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6.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高坪村(三章)   杨犁民   围困   青木转一样的世界   我总觉得青木转山是我这一辈子也无法走出的世界。   尽管,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它只不过是一个拇指大的小山头而已。   它幽深、旷远、无边无际。有好几回,我都以为自己已经走到青木转的腹心 地带了。它的树子明显的粗壮,地上堆积的落叶明显变厚,看不见的东西躲在看 不见的某处,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对我发起攻击。我猜想它也许是老虎,也许是狗 熊,也许是豹子,也许是山妖,或者干脆就是我不知道的某种鬼怪。我只得怯生 生地原路返回,生怕一些不小心便迷了路。我不时抬头,还是看不到外面的一丝 迹象。要是站在青木转山外,我就能够看去很远的一个世界。我的视野开阔极了, 目光所到之处尽是莽莽的远山,它们波涛汹涌,绵延不绝。我甚至一眼就可以看 到贵州。我不知道贵州是什么地方,反正那是很远的地方,已经出省了。   青木转最多的是杉树、卯松和枫香。密密麻麻,遮天蔽日,随便一条枝干都 比我的腰还粗。而青木转最大的一棵树竟是舅舅家的。那是一棵杉树。我和海昌 们一起抱过它,四五个人硬是没有合抱过来。它的部分主根裸露地上,仿佛传说 中龙的脊骨,更多根系则深入到了地下看不见的地方。据说它是舅舅和舅娘的寿 木。就是给舅舅舅娘“百年”后造房子用的。舅舅舅娘也因此突然在我心目中高 大起来。却怎么也想不通他们是凭什么拥有这棵青木转最好的树的。   我把杉丫刺一根一根的捡起来。这是我每天放学后的功课。杉丫刺金黄,像 两面都长有牙齿的梳子。我每次都没有海昌、福霞他们捡得多。每次都是他们发 出了准备返回的号令后,我才赶紧去找棕树叶子将杉丫刺捆起来,匆匆忙忙夹在 队伍中间回家。要是慢了我就会落在队伍后面了。为此,我不得不每次都试图离 他们远一些,以便捡到更多杉丫刺。可是一旦远到看不风他们的人影,听不到他 们的声音我就心头发虚。我也曾到竹林头捡过柴。竹林头比青木转要小多了,它 的边界一眼就可以看穿。这让我彻底放下了包袱,可以毫无顾虑的放心捡柴了。 可是竹林头的杉丫刺并不像青木转那么多。并且许多挂在竹稍上,我用力摇,用 石头扔,用树枝掇也无济于事。有一回我竟然在青木转发现了一棵从未被人发现 过的大杉树。它巨大的树冠下尽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的杉丫刺,其中还有几 根粗大的树枝,看样子已经掉下来好几年了。我是怀着窃喜把这些杉树枝和杉丫 刺捡完的。   这是我捡的柴第一次超过海昌、福霞他们。我学习成绩不差,小学从来没有 拿过第二名。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就考第一的,学习也不是特别用功,仿佛那 根本就不我干的事,稀里糊涂地便考第一了。村里的人也没有谁关心谁的成绩。 学习成绩再好对我也没有意思。我只喜欢捡柴,捡比海昌、福霞他们更多的柴。 我只是带着成就感去捡柴而已。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寒冷,不知道柴草对于冬天的 意义,背负的岁月像杉丫刺一样轻得不值一提。   捡杉丫刺只是捡柴的初级阶段。杉丫刺拿回家也只能被大人们当引火柴。它 在火铺上和灶堂间一晃而过,一个下午的劳动顷刻便化成了灰烬。我第一次被允 许拿弯刀上山高兴惨了。然而带刀就不能去青木转了。青木转是郑家寨的坟山, 是埋藏海昌、福霞他们老祖公的地方。我们只能去涣香坡,去雷家堡,去偏岩子, 砍丫丫柴。   马桑。枸皮。红籽。白刺。岩焦。黄金子。红椿。涣香子。羊舌子。我在涣 香坡、雷家堡和偏岩子砍柴多年,还是没有把所有丫丫柴的名字一一记住。对于 我来说,砍到足够的丫丫柴才是硬道理,它们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枸皮的皮一 年四季都可以剐下来用作捆柴的绳子。春天的红椿则可以制作口哨。天色渐晚, 边背着一捆丫丫柴边吹着口哨回家,不觉胆子大了许多。   我第一次砍大柴的时候很是兴奋。所谓大柴,其实就是各种乔木而已,是相 对于丫丫柴而言的。大人们是不允许砍大柴的。砍邻村的总可以吧?仿佛攻打别 人的城堡,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一般,我们在快要天黑的时候抵达了邻村的黄 家堡。选择一棵合适的树子特别重要。既不能太小,又不能太大,否则自己扛不 了。我砍的是一根碗口大的卯松。我至今仍深深地记得,乘着夜色,我和海昌、 福霞他们飞奔在陡峭的山路上,内心是偷盗成功的神秘窃喜和被人发现后追上的 无限恐惧。仿佛我的整个童年,就是从捡杉丫刺、砍棒棒柴、偷大柴的山路上过 来的。   有多远走多远   不过砍大柴的时候毕竟不是很多。但丫丫柴离我们越来越远了。不是因为我 们在长大,走的地方在变远。   忙完了地里的事,大人们终于把精力抽到山上来。这是冬天到来之前大人们 必须全力做好的事情,就像春天来的时候他们必须做好耕种一样。大人们肯定不 捡杉丫刺。即使要找些引火柴也是用大炸背掳松毛毛和青杠叶。我看见舅娘拿一 把竹耙往地上那么扒拉几下子,地上的松毛毛和青杠叶就像扫把扫过一样干净。 然后往大炸背里一放,便相当于我们捡几天杉丫刺的成绩。舅娘砍的丫丫柴也比 我们砍的要高得多,大得多,不仅捆儿大,每棵丫丫柴的个子也大。我们不知道 舅娘都到哪里砍的,周围的山坡被我们走遍了,也没有发现过这么大的丫丫柴, 她应该比我们走得更远才对。   村庄一天天变得厚实起来。先是牛栏和厂厂的周围站岗似地堆满了一捆捆的 丫丫柴。它们沿着牛栏和厂厂四周一字排开,使它看上去像穿上了一件厚厚的羽 绒服。牛栏和厂厂周围站满后,就该瓦房周围了。多数人家瓦房周围已不再用丫 丫柴,而改用棒棒柴站岗了。棒棒柴既可以用来做柴烧,也可以用来当成供四季 豆、豇豆和菜豌豆攀援的“栈栈”。高坪村的冬天,每家瓦房前的棒棒柴比赛似 的与日俱增,它们军队一样,随时准备出征,威武,整齐,不可抵挡。那时候老 四和宝二有一把十分锋利的斧头,他们总是把它别地腰间,有意无意地现出一段 斧把。像炫耀,又像掩饰。所以老四和宝二家的棒棒柴比谁家都多,比谁家都大。 瓦房周围堆不了了,便像现在搭脚手架一样,将它们整齐地码在院坝里,像永远 也不会封顶的金字塔一样,一天天长高。那是财富和劳力的象征。高坪村的人背 地里都说,黄家堡的柴都是老四和宝二砍完的。   除了丫丫柴和棒棒柴,炭末子和树疙蔸也是要在冬天到来之前准备好的。烧 炭末子是妇女们的专利。我和舅娘去烧炭末子的时候我只能在旁边看。不一会儿 工夫,她把周围几十平方米地盘上的草呀、灌木呀、刺呀全都斩尽杀绝了。大山 中间留下一片白地,仿佛谁的头上被剪去一块,变成了癞子脑壳似的。舅娘把砍 下来的东西一火点燃,待其燃尽后将火炭石铲进预先挖好的土坑中,然后找些苔 藓盖在上面将其捂熄,一炸背炭末子便烧好了。举目四望,涣香坡、雷家堡和偏 岩子到处都是烟火和头包白帕的妇女。我跟在舅娘后面,我感觉她的炸背里热烘 烘的,要是发现有烟雾,便赶紧叫她停下来,找根木棍把烟雾捅熄。可往往是炭 末子还未烧好,舅娘的冬天就提前来了。她一天到晚开始硿硿硿地咳嗽。她的胸 腔里好像装有一个巨大的风箱。这风箱一拉,整整一个冬天都不会停息。我在隔 壁的偏所儿里经常半夜都被她吵醒了,不由地担心她会咳断了气。   高坪村人都喜欢把树疙蔸像垒艺术品一样垒在的瓦房周围。有的还要放到屋 楼上炕干。不到大年夜是舍不得烧的。我有个嘎嘎。八十岁的时候还能上山挖树 疙蔸。而且是很大很老的那种。他一年四季都在挖树疙蔸,也不管烧得完烧不完, 仿佛冬天就住在他的隔壁,他的整个人生的冬天已经来临。一天夜里他起来解手。 他以为楼屋门像往常一样是关着的。黑暗中,他一只手习惯性地往前一按,没想 到那天楼屋门却像一双黑咕隆冬的眼睛一样大大地开着,身体一下子失去了重 心……第二天发现时,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树疙蔸,身体早已僵硬了。   围困在生命中的大雪   这个冬天,南方遭遇了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大雪和冰冻天气。我已经离开高坪 村好多年了,离开我的童年好多年了,居住在高坪村好多人从没有到过的小城里。 大雪封断了所有的道路,令几条供电线路全部中断,自来水管爆炸停水,运液化 气的槽车堵在路上,与我相隔几千公里。电停了,气断了,早在几年前,小城就 已禁止使用煤和干炭。我蜷缩在家里。我找不到给自己取暧的方式。我已经不再 捡杉丫刺,砍棒棒柴,烧炭末子了,更不用挖树疙蔸了。青木转其实就是一捆巨 大的柴,我用尽全力也只能捡走它的一根杉丫刺。一事无成却令高坪村人羡慕无 比的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寒冷。这种寒冷并不是停电、断气带来的。一种不可 避免的苍凉已经来到了我的生命中。而高坪村比我所在的小城海拔还要高出好几 倍,冰天雪地是肯定的,断电就更不用说了,电灯平时就像朵荒瓜花,难得用上 几回。   以前,舅娘家的格子窗每年都是我糊的。有时候是作业本,有时候是厚书纸, 最好的时候用的是下红苕种后剩下的薄膜。我老是糊不好,大风每年都吹破好多 个洞,有时候连我压薄膜的竹条都吹飞了。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给她家糊木格子窗 了。她的几个儿女也早已远走高飞,另筑巢穴。我想起了杉丫刺,棒棒柴,炭末 子,还有树疙蔸。想起了舅娘和她风箱一样的身体(我母亲说她像抱鸡壳)。想 起了她那早已被制成棺木的青木转最大的大杉树。想起了再也不曾见面的海昌、 福霞他们和他们背负的命运——与我何其遥远,又何其相似。   前些年,听说舅娘得一种莫明其妙的怪病。她总是臆想这个儿被吊车撞死了, 那个女被机器轧断手臂了。她舍不得吃将腊肉、鸡蛋甚至买盐巴的钱攒下来,隔 三差五便往邻村一阴阳先生家里跑,为儿女祈福。去的次数多了,村里人便怀疑 了,背后指指戳戳,说她是阴阳先生的野妇人。儿女们气愤了,苦口婆心地劝, 她一声不吭,事后仍我行我素。儿女们更气愤了,说你再去我一脚踢死你!她还 是一声不吭,并乐此不疲。   房间里摆放着糖、酒、衣物、火炮。这是我和贞早出晚归,忙里偷闲,为她 和舅舅准备好的生日礼物。都是可以带给人温暖的东西。此刻却仿佛突然失去了 喜庆和热烈的气氛,冰凉,沉寂。再有几天就是舅娘70岁的生日了。此前,儿女 们问她希望得到什么礼物。可她说,她什么礼物也不要,只要大家都到场就可以 了。她一定是把每一个儿女都当成可以围绕在自己周围的一捆柴了。她一生都在 弄柴,却还是抵挡不住寒冷。也许,对于已经70岁,屋子周围的柴草越来越少的 舅娘来说,这些柴每在身边堆积一次,就可以帮她逼退一些寒冷。我们原本希望 在她70岁的时候,能够和她的儿女们一道,给她祝寿,像一捆捆柴一样围在她的 周围,如今,路断了,她翘首以待的柴草可能一捆也不能如期赶到她面前。   ——一场与生俱来的大雪,将她和我们周围在了彼此的岁月里。   可是我们帮不了她。她是被自己的岁月围困的。70年的岁月啊。它平凡、飘 散、零碎、卑微,落叶一样密匝匝地层层堆积,最后腐烂。而此时我也被围困在 自己的岁月里。只是她的围困就将解除,而我的围困却正汹涌澎湃地漫上来。就 像她曾经经历的一样,一刻也不会停息。   我知道,其实我跟她一样,无能为力。   丧 讯   ○   那是一个平凡的日子。   那天放学后,我与表兄弟表姐妹们像平常一样,走在回家的路上——准确地 说,应该是舅舅的家——七岁之前,我和我哥哥,还有偶尔回来的父母就住在这 里。刚走到舅舅家屋后高坪村全村人的祖坟后面,我一回头,便看见了“癞子舅 舅”——这个一年四季戴着一顶脏兮兮的帽子,我平时最害怕的人。不知怎么, 心里突然激灵了一下,脚下一滑便摔倒在地。我不顾满身泥土一骨碌爬起来,不 祥的预感刹那涌遍全身。   刚一进屋,“癞子舅舅”已经先于我来到了我家,正与外祖母在悄悄地嘀咕 着什么。我看见外祖母沧桑的脸上一下子阴云密布,仿佛巨大的阵雨顷刻就要降 临。幼小的心灵已经知道,不祥之感再次得到了可怕的应验。因为在此之前,我 已经知道,“癞子舅舅”去了趟他这辈子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县城。而我的父 亲,此刻他就呆在县城的某一间屋子里——十几天前,父亲病情再次加重送进了 医院。害了九年病的父亲一生不知去过多少地方,住过多少次医院,这次,恐怕 是最后一次了。那么多年的坚持,到最后一刻还是功亏一篑,那么好的医院和医 生都没能够留住父亲。   九年,九年的僵持和对决,父亲还是输给了疾病;九年,九年的护理与折磨, 母亲还是输给了父亲,同时也输给了父亲的敌人!   一   整个村庄都动起来了。   没有人来亲口告诉我这个消息,我还是从人们的言语和行动中得到了最后的 应证。   男人们有的被安排背水,劈柴,杀猪,请“先生(巫师)”,大部分被分配 去几十公里外的丁市镇上接父亲。女人们则忙着洗菜,借锅碗瓢盆。与外祖母家 住得较近的三四户人家屋里都成了接待客人的地方和烧饭炒菜的厨房。邻村的许 多人也来了。尽管父亲成年在外就医,病情稍好在村里休养的日子不多,然而他 的威望还是在他死后得到了证明。   我不知道,天是怎么黑下来的——对我来说,这天迟早要黑下来,也不知道 父亲是怎么被人们运回村里的。黄昏时分,人潮涌动,鞭炮响起,我的父亲躺在 两根竹子做成的滑杆上回来了。滑杆走进村口那一刻,村庄顿时沉浸在一片恸哭 中,人群自动分开成两路,护卫滑杆长驱直入。滑杆上盖着厚厚的棉被,父亲掩 在棉被里,一张巨大的纸钱盖住了原本就十分清瘦的脸。一只大红公鸡病蔫蔫地 站在滑竿上,五十里的山路,那么多的人,一路喊叫,一路颠簸,一路纸钱,一 路哭泣,它就站在父亲的身边,守护着父亲的灵魂,一路走来,没有惊叫,没有 扑腾,甚至没有忽扇一下翅膀,没有挪动一下身子。纸钱是用来给父亲买路的, 纸钱越多道路越通畅,大红公鸡则要负责保护父亲的灵魂安全返回自己的第二故 乡——我的父亲在弥留之际选择了母亲娘家的山坡作为自己灵魂最后的安息之地。   仿佛十里八乡的人都涌到这里来了,我被裹挟在人潮里,没有人注意到我, 包括在七年的时光里与我相依为命的外祖母,包括把儿子视为心头肉的母亲—— 我已经无法从人潮里找到她了,更何况,她已经无力顾及到我了,九年郁积的悲 痛,九年意料的噩耗,早已令她心力交瘁。我感到一种被冷落的冰凉,巨大的孤 独瞬间笼罩了全身。   我好想把那只一动不动静静守在父亲身边的大红公鸡抱在怀里。过不了几天, 也许是两天,也许是三天,它将随父亲一起上路,守护父亲的灵魂升入天国。   也许,对于我来说,此刻的我就如同那只大红公鸡,不被人注意,却与躺在 滑竿上的那个人有着某种神秘的牵系,关乎命运,身不由己。   二   人们都在忙着,有些漫不经心。   帐棚很快搭了起来,就在舅舅家厢房旁边的一小块坝子上。死在外面的人, 是不能进入堂屋的,更何况父亲原本就不是这个村子的人,更不是这间屋子的主 人。在高坪村翠绿的山坡上还能有他的一穴葬身之地,都得感谢高坪村人的宽厚 和大度。   冬天的高坪村寒冷袭人。整个村庄的柴禾和树疙瘩都运来了,村庄的夜晚被 火光照得如同白昼。搬运棺材的,缝制寿衣的,准备饭菜的,布置道场的都有条 不紊的进行。被燃烧的树疙瘩照得通红的火铺上,母亲已经恢复了些许力气,开 始率领舅舅舅母、姑父姑母及其他三亲六戚与父亲生前单位和县委组织部来的人 进行马拉松式的谈判,为父亲的安葬,为孤儿寡母以后的生计。   几天的计价还价过后,父亲终于可以走进他自己的房间——棺材里去了。他 被换上另一个世界里特有的衣服,在“先生”及其徒弟们一阵喊叫声中被人抬起 来,轻飘飘地放进了那间黑暗的屋子里。他的衣服都是或黑或白的绸缎做成,大 大的,空空荡荡,仿佛稍不注意便要飞走似的;鞋子则是用一层布缝制的“老人 鞋”,轻如一张纸。   我现在终于可以离父亲近一点儿了。几天来,我一直不敢靠近他,我不知道, 不会说话,也不会睁开眼睛的父亲会是什么样子。我想他已经认不出我了,他已 经属于另一个世界,不会再为我提供庇护。他的房子放在两条木板凳上,生漆涂 得有些粗糙,还可看见刨子走过的痕迹。房子下面,一根灯草在碗里浸着桐油不 紧不慢地燃着。纸钱灰堆积如山,烟雾缭绕;香烛相互辉映,烛照着昏暗的帐棚。   打纸钱的三个师傅整天都没有停息,包好的“福包”已经装了好几大背篼。 来的人还在来着,相识的,不相识的,腋下一捆纸,算是送给父亲的盘缠,以作 最后的告别。舅舅舅母、姑父姑母们送的则是父亲要去的那个地方需要住的房子, 当地人把它叫住“灵屋”,都是用竹子做好框架后用五颜六色的纸糊成的,小巧 玲珑,漂亮精致,里面床铺、碗柜、厨房、卧室等一应俱全,它们与父亲单位和 县里面送来的花圈放在一起,给冬日的山村增添了些许温暖。而“先生”用“绸 纸”做成的各式经幡在半空中随风招展,仿佛随时就要升上阴霾的天空。   我围着父亲的棺木不停地绕圈子,他太孤独。除了脚下的桐油灯,没有人关 心他——对于人们来说,重要的事情是如何把他送走,这是村庄的责任和义务。 他们得各干各的事情,对主人和自己的良心负责,把“总管”分配的活儿干得干 净利索,彻彻底底。   只有我守在这里,没有悲伤,没有哭泣,也没有感受。坐着就是坐着,也仅 仅是坐着而已。我看见棺材盖子处巨大的缝隙,父亲的被盖一角已经露了出来。   一种沮丧感油然而生,却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任何人,我只好把被角往棺材 里面紧了又紧。   三   天终于快亮了。   “哐”。放在棺材上的饭碗被“先生”用斧子击得粉碎。那是父亲在凡间用 的最后一个饭碗。   父亲上路了。   “起……”一声长长的号子,人群一下子涌动起来。八个彪形大汉分别抬着 系在父亲棺材上的两根木棒末端,棺材前面,一根长长的粗棕绳上牵着成百成百 的人群,有大人,有孩子,有老人,也有妇女。没有人组织,对于他们来说,使 不使得上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属于这个集体,与棺材里面的那个人有着 某种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所能做的,就是搭上一把手,将棺材里面的人送到他 的另一个家里去。   我的舅舅腰缠白布,手执杉树皮火把,仿佛被什么强敌追赶似的,心急火燎 在前面一路狂奔,做一个替父亲“打火”的人。他首先要用手中的火把在父亲出 殡的途中把他生前用过的被面、衣物、床垫烧毁,然后将火种引进父亲的墓地, 最后再绕过几座大山,方可回到家里,这中间不能回头,也不能走回头路,更不 能让出殡的队伍撞上。   我和哥哥头戴白布,手端“灵牌”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后面跟着白茫茫的一 大队人,再后面才是拉棺椁的人群,父亲躺在里面,被远远地掉在后面。“灵牌” 上写的字我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我相信那就是父亲的灵魂,在期待着最后的飞 升。除了男人们的号子声、锣鼓声,就是妇女和父亲的小辈们的哭声。整个山坡 都被人群淹没了。他们分散在绳子周围,像一队出行的蚂蚁,庄稼和菜园被踩得 一塌糊涂。这是理所当然的,村庄难得慷慨一回。要是在平时,谁家的牲畜吃了 谁家的庄稼,两家人不脸红脖子粗是断不肯罢休的。   终于走到山顶了。死亡对村庄来说,是一种集体活动的无声命令。我回头向 后望去,人群黑压压的,攀附在一根绳索上,被一阵紧似一阵的浓烟笼罩着,而 后面没有攀上绳子的人还在山脚下拼命地追赶。鞭炮在庄稼地里不断地泛出白烟, 随即又缭绕着一路升上天空,最后慢慢飘散。   我机械地跟着人群一路前行,听见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跟 着大家哭噻。   可是我却没有眼泪!   我想,那个声音一定是为我好才这么说的——也许这是我对父亲应尽的孝道。   我悄悄地抽出一只手来,抹了把口水,涂上自己的眼睑。   四   墓穴早就挖好了。   新鲜的黄土露在外面,一个长方形的深坑摆在那里。我知道,那是父亲将去 的地方,那是父亲的家。   入土前有许多仪式,我都不记得了,只有“清棺”的那一刻永远印在了我的 脑海里。父亲躺在棺材里,被人们用竹条和棕绳拉着,慢慢放进了深坑。棺材上 方,五六个人扯着一张被单平铺在空中,为他遮住人世的灰尘。   棺材打开了。人们争相围了过去,为一睹父亲最后的尊容,也为最后的告别。 一些大胆的人则和“先生”一道,把手伸进棺材中,为父亲拾去棺材上掉下来的 木屑。透过人缝,我看见父亲躺在棺材中,头上缠着一圈又一圈黑纱,脸上盖着 一张草纸。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像现在这个样子。尽管他一直都瘦得皮包骨头,但只要 一双眼睛还在转动,就会让人感到无穷的力量。现在他已经真的像是一个老人了, 可他还不到五十岁。一张草纸,就足以把他和我们隔开,一条黑纱,就把他变成 了一个老人。一张草纸,一条黑纱,分开两个世界,阴阳殊途,改变了他和我们 的命运。   后来我看见一双手把父亲脸上的纸拿开,然后不停地抚摸着父亲的眼睑,让 他把眼睛闭下来。我知道,那是母亲。这是她最后唯一所能做的事情。   一切都要做盖棺定论了。竹条和棕绳很快被抽去。棺材盖盖上的时候,又是 一阵恸哭。我看见黄土不停地往棺材上撒,一大片黑渐渐地变成了点点的黑,最 后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黄土在不断地变厚, 一层一层地往上涨。   一座用石头垒成的小坟包很快耸立在人们眼前。我的父亲,他就躺在里面, 与他周围的坟包没有什么两样。这个在高坪村住过的唯一一个“脱产干部”,从 此将与满山遍野的孤魂野鬼朝夕相处,在他的旁边,是一个落井而亡的老妇人。 他的坟包甚至还没有老妇人的坟包修得漂亮。   在这片坟山中,父亲是唯一的一个异姓。尽管他的坟包跟其它坟包没有两样, 然而,它还是显得有些孤单,有些卓尔不群。也许,那些躺在墓穴里面的人,要 经过好长一段时间才能容纳下他,父亲要经历多少磨合才可以和他们和谐相处, 不受先入为主者的欺侮。好在,他将从此远离他的痛和疾病,远离他的遗憾和牵 挂,远离他的责任和义务。他静静地躺在那里,从此他在阴间的一切生活我们都 无从知晓,更无法提供帮助。做人的时候规规矩矩,现在他终于可以放纵一下自 己,为所欲为,随心所欲。   人群逐渐散去。只有我们母子三人,还有七姑八舅等一些嫡系亲戚还留在坟 地里。他们显然也对父亲的坟包不满意,它不够高,不够大,而且还有些弯曲。 然而他们又能怎样呢,人们都已经尽力了。我看见母亲蹲在父亲坟前,仿佛在说 对不起。她和父亲相守一生,也争吵了一生,最后终于握手言和。坟包,棺材, 或者死亡,成了最后的调解人。   我已经站得有些脚麻了。然而他们却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我抬起头,看见天空中的太阳一片惨白。   五   父亲走了。   他的一生,跟我似乎没有太多的关系。从我有记忆起,相信他跟我在一起的 时间不超过三个月。   他只是我血缘和肉体的父亲,并不是我情感和精神的父亲,许多时候,他甚 至像是一个陌生人——尽管,因为长期的病痛,他不应该为此承担责任。   有关父亲的印象,也是零星而断断续续的。   父亲枪决过坏人,组织炸过被十里八乡的村民顶礼膜拜的大石头。以致父亲 死后多年,母亲对父亲都还颇有微词,把父亲的死与上述行为联系在一起,说这 都是他的报应。   父亲病情稍好回到村里的时候,全村人都听他的,书记村长有事也得和他商 量,连平时村中最不讲理的“泼妇”都对他言听计从。尽管,他整天拄着一支拐 杖,骨瘦如柴,一阵风就可将他吹倒。   现在想来,父亲一定崇拜毛泽东。我现在所能背诵的十余首毛主席诗词全部 来自入学前父亲对我的强制性教育。他对我的希望如今成了我对他的纪念。   有关父亲的身世乃至他的姓名,我也是长大后才有所知晓:   杨昌太,出身于一个猎人兼地主家庭。其父杨光虎,身高腰圆,曾生擒过老 虎,其母有姓无名,两人均死于“过难关”时期。家中有姐妹各一人,姐姐杨碧 春,婚后早逝,妹妹杨翠娥,农民,年已六十有余。   父亲最后一次离家去医院的时候,曾把我叫到床前。现在想来,那时候他就 已经知道自己去日不多,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子了。   父亲看着我,轻轻地说,期末能考“双百分”吗?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吮着手指头,好久,都没有回答。   空气凝固了,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停了下来。   我看见两行清泪顺着父亲的脸庞流下来,盈满了耳窝。   六   又是一年春草绿。   父亲的坟包已经由一座新坟变成了旧坟。   母亲请了姑妈、舅舅帮忙,要给父亲立碑。母亲说,她不能给我们“栽刺”, 这是她的责任。母亲的意思是说,她不能把替父亲立碑的事留给下一代,成为我 们哥俩的包袱。   碑很快就立起来了。正碑中间是父亲的大名:杨昌太老大人之墓。左边是我 和哥哥,以及“前家”亲属(父亲一方亲属,亦即父系亲属)的名字,右边照例 写着“后家”亲属(母亲一方亲属,亦即母系亲属)的名字。两侧的石柱上分别 写着“星斗朝福地,文章照墓堂”的对联。与其它墓碑不同的是,在我和哥哥的 名字左侧,刻着几个大字:   承首 郑慧枝   我知道那是母亲的名字。在所有的墓碑中,这也许是独一无二的。   后来,每逢放假时间,我都会到父亲的墓地去,用一种不知从那里得到的颜 料,为父亲已经斑驳褪色的墓碑增光上色。墓碑旁边的一株柏树,当年还不足人 高,如今已耸入云天。每次看到它满目苍翠的样子,内心就有一种清凉的慰藉。   如今,我已经多年都不曾去看望父亲了,逢年过节,也懒得烧一张纸。当别 人墓前烟雾缭绕,纸钱翻飞,显示出冰凉的热闹的时候,父亲他一个躺在那里, 一定显得更加孤独。这个时候,他也一定会更加想念我们,想念我们这些活在世 界上的他的亲人。   阿贝尔在一篇怀念父亲的文章中说,怀念,或者审判,都是一种交待,一种 了断。   我对父亲没有怀念,也没有审判。因为我根本就不了解我的父亲。   然而,我还是时刻想起他。就像想起“父亲”这个词。   因为他是我血脉的上游。   从父亲坟墓上长出来的一根草,尽管他的血液是绿色的,然而,他可能就是 我的亲兄弟。   深陷   不知道母亲和伯娘将县城城周的山坡跑遍了好几次,才终于选定了这一方土。 我清楚地记得,早在好几年前,她就已经在开始为这事做打算了。只是我们一直 没把它听进耳朵里去。早着呢,着什么急呀。   最近一两年,母亲的步伐明显地加快了。也许,她已经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 了岁月在自己身上不断刮过的风声和日渐加重的寒冷。   父亲已经离开多年。记忆中,母亲一直坚持“百年”后回到高坪村,回到那 个荒芜偏远的小村庄,与父亲相依相伴,并排埋在一起。父亲去逝的时候,母亲 就已经一并为自己买好了棺椁,寄存在一个远房亲戚家。此后每年都要大老远跑 去给上一道漆。可是后来,母亲的主意却突然间改变了,让人有些始料不及。她 总是有意无意地提醒,转弯抹角地表明自己的想法。大舅舅这些年在城头做生意 发了财,于县城后山建了偌大座“阳生基”。我已经记不清这座“阳生基”母亲 去看过多少次了。她甚至悄悄地对大舅舅说,“阳生基”旁边勉强可以安放下一 处墓穴的那点空地,可不可以留给我呀。大舅舅为难了。说行吧,担心我们哥俩 有意见,“臊了我们的皮”。说不行吧,又唯恐母亲不高兴。“你想留在县城就 留在县城嘛。看上了哪块地就给我们说,我们出钱就是。”等到我们终于明白了 母亲的心思,得到了大嫂明确的“表态”,母亲高兴得像个孩子。   只是我一直在寻思,是什么原因,使母亲在突然间就改变了自己曾经那么果 断决绝的决定。也许,是我们哥儿俩特别是我这么多年很少去看父亲,她已经从 父亲身上看到了自己日后可能面临的孤独和荒凉?!   母亲和伯娘选定的那块地在县城北面的小山上,小地名太阳堡。大概四五十 平方米,旁边长着棵高大的梨树。与伯娘合伙,共用一块墓地,既减少寂寞,又 降低成本。领我们几家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去看地时,两个老人已经谈好了价钱, 不住地给我们解释这地如何地好,如何地适合两人的生辰八字,前面是什么山向, 后面有什么背脉。   可是后来,卖地的主人突然变卦了。说原先谈好的3600元的价钱太便宜。两 个老人一气之下回老家找了个先生,重新在县城南面的小山上选了块地,汲取教 训立即付钱写好了纸(合同)。母亲把纸包了又包,放在裤袋里拿给我们看时, 都有些皱了。然而挂一漏万,纸上忘了将谈好包括在内的两棵梨树写进去,致使 付款后女主人硬是活活地将两棵梨树砍了。没办法,两个老人只有一声叹息。   从走上社会至今,我履历表的职业栏一直都没有变过。开始叫干部,现在称 为公务员。然而,在高坪村,至今还保留着我的一份土地:一例的台土,却已是 高坪村最好的土地。我清楚地知道,我是一个十足的农民。我的身份一直跟随着 母亲,住在母亲的村庄里,挂的是母亲村庄的农业户口,分的是母亲村庄的贫薄 土地,与那个当干部英年早逝的父亲没有任何关系。   土地到户的时候,父亲尚在人世。区工委领导干部的身份及他在高坪村建立 的威望,使我们这住在“后家”的人竟分到了高坪最好最近的土地。   如果不是父亲的病,我相信母亲一定会将这些土地很好地经营下去。她相信 土地,熟悉每一块土地的皱纹,把握着季节和大地内部的秘密。我清楚地记得有 一年寒假,天已经很黑了,村子里的人们都已忙完了一天的事情慢慢安静下来, 关门闭户坐在火铺上摆龙门阵。母亲扛上锄头,让我跟她一道出门去。我欲转身 提马灯时却被母亲制止了。屏息跟在母亲后面,径直来到了菜园里。只见母亲选 了靠墙的一个角落,将一棵巨大的萝卜挖了出来,小心放在一边,随即在萝卜坑 上继续深挖,直到出现了一个大坑,才从衣服里取出一个大玻璃瓶放了进去,然 后把萝卜放回原处埋好,努力使它看上去呈现出不曾动过的模样。我不敢向母亲 打听关于玻璃瓶的事情,只能对母亲让我记住埋藏地点的叮嘱使劲点点头,让满 腹疑问默默地,留在心底。现在想来,母亲一定是将苦心积攒的钱票或是这片土 地所有权的证据交给了永不会背叛她的土地。   早在我们哥俩出生之前,爷爷奶奶就已去逝多年。父亲已经与他的老家杨家 湾没有任何牵联了。他的所有时间,一半呆在单位,一半外出治病。我们娘仨一 直住在舅舅家的厢房里。儿子尚小,感觉自己去日不多的父亲开始酝酿。他希望 在自己有生之年,让我们娘仨有个蔽头之处。   这可能是父亲这辈子做的唯一一项工程。他花掉部分积蓄——也可能是治病 的钱,买下了周围山上的数十棵杉树和舅舅家的老房子。随即又拿出部分上好的 土地,换了堂舅家屋前的自留地。   屋基已经砌好。只待东南边一个深坑填平便可请木匠进场。   然而,无论怎样坚持,病痛都没有让父亲将自己的工程继续下去。带着些许 遗憾,他只好撇下自己的工程外出就医。父亲这一去就再也没有机会让这工程重 新启动。当他再一次回到高坪村时,村庄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另一块土地。   父亲的墓地是先生临时选定的。岂知墓地挖开时,发现里面竟睡着一惟妙惟 肖的石人。生产队长便认定了这是一方好地。平时对父亲恭敬有加的他硬说这块 地是以前就为自己母亲选好了的,死活不让父亲下葬。   为土地扯皮,这在高坪村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然而,为墓地扯皮,这在高坪 村可能是第一次,但绝不是最后一次。   高坪村人常说人死后“落地有千斤。”父亲终于入土了。与那块土地有关的 争执也已平息。然而,与那块土地有关的怨怼,却一直留在了生产队长的心里, 并且有可能继承给他的儿孙。就像父亲留在高坪村的那块屋基。它至今坦露在那 里,舅舅舅娘年复一年地耕种,仿佛一次又一次地剖开它深藏的心事。巨大的深 坑和苔藓遍布的墙头,使它至今看上去仍然心有不甘。   父亲为修房屋买下的那些树长得很快。我小的时候每次放假回去,母亲都会 带着我,拿一把大柴刀,于丛丛荆棘中砍开一条通道来,逐一找到它们。然后命 我猴子一样爬到树上去,用柴刀刮开一块树皮,再拿毛笔写上大大的“慧”字。 “慧”是母亲名字中的一个字。丈夫没了,孩子尚小,母亲是在告诉人们,这些 树是她的。离开高坪村后,给树写字的事只好作罢。多年过去,也不知道这些树 怎么了。只是我相信,那些大大的“慧”字,已经深深地,长进了树们的骨头里。   那块屋基自此以后又恢复了它的本来功用。只是它与堂舅家的晒坝紧紧相连, 每年趁着晒玉米打豆子的机会,堂舅家皆会干些争边夺界的勾当,悄悄将边界后 移尺许。母亲没办法,只好在边界上栽了许多泡桐树。泡桐肯长,没几年功夫, 便遮天蔽日地疯串,树下的豇豆、四季豆、玉米、蕃茄被遮得病蔫蔫的,逢上雨 季便一个劲地长虫子。   这是我至今仍然记得的我家唯一的一块地。哥哥13岁接父亲的班参加工作后, 我们一家就离开了高坪村。其它的地早就忘了,消失在了我们的记忆里。只有在 舅舅舅娘的心中,它们还是属于我们家的。所以,尽管人老多病,自家的土地已 经够多了,他们仍然坚持一年一年地耕种下去,以便有朝一日原封不动地把它们 归还到我们手里。他们一直以为,我们跟他们一样热爱土地,这些地一定被我们 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却不知它早已被我们像丢弃故土一样丢在了高坪村的荒郊野 岭中。   第二轮土地承包时候,舅舅隔三差五找人带信,说村里的部分人认为我们哥 俩都参加了工作,吃上了皇粮,不应该再拥有那份土地,要求退还村里。口信几 经转折,都还能感觉舅舅心中的那份急切。只是我们对那几分薄土却再也提不起 任何兴趣。晾在一边的,是舅舅的担心和焦急。   这事后来不知怎样就不了了之了。有一次,一位在我们乡政府工作的朋友语 蔫不详地向我提起什么农业税的事,好像是舅舅家欠了农业税一时交不上来,乡 政府又催得急,这位朋友颇为为难什么的。我才想起这么多年,我们家那几分薄 土一直是舅舅家替我们耕种,农业税也一直是他们家在交。户口和名字虽然是母 亲的,然而有一份地的农业税却不折不扣的是属于我的。如果算上劳动力、肥料、 农业税,那几分薄土的产出一定远远低于投入。我自己那时也在乡政府工作,催 税催粮是经常的事,遇到实在困难的人家,偶尔也会掏出微薄的工资帮其交纳税 款。却从来没有想过为自己应缴的农业税尽一份力。难道,在我的潜意识中,竟 认为舅舅种我们家的地,缴农业税是天经地义的事?又或者,自以为自己是干部, 哪有当了干部还得缴农业税的?   舅舅舅娘们干的,都是“磨骨头养肠子”的活儿。我们家那几分地,没有多 养舅舅舅娘几根肠子,却不知磨坏他们多少骨头。好在,农业税如今已经全免了, 这多少让我们心里稍微坦然一些。划算便种,不划算就让它荒着吧。然而我知道, 舅舅舅娘不会让它们荒着。那该是多大罪孽呀。可是如今,舅舅舅娘年事已高, 行将就木,三个女儿外嫁,唯有的一个儿子也去条件好点的外乡做了上门女婿, 我们家的几分薄土却仍然毫不识相,死皮赖脸地,躺在两个老人的手掌里。   我们离开高坪村后,最先住在一个乡场上。哥哥虽然已在粮管所工作,却是 个不折不扣的孩子。母亲很快便和周围的农民混得烂熟,东家要块地种点红苕, 西家要块地种点洋芋。粮管所的几处废弃花台也被母亲用来种上了蒜苗、火葱、 青菜。她把厕所适当改造,便成了条件不错的猪圈。   粮管所没几个人。全都在我们家搭伙。那几年,母亲每年都要喂几头大肥猪, 改善食堂的生活。吃不完的便请屠夫帮忙拿到乡场上去卖。每次杀猪的时候,母 亲都要准备一沓纸钱,往猪颈抹上血后烧掉,口中念念有词。   这期间,母亲不顾大哥大嫂和我反对,花1500元人民币给我买了个非农业户 口。这可能是母亲单项支出最多的一笔钱,也可能是母亲一生独自所作的最重要 的一个决定。她对土地有着如此深厚的感情,却希望一纸非农业户口,能够让我 永远地,告别土地。我不知道,如果我没有考上学,我的命运将是什么样子。在 非农业户口可以卖的时候,附加在非农业户口上面的,像安排工作,每月供应30 斤单价仅为1毛3分8厘的大米之类的特权已经没有了。买非农业户口给我带来的 唯一好处是,我后来考上学办理入学手续时,不需要再向国家缴纳玉米。好多年 后,大嫂都还在母亲的枕头下面发现了她省吃简用节省下来的大卷粮票。尽管已 经是一堆废纸,母亲却一直舍不得丢弃。   我们到丁市镇住的时候,母亲已经明显地感觉到找别人要地再不像以前那么 容易。可是母亲没有死心。粮管站的仓库后面有片巨大的空地,已经好多年没有 耕种了,长满了野蓖麻、白刺,板结得像块毛铁。谁也不知道母亲用什么办法, 没多久竟在上面种上了庄稼。随我们到县城居住后,想找到一分半寸土地就更难 了。然而母亲隔一段时间就会往我们家送莴苣、火葱。看到上面布满的煤灰,夹 杂的树叶,我们便知道母亲又回了趟丁市。那片地她一直舍不得放弃。哪怕她去 一趟丁市的车费不知要买多少莴苣和火葱。   后来,我们哥俩相继在城里买上了房子。母亲虽然高兴,却也似乎不无遗憾。 她希望我们能够买块地,自己修一座宅子。在母亲看来,商品房再好,脚下却没 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土,好比空中楼阁,上不沾天,下不着地,怎么都让人觉着不 踏实。   最近几年,母亲总算清闲下来,也离土地越来越远。然而我却明显感觉到她 似乎越来越孤独,有时候显得无所事事。她总是喜欢跑到一位进城卖油粑粑的远 房亲戚那里去,带着大把年纪义务帮她做些杂七杂八的事情,随便打发日子,赚 点唠嗑。每天黄昏,母亲都会准时去烟厂和老年文体队汇合,扭秧歌,跳摆手舞。 有一次,我悄悄去看她。天已经很暗了,只能勉强分辨出人的影子。只见母亲站 在队伍的后面,动作机械的附和着,目光呆滞,心早不知飞到了哪里,喧闹的人 群中越发显得荒凉和孤独。   从乡到镇,从镇到县城。我们离高坪村越来越远。母亲回高坪村的次数却并 没有因此减少。有时候一去就是十天半月。大部分时间跟舅舅舅娘一道,早出晚 归,淹没在辽阔的土地里。母亲最近一次回高坪村是因为卖地。舅舅带信来说, 有人想买我们家位于机耕道旁边的一块地做屋基。那是块在高坪村来说是再好不 过的土地了。平坦、齐整、肥沃,位于高坪村唯一的一条公路(机耕道)旁边。   母亲一听便急忙赶回去了。没多久,又来给我们报告结果。百余平方米地, 卖了1400元人民币。我算了算,单位价格相当于母亲所买墓地的十分之一。好在 卖出去的面积大,再凑点,就足够支付母亲买的那二十平方米墓地的钱了。而高 坪村距离县城不到百公里。她甚至可以不在乎自己眼下的生存状态,却不得不在 意自己必将回归的那片土地。母亲和土地斗争的目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离开土 地。可是,当她真正离开土地的时候,却不得面对土地再次妥协。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天很晚了母亲都还没有回家。牛铃声响,云团翻卷,不 断加深着我的焦急。当我终于在一块新翻的土地边找到她时,我看见母亲深陷在 巨大的黑土里,身体呈下蹲姿势,几乎就要被辽远的土地所淹没。在她身后,是 渐次深远,越来越暗的黑夜。   我想喊,却被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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