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声声慢 訾非 1   站在赤阑桥上望肥河[1],是一汪碧绿的水。河款款东去,平静、默然,却愈显得无尽 无期。   两岸垂柳,已绽露新芽,放眼望去,嫩绿鹅黄的,都是我江南故乡熟识的颜色[2]。   蓦地一声号角,划过空阔的河面,不等它消逝,接着又是一声。那怅惘的余音,在河 面上久久回荡。你这才想到,合肥已是一座边城[3]。   皇帝偏安于南,完颜氏守成于北,已多年未有战事,这几声号角,焉能催发警戒振奋 之心?反落得凄清寥落、多此一举。   赤阑桥,斑驳陈旧,而它十年前就是这副模样[4]。当初是谁、为何把它染成赤红的 颜色。   不远处那座歌馆,倒与这桥相映成趣,那墙壁亦是赤红,又垂了朱红的帘幕,在嫩柳 掩映下,一派喜庆气色。   十年倏忽,我已韶华渐逝,不复当年青春做伴的风采与神气。而此河、此桥、这歌馆, 竟只有些依稀仿佛的变化。   十年前我凭依在这桥上,却不是现在的季节。彼时北风把桥身吹得呼呼作响,枯索的 树梢呜咽啜泣,街巷上行人寥落,那是个不折不扣的冬夜。我裹紧衣衫,瑟瑟发抖,却不 肯返回自己孤伶的住处。在砭人肌肤的寒气中,我渴望着家乡如火的红日和爽朗的晴空, 乡关之情恣意袭来。   那是淳熙七年元旦,中午时分,飘落一场小雪,或不如说是冰雹,粟粒大小的雪豆在 地上薄积一层。下午出了太阳,薄雪顿失颜色,地面洇湿暗淡,裸露了青石和赭黑的土。   十年前,是何人在深夜弹筝,更兼琵琶与吟唱?“寻—寻—觅—觅,冷—冷—清—清 ……,”纡徐舒缓,抑扬高下,曲曲折折,一声声都弹拨在心上。循声眺望:那歌馆点亮 几盏朱红的灯笼,它们在北风里摇曳明灭,仿佛随时都会掉落进冷风的怀袖之中。我走下 这桥,沿着青石铺就的河边道路走向鲜艳的灯笼。行至近处,听得有人在灯下用我听不甚 懂的方言商量着,接着便有人持了细长的竹竿,把几盏灯笼逐一小心取下,拿回屋里去了。 风大如此,还是当心些好。   古筝声停,琵琶与吟唱却兀自沿着逶迤的曲调推进,她正唱到:“雁过也,正伤心 ……。”已是第二遍了。 注[1]赤阑桥,又称赤栏桥,位于安徽合肥南城,肥河上。此时是1190年清明,姜夔36岁, 第三次来合肥。第一次是十年前,即1180年,姜夔时年26岁。 注[2]姜夔约1155年生于江西鄱阳(今江西波阳),九岁时随父移居汉阳。父姜噩任汉阳 县知县,夔十四岁时父逝,投靠汉川山阳村的姐姐生活。 注[3]南宋时,宋金以淮河为界,合肥在淮河以年,为南宋边城。 注[4]即淳熙七年(1180年),姜夔第一次过合肥,时年26岁。 2   红,兴许是这合肥小城钟爱之色?否则,怎会有那么多叫“红”的女子。红字前头, 缀了长幼之序,便是“大红、”“二红、”“小红”了。你在街衢巷口唤声“小红,”不 知多少女子要回过头来。   十多年前的事是很遥远了,而今新帝都已登基,完颜氏亦换了新主,可这静悄悄的肥 河,依然旧时模样。街头,当然依旧走着许多叫“红”的女子。   十年前两位梁姓女子,弹琵琶的梅红,弹筝的桃红,姊妹两个,皆一身红妆。姐姐梅 红,郁沉温婉的神色,令我过目难忘。而桃红像只雀儿,推了筝,就蹦跳嬉闹,烛光下尽 是她晃动不息的娇艳颜色——还是个小孩儿。   那夜楼上,听梅红声声弹唱清真居士的《苏幕遮》[5],我恍惚回到河汉纵横的故乡鄱 阳。星罗棋布的湖塘,夏日里尽是接天的莲叶、映日的荷花;蜻蜓在忽而浓郁、忽而淡雅的 香味里游移往复。我梦见那么多粉红的、纯白的花瓣在四周开放,木桨一声声把白亮的水推 到身后,不知那浓郁的馨香从哪一朵花里飘来。忽而我又在汉阳的水面上浮荡,回到我此生 最美妙的少年时光,研读于浮藻游鱼之畔,吟哦在瘦石孤花之间,清幽的曲调萦绕心头,著 意寻时,却又似流云攫撷不住。   十年前,听梅红弹唱《苏幕遮》,我已两度不第,二十有六了。那样的年纪,虽不至全 然绝望,展望前程,也没有多少聊以自慰的理由。在那个年纪回望少年志向,怎能不感慨系 之。在汉阳日日研读的年少时日,我的梦想岂在红巾翠袖间。我的英雄是辛通判,他二十多 岁揭竿而起,驰骋纵横于金人的北方,这样的事迹,再没有什么传奇堪与媲美。听大人们讲 述通判故事,我每每热血沸涌,直想出门上马,随他去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而十六岁那年,读通判新作《水龙吟》[6],却又别是一番滋味了。通判失意彷徨的况 味,于我心有戚戚。彼时我在丧父之痛、生活的流离辗转中情怀苍惘。那首《水龙吟》,我 感佩沉吟,不知几千遍乃已。二十二岁,路过扬州,写《扬州慢》,那黍离之悲,当然是受 了它的熏染[7]。   符离溃败,难道是无可挽回的最后一战?隆兴和议,谁敢说是永恒的和平。   如今我已三十六岁,少时的英雄梦想,早已随风逝去,我也早已失掉纵马横刀的冲动。 金榜题名的期望,如今也如风云散尽。第与不第,怕也一样蹉跎岁月。尔时辛通判都失掉了 豪迈气质,吟出“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这般婉约的词句了。   十年前那个夜晚,梅红轻拢慢捻,弹唱《苏幕遮》;继而桃红和着梅红的琵琶唱一曲 《浣溪纱》,“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我吹箫伴之,忘乎所以。   再其后,旧曲新词,所唱多矣,如今重去追忆,却大都失掉了印象。   深夜我辞别她们,踅进赤阑桥西幽深巷陌中。心头漾动的,都是梅红神情,不能入眠。 那样的目光,若月光浸透单薄的衣衫,如微小的烛火在夜雪初积的窗墉点燃。   我披衣起身,在冰冷的院子里踯躅彷徨,看到角落一株瘦弱的腊梅,高未过膝,却花开 朵朵,暗香隐约。 注[5]《苏幕遮》:“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 舟,梦入芙蓉浦。” 注[6] 1168-1170年间,辛弃疾为建康通判,时主和派当政,北伐无望。辛弃疾登建康赏 心亭北望,赋《水龙吟》,词曰:“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 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 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 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换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注[7] 淳熙三年(1176年),姜夔22岁时路过扬州,写下《扬州慢》:淮左名都,竹西 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 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 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 谁生。 3   十年前,夜夜去那个红色的歌馆,听歌喉婉转,琴瑟琤瑽,也为梅红和桃红写词,制曲, 却没有满意之作。《扬州慢》后,四年未有可用之词。备考数载,只落得文思滞钝,乐思枯 竭。   那次巢湖之游宛然在目[8]。正是夏末,三人出城,向西南而行;梅红一袭青衣,桃红 绯衣翠裤,一路上,吟词唱和,大半日方抵湖畔。我们诣了中庙,叫了船家,登上木舟,朝 湖心隐约的姥山划去。   望着越来越远的中庙,船家指了它自豪地说:“那建在岩上的庙,有九百年了”。桃红 玩笑说,难怪那几个凭栏远眺的和尚如此古旧慵懒。   梅红说:“古庙老僧,倒是一幅图画”。   我问船家,湖边可有大姆庙?船家诧异,说此地有姥山、有圣妃庙,没有大姆庙。梅红 说,公子一定读过《青琐高议》了。我说年少时瞒了先生偷读,有《大姆记》一篇,内中说, 巢湖古时是一片陆地,名为巢州。居民误食龙肉,得罪了上苍,于是陆陷为湖,从此渔者不 敢在湖中垂钓,箫鼓不敢在船上吹敲。   船家笑曰:“不吹不敲?岂有此事!”   传奇当然具不足信,但我还是希望有座姆庙,它可以安放我少时的梦境。我问两位女子: “这湖中有龙,你们信否?”桃红说信,言必便有畏惧之色,而梅红笑而不答。   若论畛域,巢湖远非我故乡鄱阳可比,然而泛舟其上,极目远眺,也是一碧万顷、难窥 垠崖。我枕舷而卧,神思恍惚,惘惘然与天地合一。于是漂泊之苦、羁旅之忧一扫而空。至 今我还记得木桨泼溅的水声,梅红、桃红的明眸与清音,热风滑过耳畔的呼呼声响和清爽的 水气。我还记得木舟倏忽的摇晃和船舷上清晰的木纹;在船家的渔歌声里,一缕倦意迎着灼 目的日光浮上半空。   那天日高云清,湖中姥山宛若碧玉盘中青螺。三人弃舟登山,先诣圣妃庙。   庙中列坐十三位女神,神态各异、栩栩若生。梅红与桃红燃了香,肃然一一拜过。湖风 透过庙门,翻动仙姥衣袂。我疾步走出庙外,怕她们忽而张口,说出我的命运。   橙红的落日在远处空阔的水线上荡漾,一只白色水鸟笔直地朝落日飞去,它悠悠翕动的 羽翼有如两只船桨。   空中鸟,水中鱼,走在尘世上的人,哪一个会有真正可靠的归宿呢。   姥山上参差十几家农户,庭前院后都遍植果蔬,这同陆上人家别无二致。在这方寸孤岛 上生活,他们也都悉心耕凿,一丝不苟。一家客店,张灯结彩,弦歌声不绝于耳。我们进去, 找了一个窗边的桌子,点了酒菜。窗外天色由红而青,由青而黑。我们走出店外,已然月上 中天。   月光把湖面映照成深邃的铜镜,俯仰之间,都神秘叵测。   人世无非碧落黄泉之间一层绵薄而短暂的虚空。永恒之所在上,也在下,独不在这世上。 然而在我彼时二十余岁的年纪,从梅红眼中窥见的,是尘世中的永恒。   那是全然无望的共度一生,永生永世的的想法。      翌日清晨,在啁哳的蝉声和细碎的鸟鸣中漫步,我记得梅红说:自古以来,景以文传、 文以景传;美景无不因有美文,方能名扬天下。她又说,论景致,巢湖远胜滁州,然而滁有 韦应物、六一居士寄情咏物,西涧、琅琊始得大名,世人神往之;而巢湖之水浩浩汤汤,举 世比其项背者寥寥,可惜缺了佳文绣句,乃不著于世;公子之《扬州慢》,沉郁清苦,寓意 幽远,维扬之名因之锦上添花;公子游巢姥,若能留文于此,想必也是画龙点睛,小女子也 与有荣焉……。   我当然被这溢美之词摇动了凡心,不由得萌发与先贤一争高下的心思。然而正如陆放翁 所言,“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那次在姥山,我并没有那般妙手。如若勉强为之,总 不过草率之辞,就像罗隐留在此地的一首失败的七律[9]。而这又让我念及他十试不第的遭 遇,不由得胸中隐隐而痛。   梅红大约看出我的窘迫,不再催问。在一家酒肆,我从背上取下梅红的琵琶,听她弹唱 一曲《鹊踏枝》。“梅落繁枝千万片……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10]”多好的词句, 即便不配曲,淡淡读来,也催人泪下。“暮景烟深浅”岂不比“大漠孤烟直”多了一层怅惘 和隐郁?而转念思之,钟情于暮景黄昏,在我那个年纪,未必不是未老先衰。   秋天,梅红放下手中琵琶,缝出嫁的衣裳。一年前定下的婚约,终于临近牵红执线的时 日。   婚礼还算热闹,新郎硕大的一个人,携着娇小的梅红,抛绣球,跨马鞍,举步过火盆, 有惊无险,皆大欢喜。   歌馆里一下子冷落了许多。最初几日,桃红神色悒然,琴也弹得散乱,又多是悲曲;四 五日后,复又快乐起来,举手投足间,又显得略略夸张了。   我写了更多的慢调,一反常法,先写词,后谱曲。这些曲子,让桃红来弹,总略显匆促 了些。我那焦燥的批责,她倒不甚介怀,推筝依如小鹿般蹦跳,偶尔竟也说出令人称奇的话 语。她说:“金木之盟,始有乐声。”我问她从何处听来,她说是梅红。   那年腊月,我决计离肥,乘舟顺流而下[11]。   这时节,合肥人家都在准备新年。原本冷清的街市,突然热闹起来。孩子们分外活跃, 坊间处处是他们嬉闹的身影。偶尔几声爆竹,听上去也是欣喜难耐的叫喊。   红歌馆也忙碌起来,客人多了,商旅官家、文人学士,南来北往,在年关将近的时日征 鸿一般在这小城停栖淹留。   还记得离肥前夜,在红歌馆,桃红弹唱一曲《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 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阙,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 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12]”   《玉楼春》后,还是一曲《玉楼春》:“洛阳正值芳菲节……。”桃红神情,竟有些幽 静含蓄的风致,让我依稀仿佛看到梅红的面目。   忽又记得夏末游巢湖时,桃红弹唱文忠公《望江南》[13],称“献给公子。”梅红以为 不妥,桃红不解。我便说,文忠公因此词获罪,贬谪滁州,方有《醉翁亭记》,祸福相依, 孰知其极。   腊月二十那天,正是天寒地冻。正午我踏雪过歌馆,辞别桃红。她执意送我,在单薄的 衣衫里瑟缩着,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远郊,回头都看不见赤阑桥了。   别后路上,我也曾给桃红寄去书辞一封,托往来的商家带去。待我辗转回到汉阳,已是 淳熙八年秋天,收到桃红三封书信。一封是淳熙七年腊月的;另一封,是淳熙八年夏天。从 腊月的信里,我读到肥河上漫天的风雪和帘下摇曳的灯火。 注[8] 巢湖: 在合肥东南, 为中国第四大淡水湖。 注[9] 唐末罗隐在姥山曾写下一首七律: 临塘古庙一神仙,绣幌花容色俨然。为逐朝云来 此地,因随暮雨不归天。眉分初月湖中鉴,香散余风竹上烟。借问邑人沈水事,已 经秦汉几千年。 注[10] 冯延巳《鹊踏枝》: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昨夜笙歌容易散, 酒醒添得愁无限。 楼上春山寒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琛浅。一晌凭栏人不见, 鲛绡掩泪思量遍。 注[11] 1180年底,即淳熙七年底。   注[12] 欧阳修《玉楼春》。 注[13] 欧阳修《望江南》:江南柳,叶小未成荫。十四五,闲抱琵琶寻。恁时相见早留心, 何况到如今。 4      六年前[14],我搠流而上,再次回湖南赴解试,路过合肥。正是淳熙十二年正月。彼时桃 红二十有余,已然歌馆行首。言语笑貌,不复当年活泼无忌的摸样,凭添了些端庄冷清的神态。 我在赤栏桥西的巷陌里度住了数日。   我记得那日为桃红索解东坡居士的《水调歌头》。一字一句地,桃红皆能心领神会。我便 劝她填词。她说儿时听老师授课,谈词人词话,总觉得神乎其技,以为做诗填词断非等闲之辈 可为。   我说,为师者总有这种态度,但也不过是自诩罢了,其实填词作句,就如砍柴挑水,全在 磨练,哪有多么神奇。   “东坡居士醉里挥毫,《水调歌头》遂成千古绝唱,这难道不神奇?”她说。   我说其实天赋如斯,也断无一蹴而就之功力。《水调歌头》虽妙不可攀,其词句亦多有所出。   桃红便要问个究竟。   我一时起了兴致:“且说起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乃化自李太白‘举杯邀明月’ 之境,且有‘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为本……乃至于‘今夕是何年’,《诗经》里 就有‘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之句。唐人《周秦行纪》中更有‘共道人间 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的名句。唐戴叔伦《二灵寺守岁》里亦有‘不知今夕是何年’……唐 人许浑《怀江南同志》里有‘唯应洞庭月,万里共婵娟。’南朝谢庄则有‘美人迈兮音尘阙,隔 千里兮共明月’……居士另一首传世之作《卜算子》中之妙笔,梅红最爱的‘惊起却回头,此恨 无人省’化自杜牧‘惊起鸳鸯岂无恨,一双飞去却回头,’更有钱起‘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 怨却飞来’为其本源……。”   桃红说:“既是如此,想要吐气自华,须得胸中诗书万卷,小女子才疏学浅,怎敢自命不凡 。”   “诗书积淀,虽必不可缺,却也决不是多多益善。青春做伴,少年意气,每每自出抒机,老 来情味寡淡,纵有满腹才学,也难觅佳句。仍以东坡为例,《水调歌头》之后数年,亦是中秋, 居士作《念奴娇》,同是吟月,此番竟是灵机杳绝,词句如‘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 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 ‘便欲乘风,翻然归去,’皆自袭他袭,全无蟾宫折桂之气象。”   桃红说:“如若为学、天分、灵气、时机,缺一不可,这诗书之事,还真是高不可攀。”   “天分巍巍如东坡居士者,却最喜隐括前人作品,最甚者莫过于《洞仙歌》,几乎照抄他人 词句。可见诗家自有窒碍,断非神仙。”   桃红说:“填词度曲,又要协律,兼顾平仄,字斟句酌,难乎其技,只怕是自己作了,也是 漏洞百出,见笑于大方。”   我说,词虽囿于平仄音律,但工于句字毕竟还是末技;东坡词多不谐音律,可是善歌者融化 其字,则无疵;易安居士不也说,柳永词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   桃红又说,听闻王灼评易安之作,亦是颇有微词?   我说,李易安情怀似水,幽微蕴藉,若说缺憾,大抵是言尽意尽,余韵不长,然而小疵不掩 大醇,名家者各有其病,不好苛求。至于以道德责诗,无异于为渊驱鱼。   桃红说,以女身而兼有才情,怕是福兮祸伏;又说起数年前严蕊一案。于是两人喟叹不已[15]。   我说,朱公深谙礼乐,又文采斐然,此事却做得太过执泥。   桃红忽而转了话题,谈及梅红消息,说她已育有一子一女,夫君在寿春榷场,生意还算顺遂, 虽不是锦衣玉食,也至少高枕无忧。   桃红说,梅红要给她在寿春那边说一门亲事。 注[14] 1185年,即淳熙十二年,姜夔31岁。 注[15] 严蕊,字幼芳,浙江天台营妓,今存词三首。台州知州唐仲友与之交好。淳熙九年 (1182年),朱熹提举浙东,欲以此事弹劾唐仲友,酷刑折磨严蕊,未得口供。严蕊 作《卜算子》曰:“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 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5   六年前我再度别了桃红,继续搠流而上。别前,女人总爱做些缝补之事,一针一线的,要把 不宁的心思固定下来;缝得越勤,话也就越少。   我劝桃红放下手中针线,去抚筝一歌。她推托良久,才终于答应。我至今还记得那晚她低唱 的词句:“濯足夜滩急,晞发北风凉。吴山楚泽行遍,只欠到潇湘……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 千行泪。吹箫人去楼空,肠断谁同倚……”“鼓钟将就,淮水汤汤,忧心且伤。淑人君子,怀允 不忘……。”   我当然不是淑人君子。第二年[16],我识千岩老人于长沙,两人诗词酬和,过从甚密。不久, 我与老人的侄女定下婚约——有千岩老人伐柯,这桩婚事在我的游移不定中顺理成章。   揭去红盖头,是一位悒郁娴静的闺绣,让我想起姐姐——是她当年领着我,辗转飘零于鄱汉 之间。   洞房新燃修长的红烛,摇曳生辉,把陌生的屋子和陌生的女子罩进光华里,这是一桩婚事最 好的时光。红烛节节老去,漫长的冬夜就变得愈加漫长。   翌年,举家随千岩老人东迁,自湖北至湖州,沿江而下。   舟过芜湖那天是在上午,想到合肥近在咫尺,旧事不免涌上心头。那天夜泊金陵,恰是元旦。   在晃荡的舱中睡去,却又从梦里醒来。独坐船尾,看两岸起伏的群山被皓月涂染。极目远眺, 天地交接处朦胧一片。金陵离合肥,相去不远,但也并非目力所及。梦里的春天繁花疏柳,莺燕 之声时有耳闻,谁端坐椅上,悉心于一针一线。有感于梦,我作了一首《踏莎行》[17]。这曲折 婉转的梦,不知是我变作她,还是她借着明月托梦与我,亦或是我的歉意,像冷透千山的月光, 在梦中洇染。我怯然逃离金陵,顺流而下,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勇气溯流西归。 注[16] 淳熙十三年,即1186年。 注[17] 姜夔《踏莎行》: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 被相思染。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6   南风吹来,赤栏桥下的河水纹脉紊乱,仿佛失意者蹙起的额头。菜花的腥香,也被春风撩扰 得忽抑忽扬。我收回十年的记忆,面前的嫩绿鹅黄,复又变得鲜明。   如果没有夹道的垂杨,这座边城,一定减损了大部分春色吧。但是如果没有这柔弱的垂杨, 合肥也不会如此凄凉。   明天就是寒食节了,几只燕子打头顶飞过,它们犹疑的姿态,是在寻觅家园吗。   此刻,谁弹起琵琶,歌声隐约可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我揣着惴惴的心绪迈下赤栏桥,再次走向那间红歌馆。   廊下大红的灯笼依然鲜艳,它们当然不是十年前的那些,也一定不是五年前的。   廊柱重新漆过了,镂空的花窗也是。馆主还是旧人,又老了些,也更丰腴了。她让一个女孩端 上本地的茶,打听我这几年的行踪与境遇。我一一作答。听说我已不再应试,她摇了头,说:“以 公子之才气,放弃功名,岂不可惜。”   “是功名弃我。”我说。   “才过而立之年,怎好轻言放弃。”她叹了气,端起茶杯吹了悬浮的叶子,“公子往常最爱我 们六安片茶,如今云游江海间,相比之下,六安茶该等而下之了吧。”   “此言差矣,我五年前离肥,桃红赠我六安茶,行至江浙,与友共饮,大家都赞为翘楚。”   “桃红曾说,六安茶清香淡雅,可比公子。”   馆主与我谈寒食,谈柳,谈脆弱的介子推,谈梨花,谈韩翃。几年不见,馆主愈发风雅了,这 让我感到些许安慰。 7   在合肥的巷陌里穿行,不经意捡拾失落多年的记忆:这一处隘巷曾有大红当垆卖酒,那一处斜 街曾有小红阶前售花,还有一处有绪红执袖添茶,总总去处,而今都不复当年模样了,只有城西那 个寿材铺子,竟还是昔人旧物,让你想到死亡的永恒。   在城中走了一遭,才汇聚了几分勇气,回到赤栏桥西的寻常巷陌中。我按着歌馆主人的指点, 来到一户人家门前。   开门的,是个满面戒意的老人,对我端视良久,才认出我来。他说:“公子何事?”   这是梅红与桃红的亚父——两人的生身父母早已亡去。   老人引我进门,在客厅坐了,又去叫桃红。   摆上茶与点心,桃红远远落坐,沉默不语。老人托故离开之后,她仍是正襟危坐,轻轻探问我 别后的行踪与生计。   “君来此何事?”   “今回湖州,顺道拜访故人故地。”   “旅途一定劳顿?”   “舟船之行,早已习惯。何况江淮间易道良马,春天又是风和日丽。”   “君莫不是回汉阳探望姐姐?”   “正是。”   “夫人贵体安康?”   “小疾常患,无有大恙。”   “这就好。”   在帘侧的阴影里,桃红眉目莫辨,身影依稀旧时模样,曾经清越的声音,而今有几分暗哑了。   老人复又回到厅堂,桃红起身行礼,退下去了。   他说,桃红已不在歌坊做事,去年定了亲,而今待字闺中,明年择日成婚。   “可喜可贺,晚辈当执礼相庆。”   “公子客气了,我们寒涩之家,婚事亦不免因陋就简,届时略备薄酒,请公子赏光。”   老人客气挽留,要以茶饭相待,我婉拒了。   8   我打算在赤栏桥边的巷陌里住些时日,这里的春天留住了我。   我徒步行至西郊,登上蜀山,看远近茫茫疆土,凄凉之意塞满心胸。转眼间,不复青春年少,当 年的慷慨意气,都已是明日黄花。少年时的报国之志,早就付诸东流。我无所可为,不过是裹紧衣衫, 抵御那从身内袭来的阵阵寒意。   傍晚回到住处,有小童送来桃红书信,说她要回歌馆暂做些日子。歌馆的头牌女子家在巢湖,有 丧事,一时也找不到可替之人。   “可否来馆写曲?”这是桃红书信中的邀请。   在歌馆摇曳而明亮的红烛下,我看到似曾相识的面孔。六年光阴,已把一副娇妍面孔消磨得暗然 失色。数日前在桃红住处,她瑟缩在角落背光处,我未能细看她的容颜。今日近观,不由得令人且惊 且怜。   看着桃红,想到的却是另一副面孔,也是桃红,却不知何处去了。而桃花又怎说依旧?如今面对 桃花,我也不复有少年时的那种欣喜;也不再能作出《扬州慢》那般满意的词曲。辛稼轩三十二岁就 自言“老来情味减,”我已三十六岁,焉能不知个中滋味。   寒食节前一日,我尝试写下这合肥春天的号角、鹅黄色的柳枝、盛开的雪白的梨花和碧绿的池塘, 又去桃红的住处走访[18]。几日后又是清明,我在桃红住处见到了梅红。这三十多岁的妇人,领着一 个已然翩翩少年的儿子从北方来省亲。梅红与年轻时判若两人的容颜,昭示着美的无望和短暂。梅红 那么自如地谈起商贾营生,为那些具体而微的细节操心尽意,我又不免惭愧了。我不过是儿女情长之 辈,比之于求田问舍,其实等而下之。   桃红要嫁的地方,也是边城寿春。梅红的夫君在榷场的贸易一年旺似一年,桃红的婚事,想必会 安排得热闹隆重。   转眼就是绍熙二年了。正月三十,我乘舟东去。   桃红的要求,我一口答应了。我说,秋天你北嫁时,定来相送。   舟过巢湖,我再一次登上姥山。   早春的姥山还是一派冬天气象,若是在江南,此时草色应该隐隐作绿了。只有山坳里谁家种上的 一块冬麦,透出些许生机。我拾级而上,听到几声鹧鸪,依然是十多年前的腔调。我又想起上次夏游 巢湖的经历。而今举杯邀月,对影也只有三人了。   走在身旁的舟师,以为我是第一次来,殷勤介绍这方圆的景致典故。他说,远处那座中庙建在磐 石上,有一千年了。   在圣妃庙前的石凳上小坐。一阵山风料峭吹来,树木应风披靡,忽听得远处湖岸传来箫鼓声。舟 师说,是本地百姓为湖神仙姥祝寿。我一时来了兴致,想写一首平韵《满江红》,作为送神之曲。我 从庙中借来纸笔,一挥而就[19]。《满江红》旧调用仄韵,多不合音律,如周邦彦“最苦是蝴蝶满园 飞,无心扑,”歌者只得把中间“心”字融入去声,方能协律。我一直我都想把它改成平韵,却未能 如愿。现在末句用“闻佩环”,就合了音律。我把词抄在一张绿笺上,沉入白浪之中。 注[18] 姜夔《淡黄柳》: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 相识。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在? 惟有池塘自碧。 注[19] 姜夔《满江红》:仙姥来时,正一望千顷翠澜。旌旗共乱云俱下,依约前山。命驾群龙金 作轭,相从诸娣玉为冠。向夜深、风定悄无人,闻佩环。神奇处,君试看。奠淮右,阻江 南。遣六丁雷电,(序:是年六月,复过祠下,因刻之柱间。有客来自居巢云:“土人祠 姥,辄能歌此词。”曹操至濡须口,孙权遗操书曰:“春水方生,公宜速去。”操曰:“ 孙权不欺孤”,乃撤军还。濡须口与东关相近,江湖水之所出入。予意春水方生,必有司 之者,故归其功于姥云。)       9      未等秋天我就回来了[20]。我忽然站在桃红面前,看到她惊喜的神色。而我的决心仅止于此。思 考了一个春天的决定,终不能畅然说出。站在她面前,那些千思万想的主意和念头,顿时化为乌有。   就这样蹉跎了一个月,已是六月了,我又做着离开的打算。桃红说,为何君匆匆来,匆匆又去。 我便说与人有约,而我知道自己近乎逃走。桃红问我何时归来,我忽又信誓旦旦,说下月一定归来。 注[20] 1191年初夏,姜夔回合肥。   10      你来迟了,馆主站在落叶遍地堆积的槐树下告诉我,桃红八月已离肥去了北方。   没有梅红和桃红的合肥城,再次成了一座孤城。我复又住进赤栏桥畔的巷陌里,不知何去何从。   秋已过半,窗外细雨潇潇落下,穿透绿纱涌进屋内的风,已凉意袭人。躺在冷寂的蒲席上,听小 城熟悉又陌生的风雨,恍惚如孤舟夜行。冬天眼看就要来了。春秋短暂如离弦之箭,夏冬总是漫长无 期。光阴荏苒,于我已是三十六番轮回,我却总不能习惯它匆匆的节律。   我听到宽阔的梧桐叶被雨点不停地敲打,嘈嘈切切的声音充盈空阔的院落,又向屋里涌来。冷静 下来的秋意,让浮躁不安的心思沉积宁晏,又让它漂泛得分外辽远。那是一只什么鸟?远远传来,一 声声号泣般的鸣叫,竟没有被飒飒的雨声淹没。   不觉间,雨停了,只有叶梢滑落的几点水滴,不期跌落洼中,发出零星的、堕珠般的泠响。隔窗, 惊见半轮明月映上高天。   是谁扣动门上铜环,发出清越而迟疑的声响?   是房东赵猷,他推门进来,邀我在院中小坐对饮——“反正夜还漫长。”   在淡淡月色中饮茶,没有丝竹之乐,只有寒蛩凄切断续的微吟。   如果十年心事,能像一场秋雨,潇潇过后,依旧风清月朗,那就真是参透禅义了。   然而赵猷说,比拟并不妥贴,风月虽无情,却也是缠绵牵扯,晴晴雨雨,哪里算是超脱。   赵猷指着檐下的燕巢,说这一双燕子带着新雏,几日前南飞去了——“一定是去了南海。”我说 不知南海是何模样。猷说公子可曾读过刘斧《青琐高议》所录《乌衣传》乎?我说少年时读过几篇, 君该不会又要说你的乌衣国?   赵君大笑,我却怅然。赵乃滁州乌衣镇人,每每以王谢自娱,近日嗜读传奇志怪,言谈中更是海 市蜃楼,不着边际。 不知不觉,天光开始放亮。两人竟是彻夜未眠。 11   转眼冬天也过去了多半,我辞别赵君,离开合肥,赴石湖再度拜谒石湖居士范成大[21]。   我顺流而下,不多日就到了苏州。   弃舟登岸,我踏着积雪赶往石湖[22]。在范村村口,先看到的,是一大片熟悉的梅树。居士仰慕林 逋梅妻鹤子的情怀,在村中种下了梅树数亩。居士悉心照料,并写下了《梅谱》。数年不见,梅树又壮 茁繁茂了许多。居士在这些梅书间写下的《梅谱》,也已四方传读,奉为经典。   年近古稀的居士出门相迎,依然是笑逐颜开。这位出使金朝不辱使命、写下怆然悲凉《揽辔录》的 老臣,如今垂垂老矣。   正隆冬,居士的梅花尚是一些含苞未放的花蕾。居士留我等待花开,说花开时,佳作自然也就来了。 我从命,度曲填词,搜尽枯肠,却一无所得。   我深知自己不复有青春年少时的才华与冲动,那些时时萦绕耳际的曲调,也已渐次消失,但我得到 了前所未有的宁静,而又惶惶于这宁静。   妙笔再好,终究要归还郭姓;梅花依旧,年复一年,并不减损它的美丽;词人终会老去,活到无动 于衷的年纪。如果不是居士一催再催,我定然放弃了。   枯坐梅树下,觅词索句,就想起淳熙七年正月那夜的情景:梅红抱着琵琶伏在桌上睡去了,桃红还 在调试我新度的曲,侍童端上热好的米酒。我听侍童说“窗外雪停了”,就唤醒梅红,三人出馆,踏雪 沿河一路走去。暗暗地飘来的,是梅花清冷的香气,它盈漾肺腑,把一腔失意都冲决而去。借着月色, 我细细端详枝头零星开放的花朵,禁不住伸手去攀摘面前横斜的一枝,触到寒冷彻骨的冰雪。   这大抵就是《龙城录》师雄传奇的本意了:梦醒时,终归只有梅花。   范家的歌女小红,来梅树下唤我,说居士邀我饮酒。   居士在书房吮毫泼墨,见我来了,递过笔来。   于是我写下《暗香》与《疏影》[23][24],尽是无奈叹老之句,居士读了,竟说新诗如美人,要美 人来唱。   字字句句教小红弹唱《暗香》与《疏影》,看她在弦上灵巧飞动的手指,我不由得想到,年年岁岁, 这灵巧的手指,在人世间无数琴弦上飞舞,不曾老去;词曲,也在翻唱和新作中日日更新;琴畔的容颜, 老去复新生;而故人故事,却终不可失而复得。 两三日后,小红的弹唱也就纯熟了,我也到了该辞别的时候。在居士这里,我恍然间已居留月余。   别宴上,小红弹唱《暗香》与《疏影》,居士啧啧赞赏,便要小红一唱再唱。 我知道,此作远非《扬州慢》可比。年少襟怀中那一点点风云之气,如今早就涤荡殆尽。我也知道, 即便《暗香》、《疏影》这样的词作,我今后恐怕也再难得。   接着小红低唱居士的旧作《南柯子》:“怅望梅花驿,凝情杜若洲。香云低处有高楼。可惜高楼, 不近木兰舟。缄素双鱼远,题红片叶秋。欲凭江水寄离愁。江已东流,那肯更西流。”   我为居士的自度曲《玉梅令》填的新词,也让小红唱了。词中说“花长好,愿公更健。”而居士说, 风烛残年,哪有更健之理,今日一别,恐无再见之时。   居士身体委实不好,羸弱不堪风雪,整个冬天几乎都未出门,他最钟爱的梅花,也只能隔着窗子远 远地看。   除夕,我带着小红乘舟远去,期望不久能再见居士,却又隐隐觉得无望。   船上,听小红再次吟唱《暗香》、《疏影》,我吹箫伴之,不觉间穿过了多少松林、竹坞和野渡。 对于新作,我毕竟还是有一点淡淡的得意,我写诗说: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 凌渡,回首烟波十四桥。一路上,有小红陪伴,给这寂寞的冬旅凭添了暖意。 注[21] 此时是绍熙二年(即1191年)冬天。 注[22] 姜夔第一次来见苏州见范成大是四年前,即1187年。 注[23]《暗香》: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 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 织。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 见得。 注[24]《疏影》: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 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 人正睡里,飞近娥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 龙哀曲。等恁时,重见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12 紹熙二年除夕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我却得到居士去世的消息[25]。彼时我正在鉴湖的夜色里泛舟, 这越中的秋天秋水[26],分外凄凉。我在在阒寂的水中听黄庆长吟咏怀乡的词句,不由得也念念思归。   我们系舟登岸,惊起几只沙洲水鸟扑棱高飞。我恨不得明日就北去吊唁,却不能即刻成行。 人生百年,终有一死,但谁又不存有永恒的幻念? 注[25] 1193年,石湖居士范成大去世。这时姜夔在浙江绍兴居住,作《玲珑四犯》。 注[26] 越中,即浙江绍兴。 13 转眼,又是冬天了。   我乘舟沿运河而上,来到石湖。还是天寒地冻[27]。居士的梅花依然未开,居士当然已不在园中。   物是人非,时光总这样匆促地摧折生灵,不曾放过一个。我们为何而生,为何而死?从未有一个可 靠的理由。居士在九泉之下,还能否听到我吹奏的洞箫?终有那么一天,我也将去那里。到那时我又能 听到谁在吟咏叹息?   我回到越中已是除夕[28],两岸人家正忙着贴窗花,贴对联,放鞭炮,热闹地辞旧迎新。轻舟在喜 气盈盈的水巷间穿行,头上是孩子们在一座座石桥上奔跑而过。几声箫鼓,也敲打得分外轻快,又格外 寒冷。 注[27] 1193年12月,姜夔赴苏州石湖吊范成大。 注[28] 姜夔的《玲珑四犯》:越中岁暮,闻箫鼓感怀。垒鼓夜寒,垂灯春浅,匆匆时事如许!倦游欢 意少,俯仰悲今古。江淹又吟恨赋,记当时、送君南浦。万里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 扬州柳垂官路,有轻盈换马,端正窥户。酒醒明月下,梦逐潮声去。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 天涯羁旅。教说与,春来要、寻花伴侣。 14      奄忽又是三年[29],这三年,昏庸的光宗皇帝终于退位,宁宗身不由己地登基,新帝,却没有新 气象。 吴淞的大雪纷飞,商卿、平甫、朴翁和我,在山寒天迥、云浪四合中泛舟。   到傍晚时分,冬雨淅沥,暮色渐深,愁郁之情也渐次涨满心胸。忆旧追思,怆然不能自已。   然而斯人在何处?   同行者诗兴飞扬,相撺掇着填词度曲,我也勉强为之。至深夜,收拢各位的新作,竟有五十多首[30]。   记得绍熙辛亥那年除夕,我拜别石湖居士回吴兴,曾赋诗曰:“笠泽茫茫雁影微,玉峰重叠护云衣; 长桥寂寞春寒夜,只有诗人一舸归。”彼时我其实还不是孤独一人,尚有小红相伴,如今五年淹忽而过, 石湖居士驾鹤西去,小红亦出嫁经年,我自己年愈不惑,不禁想到石湖居士《水调歌头》中的句子:“ 细数十年事,十处过中秋。今年新梦,忽到黄鹤旧山头。” 梁溪平甫的庄园腊梅绽放,馨香四溢,朵朵有如掩抑不禁的幽远思绪。此刻,合肥城里,该也是开 着同样馥郁的腊梅吧。植物无言,却能天涯共时,同开同落,这让我想到生灵万物的神秘与可畏。 我找了船家,欲赴淮地重游,却突然发现这旅行缺了最重要的东西——我不知自己要确切往何处去。 遣走了船家,我在梅树间独步,看着落日涂染在树上的余晖渐渐淡去,听几只麻雀在雪堆里啁啾, 在阵阵梅香里昏昏欲睡。 我辞别平甫,只身回临安[31]。   妻儿见我归来,都欣然快意,孩子们更是欢呼跳跃,只有小女儿一言不发。我这一年往来江浙间, 聚少离多,在她眼中,我大抵已是陌生人。 注[29] 1196年(庆元二年)冬天,姜夔赴梁溪(现江苏无锡)拜访张鉴(字平甫),途中经过吴淞, 此时姜夔42岁。 注[30] 姜夔此行写下了一首《庆宫春》:双浆莼波,一蓑松雨,暮愁渐满空阔。呼我盟鸥,翩翩欲下, 背人还过木末。那回归去,荡云雪,孤舟夜发。伤心重见,依约眉山,黛痕低压。采香径里春 寒,老子婆娑,自歌谁答。垂虹西望,飘然引去,此兴平生难遏。酒醒波远,政凝想、明珰素 袜。如今安在,唯有栏杆,伴人一霎。 注[31] 姜夔离开梁溪前写了一首《江梅引》: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几度小窗,幽梦手 同携。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湿红恨墨浅封题。宝筝空、无雁飞。俊游 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晖。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歌罢淮南春草赋,又萋萋。漂零客、泪满 衣。    15   庆元三年的新年比往年还要热闹[32]。偏安70年,皇帝都换了四位,大宋的半壁江山,俨然已是全部; 朝野上下,都把杭州作汴州,只当是金瓯无缺。我不曾见得汴梁盛景,而这临安新年的奢华,恐怕也不输 于前者。   然而任何繁华景象,总是在传述和梦思里最好,故去的祖辈们曾口口相传的东京,最令人神往而又确 乎不可目睹了。   临安城年年大雪,今年也不例外,街巷里满目银白。才正月初十,城里就开始张灯结彩了。花灯被敦 厚的大雪映衬得分外醒目,行人在街上乘兴往来,连我这个漂泊羁旅都被感染了几分快乐。   翌日晚上,大街小巷明灯处处,烛光点点,把诺大的城市装缀得空灵缥缈,仿佛不在尘世,仿佛那些 兵戈杀伐是前世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   我携妻率子在城中漫游,孩子们挑着灯笼欢天喜地地奔跑,妻连日的悒郁也一扫而空。我看到稻草缚 成的长龙被青布裹身,再密置银烛,一条条在城中蜿蜒逶迤,耀人眼目。走马灯贴上谜语,任行人驻足猜 想。吴山脚下、沙河塘上,游人如织,熙熙攘攘。我把女儿扛在肩头,每至精彩处,女儿欢呼喜笑,快乐 之情溢于言表。真该让她也举一盏灯笼——可是妻决然不允。 这种时候,不由得想到那些少年情事,又生出淡淡悲凉。然而这些少年旧事只剩了隐约的印象。 正月十五这夜,突然失掉了出门的兴致。我对妻说,春寒料峭,不如留在家里吧。素喜幽居的妻竟也 不依了,小女更是吵着要去苏家巷看傀儡。 我只好独自留在家中,掩了门,透过寂静的窗帘看一轮圆月执意升起。   淳熙十二年[33]那个寒冬尽头,正月十五,合肥城不也是华灯高悬、皎月如玉?尔时我和桃红在灯影 下信步,桥边看水,廊下折梅,不经意间携手同行。她拽了我穿过一条曲折的小巷,来到一处大道边,等 在一大群红男绿女间。来自乡里的舞灯队伍,就要从该处进城。孩子们挑着红灯笼,在人群中钻进钻出, 淘气的,把新年剩下的爆竹点燃,惹得女孩子们尖声惊叫。   那夜乡人果然举着一条长龙的灯笼,兴冲冲进城,满脸得意神色。龙眼是两盏红烛灯笼,透过红黄的 灯纸,目光忽而炯炯如炬,忽而朦胧似月。龙灯被这些粗大的汉子舞动起来,倒也婉转逶迤。汉子们热切 地扭动,又小心翼翼地维持平衡,这样的举动,不免让人想起世间诸多复杂的事:动与静,去与留,战与 和,瞻前顾后还是勇往直前……。我痴痴凝望这俯仰翻飞的长龙,竟忘了拉紧手边的桃红。 红烛不慎燃着了龙须,舞灯的乡人,惊惶着躁动了一阵,待仓促扑灭烛火,复又归于从容。而我,却 不见了桃红踪影。我沿着漫街的灯火一路寻去,在如织的人流和宝马雕车的香气里渐渐迷失路津。一缕淡 淡的牵挂飘悬着、颤动着。当我在一处僻静的巷口被桃红叫住,我那异乎寻常的欣喜……桃红举着一只小 巧的灯笼,面容被烛光映得绯红。 注[32] 宋宁宗庆元三年,即1197年,此时姜夔已43岁,客居临安(杭州)。 注[33] 即1185年,当时姜夔31岁,回湖南赴解试路过合肥。 16 三更后,圆月已升至中天,妻子还未回来。我早早上了床,听得窗外邻家的女孩归来时笑语盈盈。 深夜打梦中醒来,妻子已在身边沉睡。我起身披衣,走到窗前,看窗外皓月西垂,桐影散乱,听见几 声雀鸣远远传来。我突然想到,自己已四十有三,这一轮圆月于我而言,已是几十番圆缺。依旧是悬浮于 世,飘泊无依,来日却已无多。   折身桌前,收拾残稿断笺,我吮毫研墨,冥然默坐,略略定下神来。   一些词句不期而至,隐隐浮出,都是愁郁清苦之语:    肥水东流无尽期 当初不合种相思 梦中未比丹青见 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 鬓先丝 人间别久不成悲 谁教岁岁红莲夜 两处沉吟各自知[34] 注[34] 姜夔在这个元宵期间的怀人词,是他最后的一批怀人之作。此后二十多年直至去世,再无此 类作品问世。 〔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