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汉人精神 　　帅士象 　　一 　　明万历十六年。 　　云南东部的一位知县马进东到厨房去检查厨子准备的料，等会儿，知府大人 就要来他这小小的县巡视了。知府最喜欢吃他厨子做的蒜苗烧纯米凉粉，所以， 他特地来到厨房，看厨子把凉粉预备好了没有。厨子指指菜案上的几大块凉粉说： “老爷，我准备好了，而且还备有多的。” 　　马进东点头表示满意。突然，他在凉粉上发现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顿时 吸去了他的全部注意力，让他十分震惊。马进东有二十多年的秀才生涯，考试三 十余年，才中进士。像他这样的人，全是苦学出来的读书人，在某方面一定有真 功夫的。马进东在诗词书画中，特别擅长书法，在读书人中有“书法痴鬼”的雅 号。 　　凉粉上吸去马进东注意力的，正是一些字。 　　这些字所以让他震惊，是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字体。马进东当时就让厨子留 下两块有字的凉粉不让烹调，然后急忙在外边去迎接已经到了大厅的知府大人了。 　　第二天送走知府，马进东急忙去研究凉粉上的奇怪字体，除了震惊外，他还 百思不解。他问厨子：“这凉粉在哪买的？” 　　厨子说：“菜市场陈凉粉那里。” 　　于是，马进东随厨子来到菜市场，问陈凉粉：“这凉粉上的字是从哪里来 的？” 　　陈凉粉说，他也不知道。他的凉粉是在每天来城里批发凉粉的唐凉粉那里买 的，只有唐凉粉才知道这些字的来路。 　　马进东内心着急，就给了陈凉粉几个钱，让他带路去见唐凉粉。原来唐凉粉 却是在十五里外的一个村庄里，晚上做凉粉，鸡叫三道的时候，就推着凉粉进城 批发。因为他做的凉粉从来都是货真价实，老嫩合适，既适合烧也适合凉拌，所 以全城的人都喜欢吃他的凉粉。 　　在李子村，马进东终于见着了唐凉粉。他问正在喝酒休息的唐凉粉，那些凉 粉上的怪字，哪来的？唐凉粉告诉他：“一块黑石板上的。” 　　马进东问：“黑石板在哪里？” 　　唐凉粉把他带到了制作凉粉的作坊，指指一块黑石板说：“看，这上面不是 有字吗？”马进东一看就明白了。原来唐凉粉制作凉粉时，把做好的凉粉放在石 板上，那石板上有几十个阴刻的字，凉粉陷进去，凉粉上就有字了。 　　马进东内心不停地狂跳。他知道，这黑石板，并不是普通的石头，而是云南 一种极少见的粗砺玉石，也是一种少见的远古老玉。乡村人认不着，以为是石头。 马进东内心狂跳的不是石板原来是块粗玉，而是石板上的怪字。他问唐凉粉： “这石板从哪里来？”唐凉粉说：“村上的人种田，从地里挖出这块石板。因为 上面有字，做不成猪槽之类的，就丢在村边路上。我捡了回来，看石板结实，就 放在这里垫凉粉用。”“有多少年了？”“十几年了。” 　　马进东心痛得差点吐血，稳稳神，平静地对他说：“本官喜欢字碑，这上面 的字，本官十分喜欢。我想买了回去，不知道你同意否？”唐凉粉一听知县喜欢 这石板，哪里要卖，硬要送给他。知县坚决不白要，以百块凉粉的价钱，买走了 这石板。 　　马进东将这石板抬回家里，用清水清洗干净，然后放在书房里最重要的位置 上，当成他最大的宝贝对待。他每天在衙门办完公事，哪里也不去，便一头扎进 书房，研究这石板上的字。这字对他的震撼，是无比的。 　　石板上的字体十分怪异。 　　在大明万历年间的时候，中国的书法，经历了近二千年，已经完全达到了成 熟的水平。那时的书法，不外乎篆、隶、正、草、行五种。此外有甲骨文体、金 文、魏碑等，西夏文字也不外乎是已知各类书法的变种。但是，他现在面对的怪 异字体，却是上述各体从没有包括的。以他书法痴鬼的外号，也从没见过这样的 字体。 　　如果这怪异的字体，水平是乡村工匠级，倒也罢了。但他分明感觉得出，石 板上的百来个字，完全是一种有着几百年滋养的一种成熟字体。这字不是隶书， 也不是正书，像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一种字体。但是，字体表现出来的刀石味、狂 野味、自然味、清秀味、酣畅味，却是他从没有见过的。他知道，如果自己学会 了这种字体，给皇帝上几篇谏言，立即就会惊动满朝大臣与皇帝，他的前途会不 可限量。 　　马进东痴迷字碑，一连三年，也未得其中精妙。写出来的字，形像，但意不 像。更主要的是，他无法总结出这种怪异字体的写作心法。如果没有这些心法， 内行就会识破他，知道并不是他独创的。但他对字碑的痴迷，却害了他。 　　这年的夏天暴雨特别多。县内竹子村那一带的河堤，年年都是洪水的重灾区。 以往，马进东年年都要在暴雨的时候，亲临竹子村，指挥上百人在这里日夜护堤。 如果这里决堤的话，下面三乡二十余村的人，都要受灾。但今年，沉迷怪异字体 研究的马知县，竟然忘了这件大事，他脑袋中天天想的都是怪异字体，所以他只 在河堤上呆了三个时辰，就急忙回县衙去研究怪异字体，他感觉他马上就要领悟 这种怪异字体的全部心法了。他不在，其他的人都懒了起来，没人半夜也呆在河 堤上防护。所以下半夜河堤终于大溃，三乡二十余村的人上万人受了灾，死亡近 百人。知府向皇帝弹劾他，马进东不但罢了官，还流放新疆服终生苦役。 　　从此，让马进东痴迷了数年的怪异字碑，一下流落民间。 　　二 　　康熙三年，陕西汉中。 　　朱一鹤是汉中一带有名的大户，除了万亩良田，更主要在省外几个城市还开 有商号，所以家里十分富裕。父亲却不想让他经商，想让他中进士，所以一直让 他苦读圣贤书。朱一鹤少年即显示过人的聪明，读书十分厉害，所以不到二十岁， 就中了秀才。但十年过去，他参加了几次省办的乡试，都没中举人，不能到京会 试，实现进士梦。 　　当他的父亲去世，自己当家后，他对读书彻底绝望，愤然不读书了，准备做 成一名海内闻名的大商人。由于家里银两充裕，他进入了古董业。这不但与他的 学问有关，而且撞对了，有时淘到一件远古真品，捡了巨漏，利润十分巨大。 　　有一天，他在一个老者的家里，见到了大明朝罪人马进东发现的那块字碑。 这块字碑，对于没有文化修养的古董商人来说，也许没有什么神奇之处。但是朱 一鹤看了，由于他熟谙各种书法体例，所以对于这他从没见过的怪异字体，浑身 血涌，真的是震惊了。他问老者：“你想卖多少两？” 　　老者在几个贼人手里廉价地买到了这块字碑，他知道这字碑只有在读书人眼 里才值钱，其他的人给得极少。所以他也没想到能卖成，说：“这块字碑的稀有， 是我这一辈子也没有见过的，所以我要一万五千两。” 　　朱一鹤当时想，即使老者要三万两，他也会买下，所以他淡淡地说：“一块 石板上有几个字，要那么多？我给七千两。”老者内心大喜，但嘴上说：“少了 一万两，我绝不出手。”朱一鹤内心顿时狂喜，嘴上却说：“我喜欢它，有什么 办法？成交。” 　　朱一鹤将字碑搬回家，将家里最高的那个碉楼腾空了出来，专门放置这块让 他兴奋不已的字碑，同时也做成了家中的第二个书房。得到了这块字碑，他一个 月都没下个楼，在上面临摹研习。最后，他终于下了一个天大的决定，将他家在 省外的所有商号全部变卖，自己从此在家专心读书练字。他坚信，如果学会了这 种字体，他不仅可以考上进士，而且一定会在天子脚下名声大振，实现自己人生 抱负。 　　他专心读书练字的半年后，一位与他父亲是世交的巨商来到他家，想劝说他 放弃读书，好好经商。在商人看来，天下没有什么比天天可以为家里赚进白花花 的银子更好的事了。朱一鹤听老者说了许久后，然后问他：“世伯，我知道你的 好意。但是，你是否能够理解我的心？在我的心里，我就以为没有什么比读书练 字意义更大的了。” 　　巨商哈哈一笑，感觉他太傻，就问：“你为什么觉得只有读书才是最好的 呢？” 　　朱一鹤说：“世伯，我请问你，春秋七霸，今天有一个在吗？” 　　巨商说：“不在。” 　　“春秋七霸，每一霸都是一国之君，自己有国土数千里，猛将良臣百千上万。 可是到了今天，竟然没有一霸存在。” 　　“那是当然。人活百岁都是极少，何况那时距离现在都二千多年了，当然不 会有人活着。” 　　“世伯，那时各国之内，像你我这样的商家巨贾，有多少呢？肯定相当多。 或许你我这样的商家，财富不过十万金，但那时有数十万金、数百万金者，也不 在少数。” 　　“那是当然。你我根本算不了什么，这就是我劝你在商界要努力奋斗的理 由。” 　　朱一鹤一笑，说：“世伯，但是现在他们的财富在哪里？他们传给了他们的 子孙吗？很难。很难有人将财富传过五代的；能传十代、五十代的，基本上没有。 那时的巨商，他们的后代，或者现在大多是乡村不识字的白丁。那么我问你，那 时的巨商，他们的财富，对现在的人有没有一点益处？我看基本上没有。因为那 时他们财富建立的城池，现在如果不被埋在泥沙中，也早成了废墟，而且这废墟 上说不定已经修过了几轮的房屋。” 　　巨商沉吟，觉得朱一鹤说得真有些道理。 　　朱一鹤继续说：“但那时的诸子百家，孔子、老子、庄子、墨子、韩非子、 荀子等等，他们的智慧，却一直流传到了现在，让几千年来的人，代代受益，而 且还会一直让后代受益。这下，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世伯？” 　　巨商说：“我不太明白。” 　　朱一鹤说：“数千年历史证明，王者官员不能永远存在，财富不能永远存在， 只有出众的智慧才能传承下去。所以一个人对于后代，他当了多大的官不重要， 他有多少钱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否能够有创新的极高的智慧传给后人，让后人 受益。这就是我为什么弃商读书的原因。” 　　巨商有点鄙视他地说：“就凭你，会有智慧传给后人？”朱一鹤在内心想起 他研究的独特书法，他想他一定要把这种书法研习纯熟后，传播世人，所以他内 心十分愉快，脸上一笑，说：“我不一定有，但可以试试。” 　　巨商失望而去。 　　朱一鹤在这碉楼，一读就是九年，其中有一半的时间都在研究这种怪异的字 体。他真的为这种字体表现出来的刀石味、狂野味、自然味、清秀味、酣畅味而 折服，所以总想穷尽其中奥妙，写出那种味道。九年过去，他与马进东不同的是， 他对这种字体的理解上升了很多的层次，他学会了，甚至感觉自己还有超越。 　　在他快五十岁的时候，他终于通过了省上的乡试，取得举人资格，可以上京 会试，进行进士的最后角逐了。住在客店里，他宁静地坐在里面，闭目养神，不 像其他的举子那样八方钻营结交，甚至还打听何处可以买题。他想，他是要靠自 己的真功夫去考进士的。他知道，自己独特的怪异字体，最后会起到十分关键的 作用。人的底气从哪里来？肚子里堆积如山的独步天下的真货呵！ 　　几天考试，他是第一个交卷的。监考的宗师多半要看一下卷子，朱一鹤骄傲 地看到，当宗师打开他的卷子时，那震惊不已的表情。不错，他花了九年时间练 习出来的怪异字体，会让每一个看他试卷的考官震惊。皇帝看了也会震惊。 　　放榜那天，他看见自己中了贡士。贡士即是准进士，通过皇帝主持的殿试后 即成进士，只不过是分一下排名而已。他一点也不惊奇，因为他知道自己中贡士 的功力不是书法，而是文章。他的文章修养已经到达了贡士的境界，书法此时没 有起作用。因为按照习惯，所有人的卷子最后都由人抄写给考官阅评，以免考官 从字体上辨认出相识而作假。 　　朱一鹤期待的殿试终于到了。殿试是由皇帝主持的考试，由皇帝决定这些进 士的等次。古代的进士分为三甲三等，显然名次越靠前的进士，越会得到皇帝的 欣赏与重用。这是在朝堂之上的现场考试，朱一鹤认真地写着自己花了九年时间 刻苦研习的怪异字体，他相信一定会得到皇帝的特别欣赏。 　　皇帝看了朱一鹤的试卷后，对他的怪异字体果然十分震惊与欣赏。本来以朱 一鹤的文章功力，只能排在这批289名进士的150名以后，皇帝看着他独特的字， 将他用朱笔点在了66名。吏部派进士们到各地做官，都是从前往后选的。 　　朱一鹤内心是希望皇帝能够单独召见他，然后重用他，夸他的字体，然后希 望天下流行他的怪异书法。皇帝一夸，会立即成名天下。皇帝虽然欣赏他的字体， 但并没有单独召见他，因为他不是书画皇帝，他更推崇武功，更喜欢征服。所以， 高中进士二甲排名靠前的朱一鹤，内心十分失望。 　　朱一鹤进入了翰林院，一边研究学问，苦习书法，一边等待吏部下派他到某 地作官的机会。他在翰林院呆了三年，都没有得到下派州、县作一方之主施展抱 负的良机。而当官并非他真正期望，他是期望自己的书法震惊朝野，自己从此名 扬天下，天下人习学他的书体。但他在这里，却遇到了一个对头。当时为天下六 大书家的兵部尚书娄成凡，见了他的怪异字体，内心有非常心痛的感觉。娄尚书 知道，他的字虽然被称为天下六大书家，但也只是对历代诸圣书法的综合，达到 了极高境界。他的致命伤就是没有自己独特的书体。他看了朱一鹤的字体，知道 远在他之上。但他此时表现的不是欣赏与向天下推介，而是一种锥心的嫉妒，所 以对朱一鹤怪异的字体挑出诸多毛病，最大的毛病就是说朱字体的野蛮味与泥土 味与粗糙味等，永远也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娄尚书把持着话语权，他说行就行， 他说不行，就不行，历史上这样的悲剧很多。 　　朱一鹤不论是从官场，还是希望扬名天下的怪异书法，都难以如愿。于是， 他辞官归里，准备进一步研究他的怪异书法。对于他来说，官、钱，都不是重要 的，他家的财富足可以让他过上王侯一样的好日子。他在家里，虽然在书法上更 加进步，但是内心深处还是非常郁闷，毕竟没有让自己花费无数心血的怪异书法 扬名天下，官场也抛弃了他。有时望着北方，他莫名长叹，以致黯然泪下。终于 在他辞官归里的第三年，自己欲印行的怪异字贴才准备了一少半的时候，于一场 大醉中悴然去世。 　　朱一鹤唯一的儿子，并没有继承父亲身上的任何优秀之处，经商不能，学问 不行，倒是父亲去世，没人管他，他竟然在奸人的设计下，陷进赌场。结果朱家 几代的家产，在他手里九年败光。朱一鹤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黑玉字碑，被他卖 了七百两银子，在赌场里半个时辰输光。 　　三 　　时间过了一百多年，太平天国已经被清朝镇压了的时候。两湖总督左总督， 在镇压洪秀全的时候，立下了大功，所以天子委此重任。但他不仅是一员武将， 他最先是一名精通儒学的文人。他的字写得十分的好，天下人都以能得到他一副 对联为镇家之宝。但他位高如此，普通人是能够得到他的墨宝么？ 　　境内的清风山，有一支悍匪，竟然存在了几十年。官兵一向将他们没法，何 况过去主要是对付长毛子。但清风山的匪首竟然带人三百里奔袭，杀了一名重要 的官员，并抢走了他的财产。所以左总督大怒，令手下将军高达带兵千人，务要 灭了这伙土匪。那高将军何等了得？仅用了一个月时间，便用计攻进了悍匪老巢。 高将军在清点战利品时，竟然发现了这块被朱一鹤儿子仅卖了七百两银子的珍贵 字碑。 　　高将军大喜，将这字碑献给了左总督。这几年，他求了左总督几次，希望得 到他的一副对联，送回老家悬孝敬父亲，但一直没有得到。左总督看了这字碑， 大喜，爱之如命。当即手挥一副对联外加一副中堂，交给了高将军。 　　晚上，左总督在家里认真地看这字碑。越看，越觉得爱不释手。文人成武将， 内心本来就有许多阳刚的、粗犷的、野蛮的性格，这字碑的风格，最合他的口味。 他惊奇的是，他也是学富五车的人了，什么字体没见过，竟然从没有见过这样怪 异美妙的字体。字与字之间流淌出来的纯熟与唯美，表明这应该是存在了几百年 的成熟字体，应该有大量优秀的书家作后盾。但是他真的没有见过这种字体！ 　　左总督过去一直以为他有两宝：一把削铁如泥的古剑；一柄汉时的毛笔。但 是他有了这字碑后，觉得就有三宝了，而且字碑为三宝之首。 　　作为一位书法大家，当他非常庆幸自己得到了一件稀世之宝后，他突然觉得， 这东西不能留在他手中。既然是他最爱，那么就是一件极有份量的珍宝。而只有 这样的珍宝，他才能报内心一直想报的一件大恩。 　　谁人对他有恩？原来，远在京城的一位与他没有任何私交的重臣鲍大人，是 对他最为有恩的人。此事还得从左总督镇压太平天国时说起走。由于太平天国的 势力太大，皇帝允许各地方有势力的人，拉起队伍，去镇压太平天国。只要是为 朝庭打仗，就不在乎是私人武装。左总督就在家乡拉起了一支队伍，与太平天国 打仗。几年下来，他的队伍已经由原来的六百人发展到了八万人。这样一支大队 伍，可以想像在镇压长毛的时候，发挥了多大的作用。太平天国灭亡以后，皇帝 怕各地类似左总督这样的大将，手里的兵将太多，于是就颁布了大裁军的数字。 左总督的兵只保留了两万人左右，而且还要安插在有八旗兵将的各个大营，让他 们实际上失去了有自家子弟兵的威胁。左总督当然只有照办。但一年后，竟然有 人将他参到了皇帝那里，告他十大罪，其中有一大罪是致命的，说他将自己当年 镇压太平天国的一些骄兵悍将，没有按照皇帝的旨意全部遣散回乡，而是留下了 三千精锐，分散在他治下的两个省的一些州、县衙门当差。只要左总督一挥手， 这三千精兵悍将就可迅速聚集起来。这不是意图造反吗？ 　　皇帝大怒，当即派人暗中调查。调查的结果，竟然是真实的。皇帝不怕你贪 财贪色，就怕你要他的江山。皇帝就派人将左总督拿了下来，关进大牢，非杀不 可。可怜左总督坐在牢里，脸上长出一万张嘴也辩不清自己的清白，只得长叹一 声，等待问斩的那一天。 　　谁知他在牢里还没呆够一百天，竟然突然得到了皇帝的圣旨奖励。不但让他 官复原职，而且还奖励了他上千两黄金，几百匹绸缎。这样的人生，真是让他在 喜中的现实里内心还陷在恐惧牢狱的悲中。他想，一定是皇帝身边有人为他说了 好话。可是，他向来是个狂妄的人，从没有把朝庭里的那些嘴功很好的人放在眼 里，也没有去巴结任何人，他在皇帝身边根本就没有朋友，谁会为他说好话？ 　　一年以后，他才弄清楚，为他说好话让他官复原职的人，原来是皇帝身边的 红人，军机大臣鲍大人。鲍大人与他虽然彼此不认识，更没有一点交情，但是却 为他说了天大的好话。鲍大人对皇帝说了两点最为重要。第一点是左总督对皇帝 是否忠心，这才是最关键的地方。鲍大人说，左总督从一个布衣开始为皇帝效忠， 带兵剿灭长毛，队伍达到八万，但他并没有认为功高盖世，拥兵自重，而是遣散 了六万子弟兵，说明左总督对皇帝很忠；如果他不忠有异心的话，他一定会想法 瞒下两三万兵，那才是大事。从这一点上，说明左总督对皇帝很忠。第二点，左 总督留下三千精锐子弟兵在各衙门，才体现了对皇帝真正的忠。万一突然又有反 贼起来，左总督一召集，这些人正好可作为将领组织队伍带兵立即打仗。另外， 如果将这些对国家有功的将领放回各地，如果他们生活有困难，心中难免有怨气， 反而可能成为新的反贼，成为国家的隐患。左总督对他们的恩抚，正是对国家的 忠心。鲍大人对皇帝说的这番话，纯粹是站在对国家有益的长远角度在看问题， 当然，他也看准了左总督绝对不会是反贼，才在皇帝面前帮助他说好话。皇帝一 听有道理，就复了左总督的官。 　　鲍大人的公正与智慧，成了让左总督最佩服的人。所以他一直就寻思着如何 报恩。对鲍大人的报恩，他觉得不是十万黄金这样的俗礼可能当得的，得有像样 的大礼。而字碑既然是他的最爱，他就觉得用字碑报恩鲍大人，是最好的礼品。 因为鲍大人是二十年前的状元，天下文章的榜样，对于各类文物古董，可是喜欢 得要命。 　　左总督主意一定，就让心腹大将带了一队亲兵，扮成商人，去了北京。 　　鲍大人在府中收了礼，在众人面前淡然地说：“哦，一块石碑。回去告诉你 家老爷，我谢谢了。”待人一走，他就关了大门，在灯下细细欣赏这块字碑。同 样，他的震惊，也是不压于过去任何一个看见它的文人的。鲍大人有间秘密的珍 宝室，那里面有无数价值连城的宝物。但是鲍大人重新做了一个机关，将它放在 里面。鲍大人用手指在机关的外面写了三个字：第一宝。像他这样的状元，他喜 欢的肯定不是金玉这样的好东西，自然是有丰富文化内涵的东西了。 　　鲍大人只要回到家里，哪里也不去，就直奔珍宝室，取出这块字碑，反复研 究，临摹练习。由于字体太过怪异，同样，对这种字的美的领会，很有难度。以 他状元的功底，竟然经常面对这种字的美，拿着笔，却对它美的韵律束手无策。 　　五年以后，鲍大人犯了普通人常犯的一个毛病。普通人对内心的喜悦，总想 让一个人知道，那样他才会更加高兴，否则内心总觉得窝得难受。他在一次酒醉 后，对翰林院的导师爷杨尚书说了他有一块奇异字碑的事。杨尚书说他吹牛皮， 放眼天下，还没有他杨尚书没见过的字体。鲍大人一急，就带他到家看到这块珍 藏的字碑。杨尚书大惊，从此也就经常赖在他家里与他研究这怪异的字体，让鲍 大人烦得不得了。最后，杨尚书以得一块字碑的拓片为条件，不再纠缠他。鲍大 人没办法，只得同意。 　　但杨尚书并没有遵守这拓片只他一个人看的承诺，而是让朝中的许多文人一 个个悄悄地来看了。尽管杨尚书对他们说：“你不要告诉其他任何人。”但其实， 几年下来，朝中一半的大臣，都知道了鲍大人有个珍贵无比的奇异字碑的事。 　　皇帝终于知道了这件事。 　　皇帝第一个想法，就是想从鲍大人手里硬生生夺了这字碑过去。因为皇家在 紫禁城里有许多收藏宝物的阁楼，里面收集了数万件天下的宝物。历代皇帝的想 法是，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是他家的，都应该到这里集合。但皇帝也不能硬抢呵， 于是他心生一计，想给鲍大人下个套。 　　这一天，皇帝坐在上面，对大家说：“朕今得唐时吴道子画一幅，不想独占， 欲奖臣工，不知各位爱卿有意得否？”皇帝让太监将画进行了展示。众臣哪个不 想得到吴道子的真迹，即使是一张小品？大家着急地问皇帝：“不知道如何方法， 才能得到陛下这份大赏？”皇帝一笑，说：“列位爱卿当庭作诗一首，我分出第 一名，即奖励之。所以命写诗者，既看诸位文采是否江郎才尽，亦看各位书法有 否精进。” 　　鲍大人一听，十分兴奋。他想，以他研习这么久的怪异字体，即使作首普通 的诗，也会震惊皇帝，画自然是他的。所以他内心略作酝酿，诗歌即成。然后握 笔醮墨，准备以他研习的怪异字体写出这首诗，得到皇帝的奖励。但他笔尖已经 黑了白纸，心中突然一个激灵，顿时惊出一身大汗。他定一定神，微微一笑，不 用那种怪异的字体，而是用自己平常的字体，写出诗歌，然后平静地交了上去。 他自然没有得到吴道子的画。他一笑，心想，吴道子的画，可以有很多。而我的 字碑，天下只此一块！若论价值，百张吴道子的画，也是不能比的。 　　皇帝在鲍大人的诗上没有看出怪异字体的任何踪影，有些失望。但杨尚书在 他面前说得那么真实，他想，肯定是有这东西的。于是他把鲍大人叫到暖心阁， 问他这字碑的事。鲍大人内心怕得要死，但表面十分平静，任皇帝如何问，他只 四个字：真的没有。 　　皇帝一拍龙椅，站起来对他说：“朕只是看一下，又不抢你的，你怕什么？” 鲍大人内心非常清楚，只要皇帝看了，他就永远没了，所以他咬紧牙齿伏在地下 说：“陛下，真的没有。”皇帝说：“你知道犯欺君之罪是什么罪吗？”“死罪！ 但是陛下，我没有呵！你逼死老臣，我也真的没有呵陛下！”皇帝一声长叹，心 想，这老家伙死都不怕，你还拿他有什么办法？皇帝只得作罢，一笑，还奖励了 他一顿晚餐。 　　从此，鲍大人更是小心保护这块字碑。白天不看，晚上看。有时，已经是半 夜了，他还在看那些怪异的字体。或抱着这块字碑，困睡在珍宝室的椅上。有时 他看着字碑，竟然莫明其妙地满脸挂着泪水。 　　但鲍大人美中不足的是，他有七个妻子，却没有一儿一女。所以，当他要死 的时候，也正是中国有个孙中山在领头闹革命的时候，他怕这些宝物在他死后， 被几个妻子乱抢了散失，所以他把自己远在杭州的弟弟叫了来。他让弟弟将三大 车的文物，悄悄载回老家乡下。他悄悄告诉弟弟：“那块字碑，是我看重的第一 宝物。就是命丢了，也不能丢了它，要代代传下去呀。”弟弟点点头。 　　于是，在一个夜晚，那块奇异的字碑，随着三辆普通的马车，经过几十天的 颠簸，悄悄地来到了杭州的乡下。 　　四 　　1938年的夏天，杭州的乡下，鲍大人的侄女鲍芳菲正在教儿子练习欧阳询的 正体毛笔字。突然，一队日本兵来到了她的家里。鲍芳菲听了翻译的介绍，才知 道带队的鬼子是山下松竹中佐，旁边的胖子是日本国古董专家。他们到这的目的， 就是让鲍芳菲交出他过去在清朝当官的伯伯鲍大人的一块字碑。 　　鲍芳菲内心长出了一口气。父亲去世时，一再说对她说在清朝为官的伯伯把 这块字碑看得比命都重要，让她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所以她在日本人攻占杭州 前，就把那块石碑藏了起来，以防万一。 　　那么，日本人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原来，远在日本东京，有位天皇堂兄裕德将军，十分爱好书法。日本的字是 在中国的多种字体上演化出来的，所以日本的书法技法，与中国书法一脉相承。 裕德将军年轻时为了对书法有所创新，装扮成普通日本商人，到北京呆了一年多 时间。他的兴趣在字而不是在商，所以他的用心得到了回报：除了收购到一些珍 稀的正本古字贴外，还打听到了满清时有位重臣鲍大人有怪异字碑的事，甚至他 还见过半截拓片。震惊的他当时十分渴望得到这块字碑，无奈当时中国军阀混战， 天下大乱，他只得回到日本。但他心中从来没忘记这件事。日本军队占领杭州南 京后，裕德将军利用日本一流的谍报资源，迅速查到了鲍大人的老家在杭州乡下。 裕德将军大喜，在东京打电话给南京占领军司令岗村宁茨，让他一定要为他搞到 这块怪异的石碑。 　　山下松竹令手下将三十根金条放在鲍芳菲的面前，对她说，只要她交出石碑， 这黄金就是她的了。鲍芳菲说：“没有。” 　　山下松竹大怒，一把抓过鲍芳菲的儿子，对她说：“你的良民的不是，心大 大的坏了坏了的。不交出来，他的死死啦的有。” 鲍芳菲扑上去想抢回儿子， 被鬼子的枪托打了回来，皮鞋踢了回来。她哭着说：“还我儿子！”山下松竹说： “你的，交不交不出？” 鲍芳菲说：“没有。”鲍芳菲听着一声惨叫，她看见 儿子的左手被山下松竹挥刀砍了下来，他狞笑着说：“不交出来，他就真的死啦 啦的有。” 鲍芳菲内心回荡着父亲的话，命可以不要，不能没有石碑，这是比 金子还值钱的东西。所以她咬牙大声地说：“真的没有，我交什么呀？”山下松 竹狂怒，嚎叫一声，挥刀劈下，她儿子的肩上顿时没了头颅。 　　鲍芳菲大叫一声，昏迷过去。 　　山下松竹狂笑着对后面的工兵说：“哈哈！中国人的愚蠢，宝贝的肯定是埋 在他们卧室的地下，给我刨地一丈的也找出来。” 　　三小时过去，鲍芳菲家的几间卧室都刨开了，真给山下说着了，刨出来一些 字画，青铜小件，但是没有那石碑。山下一挥刀说：“堂屋正中的地方！”刨开， 还是没有。山下松竹在那想了一会儿，说：“畜牲圈的下面！”刨开，还是没有。 山下走出来，指着井说：“肯定是在井的下面。”结果放下去三个工兵潜下去摸， 仍然没有。山下看着屋前的池塘说：“哈哈，绝对的在这池塘里面。”他让鬼子 抓了几十个村民过去，费了很长时间，用盆桶舀干了塘里的水，让十几个鬼子在 稀泥里一一地探踩，折腾到第二天中午，仍然没有！ 　　山下松竹只得狂叫一阵，带着一些字画，离开了鲍芳菲的家，“开路”走了。 　　悲痛欲绝的鲍芳菲从昏迷中醒来后，想着爱子的惨死，眼眶中竟然流出了血。 但是，当她看着前面的某块稻田，看着起伏的稻浪时，她心中又一块石头落了地： 深埋在某处稻田下的石碑，鬼子们，你们永远也是找不到的。她内心深处宽慰地 想，总算没有辜负先人的重托！ 　　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1946年的春天，鲍芳菲悄悄挖开那块经常在她梦中出 现的稻田时，她震惊得又一下昏了过去：包那石碑的数层胶布还埋在泥下，但是 那珍贵的石碑，显然已经于多年前就被人盗走了！ 　　五 　　时间又过去六十多年，伦敦奥运会前。在巴黎生活的中国人彬子，突然在报 纸上看到了某拍卖行拍卖这块字碑的广告，底价是8万欧元。彬子心中一动，决 定要把这块非常珍贵的字碑买到手。 　　为什么彬子觉得这字碑珍贵呢？原来，彬子原来是中国西部二级城市一所大 学的艺术老师，也精通书法，有漂亮的妻子与可爱的儿子。但那时的彬子对自己 的生活都不满意，认为外国的一切都是好的，所以拚命想到欧洲来生活。彬子通 过几年艰辛的努力，终于来到了法国的巴黎定居，代价是与妻子儿子永远分手了。 彬子原来以为巴黎的生活是天堂，但他来到这里，在国内的一切优势尽失，很快 失业，生活困难，一下跌到了社会的底层，尝尽人间所有艰辛。通过几年艰苦努 力，他才在巴黎有能力勉强生存下来。现在呢，他是巴黎一家赌场21点的发牌员。 彬子有时想想自己的生活真是可笑之极，自己本来是东方艺术家，现在却不得不 在巴黎的一家赌场靠发牌维持生计。 　　正因为彬子过去精通中国书法艺术，所以他一下看到了这块字碑的珍贵。他 决心买下这块字碑，奉献给他离开的那所大学，让更多的中国人可以学习这种风 格的书法，体现中国书法艺术的丰富性。 　　拍卖会上，彬子遇到了难以想像的阻力。 ◇◇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