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赶贼记   凌可新   一个人,叫王长水,名字好记,人也长得喜受。在王家庄,喜受就是招人喜 欢的意思。而这种人,首先得脾气好,脸上笑嘻嘻的,打眼一看像个好人。再者, 也要有一些特长。比如有的人会讲故事,讲别人不知道的故事,你听了感到新鲜 新奇,你就喜欢他,巴不得他天天坐着给你讲故事呢。还有一种人,能吹牛皮。 虽然只是吹牛皮,但却吹得有水平,不容易破。即使不小心吹破了,大伙也开心, 哈哈一笑。再有吧,会拍马屁的,几句话下来,原先你眉毛拧着呢,心里烦着呢, 对人生或者世界仇视着呢,这人一拍,你立马舒服了,眉开眼笑的。这叫什么? 叫能耐。   村里人喜欢的,一般都要有一定的口才。不会说不会道的,你肚子里就算是 再有东西,好得不得了的东西,但你不能用它们喂养村里人的胃口,不能让大伙 得到精神方面的享受,大伙喜受你干嘛?吃饱撑得慌呀?   王长水这样的人,其实在一个村庄里,是找不到几个的。记得我小时候,最 喜欢听一个脸上长着无数麻子的老人讲故事。老人没读过几年书,但一生颠沛, 阅历丰富,当时在村里做着挑大粪的职业,就是每天挑着一对桶出门,挨家挨户 去到,把人家茅坑里面的屎和尿舀出来,挑到村外去,用泥土搅拌起来,好当作 肥料用。   照常理说,脸上长着那么多麻子的老人,一定是非常恐怖的,如同妖魔。一 般的人看一眼都不敢。而且他从事的职业,又使他的身上时时刻刻弥散着奇怪的 味道,大伙躲之也唯恐不及。可是我,还有我的几个伙伴,竟然都不怕他。一点 点怕的意思也没有。只要迎面一碰到,立马就扑过去,拉着扯着他,一定要他讲 故事。他哩,混浊起来的一对小眼睛眨巴眨巴,把肩上的挑子一丢,说,行。就 讲一块。   然后他随便屋后房角地坐下来,我们把他一围,也坐下来。托着下巴看他的 脸,看他那些深深浅浅的坑。他也就开始讲了。   他讲的故事,几乎全都是与鬼有关的。鬼故事,从他的嘴巴里流露出来,再 配上他的脸,那种氛围格外奇异。很有亲临其境之感叹。往往他把我们讲得浑身 都是鸡皮疙瘩,黑夜里不敢单独出来。但你能相信吗?我们都听得津津有味,一 个故事讲完,他要起身,我们急忙按住他,让他再来一块。他拗不过我们,就再 来一块。常常讲了不知多少,直到家长们唤我们回家了,我们才放他走。恋恋不 舍。   他到底给我们讲了多少故事了?记不清楚了。他讲的故事我们到底能够记得 几个?似乎也并没有。因为他讲得太多太多,都混成一团不分彼此了。但他营造 出来的那种氛围,和他讲故事时独有的表情,认真的真实的一丝不苟的,至今我 还都记在心里。很有可能,我后来爱好了文学,也与当年听他讲的故事有一定关 系吧?谁知道呢?   我们村还有一位老人。受人尊敬。而且他的学问比前面的那位老人高深多了, 甚至他家里还藏有老版的线装书。时不时地看见他在静静的阳光底下,捧着一册 古旧的书在静静地读。他肚子里也装满了故事,但若让他讲,听着听着,很快就 没了趣味。就算也是起伏跌宕的鬼故事,他也讲不出来麻子老人活灵活现的味道 来。   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从事文学创作后,尤其到鲁迅文学院上高研班学 习的那些日子,我曾经认真严肃地思考过许多次。为什么真正民间的东西反而更 加吸引人呢?是不是与讲述的人本身的素质和经历有关?照本宣科和纯粹的民间 口语,哪一种更有生命力?   题外话说多了。回来。说王长水。   这几年,王家庄的男人们也开始解除偏见,到城里打工去。虽然去的人并不 很多,但一年比一年多,是不争的事实。照理说,到2011年,王长水已经五十岁 上的人,不应该出去打工受累,但因为儿子长大成人,且刚娶了个媳妇回来,因 贪恋媳妇的温柔乡,原先在外面打工,打得好好的,也不想去了。虽然没直接说 出来,可那早写脸上,明摆着呢。   王长水想,与其让儿子在外面,天天想着新婚的媳妇儿,干什么也安心不下, 倒不如换个过儿,让儿子在家经营这几亩田地,自己出去闯闯。反正自己早过了 贪恋女人的岁数。   这么跟家里人一说,除老婆有点不高兴,剩下的儿子儿媳都纷纷表示支持。 老婆不高兴是怕他出去干力气活儿,闪了腰。王长水嘿嘿着乐,说,腰要是注定 得闪了,你就是叉着手站那里,屁事也不做,一阵风过来,也是得闪了。这跟干 活没关系。再说了,我不还有一张嘴巴嘛。兴许出去,我用嘴巴都能挣回来钱了 哩。   老婆不信,说想得美啊你。你屁事不做,就坐那里哇哇啦啦说话,人家就数 钱给你啦?王长水说,老师不就凭着一张嘴巴吃饭,个个还吃得红光满面?老婆 说,可惜你不是老师。王长水说,还有些当官的,出去讲讲话,也有红包好拿的。 厚厚的往怀里一塞,回去老婆一数,啊呀那个多哎……老婆哧一声,表示不屑, 就你当官,下辈子兴许吧。王长水也不再争执了。反正一家四口,支持的占四分 之三,老婆说什么也没了用处不是?   过了年王长水找村长开介绍信。村长还要比他小一两岁,叫了声哥,说,你 都这岁数了,出去干哈呀这是。搞城市建设,那是年轻人的事业。王长水哈哈笑, 我不是为儿子嘛。那小子,才搂了媳妇,哪里愿意出去?出去了三心二意的,要 是在高楼顶上一恍惚,那可咋办呀是不是?与其我在家里天天提心吊着个胆,不 如我替了他呢。首先我恍惚不了。   村长想想也是,有道理,就开了介绍信,说行就行,不行就回来。听你吹牛 聊天的习惯了,你一走,我再找哪个聊?王长水说,成啊,等过年回来,我赚了 酒,拎过来跟你边喝边聊。出去一年,新鲜东西定能听到不少,回来不更有聊的 了?想想王长水又说,如今网上什么没有?你没事上上网呗。反正当村长的都给 配了电脑。村长哼了哼说,看网上的不过瘾。王长水说,那你干脆花钱雇了我得 啦。村长笑,要是行,我真就雇了你。   王长水就揣着一张纸,进城去了。   城里的工作不好找。也不是完全不好找,是好工作难找,不好的工作比比皆 是。王长水先是试了两家,觉得干不下来,容易伤筋动骨,就又找。他有个主意, 太劳累的不做,毕竟五十多的人了,骨头里面缺钙,万一弄折了,得不偿失。可 不太劳累的呢,人人都盯着哩,他有什么长处能拿下来?所以开始一段时间,王 长水没找到满意的。好在他也不过于着急。急也没用啊不是?这道理他懂得的。 由此就从容,天天脸上笑嘻嘻的。   这天他跟一些也是找工作的聊。聊着聊着一时就兴起,滔滔不绝了都。天南 海北地一顿,山里沟外两通,把些人的眼睛都给聊直了,不会转动了。而且围着 他听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干脆说,你不如卖嘴吧。卖嘴就是靠说话挣钱吃饭的。 这与王长水的想法不谋而合。但卖嘴的事情也只说说而已,真正买的有吗?所以 王长水轻轻一笑,说,嘴是不卖的。有人问为什么?他又一笑,我还得用它来吃 饭喝水吹牛哩。   但偏偏就有一个人挤进来,上下打量他一通说,你找工作的吧?王长水也打 量这人,感觉似乎是个有些能耐的人物,就说,是的呀。找工作,养家糊口。这 人就笑,说,想糊了你这张口,也是不那么容易的事情。不过你可以跟我去。王 长水心里暗暗高兴,因为对方提到他的口,也就是嘴了。可能他也注意到他语言 方面的能力了吧?就说,要不,我试试?那人呵呵笑,你方才不是已经试过了嘛。 王长水赶紧站起来,笑嘻嘻地问,那我就直接上班?   看中王长水的这个人姓周,有人叫他周扒皮。他们说,周扒皮啊,干什么呢 这是。周扒皮说,没干啥,出来找个聊天的。他让王长水上他的车。车是轿车, 王长水也分不出档次,但坐上去还是很舒服的,走起来也稳当。比拖拉机强多了。 他拉着王长水,先回到公司,让王长水洗个澡,再换上一套新衣服,又去把头发 理了,胡子呢,也顺手刮了个干净。   里外一新了后,周扒皮瞅着哈哈笑,说,你要是这么回家,你老婆也认不得 你了吧?王长水照照镜子,说,首先我也认不得我了。他解释说,要是现在的我 打我对面过来,我心里定要犯嘀咕,天呐,这是哪个富贵人家公司雇的员工啊? 看看这风度,这气派,牛逼。他家老总若不是天下第一,我把两只眼珠子抠出来 踩了算了……周扒皮说,老子是天下第一扒皮的。没错没错。   王长水想提醒周扒皮,他这个外号有点那个。跟过去一个人重了。《半夜鸡 叫》里的那个。是不是得改一改啊?可再一想,眼前这周扒皮是哪个?五官端正, 衣冠楚楚,一身正气的样子,那一个哩,就一土财主。再说了,周扒皮文化水平 那么高,能不知道个区区《半夜鸡叫》?别人叫他周扒皮,定有说法。就不问了, 就当是扒皮两个字是表扬词。   周扒皮拉着王长水,开车直奔一家酒店,要了一个包间,叫了六个菜,一捆 青岛啤酒,不让服务员进来,把门一关,掏出几盒香烟往桌上一横,跟王长水说, 今天不做别的,吃菜喝酒抽烟吹牛。王长水说,老板说甚就是甚。   结果从上午十点,一直到晚上六点,两个人硬是把一捆青岛啤酒喝光,又加 了六瓶,把五盒香烟吸尽。王长水还意犹未尽,要再往下续。周扒皮举手投降, 说,长水兄且听我一言,来日方长咱好不好?王长水说,老板说甚就是甚。把周 扒皮背到车上。但周扒皮已经醉态盎然,无法驾驶了。   王长水把他安置在后座上躺下,扯了里面的毛毯盖好,自己坐前边,整整陪 他到天亮。早上醒过来,周扒皮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回头仔细想想,方才 明白过来,起身拍打着王长水的肩说,老兄啊。这么多年来,兄弟我是头一回如 此痛快啊。这一觉也睡得痛快无比啊。王长水笑,我没怕别的,就怕你感冒了。 周扒皮问他为甚,王长水认真说,你不是个凡常人物,你感冒了打个喷嚏,你不 当紧,可我怕我老家那边地震呐。周扒皮怔了怔,突然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 了。   周扒皮的外号还真不是瞎叫的,他的生意说起来也就是一扒皮公司。他扒的 是客户的皮。他的客户呢,都是别人欠了他的钱啊债务啊的,自己讨要又讨要不 回来,就委托周扒皮负责讨要。讨要回来了呢,按照一定比例提成。俗称扒皮。 就是扒一层皮的意思。和过去的那个周扒皮没什么关联。凑巧了而已。   为了开展业务,以前周扒皮雇的是些地痞流氓混混儿,身上纹了虎豹龙蛇刀 枪棍棒的,拳头硬胳膊粗的,头顶着刀疤脸上起横肉的,还有看着像时时刻刻找 人拼命的。这些人管用了一段时间,但很快就被淘汰了。因为不文明的讨债是被 明文禁止的。要文明。既然文明,就不能比划拳头,连纹身也不能比划。比划了 算犯规,110管。   周扒皮扒的皮少了,心里急。就又雇了几个能骂人的娘们儿出马。开始也行, 一骂就直扑性方面的内容,容易造成对方误解,杀伤力就有了。但毕竟是娘们儿, 没经过正当培训,水平参差,心思各怀。若是对方也出几个相同的娘们儿对阵, 那就持久战了。一持久了,就容易露出破绽。一露出破绽,就功亏一篑了。到后 来输多赢少,只得再想办法。   他就不耻下问,出去到处网罗人才。但如今世道,别的不缺,就缺人才。人 才公家不爱私家爱啊。他这都不耻了十来天了,文化馆艺术馆,甚至连剧团都去 过了,才撞上了个王长水。这笑嘻嘻的乡下鸡巴老汉,在那里用他那张多日没洗 刷过的嘴巴口吐莲花哩,把些个人都迷得天昏地暗的。他就突发奇想,要用这张 嘴来把他的对手们迷得个天昏地暗,不知东西南北,然后乖乖掏钱。   且不说王长水在周扒皮公司里都做出了些什么英雄事迹,也不说讨债过程的 曲曲折折是是非非,更不说其中的酸甜苦辣。反正进了周扒皮的公司,王长水就 没再换过地方。他跟着周扒皮四处奔波,载歌载舞,时间飞快过去,转眼就年底 了。王长水要回家过年,跟老婆孩子分享快乐。周扒皮担心他一去不复返,把着 他的手不松开。   王长水哈哈笑,我老汉本是个无用之人。原也没真指望靠这张嘴来挣钱吃饭, 你发现了我挖掘了我,还成全了我。这是什么?这也是恩啊。他捏着自己的脸皮 说,你捏捏看看,我是不是胖了?白了?白胖了?要不是遇到你这伯乐,我就算 是个千里马,也没个用处是不是?   周扒皮说,如今扒皮公司不止我一家,兄的名声又如此显赫,弟我是怕啊。 挖墙脚的无处不在啊哥……他害牙痛似的捂着一边嘴巴,要是那样,明年我这片 大好河山就要沦陷了啊。明月几时有啊哥哥……   咱这墙角是啥的墙角?是铜墙铁壁啊兄弟。放心。过了年我就回来。别人就 是拎一箱黄金,哥我也只当是粪土一包。王长水把胸脯拍打一下,说,兄弟,你 且妥妥等着,一过了正月十五,我就回来跟你把酒问青天。   周扒皮说,要是正好赶上阴天呢?你就不回来啦?王长水哈哈一声,咱就把 酒问乌云了。行不?   这就当是王长水发下了誓言了。周扒皮脸色缓过来好些。给他包了一个红包, 想想,又包了一个。再想想,又包了一个。分别写上王长水老婆、王长水儿子、 王长水儿媳几个字。还是觉得没尽兴,就把家里的鱼啊肉啊烟啊酒啊的网罗在一 起,分别找箱子装了,要他带回去过年。   王长水照单全收。有一样不收,周扒皮都安心不了。只有收了,双方才会舒 舒服服地把这个年过好了。   回家前,王长水把赚到的钱都转移到一张卡里。平常日子他也往家里寄钱的。 估计着够用了。再说,如今乡下镇子里也有取款机,也可以一用,身上带卡,总 比带现钱放心。工作期间,周扒皮还给他配备了手机,也揣怀里。然后拎着箱子, 就上了回家的长途汽车。上午发车,天没黑,就进了自家屋门。   王长水回来,最高兴的是老婆。老婆有大半年没见他了,稀罕得不得了。不 过一开始他进门,老婆竟不敢认他,表情忸怩,直问他来找哪个。王长水哈哈笑, 说,找王四喜他娘个腿。王四喜是儿子的名字。他这么一说,老婆方才认出他来, 直把头往他身上拱,说,还是个没正经。   这天已是腊月二十六了,村里早就下过几场雪。虽然近日没再下过,但墙背 阴处还是积了不少,白白一片。他叫儿子在院墙边的雪堆上挖出个坑,把装鱼和 肉的箱子放进去,用口锅盖上,再培上雪。从外面看,也还是一堆积雪。他就跟 他们说里面都是些过年的鱼肉,搁屋里怕化了。又扯了随身带的大帆布包,从里 面往外抠东西。   东西是不多么的值钱,但量大。有衣服有吃食,有烟有酒。还有好些小孩玩 儿的玩具。王长水把烟酒收集一边,衣服是哪个的都分了,玩具呢,瞅瞅儿媳的 肚子,似乎是有点动静,就很豪爽地说,四喜要是给我添个孙子,我给你们个重 奖。儿媳脸一红,急忙躲了,四喜倒没什么,把脸靠近过来,问重奖是什么奖? 起码得一台手扶拖拉机吧?王长水嘿嘿笑,成。就这么定下了。一台拖拉机。   老婆和儿媳把晚饭做得丰盛,都六个菜了。王长水把从城里带回来的酒起了 一瓶,说,这叫干红。很贵重的哎。一瓶上百块钱哩。老婆一听先叫起来,说王 长水,你傻瓜了吧?上百块钱买瓶酒?你当你是哪个?乡长?还是县长?儿子四 喜也说,就是嘛。大手大脚的可不好哎。如今不是经济危机了嘛这都,还有金…… 金融……   王长水嘻嘻一笑,我不当我是乡长,也不当是县长。人家乡长县长的喝酒, 哪个喝自家花钱买的?公家的都喝不完呢哩。送礼送的酒都出去找人卖成钱存起 来呢。   他让儿媳把酒杯摆放好,自己把了酒瓶,一个杯子一个杯子倒。也不多倒, 只半杯。他一边倒一边说,至于我这酒嘛,也不是自己掏钱买的。我就能舍得花 这钱?这不回来了,见面高兴嘛,尝尝好酒嘛。是不是?   听说不是花钱买的,大伙都松一口气,看酒,颜色红红的,像害羞女子的脸, 四喜说,不就果酒嘛。哪里用上百块钱来买?王长水指点着四喜,亏得你还出去 闯荡过江湖呢。果酒?哪个说干红是果酒的?你品品是啥?   四喜端了酒杯一喝,噗地就吐出来,说,妈呀,啥干红干黑,连果酒还不如 哩。典型的猪食缸味儿。这么一说除了王长水,剩下的都小心地抿了一口,也说 是猪食缸味儿。   王长水哈哈大笑,把着自己的酒杯,就着灯光晃了晃,然后轻轻抿了一口, 作陶醉状,脑袋也摇晃起来,悠悠然,眼睛也慢慢闭上去。他这形象,把家里人 都看得呆了傻了。   很久王长水才睁开眼睛,说,好酒,就是好酒。这个嘛,嗯,是改变不了的。 你们三个人一起,也还是改变不了的。什么原因?中央招待美国总统奥啊什么马, 俄国总统梅的喂姐夫,喝的就是这个酒。你们说不好就不好啦?当年――他把杯 子往桌子上一放,当年啤酒来的时候,大伙都说是什么味儿?老婆子,四喜他们 小,没经过。你知道。   老婆想了想,说,是嘛那个。当年啤酒来了,大伙都说是马尿味儿。喝了说 是马尿味儿,再喝还是马尿味儿。王长水点头,说,马尿是什么?是牲口的小便。 牲口的小便是不是要比猪食缸味儿更恶心啊?可现在的人呢?哪个不喝啤酒?哪 个喝起啤酒来不来劲儿?   他总结道,这是个观念问题。观念有了,得习惯。如今城市的领导早就习惯 了猪食缸味儿,咱们也得好好学习、与时俱进啊,否则――他做出痛心疾首状, 咱们就要被历史的列车甩到屁股后面去的。   于是一家人都把酒杯端起来,喝干红。好喝得喝,不好喝想象着好喝也得喝。 结果一瓶七百五十毫升的干红,竟然顺顺当当地就只剩下瓶子底下那一两滴了。   王长水高兴,说大伙有水平,属于可以在列车上继续乘坐的人。为了表达谢 意,饭后他给家人讲了一段故事。说故事其实也不像。要么就是一段话吧。王长 水说俄罗斯你们知道吧?就是俄国。他们那里的鸡真多啊。一个从上海跑过来, 给俺们讲文学的大作家叫什么的,就说了,老毛子有个作家叫糕儿鸡,这味道肯 定美极了。说还有叫烤死鸡的,这个味道就不怎么样了。说是还有个人叫拖了死 鸡,哈哈,他拖了个死鸡干什么?还说最有名的是鳖拎死鸡――哈哈哈哈,笑死 俺了。鳖手里拎着个死鸡干什么啊是不是……   说了半天大伙竟然都没听懂。虽然也跟着笑,可表情摆在那里。王长水就叹 息了一声,不笑就不笑吧。其实我也没听懂。讲给别人听,也是有笑的有不笑的。 到底不是咱中国的事儿,懂得的不多啊。他说,咱还是得讲咱中国的啊。有特色 啊。   天黑得忒早,吃饭时候就黑了,吃过饭,收拾了,瞅瞅钟,七点多点,可已 经黑好一会儿了。看过新闻联播,四喜和儿媳要回去。回自己的家。结婚前王长 水给儿子盖了幢新房,离他这里不远。这也是规矩。家里没新房,人家不进门。   王长水刚回来,寻思跟儿子亲亲,就说,甭回去了。你那边屋里冷吧,在这 边住得了。四喜说不冷,都上土暖气了。再说房屋里没人,黑夜里叫人进去端了 老窝咋办?王长水说,村里有贼了?四喜说,岂止是有了,简直都快比老鼠多了。 王长水说,扯淡吧。再多能有几个。四喜说,时令不好,贼就多呗。   王长水还是不相信,说城里治安都好得不得了。警察天天出去捉小偷,捉了 串起来游街,要不就把小偷的相片印成广告,到处贴。四喜哈了声说,这不得啦。 城里的小偷都让警察逼到乡下来了。王长水也拍脑袋说,可不是嘛。道理就是这 么讲的。我刚进城那会儿,城里的鸡突然多起来,到处都是啊。大伙很惊奇,以 为要2012了,再问问,原来她们原先都是在北京上海做生意的,那边严打她们, 再加上房租忒贵,交不起,就跑咱这边中等城市来了……   王长水说的是妓女,儿媳别了脸看一边。但还是忍不住,问他说,爹啊,你 说的2012是啥意思啊?王长水哼了声说,乡下还是闭塞啊,这不有一部美国电影 嘛,就叫《2012》。后面得再加上个年,2012年,人类毁灭。儿媳嚎叫一声,说, 天呐,这不就是明年了嘛?王长水不屑地说,糊弄人的。信的没几个。四喜说, 信的也不少呢。都说在西藏那边,咱中国开始造飞船了。到时候卖票。王长水说, 攒钱吧咱们。   四喜两个走了后,两口子看了一会儿电视,没兴趣。王长水想想都大半年没 跟老婆那个了,虽说年纪是大了点,可城里七老八十的,不也一样做嘛。有的连 相好的也有哩不是?所以他把灯一关,说,睡觉。老婆忸怩着说,在城里,你没 跟别的女人吧?王长水压着老婆,也不说话,只一用力,老婆就啊地一声,再也 顾不得说什么了。   看来自己的身体还行。进城大半年,有长进了。这也是没做体力活的原因。 若不是遇到周扒皮,能发挥嘴巴的特长,跟村里别的男人那样,去建设社会主义 高楼大厦,那累得,天天半死,哪里能够发挥出如此的做爱水平?   王长水很得意,做过了就跟老婆在被窝里说话,问些村庄里近来发生的事情。 但他更在意的是贼。原先很少听说过有贼的,这突然多了,毕竟是坏事。也不知 村长采取措施了没有?他就问老婆,老婆说,多着哩。这些个贼,听说都不是当 地的。疯了样的。咱村来过不止十几回了。以前没有,就冬天多起来了。老婆说, 他们知道深浅的就进屋去偷。西边老常家前天进去过。他老两口,七十多的人了。 贼半夜进门,赶都赶不走,到底翻腾了个够,才走。   王长水问咱家进来过没有?老婆说,没呢,不过我也备了剪刀在枕头底下, 还有棍。就是炕边那根。得防备着啊。王长水问贼都偷什么。老婆说,逮啥偷啥 啊。有牛的拖了牛走,有羊的牵了羊走。这些日子家家都置办了年货,鱼啊肉啊 的怕放坏了,就挂在院子里。贼呢,也就盯上了。半夜等人家睡死了,跳过墙头, 进到院子里,拎了年货开门就走,就跟拿自家的东西一样,方便得很。   王长水啊呀了一声,想起自己埋在雪里的箱子,怕不会让贼惦记上吧?不过 再一想,埋那里,也没外人知道,兴许没事吧?就问老婆警察管不管?老婆说也 有找警察去的,警察说一家一户的年货,也就三百两百块钱的,没法立案,达不 到标准。要大家自己小心着点。大伙也只得骂几声贼了事。   王长水还想再问老婆些别的,老婆因为得到了久未得到的愉悦,竟然很快睡 着了。王长水在城里养成了一种习惯,就是爱想问题。尤其睡觉前更爱想。就坐 起来,穿了上衣,摸了烟,一边吸一边想。想的还是贼的事情。明显是四喜说的, 城里控制得严了,贼都跑乡下来了。这跟过去似的,想要来个农村包围城市啊。 包围也没什么,可这么一转,农村受得了吗?好不容易置办些年货回来,你给偷 走了,你肥了,肥胖了,花天酒地了。人家呢?人家怎么过这个年?   思路也不是没有。听说别的地方的农村,自己成立了自卫队,大伙联合起来, 轮流值班,先在村庄四周安装上电灯,再派巡逻的,谁家有动静就敲打铜脸盆。 脸盆一响,大伙一齐过去,贼逃不了,就只得束手就擒。捉了一个,杀一儆百, 别的贼就不敢来了。起码也不敢明目张胆了。这思路明天跟村长说说,兴许管用。   这么胡乱想着,一支烟吸完再换一支。不知吸了几支,人开始迷糊起来。正 迷糊着,突然听见院子里有了动静。王长水一惊,醒过来,侧耳听听,真的有动 静。心想,可能贼知道他打工回来,还拎着大包提着箱子,以为他赚下大钱,家 里置办好了年货,想肥肥地捞一把吧?   这么想,王长水就把棉衣穿上,又穿上棉裤,戴上帽,下地穿上鞋子,摸了 掖在一边的手电筒,再伸手摸到了老婆早就备下的棍子。棍子有一寸粗细,三尺 多长,沉甸甸的称手。要是在贼的脑袋上造一下,起码脑震荡。   王长水刚想喊叫起来,再一想,不妥啊不妥,你一叫,万一贼动刀动枪呢? 可不能冒这个险。就拉开电灯,咳嗽一声,慢吞吞开屋门。还迷迷糊糊地说着梦 话,说哪个野猫进屋,还不赶快出去。   电灯一亮,屋门吱呀一响,贼就知道主人起来了,也不恋战,拉开院门,就 跑了出去。   开始王长水想出去把院门关好,回去继续睡觉,可瞅着前面雪地映着的影子, 不多,贼就一个,又有点不甘心,就在院门前叫声你且站住!也不开手电,跟了 出去。   跑出村子,王长水让一块横在路上的石头绊了一下,没防备,一个踉跄,差 点摔倒,不由哎哟叫了一声。试试脚,有点疼,似乎是把脚给崴了。他蹲在地上 不起来,嘴里又哎哟了一声。前面的贼听王长水一声一声哎哟,也不跑了,停下 来回头张望。王长水说,狗日的贼哟。贼说,狗日的你哟。王长水听贼的口音陌 生,知道真不是本地三里五村的贼,就不敢再骂。   四周黑黑的一片,只被雪映得有一分模糊的白。却白得一切模糊。显然已经 半夜时分,村里的人都睡死过去。王长水见贼离他只十几步,黑黑的一个影子, 眼前还有黑糊糊的一团东西,显然是贼的赃物。他就说,你赶紧走吧,我不捉你 了。   贼说,你崴脚了吧?在漫漫黑暗里奔跑,要注意脚下。你一心只顾赶我,哈 哈,报应了吧?王长水不承认自己的脚崴了,说,你才崴了脚呢,我好好的呢。 贼说,你好好的蹲那里干什么?起来赶我啊?   贼如此张狂,王长水还是头一回遇到,心里十分生气。可是生气也没用。再 说贼年轻,有的是力气,跑他跑不过,打也未必就能打得过。摸索着边上有块大 石头,就坐上去,说,我捉你?捉了你又有什么用处?炖了吃肉?不够塞牙缝。 剥了皮做皮鞋?穿不上几天就坏了。你走吧。日后再也别来就是了。   贼说,别净说些没用的,快起来赶我啊。你不赶我,我跑起来也没甚意思。 王长水说,你这不是贱骨头吗?好好的做什么贼呀?贼说,快过年了,我们贼也 得过年啊。王长水说,王家庄年货少了那么些家,是你做下的吧?贼说,大伙匀 匀,这年才过得有味道。不能你们吃肉,我们贼眼看着流口水吧?   王长水吃地笑了,这贼有点意思,说的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可再一想,贼 这是在狡辩哩。就说,我们置办年货,化的是自己辛苦挣来的钱啊。贼说,我们 偷年货,也起早贪黑,也辛苦啊。王长水不高兴了,你们辛苦个屁。不劳而获这 是。贼说,我们出来偷,难道不是劳动吗?难道不是靠自己的一双手吗?而且还 要担着风险。万一被你们捉住,不是送派出所关了,就是揍个半死。哪里像你们 那样,一点风险也没有,就能过上个好年了?   王长水哼了哼,胡说。我们也不是没有风险的。比如种地吧,要花钱买种子 买化肥,还要买农药,买水。遇到年景好,能多打一些,要是遇到年景坏呢,旱 了,涝了,冰雹了,就得抹眼泪了。再说一亩地打的粮食,能卖几个钱啊?打工 呢?咱农民进城,哪个不想欺负就欺负你?还跟你商量吗?你就是哭,也找不着 个地方啊……   贼说,你进城也受过欺负?王长水想了想,说,今年吧,我就进城打工去的。 搞的是建筑,讲好了一个月管吃管住,给一千块钱,可得年底给。我白天黑夜做, 手上伤了一回又一回,中间还生了一回病。病倒不是多么重,可治病就拉了好几 百的饥荒。到年底要回家,老板说这工钱还没要到手,一人只能先给八百块,我 呢?还了生病的饥荒,就剩下两百块了。回来路费一百,剩下一百,买了二斤肉, 一瓶酒,一条鱼,两挂鞭炮,这就是所有的年货了。我老婆一个,孩子一个,老 娘一个,老爹一个,算算五六口人,年三十一顿饺子,一挂鞭炮,初一一瓶酒, 一顿饺子,一条鱼,一挂鞭炮,这就把年糊弄过去了。要是你把这些都拎走了, 我这个年就比杨伯劳都要惨了。   过了很久,贼问道,杨伯劳是谁啊?王长水说,有个戏叫《白毛女》你知道 吧?里面喝毒药死的就是杨伯劳。贼说,杨伯劳他为什么要喝毒药啊?王长水说, 过年了,地主来逼债,还要把他亲闺女抢回去顶债,往死里睡。他过不下去,不 死能怎样?   贼啊了一声,你是说,这个年你要是过不下去了,你也会喝毒药?王长水说, 毒药我不会喝。喝死了,一家不就全完了?我爹娘,我老婆,还有孩子,哪个不 得靠我?我死不得哩。贼说,那你怎么办啊?王长水说,我还没想出来。兴许…… 兴许我会出去杀人吧。贼说,杀人不好。杀了人,你也活不成了。那还不跟喝毒 药差不多?   王长水说,要不是我脚崴了,不敢沾地,我就跟你一块去做贼吧。去偷别人 家的年货。反正村里人都怕咱们。咱跳了墙头进去偷就是。贼笑了一下,那你把 人家的年货偷走了,人家怎么过年啊?王长水说,我不去偷穷人家的,专找有钱 人家偷。反正他们有钱,偷了他们还能再买。要是偷了像我这样人家的年货,只 怕他们也要出来偷了。那些脑子不会转弯的,兴许就喝毒药了。那我不就害了人 家了吗?   贼停顿了一会儿,小声问,你的脚真崴了吗?王长水说,这个我能蒙你?要 是不崴,我能蹲这里起不来?我家就那么点年货,一块肉,一条鱼。爹娘老婆孩 子都眼巴巴指望着,我会不拼命赶上你,抢夺回来?贼说,可我在你家没偷到东 西啊?王长水哼了声,没偷到,那我置办的年货跑哪儿去了?贼说,兴许……兴 许叫别人偷走了吧?王长水说,这不可能。我黑夜里眼睛都睁着睡觉哩。就那么 一点点年货,我能放下心来?   贼想了想,觉得王长水说得有道理,就说,好吧,就算是我偷的吧。可你自 己村的路,你还能给崴了脚,真是。王长水说,我不是心里急嘛。人一急,就什 么也顾不上了。贼说,看来你是个实心眼的。王长水说,如今实心眼的人吃亏啊。 要是会花言巧语,把黑说成白的,我也不会这样叫你笑话了。贼说,我笑话你了 吗?王长水说,你偷了我的年货,还不赶紧跑,搁这里站着,一句一句来,这不 是笑话我吗?贼说,我没笑话你。   王长水说,你没笑话我,你就拎着东西,赶紧走吧。要不等天亮了,村里人 出来,碰到你,把你捉住,你也完蛋了。再说天这么冷,冻感冒了呢?还得我送 你上医院……   贼突然抓起眼前那团黑黑的东西,朝王长水这边走了几步,噗地丢过来,我 可不敢让你送医院。我还得回家过年呢。这些东西我也不要了。算今晚我白忙活 了半天吧。你也别弄感冒了。回去过个好年吧。说完贼把身子一闪,一溜烟似的, 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王长水喊了几声,贼没再回应。他就站起来,试试脚,已经不那么疼了,就 慢慢走过去,开了手电筒,发现贼丢给他的是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口袋。打开来看, 里面是五五七七的东西,有好几块猪肉,还有好几条鱼。再翻翻,竟然还有一包 冻虾和一只拔光毛的冻公鸡。另外还有砍去一半的猪头。王长水掂量掂量,怕没 有三四十斤。   王长水拄了手里的棍子,拖着布口袋,慢吞吞往回走。开始他还对自己跟个 贼苦口婆心地诉说委屈感到不好意思,而且诉说的都是些没影子的事情。若是贼 对自己的家庭成分及人口有所了解的话,当面揭穿了他,他王长水会不会难为情 呢?   说不准。   但走了一会儿王长水就又得意起来,看来自己的口才真的确实是不错,很不 错,不错到都能把个贼的心给说动了说活了的程度。了不起啊,很有聪明才智啊, 智取了贼了啊都。王长水就想,到底自己有水平有层次,那么明年,是不是还在 周扒皮手下奔波呢?回去且好好想想。   再者,这智取而缴获的赃物,就这么拖回自己的家里去吗?不妥当的吧?是 不是拍开村长的家门,把刚才的激烈搏斗好好诉说一番呢?村长大半年没见过了, 他肯定又惊又喜,不快快烫起一壶好酒来才怪了哩! ◇◇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