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从轮台到库车   嘎玛丹增   背着一条河流,我走进了新疆。那是维族音乐家克里木将军血管中的河流。   这条河,通过歌声在中国流淌。我的整个童年和学生时代,几乎都在《塔里 木河》的嘴边度过。之前,我对西域的构想和认识,全部依赖于它优美的旋律和 欢快的唱词。因为歌声源自河流的内部,无论何时歌唱或倾听,都像被人呼唤旧 年的乳名一样清心润肺。不管走到哪里,身居何方,也不管物质科技如何盛气凌 人,《塔里木河》都会让我远离油盐, 神清气爽。我对歌曲的出生地,始终充 满了热切而诗意地向往。   我曾经有过无数的梦,很多是关于塔里木河和胡杨的。一条河流,母亲般住 在我心底,满是温暖和信任,从未离开我的诗歌地理。我以为,在所有的城市, 正在变成一个城市,全部的乡村开始变成一个乡村,大多数河流被城镇下水道, 化学和农药淤塞以后,应该有一条河流在远方静静流淌,就像河流一样浇灌庄稼, 生长鱼虾,润养文明。   夏天的时候,我来到了轮台,准确地说,应该是轮南镇的塔里木河大桥。城 乡一体的飞速发展,把我变得越来越空洞,沉湎于过去和旧物的身心,总是孤陋 寡闻,对日新月异的发展变化一再抵抗。尽管,我也是社会进步的最大受益者, 舒适安逸地享受着科技文明。当我看见梦中的大河居然没有水流,必然大惊失色。 河床宽阔而干结,荒芜得有如它的邻居塔克拉玛干沙漠。卵石遍布,褐色沙粒裸 露在河滩上,像是水的遗骨,彻底结束了我对一条河的牵肠挂肚。眼前的一切, 与歌声中的时间和景致完全不同。河床干涸,荒凉辽阔,剩下几洼死水,与河畔 的胡杨和低矮灌木隔岸相望,成为大河与水有过交往的唯一证据。阳光火辣辣地 灼烤着戈壁,热浪滚滚而来。我感到有一些蚀骨的寒冷,如同烧红的烙铁,淬在 水缸里尖叫。   这里是塔克拉玛干沙漠公路的起点,也是世界上最长沙漠公路的一部分。塔 里木河北岸桥头建有许多简易房子,无数的车辆和游人于此停留,修车、加油、 补胎、吃喝拉撒什么的。汽油和人畜粪便刺鼻的臊味,弥漫在沉闷的空气中,给 人以立即想逃跑的压迫。羊肉串、马奶子和干拌面,都是地方美食,但没能填饱 我突发的饥荒。我结舌在距离想象天地之遥的塔里木河滩,脚下鞋底被滚烫的沙 粒烤出的糊胶味,熏得我头昏脑胀。灼热一波又一波扑打在身上,我像一只误入 热锅的蚂蚁。我的感官开始高烧,难以分辨荒漠与河流的准确界限。   那可是中国最长的一条内陆河啊!它的长度和流域面积,曾经位居世界第四。   “这里是塔里木河吗?究竟是不是塔里木河?”我多么希望被否定啊!结果, 没有任何悬念,得到了众口一词地肯定。克里木河早就断流了!我半生的精神游 牧,无法张灯结彩,必然要跟着干尸荒野。   塔克拉玛干的极度干旱,曾经彻底毁掉了楼兰、尼雅、丹丹乌里克、热瓦克 佛寺等已知的文明和古迹,还有多少未知的陶器和竹简木牍掩埋在大漠深处?不 为人知。沙尘、风暴、干旱和荒凉掩埋了一切以后,似乎又在卷土重来,是否要 把塔里木河,曾经清波濒漾长达2179公里的漫长流域,变成寒冷的荒漠。河岸上 那些胡杨、梭梭和红柳,受尽了磨难,看上去依然坚韧葱绿,在沙漠边缘,比水 的柔性更具风骨。正是那些耐寒耐旱的沙生植物,丰富了大地和文明的内心。植 被失去水的滋润以后,不知道还能生动多久。数千年不死的胡杨神话,也是需要 流水捧场的,无奈,大河的演出,好像已经接近尾声。   进入新疆以来,我的旅程,已经被这块贫瘠干旱的大地弄得灰头土脸,一路 上要么看不见水流,要么河谷干涸。只是没想到,塔里木河会断流。因为到处截 留筑坝?沿岸取水量增加,还是雪山森林减少了付出?人类活动的影响,现代文 明的仓促扩张,可能让安拉,或不知道是谁的那个神灵,突然改变了方向,开始 逃离城镇、铁路、公路、电站、井架铺设的谜局。我们很清楚,水,在1972年彻 底抛弃了罗布泊,1942年的时候,它可是拥有3600平方公里水域的大湖,相当于 如今太湖的1.5倍;而蜿蜒了数千年的塔里木河,或许也正在预谋离开,离开天 山,离开沙漠,离开古代的胡杨和棉田,最后永远地离开我们。   七月的阳光一如从前,从未因为什么降低过自己的温度。在塔里木盆地腹心 地带,我记忆的歌声嘎然碎裂。碎如突然升腾的狼烟,在歌舞升平的键盘声里, 被彻底地拦腰砍断。   轮台是中国“西气东输”工程的起点。轮南油田高高的井架,森林样密布在 荒漠之上,它的壮观和宏大,象征着人类作为地球主人的强大和万能。无数的磕 头机和阀门开关在荒原埋头工作,并通过一条长达4200公里的钢铁管道,把大地 余存的恩情,源源不断地送到了中国东部广大地区。那些奔驰在柏油路面的奔驰 宝马,坐在舒适的居室,尽享天下美食和温暖灯火的人们,也许并不知道,石油 和天燃气的出发地,正在遭遇的生态危机。   在轮台,我已经为找不到一首歌的住所,满心沮丧,自然忘掉了在草原行吟 过的王洛宾。我刚刚从民丰县穿过塔克拉玛干沙漠,绝望在塔里木河干枯的河床, 突然走进有水有树的库车,身体和心灵,还没来得及装备赞美。酒店旅游手册上 的语言,坚持要代替我说话。那是当地一个作家对西域地理最精准的描述,大意 是:水是生命的依据,树是时间的容器。走过新疆辽阔大地、荒原旷野、戈壁沙 漠,雪山草地,你会由心认同它的正确。   水,一切生命存在繁衍的基础,只有走过新疆,才真正理解“水”这个物质 对生命的绝对意义。在西域茫茫无际的戈壁滩或沙漠中,有水的地方就有树木, 有树的地方就有生命。尽管库车这个袖珍的城市,和我们平时看到的城市没有很 大差异,但这个被绿色环绕、干净整洁,位于天山中断南麓的小城,让我枯黄的 旅程,意外获得了生机。如果没有走过新疆,也许你并不理解,在一望无涯的荒 漠中,即便见到一棵青草,是怎样的让人满怀感激。   在库车,自然见不到雅利安人,那是久远的往事了。我也没有看到回鹘时期 的动物奔行于大地,过去时代的生态景象,已经隐藏于时间深处。要了解活着的 传统生活,需要深入热闹的巴扎、有新月形符号的清真寺、鲜花簇拥的民居、瓜 果飘香的饭桌,或距离县城更远一些的乡村。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坐在舒适的汽 车里,来到了这片戈壁滩上的绿洲,注定只是一次浮光掠影。   这里是过去的龟兹旧都,充满过去时代的人文气息。关于它悠久的历史,声 名远扬的铸铁工艺、乐舞、锦帛等古老文明,用不着我在这里饶舌,已经有很多 帖子在互联网广播。虽然中世纪那场旷日持久的宗教战争,把龟兹古国这个名字 抹掉了,许多佛教文物古迹和文化艺术也被毁坏,但终究还有一些保留了下来, 克孜尔千佛洞、库木吐拉石窟、龟兹古城遗址、默拉纳额什丁墓、可可沙炼铁 场……等等遗迹,仍清晰地指正着龟兹文化的悠久和厚度。   上午的阳光通透刺眼,我必须带上墨镜,才能看清前方的道路。离开县城以 后,也就离开了现代文明。徒步在通往却勒塔格山方向,沿盐水沟东侧的台地一 路向西偏北,道路一边是起伏的山丘,一边是宽深的沟壑,除了低矮的灌木稀稀 拉拉地伏在谷底,同样没有水的声音。我行进得很慢。作为来自人满为患的城市 旅者,要想体验这个地方的荒凉景色和古朴风情,需要慢慢悠悠地感受,要像蚂 蚁散步一样移动。我经过了一些棉田、梨园、麦地、葡萄园和民居,很安静,只 有树叶声和我的脚步声。偶尔碰到进城的驴车、摩托和行人。我主动给碰到的老 乡点头问候,担心语言不通浪费如此美好的光阴,干脆一律使用了微笑这个畅行 无阻的世界语。每一个人都很友好,面善眼净的表情说明了一切。毛驴也很友好, 没有向我蹶蹄嘶叫。此时的库车绿洲在我身后并不太远,回头还能看清那些笔挺 的杨树,在风中翻卷亮白的叶子。沙尘和风,总是神出鬼没,不知从什么地方仓 惶跑来,倏忽间又扬尘而去。   真是一个安静迷人的上午,一扫水忧患蒙在我心底的阴影。但这种清新愉快 的旅途很短暂,穿过一片稀疏的白杏林之后,呈现给我的又是茫茫荒原。前方高 山连绵,脚下沟壑纵横,天空灰蓝浩渺,大地空旷无人。我在羊肠样的沙砾小径, 发现了一些羊蹄子印,直到靠近克孜尔尕哈烽燧,除了戈壁碱滩,群山空谷,再 也没有看到任何动物的踪影。世界原来就是这个样子,空旷比一切都古老。这种 空旷,让我靠近了寂静,觉得时间还停留在古代。当克孜尔尕哈烽燧有如城堡, 突然出现在面前,我还是有了被文明迹象撞击的强烈反应。那种力量来自古迹, 以及修造它们的工匠。   我的目的地,似乎到了。其实,还很遥远。我被包围在完全的静寂之中。   永恒从未开口,沉默正说一切。在过去世界的荒野,我对古迹在场怀有的必 然恭敬,即便用尽所有的语言,也不太容易准确表述。克孜尔尕哈的维语发音, 非常好听,原意是姑娘的居所,照例源自古老的传说。那是关于某个龟兹公主, 为一个普通青年殉情的故事。我们苦苦追寻的所谓永恒,可能就是我正在经受的 空旷和安静。大地亘古洪荒,没有人烟,更没有飞船和炮弹,即便弯刀和马蹄曾 经来过,于今也了无痕迹。事实就是这样,昔日的烽烟燧火,只是一场愚蠢的意 外,有多少战士相拥孤魂长眠于此?又有多少辛酸眼泪模糊了故乡的冷月?什么 都没有了,只剩下一段残垣,在遗骨远去的岁月。也许,我们的世界就是从这里 开始,可能,也将于此结束。   我辗转半生,终于站在了这里。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在想象中来过,我是追随 那个叫岑参的古人一起来的。事实上,我曾经在想象中跟着岑参的马蹄,频繁奔 行在龟兹与轮台之间,一条有胡杨庇荫的滚石驿道,偶尔也下河饮马,对天长叹: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岑参跟他的长官 关系甚密,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1200多年,他和后来被唐玄宗革职流放的封常清 将军的情谊,被语言完整的保留了下来,而他对龟兹美女的想入非非,诗人却不 着一字,只在诗歌时间里,私下和我密谈。   克孜尔尕哈烽燧建于汉代,土夯木骨结构,高约16米,呈矩形塔体式样。看 上去如同土堆,没有更多的审美元素。上去的木梯已经不见了,岁月的风沙填满 了内空,除了昆虫鼠蝎,参观者无法进入。它比我想象的更加苍老,孤零零地矗 立在黄土平台,只剩下枯槁的骨架,原有的功用和意义,已经很难在造型中辨认, 而随着时间推移,它将还原成泥土本来的式样,重返大地。眼下,它比经过了漫 长时间侵蚀和风啃雨噬的山体要年轻一些,像两个厌倦了刀光剑影的老兵搀扶于 高台,满脸疲惫土黄的表情。   这里居高临下,我和它站在一起俯瞰大地,英雄浩气油然而起。但这种俯视, 很容易让人自以为是,我就误以为跟古人站在了同一个高度。这不是我的初衷。 其实,我怀揣诗人的心事,对龟兹公主的美丽仰慕已久。在我的行程里,库车的 烽燧,不仅是古代传递战争情报的前哨,其廓角模糊的瞭望塔台、黄土夯打的泥 墙垛口、化土成泥的白杨断木,既在隐约地话语爱情的秘密和凄美,又在谶言爱 情的生死轮回,适合一个人靠近,并陪着它天荒地老,像狼一样哀伤。   王维和李白,都没有到达过这个位置,也无缘热情奔放的龟兹乐舞,在中国 边塞诗人的历史上,依然与深入西域的岑参和高适平起平坐。其中原因,可能给 克孜尔尕哈烽燧有关,给大地上那些余存的古迹和传说有关。诗歌只存放在大地 深处。保存在大地的诗人,才是真正的歌者。   克孜尔尕哈的狼烟早已熄灭,再也没有什么紧急的烽燧,可以让人惊闻人民 的骨裂。一座风化的烽燧,代表了时间的结束。年迈的克孜尔尕哈,可以作为一 种象征,一种精神延续历史,它就是孤独、寂寞、荒凉、苦寒、坚韧、无畏和忠 诚本身,给世界保留了一处缅怀和吟诵之地。事实上,库车为我们保管着很多这 样的地方。大地总是无私地为我们库藏一切,包括时间和历史、文化和艺术、笑 容和眼泪,也包括民族个性、先祖圣灵,宇宙真理,只要我们放慢脚步,懂得珍 惜和回望,发展和建设尽可能地尊崇自然天道,大地依然会慷慨地提供一切。   在库车,活着的水和树,过去时代的遗迹,包括古老的传统生活和荒原旷野, 为我保留了继续行吟的地理。虽然美丽的克孜尔,追随她的爱情,远去了天国。 ◇◇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