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一分钟 　　作者：awuuu 　　他睁开眼睛，看见的是柏油路面。路面白天被太阳晒热了，这会余温未散， 让他觉得热乎乎的。有一辆车摁响喇叭，声音非常刺耳。他在心里骂那个开车的 人是王八蛋。他没感觉到疼，估摸自己没什么大事。他只是被车撞了一下，摔了 个跟头而已。既然不疼，那就说明没受啥伤。他只要趴在地上缓一缓就行啦。不 过这还真是把他吓了个半死！ 　　真够倒霉的，他想。要是我早出门一分钟，这当子事就落不到我头上了。 　　早出门一分钟，那我已经从这骑出去老远了。就算老天注定此时此刻得有个 人被车撞了趴在这里，那个人也不会是我。可我就是没能早出门一分钟。我干吗 非得去检查煤气阀门？我明明已经关好的，干吗在出门前又跑到厨房去确认一遍？ 我竟然还把锅拿下来，用手去摸灶头，看它烫不烫，这样才能放心确保火已经灭 了。我这不是有毛病吗？ 　　还有那件雨衣。我竟然为了拿还是不拿那件雨衣想了那么长时间。我先是想 着晚上不会下雨，用不着拿雨衣，后来又觉得还是拿上保险，以防万一下雨。这 么一折腾，别说一分钟，两分钟也有了。 　　还有我的自行车。要是我早点把那几根断了的辐条换掉，也不至于骑着个变 形的轮子在路上晃荡。我能骑得更快，不用快多少，快一分钟也行啊！ 　　一辆大卡车开过来。他感觉地面在颤动。这肯定是一辆土渣车，他心想。这 种土渣车太多了，经常是三五辆一队，拉着几十吨泥巴在大街上横冲直撞。但愿 开车的那个王八羔子看见我了，别从我身上轧过去。 　　土渣车开走了，尘土飞扬，呛得他咳嗽。他一咳，一团咸不拉叽的东西从他 嗓子眼里冒了出来。他觉得自己整个嘴里都是咸的。他觉得渴，想喝水。一想到 水，他渴得更厉害了。路口有个修自行车的老头，他的修车摊上总是放着一盆水。 那盆水是用来查找车胎漏气孔的。车子扎了胎后，就把内胎扒出来，打足气摁在 水里，冒泡的地方就是扎破的地方。 　　我想这个干吗？他想。就算渴死，我也不喝那盆子水！有一次我还看见那个 老头在盆子里洗脚呢！ 　　他又懊恼了。在路上我不是已经觉得口渴了吗？我干吗不停下车来在便利店 买一瓶可乐？冰镇的可乐，一拧开盖子就“刺――”的一声，冒出好多咖啡色的 气泡沫沫。这个时候要是能喝上一瓶冰镇可乐那该多爽！我一定要一口气喝光， 然后闭着嘴，让气从鼻孔里钻出来。多少年来，他都以为可乐之所以辣，是因为 里边有气。后来他才知道并不是气的缘故，而是因为可乐里加了杀口剂。 　　琢磨那些干吗？要是我半路上停下，花一分钟时间买一瓶可乐，那也不至于 现在趴在这了。 　　我鼻子出血了，他想。因为他觉得鼻腔里有咸乎乎的液体不断流到嘴里，跟 流鼻血时仰头止血一样。希望我的鼻子没给撞歪了，我脸上就这鼻子长得还好看 点。他舔舔舌头，舌头被划疼了。 　　怎么回事？他又舔了舔，舔到了断掉的门牙。我的牙给撞掉了？他又轻而又 轻的舔了舔。几颗门牙断的断，掉的掉。断掉的门牙快得像刀子一样，划得他舌 头生疼。越疼他就越是想舔。没有用，舔来舔去都是一样的，牙全掉了，牙花子 在流血。他觉得牙花子全肿起来了，又痛又胀。他有点急了。 　　我的牙没了！他想。我的牙全没了！ 　　这时下起雨来了。零星的大雨点打在他脸上和手上。接着就开始大雨如注。 雨水流进他嘴里，他把雨水吐出去。他用舌头舔出一块牙齿碎片，把它咽了下去。 他不想自己身上的任何东西留在这里，他宁可把碎掉的牙齿咽到肚子里。他在嘴 里舔着，觉得腮帮子疼。他舔到了伤口——一定是摔倒的时候让大牙给硌破了。 伤口很疼，而且很杀得慌，像撒了盐一样。他轻轻的把碎肉舔回伤口去，想把伤 口填上。可他的舌头竟然从伤口一直舔到了外面。他的舌头从自己的脸上伸出来 了！ 　　我脸上撞了个洞，我脸上竟然给撞了个洞！ 　　雨水通过那个洞，混着血流进他嘴里。他闭上眼，开始祈祷。救护车快点来 吧！救护车快点来吧！快点来吧！救护车快点来吧！有一小会，他似乎听见了救 护车的声音。他集中精神仔细听，那声音又没了。救护车快点来吧！救护车快点 来吧！他在心里反复念叨着。 　　我的脸怎么办？我的牙怎么办？我哪有钱去治？要是不能治，那我一辈子脸 上都得留着个大疤瘌。他咳嗽起来，感到胸口好疼。他感到从气管一直到胸部的 最里边像撕裂了一样的疼。他听见救护车的警笛声，这次是真的。那声音很微弱， 听起来还有老远。希望别堵车，他在心里想，千万别堵车！他想象着救护车正在 车流中穿行，开车的司机和医生护士都焦急万分。不用急，我又死不了，你们按 正常速度开就行了，别因为着急出了事，反而耽误时间。 　　他仔细听着，救护车的声音似乎一直没有变化。他咳嗽得厉害了。因为疼， 他忍着不用力咳，只发出“咕咕”的声音。他连喘气也觉得疼了。只要一吸气， 他的肋骨就疼得厉害。肋骨和其他骨头不一样，他一边轻轻的呼吸一边想。肋骨 不会像其他骨头那样折断。肋骨很有弹性，即使断了，也能基本保持原来的形状， 这样就不会刺伤内脏了。他感到身体的疼痛是一阵一阵的，每喘一口气或者每咳 嗽一下，就更疼一点。而只要屏住气，疼痛就会减轻一些，相对的可以忍受了。 他先屏住一会，然后轻轻的呼吸几下，这样就不像刚才那么疼了。 　　救护车的警笛声一直不远不近的响着。也许堵车了，但它早晚会来的。人家 既然来了，就一定会救你，不可能半路又折回去的。希望我不要碰上那种不交押 金就不给动手术的事。这种事在上海应该是不会发生的。人家好歹也会给你止住 血，把伤口给你缝上。不过，要是他们问我有没有钱，或者问我在上海有没有亲 人朋友，我就不说话。他们要是问我，我就一句话也不说。我没有什么人好通知 的。就算我死了，我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他想到刚刚分手的女朋友。他们分手分得挺痛苦，但毕竟还是分手了。这都 怨他自己。你被车撞的这件事，她最好连知道也不要知道。两个人分手了，就再 也不要有关系了。如果她知道了，她是不会不管你的。可你不希望她管你，要是 那样，你宁可死了。 　　我宁可死了！他闭上了眼。全身泡在水里，让他感觉冷了。雨水汇集起来从 他身边流过，多得让人吃惊。这是场大暴雨。 　　他感觉一道强光照进他眼睛，接着是另一只眼。他睁开眼，看见一些塑料管 子。救护车的警笛声一下子变得很大，搞得他除了这声音之外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就是死也不用你们救！他想。 　　女护士把一个透明的呼吸罩罩在他嘴上。他摇头想摆脱。要是想让我死，那 就来一下狠的吧！他想。他屏住呼吸，不从面罩里吸取氧气。他的胸口越来越胀。 为了屏住，他的整个身子都挺直了。可到最后他还是屏不住了，猛得喷了一大口 气。氧气面罩里边被血染得通红，血从下面的缝隙里流出来。 　　他吸了一口，什么也没吸进去。他有点吃惊，使劲吸气，没有用，气进不到 他的肺里。 　　天哪，让我吸一口气吧！他心里害怕了。让我吸一口气吧，让我吸一口气吧！ 我不想死啊，我不想这么死啊，这太难受啦，让我吸一口气吧！ 　　他什么也不能想了，伸手乱抓乱扯。他抓住了护士的袖子。他看见另一个人 把他的衣服掀了起来。他觉得肋骨那儿一阵刺痛，空气进入了他的肺里。他能喘 气了。血泡从他肋间的小伤口里冒出来。 　　他平静下来，与刚才那种马上就要被憋死的感觉比，其他的真不算什么了。 他想：等他们治好我，我要做好多事。我要做好多我原来就应该做的事。我这辈 子浪费了太多时间，以后我会好好珍惜时间的。我已经知道死是什么滋味了，我 要把以后的每一天都当成死前的最后一天，这样我就不会再浪费生命了。他这么 想着，安下心来。大概医生给我打了针麻药，他想。因为他现在已经不疼了，而 且还很困。等我一好，我就要开始好好的努力！他这么想着。 　　救护车的警笛不再响了，他耳朵里只听见一种柔和的嗡嗡声。他有点瞌睡， 但还没完全睡着。他就这么半睡半醒的做起梦来。他梦见小时候的事，那应该是 四五岁的时候。接着他梦见了初中时喜欢的一个女孩，他在大街上冲人家表白。 他梦见走出上海火车站，见到了他的女朋友。他笑了，他梦见的都是快乐的事情， 都是好事情。这些好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雨下得很大，救护车在雨里前行，警报声让行人们不由得停住脚步，回头观 望。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