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政 治 患   邱贵平   1   严有金很瘦很瘦,瘦得像个痨病鬼,可严有金什么病也没有,连感冒发烧都 少有,他的头发自然卷曲,好像出生的时候触过电。严有金虽然瘦,眼睛却不小, 尤其两个眼珠,又肥又大,白的多于黑的,越看越难看,越看越滑稽,越看越恐 怖。   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长着一双大眼睛的严有金居然高度近视,二十米之外六 亲不认,连老婆孩子都不认识。当他打算和一个人正面接触、比如握手的时候, 为了看清对方,会下意识把脸往对方脸上贴,把眼珠睁到最大限度。这么一来, 面部表情就显得狰狞,让对方很不舒服,小孩子甚至会吓的尖叫起来,那些抱着 孩子的熟人,一见到严有金,躲得远远的。   别人瘦,尚情有可原;严有金瘦,那就没有天理了,因为严有金是采购员。 在石牛水泥厂,除了厂长、财务科长和供销科长,油水最多最有条件腐败的就是 采购员。那个时代的腐败远没有今天这么严重,主要体现在大吃大喝上面,基本 上动口不动手,只吃不捞。不像现在,不仅动口,还动手动脚动生殖器。人民群 众对腐败的认识相当朴素,当一个老百姓怀疑一个当官的是否腐败时,其身材的 肥瘦是重要的衡量标准。在人民生活水平尚未提高到大鱼大肉一吃就腻的水平之 前,这条标准是很管用的。石牛水泥厂历任厂长、财务科长、供销科长乃至司务 长,一个个吃得肥肥胖胖,有的像家鹅,有的像企鹅。有的人不仅嘴上吃,手上 还捞,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一年采购员,几多人民币。严有金只要每年平均 只贪污个二千元,十六年下来至少也有三万多块,那时的三万多块,可是大钱呀, 大得惊心动魄。   然而,你就是火眼金睛,也难以从严有金身上发现一丝一毫的腐败苗头:穿 的是旧衣服(偶尔买一件新的,也是削价过时的)和解放鞋,抽的是没嘴的烟 (没嘴的香烟彻底消失后,抽最便宜的过滤嘴),理的是最便宜的发,喝的是散 装白酒,吃的是粗茶淡饭,住的是东倒西歪的祖传老屋,不嫖不赌,就是对政治 感兴趣,喜欢议论个国家大事。   严有金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老婆病退在家,每月只拿百分之四十的工资, 负担很重。但大家都认为这点负担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直到上大学的女儿因为没 钱而不惜去坐台的消息传出后,才相信他是个好同志,不是在装穷。不过这已经 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期,石牛水泥厂倒闭前夕的事了。   严有金生下第二个孩子也就是女儿不久,莫名其妙地瘫痪了,不是全瘫,是 偏瘫,左脚不太听使唤,走路影响不大,上坡尤其上楼梯,困难较大,每上一级 楼梯,得停下来,双手抓住左大腿,将其托上台阶,如此周而复始。轻瘫不下火 线的她,依然厚着脸皮坚守在幼儿园保育员的岗位上。不幸的是,女儿十三岁的 时候,她的右脚开始萎缩,必须借助凳子才能行走,最多只能走二百米,没办法, 不得不病退。幸好严有金母亲身子骨硬朗,可以照料一家的生活起居。   老婆行走虽然不便,严有金的工资却是由她领取。每到发工资的那一天,她 便扶着高脚板凳,一步一个脚印,气喘吁吁地来到出纳室。   一个进厂不久、喜欢招蜂惹蝶的出纳,不知深浅,好心劝她:“阿姨,你腿 脚不方便,老严叔是个老实人,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没想到严有金老婆好心当驴肝肺,从牙缝里崩出三个字:“臭婊子!”   “你说我什么?”出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臭婊子!”严有金老婆声音提高了八度。   出纳打量了她几眼,一字一句道:“你有病,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严有金老婆猛地把凳子一跺:“我是有病,也比你丑,可是我比你干净!”   “你不仅身体上有病,心里面也有病。”出纳说完,转身而去。   严有金老婆却不甘心,扶着凳子疾走几步,使出全身力气,将凳子朝出纳砸 去。与此同时,失去支撑的她颓然倒地,坐在地上破口大骂。   严有金坐在办公室里,大气也不敢出,一支接一支抽着香烟。   严有金老婆骂够骂累了,自己扶着板凳回去了。   从那以后,人们一看到她来领工资,排队领工资的人一见她来了,主动让她 先领。   发不出工资的日子里,严有金老婆便坐在财务室门口,祥林嫂般重复着这样 的话:“好端端的厂子,怎么连工资都发不出来呢,你们这些当厂长当官的,干 什么吃的……”   严有金如果在办公室里,依然大气不敢出,一支接一支抽着香烟。   2   严有金一年有一半时间在外头跑,除了港澳台西藏新疆青海内蒙古,全国各 地跑遍了。   每次出差回来,严有金都会带回满肚子的段子,大多和政治有关。那时没有 网络,也没有手机,信息闭塞,上不了主流媒体的段子主要靠口头传送。严有金 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段子自然最多也最新鲜。比如苏联解体之后,他就带回了一 个经典段子:戈尔巴乔夫和撒切尔夫人聚在一起召开国际会议,会议期间,两人 眉来眼去相见恨晚,会议结束前一个晚上,两人终于睡在了一起。事毕,戈尔巴 乔夫无比自豪地说,今天社会主义总算战胜了资本主义。撒切尔夫人鄙夷地望了 他一眼,冷笑道,资本主义的高潮才刚刚到来,社会主义已经土崩瓦解。戈尔巴 乔夫顿时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这个段子后来广为流传,政治色彩也渐渐消褪。但在当时,传播这种东西是 要冒风险的,其效果也是震撼性的。厂党支部书记特意找严有金谈话,对他进行 了严厉的批评。幸好他不是党员,否则即使不留党察看,恐怕也要记过。   不过,严有金并不一味充当传声筒,有时也有自己深刻而独到的见解,比如 针对上世纪90年代初期的毛泽东热和苏联解体,对毛泽东诗词略知一二的他,恰 到好处地引用了四句毛诗来发表他的见解。前面两句是: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 妖雾又重来。后两句是: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最后,严有金高度 总结道,当前的国际形式,不容乐观啊,苏联解体之后,东欧变色,让我国一夜 之间成为世界上为数不多的社会主义国家,而且还是这些国家中发展最为迅速的, 这也使我国成为了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打压的对象……   每次议论时政,严有金都要以“当前的国际形式不容乐观”或“当前的国内 形式不容乐观”这样的句式,作最后总结。   严有金喜欢读书看报,读的都是些政治人物的秘闻外传之类,报纸嘛,主要 看时事新闻。严有金最爱看的报纸是《参考消息》,有瘾,一天不看难受,出差 在外,到了对方单位,第一件事就是找《参考消息》。好在那时每个单位至少订 有一份《参考消息》,这似乎是一种政治任务,也是一种政治待遇。别看严有金 一年到头东奔西走的,无论身在何处,基本上每天能看上《参考消息》。倒是在 厂里看《参考消息》困难一些,厂里虽然订了两份(厂长室和阅览室各一份) 《参考消息》,但许多人都想占为己有,往往报纸还没送到厂长室和阅览室,就 被截留了。   当时的门卫(兼收发员),是个工作极不负责任的老家伙,信件都敢乱丢,自 然不在乎一两张报纸,谁对他好,他就把《参考消息》送给谁。严有金无疑是对 门卫最好的人,门卫给了严有金多少张《参考消息》,严有金就给了门卫多少根 香烟。这些香烟加起来折合成人民币,够订一份《参考消息》了。   那么,严有金为什么不自费订阅?原因很简单,他一年有大半时间在外头跑, 花了钱也不能先睹为快,不划算,不如看公家的。至于秘闻传记之类,一律到书 摊上租。严有金送给门卫的香烟,基本也是别人送给他的,不用花钱。   严有金不往外跑的时候,每天有本地或外地业务员上门推销设备,业务员为 了和他套近乎,不停递烟,一天下来收获可观。为了方便收集香烟,严有金特意 从隔壁技术科要来一张淘汰的绘图板,架在桌面上,绘图板有角度,一边低一边 高,低的那边对着抽屉,业务员香烟往绘图板上一扔,香烟便自动滚到拉开的抽 屉里。   我当上通讯员后,报纸由我收发,严有金使劲和我套起近乎来。我不会抽烟, 严有金又拿不出、也舍不得拿出其它糖衣炮弹,就一个劲地夸我,夸我长得英俊, 工作认真,上进心强。   如果厂长或者办公室主任(办公室主任是我的直接领导)这么夸我,我会心 花怒放。厂长和办公室主任的评价,将直接影响我的去留,评价好,“毕业”之 后,我有可能留在行政,至少可以去化验室;评价不好,就得去车间千锤百炼吃 粉尘。   严有金算什么呀,连个主办科员都不是,人微言轻,夸了等于没夸。何况夸 我工作认真、上进心强的人不止他一个。夸我长得英俊,倒是只有他一个人,可 当时我尚未发情,并不在意自己的长相。再说我确实长得不怎么样,营养不良致 使我发育迟缓,又黑又瘦又小又矮,看上去像个非洲难民。许多人一碰到我,忍 不住伸出手摸我的头。他们摸我的头,也许是表示亲昵,对我来说却是一种屈辱, 但我并不怪他们,要怪就怪自己身材落后,地位低下。马善被人骑,人矮(小) 被人摸,要是我长得人高马大,谁敢摸我?想摸也摸不着。即使我永远长不高, 只要转了正,成为石牛水泥厂真正的主人翁,也没人敢摸我。   如果说严有金夸我工作认真、上进心强是马屁拍在马腿上;那么,夸我长得 英俊,则是马屁拍到马蹄上,这不是讽刺我吗?这么一来,别说当天到的《参考 消息》,就是前几天的《参考消息》,严有金也休想看到。我当通讯员的时候, 阅览室不再订阅《参考消息》,这意味着严有金东方和西方都不亮了,要想看 《参考消息》,尤其要想第一个看,只能通过我这里。   3   一般情况下,我是这么处理《参考消息》的:邮递员把报纸送来,我先把 《参考消息》锁进抽屉,等其它报纸分发完毕之后,再把它拿给和我关系最好的 人先睹为快。这个人看完后,又转给另一个和他关系好的人,报纸回到我手中时, 已经成为晚报了,有时索性有去无回。好在厂长、副厂长、办公室主任他们没时 间看报纸,对《参考消息》也不是很感兴趣,这才给了我“以权谋私”的机会。   行政人员闲得无聊,每天上午估摸着邮递员快要到来的时候,就守候在我的 办公室兼卧室翘首以盼。这些等报纸看的人,十有七八是冲着《参考消息》来的, 而想看《参考消息》的人,十有七八要巴结我。   有一天,严有金突然夸我毛笔字写得好。也许是我的毛笔字写得太难看,还 没有人这么昧良心夸过我,严有金是第一个。严有金这个马屁拍得非常到位,拍 到屁眼上,爽死我了,第二天他一跃成为《参考消息》的首席读者。当时我还没 有完全把兴趣转移到写作上,书法是我最大的爱好,成为一字千金的书法家,是 我最大的梦想。   严有金夸我不久,把他的同学——县里有名的书法家介绍给了我,在书法家 的悉心指导之下,我的书艺突飞猛进,说我毛笔字写得好的人越来越多,连厂长 都这么说。与此同时,我和严有金的关系越来越铁,《参考消息》几乎成了他的 私人报纸,即使他出差了,我也帮他留着。   我离开通讯员岗位,到化验室上班后,严有金看《参考消息》困难多了。我 的接班人是个不学无术、职业道德低下的家伙,经常把报纸随意送人,尤其是 《参考消息》。   几年后,当我当上厂办当秘书时,严有金仿佛多年失去联系的地下党重返组 织怀抱,握着我的手晃了又晃,而且提前给我升了一级,不叫我小邱或者邱秘书, 直接叫我邱主任。   严有金第一个叫我邱主任,好比他当年第一个夸我的毛笔字写得好,让我非 常受用。我虽然还不是办公室主任,但领导通讯员的权力还是有的,我告诉通讯 员,我很爱看《参考消息》,你每天都要把《参考消息》准时送到我这里,否则 算你工作失职。我领导之下的这位通讯员,是石牛水泥厂第五任通讯员,我既是 他的领导,又是他的祖师爷,说话还是有分量的。我一发话,严有金读报就有保 障了。   严有金不常在家,参加政治学习的机会较少,偶有参加,也是捧着《参考消 息》如饥似渴地阅读。高尔基说,他看见书籍就像看见面包一样;出差回来的严 有金,看见《参考消息》就像看见肉包子一样。当年出差都是坐火车,出远差一 坐几天几夜,火车上看不到《参考消息》,回到厂里,严有金做的第一件事,就 是到我办公室看《参考消息》,同时向我汇报最新的政治段子。   4   除了《参考消息》,每晚中央、本省、本市新闻联播以及每周三次的本县新 闻,严有金也是必看的,如果发生什么值得一提的政治新闻,第二天一上班,他 便端着茶垢斑斑的茶杯,无声无息走到你跟前,递上一支烟,说一些无关紧要的 话,然后突然扯一下你的袖子,把瘦如面片的嘴脸凑到你耳旁,用神秘低沉的口 气问你,昨天晚上看新闻没有?国际国内形式风云变幻啊。如果你说有但没注意, 他就循循善诱;如果你说没有,他就不无遗憾地摇头,然后细细、娓娓道来。反 正他不把自己的发现说出来,胃就胀心就闷神就慌坐立就不安。   至于本厂和本县人事变动,他更是兴趣浓厚,一有风吹草动,他的小道消息 即上升到国际、国内形式的高度问世了。   某天,上任不久、分管工业的副县长来厂里指导工作。副县长指导完工作, 正要上车离去的时候,恰好被从街上采购回来的严有金撞见,严有金浑浊的眼神 大放光芒,仿佛看见失散多年的亲人,手忙脚乱地停下自行车,自行车没支好倒 在地上,他也不管,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双手紧紧握住副县长的手,声情并茂 道:“县长,您好您好。”   副县长迟疑地望着他:“你是?”   “我是严有金啊,您初中同学。”   见副县长没什么反应,一旁的厂长赶紧解释:“严有金是厂里的采购员,很 不错的一个同志。”   副县长这才哦了一声,说了声辛苦,便上车走了。   一起回办公室的时候,厂长乜着眼睛问严有金:“妈个巴子,你平常不是老 说,副县长是你最要好的初中同学么,他怎么不认识你。”   严有金嘿嘿干笑几声:“我们同校不同班同楼不同级,他低我一届,但他是 学习尖子,全校有名,无人不知。当领导的日理万机,记不住我不奇怪。”   严有金说完,掏出一支香烟小心翼翼递上。厂长很不甘愿地接过,瞄了一眼 牌子,嗯了一声,把香烟掉了个头,严有金握着打火机的手,伸出一半又缩了回 来。   厂长突然说了句,看你那手脏的,手指微微一掐,香烟断了,然后大踏步走 向厂长室,一进办公室,把断成两截的香烟扔进废纸篓,朝里面吐了口浓痰。   严有金刚才上街采购的是螺栓,选货的时候手上沾了不少机油和铁锈。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严有金何尝不想混个一官半职,可是十几年 下来,连个主办科员也没混上。他是个套狼舍不得孩子、生孩子舍不得贞操的人, 平时见了厂长温良恭俭让,老实得像个三好学生,又是递烟又是倒水,关键时刻 从不往厂长家里跑。据我观察了解,他骨子里头其实胆小怕事,怕偷鸡不成反蚀 把米,到时连采购员位置也不保。他希望厂长能够良心发现,甚至幻想通过自己 和副县长虚无飘渺的同学关系,使厂长对他刮目相看。可是,厂长换了一任又一 任,就是没有一个良心发现者。不过,凭心而论,厂长们并没有昧良心,一朝君 子一朝臣,石牛水泥厂的主任科长换了不少,他这个采购员却是万里长城永不倒。   严有金只好自已给自己封了个副科长。   除了厂长,严有金是石牛水泥厂电话最多的人。上世纪80年代,通讯还很落 后,打电话必须通过四楼总机转接,除了厂长室、销售科和保卫科,一般科室不 安装外线电话。严有金办公室在二楼,和厂长室仅三墙之隔,凡是找他的电话, 接线员大都转到厂长室。好长一段时间,电话那头指名道姓找严有金。有一阵子, 情况发生了变化,找严有金的电话越来越少,找严科长的电话越来越多。   开始,接线员觉得纳闷:“我们生产设备科只有一个王科长,没有严科长, 你有没有搞错?”   电话那头强调:“不会错啦,严有金副科长,名片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 楚。”   “哦,我明白了。”   接线员于是把电话转到厂长室,厂长室那天正好没人,对方又有急事,她只 好放下耳机,走到走廊上大叫:“严科长,长途!”   那天,严有金恰好也不在办公室,大伙听到了,很好奇:“严科长?哪个严 科长?”   “严有金科长啊。”接线员说完,捂着嘴直笑。   于是,大伙便一起叫:“严科长,长途!”   没有回答,大伙又叫:“严科长不在!”   不一会儿,严有金上街采购回来,大伙争先恐后告诉他:“严科长,刚才有 你的长途!”   “严科长,你终于回来了,刚才有好几个长途电话找你。”   “老严,科长都当上了,国际、国际形式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怎么事先也 不跟我们说一声?”   严有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这些鸟人,有奶就是娘,只要你买他的东西, 叫你爸爸都可以。我可不吃这一套,质量不过关,别说叫我严科长,就是跪下来 叫我爷爷也没有用。”   “严科长,你可真是铁面无私啊。”   “那当然,严科长这个姓可不白姓的,无论国际、国内形式如何变化,拒腐 蚀永不染。”   “严科长,什么时候请客啊?”   “请什么客?”   “庆祝你荣升科长啊。”   从那以后,大家都叫严有金为严科长,连厂长都这么叫。开始,严有金脸上 的表情还不太自然,久之,坦然了,偶尔叫严有金,他反而不高兴。   5   名片流行起来后,石牛水泥厂二层领导全部用公款印制了名片,严有金是采 购员,情况特殊,也印了。名片由办公室统一到印刷厂印制,严有金名片上的头 衔是采购员。严有金自己掏钱印了一盒,给自己安了个生产设备科副科长职务。 中国人的传统习惯,只要正职不在场,称呼副职的时候肯定把副字省略。印名片 前不久,生产设备科副科长调走了,严有金原以为能当上副科长,厂里也这么传 闻,他便提前在名片上当起了副科长。没想到名片印好不到一个季度,副科长被 别人当去了。   严有金只好继续当他的虚拟副科长。   石牛水泥厂搞股份制期间,严有金错误估计形式,站在被工人讥笑为“刘草 包”的刘副厂长一边。厂长因贪污货款下台,刘副厂长小人得志,暂时主持工作。 几个月后,另一位姓吕的副厂长被任命为厂长,刘草包继续当他的副厂长。一年 后,吕厂长在推行股份制过程中出现偏差,上级不仅不承认第一次选举产生的董 事会,还撤销了吕的厂长和“改制工作小组”组长职务,保留其“改制工作小组” 成员身份,责令其配合改制小组和刘草包的工作。   在改制小组的强硬领导下,再度主持工作的刘草包,不择手段推行股份制。 刘草包要想真正统治石牛水泥厂,必须当选为董事长,打算东山再起的吕厂长是 他惟一的竞争对手。   刘草包只有小学文化,能力有限,威信更是远远低于能力,只好贿选,严有 金便是他重点贿选的对象之一。刘草包不仅借了一千元股金给严有金,还答应他, 只要自己选上董事长,马上提拔他为生产设备科副科长,了却他多年的心愿,科 长退休后,再让他更上一层楼。   科长已经五十八岁,曙光在前头。那阵子,严有金容光焕发,逢人就说刘草 包好话,把刘草包说成刘金包。在说刘草包好话的同时,必说吕厂长坏话,但严 有金不直接说,而是简接说吕厂长太年轻,年轻人容易感情用事,不懂政治。   吕厂长一上任,提拔我为厂办主任,我当然是吕厂长的人。严有金站到吕厂 长对立面,等于站到了我对立面,我虽然没有和他撕破脸皮,但他再也不是《参 考消息》的首席读者了。   有一次,我忍不住警告他:“严科长,你不要鼠目寸光。”   严有金笑了笑:“小邱,你虽然年轻,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道理,不至于不 懂吧?”   他居然叫我小邱,我非常不爽:“严有金,你活了一大把年纪,‘笑到最后 才是胜利者’,这句话你应该听说过吧?你不要高兴得太早。”   严有金依然笑着,把手放到我肩上:“小邱,无论国际、国内形式如何变化, 我们没有利益冲突,和为贵,你说是吧?”   我冷冷地拔开他的手:“道不同不与为谋。”   严有金叹了口气:“唉,国际、国内形式不容乐观啊。”   吕厂长果然东山再起,可是,石牛水泥厂却无法东山再起,股份制把厂子搞 得元气大伤,把大伙搞得人心涣散,没过多久,厂倒人散了。   严有金连虚拟科长也没得当了。   厂倒人散之前,严有金和我进行了一次长谈。   话题是从黄炎培身上开始的。   严有金问我:“邱主任,你知道黄炎培吗?”   吕厂长重新上台,他又开始叫我邱主任了。   “略知一二,有何指教?怎么,国际、国内形式又有新动向吗?”   “1945年7月1日,国民参政员、社会活动家、中间派人士黄炎培到延安访问 期间与应毛泽东有过一段关于‘兴亡周期率’和‘民主新路’的对话。 黄炎培 对毛主席说,我生六十多年,耳闻的不说,所亲眼看到的,真所谓其兴也勃焉, 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团体,一地方乃至一国,不少单位都没有能跳出这 周期率的支配力。大凡初时聚精会神,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也许 那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而环境渐渐好转了,精神也渐渐放下 了。有的因为历时长久,自然地惰性发作,由少数演为多数,到风气养成,虽有 大力,无法扭转,并且无法补救。也有因为区域一步步扩大了,它的扩大,有的 出于自然发展;有的为功业欲所驱使,强求发展,到干部人才渐渐竭蹶、艰于应 付的时候,环境倒越加复杂起来了,控制力不免薄弱了。一部历史,‘政怠宦成’ 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 ’的也有。总之,没有能跳出这周 期率。中共诸君从过去到现在,我略略了解的了。就是希望找出一条新路,来跳 出这周期率的支配。毛主席听了黄炎培的话,充满信心地说,我们已经找到新路, 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 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邱主任,共产党有没有找到这条 新路,能不能跳出这个周期率,我不敢乱说,国有企业却没有找到新路,也跳不 出这个周期率。总而言之,当前的国内形式不容乐观啊,国有企业债权不明、人 浮于事、管理混乱,倒闭的企业越来越多,下岗的工人越来越多,势必影响安定 团结的大好局面……”   黄炎培和毛主席的对话,我自然是知道的,但只能勉强记住几句,没想到严 有金竟然记得如此全面,连对话的日期和“竭蹶”这样的生僻词语都能准确地说 出来,不能不让我刮目相看。   下岗后,我到福州打了半年工,回来当上了自由撰稿人,基本闭门不出,国 家大事,我通过电视和网络了解得很及时,县城里发生的事,我却知之甚少,偶 尔上一趟街,竟然惊叹其翻天覆地的变化。   严有金不住在厂里,下岗后,我一次也没有见到他,不过,有关他的情况, 我还是陆续从工友口中得知一些。下岗那天,严有金痛哭流涕:“目前形式不容 乐观啊,国际上,日本首相不顾亚洲和中国人民的感情,执迷不悟地继续参拜靖 国神社,亚洲金融危机还在加深;国内,物价不断上涨,农民收入持续下降,下 岗失业人员成倍成长,天灾人祸频频发生。辛辛苦苦工作了大半辈子,说下岗就 下岗了,我心里难受啊。毛主席说得好,有一分光发一分热,我虽然不是早晨八 九点钟的太阳,可我这颗太阳还没有落山嘛,还满目青山夕照明嘛。你们不能让 我下岗啊,我下了岗一家子吃什么呀,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 慌……”   下岗后的严有金,开始是找不到事干,后来是找到事不能干,大多时间都呆 在家里,或闭目养神,或埋头电视,每晚的中央和本省本市新闻联播以及每周三 次的本县新闻是必定要看的,分析彩票和股票一样分析国际国内、省里市里县里 的形式,依然是他的最爱。此外,到县图书馆看《参考消息》,也是严有金每天 必行的功课。在前往图书馆和从图书馆返回的路上,严有金的脚步十分缓慢沉重, 三步一停,五步一歇,探头探脑,一个挨一个盯着行人看。看到熟人,妓女般热 情地附上来,先递上一张名片(这时他已经正式公开提拔自己为科长,并自费印 刷了名片),问长问短问寒问暖之后,把你扯到一旁,脸几乎贴到你鼻梁,两颗 黑白混乱的眼珠,怔怔盯着你,口气神秘得像巫师,知道吗?×××出事了,老 子早知道他要出事。然后再分析一通国际国内、省里、市里、县里形式。也不管 对方爱不爱听耐烦不耐烦,一说老半天,直说得嘴角冒泡。说话的时候,一直围 着你转,谨防逃跑,想走都走不了。   有一回,一个在外地工作、多年未见的同学回家探亲,街上邂逅严有金,严 有金并没有认出他。同学不了解他的情况,主动上前打招呼,本想叙叙旧,严有 金却把他拉到一旁,环顾四周数遍之后方才开口,一开口就把同学震住了:成克 杰出事了你知道不知道?当前的国际形式不容乐观啊,美国出兵攻打伊拉克,世 界陷入以暴易暴的混乱局面;国内形式同样不容乐观啊,贫富差距不断加大,就 业形式日趋严峻,贪官前腐后继,要钱不要命……   这谁不知道啊,全国人民都知道。同学发觉不对头,头皮发麻,拔腿而逃。   就在我打算去看看严有金的时候,一工友告诉我,不用了,他已经去闽清了。   闽清是个县城,工友说的闽清,指的是闽清精神病院。闽清精神病院是福建 省最大最著名的精神病院,当一个人说另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去闽清时,那一定 是说他去闽清精神病院了。   6   就在我差不多把严有金遗忘的时候,他突然唤以一种特殊的方式,醒我的记 忆。   严有金在精神病院呆了好些年,治愈出院了。出院后,该吃吃该喝喝,一切 正常。惟一不正常的,对什么和什么话题都不感兴趣了,包括他热衷的政治和政 治话题。他总是一个人呆坐着,雕像一般,不说一句话。即便日本政府把钓鱼岛 “国有化”这样轰轰烈烈的重大政治事件和政治话题,他也不置一喙,无动于衷。   严有金的母亲已经死了,老婆的健康大有好转,左腿虽未完全康复,却摆脱 了板凳,在不借助任何工具的前提下,重新直立行走,左脚上楼梯也无需借助双 手,只是速度慢些。总而言之,越活越精神。这缘于儿子混得一官半职,女儿找 了个大她十几岁的有钱女婿,严有金家里终于“有金”了。金钱对于曾经一穷二 白的人,不仅能改善生活,还能活血化瘀。吃好喝好的严有金,很快发福起来, 胖得像尊佛陀。   日本政府钓鱼岛“国有化”事件发生没几天,严有金做了一件轰动全县的大 事,他把日本人给污辱了。   小县城山高皇帝远,哪来日本人?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小县城虽然偏僻,却 是绿色腹地,这些年大力开发有机食品,小有名气,笋产品更是名播日本,出口 以来供不应求。南方遍地是笋,笋产品多去了,没啥稀奇。稀奇的是,其他地方 出产的笋,皆是黄的;小县城出产的笋,是白的,天然纯白,少女肌肤一样白, 口感比黄笋好,品相比黄笋佳。物以稀为贵,日本人喜欢得要命,客商经常到县 里最大的笋加工厂参观考察。春笋上市时,加快鲜春笋系列产品;春笋下市后, 加工笋干系列产品;冬笋上市时,加工鲜冬笋系列产品,一年到头都在生产。   那天正好有一日商前来参观考察,严有金不知哪里得来的准确消息,蹲守在 日商下榻的星级酒店,当西装革履的日商参观完工厂,在相关人员陪同之下,返 回酒店之际,严有钱突然窜出,将事先准备好的报纸包着的辣椒酱,奋力向日商 脸上掷去,嘴里同时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小日本滚出中国去……   毫无防备的日商,被掷了个正着,辣得他哇哇大叫。   顺便提一句,辣椒酱也是小县城的特色有机食品,虽然不像白笋罐头那么有 名,也没有出口,在省内却很有名气。   事后,严有金被迫重返闽清,这一次,怕是回不来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