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瓶子楼   白雪歌   对我人生来说,这年的九月十六号,无疑是个最重要的日子。是的,比哪一 天都重要!可以说,我这辈子,就是以后,大概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日子了。你或 许无法理解我说的话,但这是千真万确的。   我是个农民,木匠瓦匠油漆活都会干,而且在县里举办的能工巧匠的比赛中 还得过奖,有证书的。这年头活倒是不愁找,就是工钱难要,两三年前的旧帐有 的现在都还没要回来呢。不得已,姐夫托他姨家哥哥的外甥在外地给我找了份活, 因为太远,父母年纪又大了,说实话,我真不想去,可没法子。   我还是头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坐了一天两夜的火车,又坐汽车在山里转了一 天后,到了一个城市。“外甥”接着我,扫了眼,面无表情地只说了一句话: “往后光做你的活,啥也别问!啥也别说!”长这么大,我从来没说过这么冷硬 的话,当然,听的回数倒不少。“外甥”说完就双手插在风衣兜里——不,打见 面,他的手就从没从兜里出来过——领着我出了汽车站,拐弯,过马路。虽说沾 亲带故,可我们并没见过几次面,更连一句话也没说过。他都出去好多年了,年 纪比我小,平时也不常回家。他穿着很洋气,礼帽,墨镜,但没拐杖,右手指头 上套了一个大四方戒指,上面的老发字一目了然。戒指黄澄澄的,也不知是真的 假的。如果是真的,也太大了吧。可看他那派头,又不象是戴假的人。一路走的 时候,他不跟我说话,也不让我离他近。这些,我从他脸上那嫌恶的表情能看得 出。他嘴上叼根烟,也没点着。我本来想给他点,可没敢造次,万一那是人家的 作派呢。我只好悄无声息地、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穿过两条街,便在一家公司门口停了下来。   “外甥”在门边一个一米来高的台子前停住,然后深深地弯下腰。我这才发 现,台子下面还有一个孩子作业本大小的窗户。“外甥”撅着屁股在窗子上轻轻 敲了下,窗子便开了。他把手里的纸条塞进去,一会儿,挡在大门口的不锈钢自 动门便吱纽吱纽缩回去一尺多,我俩侧着身子挤了进去了。   走了几步,我忍不住回过头,那玩意越瞅越象是电影里的碉堡,根本想不到 低下还会住有人。   迎面是一座很气派的象个啤酒瓶子一样的大楼。后来听这里一同干活的人说, 它是这个城市最高的楼。刚盖成的时候,并没有上面那截脖子,别处起了新楼, 比它高了,便续了上面那截,重新夺回了第一。续的那截脖子只是个摆设,没多 大用,可样子却成啤酒瓶子了。自那以后,大伙都叫它瓶子楼了。   楼底下全是门口那碉堡式的又矮又小的窗户,因为有花木挡着,外面根本看 不到。窗子的旁边都有牌牌,上面分别写着人事部、财务部、总务部、后勤部、 劳务部一、劳务部二、业务部一、业务部二,等等。“外甥”到劳务部一的窗子 跟前,弯下腰,撅着屁股,又递进去一个条儿,咕咕哝哝和里面的人说着什么, 说着说着便直起腰捶捶后背,又弯下去继续给人家说。后来他叫我到跟前,让里 面的人看。我弯腰曲腿缩脖子,使劲把脸凑过去,可个子太高,弯了几次,人家 就是没看清,最后只好跪在地上。   看完后,塞出一张表,叫我填好送到人事部。隔四个窗子就是人事部。除了 这表,还要身份证复印件、户口复印件、体检表、计划生育证明等等。把这些都 交了进去,人家就叫站旁边等着。   来了个穿制服的女的,到财务部窗口,弯腰和里面的人有说有笑的,一大截 后腰都露出来了,腰上的皮带可劲地朝外撑开一个大口子,好像故意引逗你朝里 看。我赶紧把头扭向一边。   就我们等的工夫,来来去去十来个人,都那样,条子、单据或钱递进递出的。   人事部把合同递出来叫我签了。等了一会,里面又递出一个牌子和条子,叫 我们去总务部。   总务部接过条子,随后塞出一堆东西。工作服是用蓝劳动布做的,左上角印 着公司的大红徽标,徽标下是别工作证的地方,工作证就是刚给我的那个塑料牌 子。除了衣服,还有鞋袜帽子手套口罩,和工作服都一个颜色,上面也都有红色 的标志。另外还有一个挺沉的黄板纸箱子,箱子上一个字也没有,也不知里面装 的是啥。没有吩咐,也不敢贸然拆开。   “外甥”把我交给一位人称黄师傅的人就走了。黄师傅领我走到楼后,推门 进去,在一个写着更衣室的房间,交给我一把钥匙,叫我按钥匙上的号码去找自 己的柜子。他吩咐我把身上衣服脱下放到里面,把工作服换上。我问他纸箱是不 是也放里面,他说这个马上就用。   换好了过来,黄师傅叫我把纸箱拆开。里面是一副城里孩子们玩的滑板一样 的东西。不同的是它上面还有系带和手把。黄师傅把他的也取了来,叫我照他的 样子做。他把滑板脚前并排摆好,然后跪了上去。见我不动,就催了一声。我连 忙也跪了上去,学着他的样子把前后的带子绑在膝弯和脚脖子上,把滑板固定在 自己的小腿上。黄师傅检查了一遍,又帮我紧了紧说:照我做。他手朝地一支, 人一下滑出了好远。   没想到啥事都是说时容易做时难,不是方向掌握不好,就是平衡拿捏不住, 好一会我还在原地打转。   黄师傅等我到了跟前,这才按了一下电梯的按扭。   到五楼我才发现,楼层只有我们跪着那么高,顶多也就一米三。象我这个儿 高点的,一直腰,头就蹭天花板了,根本就站不直,难怪要用这东西呢。里面工 人很多,不论男女,都一个打扮,过来过去,就跟划船似的。我被安排的这个车 间,主任是个女的,牌子上的名字是吴新。刚一看你还以为是男的,可实际是个 女的,四十岁左右的年纪。她可是个正二八经的大学生,单位倒闭,便托人到这 里来了。她把我领到西北角,那里有个升降机。我的任务就是负责把车间做好的 半成品集中到一块,再用升降机送到楼下的车间再加工。她叫一个姓朱的师傅带 我,然后告诉我明天来正式上班。我一看时间还早,就跟她说想先熟悉熟悉。她 没说啥就走了。我问朱师傅干些啥,他从旁边拉过一个平板车。他让我推着去收 加工好的货物。货装满了,可推不动,一使劲,腿下的滑板反往后跑,一下把我 弄爬地上了。朱师傅叫我开始装少些,车子轻了,就容易推了。我照朱师傅教的, 三五趟下来,渐渐地掌握了要领。   宿舍在四十六层,和车间一样高。地下挨个摆放着一张张薄木板,那就是床 了。我把铺盖铺好,就去上厕所。厕所也一样。我在乡下解大手蹲惯了茅坑,这 坐式便器坐上去再急就是拉不出。没法子,只好缩着脖子蹴上面。傍晚,跟着其 他工人一块去吃饭。饭厅里没有凳子,也不需要,大伙就爬在小矮桌上吃。晚上 起夜,起一次,头就“亲”一下天花板,头顶磕得疼的都没磕睡了。   好在活儿比来前想象的要轻省许多。我们的工作就是造卷烟屁股的过滤嘴, 都是机器做,人在旁边招呼着就行了。我们这个车间百十来号人,都是各干各的, 很少有人说话,一整天光听那滑板下面的小轮子,在不锈钢的地板上吱拗吱拗滚 动的声音了。再就是腰和腿酸得有些受不了。   下午,是单位领导和新来员工的见面会。一拉铃,我们就一排排地"跪"在会 议室等侯。两点半多一点,门口的服务员把门大开,头一低,说:"高董,您好! 请!"随后就走进来五六个人,是真的走进来的,腿上根本没绑滑板,因为天花 板的高度和他们的个头比起来绰绰有余。高董神采奕奕,站在主席台中间朝我们 一挥手:"大家辛苦了!"刚说完这句,就有人带头并示意大家鼓掌。我们急忙跟 着拍了起来。一位漂亮的小姐从那堆站立的人后面滑出来,上前把一张纸递给高 董。高董就照上面念:"金秋送爽,丹桂飘香。在这美好的日子里,我们公司又 迎来了一批新的员工。我相信,你们的到来一定会为企业注入新的活力,带来新 的气象。企业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你们才是这里的主人。……在此,我代表 董事会,向你们表示最热烈的欢迎!"鼓掌。接下来高董逐一介绍身边站着的人, 有副董,理事,副总经理,厂长,总会计师。然后高董领上这些人下来和我们一 一握手,边握边对我们说:"欢迎!辛苦啦!"高董拉着我们的手不住地问:"吃 的好吗?住的惯吗?有什么困难吗?"他经过我面前时,揣在兜里的发言稿掉了 出来。我捡起还他时,他已走开了。我好奇地打开,上面就是他刚才念的那几句 话。不过,在爽字下面呢,用红铅笔加了个"双"字,桂字下面加了个“鬼”字。   见面会后,大家各自回自己的车间上班。路上,谁也不说一句话。其实我是 个爱热闹的人,在家老跟人说笑打趣,到了这儿,大家都板着个脸,也没个人说 话,真是憋的难受。后来总算是慢慢习惯了。到了月底发工资,做梦都想不到, 信封里竟有整整两千块!我一个人对着宿舍的墙角数了好几遍,没错,是两千! 打了这些年工,最苦时在建筑队,从早干到晚也没拿过这么多,扣这扣那的,还 老拖欠。这一个月,没觉着干啥,就两千!下午一下班,到邮局先把钱寄回家, 这忽出忽出的心才稍稍踏实了下来。   打那以后,再也没觉得腰酸腿疼喉咙憋了。   国庆节前,公司决定举办运动会。有“赛跑”,就是赛滑轮了,有花样滑, 常规滑,自由滑;还有足球。高董是个球迷,据说也要参加,而且打前锋。我上 初中踢过足球,就报名参加了。训练期间不用上班,规则呢,和正规的大同小异, 就是球比人家小了一半。教练在练前反复叮嘱我们,要有信心,不要光看到自己 的短处,重要的是要克服自己的短处,不能为对手的长处所吓倒。   训练可比上班辛苦多了。先练单腿滑,这样好腾出条腿来运踢球。光这一项, 就整整练了一个多礼拜,我小腿面子都磨出血泡了。   一个月后,运动会如期举行。足球冠军的奖金是一万元,另外,每进一球, 奖励射手一千元。其它项目的我没注意。公司所属企业全部停产观看,外地以及 本部员工不能到场的,一律在办公室或车间收看电视直播。   按照教练定的方案,上半场我们主要是防守,一门心思消磨对方的体力,下 半场再伺机进球。由于滑轮毕竟不如人腿灵活,我们在球门设了三个守门员。   比赛开始后,他们果然欺负我们行动不便,特别是高董,一得空就起脚。我 们的守门员顾了东顾不了西,笨手笨脚,只好再增加两个。五个人蹲那儿,把个 球门围了个严严实实。对方没辙了,球在门口滚来滚去。高董射了几次都没成功。 我们也不射门,只是设法消耗他们体力。不到半个小时,果然把他们一个个累得 气喘嘘嘘,满头是汗。高董干脆蹲一边歇去了。   上半场谁也没进球,教练朝我们作了个V字形手势。   下半场换场地。可能是看到他们体力不支,一上来我们就往前冲,很快就冲 到他们球门口。我瞅准空子,可劲用膝盖把球顶了出去,对方守门员毫不费力就 接住了。我们赶紧掉头,转弯时翻倒了一个,翻倒的这个又拽了一个,拽的这个 又拌了一个,就这样几个人搅做一团。中线上那两个刚掉转头,球已经到门口了。 守门的一时到不了位,眼睁睁看着高董脚起球飞。离门最近的守门员不顾一切去 救,球还是擦着他的指尖飞进了网内。他刹车不住,头"嗵"地撞在门柱上,半天 抱着脑袋没起来。   我们的人明显有些急了,临时加的那俩守门员也冲了上来,另外三个还时不 时地跑出禁区,给前方的队员"指导"。大伙心里一心想着赢,教练在旁边大喊回 防,一个个想听不想听的。   大家拼命似的把球运到对方门口,正传来传去找机会,我无意中发现高董朝 他的人使了个眼色,对方守门突然露出一个豁口。我立马左手支地,身子侧斜, 甩起右腿,一脚把球踢了出去。球进了!我忘乎所以地举起拳头,可是让天花板 给磕了回来。   尝到了这次甜头,我们的情绪都高涨了起来。三个守门员,也只剩下了两个, 个个都急红了眼似的,不管谁,只要逮住球,就自己往里射,别人就是有再好的 机会也不理。这种自顾自的局面一直持续到最后,教练喊破嗓子也没用。最后我 们以一比九的大比分落败,而高董一人就射进了八个。   我把一千元奖金给教练,说大家一起分了。教练把钱朝我兜里一插:"分! 分什么分!还有脸分!"。高董一脸的汗过来,说我们:"踢的很好。头一次嘛, 确实不错。"他又对教练说,"我看以后要把这样的活动搞下去。可以多增加些项 目,比如乒乓球啦,羽毛球啦,垒球啦。人家有的,咱们也要有。也别仅仅限于 节日,平时有空就可以组织大家玩嘛。你呢,拟个计划,尽快着手安排……"他 又叫教练告诉办公室,让他们把今天的活动写篇东西,让报纸和电视台报道报道。   国庆节放七天假。在家里,这时候正是秋收冬播最忙的时节。附近的农民工 都回去了。吴主任问我走不走?我一时拿不定主意。走嘛,花钱不说,来回路上 得三四天,剩两天能干啥。不走,父母年纪大了,拔花杆挖红薯拉粪种麦都是重 体力活。吴主任说:"要是不走安排你加班,双工资。"也就是说,七天下来,多 拿五百块。我答应了。   我立马给巷头四叔的小卖部打电话,叫他叫下我媳妇,可接电话的是父亲。 我问惠惠呢?他说回娘家了,娘家侄儿定婚。我吞吞吐吐说回不去要加班,叫他 雇个人。他说谁见过庄稼户雇人,让我在外一景干我的活,家里的事甭操心。   虽说是加班,可这个国庆节却是我长这么大过过的最轻省的国庆节。我想这 会儿,父亲正拽着耧在地里种着麦子,母亲一边摘着棉花,一边捶着酸疼的腰。 打懂事起,我就想着长大了要给父母吃啥穿啥的,如今都三十好几了……还是不 想这些的好。   高董来看望大家了,大伙都停下手里的活围了上去。高董说我们牺牲休息时 间加班是对企业,对他最大的支持,他非常感动。当说到加班期间午餐免费时, 大家都鼓起掌来。   一个孩子,看样子是高董的儿子,大概是见地板光滑,就在上面玩起了溜冰。 这人也怪,小的时候,看上去并没什么两样,一样的淘气,一样的可爱,怎么长 着长着就不一样了?大了你是这个样子,他是那个样子,差别那样的大。小家伙 旁若无人,越玩越高兴。紧紧地跑几步,猛地收住脚,借着惯性"吱留"向前滑出 一大截。这回跑得太猛,身子一歪,脚底下一个趔趄,"嗵"地栽倒在地,身子象 蘸了油似的滑了出去。大伙听到声音都扭过头,霎时一脸的惊恐,石头似地僵那 儿一动不动。天哪,小家伙头的前方正是飞转的传带轮。我手下意识地朝地一撑, 可劲伸长手臂扑了上去。谢天谢地,小脑袋总算给挡住了,可他的冲力却把我的 手顶进了轮带里,小指被轮带一口咬住绕着大铁轮转了一大圈。还好,小家伙没 事,再看小指,已成擀面片了。当时也没觉怎么疼,心里也并没把它怎么当回事。 小时候,二大伯铡草时,右手的中指被铡刀铡掉半截,抹了点药,裹几天就没事 了。可高董分明被吓坏了,大声喊着送我上医院。   医院跟我们厂房一般模样。我们到时,已有一大群医生护士"跪"那儿等着了。   护士先在我手指打了一针,伤口立马就不疼了。一个老医生检查了我的手, 摇了摇头说:"以后可能没法打弯了。"高董焦急地问:"有没有别的办法?"他还 是摇头。高董仍在坚持。我就对他说:"小指头又不影响干活,上点药一包就行 了。"高董内疚的说:"毕竟不好看。"我笑着说:"老婆娃都有了,还有啥好不好 看的。包点药就行了,院都不用住。"高董回头对那位医生说:"用最好的药,进 口的。"医生说:"这个你放心。"医院的高院长来了。他虽然也姓高,和我们高 董一样,可俩人并不是亲戚关系。后来听人说,他们的爸爸是要好的战友。   高董还是给我办了住院手续。吊上点滴后,医生和护士都出去了,剩下了公 司的人。高董坐在我的床边,一会儿看看点滴,一会儿掖掖被子。我就对他说: "您回去吧,公司事多。"他问我:"你要赶我走?是不是恨我呀?""没,哪能呢? "我赶忙回话说,"您,您是领导,在跟前不自在。"高董和其他人都笑了:"这是 老实话。好好好,我走。明天再来看你。"他要留下两员工照看我,我说不用。 他不听。高院长就说:"谁都不用。我都安排好了,护士二十四小时值班看护。" 高董认真地说:"那我可就把人交给你了。"说着就同他们出去了。   他们前脚走,护士后脚就进来了,一进门就收拾。我这才有空打量了一下房 间,电视,冰箱,空调,还有我叫不出名字和不认得的东西,应有尽有。我心想, 不知道的人进来,没一个敢说这是病房的。   手一点都不觉得疼,伤的地方有一丝麻凉麻凉的感觉,挺舒服的。护士收拾 好了,一脸微笑,过来问我感觉怎么样。她掺好温水,给我洗手擦脸,弄得我很 难为情。她洗毕问我喜欢吃啥水果。看那大果蓝,好多我连见都没见过,可还是 忍住说:"不饿。"她顺手拿起个大苹果,一屁股坐到我床边开始削皮。与其它水 果相比,我最不想吃的就是和我熟悉的苹果了,哪怕它个儿再大,但护士不理这 些。或许她是想展示自己的削皮技艺,而只有苹果才能让她如愿以偿。果然,她 削得非常认真,边削边问我啥地方人,又自己介绍说她叫石二茹,是本地人,护 校毕业。她把苹果削好,切成小块,用牙签插起就往我口里喂。我慌得把脸扭到 一边,说我自个来。她按住我的手不让。可我无论如何就是张不开口,头扭来扭 去,但是扭不过她的毅力。   第一瓶点滴打完后,她问我要不要去卫生间?我坐起来,她又按住我的肩膀 让我躺下,从里面房子取了个接尿的东西。这回我是死活不依,下了床 ,靸上 鞋就往门口爬。她过来挽住我的胳膊,往里一指:"那有卫生间。"我进去一看, 可不,还有大浴缸。房子里香喷喷的,哪有一顶点厕所的味道。我出来问她住这 儿一天得多少钱?她笑而不答。我瞅了瞅她膝下的滑板,问:"上这儿看病的人 多不?"她说:"多得很呢。这里的设备,医生,是全市最好的。"   一天三餐,有人准时送来。   下午,高董的全家都来了,拿了好多营养品。他们走后,又是员工,一个个 都掂着大包小包。我刚来,大部分人都不认识,收人家的东西,心里老觉得不安。   随后,又来了一大群记者,这下我真是手足无措了,嘴里象是吃了生柿子, 舌头都硬了。多亏了高董,一一替我说了。这拨人还没走,高董儿子的班主任又 带着一群小学生进来,又是唱歌,又是献花的。最后来的是市里的领导,送了面 "舍己救人、青年楷模"的锦旗,还有一万元的奖金。当晚电视就播了。我的心情 既紧张又兴奋,一晚上也没换台,因为后面还有两次重播。重播时,我才发现头 上和脸上不知怎么多了一大圈绷带。二茹抱了一大摞报纸进来,一屁股坐到我的 床边,我想往里挪挪,可她屁股压着我的裤管,我拽了拽,没拽开。她把报纸搁 在我的腿上,一张张翻给我看。上面全是我的照片,说的都是一个外地农民工怎 么舍己救人,另外还有市上领导的慰问,企业领导的关心,团市委号召青年学习, 等等。   她一会猫着腰:“嗬嗬,看这张,照的真逗。”一会儿又扬起头,“这张头 上裹得就像《黑猫警长》上面那只老鼠。呵呵呵。”她一笑,白皙的额头就在我 胸前不时地蹭来蹭去。说实话,长这么大,除了妻子惠惠,还没一个别的女子离 我这么近过,而且还是城里的。我一直以为,城里的女孩就是和农村的不一样, 甚至连她们身上抹的香水我都认为是她们自身散发的。二茹真的很漂亮,粉莲纸 一样白净白净的脸,精致的鼻子,眼睛就像是天上最明亮的星星一样。尤其是那 嘴儿,桔瓣一样鲜润饱满,还有那手,白皙的手指头,有意无意碰到自己身上…… 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老是想起刚来的那天,那趴在窗口的女人,露在外 面的那腰,那撑开的皮带……   石二茹去取今天打的点滴了。我正在看报,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探进个脑袋。 我一看,是临铺好友魏锁。他提了一串香蕉,一瓶罐头,一袋奶粉。不知是地方 生疏,还是这几天没见,他坐那儿拘束得一句话都不吭,我问啥就说啥,没说几 句就要走。我从那一大堆礼物里挑了几个大盒的,叫他带回去给吴主任朱师傅他 们尝尝。他这才告诉我说吴主任已被辞退了。"为啥?""是她把茶水洒到地上没 擦干净,把高董的娃给滑倒的。""娃不是没事嘛?""说是按制度办,都发文件了。 "他嗫嚅着,“还有。”看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我就问:“还有啥?”“在 场的人全年奖金也没了。高董说,要不是你,我们全部都得辞退。”   过了六七天伤口就愈合了,长出的新肉鲜红鲜红的,里面除了有些痒痒外, 再无一丝不良的感觉。但手指不能弯曲了。没事的时候我就摸着它玩。我多次提 出要出院,可高董就是不肯。   中午刚吃过饭,高董他们就来了,还没来得及坐下,医院的保安推开门,用 小推车推着俩人进来。"啊!是,是,是父亲和惠惠。"还没等我完全反应过来, 惠惠从推盘上下来,头砰砰砰撞着天花板跑到跟前,扳着我的脑袋,上下左右前 前后后看了好几遍。又揭开被子,从大腿捏到脚,掀衣服时被我拦住了。后来确 知我只是伤了小拇指,一抹眼,埋怨说:"把人没吓死!"父亲坐在那儿,半天只 说了一句:"赶紧给你妈回个电话!"   高董把他的手机给了我。可不管怎么说,母亲呜呜咽咽地就是不信。说父亲 早都到了,为啥今天才打电话,肯定是一块编排好了,瞒哄她哩。父亲这才说把 火车坐过了。又解释了半天,母亲才止住了哭。   我给高董介绍了父亲和惠惠。心里一直担心他俩见了高董会大惊小怪,没想 到父亲和惠惠跟往常一样,一见城里人还是那么局促不安。   高董对大家说:"咱们走走走,叫他们一家说会儿话。"他抬腕看了下表,对 我说,"咱五点吃饭,我亲自为老爷子和弟妹接风。"   他们一走,我就问惠惠是咋知道的?她说电视都播了。原来是我们当地的电 视台转播的,还说我为家乡争了光。   "妈一看你头上包得光剩下俩眼,吓得碗都掉地上了,催大连黑赶晚来找你。 "惠惠看了一眼父亲继续说,"大和我头一回出门,不认得字,外地人的话又听不 懂,火车一下给坐过了。叫挡到车站里头,挨骂又罚款,一下耽搁了三天。"我 问她咋找到医院的?她说多亏报纸印着我的像。最后她埋怨我也不给家里打个电 话说清,红薯出了一地也没顾上往回拉。父亲过来拉起我的手,捏了捏,又转了 转,拿手在新肉上不住地摸挲着。   惠惠脸上恢复了正常的表情,这才揉着发疼的头皮,张着个嘴巴开始打量起 这个房间来。手摸着天花板刚要开口,我使了个眼色,她便把话咽了回去。我知 道她要说什么。床头电话冷不丁地响起,她竟给吓了一跳,把头又磕了,呲着牙 蹲那儿两手捂着头顶。电话是高董打来的:"车接你去了。帝新大酒店。壁柜里 有新衣服,记得换上。"   我过去一看,果然有一套西服,还有衬衫皮带皮鞋领带,连袜子都买了。我 换上到镜子前一照,新奇是新奇,可总觉得有点怪怪的,和人家不一样。我直了 直腰板,还是不自然。惠惠在旁边瞧着我直捂嘴笑,我更不自在了。我把它脱了, 换上自己的旧衣服,这下榫合榫铆合铆的,舒坦多了。   车等在楼下。二茹她们几个护士用大碟子一样的滑板把我们推着出了楼。   坐上车,我们也不知道是朝南还是朝北,也不知道过了几条街。车一停,不 等我抬手,外面的服务员已过来把门打开,笑盈盈地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欢 迎光临帝梓大酒店!"我忙把腿收了回来,说:"错了,我们去帝新大酒店。"服 务员说:"没错,就是这里。你们是高董的客人吧?"她扯着胸前的店徽叫我看。 上面印着"帝梓大酒店"五个字。我嘴里自言自语说:"原来是这个'xin' 呀。"女 子笑着纠正说:"这是个冷僻字,不念'xin',念'zi'。好多人都念错了,我们刚 来也念错。"   下了车,一眼就看见大门正前方一丈多高的,手握宝剑的皇帝大石像。可惜 我对历史不懂,不知他是哪朝哪代的。石像的前面是个大香案,周围摆着九只大 鼎,鼎上刻着长治久安、泽被子孙、福佑万代等一些吉祥话。   服务员推开门,马上就有人推着专制的大滑板过来。这些滑板都是接送客人 用的,不过这里的滑板和医院比起来就讲究多了。医院是不锈钢的,这儿全是烤 瓷的,有的还是电动的,上面都绘着喜庆的图画。服务员让我们坐到上面。每人 一位,坐好后就推了进去。酒店到处金壁辉煌的,晃得人眼花。瞅着身边那些来 来往往穿着入时的男男女女(有的胖子干脆躺在上面),只觉到了另一个世界。   服务员把我们推进一间大客厅,高董全家已在那儿等着了。房间很大,里面 只摆了一张桌子。桌子周围已摆好了三个坐垫和三把小椅子,小椅子是高董他们 坐的。桌子中间一个插满鲜花的大花蓝,周围摆满了水果点心。高董全家都迎了 过来。高董挽起父亲的胳膊,她爱人也亲热地拉着惠惠的手。一坐下,高夫人就 往我们碟子里夹吃的。   高董从坐那儿就拉着父亲的手没松过:"老爷子,你来的好,来的好!你不 要见怪,你是无法理解我现在的心情的。你养了个好常安,养了个好儿子!这回 要不是他,我儿子的命……我和他妈是越想越后怕呀。我们就是咋报答都不为过。 刚才我说你养了个好儿子,你知道为啥我要这么说?救咱娃是一方面,再是到了 医院,一点都不借着这事提这要那的,还一个劲为我着想,为我宽心,'手不要 接,连院都不要住。'老实,没心眼。说实话,开始我本打算等把病看好后多给 些钱。一听了他这话,我改主意了,我要好好报答我娃的救命恩人……"   高董从他媳妇那里要过一个大信封,掏出一沓文件。他拿起第一张,端端正 正地摆在父亲面前:"这是我给常安办的新户口,从今天起,他就是正而八经的 城里人了。"他又拿起第二张,放在第一张上面:"这是招工手续,也就是说,他 不再是农民,不再是临时工,而是国家正式工人了。"他回过头问他媳妇,"咱单 位正式工的工资多少钱?"高夫人说:"四千多,不到五千。"他又问我现在拿多 少?我说两千。高董把脸转向父亲:"上班后,给他安排个部门经理。岗位津贴, 奖金,各种补助算下来一个月至少也七八千。"父亲已经嗫嚅老半天了,可高董 嘟嘟嘟嘟,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听到这儿,父亲再也按捺不住,抽出手,紧 紧扶握着高董两只胳膊。高董的嘴巴这才停了下来。父亲说:"这,这,不,不 行!他,我知道,不是那梨上的铧……他没文化……我怕误您的事,叫别人说 您……"高董哈哈大笑,反按住他的胳膊:"我知道,这个不用你操心,我都安排 好了,让他挂职上学,两年后就大学生。"父亲的嘴不再是嗫嚅,而是哆嗦了:" 他,他,他能在这上班,已经给您添麻烦了……"   不管父亲说啥,高董只是毫不在意地笑。最后,高董拍着父亲的手背:"有 我,你就放宽心吧。"父亲整个身子成了筛子:"我放心,放心!您是常安的贵人 呀,常安遇着贵人了。往后我就把他交给您了……"   高董把东西装好递给我,我忍不住捏了捏。父亲、惠惠和我,一家三口,你 瞅瞅我,我望望你,谁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高董吩咐上菜,服务员一留一串地进来出去,桌子很快就摆满了。我们一个 劲说吃不了,吃不了。高董听都不听。高夫人不停地给我们夹菜。惠惠三四碟都 吃下肚了,父亲一碟还没吃完。我悄声问他咋了,父亲说:"你,你,你吃你的。 "   吃完饭,天也黑了。高董把我们送到楼上的客房。临走时,他再三对父亲说: "既来之,则安之。我派人陪你先游玩几天,然后叫常安送你回去。这回咱不坐 那个老牛火车,坐飞机,嗖——"高董伸手朝天一比划,我们都跟着笑了。   可父亲说什么明天都要走,他熬煎他的红薯。高董只好同意了。   送走了高董一家,惠惠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和我一块看。我们足足翻来 复去看了十几遍。   父亲叮咛我把它收好。惠惠把它抱在胸前,瞅来瞅去,不知藏哪儿才放心。   服务员进来了,给我们讲解配备的电动小轮椅的用法,然后他又让我们坐上 去试试。他俩不试,我坐上去转了两圈,服务员这才走了。   房间比我住的病房大多了。我和惠惠一间一间稀奇地看,伸手想摸又不敢。 父亲过来过去弯着个腰。我怕他难受,就把轮椅推到跟前。父亲说:"没事,地 里做活还不天天弯着。"我说你乏了就先歇着。他猫着腰进房里去了。我和惠惠 急忙也进了卧室……   一觉醒来,我打开灯,墙上的挂钟刚两点。惠惠睡的正香,嘴角涎水都流出 来了。我刚要关灯,就见外面一闪一闪的。我下床出去一看,果然是父亲。电视 开着,调的一点声都没有。他一见我就说:"你睡你的。外面灯亮得睡不着。"我 过去倒了杯水给他,跪到他对面的垫子上。我想把电视放点声,他不让。   父亲看我一眼再一眼,疑惑地说:"吃饭时听你那高领导说叫你上啥大学, 这大学能随随便便地上?"我说我也不清楚。父亲半天没言语,过了会儿又叮嘱 我说:"现在年纪慢慢大了,有婆娘有娃咧,做啥事再不敢冲动。伤了截小拇指, 虽不是啥大事,可后晌吃饭听了你那领导的话,再睡都睡不着。我也没见过,那 是啥机器,那么厉害?”我嘿嘿一笑:“没事。真的没事。”“这回多亏是碰了 手,要是别的地方,就是大烂子……"我说:"我看娃在那儿耍,就想起咱虎虎。 娃一栽倒,哪顾得上想啥。当时脑子要是稍微一打岔,娃肯定卷里头咧。"我又 给他宽心,"你甭操心,安全不安全,以后也不再在那儿干了。"父亲点了点头, 又象在家那样安顿我:"以后就跟着这个领导好好干,人家咋说咱咋做。旁人说 东道西咱不听,听着了也装着没听着,闲事少管,咱也管不了。咱要知道咱自家 是属啥的……"   第二天一大早,高董的司机和公司的刘秘书来了。刘秘书说我还要住院养伤, 高董派他去送父亲和惠惠。说那边都安排好了,一下飞机,当地一家烟厂的车子 会直接把父亲和惠惠送到家。   五天后,我出了院。高董给我安排了一个带套间的办公室,我就不用再住集 体宿舍了。搬东西的那天,没想到二茹也跑了来,又是送礼物,又是帮我扫地铺 床洗衣服的,整整忙了一天。晚上,又拉我一块出去吃饭,还说什么要认哥哥妹 妹的。回来的路上搂着我的胳膊,说她想当护士长。我硬着头皮找高董,不料高 董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当我把这消息告诉给二茹,她竟一下子蹦到了我身上,双 手勾着我的脖子,趁我不备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真像个孩子。   头一天上班,如论如何都抬不动脚,公司那么多有知识有文化的人,让我去 给他们当领导?我给高董说了不止一遍,说我只想当个员工,可他根本不听。当 我忐忐忑忑进了办公室,没想桌子椅子都擦干净了,大家都到跟前争相跟我点头 握手问好,递烟的递烟,点火的点火,咖啡也有人端来了,一点都没我想象的那 种高呀低呀的脸色和眼神。很快我就习惯了自己的领导身份。   平时上班,星期天上学,学校就在市里。上学更是意料不到的容易,我不得 不打消了退学的念头。有时,高董家里有事不能去上课也没关系,他只给学校领 导打个电话就行了。嗬嗬,这些事儿我还是少说点好。   年终,我被大家评为厂里最有突出贡献的员工,还奖励一套三居室。等房子 交工了,我打算把父母都接来,把地包出去不种了。   年前,我把一家都接了来,在这儿过年。临时先住在一个哥们空置的单元房 里。   一进门, 我习惯地拉了个垫子铺在地下跪了上去。望着他们一个个欢喜不 尽的样子,心里真是美滋滋的。   父亲过来坐在我旁边,和我商量要请高董全家吃饭的事。说让母亲做家乡的 荞麦煎饼,没准高董他们头一次吃,会喜欢的。我说行。他又说:“你能不能弄 几副你腿底下那叫啥来着?”我说是滑板。他说:“对对对,咱们提前先练好。”   我知道父亲的意思,就起身出去了。路上一想还是买上几副,往后时间长了, 大家要互相走动,用的机会肯定不会少。可转了好几条街都没有卖。我去公司总 务处,不给。掏钱也不行,说从来就不往出卖。我只好找高董。先说了请吃饭的 亊,他说什么都不答应,说等我们搬进新房了再去。我最后说想买几副滑板。他 听了事情的经过,连声说:“行行行 !不要钱。我送你,送你。”他写了个条, 叫我到总务处去领。临出门时,他喊住我,说:“我想尝尝你们老家那个什么荞 麦煎饼的味道。我和你嫂子、孩子都会去…… ”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