你粗暴地敲击房门,命令儿子“Open the door!”。 儿子回答:“Give me 5 more minutes, OK?!”你下到楼下客厅,站也不是,坐 也不是。 房门终于打开,首先出现在楼梯口的是那个女孩。你看清了,是一个白人 女孩,比你儿子还高,头发金黄,脸上漂浮玫瑰般的粉红,笑盈自如。儿子畏畏缩 缩地跟随,神色尴尬暧昧。你无法准确回忆当时的复杂心境,只记得自己站在客厅 里,没了反应。女孩是飘过来的。她说:“你一定是奥里弗的妈了!”你机械地点 了头。女孩问:“你叫什么名字?”你答:“詹妮芬。”“我喜欢这名字!”女孩 说,“我叫杰西卡,奥里弗的同学,比他高一年级。我们在同一个乐队。认识你很 高兴!”女孩说完,拉了儿子往外走。你在关门时,才意识到自己是这屋的主人! 看着女孩一扭一扭的腰肢和屁股,你失声骂了一句:“小妖精!” 你站到卧室的后窗前,拉开窗帘。后院小湖尽头,是晚秋北美黄昏下的 凄凉。一只迟归的孤雁哀鸣着拍过小湖上空,将倒影浸入湖里。寒意和孤独,加重 了你心里的怨气。你的怨气找到了正确的指向,你的老公。到美国10多个年头,他 有变的,也有不变的。变的有理有节,不变的也有理有节。唯一变得不可理喻的, 是他在儿子培养上的态度。他的原则是,自由环境下的孩子,有自由发展的权利。 其结果导致儿子放任自流。到了高中,连“爸”“妈”都很少叫,一个“Hi”打发 父母。几个“C”的成绩单带回家,脸不改色心不跳,好像“C”与“A”或“B”的 差异,只是字母拼读的不同。彻底背叛了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你把对老公的严正 抗议级别,提高到红色预警。老公呵呵着,还是将事端按着有利于他的方向发展。 现在好,你他妈的一拍屁股走了,让我来对付这儿子!你骂他。 看时间。中国是早晨7点。老公有早起的习惯。就是还在床上,也要把他弄 醒!你下了决心。你拨通了他的手机。半晌,那头喂来一个比刚才儿子的反应更令 你惊讶的声音。是一个女人接听你老公的电话!仿佛有两个压力泵植入你的双腿, 顿时全身的血都压到了你的脑部。“你是谁?”你问,手机在发抖。“您是哪位?” 对方倒相当自在,反问得柔声细气。你吼了起来:“我是王健妻子。我要和王健说 话。你是谁?”“他有事。您过10分钟再打吧。”对方声音有了些许变化,挂了电 话。 你又拨过去,没人接。再拨他宿舍的电话,也没人接。手机和电话轮流拨 了多回,结果都是一个样:没有结果!你努力回忆还有哪个人、哪个电话可打,事 到如今才发觉上午开玩笑说的“发展个眼线”是多么要紧。你感到从未有过地无助, 气急败坏地坐到床上,打开电视,像转动炒菜铲似地翻转频道,频道快速转动中闪 耀的亮光,伴随开关的嚓嚓声,火苗般地灼心。 你体会到,时间的快慢不都是时钟能衡量的。终于熬到了10分钟。你刚拿 起手机,它先响了。是老公挂来的。不等你开口,他先作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解释,说昨晚在许远瓯家玩了一宵的牌,被许远瓯夫妇挽留休息。你打电话时,他 正在洗澡呢。你插话说,想与许远瓯说几句。你不相信我?老公问。你老跟我说起 许远瓯教授,今天机会难得。你的理由很坦荡。老公说,好吧,但要注意分寸。 许远瓯教授是你老公与你隔洋通话的主题人物。占据这一要位的缘因是许 远瓯教授一手制造的:他瞒着妻子与一个小他10几岁的女生长期同居,最近还与之 结了婚。老公“注意分寸”的提示相当巧妙,如果一切正常,或者,如果一切不正 常,都给你预设好了警示。你在与许教授的简短交谈中,有节制有智慧有礼貌地问 了几个问题,对方回答得没有破绽。末了,你忽然想起老公说过,许远瓯是你温州 老乡。你最后用温州话跟他说了几句,对方也听懂了。 你并没有完全相信。10分钟对老公这样聪明的人,足够能做点什么,也足 够为做了的事再做点什么。反正今天在与你白天黑夜完全颠倒的那一边发生的事很 蹊跷,也许只是一个带有骗局的事实,也许就是一个近乎事实的骗局。十几年前, 新婚的老公如一叶孤舟远漂异国他乡,你不担心。10几年后,老公又一叶孤舟回漂 故国故乡,你倒担心有加。这全因环境。此一环境,男人想学坏都难,彼一环境, 男人不学坏都难。 儿子的事,老公的事,还有孤独的秋晚,堵得你全身心不畅不快。你心烦 意乱地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窜升出一阵强烈的疏通和发泄欲望。床头柜上与你一 样孤独的数码钟,溜向8点,仿佛默默地提醒你,有个机会正悄然迫近。你突然怂恿 自己:去比尔的聚会,怎样?出去聊聊天散散心,救比尔出窘境,说不定还能帮比 尔对琼做点思想工作。。。。。。你向自己阐述了不少理由,尽是正当的、积极的、 健康的。 你取出比尔的名片,打开手机。揿了半串号码,又慌乱关上。你感到身上 的血都涌到了脸庞。你犹豫了。你看到,床头柜上躺有一枚夸脱硬币。这样吧,你 心里说,电话是一定要打的,至于光打个电话呢,还是赴会,由硬币作主。正面, 就去,反面,不去。你捡起硬币,正反面仔细察看。你想到了那部你和丈夫都喜欢 的美国影片<>,那个亿万富翁就靠一枚两边全是正面的硬币, 将女主人公骗上床的。你下意识想,这枚硬币可不能有相同的一面喔。 硬币从你手中飞出,几分飘忽不定。 我的夜晚 在美国生活了10几年后头一次回国,被问得最多的问题,是对中国的变化 有何感想。我举出这个举出那个,总是试图从正面描述这些变化,这也是他们提问 时本身就隐含了的期待结果。不过,我基本不涉及一个敏感话题,也可以说是我体 会到的最大的变化之一,就是女孩子对男性的态度。 记得10几年前我与太太谈恋爱,在开头几周甚至几个月里,她都大学毕业 了,眼神、言谈、举止、表情,无一不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我相信她是第一次 谈恋爱的。我甚至想,即便她不是第一次谈恋爱,也一定会伪装成第一次,而且会 装得非常成功。藏而不露,基本上是那时女孩对男性的态度。而现在的女孩,直率 而坦露,看你的眼神,像北美湛蓝天空下无遮拦的阳光那般灼热。我相信不是她们 这代女孩不会藏而不露,而是不想藏。 这一“变化观”,在我的课堂上得到了直接的实践验证。这是我回国后开 的第一门课,给医学院的研究生班开的。班上一半是女生。这些女孩子个个高挑、 白净、丰满,又穿得绚丽多彩。与10几年前的相比,这无疑是一个变化。但这不是 我想说的变化。我要说的是她们的眼神。具体地说,是她们课堂上看我的眼神。它 们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像舞台聚光灯,赤裸裸的,明恍恍的,也就是我说的直率 而坦露。有几次,几个女生穿得出乎意料的少而精,不约而同地坐到前排,眼睛的 光泽与肌体的光泽交相映辉,使我时不时拨调自己的想法,避免指向她们是故意的 方向,结果令教学效果至少打了2折。我知道我有令人眩目的光环:一个40出头的成 熟海归男人,有学问修养,特聘教授兼医学院副院长,另加美国国籍,还被学院有 好事者人肉搜查出在美国有一栋临水别墅。 原则上,我会避开与这样的眼神直接接触。但有一个眼神我无法避开。这 个眼神与众不同,尽管我无法清楚何处不同。它是直率的,却又有隐喻。它是坦露 的,却又藏深邃。当我的目光与她的对接,就像两个不同极的强磁场,只有相吸。 终于有一天,大约在我的课上了一月有余,这眼神的主人在学院某教学楼 的楼梯口,拦住了我。她说:“王教授,可以和你聊几句吗?” 隐约预感这一天会来。真的来了,又觉着意外。“你是?”我惊讶地,更 多是故作惊讶地,问。 “我是姚缙,你班上的学生。想找个地方和你聊聊,如果你愿意的话。” 她大方地说。 我们就这样坐到了学校边上的一家咖啡馆。她点了一份咖啡,我要了一杯 绿茶。看她露出惊讶,我说我不喝咖啡。 “哇,在美国十几年,竟然不喝咖啡。”她继续惊讶。 我淡淡地说:“该变的都变了,没变的,也就有理由不变啦。” 咖啡和茶很快上来。我喝了一口茶,问:“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好直截了当哦。这都是美国人的风格?”她呷口咖啡。眼神是课堂上熟 悉的。 “被莫明其妙邀请的,不应该问这样的问题?好吧,我可以婉转一下我的 问题:我能知道受邀谈话的原因吗?” “行,我就直说了。你这门课的头一次考试,我没考好。”她手捧咖啡, 抬头微笑,说出这话时,脸不红神不乱,我倒好像成了她眼中一个考坏了试的学生。 我从包里拿出手提电脑,一边登陆,一边口里念着“姚缙”,调出这次考试的成绩 单。93分!我一脸惊愕。 她俏皮地笑了:“王教授,对不起!跟你开个玩笑。” 我不那么开心。如果没有她下面的一番话,我肯定会拂袖而去,尽管她的 眼神无论在课堂里还是在课堂外,都是吸引我的。 她说:“我儿子小豹,两岁多了,患脑瘤。我带他跑遍了国内所有的大医 院,见了不少名家。结论基本一致,孩子太小,手术风险极大,建议再等几年。我 不能等,因为受脑瘤压迫,小豹的脸部开始变形。” 笑容从她的脸上退尽。眼神变得深邃。我仿佛突然领会了她的眼神与众不 同的原因。我知道她对我讲她儿子的事,不是为了博取我的同情,但一时不明白她 为何找我谈。我停止喝茶,等她说下去。 她喝口咖啡,稳定一下情绪,继续说:“见到你王教授,我有了一丝希望。 你所在大学附属医院的肿瘤科,据我所知,是美国最好的。你在那儿工作这么多年, 我猜会认识些人。我想求你帮忙,看看有没可能让我家小豹去美国治疗。王教授, 这就是我今天约你的原因。” 我想了想,说:“姚缙同学,对你儿子小豹的不幸,我深表同情。可以负 责任地告诉你,我愿意帮忙。你说得没错,我们学校附院的肿瘤科是全美最好的。 该科有个知名专家史蒂夫,是我的老朋友。以前,他们很乐意接收来自世界各地疑 难病症患者,因为这反过来有助于他们的科研。但是,我们都知道,近几年美国经 济不景气,医院的研究经费渠道严重受阻,史蒂夫他们可怜得像乞丐。我可以与史 蒂夫联系一下。但直率地说,我对他会否相助,持怀疑态度。乞丐无法慷慨。希望 你能理解。” 姚缙使劲摇摇手,急切地说:“王教授,对不起,事先忘了说明,我不需 要他们资助。小豹的父亲会承担一切费用。如果手术成功,我们甚至可以考惮7b为 他们提供一笔适当的科研经费,算是为扶贫出点力。这点请你放心。” 她说得很真切。我没理由不相信。我说:“如果这样,我与史蒂夫联系也 有持无恐了。不过,最后能否成行,成行了又能否成功,请不要寄予过望。美国有 句谚语,不要将全部鸡蛋装在一个篮子里。这是我作为老师、也作为长者的一个忠 告。明白我的意思吗?” “王教授,对你的拔刀相助,姚缙感激涕零。”她显然很满意,又高兴起 来。迈出咖啡馆大门前,她附在我耳边轻声说:“实话实说吧,在我心里,你不是 ‘长者’!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一下子没了反应。这句话说得我心里可谓又是滋味、又不是滋味。 大约两星期后。下了课,同学陆续离开教室。只有姚缙没走。我赶紧抢先 说明:“姚缙同学,不好意思,我与史蒂夫联系过了,他还没回我消息。估计近日 内会有。”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教授。”姚缙连忙分辨,“我弄到两张周五晚上的 电影票。是一场不公开的首映式。票子紧张得一塌糊涂。我想邀请你一起参加,不 知你有空么?” 我笑了:“首映式还有公开不公开的。听起来蛮新鲜。行,我接受邀请。 周五晚上该放松放松。” “谢谢王教授。首映式9点开始,地点在江南岸。请告诉我你的宿舍和手机 号。我8点准时将车子开到你宿舍楼等。”姚缙说。 手机果真在星期五晚上8点响起。姚缙说她到了。出现眼前的景像让我惊呆。 在路灯柔和的光芒下,一辆大红的宝马侨车闪烁着幽幽辉煌,姚缙侧身倚在车门, 身穿一条湖蓝色连衣裙,一件白色网丝状短褂微开,恰到好处地丧失了围堵突耸胸 脯的能力,波浪长发随秋风轻扬。我住的宿舍是学校知名的公寓,专为海归专家、 特聘教授、长江学者和短期来访的校外院士建立的。这些专家中不少像我一样,只 身孤居。平日有女性进出,都会引来异样目光,何况像现在姚缙这般的突出。短短 的时间段里,我感觉二、三楼的窗户开得频繁了些,有几副眼镜不正常地隐现,下 楼倒垃圾的人也相对多了点,有一两个专家经过我身边,还像秋凉伤了风似地干咳 两声。我与姚缙简单寒喧几句,径自开门坐进副驾驶员位子。 “好像到了车展。”为掩饰刚才的失态、也为释息刚才的尴尬,等姚缙进 车后,我说了句玩笑话。 “有那么夸张?”她边发车边问。 “不夸张。的确漂亮。” “你说车子?” “Both。”我用英语说。她领会了,侧过头,笑容妩媚。 首映式共进行了4个小时。先是首映活动晚会,隆重得像奥斯卡颁奖。大家 都在看门道,唯我只是看热闹。姚缙使劲提醒我上台的都是谁谁谁,我还是摸不着 边际。电影更让我摸不着边际,只见骗子、土匪、奸商、贪官、妓女、兵痞、刁民 满场转,分不清敌我,分不清好坏,分不清正邪。受混乱的视听觉刺激,我心中产 生的是复杂的震撼。或许姚缙察觉到了我的感受,散场后,经她提议,我们坐进了 一家临江咖啡馆。灯光昏暗。如果不弄出个什么动静,譬如窃窃私语,譬如耳鬓厮 磨,譬如手忙脚乱,很难发觉一方方被隔成小块的咖啡间,尚有生命体征存在。入 座后不久,姚缙说,斗胆给老师出个题目,请就今晚的活动,谈谈你对出国10多年 间国内变化的高见。我说,高见没有,感慨不少。我以这么一个比喻,开始我的回 答,也是我俩接下的主要话题:刚从一个渔火点点的熟悉港湾走过,蓦然回首,但 见座座高楼拔地耸立,灯火辉煌的夜幕里,是一片既谙熟又陌生、既清晰又混沌的 天地。 乘姚缙去洗手间之机,我查看一下电子邮件。等姚缙回来,我告诉她,史 蒂夫送了一个邮件,说晚上,也即我们的早晨,会给我打电话,有好消息。激动是 预料中的,而激动的方式出乎意料。隔着桌面,她伸出双手,使劲握住我的双手, 眼睛闪烁着露水天星星般的晶莹。除了太太外,我还没有被哪个女性这样握住过。 我悄然地尝试挣脱,几次失败后放弃努力。在这暧昧的夜晚、暧昧的环境,人大约 多少会有暧昧之心,可能不算太不正常,只要不沦为许远瓯。我为自己寻找理由。 对了,许远瓯是我们学院的教授,他瞒着妻子与一个小他10几岁的女生长期同居, 最近与她结了婚。 “王教授,我能否请你见小豹一面?”姚缙突然问。 我反问:“你不觉得太晚,影响你的家人?” 她解释:“没问题。小豹父亲不在家。小豹和我表弟住在一起。” “那行,去看看。”我答应。又问:“住不远吧?” “不远。3个多小时的高速。”她笑着说,很顽皮的样子。 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马上明白了她的真正用意。但不宜挑明。我把茶 一口喝完,说:“走吧。” 车子沿着一条崭新的高速向南开。路上一个小插曲,给车程追加了一小时。 与她聊着聊着,我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惊醒时,见车子卡在两条反向高速公路之间 的草坪隔离区。姚缙说她开错路了,欲从隔离区掉头,不料轮子被卡。她多次试着 倒车不成功,说话声也呜咽起来。我只好让她下车,帮她将车子倒回原先的高速道。 事后,我说,姚缙同学,谢谢你给了我一个犯罪机会,在美国,无证驾驶算一级轻 罪。姚缙还嘴,王教授,你要谢我更多,我还给了你一个机会,使你认识到,你现 在是在中国。 车过一个县城往西,再过一条小河往西,姚缙说到了。她轻按一只遥控器, 一道围墙上的铁门缓缓打开。 刚下车,一只雪白的狗不知从哪儿狂奔而来。它呜呜地叫,先是围着姚缙 转了两圈,接下蹦起来用前脚搭到姚缙身上,疯狂地舔吻。姚缙装模作样地猛打狗 的头,又装模作样地咬牙切齿道:“小熊,走开,走开!”显然,“小熊”是用来 称呼这狗最贴切不过的了。它全身绒绒白毛,体态浑圆,只有眼睛和鼻子颜色别样。 见它可爱,我禁不住伸手去摸它的头。谁知它后退一步,对我仰头汪汪狂吠。这次 后退一步的是我。我城里生城里长,从未近距离与狗直面。到了美国,竟与狗朝夕 相见。每每散步小区,那些遭无情阉割、受严格家教的狗,见我路过,总是狂吠不 已。原以为美国的狗有种族歧视之嫌,现在看来,是错怪了。在狗的天性里,我身 上想必存在某种值得怀疑或假设的基因。 “笨蛋小熊!这是王教授。”姚缙貌似愠怒实为娇嗔地骂小熊。小熊知趣 地摇起尾巴。小熊平息了,但接着出现的人,让我又重复一次刚才的感知。是个年 轻人,高大壮实。他向姚缙叫声“姐”后,睡意依然的眼睛像冷水龙头似地朝我大 面积扫射,目光与几分钟前的小熊有本质上的一致 --- 警觉。我顺着姚缙的话,说: “笨蛋!这是王教授。”来了一招指桑骂槐。姚缙介绍说:“王教授,这是我表弟 小狼。小狼,这是王教授。王教授来看小豹的。” 小狼是没尾巴可摇的。但也知趣地温和了,与我招呼。我们在小熊和小狼 的领引下进了屋。房子是三层楼的,很高很大,外墙由色彩不同的瓷砖和马赛克铺 成,琉璃瓦。进屋首当其冲的是一个两边可上的弧形扶手楼梯,地面全由花岗岩铺 成,水晶吊灯将大厅反映得富丽堂皇。墙壁有几幅硕大的油画有板有眼地挂着,尽 管其真实性有待商榷,却也不失与大厅相得益彰。曾读到报道,哪儿的农民盖了一 栋“白宫”,哪儿的农民又建了一座“国会大厦”。国内的新闻有时与假食品假药 假文凭假胸脯假唱相映成趣。然而,倘若将姚缙的房子落实到我在美国住的小区, 并报道说里面住了总统或参议员,基本上不算是一个丧失职业道德的假新闻。 小豹躺在床上,醒了,见姚缙叫“妈妈”。看了他哪怕一眼,都会心酸。 他的头大得惊人,且只大在上部,像一只倒挂的葫芦。两只眼睛外突,眼球似乎要 蹦出来。整体形状像美国好几部科幻电影中的外星人。如果这是姚缙上交的一篇论 文或一个实验报告,我会不假思索地指出它是抄袭之作。我轻轻地抚摸小豹的手, 他朝我笑了,笑得我喉咙堵塞。他是我进这房子后遇到的最亲善的。我默默向小豹 许愿,一定帮助他。 之后,姚缙带我到了二楼阳台。阳台三面立地玻璃。天已亮。秋雾浮起眼 前所有景物。尚未收尽的稻穗随波逐浪于秋雾之上,河堤上果子沉挂的柿树和桔树, 像雪纱环绕的圣诞树。放眼满是丰收的殷盛。丝丝秋凉渗进,一阵倦意因长夜没睡 而起,我不禁打了一个深重的哈欠。 “你一定累了。要不,先去休息?”姚缙说。 我看了一下时间,快要早晨7点。她也许是真心的。我倒想再坚持,不然前 功尽弃。我说:“等接了史蒂夫的电话再休息吧。不过,我想冲个澡,方便吗?” 姚缙推开一扇玻璃门,带我进入一个卧室。室内有个浴室,四壁由大理石 铺成。我脱去外套,摆在床上,又将手机放在床头柜。大约洗到一半,姚缙闯入浴 室,尖叫声盖过淋浴龙头的水流声:“王健,快,快,你太太的电话,美国打来的!” 我觉得脚下的浴缸移位一下,淋浴龙头的水突然冰冷刺骨。跳出浴缸,方 才意识到自己赤裸的。我赶紧双手挡住要害部位,急切地说:“你先出去。我就来!” 我裹了条浴巾出来。姚缙站在那儿不知所措,递过手机的手在颤抖。手机 是关着的。我努力镇定下来,不无生气地质问:“你怎么能接我的电话?” 姚缙的声音也在颤抖:“对不起。我以为是史蒂夫的电话。这号码是国外 的。” “我太太怎么说?你又怎么说?”我又问。 “你太太说找你。还问我是谁。我没说,只说你有事,要她10分钟后再挂。 她连着又挂过几次,我都没接。” “很好。”我稍微松了口气,安慰她道。手机又接二连三地响起,音乐病 变得像呼啸而来的子弹声。号码当然是我太太的。握着手机像握着一枚引信已拔掉 的手雷,我坚决不开机。我不能向太太实话实说,想像一下我这样说话的效果吧: 为了帮助一个患病小男孩,我与他的妈妈单独看了4个小时电影,外加喝了1小时的 咖啡,再外加开了4小时的车,这一切而且都发生在夜里。刚才还在她家洗澡,接下 可能还会发生点什么,至少要在她家睡上一觉。恐怕再也不可能找到比这更让人相 信是谎言的实话了。我快速转动着脑子,对姚缙说:“你让小狼来一下,越快越好!” 小狼显然对今天早晨被第二次叫醒感到莫明其妙,这回他的目光更多地如 户外弥散的秋雾般的茫然。我不得不对他接下我要布置的任务的执行能力有所疑虑, 开始自嘲是不是想将小学三年级学生弄进医学研究生班坐坐。但时间已容不得我多 想。我对小狼说:“小狼,一会儿我和我太太通电话。她在美国。她可能会跟你聊 几句,不,我想她一定会。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学校的许远瓯教授,你表姐就是 你的妻子。听明白了吗?” 小狼摇摇头。他当然摇头。事后回想起来,我这个在美国和中国大学都获 过得优秀教学奖的教授,怎么如此低级地给一个农村青年讲一门高深课程的“引论” 的。然而,当时我真的是这样糊涂的。我克制住心里的烦燥,尽可能平静地说: “你不用担心。呆会我在电话里把该说的都先说了,你认真听着。你跟我太太通话 时,我会把提示写在纸上,你看了再回答也不迟。实在不行,就按静音键,我再告 诉你怎样回答。听明白了吗?” My God!他总算点头了,尽管点得不那么干净利落。谢天谢地。 我让姚缙将卧室的灯光调亮些。我叫小狼取来一些纸笔。我要大家都坐到 室内的一张玻璃桌边。我查了一下太太第一次打电话的时间记录。我打开了手机的 扩音装置。一切准备就绪。我拨通了太太的手机。差不多到了10分钟。 我先声夺人地说开,尽量说得缓慢清晰,如同课堂上给学生讲解疑点难点。 我说:“太太,Sorry。让你等了。我刚才正在洗澡,是许远瓯教授夫人接的电话。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昨晚玩了一宵的牌。。。。。。。你问谁参加?许远瓯教授夫 妇,我,还有林副院长,林政。不知我跟你说过没有?许远瓯在市郊买了一栋别墅, 周末邀些狐朋狗友过来玩。我们玩的是‘拖拉机’。‘拖拉机’听过吗?。。。。。。 没有。我也是第一次玩。这些家伙都玩成精了,我哪是他们的对手。出国10多年, 回来一看,与‘发达国家’的差距真大。我先后与林政、许远瓯及他太太配对,结 果与我配对的都输。水平出来了吧。。。。。。怎么在他家洗澡?是这样的,林副 院长刚开车回家。他说可以带我回去。考虑到他家与我在不同方向,我没麻烦他。许教授 说,你反正单身汉一个,不如在我这儿休息。于是,我就留下了。。。。。。你想 跟许教授聊几句?你不相信我吗?。。。。。。没问题,没问题。不过,要注意分 寸噢。你知道他的事,对吗?。。。。。。远瓯,远瓯,你在哪里?我太太想和你 说几句,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起立,围桌子转了一圈,走到小狼身后,将他也拉起。没想到他很机灵, 也围桌子转了一圈,脚步踩得响响的。小狼接过手机,说:“大姐,你好!我是远 瓯。” “许教授,你好!王健常提起你,说你是好人。好高兴有机会跟你说话。 也谢谢你给他提供打麻将机会。他一人回国,挺无聊的。”那头太太说。 “不客气。不是打麻将,是打牌。”小狼回答得很快,我刚在纸上写下 “X麻将,V牌”。我敢说他没看我写的。 “噢,忘了。王健说过,是打牌。他说,你,你夫人,还有谢院长。看我 这记性!” 小狼捂住手机,略为迟疑。我快速写下“林!!!”,并拉了拉他。他大 声说道:“大姐,你又记错了。是林院长。他刚回家。” “不好意思。实话说了吧,我刚才吓昏头了。你想想,许教授,一个陌生 女子大清早接了我先生的电话,我不紧张么?你夫人挺有意思的噢,我先生的手机 她也去接。” “是这样的,大姐,”小狼不慌不忙,“王教授去洗澡了,手机留在客厅。 他的手机与我老婆的一模一样。我老婆肯定不是故意的。玩通宵的牌,没人头脑是 清醒的。请你原谅!” 我与姚缙相视一笑。我甚至想,许远瓯教授当初与他太太周旋,其水平恐 怕也不会比这非许教授高多少。我总算放松下来,估计太太的“审问”该结束了。 果不出所料,太太再客套几句后,便挂断了。不过,我没听清她最后一句话,只听 小狼说:“不客气。谢谢!” 姚缙示意小狼可以走了。我跟了出去。在楼道上,我塞给他100元钱。他想 推辞,我说:“小狼,在美国,好服务有好报酬。这是一点小费,谢谢你的帮助。” 小狼走了几步,回头突然问:“王教授,你老婆是温州人?” 我说:“是的。你怎么知道?” 他说:“她最后一句是用温州话讲的。” 我吓得不轻。我的确告诉过太太,许远瓯教授也是温州人。我急忙问: “她说了什么?你听懂了吗?” “我听得懂。我在温州做过几年工。”小狼坦然说道。“其实你老婆也没 说什么特别的,大概意思是说,你孤身一人在国内不容易,感谢我邀你玩,还说, 日后有机会来美国,到你家玩。” 好险。我再次表示感谢。小狼走了几步,又回头,问:“你要在这里休息 吗,王教授?”我点点头,说一夜未睡了。他说:“孙先生上次来只住了两夜。他 走后,我还没清洗床单被套。你是美国来的,不知会不会习惯?” “谁是孙先生?”我脱口问道。 “小豹父亲呀。怎么,我姐没告诉你?”他一脸满挂惊讶,问号多得要往 地下掉。 我闪烁其辞。他连蹦带跳下了楼梯。最后几级时,又回头看我一眼,眼神 除早晨的警觉外,还有狐疑。他应该注意到,我也有类似的眼神,如果他细心的话。 我想。 回到卧室,不见了姚缙。我乘机审视室内,带着楼道上生成的狐疑。线条 简洁是它的特色。此特色由玻璃和不锈钢管折射出。壁柜是玻璃的,桌子是玻璃的, 支撑它们的是不锈钢管,连床架也是不锈钢的。看到床,我不禁联想到那位“孙先 生”,那位被姚缙和小狼惊人一致地称谓“小豹父亲”、而不是分别可能称谓“我 先生”或“我姐夫”的“孙先生”。环视四周,找不到丁点儿支持“孙先生”存在 的痕迹,包括那张整齐的床。但我却真真切切感受到他无处不在。视线再次回到床 上,我感到莫名的不安。也就是说,不久前,“孙先生”就从这张床下来,不久后, “王教授”就要上这张床。 姚缙就在我的不安中进来的。一身透明的乳白色睡衣,单薄得只剩几条线 和几个点的黑色内衣裤。人未近,芳已迫。像蝴蝶般轻盈地坐到床沿,她双手往后 捋起黑亮长发,柔声问道:“你没事吧,王教授?” “没事。”我说。“对不起,我不想让我太太误会和猜疑。她一人带孩子, 够辛苦了。不过,我日后会如实相告的。”我继而又解释。 她莞尔一笑,说:“不必这么认真。夫妻间为什么不能有各自的隐私呢。 噢,对了,说到隐私,好像你从未问过我个人的事。对吗?” “我不过问别人的隐私。”我说,“美国人的好习惯里,这条最值得学习。” 话说得理直、但不那么气壮。几分钟前,我还在研究“孙先生”呢。 她说:“好吧,在美国多年养成的好习惯,都破坏了的确可惜。你就好自 为之吧。 我想要告诉你,我没结过婚。小豹父亲在广东有家庭。他一直许诺离 了婚后与我结婚,我知道他不过是在玩拖延战术而已。尽管我知道他爱我,我也爱 他。这样也好,至少我是自由的。” 她说着,站了起来,向我贴近。我都可以听到她呼吸的急促声和胸脯的颤 动声。我知道,现在隔在我和她之间的,已薄过睡衣了。也就在我准备向睡衣伸手 的刹那间,白色的睡衣突然化为一片布幕,快速浮掠过我太太、我儿子、许远瓯教 授甚至“孙先生”的身影,将我们隔开。我不动声色地说:“姚缙同学,感谢你的 坦诚相告。我也有件事想让你知道。我是说,我还没有与史蒂夫联系过呢。。。。。。” 话还没说完,我被重重地推倒在床上。我撑了身来,接着说:“不过,你 放心。我回省城后立即联系他。请你相信我!” 姚缙全身发抖。她转身拎起玻璃桌上的电话。我听到她在说:“小狼,你 过来一下!”之后,她冲我怒喊,我感觉玻璃和不锈钢管同时在震动:“王健,你 他妈的混蛋!骗了老婆骗学生,什么个狗屁教授!彻头彻尾一个骗子。。。。。。” 我保持沉默。同时,悄悄紧缩一下全身肌肉,还将小腹部那块加练一次。 美国电影里打手们第一拳的标准落点,就是该部位。 小狼和小熊一齐蹿进来。他俩的表情让我重温一遍第一次见到的情景。刚 操练过的肌肉主动开始反应。哪知,姚缙向小狼挥挥手,说:“去,把王教授送出 门,给他叫辆去汽车站的出租车。” 坐在一辆去省城的快巴上,我打了两个电话,接了一个电话。第一个电话 是打给太太的,但她没接。我估计她在生我气。总不会像我昨晚一样去会见异性了 吧?我无聊地开自己的玩笑。第二个电话是打给姚缙的,我想告诉她,史蒂夫那边 都安排好了。不过,她也没接。肯定也在生我气。我只好给她发去一个短讯。两个 电话之间,我接到了史蒂夫先生从美国挂来的电话,说他已落实好小豹赴美治疗的 事宜,可能还会搞到点资助。他要我尽快将小豹的相关材料先送过去。这是我给姚 缙发短讯的充分理由,要她尽早赶回省城。 之后,我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我梦见了太太与我都挺喜欢的美国影片<>中的最后情节,那个亿万富翁施了一个小花招,让女主人公离开他。睡 梦中,我咧嘴在笑,口涎垂落到膝上的手机。 这是一位年轻女士后来告诉我的。这位女士是快巴驶入下一个服务区休息 时上来的。她姓姚,名缙,是我的一个学生。 ◇◇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