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太阳烙下高原红   ——关于西藏的几个关键词   作者:简默   一直神往着去西藏。如饥似渴地神往。   当埋藏在体内的神往变成行动,终于走进了这片神奇、神秘和神圣的土地, 我才发现自己还原作了一个毛头小伙子,冒失得手足无措,仿佛一个梦游症患者。   时令已进入秋天,内地刚刚从燠热的桑拿浴室中解脱出来,一年放风一次的 秋老虎咆哮着出笼了。而在佛的脚边的西藏,天更蓝了,云更淡了,太阳更近了, 像是一个曾经历尽沧桑,内心却波澜不惊的阿妈啦,悠闲自在地仰在高原十万张 躺椅上,轻摇慢享着宁静如拉萨河的时光。   走下飞机,迎头缠绕上热情的哈达,就与西藏落地生了不解之缘;坐上旅游 车,扑面劲吹《青藏高原》的嘹亮风,我内心空旷的河谷鼓胀如牛皮筏子。   我学着磕长头的朝拜者,俯身采撷一朵朵吉光片羽似的高原红,一种绽放在 藏红花深处的红……   氧 气   通往“世界屋脊”的路,是一条垂直的阶梯。   负责我们行程的旅行社考虑得很周到,为了缓解我们的高原反应,安排第一 次进藏的我们,以平均海拔不足3000米的林芝为起点,迈上了入藏的第一级台阶。   刚到林芝的几个小时内,我们体内还分散着从内地带去的氧气,随着时间的 流逝,它脱离我们的身体,像顽皮的孩子逃得无影无踪了,再呼吸的就是西藏的 氧气了。这时我没觉得有何异样。   接下来的日子里,从林芝到拉萨,再到日喀则,海拔像体温计一样一点一点 地增高,空气却越来越稀薄。我这样说你就明白了,我们走的是一种“步步高” 式的路线,就像我们爬楼梯,先从一个起点开始,由此一级一级地往上爬,直到 终点。   在海拔5013米的米拉山口,雕刻着图案的玛尼石随处都是,五彩缤纷的经幡 被纵横扯起,一层一层地搭成大地的屋顶,强劲的山风将它们刮得呼呼作响。我 下车像迈着太空步,跌跌撞撞,大口喘着粗气,双耳轰鸣不止,上下牙齿打着寒 战,吐不出只言片语。我的高原反应开始了。   在这儿,因为空气中本身就缺氧,你要想重新积攒聚集起足够的氧气,是一 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啊!虽然有各种容器盛装的氧气或躺或立在那儿,等待你去吸 纳,但它们在你体内仅是暂时的,用不了多久,你最缺的还是氧气,你始终打开 身体,像久旱的土地,渴盼着氧气源源不断地进入。   自此,我一直是一个魔幻现实主义者,头晕加头痛像影子追随着我,直到我 彻底离开西藏。   回到山东三日了,重新站在了海拔的起点上,充沛如潮的氧气穿上了隐身衣, 像一朵苔藓悄无声息地滋长,从四下里包围着我,我似乎找回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但我却仍然像在西藏一样,头顶仿佛裂开了一条缝隙,爆炸性地头痛。   我变得异常嗜睡,头沾到枕头,身体靠在某堵墙壁一样给我以支撑的物体上, 都能叫我马上沉沉睡着,醒来则双眼惺忪,头脑昏沉,似乎永远处于睡不醒的状 态。   我清楚这是“醉氧”。在缺氧的西藏,我是一个魔幻现实主义者。待返回内 地,曾经稀缺得弥足珍贵的氧气,变成了最普通的气体,张口即呼吸得到,遍布 在我的体内,一切都稀松平常,自然而然。但一个烦恼随即来了,由于氧气无时 无处不充足丰富,人就像泡在了一只大酒缸里,过去缺氧的头脑和身体一下子承 受不了这汹涌奢侈的流动,深深地陶醉了,脚步踉跄像在云中漫步,又像酩酊醉 后脚底踩着棉花。   三日后,我从“醉”中醒来,回到了日常生活中。   我又还原为了一个批判现实主义者。   但我却留恋起那些缺氧的日子,缺氧就像走神,可以忽略一些东西,而头脑 中偶尔闪过的空白,使我像一只空荡荡的杯子,腾出自由的空间,重新注满某些 思想或记忆。   佛 云   西藏的云是有佛性的。   高高的高原,离天空最近,风和日丽时,随意地抬头望去,总能触摸到白白 的云,柔软地裹着我。   至少一朵。像空白,像虚无,像本土的酸奶,像风曳过的一缕轻烟,像面包 师喷吐的奶油……   至多一片,稍嫌孤独,干脆抱成一大团。力量大了,想着找点事干,脚下就 不安分了。飘至山顶,擦一把汗,投下影子,漆黑如石墨,雕塑着山,也被山雕 塑。   游荡到雪山胸前,欲与雪山试比白,却被她吹气若兰,牢牢地冰结了,像个 冷美人,肌肤相亲,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西藏的天空,是梦的工厂,云雕塑着梦。   佛眼中云非云。   那是什么呢?   凡夫简默说,是佛。   譬如镶在车窗外的这一朵。   刚刚它还散漫无序,无形,无状,经风一吹,不停地凝聚,顷刻间,成了一 尊佛,佛头庄严,佛面慈悲,佛身等长。众云如莲花,簇拥它,托举它,听它弘 法,雨花纷纷。   好一个立天成佛!   忽地想起了仓央嘉措。   他是佛,活着的;当然也是云,流浪的。   关于他不幸的结局,有多种;但幸福的归宿,仅有一种。   他是一片云。   在他的肉体故乡林芝,我与他对接过眼神。   在他的精神故乡“玛吉阿米”,我呼吸过他的体温。   肉体的他一路云游,向着自由和美好,随时准备以身化雨,普降慈悲。   精神的他一路迎着风雪,向着羊卓雍错,深情地吟哦着情歌:   我献给她的一缕情愫,   问她是否愿做我终生的伴侣,   她这么对我低语:   “要不死别,决不生离!”   ……   我一路追随着他,直到日喀则。   当我坐上飞机,隔着舷窗,继续追随着窗外的他。   直到我离开西藏的天空。   我才发现,我什么都能够带走,就是带不走西藏的一片云,一种叫仓央嘉措 的云。   同样,我的记忆什么都能够挥挥手作别,就是作别不了西藏的一片云,一种 仓央嘉措用来写情歌的云。   云非他,但他是云,执拗地雕塑着自己。   雪 山   在西藏,山和湖一样,都能够用来被“转”。   车子奔跑在公路上,这是著名的318国道川藏线,一边是清澈如玉带的尼洋 河,另一边是棱角鲜明的群山。在山这边,不时有一条条溪流裹挟着枯树、残枝、 沙石,从高处勇猛地冲下,水势湍急而凌乱,像个鲁莽的汉子,到了低处被穿空 的乱石堵截,七零八落地绕行,则如一位性情温顺的女子。   就在这一座座山背后,肯定隐藏着一座座雪山,或冰川,是她们随着季节的 深入,受了太阳热情的感染,消融了自己,化作了一条条溪流,不辞辛苦地一路 俯冲了下来,才叫我们看到了这么清澈见底的水,就像一览无余我们的灵魂。   我终于亲眼看到了雪山,而且是南迦巴瓦峰——“中国最美十大名山之首”。 起初是远远地仰望,她撇给我一个潦草的侧影,却足以叫我欢欣鼓舞,因为她的 冰雪,她的银白。此前我从未见过真正的雪山。我对雪山最初的记忆,来自于教 科书和影视剧中的长征路上,白茫茫一片的雪山以她的凛冽,她的残酷,考验着 一支队伍的意志和耐力。我所在的这座北方内陆城市,几乎年年都少不了下上几 场雪,位于城区的小山在雪后被这种白色物质覆盖了,似乎也可以称上“雪山” 了,但喜洋洋的太阳稍一露脸,雪就无法继续守身如玉了,乱了阵脚地纷纷融化 了,西一片东一块的,露出了枯黄的衰草,像一个狼藉的大花脸。   但此刻,我看到了真正的雪山,一年四季都热烈地拥抱着冰雪的雪山,即使 在最炎热的夏季,离太阳最近的高原,也完全晒不化她的忠贞坚守,矢志不渝。   我想到了某些在平凡中坚韧如蓟的爱情。   我看上去在一点一点地接近她,先是站到了她的对面,与她遥相呼应,以她 为背景,留下了我的渺小,见证了她的伟岸;待到站在观景台上,周遭经幡猎猎 舞动,似乎离她更近了,只见她像一排不规则的锯齿,深深地扎根在海拔之下, 表情雪亮照我,目光寒凉逼我,我的身体与心灵都被她觑了个完整,我有些莫名 地后怕,一点一点地往后退却,其实是离她更远了。她最高的峰体如我们的中指, 一峰突兀似刃尖,仿佛努力着拔起自己,擦拭向宝蓝如杭绸的天空,无数细小如 蜜蜂的锋芒,被阳光映照得四下乱飞,晃花了眼。她的胸前缠绵着痴情的云朵, 像她轻松如烟的呼吸,轻易不忍割舍。这叫我无法看清她的全部面目,她却以她 的坚守与锐利,准确地刺中了我,我捂着胸口像是要对她表白什么,但她在云搭 起的天堂,来自尘世的我知道自己不配,能够站在这儿仰望她的高度,呼吸她迎 面吹来的微凉的风,已经是我的幸运了,我还奢望什么呢。   一路上,我又看到了一座座雪山,她们都在我的视线以内,却在我的想象之 外。她们都圣洁如一条条垂天的哈达,远远地将自己栽种到了大地之上,却如一 粒真实的种子,沉默不语,就像一个个朝圣者,向着佛一样慈悲四射的太阳,接 受着他额外的恩泽,同时仿佛一面面雪亮的镜子,反射着千万道纯粹洁净如赤子 的光芒。   她们中有的起了名字,一长串如葡萄,都以藏语虔诚地命名,我一下子也记 不住;有的还没有名字,就这么雪山雪山地叫来叫去,也挺好的。   我肯定她们都有着热烈沸腾的内心,像咕嘟咕嘟煮得正热闹的火锅。不信, 你看看那一条条大声歌唱着扑面涌来的溪流,听听她血管里憋不住的炽热如火的 情歌。   遗憾的是,我是一个懦夫,无法试着像一个真正的勇士扛起自己的战矛,去 亲近她,拥抱她,不是去征服,也不是去占领,而是去感恩,去顶礼,去膜拜, 用自己干净的战矛向她致敬,然后躺在她的怀抱中,重新做一个清清白白的 “人”,就像儿子对母亲一样。   难道不应该吗?这些年,我们已经丢了那么多母亲似的雪山和冰川,她们一 路哭瞎了眼睛,穿过荒漠,最终化成了我们咸涩的泪珠。   其实已经有人这么做了,譬如那些转山的人。他们衣衫褴褛,满面风尘,一 言不发,不停地下跪、俯身、磕头,起身,下跪、俯身、磕头……就像他们肩头 斜挎的转经筒,从不开口说话,只是不间断地如一根顺时的指针,绕山行走、五 体投地、磕等身长头,以自己的奔波和苦难,转着自己的信仰,转着自己的人生, 转走的是心灵的虚妄、沉重与空洞,转来的是轻松、平和与幸福。   他们永远在“转”的路上!   能够绕着我们心中的山“转”上一生,像那逗号一样标点在山间直至山巅的 牦牛,无疑是一种灵魂自海拔开始,慢慢升腾的超越与脱换。   据说在翻越雪山时,你如果对着她大声歌唱,声波可能会和积雪或附近的云 层产生共振,而引发雪崩或暴风雪。   多么美丽动人而牵人魂魄的说法啊!雪崩无疑是雪山壮观的潮汛。我无缘亲 近雪山,也无胆量拥抱她,那就让活在俗世中的我,对着自己的内心大声歌唱吧, 我污浊的灵魂太需要一次雪崩了,也让暴风雪来得更猛烈些吧,荡涤或洗净我今 生的罪恶!   错,错,错   在西藏,错(藏语意为“湖”)与纳木(意为“天上”)是能够随时互换的。   我是说,趁着夜深人静时,在弯弯的月亮之上,拴上一条星星索,垂钓起所 有的错,同时放下去纳木,给它们来一次“乾坤大挪移”。   错扬起自己,变成了纳木。   纳木放下自己,铸成了错。   你不相信,就想一想纳木错,看一眼在尽头完成互换的纳木错。   因为,它们的名字都叫蓝。   从早晨8点驱车上路,在前往纳木错的途中,我的高原反应开始了。先头晕, 昏昏沉沉;后头痛,强烈欲裂,像是被谁照着后脑勺狠砸了一闷棍。我摇了摇头, 疼痛像一汪水流动起来,整个头都充满了痛,情绪变得烦躁不安。当车子喘着粗 气攀上海拔5190米的那根拉山口时,这反应也随之达到了高峰。   及至车子仿佛一片树叶盘旋着下了山,停在了纳木错附近,我下车像被绊住 了扑向纳木错。   水在我面前,浅浅的蓝,一眼望得见底,成群的鱼儿贴着细碎的石子游弋。 缓缓地抬头望去,水渐成深蓝,仿佛一口忧伤的老井,成吨的蓝酝酿于其中,深 不可测,长不可穷尽。远处积雪的念青唐古拉山脉,不是一座,而是许多,肩并 肩连绵起伏在一起,像一个身披雪袍子头戴雪帽子的圣诞老人,在变幻莫测的白 云中时隐时现。在山和错之间,一望无垠的羌塘草原奢侈极了,可以任由我们纵 马驰骋,也可以放牧想象,更可以浇灌水草丰美的爱情。   这错,这雪山,这草原,就像一帖清凉剂,抚慰着我烦躁的心思,我皈依于 这蓝的静中,竟然觉得脚步稳了,头痛减轻了。   我沿错随意地走着,从西到东,又折返回来。一头头体格健硕的白牦牛卧在 错畔的沙石地上,神态安详而隐忍,双眼涌流着慈悲的汁液,弯弯双角用力挑起 了雪山。游人不多,又时值正午,它们的主人仰躺在地上,脸上半扣着毡帽,闭 着眼睛晒太阳,听到脚步声走近,有的懒得理上一理,有的则滚身起来,替自己 的牛招揽着生意。   在纳木错,白牦牛是另一种雪山,以自己与身俱有的白衬托着蹄下亘古如此 的蓝,动中孕静,构成一帧绝妙的剪影。   临离开前,我在心里暗暗地祷告:纳木错,给我一万亩蓝,就是一万亩爱情, 你是我前世今生的情人。   到了羊卓雍错,我才意识到自己许诺得太早了,就像有人说的那样,在西藏 你永远不知道前方究竟有多美,究竟有啥样的景色在等你!   与纳木错不同的是,我们无法走向羊卓雍错去亲近她,感受她,仅能站在山 巅上俯瞰她,这给了我们不小的遗憾。人群在上,羊卓雍错在下,我们却丝毫没 有居高临下之感。我们一看见西藏的错就情不自禁地形容为蓝宝石,只是宝石有 大有小而已,仿佛除了宝石没有其他什么能够比拟。此刻面对羊卓雍错,我也有 这种语言穷尽的窘境,我挖空心思地苦想,本就痛的头愈加痛了。在群山的襁褓 中,羊卓雍错是最小却最可人的女儿,她像猛地晒出的一幅巧夺天工的唐卡,以 深刻的蓝惊艳于世,有着纯粹的质地,顺畅的手感,保持着静水流深的状态,心 平气和地奔向远方。我痴痴地望着她,像望着自己隔开千山万水一生无法拥抱的 情人,苦苦的相思像马鞭密如雨点地抽打着我。我顿然开悟了,觉得这样也挺好, 相思是需要距离的,而漫漫距离就像一个酿酒的过程,叫思念如一坛封存的老酒, 在时光的点化下,愈加醇厚绵长。   错畔怒放着金灿灿的油菜花。这儿一片,那儿一片,见缝插花。西藏高原的 油菜花盛开得晚,但它姗姗迟到的背影,同样传递着热烈如火的讯息,撩拨着我 的渴慕和向往。错在它的映照下,愈加蓝了,蓝得叫我的心隐隐地疼起来。   面对羊卓雍错,我想长跪不起,又怕亵渎她。我知道自己想象的瘸马永远抵 达不了她的内心,我只能在心里暗暗地祷告,也只能重复对纳木错的许诺,但我 怕对不住她,悄悄地捎带上了自己的转世,变成了:羊卓雍错,给我一万亩蓝, 就是一万亩爱情,你是我前世今生转世的情人。   从纳木错到羊卓雍错,使我相信世上有比泪水更干净的水,有比爱情更忧伤 的相思,她们的名字都叫蓝。   错,错,错——我宁愿铸成此错,一生不渝。   灵魂出窍   闻香识藏人。   在西藏,所到每一个地方,所遇每一位藏人,都能够闻得到两种浓烈清晰的 味道。它们水乳交融到一起,同时现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法单独分离得 开,构成了一个无时无处不在的气场,默默地浸润和影响着周围的一切。   一种是酥油香。在大昭寺,案头供奉的一盏盏酥油灯密密匝匝,无数火苗相 互映照,蔚为壮观。每一盏都是一位信徒沉默的虔诚和祈祷,点亮了我的目光, 也照得见我的前世今生,其实却没有一盏属于我。因此我在诗中写道:“点亮我 的酥油灯啊,哪一盏属于我?照耀我土豆一样的爱人,青稞一样的孩子,和我回 家的路”。   另一种是藏香。它与酥油香形影不离,凡有酥油灯处必有藏香,必有袅袅地 在空中写着秦篆的青烟。   拉萨街头,滚滚人流中,一个藏人,又一个藏人,他们不断地与我擦肩而过。 尽管他们与我穿着毫无二致,但不等他们开口说话,我已经准确地辨出了他们, 就凭他们身上的这两种味道。它们无影无踪,无形无状,落在他们的发梢、睫毛、 身上,掉入每一个毛孔,每一条缝隙,像烙印,像胎记,深深地扎下根,永远根 除不去了。   到八角街,我请导游巴桑带着我,在一溜儿散摊间挑了一家藏族妇女,买了 她一筒香。说是一筒,其实是一把把散香,用了六七个饮料易拉罐串到一起,恰 好容得下香,外头包裹了报纸,缠上了胶带。香呈淡黑色,像某些土地的肤色, 细闻真有土地的味道。巴桑告诉我,他们家每天烧的就是这种香,也是在类似地 方买的。   想不到在日喀则,临走前接待方又送了一些香。它们比我买的要精致许多, 有专门制作的精美圆筒,或是精致的礼盒,配以小巧的香囊。香则是土黄色的, 据介绍内含数十种天然藏药和香料,有静心养身、净化空气等各种功效。   这些香们跟随我登机又转机,再乘高铁,落脚到了它们陌生的异乡。此刻, 它们静静地躺在客厅的地板上,我们一家三口,谁都嗅不到它们被幽闭的味道, 仿佛它们从不曾存在。   白天,妻和儿子各忙各的事情去了,留下我一个人独守这空中的领土。我取 出黄铜香炉,它的户口也是西藏,点燃两根香,插在了炉间。我寻张垫子,铺在 地上,盘腿坐下。两根香隔着近近的距离,分别燃出了自己的烟火,丝丝缕缕地 随意飘散,不是一股,而是许多股,在空中扭来扭去,起初是各飘各的,渐渐地 便在我眼中纠缠凝聚到了一起,一股脑地顺风涌向我,像薄雾一样环绕着我,包 围着我。我微闭双眼,竭力驱赶着私心杂念,很快便什么都不想了。我觉得有一 股气从我体内逸出,向头顶飞升,脑中一片空白。这或许就是灵魂出窍,魂不附 体,抑或魂不守舍。轻飘飘的魂从我身体的每一个孔中,像水一样溢出了,又像 雾一样飘走了,仅仅剩下一具臭皮囊枯坐在那儿。   不知过了多久,我猛地醒来,香已燃尽,空余一炉白白的灰烬。   后来,我便试着晚上燃香,同样只有我一人。我关闭了所有人间的灯,隔着 纱窗步行街的喧嚣和热闹潮水般袭来,有小火车边唱边跑引起的共鸣,在四周楼 群间回荡开来,就像和着号子一下一下地打夯;有沿街扯着嗓子叫卖糖葫芦、烤 地瓜、煮玉米声,有狠命地敲打架子鼓声等等。开始我还能够清晰地捕捉到这些 声音,随后它们越来越弱,我眼中只有浓墨的黑夜中,面前的那两根香。它们一 起散发着青草的味道、酥油的味道,充斥于狭长如河谷的室内,空气中,我在黑 暗中醒着,眼睁睁地看着那两星细小的红一点一点地变矮,隔上一会儿,便会矮 上一寸。我听不到声音,却感受得到某些与此有关的东西,譬如多余的念头,虚 掷的时光,浪费的生命等等,正在一寸一寸地坠落,同样悄无声息。   直到这两星红将自己埋入灰中,就像时间埋住了我。   是藏香,让我沿着它曲折蜿蜒的道路,重新回到了西藏,寻到了我的内心, 摸到了我隐秘的灵魂。 ◇◇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