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幻灭   作者:花椒   一   那天,我到一个客户家去送保单,门敲开了,一个陌生女人穿着睡衣出现在 门口。她的脸色白皙干净,眼神安静地看着我,然后笑了。我的心瞬间被攫住了, 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所吸引,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问我:你找谁?   我说了一个名字,那是我的一个客户,她住在11楼。   她的笑更浓了:这是10楼。她的手扶在门把手上,并没有急着关门。   我也笑了:我是保险公司的,那个人是我的客户,我来给她送保单。   她哦了一声,却把门轻轻地关上了,门带起的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香,我深 吸了一口气,仿佛嗅不够这种味道,又仿佛在释放刚才的紧张。   我转身正要走,可就在这时,那门又开了,那女人又像刚才那样倚在门框上, 问我:你有没有什么宣传页,我想看一下。   我欣喜若狂,赶忙从包里抽出了几张宣传单递给她,她站在门口翻动着,我 凑过去,告诉她这是什么险种,能给她什么保障,还问她有没有孩子,我们有一 种特别好的险种,是专门针对孩子设计的。   她抬起头问我:你急不急,要不你进来给我讲讲?   我忙点头:好啊,我待会再上楼去,反正就是送个保单,晚一点没关系的。   她家的房子很大,装修也很漂亮,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毫无戒备地让我坐 在她家的沙发上,讲那个所谓的保险。她穿着漂亮的睡衣也坐在沙发上,离我很 近,身子倾过来时,睡衣的领口张开来,一眼就看到了两只扑扑乱跳的乳房,她 仿佛意识到什么,她直起身子,把衣服往上拉了一下。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她身体的任何一个地方只会让我更加心慌意乱,我闻到 那种淡淡的清香,它们都仿佛化作了她的身体,伸出手来在我的肌肤上不停地抚 摸着,所有被触到的地方都沁出了细汗。   桌上有烟,她从中抽出了两根,递给我一根,我不爱抽烟,我摇了摇头,她 熟练地点烟吸烟烟雾在我们两个之间散开来,那些暧昧的气息也渐渐淡了,消弥 在烟气里。我第一次觉得,烟味其实挺好闻的。我轻轻吸了吸鼻子,她把那支烟 再次递给我,我接过来,烟气毫无阻碍地穿过喉咙从鼻腔里喷了出来。   她看着我笑了,问我做保险几年了?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五年了。   她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赶忙从包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她,她念了一遍,说:行啊,我有你的电话 了,你把这些宣传资料留下,我好好地看一下,我要保的话,就给你打电话。   我坐在那没动,我还在品味吸烟带给我的松驰和快乐,我还想着如何把她攻 下来,让她成为我的保户。   可是,她站了起来,看着表说:都11点了,别把你的事给耽误了。   我愣住了:什么事,我有什么事?   她笑了:你不是要给楼上的人去送保单吗?   哦。我蓦然想起了楼上的那个客户,我得走了。我很想知道她的名字,可我 们这一行的规矩就是不能乱问,在客户没有决定投保之前决不乱打听。   我只好怏怏地走了出来。   我再次路过那幢大楼时,我千方百计地说服自己,找了一个合适的理由,上 楼去找她。   但她丝毫没有邀请我进屋的意思,她只是站在门口,问我有什么事?   我问她看过那几页宣传页没有,有一个险种挺不错的,挺适合她的。   她淡淡地说看过了,但暂时没有保的打算,如果要保了,就给我打电话。   她说话很温柔,态度也很客气,但生分得很,一点儿也没有第一次相遇时的 那种风情。   我面带笑容,尽量装得像一个职业代理人那样,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话,然 后告辞,一转过身,门就在我身后哐地一声关上了。那声音撞得我心直痛,我的 身体抽搐了一下,我有点站立不稳,我只好停住了脚步,再次回过头去,看那只 被关上的门还在微微地颤动。   我站在门洞那儿,身体倚在墙上,从口袋里取出烟,点了一根,深吸了一口, 刚才紧张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那次从她家出来以后,我就喜欢上了抽烟,以 前跟别人在一起时,我偶尔会抽一两根,但从不上瘾,自己一个人从来没有抽过。 但我兜里时刻都揣着一包烟,做保险时遇到男的让一根,关系就很容易拉近。可 现在,我经常抽烟,尤其一个人在家时,无端端地,那女人的影子就会钻进来, 搞得我心神不宁,总想要干点什么,只好拿根烟把自己弄得云里雾里时,所有的 欲望和失落才会渐渐地散去。   二   虎子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现在也是我的组员,单做得也相当不错,只是 他进公司不久,就有女朋友了。女朋友叫张瑶,在公司的宣传组,专门搞宣传策 划这方面的工作,虎子以前在工会干过,在这方面很有一套,他经常帮张瑶干这 干那的,花去了不少时间,在跑单上就有些懈怠了。他今年的业绩大不如前两年 了。   我很想让虎子陪我一起去那个女人家,我们经常搭伴去某个保户那里,轮流 签单。顺便说一句,虎子长得很英俊,又爱说笑,属于那种很讨女孩子喜欢的那 种男生,我想那女人见到虎子,一定不会马上关门,说不定她就会让我们进去, 跟我们聊会天,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她还会在我这签单,那样,我就有正当的理 由经常去她那里了。   但虎子却先于我开口了,他也说让我陪他去见个人,一个准客户,他已经跑 了一年多了,那个人肯定保,但不知为什么,就是不签单。   虎子是个没有耐心的人,他的客户大都是见两三次面就签单地,如果五六次 还攻不下来的话,他通常就放弃了。如果不是美女,他怎么会有耐心泡这么久?   他略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他可能要保一百万。说完,他脸红了。   这让我更加意外,虎子从不脸红,那根本不是他的性格。但一百万确实吓住 了我,怎么可能,公司开业这么长时间以来,还没有出过这么大的单,对于我们 这样的普通业务员来说,一没背景,二没有显赫的家世,想做一张百万大单,无 疑于天方夜谭。   那个人要么是在逗虎子玩,要么是在吹牛。我们做业务时经常遇到这样的人, 他不做保险,但喜欢跟你瞎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有些人甚至故意问你一个很 高的保额,一方面抬高自己的身份,另一方面让你心生妄想,以此来吸引你一次 次往他那儿跑,跑到最后才发觉他只是想找个人陪聊罢了。   这个人叫李昊天,在科技街开了两个公司,一个做电脑、网络以及耗材等, 下面有两家门面店;另一个公司做广告,专门承接各种户外大型广告设计以及宣 传、招贴画等的平面设计。从经济上来说,是有实力做百万大单的。   健康方面,他只有三十五岁,符合保险方面的年龄限制;他很注意体育锻炼, 每个周末都踢足球,是一个业余足球队的后卫,他们经常出去打比赛,远到香港、 新加坡等地参加一些国际性的友谊联赛。   保险意识方面,他说保险对他们这样的生意人来说有两个功用,一个是抬高 身价,就像奢侈品一样;另一个则是保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给家 人留一点钱是对的。至于说什么保险就是存钱那都是扯蛋。   他像所有先知先觉的人那样,说起保险来头头是道,我们几乎插不上嘴,角 色好像倒过来了,我们像是被启蒙者,正在被他引领到一个新的高地。但这只是 表面现象,我决不会被他牵着走。   我拿出了保单,说:您可以先填个表,我们公司要了解一下您各方面的情况, 才能决定您是否能够投保。   他摆摆手:这种东西我多的是。把你的名片给我一张吧。   虎子意外地看着我,我也略微吃惊,这是虎子的客户,我只是来当说客。   但我还是把名片给他,他双手接过去,很认真地读着上面的名字和头衔,我 略感得意,因为我比虎子进公司早一年,我已经混成主任了,而虎子还只是一个 高级业务员。   他把名片放在桌上,笑容满面地说:好啊,好啊,这么年轻就当主任了。   在保险公司里当主任其实不算什么,业务做到一定的量,再推荐几个人进公 司做自己的手下,就可以当主任了,在实质上和业务员没有多大的区别,唯一的 好处,就是可以在业务员的业绩里提成,但也少得可怜,根本不能和做业务相比。 只是有些客户比较看重这个,一看到主任的头衔,看你的眼神马上就不一样了, 他会比先前热情得多。李昊天似乎也是这样,他的笑容已经说明了一切。   三   虎子问我感觉怎样,这人有没有戏,我摇摇头,他只是生意做大了,见的人 多了,对人客气而已,你可别被他蒙了,这种人我见多了。   可虎子不信,他很肯定地说:我觉得他一定会保,只是,他可能不愿意在我 这儿保,也许,他在等一个合适的人。   这倒是,业务员和保户之间是需要缘分的,有时,一个业务员跑了很久都没 有做下来的单子,却被另一个业务员只见了一次就搞定了,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 象。我遇到过几次,既幸运过,也倒霉过,给人家铺好路架好桥,自己只能干看 着。因为这样,两个业务员之间常发生激烈的争执,甚至有告到文经理那儿的, 要求把单子拿回来,或者分佣金,文经理只能好言相劝,但实质性的补偿一点也 没有。她确实没有办法,保户在谁那儿保这是人家的自由,她当经理的也没有权 利随意改动业务员的名字。   我说:等谁啊,你就够合适的了,你看,要身材有身材,要口才有口才,他 还要找什么样的。   虎子得意地笑了起来:他要是个女的就好了,我就不用这么费劲了。   我想起了那个女人,我说:改天我给你介绍一个美女,特别有钱,又特别漂 亮。   虎子撇撇嘴:那么好,你还能给我,你自己早就上了。   我捣了他一下:谁说给你了,我只是让你看看。   虎子笑了起来。   原来的那个经理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保险就像滚雪球,认识一个人,就会认 识他身后的很多朋友、亲戚,然后做到更多的单。但实际上,这是一种奢望,没 有几个人愿意为你做免费宣传员,每个保户身后的那些朋友、亲戚,其实也有一 个说服、接受的过程,有时,这个过程很漫长,有时,还会半途而废。所以,无 论是老业务员还是新手,都要不断地开疆拓土,发掘新的客户源,唯有如此,才 能拿到源源不断的续期佣金,才能在保险公司站稳脚跟。   虎子是个勤奋的人,也很聪明,口才又好,人长得也不错,天时地利人和, 他都占全了,但他一直有点好高骛远,老想着一夜暴富。进公司没几天就想着做 一张百万大单,当时,谁也没把这当回事,因为这是每个业务员的梦想,想总是 没有错的。但如果因此只找大老板,只做百万大单,小单看不上,这就是个问题 了。虎子现在就是这样,他整天想着怎么攻下李昊天,签下一张百万大单,从而 在保险公司一鸣惊人。他根本没有心思再像以前那样拜访客户,积累人脉,他今 年的业绩已经明显不如去年了,好几个月都没有完成任务。   我催促过他,他总是说,急什么,到年底完成就是了。   现在,我终于知道,他所谓的年底完成是什么意思,他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 李昊天身上了。这对于一个业务员来说太危险了,他要再不出单,说不定,下次 公司清退的名单里就会有他了。   我劝他:你不能吊死在李昊天身上,这样的人跟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没什么 两样,科技街上到处都是有钱人,难道你以为他们都要在你这儿买保险吗?都要 买一百万吗?   虎子却信心十足地说:别人保不保我不知道,但是,你看着,李昊天一定会 保一百万的。   四   一个星期后,我真地接到了李昊天的电话,他很神秘,约我去一间咖啡厅, 这通常是情人约会的方式,而且是那么高档的咖啡厅,我从来都没有去过,他找 我会有什么事呢?难道他真的要买一百万?他为什么不找虎子呢?我问他,要不 要和虎子一起来?他很坚决地否定了,他说,只要你一个人来,是有关保险的事 情。   我有一种背叛朋友的感觉,那天早晨开会时,我心里装着这个秘密,几乎不 敢看虎子,我害怕我的眼神会暴露这个秘密,我甚至不敢和虎子说话,我担心他 提到李昊天的名字,又念叨什么一百万的事情。还好,虎子忙着和他的女朋友张 瑶调情,几乎没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像做贼一样溜出公司的大门,踩着我的电瓶车去展业,扫一条我想了很久 但一直没有去过的街,那条街很穷,住的几乎都是小厂子,有的企业几个月都没 开工资了,只有几个留守人员,他们很愿意看到我,和我聊天,以打发单调无聊 的时间。   以前,这对我来说,纯粹是浪费时间,但今天,我很耐心地坐在一个小厂门 口,和那位中年妇女聊天。她应该只有四十几岁,但脸上堆满了褶子,本来皮肤 较白,但长年的风吹日晒,上面布满了灰尘一样的黑点,看上去很脏,她说话很 絮叨,问得很仔细,好像她真的要买保险一样,她甚至让我拿出单子,她要填一 张,她填得很认真,填完了,还问我什么时候交钱。   我说最好是现在。   她说她没带钱,我根本对她没有抱任何希望,我说,今天没带,明天带来也 行。   她犹豫了一下,说:那多不好意思,让你多跑一趟,你等着,我去借钱。   我很惊奇地看她站起身来,去办公室,那里有四个人在打双扣,她借钱的那 个人一边从包里取钱一边揶揄她: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买个保险还要跟人借钱。   她向那人陪着笑脸,说是买个保险咋的,我凭啥就不能买保险,我明天就还 你。   那个人把钱给了她,又问她:你买的什么保险啊,我看看。   那天像是一场奇遇,那个办公室里的人都在我这里买了保险,而且保额都不 低,我在短短的一个上午就完成了两个月的任务。   我很兴奋,我赶去公司交钱交单,我又看见了虎子,他在帮他的女朋友张瑶 布置会场,快到十一了,公司准备开联欢会,文经理把这事交给了张瑶,她一个 人做不了,又拉上了虎子。   他看我交单,走过来翻了一下,羡慕地说:你厉害呀,一个早上做这么多, 在哪儿抢的?   我说:一个小厂子,一条无人问津的街,我也没有想到,神奇吧?你还不赶 紧去扫,说不定捡得比我还多。   虎子却摇摇头,笑了:我才不去吃土呢,留给你吧。   他这人有点清高,明明很穷,还硬要装出对钱不屑一置的模样,以前,他老 跟我借钱,三十五十的,我也根本没当回事。进保险公司以后,他挣得多了,一 下子把以前欠我的钱全都还了,他还信心满满地说:以后我再也不用跟你借钱了。 当时,我也很高兴,觉得把他介绍进保险公司是帮了他,做保险代理人对他来说 也算是发挥了他的长项。   可是,前不久,他又一次张口向我借钱,说是张瑶看上了一幅画,他想买下 来送给她做生日礼物,那幅画要五百块钱。虽然我觉得画这种东西虚无飘渺,一 点都不实用,还那么贵。但毕竟这是文化人干的事,我还是二话不说借给了他。 而且也只有借给他钱时,我才会觉得我比他强,虽然他极力表现得不在乎,好像 是我在跟他借钱,但我还是知道,在钱上,他永远是我的手下败将。   四   我轻易地就找到了那间咖啡厅,我曾经多次路过它,从窗外就能看到里面的 人,悠闲地喝茶聊天,他们一定都是有钱人,如果他们都是我的客户就好了。但 我从来没有勇气进去,更不可能给每个喝咖啡的人讲保险,那样太煞风景了。我 只是无数次地憧憬着,带那个女人到这里来,我给她拉开椅子,点她喜欢的卡布 奇诺。我看见过她喝咖啡,也尝过那种味道,很苦,像中药一样,我不明白为什 么会有那么多的小资人士喜欢喝这么苦的东西。   我提前十分钟来到了咖啡厅,我想先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这是我的习惯, 跟客户约会时,第一,我要去的比他们早,第二,我一定要先熟悉一下环境,这 样,跟客户在一起时,我才会更加胸有成竹。李昊天本来不是我的客户,我对他 根本不了解,也犯不着了解,他是虎子的客户,至于他为什么背着虎子和我见面, 除了买保险,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原因。想到把朋友的客户当成是自己的,心 里总是有种做贼的感觉,但又忍不住地好奇,李昊天到底找我干什么?我不想想, 也不敢往下想,无论是不是与保险有关,反正日后只要虎子知道了,都会伤害我 们的友谊。   但一个人坐在那里,总是忍不住对等待的那个人充满了好奇和各种想像,尤 其是对李昊天这样一个陌生而有有钱的老板,我不免会带着一个保险代理人的职 业习惯瞎想,他究竟会不会成为我们公司的一个客户,他到底能保多少?   我要了一杯茶,在咖啡店里喝茶总是有点煞风景,但总比喝中药强。   李昊天来了,他仔细地看了看我,确认我就是他要找的那个赵峰,他向我点 了点头,他看到了我面前的那杯茶,我问他要喝什么,他说跟我一样的青山绿水, 那种感觉很好,茶飘在水中央,叶子舒展开来,远远看上去,真的像是一副水墨 画。我没有想到他居然和我要的一样,我对他一下子产生了一种亲切感,但他似 乎没有这样的感觉,他甚至都没有笑一下,他从包里拿出了一张保单,上面已经 写满了字。我有些惊讶,我想好了一肚子的说辞一句都没来得及用上。我接过那 张单子,一眼就看到了保额栏里那几个足以令人脸红心跳的数字:一百万。   这是真的,虎子的感觉一点都没有错,李昊天真的要买一百万的保险,而且, 他早就填好单子了,就等着我的到来,交到我的手里。   我翻阅了一下保单,他填得很仔细,所有容易被客户忽略的地方他都写到了, 显然,这不是他独自填的,应该有别的业务员坐在他旁边,耐心地告诉他应该填 哪,应该怎么写,那个人一定是虎子。   他问我什么时候交钱,他拿出支票薄,说:我现在就可以给你。   我摆了摆手:不急,您保的是一百万,而不是十万八万,这要体检的还要做 财务调查,我想虎子以前都告诉过您吧。   噢,对。他想起来了,他点了点头,说:这么麻烦?可是,我不想让我太太 知道这件事情,更不想因为你们的财务调查搞得满城风雨。   有钱人都是这样,这一点我完全可以理解。我说:您放心,我们公司对大单 客户的资料都是高度保密的,除了业务员、核保员和调查人员,没有人会知道你 的名字,即使以后做宣传时也不会提到您,包括您的职业和行业。   他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是那种放心的笑,他说:我就知道你比 那个小叶(叶生楠,虎子的大名)可靠,他办事总是毛毛糙糙的,总是让人心里 不踏实,其实这张单子我早就填好了,我只是在犹豫,要不要在他这儿保,那天 一看见你,我就想,干脆在你这儿保得了,你看着就让人踏实、放心,再说了, 你是业务主任,要比他稳定,干的时间也长。   我没想到,我的主任头衔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威力,居然能钓来一张百万大单。   我说:谢谢您这么信任我,我回去就安排您的体检事宜,财务调查也会随后 展开。调查时,您只要派手下人配合一下就好,您可以把他们说成是任何人,比 如财务公司或税务上的人,这对我们来说都无关紧要。   他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我的心却悬了起来,我担心他的体检能不能顺利通过,财务调查会不会有什 么问题,我更担心虎子知道我在背后撬了他的单子,他会怎样待我?我们俩会不 会打一架,像小时候那样站在学校的后山坡上,搂在一起,从山顶滚到山底,把 衣服都刮烂了,却丝毫不能化解彼此的怨气?我们现在是大人了,好久都没有打 过架了,再次交手就不是刮破衣服那么简单了,如果不交手,结果会更加惨烈。 我不敢往下想,我现在一心只要做成这张单子,一百万啊,诱惑太大,还有后面 接踵而来的利益和荣誉,这些东西像魔鬼一样牢牢占据了我的心,友谊和道德跟 它比起来,太微不足道了。我要给文经理提一下,保险人特别强调,这张保单要 严格保密,不能让任何无关的人知道,以后不管做任何宣传,都不能提到他的名 字。   五   文经理远比我想像的更为重视这件事情,我们两个人像是进入了一级战备, 她几乎在半个小时之内就安排好了体检时间和财务调查人员,并叮嘱他们,这件 事情绝不能对外张扬,更不能随便暴露保险人的名字,一切都要悄悄进行。   财务调查人员小郑跟我岁数差不多,进公司以后一直呆在赔付组里,平时, 我们经常在一起吃饭喝酒,关系处得还不错,尽管如此,他跟我一起去李昊天公 司做调查的过程中,也始终没有打听过有关李昊天的任何事情,比如我是怎么跟 他认识的,怎么说服他的,用了多长时间,他没有表现出一点点好奇心,这让我 对他肃然起敬。   我略略有点紧张,李昊天的公司不会是空壳吧,他的那两间写字楼不会是假 的吧,那些所谓的工作人员不会是他聘来伪装的吧?我不知道虎子是怎么认识他 的,他们是怎么开始又是怎么结束的,我可能这辈子都没有机会问虎子了。我只 能靠自己以后慢慢地再了解,再认识李昊天这个人。但现在,我希望这张单子能 做成,他的身体健康,财务状况真实可靠。   李昊天的那个商务小姜问我那个叫叶生楠的怎么没来。坏了,这个小姑娘居 然还记得我。如果她告诉虎子我来过了,和另外一个人来的,虎子会怎么想,而 且和我一起来的这个人在查李昊天的账,凭虎子的聪明劲,他一下子就会明白我 在干什么。   我觉得自己像个偷了别人宝物的贼,不知道该把东西藏在哪里好,动作和表 情都鬼鬼祟祟的,让人生疑。我偶尔会闪念,放弃这张单子,但马上又摇头,这 根本不可能。多少业务员日思夜想辗转反侧想要得到一张百万大单,现在这块馅 饼掉在了我的手里,我怎么可能再把它扔掉?再说了,这张单是李昊天拱手送给 我的,我有什么错?我干吗要还给虎子?虎子只是一个高级业务员,李昊天想找 一个主任做他的代理人,找虎子他不放心,跟虎子相比,我让他更有安全感。   因为我长了一张看似憨厚老实的脸!   我曾经为此非常苦恼,我羡慕虎子的帅气和张扬,羡慕他那么招女孩子喜欢, 羡慕他的聪明智慧,他学什么东西都那么快,他总是我们这群男孩子的榜样,哪 家的父母看见了虎子都喜欢他,拿他跟我们比。可进了保险公司以后,我才发现, 我的口才也是相当不错的,尤其当我面对陌生人讲起保险时,我所有的灵感都出 现了,我会将那些枯燥乏味的保险名词讲得生动具体可感,并会引用大量的例子 说起保险带给人的种种好处。开始有客户夸我口才好,能说会道。我二十多年来 第一次有了成就感,因为,以前从来没有人这么夸过我,我从来没发现过自己这 么能说,胆子这么大,能够当着那么多的陌生人像开会的主持人那样给他们集体 讲保险,并对每个人的提问有条不紊地一一作答。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小姜,我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她只是一个内勤,可能是 附近郊县的农村女孩,他们流动性很强,今天在这干,明天也许就回老家了。她 有没有机会再次见到虎子都是个未知数,我没必要应付她。   六   单子做成了,钱打进了保险公司的账户,我和文经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文 经理说这是公司的第一张百万大单,我们一定要大张声势地做一次宣传,给市公 司汇报。   我一听吓坏了,连忙摇头摆手:千万不要这样,保户千叮咛万嘱咐的,让我 给他保密,你这样一来,岂不是天下人都知道了?   文经理不以为然:宣传过程中,不要提他的名字和职业,只说是一个有钱人, 谁知道你说的谁呀。   那倒也是,但我实在不想把这张单这么早大白于天下,能拖一天是一天。我 说:能不能缓一缓呀,做这张单子累得我气都快断了,再去宣传,我哪有精力。 能不能过段时间再说?   文经理笑了:行啊,这么大一张单做下来,确实不容易,你肯定花了不少功 夫,你先歇歇,我跟市公司联系一下,看全市现在有几张百万大单,有没有奖励 什么的。   文经理非常兴奋,在我们这样一个穷地方,做一张百万大单几近天方夜谭, 好几家公司的眼睛盯着呢,没想到让我们捷足先登。   她鼓励我:好好干,将来做我的副手。   我没明白她的意思,她说:市公司准备在各个分公司的业务员里提拔一个副 经理,在咱们公司,你肯定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当副经理,这可是我从来没想过的事情,因为保险公司的经理都是市公司派 下来的正式员工,还从来没有在业务员中提拔过经理。百万大单马上就给我带来 了好运,后面不还知有多少好事等着我呢。   我激动地问:真的吗,那太好了,当了副经理是不是就不用跑业务了?   文经理意味深长地笑了,我不大明白她的意思,但我已经飘飘然了。跑不跑 业务对我来说其实并不重要,我的业绩一直很稳定,客户源也在稳定地持续增长, 我不怕跑单,更不怕没单做。而且,文经理是公司唯一的正式员工,她是经理, 自己不能做单,她就把所有的单都做在我的名下,这无形中增加了我的业绩,使 我在保险公司能够更加稳定地扎下去。   当副经理并不仅仅意味着一份稳定的工资,更重要的是,它能让人体验一种 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感觉,那是一种真正的当领导的感觉。与当主任是完全两个 概念。   没有业务员知道我做了百万大单,但文经理知道,小郑和核保的林菲知道, 他们跟我说话时的语气和表情跟以前不大一样,那是一种无声的默契,表明我们 是同盟者,我们共同拥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把我们几个人紧紧地联结在了一起, 我们好像一下子变得亲密无间了。这种默契把我们与周围的人隔离开来,我们的 笑和语言对那些被蒙在鼓里的人来说是陌生而新奇的。他们奇怪地看着我们,一 道看不见的气墙将我们阻隔开来,我们能看见他们的内心,他们伸出手去却什么 也触摸不到。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虎子感觉到了,他把手伸出来,在我面前晃动了几下,说:我感觉你怪怪地 的,跟以前不大一样。你有什么秘密?   我有点紧张,我不相信我的脸上会写着:我撬了你的单,我撬了你的单。可 我的心里却在一遍遍喊着这几个字,我真怕它们从我的喉咙里蹦出来扑向虎子。 我捂住了嘴,说:我牙疼。   虎子却掰开我的手,指着我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我更加紧张:你知道什么?   我不相信他有透视眼,能透过我的内心看到那几个字。   虎子说:你有女朋友了,是吧?你一定有女朋友了。   这句话大大出乎我的意外,我张大的嘴巴一时合不拢,好像被惊到了,在虎 子的眼里却是秘密被揭穿时的狼狈,他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了。   他拍了我一巴掌,搂住了我:哪天带来我们看看,你总得让我过过目吧,我 有透视眼,我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她对你是不是真心的。   他把自己搞得像个爱情专家,好像对女人有多了解似地。   我平静了许多,故意装出一副秘密被揭穿的样子,说:什么女朋友,胡说八 道!不过,我倒是有一个女客户,我认识她快一年了,可她就是不保,你有什么 高招啊?   虎子一听是女客户,就觉得无趣了:她不保拉倒,满大街都是人,何必要在 她这棵树上吊死。   说完他要走,我拉住了他:这女的特有钱,放弃太可惜了,要不哪天你陪我 去看看。   虎子看着我,眼珠转了转,嘻嘻地笑了:漂不漂亮?   我也笑了:漂亮!贼漂亮,忒漂亮,唏咘(兰州话,“非常的”意思)漂亮 了。   虎子更笑了,他推了我一把:就你那眼神,是个女的都漂亮。说完,我们俩 都哈哈大笑起来。   七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了那女人的名字叫刘艳,美艳的艳,我觉得她这个名字 起得太好了,人如其名,她真的很美艳,脸上白是白红是红的,像花了妆一样, 可仔细一看,那都是天然的,她甚至连口红都没有抹。   那天,她一眼就认出了我,叫出了我的名字,不但让我们进了屋,还给我们 煮咖啡喝。我不敢说我不喜欢咖啡的味道,我硬着头皮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我 偷眼看虎子,他好像挺喜欢喝,喝完一杯,自己给自己又倒了一杯。他直夸刘艳 的咖啡煮得好喝,说还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咖啡,搞得他好像对咖啡很有研 究似的。他这人就有这个本事,说起什么来都头头是道,像个行家一样。   刘艳也很得意,说这是她去年去新马泰时从泰国带回来的。虎子对泰国的人 妖很感兴趣,马上问她那人妖漂不漂亮。刘艳就翻出她在泰国的照片给我们看, 上面有她和人妖的合影。虎子大夸人妖长得好看,可我看上去总觉得妖里妖气, 而且千篇一律,根本看不出哪个和哪个,我就实话实说:我觉得没你好看。   可没有人理会我说什么,他俩的头凑在一起正指着那些照片说得不亦乐乎, 把我晾在一边好像是多余的一样。我真想给虎子一巴掌,他这人就这样,一看见 美女就忘乎所以了,把保险早忘到爪哇国里去了。于是,我真的在虎子后脖子那 儿拍了一巴掌,虎子猛地抬起头来看我,问道:你干什么?   刘艳也抬起头来,充满疑问地看着我,我向她笑笑,指着虎子说:他约了女 朋友吃晚饭,我提醒他一下。   说着向虎子眨眨眼,虎子是个聪明人,他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噢了一声, 说:你看我这记性,不说我忘了,赵峰说,你要买保险,不知道买哪个好,让我 帮忙出出主意。刘姐,你看上哪个险种了?   刘艳愣了一下,略略不高兴地说:我还没想好呢,等我想好了,我就给你打 电话。她说话时对着虎子,故意没看我,虎子看了我一眼,我胃里有些泛酸,这 股酸劲让我一下子对虎子有了很大的反感,我忽然觉得他呆在这里碍手碍眼的, 他一点也不帅了,也不能说了,他满脸的笑看上去又虚伪又丑陋。   虎子略略地尴尬,他说:好啊,你给我们俩谁打都行。说着,他站起来,说: 我要去接我的女朋友了,你俩先聊,刘姐,再见。   他一走,屋子里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清寂起来,我正琢磨着如何开口,总得说 点什么,打破这种清寂的感觉。   刘艳却转过头来,笑盈盈地问我:想不想喝酒啊?   我有些吃惊,她居然要喝酒,现在的女人真是不得了。还没等我说什么,她 已经站了起来,从酒柜里拿出了一瓶红酒,和两只高脚杯。   人一喝点酒就显得兴奋,话也稠密起来,刘艳说起她的老公长年在嘉裕关, 两三个月才回来一次,她一个人住,没有孩子,有时候真觉得很寂寞。说着将酒 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她转过头给我举了举杯子说:你也喝啊。   我也只好将杯中的酒喝干,我是男人,我得陪着她,我不能比她喝得少,她 开心地笑了,拿过瓶子,又要给我倒,我抓住了她的手说:我自己来。她的手软 软的滑滑的,我舍不得放开,就那么一直抓着,她抬起头笑盈盈地看着我,我也 看着她,酒劲渐渐地涌上来,我感觉火烧火燎的,我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自己的嘴 唇。她哈哈一笑,把手抽了出去。我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去,急忙给自己又倒 了一杯酒。我忽然对杯中物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迷恋,它是那么好喝那么有味 道,它给我的感觉那么奇妙,我整个人好像都要飘起来了。我大胆地抓住了刘艳 的胳膊,她穿着薄滑的睡衣,我一用力,那睡衣就从领口滑下来,露出了她香滑 的肩膀,我一阵冲动,嘴不由自主地就凑了上去,刘艳没有拒绝,她甚至慢慢地 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的目光无意中触到她的,看到的不是柔情蜜意,而是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她的皮肤下面正在结冰,寒气慢慢散发出来,我被 击到了,我的身体抖了一下,整个人就清醒了,我意识到什么,停住了动作。我 问她:你怎么了?她不说话,还是那样看着我。那股寒气越来越重,我不由自主 地坐直了身子,我不敢看她,整个人木木地坐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等了好久, 没有任何声音,她一直都没有动,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我抱着最后一丝侥幸看她, 她已经不看我了,她的目光看向了窗外,他们家在七楼,对面是另外一幢高层。 我试图再次伸出手去搭上她的肩膀,但快要触到她时却停住了,一股无形的力量 挡住了我,我的手慢慢缩了回来。   我再也没有勇气动她,甚至不敢看她,屋子里那沉闷的空气像黑云一样压得 我喘不过气来,我再也不想干什么了,我所有的想入非非都跑得无影无踪了,我 只想走了,只想离开这里,逃得远远的。我站起身来,默默地向门口走去,拉开 门的那一瞬间,我说了一句:我走了。她没有转过头来,只是慢慢地抬起手来摆 了摆。   八   我把门轻轻地关上,那门出于惯性,有力地“哐”了一下,那声音听起来格 外刺耳,吓了我一跳,我回过头仔细地看着它,仿佛透过那优质的钢材我还能看 见穿着睡衣坐在里面的刘艳,我不知道此时此刻她在想些什么,她为什么要拒绝 我?我不知道哪儿出错了,方式不对还是感觉不对还是人不对?我隐隐约约地感 觉到什么,但我不敢确认,那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哗地一下就被我掐灭了,刘艳不 是个随便的女人,我的胡思乱想对她是一种伤害。   家属院门口,虎子还站在那里,看我出来了他走了过来。我说:你怎么还没 走?   虎子说:一直在这等车,都快半小时了,也没等到一辆。哎,你怎么这么快 就出来了?   他掰起我的脸,仔细地审视着,我说:你干什么?   他问我:你把她搞定了没有?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艳儿呀。虎子夸张地叫着刘艳的名字,他居然把姓省略掉了,叫得如此亲呢。   我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我捣他:你叫谁呢?   虎子纠正道:不是我叫,是你对她的爱称啊。   我的内心里可从来不敢这样称呼刘艳,也没想过要称呼她什么,只要想起她 这个人就够了,那些所谓的称呼其实都无关紧要,它们只是一种心情罢了,爱的 时候她是宝贝、心尖儿,恨的时候她就是婊子、娼妓,骂她越狠,我的心抽得越 紧,没有办法,无论她变成什么,都是时刻萦绕在我心底的那个人,她像是刻在 我的骨子里了,与我的血肉一起构成我身体的一部分,甩都甩不出去。   我没好气地说:你乱叫什么,一个客户而已,你叫她那么亲热干吗,好像你 的小妾似的。   虎子呵呵地笑了起来:我要有这么一个小妾就好了,左手一个,右手一个, 哈哈。他的两只手比划着,好像真的抱住了什么似的。   我没心情和他一起笑,也不想再往别的地方乱扯,我认真地说:她挺有钱的, 保个十万八万的应该没有问题,就是老做不下来,烦。   这么说你没有得手,是吧?虎子还在往那边绕,而且一下子戳到了我的痛处, 我有点恼羞成怒,我真想揍他一顿。   我说:你以为我是你呀,一天尽想些肮脏龌龊的事。   虎子却不以为然:你干吗这么虚伪,明明心里想她却还要装得一本正经,真 没意思。不过,话说回来,也许人家根本没看上你,你也不能霸王硬上弓,是吧? 他嘿嘿地笑起来。   我忍无可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就你能是吧,你以为你有张瑶你就了不 起了是吧,告诉你,追我的女孩多着呢,我还看不上呢。   虎子却一下子就甩开了我,他的个子比我高,力气也比我大,打起架来我根 本不是他的对手,不能力敌,只有智取,但在智商方面我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他 的学习一直是我们这群男生里面最好的,平常鬼点子也最多。在他面前我常常有 种软弱无力的感觉。说到女孩方面,我更是无还手之力。我刚才说话纯粹是虚张 声势,一点儿也吓不住他,相反,显得那么自不量力。   果然,他抖了抖衣服说:不就一个女人吗,你至于吗?那个陈红不是挺喜欢 你的吗?我看那丫头就不错,傻乎乎的。   说完,他禁不住笑了起来,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有多么好笑,反正他一直在笑,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不想理他了,我骑上电瓶车要走,他却嗖地一下就坐在了后座上,我说: 你下来,我不带你。   他赖在上面不下来,他说:没车你让我走回去啊,那么远,捎我一段,到前 面我就下来,我到李昊天那儿去一下。   李昊天三个字一下子拉紧了我所有的神经,我停住了车子,转过头问他:你 还去找他,你有病啊?他根本不会保的!   虎子不以为然:他肯定会保的,我有预感,一百万,你看着,我一定能做下 来。   这时,他等的那辆公交车来了,他从电瓶车上下来,跑上了公交车,站在车 上向我招手,打了个V字手势。   他永远不可能胜利,这是保险条款所限制的,一个三十五岁以下的人只能保 一百万,李昊天就是再有钱,再想买保险,保险公司也不卖给他。   九   我经常在刘艳家的那幢楼下逡巡,那儿有个菜市,我在小摊小贩之间转来转 去,借着问菜价跟他们搭讪,慢慢地聊到保险。他们问我要宣传单,问我买个什 么样的保险最合适,我前前后后做了五六张单子,整个市场的人都知道我是保险 公司的了,见了我都会打招呼,还有的人会主动地问我保险的事情。无论我坐在 哪个摊位上,无论和哪个摊主说话,我都会无意识地抬起头来,仰望那个熟悉的 窗口。刘艳喜欢趴在窗口望下面的街道,拄着腮眼含笑意,好像这对于她有着极 大的趣味。但我没有勇气上楼再去找她,我还记得那种寒意,那是我这辈子第一 次意识到一个女人的身体会结冰,而且会变得越来越冷,她什么都不用做,只用 一双眼神,就会把你冻透,再也缓不过劲来。   虎子意外出现了,他和我面对面相遇,我们离得如此之近,我能清楚地看到 他的瞳仁里我的影像,充满了各种各样异彩纷呈的胡思乱想。他惊奇地看着我, 脱口而出:你来找刘艳?说着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刘艳家的窗口,刘艳正托着腮 双肘撑在窗台上,饶有兴味地看着菜市,她慢慢地转动着眼睛,目光移到了我和 虎子的身上,但很快掠过去了,她好像没有看到我们。   虎子拍拍我的肩膀,表情促狭地说:你忙,我有点事先走了。他的脚步非常 快,他很快走出了菜市拐过弯不见了。我抬起头看去,刘艳也不见了,仿佛随着 虎子一起消失了。我决定上楼去看看,虎子去了哪里,刘艳还在不在房里。   门开了,刘艳一看到是我,目光就冷了,她说:赵主任,我不想买保险,请 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她说着就要关门,我顶住了门,我要进去。   你干什么?她很生气,我比她更生气,我走进屋子,还是我熟悉的那个房间, 里面的一切都没有变,桌上放着一瓶红酒,和几盘炒好的菜,热气腾腾地,正散 发着诱人的香气。   我问她:你在等谁?   出去!再不走我报警了。她很愤怒,说着真地拿过手机要拨号。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进来,站在这里干什么,我犹豫了 一下,说了声:对不起。   门响了一下,声音巨大,好像要地震了,我没有回头,我害怕看见那门再一 次打开或关上,害怕有一些看不见的东西会隐藏在门的背后。我快速地下楼,出 门洞,与某个素不相识的人相撞,我没有抬头看那个人长得什么样,我只是下意 识地说了句:对不起。我知道我错了,但我不明白到底错在哪里?   十   我问虎子那天去那条街上干什么,怎么走得那么急,也不跟我说话。   虎子说他去找李昊天,要在菜市上买点水果,我想起来了,他那天的确手里 提着一兜水果。我问他找着李昊天了没有,他有点垂头丧气:找着了,他保了, 只保了十万。   怎么可能?我脱口而出,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失言了。   虎子没注意到我的失态,还兀自说着:还是给他媳妇保的,他说他不信这个。   原来如此!我松了一口气。   虎子有些想不通:我在他身上花那么长时间,才保了十万,早知道,我就不 找他了,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心里有点泛酸,没想到李昊天又在虎子那儿买了保险,这让我开始担心, 虎子和李昊天有了正式接触的理由,虎子肯定还会缠着李昊天做一百万,如果有 一天,李昊天实在忍不住,或者烦了,脱口而出:我已经保过了,保过了,你明 白吗?   虎子知道了真相,来找我算账,怎么办?   我有点搞不明白了,李昊天干吗要这么做,他既然觉得虎子张扬,又干吗要 送他一张十万的小单,这不是成心让我们俩干架吗?但我又不能去问李昊天,虽 然他在我这里买了一百万,但感觉还是很陌生,一点也不像我自己跑来的客户: 一旦买了保险,每次见我都很热情,问东问西,深怕他的保单有什么变故,投进 去的钱拿不回来了。   可李昊天不这么想,他根本不想见到我,我后来有一次做回访,他居然冷冰 冰地问我:有什么事吗?   我一时张口结舌都不知说什么好了,那个小姜就在外面坐着,我又不能说他 现在是我的客户了,我是来做回访的。没有了他的回应,我的出现显得过于突兀。 他接着又说了一句:以后有什么事打电话,不要再来了。   我真的好像做了一次抢劫,不仅抢了虎子,还抢了李昊天,他们已经知道我 是抢劫犯,但不治我的罪,只是以冷漠相对。也许,虎子早就知道我撬了他的单, 只是一直不吭声,他在等着看一场戏,戏才刚刚上演,后面还有很长很长的剧集, 我得一直演下去。   我安慰他:挺好的,保了总比不保好。   虎子看我一眼:我哪能跟你比,你做了那么多,你从哪抢的,下次去的时候 把我带上,我可以帮你望风啊。   我那张百万大单化整为零,分成了三个月的业绩,但是在公司的业绩排行榜 上还是遥遥领先,把第二名甩开了三万多。可我一点也得意不起来,尤其在虎子 面前,我只是万分紧张。   我故意大声地说:行啊,下次咱们集体去,找个厂子驻下来,不抢得他们倾 家荡产,咱们就不出来。   组里的几个人都听见了,他们纷纷响应道:好啊,好啊,把我们都带上。   一个组一起去某个点做保险,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刚到保险公司时,我 们几乎每个周末都这么干,有时会在某个大型超市门口,有时会去某个优质企业 的家属院,摆几张桌子,挂上横幅,穿上统一的制服,准备好一摞又一摞的宣传 单,打量着路人,看着有钱有闲的眼睛往我们这边看的,我们就顺手拦住人家, 给人家讲两句。那时,保险还是新鲜事物,街上发宣传单的人也仅此我们一家, 所以,大多数人都会停住脚步,听我们讲两句,还问保险是干什么的。还有时, 我们会化整为零,分头行动,以两人一组,混进某大型企业,各找一个科室或车 间,开始游说保险的事。那些上班的人其实有的是时间,而且老是扎堆,恨不得 天天都有些新鲜事,好让单调无聊的日子起点波澜。本来对保险不感兴趣的人这 时也会扎着耳朵听两句,而且受从众心理的影响,看别人都保了,他也忍不住把 钱掏出来,随了大流。   那种好日子现在想起来好像是上一个年代的事了,离我们已经很远很远了, 因为,本市已经连开了五家保险公司,满大街都是保险业务员,时不时地就能碰 上。相互抵毁之余,也会相互学习比较,看谁家的条款更有优势,侧重点在哪里, 赔付方面怎么样。   我们做过的那些宣传模式正在一一被他们捡起,但效果已经大不如从前了, 有时摆一天也无人问津;到厂里去,那些工人还是打他们的扑克,把我们看都不 看一眼。   所以,我说:那些有名气的厂子咱们就不去了,咱们去一个偏僻的但又效益 好的,我知道这样一个地方,这个星期五,大家有没有时间?咱们去一天。   雷声大雨点小,刚才喊得最凶的人这会却支吾了,虎子先为难地说:星期五 啊,不行,我要去客户那里。   那几个人也不大响应,只有新来的陈红欢喜雀跃地说:好啊,好啊,我去。   看到她那个样子,本来还在犹豫的两个人马上退出了,各说自己有事也去不 了。我也不想去了,跟陈红去有什么意思,,她像块橡皮糖,成天粘着我,好不 容易甩掉,这倒好,又粘上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又不能拒绝,那不是扇自 己嘴巴吗?   我只好说:行,那就星期五开完晨会咱们去,到时签个大的,让他们后悔死 去。我说这话时一点底气也没有,我担心,到时后悔的会是我自己。   十一   陈红是我陌生拜访时认识的,她本是个农村女孩,考了个大专,把户口考出 来了,但没有工作,在一家私立幼儿园做英语老师,我有一次去他们园里讲保险, 她觉得挺好玩的,就主动跟着来了。但她玩性太大,又不爱跑,进公司以后,业 绩一直很不理想,第一张单还是我给她的,虽然陆续出了几张,勉强转正了。但 她的业绩一直不尽如意,她整天粘着我,让我教她做保险。我说这有什么可教的, 条款你又不是不懂,给客户怎么讲你也知道,关键是要勤跑,多跑,你得像大海 捞针一样,先把网撒出去,一次不行,再撒第二次,第三次,总有收获的一次, 慢慢地,你才能积累人脉,总有一天,你会做得和我一样好,甚至超过我。   她笑嘻嘻地,一个劲点着头,好像很听话的模样,说实在的,她长得不赖, 大眼睛,粗眉毛,十分纯朴,是那种你不敢伤害她的那种。可是,慢慢地你就会 发觉她心眼多着呢。首先吧,她进保险公司根本不是想跑什么保险,她就是玩来 了,这里大多是年轻人,没事的时候老在一起打牌吃饭什么的,玩得可高兴了, 她哪有时间做什么保险啊。第二吧,她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她喜欢我,想跟我处 对象,我怎么可能看上她呢,我再不济也是干部家庭出身,我父亲是厂医院的医 生,母亲是护士,我怎么可能找一个农村媳妇,我母亲那儿肯定通不过,我自己 也不能接受,我会被虎子他们笑话死的。所以,我也明明白白地告诉她,那是不 可能的,让她另做打算。她一点儿也不伤心,还是笑嘻嘻地,好像是我在自作多 情。   我有点后悔把她招进来了。明知道她不是跑保险的料,还硬着头皮怂恿她进 公司,说待遇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自由,都是年轻人,玩起来可高兴了。纯粹 是一种习惯使然。她没等我说完就跟园长说不干了,她要到保险公司跑保险。园 长当时可生气了,说:你怎么着也得再干一个月,你让我一时半会去哪找人啊。 她执意要走,她说她不要这个月工资了,就当捐献了,反正也没有多少钱。   她来了以后发现保险公司果然和我说的一样,好玩、自由,而且年轻人居多, 就是有一样不好,要考核业绩,三个月一考核,不行马上走人。她每次都面临走 人的边缘,我帮了她两次,她还找过一回虎子,任务勉强完成了。她高兴极了, 要请我和虎子吃饭,我说:算了,你下次能把任务完成比什么都强。   可她非要请,不仅请我,虎子,还要把全组的人都叫上,我们还是第一次遇 上这样的好事,无缘无故地就有人请客,千载难逢啊。大家都很开心,推杯换盏 之间,对着她一个劲地说恭维话,一会儿说她热情可爱,一会儿又说她皮肤好, 牙齿也白,她乐得合不拢嘴。自己没吃几口,净为大家服务了,一会儿帮我们夹 菜,一会儿帮我们倒水,一会儿又去找服务员要纸巾。到后来,大家很自然地就 叫她把这个递一下,那个拿一下,顺便再把水添一下,好像她就是服务员。连我 都看不下去了,说:你们能不能自个动手,人请你们,你们还让人家给你们倒水, 你们也好意思。   她马上说:没事,没事,是我愿意的,你们只要吃好喝好就行了,还想吃什 么,随便点。   那帮家伙也真不客气,可着劲儿点自己爱吃的,那天结帐花了八百多块钱。 我问她:你的积蓄都快花光了吧?   她笑嘻嘻地说:小意思,我有的是钱。   烧包!我骂了她一句,有钱也没这么花的。我和虎子给她单子,她给我们佣 金,她可一分钱都没落着,反而要请我们吃饭,还请这么多人,这图什么呀。   我劝她:你这样还不如回幼儿当英语老师呢。   她不愿意,她说:你又不去幼儿园,整天都见不着你,多没意思。   又来了,她把我当什么了,花样美男?泡我?我讨厌这种感觉,我是个传统 的人,我看不得女孩这样轻浮,我找对象一定要找一个我喜欢的,而绝不是她这 样的。我更后悔了,真不应该把她招进来,挣钱的本事没有,一天到晚地发花痴, 让虎子他们看我的笑话,真丢人。以后,我尽量离她远远的,每次她找我,我都 会以各种借口躲开她,有好一阵儿,她都没有打搅过我。   这下倒好,又让她找到机会粘上我了,看来,我得想办法甩开她,甩得越远 越好,让她对我彻底死心。   十二   那个明艳的下午,我又在刘艳家楼下的那条菜市场逡巡,终于,我看见了刘 艳,她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有说有笑地。后来,我知道那男人是她老公邵武, 从嘉峪关回来休假。   我当时正和一个卖菜的女人说话,她说要给正在上高二的女儿买份保险。她 的女儿学习非常好,在班里是第一名,她想买份保险给女儿存笔钱,上大学的时 候用。   刘艳和她的老公从对面走过来了,我主动地向她打招呼:你好,刘姐,买菜 呀。   她看见我有些惊讶,她老公好奇地看着我,问她:这谁呀?   刘艳没好气地说:跑保险的,到咱们家去过。   那男人噢了一声,饶有兴味地看着我手里的宣传单问我:我能不能看一下?   我把单子递给了他,还给他一张我的名片,他看着上面的名字哦了一声:你 还是个业务主任,了不起,真了不起。   我谦虚地笑了笑:也就一般吧。   他翻动着手里的宣传单,说:挺不错的嘛,我拿回去仔细研究研究,你还有 吧?   我急忙向他点头:当然,我还有呢。   我给他让了一根烟,他接过去点着了,说起了保险,说他们那里也有很多业 务员,经常去找他们,有几个险种挺不错的,他熟练地说起了我们经常向客户推 荐的那几个险种的名字。   刘艳正在挑菜,挑着挑着,忽然不耐烦地说了一句:有完没完?   那卖菜的女人十分机灵,她偷觑了一眼刘艳和那个男人,然后就把矛头对准 了我,她对我挥挥手说:卖保险的,快走,快走,到别处讲去,别影响我做生意。   我没想到一个卖菜的居然也敢这样说我,以前我来过几次,她都那么热情, 而且在问到有些保险名词时因为不理解,我一遍又一遍讲给她听时,她还有些脸 红,为自己文化水平低有些不好意思。可现在看她那样,哟五喝六的,好像我就 是菜市场的一条狗。   好在这样的人和事我已经见多了,我早已经变得处变不惊了,我淡淡一笑, 对邵武说:你们忙,改日再说吧。   我转身要离开,可邵武叫住了我:什么时候你到我们家来一趟,我还真想买 个保险呢。   刘艳不高兴地说:买什么买,不买!   邵武却搂住了她,亲呢地说:先让这个主任给咱们讲讲,听听再说。   刘艳扭着身子:要听你自己听,我不听。   她用眼睛瞪着我,我看着邵武说:你们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到时过来。   邵武问刘艳:你说哪天?   刘艳噘了噘嘴:我没时间!   邵武亲呢地说:你星期天休息,那就星期天吧。   十三   早上刚一开完晨会,张瑶就来找虎子,想让他帮忙看一个活动方案,快到年 底了,公司要搞一个大型的活动,请一些客户来公司,与业务员一起互动,算是 对客户的一个回馈,顺便再来个保险总动员,以前也这样搞过,效果挺不错的。 公司准备再如法炮制一番。以前,虎子最爱跟在张瑶的屁股后面转了,只要张瑶 一出现,天大的事他都会丢下,不管不顾地就跟着张瑶走了。   但那天,虎子只是歪着头略略地翻了一下策划方案,对于张瑶列出的名单看 都没看,随口说了句:挺好的。说完就把方案丢给了张瑶,转身要往外走。   张瑶拦住了他:咱们再好好讨论一下细节。   出乎意料地是,虎子一把推开了张瑶,不耐烦地说:讨论什么呀,你是宣传 组的,你跟我讨论什么?他说话声音很大,组员们纷纷转过头去,饶有兴味地看 着他们。   虎子像是得到了某种鼓励,他又接着说:你老问我干吗,我还要跑单去,我 可不像你,不用干活就能白拿一份工资。   他说这话对张瑶简直是一种侮辱,张瑶自从进公司以后,工作很努力,把公 司装饰一新,每天早上的晨会花样百出,热闹非凡,每次搞活动都很有新意。她 像一只老黄牛,一直在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地工作着,一点儿也没有大小姐的架子 和懒惰,她的成绩有目共睹。可虎子居然这样说她。张瑶的眼泪在眼圈里转了几 回,居然被她憋了回去,她一声不响地回到了办公室,关上了门。   虎子呢,在原地站了几秒钟,看看周围的目光,又看看那扇关上的门,最后 还是走开了。   我匆匆地追了上去,拉住了他,问他怎么回事,他一把甩开了我:你少管! 说完,他就骑上那辆漂亮的自行车跑了。那是他第一次挣到五千块钱时奖励自己 的,是一辆山地,九百多块钱,当时我们都说他疯了,还不如买一辆电瓶车,省 时又省力。当时,他很鄙夷地看着我们:电瓶车有什么意思,小儿科的东西,哪 有我这车好,上山入地,自由自在,我就喜欢骑车!说实话,这辆自行车确实很 拉风,他带上张瑶出入保险公司时,就变成了公司门口的一道风景,每次都会有 路人回头看他们,真正是一对璧人。   本来我还想告诉他,刘艳的老公回来了,对保险挺感兴趣的,还约我星期天 去他家呢,我想问他想不想和我一块去。说实在地,我不敢单独面对刘艳两口子, 一方面,我不愿意看到他俩亲热的样子,我怕我的表情会很受伤,其次,我还担 心我会对着刘艳发花痴,如果让他老公看出来了,那是多么尴尬的事情啊。可是 虎子那么快就跑掉了,整个人又气冲冲地,像吃了炸药一样。   我转过头一眼看到了陈红,她就在我身后,笑盈盈地看着我,我吓了一跳, 我说她:你神经病啊,站在人后面干吗?   她一点都不生气,反而很欢快地笑着说:我想问问你,咱们今天是不是该去 跑单了?   跑什么单?我跟你跑什么单?其实我并没有忘记今天的约定,只是我不愿意 跟她去罢了。   她提醒我:你不是说要带我去一个效益好又没人去过的地方?我们要签个大 单,让他们后悔死去!她故意模仿着我的口气,再现当时的场景。   好吧,收拾收拾咱们走吧。我心想,去就去,我把你带到那个偏僻的地方, 让你回都回不来,看你不哭才怪,让你下次再跟我去。我恶毒地想着,想到她一 个人孤苦零仃地站在那个又偏僻又荒凉的地方,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只靠两条腿 往外走的情形,我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听到了,问我:什么事,这么高兴?   我自然不能说我要甩了她的情形,我向她展示起了那个单位的好处,效益怎 么怎么好,我是怎么发现那个地方的,我说的大都是实话,因为我确实去过那地 方,但因为是个流动单位,我那次去正赶上他们外出,各个办公室里只有几个留 守人员。我一直计划着要再去一次,现在,天已经冷了,那些人应该都回来了。   果然,我们过去时,院子里热闹非凡,各个办公室里都有人,而且都是闲人, 他们的工作都在外面,在公司里就是点个卯,处理点小事,大部分时间都闲着, 坐不坐班都行,家属楼就在办公楼的旁边,隔着一堵围墙。   保险公司的人大概很少去,他们对保险还挺感兴趣,围着我们问东问西的。 我一个人应付不过来,陈红也开讲了,她小嘴巴巴地,说话又慢慢地,似乎很有 耐心,那帮大老爷们围在她旁边,听得都很认真,眼光时而在她浑身上下溜一圈。 我去了别的办公室,签了两张单以后我就溜了。我走出那条长长的巷道,我走得 很急,我怕陈红跟上来,等从巷子里出来时,我已经浑身冒汗了。我搭上了最后 一班车,向城里去,一路上,我又得意又开心,一想到陈红被困在这里的样子, 我就乐得满脸是笑,我同座位的那个女的看了我好几眼。   十三   站在刘艳家门口我有点紧张,我甚至后悔,不应该把陈红一个人甩在那么荒 凉的地方,也不知道她后来怎么回家了,她一直没给我打电话,我这两天有点心 神不宁的。如果我当时没那么做,我顺顺利利地把她带回来,让她跟我一起来刘 艳家就好了。好歹也是个伴,可现在我单枪匹马地面对刘艳夫妻俩,万一,我再 露出点什么暧昧的表情来,那该怎么办?别说签单了,以后能不能见到刘艳都是 个问题了。   我抬起手敲门,屋里有动静,但并没有人来开门,我只好又敲了两下,比刚 才还要用力,邵武出现在门里,我向他笑了一下,他说了一句进来吧,边转过头 自己进去了,我只好跟在他的后面。客厅里只有他一个人,茶几上堆满了啤酒瓶 子和烟头,屋子里有一种浓重的烟酒混合物的味道,这和以前来时的那种清新淡 雅的味道大相径庭,这家里有男人和没男人就是不一样。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打量了一下房间,卧室的门也大开着,屋子里好像没有 人,刘艳好像不在,我问了一句:大姐呢?   还没回来。邵武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我怀疑他没睡醒,看桌上这么多的酒 瓶和烟头,他昨晚一定是熬夜了。   我犹豫不决,要不要现在就开始给他讲保险,或者直接拿出保单来,对着上 面的款项一条条地问他,看他身体健康不,然后才提买哪一个险种。   邵武说话了:把你的保险拿出来我看看。   我就拿出了保单递给他,然后才拿出那些宣传页,挑了一种最适合的给他, 讲那个险种能给他带来的各种好处。他一边听一边点头,偶尔还会问我一两句, 那些宣传页和保单他根本就没有看,我说的时候他一直在抽烟,目光一直聚在屋 子里的烟雾上。我觉得今天我自个就不用抽了,这些尼古丁已经足够我一天的量 了。   我停下来,想让他再问我点什么,他就转过头来,看了看我,我也看着他, 笑着问他:你要保几份呢,我帮你填单吧?   他忽然站起来走进了卧室,我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只好等着,过了一会儿, 他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沓钱甩在茶几上,说:就保这么多吧。   我目测了那钱的厚度,应该有五千左右,这对他们这样的家庭不算什么,毛 毛雨了。我问他这是不是五千,他说他也没数过,我说那我帮你数数吧,4800块 钱,我说,这保险要交二十年,每年都要交这么多的,他点了点头。   我开始填单,填好后,请他签字。   就在这时,门开了,刘艳走了进来,邵武的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他马上招 手叫刘艳:来来来,给你买个保险。   刘艳就走过来坐在沙发扶手上,身子倚在了他的肩膀上,有点撒娇地问:买 的什么我看看。   我把保单递给她,她翻了翻,问那个险种是怎么样的,我又给她讲了一遍, 她噘了噘嘴,把单子塞给邵武:随便你吧。说完站起来就要走,邵武一把拉住了 她:往哪儿跑,让小赵给你填一份,你要签字呢,还有好多问题,麻烦得很。   刘艳说要去换衣服,让我先给她填,她一会儿就出来。她进去磨蹭了好长时 间,我的保单都填完了,她才出来,她还是穿的那套衣服,邵武问她怎么没换, 她没回答,她拿过那个保单翻了翻,然后就签了字。速度那么快,我怀疑她看清 楚了没有。他们这两口子做事太随便了,一万多块钱的事呢,而且一交二十年, 他俩却都是漫不经心地。   我刚才有点贪心,把那4800全紧着上给邵武了,现在再给刘艳保这么多,他 们家还有那么多钱吗?   刘艳问家里有没有钱了,邵武指着桌上的那堆:就这么多。   那怎么办?   邵武转过头问我:美元行吗?   我笑了起来:那不行吧。   刘艳也笑,在邵武脸上轻轻地拍了一下:你怎么不给人家英磅?   邵武也笑了,我低下了头,他俩越是亲呢,我越是不好意思。但现在牵扯到 钱的问题,我只好再次抬起头来,我说:下面就有银行,要不去取点吧?   刘艳却说不用了,她包里刚好有点钱。她从包里取出了五千块钱数给我。   从他们家出来,我说不上是开心还是沮丧,不知为什么,总感觉有些异样, 好像这不是一个开始,反而是一个结束。两张保单似乎确定了我和刘艳之间的关 系,她是客户,我是她的代理人,仅此而已。我们之间不会因此更加亲近,相反, 保单反而成了我们之间的一种界限,今后,我哪怕再往前迈一步都会很难,难于 上青天。我甚至产生一种悔意,不该做这份该死的保单,好像签了一份卖身契一 样,一下子把我和刘艳拉到了一种不平等的位置。以后追她就更难了。   十四   三组的主任病了,是癌症,估计一时半会出不来了,文经理想要提拔一个年 轻人接手,她问我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我想也没想就说虎子,人聪明,业绩也不 错,而且帮宣传组做了那么多事。   文经理沉吟了一下:那个叶生楠(虎子的大名叫叶生楠,但我们叫他虎子叫 惯了,公司里的人也都这样叫他,只有文经理才会偶尔叫他叶生楠。)总感觉不 太踏实,业绩忽高忽低,他整天在干什么?   跑单啊,他很勤奋地。我脱口而出,我确实这样认为,虽然虎子有些眼高手 低,但他比大多数人还是勤奋多了,而且业绩确实也不错,这个月又做了一万多。   文经理说他要再考虑考虑,再征询一下别人的意见。   从文经理的办公室出来,我琢磨着她的口气和态度,心想她心里是不是早就 有人选了?我有点不明白,文经理一直对虎子的印象不大好,好几个给内勤帮忙 的人都调进内勤了,有的在宣传组,有的在售后组,还有的人在做工资,核保、 赔付,公司正在扩张时期,隔一段时间,就会冒出新的岗位,就有人乐颠颠地当 了内勤,而虎子帮张瑶干了那么多活,他的才华也是有目共睹的,可文经理为什 么就是视而不见呢?   我想去找找虎子,告诉他要提拔主任的事,这是一个机会,让谁当,全是文 经理说了算,我想让虎子努力一下,我也在后面帮他一把,如果他真能当上了, 也算是减轻一点我内心的负疚感。   虎子家在我们楼旁边的那排平房里,那是我们这个院里最早的一排房子,也 是最后的一排平房,当时,能分上这个房子得有关系,虎子的爸因为是工伤,所 以给他们家照顾了两间。后来,厂里领导换了好几荏,楼盖了好几幢,别人都上 了高楼,他们还住在这两间平房里。他们没有钱,虎子妈靠卖冰棍拉扯他们姐弟 俩,花几万块钱买楼房对他们来说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   我叫虎子一块出去坐坐。他似乎也有些心事,我们一起来到了家属院旁边的 一个酒吧里。我告诉他三组主任得了癌症,文经理想要招一个年轻人当主任,我 说你去找找文经理,巴结一下她,公司里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文经理现在只 是在犹豫而已,你如果巴结一下她的话,肯定就是你的了。   怎么巴结?姓文的根本就看不上我,她不可能让我当主任的。   为什么?我很惊诧于虎子对于这件事居然看得如此清晰,他好像很了解文经 理的想法。   她想巴结市公司的经理,把张瑶送给那人当儿媳妇,可张瑶那时已经跟我好 了,就拒绝了她,她因为这件事死活看不上我。你没看到,一个个都进内勤了, 就是我还在外面晃荡。她怎么可能还让我当主任?你也太异想天开了吧?   虎子笑了起来,笑着笑着,那笑就变得苦涩起来,他叹了一口气:早知道会 遇到刘艳,我就不惹张瑶了。   刘艳?   我没有听错吧。   你说的哪个刘艳?   还有哪个,就是你介绍我认识的那个。他擂了我一拳,又笑了:你不会说你 忘了吧,就你朝思暮想的那个。   她怎么了?我紧张地问。   没怎么,她和我好了,你不会不高兴吧?虎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十五   我被点燃了,身体的某一部分正慢慢地膨胀起来,我的脑子里出现了一种幻 境,刘艳,那个美丽的女人正在我的身体里游走,她俯在我的耳旁轻声地说话, 她嘴里的热气不断地扑愣着我的耳朵,一直传到我身体的各个部分,我整个人都 热起来了,我好像不是坐在沙发上,而是像腾云驾雾一般,在空中飘,我受不了 了,我忍不住了,我要爆炸了,然后我听见轰地一声,真的炸了,我变得四分五 裂,我看见自己的胳膊、腿和头散落在酒吧的地上,杂乱的脚步踩压在上面,它 们变得扁平碎裂,最后化成了齑粉,飘散在酒吧污浊的空气里。   虎子问我怎么了,我转过头去,看着他,仿佛不认识他,虎子的手在我面前 晃了晃,我骂了他一句:去你妈的!   虎子一愣,也回骂了一句:去你妈的!你发什么神经啊。   我的确发神经了,我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遗了,我为下面的那片湿迹而羞愧 不已,我无法面对自己,也无法再面对虎子,我恶狠狠地对他说:你他妈的就是 个混蛋,你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虎子不明所以,还在不停地解释:张瑶是个好女孩,她条件那么好,应该找 一个比我能干的人,我根本就配不上她。   我再也不想听他说话,也怕见任何人,哪怕是陌生人,我希望这世界上只有 我一个人,快点把自己解决掉。我用手指着他气急败坏地说:你再多说一句,我 就杀了你,你信不信?我从口袋里拿出一把瑞士军刀,刀尖向着他挺进。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钟,然后慢慢地举起了两只手,说:你到底是在为谁打抱 不平,张瑶,还是刘艳?你是不是......?   我没等他把话说完,手里的刀子向他胡乱挥舞着,他躲了几下,他不耐烦了, 一把打掉了我的瑞士军刀,刀掉在了地上,轻轻地颤了两下不动了。我的手还在 半空中悬着,我愣愣地看着地下,又看着我空洞的手,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觉 得不可思议。我把目光转向虎子,凶狠地瞪着他。   他低下身子,捡起了那把刀,用手细心地擦拭着上面的土。他低着头问我: 我知道你喜欢刘艳,可是......。   闭嘴!   我粗暴地打断了他,我不需要他的自以为是,我讨厌他,我烦他,我讨厌我 自己,讨厌被他牵着走,我需要一种力量,压制虎子,将他一下子就打倒,再也 站不起来。   我狞笑着说:你知道李昊天为什么不在你这买保险吗?因为他在我这买了, 我那张一百万的单子就是他给我的,一百万啊,你做梦都没有想到吧?   什么!   这个消息果然击中了他,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手里拿着那把瑞士军刀,他把 刀尖抵向我:你再说一遍。   我瞬间就有了力量,我一点也不怕那把刀,我甚至向刀尖又挺进了一寸,刀 尖触到毛衣,我的皮肤已经感到了刀锋的凉意。我豁出去了,如果让我现在就死 在这把刀下的话,那也无所谓。我的眼神逼视着他,我从来没有这么强大过。   我说:是他给我打的电话,他说他要买一百万,他信不过你,你太张扬了, 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张保单的事,即使他老婆也不行。   虎子松开了手,刀子掉落在桌上滚了几下再次滑落到了地上,他慢慢地转动 眼睛,转过身,拿起沙发上的羽绒服,走出了酒吧。   力量瞬间又消失了,我甚至连迈脚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开始独自喝酒,一杯 接一杯地,把我和虎子的酒都喝光了,好像生怕浪费钱似地,然后才拿起衣服向 门口走去,那个服务生追上来,把刀子还给我,我摆摆手:送给你吧,我不要了。   他也不要,他把刀子塞进了我衣服口袋里。   我走出酒吧,外面的空气清洌寒冷,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急忙穿上了羽绒服, 竖起衣领,把自己紧紧地包裹在一种虚假的温暖里。   凭什么虎子总能找到那个他喜欢的女孩,凭什么那个女孩也会喜欢他,他有 什么,除了一张脸蛋,他什么都没有,没有钱,也没有家庭背景,那些女孩子是 怎么了,瞎了眼,居然会看上他?放着我这样一个堂堂的主任正眼都不瞧一眼, 我恨哪,我擂了一拳路边的树,那棵树太大了,我没法撼动它,它把我的手碰得 生疼,我蜷过手指,看到了上面有液体滴落,它们涌动的速度非常快,好像在我 的身体里呆得太久了,呆烦了,想要赶紧逃出去。哼!我使劲地甩了一下手,把 那些急不可耐的东西以更快的速度甩了出去。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点血嘛, 我多的是,拿去。我把手伸过去,再次碰到那棵树上,刚好碰到那些伤口上,我 使劲地揉搓着,那股钻心的疼痛让我叫了起来,我无法忍受自己的叫声,我紧紧 地咬住嘴唇,那叫声压抑在喉咙里,变成了沉闷的咕噜声,我快要受不了了。我 终于跪在了地上,胃里的酒涌动着翻滚着,争先恐后地钻进了喉咙里,挤开我的 嘴巴冲了出来。   十六   我来到刘艳家给邵武送保单,我不知道他回嘉峪关了没有,今天是星期天, 即使他不在,刘艳也休息在家。想到她和虎子在一起了,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她见到我会怎么样,会提起虎子吗?提了我也不回答,我凭什么要给这对狗男女 牵线搭桥。   门开了,邵武站在门里面,我松了一口气,这样更好,省得和刘艳单独面对。 我没问刘艳为什么不在家,也不想问,此时此刻,我一点也不愿意见到她。我从 包里取出两张保单让邵武签字,给他讲有关注意事项。我尽量表现得很专业也很 职业,以前有过的所有幻想和期待此时都化为乌有,邵武只是我众多保户中的一 员,并没有什么特别。我不想和他多说什么,失去了刘艳这个媒介,我对他一点 也不感兴趣。   我讲着讲着,无意中抬头看了他一眼,发觉他的目光正在客厅的外面,他望 着窗户想着什么,原来,他根本没有听我的,也没有看我,我说的话他一句也没 听进去。我叫了一声:大哥。   他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着我,我吓了一跳:大哥,你怎么了?   他的脸血红,眼睛也血红,整个人黯然无神,好像一夜之间恶鬼缠身,精气 神全被吸走了。这时,我才注意到桌上的那些酒瓶和烟灰缸的烟头,我迟疑地看 着他,轻轻地又问了一句:大哥,出什么事了?   他忽然用双手蒙住了脸:你大姐,她和一个跑保险的好上了。   尽管我早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但是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压根儿没想 到邵武才是真正的受害人,是啊,他才是刘艳的真正老公。可是,这种事刘艳怎 么会告诉他呢?   我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一来就听说她和一个卖保险的好了,我还不信,我不相信刘艳是那样的人, 可是可是,昨天晚上,昨天晚上,他俩就在楼底下,就在我的眼皮底下。   邵武指指楼下,又指指自己的眼睛,眼泪正无所顾忌地从那里往外奔涌。   我没有想到,邵武这样一个铮铮的硬汉子居然会哭,而且在我这样一个陌生 人面前。   邵武就那样哭着说:她要跟我离婚,为了那个卖保险的!她居然找一个做保 险的!那个人有什么,除了比我年轻什么都没有,没钱没工作没学历,听说,他 母亲还是卖冰棍的。   他一点也没顾忌我也是跑保险的,也没钱没学历没工作,可是,我当时一点 也没介意他这样说,甚至没注意到。只是被他说的那个跑保险的人吸引住了,没 错,那就是虎子,除了虎子,还能有谁呢?他母亲是我们厂里第一个卖冰棍的, 那时,大家都在上班,个体户是一件羞耻的事情,连临时工都比卖冰棍的地位高。 而虎子的母亲是卖冰棍的,刘艳居然选择这样一个人。   刘艳居然要和邵武离婚,要跟虎子走,这简直不可理喻。我捏紧了拳头,牙 齿咬得咯吱吱响,我恨虎子,如果此时此刻他站在我面前,我一定要掐死他。   其实真正能掐死虎子的应该是邵武,他比我强壮,又比我高大,可眼前的邵 武哪还有一点点要杀人的气概,他整个人都被打倒了,被一个女人,和另外一个 他平时连正眼都不瞧的跑保险的给打倒了。在他眼里,虎子和我这样的人就像江 湖卖艺的一样,没什么社会地位,也没有什么地方值得他尊重,他一直在我们面 前高高在上,无论什么时候我们见到他都要赔笑脸,无论他说什么,我们都要附 和。可现在,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给他戴了绿帽子,把他彻底压垮了。此时此刻, 我多么想那个打倒他的人是我啊。   邵武还在说:我是堂堂的工程师啊,我是我们厂最年轻的副总工,我一年能 挣十几万,那个跑保险的能吗?他能让刘艳过上好日子吗?   邵武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大概平时话不太多,或者受刺激太深,不知道该如 何表达内心的感受,他虽然在不停地说话,但表达的中心意思其实只有一个,就 是虎子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比不上他。好像,他伤心的不是刘艳给他戴了绿帽子, 而是那个帽子的质地和样式,如果,虎子不是一个保险代理人,而是老板,或者 高官,也许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伤心难过。   我恨恨地说:就是,一个卖保险的居然敢勾引人家的老婆,也不看看自己几 斤几两。   我本来是顺着邵武的话往下说,是完全真心的,不光邵武有被人戴帽子的感 觉,我也有,只不过颜色比他浅一点而已。但我的这句话反而提醒了邵武,使他 想起了我的身份,我也是一个卖保险的,在这一点上和虎子没什么区别,他对虎 子的鄙夷显然影射到了我。   他略略地不好意思:对不起,我忘了你也是做保险的。他马上接着说道:我 只是说他,没有说你的意思。   我慢慢地摇摇头,笑了:没关系,我不会在意的。   他没有再说下去,不再道歉,也不再评价那件帽子的质地和样式,甚至不再 伤心难过,他没有了任何情绪,他只是抽烟,一个劲地抽烟,烟雾在我周围飘散 着又聚集来,好像没有尽头。我再说什么,他都情绪不高,显然,是我的身份阻 碍了我们之间的交流,从此以后,大概他对所有卖保险的人都没有什么好感了。   十七   我站起来向他告别,我有点神思恍惚,下楼梯时差点从台阶上滚下去,我给 自己戴了一顶隐形的帽子,谁也看不见也感觉不到,我本来可以装作若无其事, 将这个秘密永远地埋在心里,不让任何人知道,可我做不到。大街上,人来人往, 楼群林立,可我对此都视而不见,我的心里、脑子里、眼睛里只有刘艳和虎子, 他们的影子和声音充斥了我的所有思绪,我想和谁打一架,或者让谁来打我一顿, 把这种虚弱无力的情绪打掉,或者赶走。我的双腿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十分疲 惫,我想回家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让这些思绪自动地走开,或者走进梦里,至 少那样我是无意识的,不会这么痛苦。   我穿过楼群和菜市场,那个卖菜的女人叫住了我,说要买保险,我没有一点 点喜悦的表情,我板着脸,问她要买哪种。她兴致非常高,女儿又考了全年级第 一,她下定决心要给女儿买个保险,她很爽快地说就买那种返还的。好吧,我把 保单给她,她坐在那只小板凳上,保单放在菜筐的背上,很认真地写着,边写边 问我。我每张一次嘴都觉得十分吃力,好像这耗费了我太多的精力,我真的想回 家了,我想闭上眼睛了,保险,钱,去他妈的吧。   我没给那卖菜的女人打招呼,我径直向回家的方向走去,女人抬起头来,只 看到我的背影,她喊了好几声,但我都没有听见,她追了上来,抓住我,狠狠地 斥责我,说我看不起她,是不是嫌她买的少了?   接着,她又讨好地对我说,等女儿考上大学,我还要买,你放心,我说话很 算数的。   我的脸上依然没有笑意,我只是看着她,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在听一 个天方夜谭。   她被我盯得不好意思,低下头想了想说:要不,我一次买五份算了。看我并 没有露出惊喜的表情,她嚅嚅地解释:我只能买这么多了,我还要供孩子上大学, 我得存钱。   我理解她的心情,我对她的家庭情况也了如指掌,我的心底深处也有一个声 音,想对她说:挺好的,买多少都行。可我就是发不出来声音,我用力地点了点 头,表示认可她的想法,她这才释然地又继续填起了保单。   我躺在床上,装模作样地闭上眼睛,刘艳和虎子在一起的情形更加清晰地来 了,他们做出各种各样亲密的姿势,他们每亲一下每抱一下,我的心都痛一下, 后来,这种痛就像一个恶性肿瘤慢慢地扩散开来,在我身体四处游走,哪儿都疼, 哪儿都动不了,连睁一下眼睛都觉得累,眼皮那儿好像被人揪着,一下一下地跳 着疼。   我好几天没去上班了,文经理打电话问我怎么回事,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 来看我一下。我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这是我几天来第一次起来,我对文经理说: 我没事,就是感冒,已经好了。   说完这话,我好像真的就好多了,我甚至下了床,走到厨房里,边和文经理 说话,边看到台子上放着一盘饺子,我随手拿了一个塞进了嘴里,这时,我听到 文经理说:有一点事要跟你商量一下,你最好来公司一趟。   听她的口气,那件事应该比较重要,不知道是因为那只饺子的原因,还是因 为她的这句话,我好像一下子有了力气,那些疼痛渐渐地散去了,仿佛从来没存 在过。我把那盘饺子全吃完了,我刷牙洗脸,准备去公司。   母亲看了看我,很惊奇:你好了?看来效果不错吧,本来我还想再给你输两 天液呢。   我吃了一惊:输液,什么输液?   母亲努了努嘴,我这才看到,我的床头挂着吊瓶,原来,这几天,母亲一直 在给我输液,而我对此竟一无所知。   母亲说:你一直发低烧,不咳嗽也没有痰,你爸说是病毒感染了,让我给你 吊瓶子,还行,看来过去了。   母亲如释重负地说着,我点点头,恍然觉得自己真地曾经被病毒侵袭,那些 病毒并没有被赶跑,只是隐匿起来,等待一个时机再次爆发。   十八   文经理一见面就问我:你最近见过虎子吗?   他妈的,又是虎子,凭什么所有的女人都对他感兴趣呀,他是什么,王八蛋! 我心里恨恨地骂着,眼睛看着文经理,慢慢地摇了摇头。   文经理比我们大十几岁,打扮得优雅得体,公司一直有传闻,她对美男感兴 趣,公司里所有的美男几乎都被她笼络在旗下,有的做内勤,有的做售后,还有 的在宣传组,还有一个业务主任。当然不是我,我是凭本事上来的,二组的那个 才是众矢之的。所以,我有时怀疑,她说要推荐我当副经理,会不会只是一种策 略?   你马上给虎子打电话,让他来公司一趟。她态度严肃,口气严厉,与她平常 的模样大相径庭。   我这才打起精神来,问她怎么了,虎子怎么了?   她不由分说让我赶紧打,我只好拨虎子的电话,我忽然想起自从那晚在酒吧 吵架以后,我已经有一阵没见他了。   虎子的电话一直处于无法接通状态。   文经理问我: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他最可能去的地方是哪儿?   我不明白文经理干吗这么急切,我故意开玩笑地说:他是不是和相好的私奔 了?   这并非不可能,刘艳既然和邵武摊牌了,自然是想和虎子走,也许,他俩现 在真地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快活逍遥呢!   那你能不能联系到他的家人?我要见他的父母,我要告诉他们,如果他们不 配合,我就报警!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到底出什么事了?   虎子贪污了客户的钱。   他的一个客户死了,客户的妻子拿着保单来公司要求赔付,内勤发现他的单 子已经失效了,可客户的妻子拿出了最近一期收据,是三个月前虎子刚刚开据的, 但那笔钱并没有交到公司来,从而导致那份保单失效。   内勤给虎子所有失效的保户打了一遍电话,结果,他们全都说交过了,而且 都是按时交的,看来,问题出在虎子身上。最近一个月就有三万多块钱的失效保 单。第一笔失效保单出现在去年五月份,也就是说从那时起,虎子就开始挪用保 费了。初步统计,大概有十二万左右。   我焦急地问文经理,那怎么办?   文经理显然对这件事已经思考很久了,她很明确地说,先不要公开这件事, 我们先去找他的家人,让他尽量退赔,把公司的损失减少到最小。   我对虎子家的情况太了解了,退赔,他拿什么退赔,我敢说,他家连一万块 钱的现金都拿不出来,现在,居然要他赔十几万,怎么可能?   文经理说死马当活马医吧,能赔多少算多少,尽量挽回公司的损失,而且这 件事千万要保密,一旦传出去,公司的信誉会受到很大的影响,尤其是那些被失 效的客户,他们肯定会来公司闹的。   她要找虎子的母亲,把这件事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十几万块钱不是一个小数 目,她没法向市公司交待,如果直接告到法院,够判虎子几年的,相比较而言, 让他退赔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十九   虎子妈的冰棍摊就在院子门口,不光卖冰棍,还附带卖烟,加一些孩子们喜 欢的小食品。从虎子爸去世以后,她就出来摆摊了,刚开始骑着自行车卖酱油、 醋,后来才有了固定摊位,开始卖冰棍的。十几年了,她的冰棍摊摆在家属门口, 几乎成了一个标志,附近的人都认识她,都叫她叶妈或叶嫂。   老太太每次见到我都非常热情,拉住我问长问短,一个劲夸我感谢我,说我 给虎子找了个好工作,虎子挣钱了,给她买衣服,买很多好吃的,还给家里买了 一台大彩电。她对保险公司不太了解,只是从我们几个人的行头上,认为我们都 是干大事的人,因为保险公司的男士基本上都是西装革履的,一看就和小摊小贩 不一样。   这的确在一开始蒙了很多人,但随着干保险的人越来越多了,这套行头已经 虎不住人了,甚至还有人拿我们的穿着打扮作笑料。当时很流行一个段子:远看 像老板,近看以为是白领,仔细一看原来是卖保险。   社会上对保险人的看法,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以为我们跟银行是一伙的, 对我们心怀羡慕,现在,他们已经了解了保险的来龙去脉,知道我们其实就是搞 推销的,说白了,和那些卖洗衣粉的没什么区别。   我叫了一声叶妈,她抬起头来,看到是我,忙站了起来,满脸笑容地问我: 回来了。说完觉得有些不对头,因为我旁边站着文经理,文经理笑眯眯地看着她, 问她:您是叶生楠的母亲吧?   这种文绉绉的词对于叶妈来说十分陌生,也透着一种不祥,她疑惑地看着文 经理,再看看我,慢慢地点点头,问道:咋了?   我向她介绍:这是保险公司的文经理,有点事给您说。   说完这话,我心里很不安,我非常后悔,当初不应该介绍虎子到保险公司来, 他如果不来这也就没有机会贪污,他就还是以前众人眼中的那个大好青年。   果然,叶妈听完文经理的话以后,脸上的笑一下子就凝住了,嘴巴张大着迟 迟合不上来,她似乎没有听懂文经理说什么,十几万对她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她 从来没有想到这种数字会有一天与她扯上关系。她只是呆呆地看着文经理却说不 出话来。   有人来买烟,她也没有听见,那个人敲了敲箱子,叫了她一声:叶妈,拿盒 烟。她还是没有动。   那个人自己取了一盒烟,把钱丢在箱子上,疑惑地看看我们,问我:怎么回 事,你在这干吗呢?   我说没事。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都是一个院子里的,谁见了谁都看着脸 熟,但名字叫不上。   叶妈终于动了,她摇了摇头,慢慢地说:不会的,虎子是个好孩子,一定是 有人在冤枉他。她不断地摇着头,不断地重复着“不会的”三个字,好像得了魔 症。   我拉住她,连说:叶妈,您别这样,叶妈,您听我说,没事的,虎子只要把 钱退赔了,就什么事都没有的,跟以前一样。   但叶妈已经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她完全抗拒有关虎子的信息,尤其是他贪污 的事情,对她来说,虎子还是像以前那样,聪明上进,是她的骄傲,他怎么可能 干坏事?他还很孝顺,每天早上帮她推冰柜和烟箱出来,帮她把电插好,每天晚 上又过来帮她收摊;他一挣上钱就给家里买冰箱、彩电和热水器,他想让她享福, 有一个舒适的家。虎子是个好儿子,文经理刚才的话是对虎子的污蔑,她不想听, 也不想和文经理对质。文经理一看就是个当官的,就不是什么好人,一向就只会 在她的上级面前点头哈腰,而对她这样的老太婆却颐指气使。她讨厌她,烦她, 一点也不想跟她说话,她要卖烟,她要卖东西,做生意,她要好好挣钱,给虎子 娶个好媳妇。   她嘴里兀自说着“不会的”,手里拿起一包烟放下又拿起另一包,问我们: 这个行吗?这个抽的人挺多的。   看我们一直不回应她,她很失望,她张着眼睛望着大路,说:虎子呢,他怎 么还不回来?   文经理问她:虎子昨晚回来了没有?   她转过脸来,怀疑地看着文经理,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会告诉你的,你是 个坏人,你想抓他。   文经理不耐烦了,问我:她是不是有问题,他们家还有什么人?   我迟疑地说:虎子有个姐姐,在银大百货租了个柜台卖化妆品。   文经理眼睛一亮:那去找他姐,把这件事情说清楚,他姐既然是做生意的, 一定会帮他的。   文经理急切地想要赔上这笔款子,绝不是害怕虎子坐牢,而是怕虎子进去以 后,这笔钱没有着落,那将会严重影响到她的前途。她一直想去市公司当副经理, 或者当某个处的处长,她不喜欢这里,整天跟一帮无业游民打交道,她早已经厌 烦透了。当初和她一起创办这个公司的两个人早就去市公司,一个当了处长,一 个去广州,在那边当一个分公司的经理。而只有她,在这里已经盘桓了五年了, 助手来了又去了,都是保险公司的正式员工,他们把这里只是当一个跳板,挂一 两年职,就全都升了职。文经理迫切地想要离开这里,风风光光地到市公司去, 当一个她梦寐以求的副经理。如果虎子找不到,这笔款子赔不上,她不但去不了 市公司,连目前的职位能不能保得住都很难说。   我说:他姐做的其实是个小本生意,有一次,她因为凑不齐柜台费,还跟我 借过钱。她根本就拿不出那么多钱。   文经理不耐烦地说:那你说怎么办?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么?把虎子送到 监狱里去吗?钱怎么办?我出还是你出?   其实我知道,业务员挪用公款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前两个都因为外逃,至今 没有音信,那些烂账一直挂在那儿,还不定算在谁头上呢?   文经理忽然有点怀疑地问我:他是不是知道什么消息,跑了?   我的心里格登一下,不会吧,我慢慢地摇摇头:他怎么会知道呢,我不也是 刚知道,我们就马不停蹄地去了他家吗?   文经理也觉得我不可能是那个泄密者,但虎子恰恰在出事的前几天失踪了。   二十   虎子的姐姐叫娟子,嫁人、离婚后和一个已婚男人来往,那人给她租了个房 子,又打下了这个柜台,小本生意,挣不了多少钱,也就是有个事做。有一次, 她碰上我还问我保险怎么样,问虎子干得怎么样,她似乎也想去跑保险,她说整 天站柜台,腿都快站硬了,小腿肚子静脉血管扩张,一到晚上又疼又痒,她想换 个工作。但对做保险她又总是下不了决心。   她很少回家,母亲对她的事一直很生气,每次见面都免不了唠叨,母女俩总 会吵架,搞得像仇人一样。为了不让母亲心烦,她就尽量少出现,有什么事的话 她都会找虎子或我,比如给她妈妈买衣服给钱,她都是以虎子的名义,如果说是 她的话,叶妈肯定不要,而且会当着她的面甩给她骂她,有过一次两次以后,她 就只好采用迂回战术,这样也好。   她说:虎子去深圳了,临走前来过一次,他说有个朋友在深圳那边有笔生意, 想让他帮着去看看,他说,保险跑烦了,一点意思都没有,他不想干保险了,他 想跟着朋友去做生意,如果能立住脚,他就不回来了,就在深圳那边发展。他还 让我这段时间回家住,照顾我妈。   是一百万的事情伤了他,还是真有人走漏了消息,他溜了?我心里竟然暗暗 地为他感到庆幸,幸亏溜了,十几万,他拿什么赔呀。我不想告诉娟子这件事了, 我想先放一放,等虎子回来再说。   我叫张瑶一块出来坐坐,我不知道这段时间她和虎子联系过没有,虎子临走 前跟她说过什么没有。还有,是不是她泄的密?她跟几个内勤关系都特别好。   张瑶来了,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一个长头发的男人,那个人一看就比 我们大得多,张瑶说他是个画家,叫王喆。   我愣住了,我不知道张瑶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会带一个陌生男人来,我又 不是虎子,她没必要以这种方式来表明她的立场。也许,她误会了,她以为是虎 子让我约她的,她一定知道刘艳的事了,她想要抢在虎子之前结束他们之间的关 系。   张瑶那天一直在说话,一直在说王喆,说他的画他的单位,他们搞的什么画 展,那个王喆也适时地加了几句,说他很佩服做保险的人,整天跑来跑去,嘴巴 特别能说。我坐在他们两个中间,显得特别多余,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们问 我的时候我也只能用嗯啊这些语气词。张瑶显然想极力封住我的嘴,不让我提虎 子,不要我说出有关她和虎子的任何事情,不是害怕王喆知道,而是不敢面对那 段感情。她对虎子陷得太深了,她走不出那个阴影,即使眼前的这个王喆有才气 有稳定的工作,比虎子强一百倍一千倍,但是,那都是外表的东西,是物质,再 强大的物质在真正的感情面前也不堪一击。如果她事先真的得到这个消息,她一 定会告诉虎子,让虎子马上跑路,如果虎子没有钱,她会主动提供钱物,让虎子 走得越远越好。   临走时,我还是忍不住悄悄问她:是不是你给虎子钱让他跑路的?   张瑶起初听到我说起虎子有点抗拒,等我把话说完,她愣住了:你说什么? 虎子干吗要跑路?   她的表情不像是装的,我纳闷了:内勤李圆圆没告诉你虎子的事情?   她急了:虎子怎么了,他出什么事了?   一个晚上的伪装彻底撕掉了,她显得那么焦急不安,我马上就后悔了,不应 该找她,更不应该向她说虎子的事情,她和虎子已经分开了,无论虎子再出什么 事其实都与她没关系了。   她看我在沉吟,又追问了一遍。   我只好说:虎子不想干保险了,他离开保险公司了。   她的表情失望、失落、黯然了,她低下头说:关我什么事。说完,她向王喆 走去,她挽住了王喆的胳膊,王喆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又转过头看我。   第二天,张瑶就办了离司手续,后来她去了报社当记者,并嫁给了那个王喆, 结婚那天,我们保险公司的人她一个都没请,她结婚的消息还是从一个客户那儿 听到的。   二十一   陈红找我,说要离开公司了,临行前,想请我吃顿饭。我很诧异,她前几天 在那个荒凉的地方做了一万多呢,高兴得跟什么似地,怎么才过了几天就要走?   我说:你神经病啊,干得好好的,要走,这一万多块钱够你混半年的,你不 是最爱玩吗,好好地呆着,玩你的!   我对她说话总是没好气,好像她对我的好感变成了我的某种优越感,我跟别 人说话从来不会这样。   可是,她真的要走了,她说她不想离开我,可是没办法,她必须走,现在有 个学习的机会,她想再去学两年,等回来后再找我。   我问她去哪里学习,学什么。她说去外地,可能是服装设计。说完,她又提 起吃饭的事情。我看她既然已经有了打算,也不好再留她,反正她这样的人留着 也没什么用,进来一年多了,也就这回算是做了点单,再留着,肯定就是吃老本 了,既浪费钱又浪费时间,她既然想学习也是一件好事情,她还小,应该学点东 西,整天在保险公司里混,确实没什么前途。   我说:那好吧,我请你,把组里的人都叫上吧。   她两眼放光,拍了一下手说:你真的要请我吃饭?   我点头:当然,我比你挣得多,你放心,今天你想吃什么就点什么,随便点。   我说的是真心话,自从上次把她孤零零地甩在那个荒凉的地方,我一直心怀 内疚,总想找机会补偿她一下。她虽然一直没有埋怨过我,但是我知道,她心里 肯定很难受,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她才会离司。   吃饭时,她倒是一点都不客气,什么贵点什么,组员们都大眼瞪小眼,然后 齐刷刷地看着我,那意思在说:头啊,这下你可惨了。   我硬着头皮招呼大家:动筷子啊。   陈红也很热情,让大家赶紧吃,不然一会凉了就不好吃了。我有点后悔,我 凭什么呀,凭什么请一个组员吃饭,她进公司这么长时间,就没给我挣过一百块 钱,而现在,我要花一千多块钱请她,我真是脑袋被驴踏了。   陈红居然借着我请客的机会使劲宰我,她这人太不厚道了。我对她的厌恶感 随着一口一口的饭慢慢地达到了极点,我努力地对自己说,不能发火,决不能发 火,当着这么多组员的面,我要是为一千块钱发火,我的脸就丢光了。我那天的 饭吃得十分憋屈,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难以下咽这个词的意思,那么好吃的菜,我 却咽不下去。   吃完饭,陈红意犹未尽,要请大家去唱歌,我拍了拍她的肩,故作亲呢地说: 我今天还约了个客户,得过去一下,改天吧。我不去,那些组员也就不去了,大 家很快就散了,陈红独自站在饭店门口,天有些冷,还刮着风,她把衣领竖起来, 身子缩成一团,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但我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晚上八点多钟,我刚好又路过那里,却看到陈红在饭店对面的花坛里,跟一 群小孩子在跳皮筋,她像个孩子一样,两条脚同时离地,身子向右倾,像芭蕾舞 演员那样腾空而起,跃过了皮筋,她的姿态很轻盈,与她丰满的身体很不相称。 她转过头时看见了我,接下来的镜头就像演电影一样,她飞奔过来扑进了我的怀 里,好像我是一个她失散多年的亲人。   我推了她一把:你这是干嘛?演电影呢?   她却一点也不在乎我的态度,笑嘻嘻地说: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你肯定会 回来找我的。   我简直哭笑不得,说实话,一个下午我都没想起她来,我一直在一个客户的 店里聊天。那是一个女客户,一个中年女人,很富有,也很漂亮,是卖石油的。 她先是跟我说她的生意经,接着又说起了她和儿子的关系,她如何教育儿子。期 间偶尔进来一两个人,问了问价格,我还帮她把两只油桶给那两个人送到车上。   作为回报,她很认真地说想买某个险种,二十年交,一年交五千元的那种, 这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对我也很有诱惑力,我攻了她那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天。 但这一天遥遥无期,她的这种承诺也已经没什么新鲜感。   我坦然的态度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她的双手一直紧紧地咬在一起,下巴神经 质地抖动起来,这样的情形以前也不是没有见过,只是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   但今天下午,我忽然间恍然大悟,我看错了她,她一定没钱,我来了那么多 次,她的生意一直都很清淡,她的店位置很偏僻,她靠什么来维持经营呢。她还 要努力装出有钱的样子,她真是不容易呢。我开始同情她了,想起我一次次来她 的店里,帮她给顾客提油桶、送东西付出的那些辛苦和努力都打了水漂而感到不 值。我开始沮丧后悔,再也没有一点情绪听她东拉西扯了。她还在说那个保险, 问我买多少合适,每年交多少钱,她说她是个做生意的,其实是不大相信保险的, 但既然我来了这么多次,她觉得我挺有诚意的,不买一点她都不好意思了。她还 在装,装她有钱,她比我优越,她是做生意的大老板,而我只是一个跑保险的。 我嘴角挂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讥讽的笑,我已经看透她了,她说什么我都已经不 相信了。她感觉到了,她开始不安开始紧张了,她的眉毛向上抽动,嘴角提上去 又耷拉下来,频率在加快,她的双手不停地地咬在一起又分开来放在椅子两边的 扶手上,她的下巴在快速地抽动着。   不能再呆下去了,我这么冷静地看着一个明知道已被拆穿还要继续演下去的 中年女人,对她来说太残酷了。我说我要走了,她跟我再见,我也说再见,但我 知道,我再也不会来了,我不会跟一个根本不可能买保险的人耗费我宝贵的时间。   可就在那一刻,奇迹发生了,她说:你有没有单子,我想填一个。   我慢慢地转过头,看着她点点头:有。我说着从包里抽出了一张空白的保单, 在递给她的那一瞬间,我还是不相信她会买保险。   但是,她买了,她真的从抽屉里取出一摞钱数了五千块给我。   我接过钱和填好的保单一起放进包里,我说,我这就去公司,我看了看表, 我说现在还来得及。   我又一次站起来向她挥手说再见,在那一刻,我还是有些不能确认包里的那 些钱是不是真的能交回公司,她会不会在中途打来电话说她反悔了,或者,即使 公司把保单做好了,她却要求撤单,这一切都有可能发生,我得有准备。   但直到此时此刻,我也没接到她的电话,钱和保单都已经交给了公司,暂时 它们还像真的一样存在着。   陈红拉住我,说:我还没有吃饭呢。   我看着她,问道:那关我什么事。   陈红笑嘻嘻地说:当然跟你有关系了,我是因为等你,才没吃饭的。我不管, 反正我饿了。   还请,我才不会那么傻呢。   我不耐烦地说:吃什么吃,回家吃去,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我陪她向她家走去,她家离此很近,在一条小巷子里,一个深宅大院的门前, 我们停下了脚步,她邀请我进去坐一会,她说她想把我介绍给她的父亲。我说不 用了,我还有事。   我说完要走,却被她拉住了,她把我连推带搡地拽进了大门,一个很大的院 子,盖了一栋很漂亮的三层楼,还有一小片花园,几棵树,阵阵花香氤氲在院子 上空,这一切在暮色中显得那么清新雅致。   我有点吃惊,现在农村的生活条件的确是好多了,她们家都可以盖这么漂亮 的楼了。   她喊了一声爸,一个中年男人从屋里走了出来,那是一位十分成熟大气的男 人,一看就是在城市浸淫已久的有钱人,他看了看我,目光有些狐疑,似乎我要 对他做什么不轨的事,或者我要把他的女儿拐带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加害于她。 我急忙解释:我是她的同事,送她回家的。说完我想要挣脱陈红的双手,但她好 像绑架了我,两只手像手铐一样紧紧地箍着我,让我挣扎不得,在她父亲面前, 我又不好造次,一时十分尴尬。   陈红却欢欣鼓舞,她向父亲介绍:爸,这是我们保险公司的赵主任,你上次 不是说要买个一百万的保险吗?你就在他这儿买吧。   那个父亲大概已经不记得曾经说过类似的话,或者说过大概也只是为了敷衍 女儿,而陈红把它当成一件重大的事情一直挂在嘴边,此时此刻,又把它再一次 说了出来,希望能够把它像变魔术一样变出来。她的父亲则像看魔术一样奇怪地 看着我,好像不明白我是怎么出来的,我要来干什么。   陈红只好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但她的父亲一直看着我,对他的女儿理也 不理,我总得说点什么,以化解这尴尬的场面。我又使劲地挣了挣被陈红紧紧箍 住的胳膊,陈红一下子松开了手,我使的劲太大,向她父亲扑了过去。她父亲只 是用手轻轻把我划拉了一下,我站住了,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叔叔,我是来送 陈红回家的,现在交给您了,我没事了,我该走了。   我没等他说什么,就转身走开了,不知为什么,在这个父亲面前我有点慌, 有一种想马上逃离的渴望,逃得越远越好。没有人理会我,陈红没有拉我,那个 父亲也没有叫住我。他们好像合谋好了一样,有说有笑地向屋里走去,我走出好 远,转过头看去,那个漆着桂枝和莲花的大门已经掩住了,两个作为门环的虎符 在兀自地摆动着。   二十二   文经理非常生气,拍着桌子质问我:你的组员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一点都 不放在心上,还去喝酒、吃饭,你这个主任还想不想干了,你还想不想当副经理 了?   我没想到组里吃个饭,她也会发这么大火,我嗫嚅道:陈红要走了,她非要 叫我们一起去吃饭。   文经理更生气了:陈红?她是你什么人啊,女朋友?她离司你就要请她吃饭, 你怎么这么好,公司那么多人离司你怎么不挨个去请?   是啊,为什么呢?我已经后悔了,当时真是脑袋被驴踏了,怎么会想起请她 吃饭,想想那天,多无聊啊,不过也好,终于彻底摆脱那个花痴了。   我只好说:虎子找不到我也没办法,你不知道,他妈的精神都有点问题了, 老是恍恍惚惚地,老给人找错钱,根本没办法出摊,现在整天呆在家里,还要有 个人看着。你也知道,他那个家庭,就母子三个人,他姐其实早就嫁人了,现在 把那个柜台也丢掉了,专门照顾他妈,没有收入,他们过日子都难,更别说赔那 么多钱了。   文经理的火气依然很盛:那是叶生楠造成的,又不是我的错,叶生楠跑哪儿 去了,他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保险公司怎么尽遇上这样的事情,我要专门成立 一个组,专门查发票,每张失效单子都要查,看是真的失效了,还是被业务员贪 污了!   她早该这样了,上两个业务员出逃以后,她就应该这样做。   文经理气冲冲地说:你现在要每天去一趟叶生楠家,看他回来了没有,这次 绝对不能让他跑了。   我心想凭什么,我靠业绩吃饭,又不靠你,你说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又 不给我多发一分钱。   她似乎意识到了我的内心活动,她的语气缓和了下来,开始利诱我:如果你 能想办法让虎子把这十几万补上的话,我马上提你做公司助理,给你腾出一间独 立的办公室。   我的虚荣心瞬间就膨胀成了一个大汽球,独立的办公室,还没有哪个业务员 有过独立的办公室,公司的几个主任都是和业务员共用一个写字间的,独立办公 室意味着和文经理一样的待遇了。   文经理信誓旦旦: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刻,各个公司正在推荐副经理,我们公 司推荐的是你,文件已经拟好报到市公司了。   她把文件的副本递给我看,上面清楚地写着我的名字,的确是往市公司报的, 看来,这一回是真的了。   她接着说:只要你把这件事办好,这个副经理就是你的了。   看来,这十二万对文经理来说至关重要,如果补不上这个大窟窿的话,她的 前途就彻底葬送了,她孤注一掷把全部赌注都押在了我身上。只是,她凭什么认 为我有办法让虎子赔上这笔钱呢?   她还在继续说:如果你当了副经理,你就可以拿年薪,你以后再也不用做业 务了,你就会直接进入公司的管理层,并和我一样,由市公司统一管理。   她给我画了一张巨大的饼,那饼上撒满了芝麻、花生、核桃和各种我爱吃的 坚果,看上去令人垂涎欲滴,如果我真的拥有这么一张饼,那以后不论我走多远 的路,我都不怕了,因为吃饭的问题被彻底解决了,我再也不用担心会被饿死的 问题了。   我每天都去虎子家一趟,本来,我是去看叶妈的,自从那天她知道虎子的事 情以后,她就变得神情恍惚,丢三落四,卖东西时要么不给人东西要么忘了收人 钱。买东西的并不都是周围的人,也有过路人,大部分人都会主动地丢下钱,也 有个别人看叶妈不注意,拿着东西就走了。我在那天就觉得不对劲,以为过两天 就会好了,可是,叶妈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了。娟子已经没办法去上班了,她把柜 台托付给了旁边的人,呆在家里专门照顾母亲。   那天中午我进去时,娟子和叶妈正在吃饭,叶妈一看到我,就马上说:虎子, 你来了,来,快来吃饭。她最近老是叫我虎子,对我特别地亲热,每次都要叫我 吃饭,如果不是饭点,她就会翻箱倒柜地找一些零食给我吃,还说我小时候最爱 吃这些东西。   她说话时声音很低,表情很诡秘,好像这是一件极为隐秘的事情,仿佛有人 在支着耳朵偷听我们的谈话。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了一遍,说完她不停地点头。   娟子一个劲掉眼泪,问:我妈这是怎么了,好好地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 怎么会把你认成虎子?   我对娟子说:虎子打电话时你千万别说叶妈的事,省得他在外面担心。   娟子说:他就一直没打过电话,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这么长时间了,他可 真好,妈一有事,他就跑到外面躲清闲去了,让我一个人在这担惊受怕的。   我说:虎子出事了,他贪污了公司的钱,公司正找他呢。   我思来想去,还是把这件事告诉娟子的好,让她也有个心理准备,别有一天, 虎子被警察带走的时候,她还被蒙在鼓里。   果然,娟子被吓住了:真的,多少钱?   我说:十几万吧,现在查出来的有十二万左右。   娟子一下子跳了起来:什么?不可能,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他花哪儿去了?   娟子指指破旧的沙发衣橱老式的碗柜发黄的墙壁,她质问我:你说,他怎么 可能拿那么多钱,干什么用啊?   这的确是个谜,我一直没想起过这个问题,娟子的话倒提醒了我,彩电冰箱 花不了多少钱,十几万跑到哪里去了?给张瑶了吗?上次买画的五百块钱还是跟 我借的呢,到现在也没还我,他不可能把十二万都用去买画了吧?再说了,真需 要那么多钱的话,张瑶自己就买得起,根本不需要花他的钱。张瑶家里有的是钱, 她爸给她买了辆桑塔纳,光那个车就十几万。刘艳也不可能,邵武的工资高,刘 艳本人又是个会计师,工资也不会低,她们根本不存在让虎子掏腰包的可能,她 们不给虎子倒贴就不错了。那虎子拿这么多钱干什么去了?   我摇摇头:谁知道呢,他为什么要这么干,谁也不清楚,现在倒好,他一走 了之,让你和叶妈承受这么大的压力。   娟子问我:那钱怎么办呢?   我望着她,慢慢地说:赔,肯定要赔的,公司经理说了,如果不赔的话就要 起诉虎子,那时候可就不单单是赔钱的事,虎子还得坐牢。   娟子一屁股坐到了沙发里,喃喃地说:这么多钱,拿什么赔呀?   我清了清嗓子说:娟子姐,我也想想办法,我手里有些积蓄,我拿五万块钱 出来,剩下的你们想办法好不好?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应该把那一百万的佣金拿出来,本 来,我们是可以拿三年佣金的,首期佣金大概有四万多,我拿出5万块钱给虎子 还帐,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吧。我签单,他拿佣金,公司里经常有这样的合作模式。   娟子不相信地看着我:那怎么成,让你拿那么多,我们拿什么还你呀?   我摆摆手:我跟虎子关系这么好,现在他出了事,我应该出一份力,还不还 的就先不说了,先把这一难顶过去再说。   娟子使劲地点点头:好,既然你都能出这么多,我还说什么呢,其余的钱我 一定想办法。   叶妈在撕扯自己的衣服,她穿的是一件很破旧的毛衣,但毛衣很结实,她怎 么也撕扯不开,她站起来走到床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长长的剪刀,我和娟子都 吓坏了,赶忙去阻止她。但毛衣已经被剪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露出了里面的衬 衣,她把手伸进去,从衬衣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用手绢包好的小包。   那小包一层层打开来,里面是一沓钱,她把钱送到我面前说:钱,我有钱, 给虎子,娶媳妇用。说着她把钱放在桌上,又伸手进去摸出另外一个小包,还是 一沓钱,她又伸手进去,再伸手进去,总共摸出来四沓钱来。那些钱堆放在茶几 上,像是一堆金子,闪闪发光。   我和娟子都愣住了,我们俩凑在那堆钱面前左看右看,又拿起来用手翻捡着, 它们的确是钱,而且全是一百元的旧币,在身上揣得久了,它们摸上去热乎乎的, 软塌塌的,好像在极力掩饰它们的真实身份。   我和娟子开始数钱,每沓一万块钱,整整四万,我抬起头来看着叶妈,叶妈 满脸喜悦,也看着我点点头说:我有钱,给虎子娶媳妇。   娟子惊讶极了,她转过头仔细地看着母亲,问道:妈,你哪来这么多钱,你 怎么从来没说过?   叶妈却很高兴,一个劲地点着头说:我有钱,给虎子娶媳妇。   她把我当成了虎子,以为我要结婚了,就拿出了她所有的积蓄,可那些钱是 从哪里来的呢?当时,虎子的父亲去世的时候,厂里只给了两万块钱,这么多年 过去了,这些钱难道她一直没花?难道这么多年,她没有存进银行里,她一直把 它们揣在毛衣底下?想到叶妈平时老穿着一件大大的衣服,衣服外面还挂着一个 大围裙,谁会想到那里面居然带着一个小小的银行,她每天把钱存进去,一点一 点地积少成多,终于在今天派上了用场。   娟子看着那些钱说:我再找老黄借点。老黄是和她同居的那个男人。   她还是有点怀疑,问我:我们把钱还上了,虎子是不是就不用坐牢了?   我肯定地点了点头:是。   这个我可以保证,虎子贪污的事是严格保密的,除了我们几个人以外,别人 都不知道,文经理不愿意家丑外扬,不仅仅是怕丢掉职位,还担心被客户知道, 会引来大规模的退保,那是最可怕的。她只想悄悄把这笔钱赔上,至于虎子,他 该干吗干吗去,他与保险公司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二十三   我真的有了一间独立的办公室,虽然比文经理的小得多,但这在保险公司里 已经开了先河,公司开业这么长时间了,还没听说过哪个业务员专门有间办公室 的。业务员看我的眼光果然跟以前大不一样了,他们见到我时目光都充满疑问和 钦羡,有人问我:你是不是转正了,成正式员工了?因为在所有业务员眼里,有 了自己的办公室,从业务员人群中分离出来,只有正式员工才有这样的待遇。我 得意之余略略地有种企盼,希望副经理的任命早一点到来,到时,一切疑问将不 复存在,有的只是对我的尊重和信任。   虎子的所有保单都交给了售后组,公司也成立了一个发票组,专门检查失效 保单,一发现问题马上向我汇报,然后由我向文经理提交。鉴于目前的任命只是 暂时的,没有任何工资,只是形式上的改变而已。所以我的业务小组还是由我来 带,跟以前当主任时没什么区别。   文经理新买了套房子,正在装修,她想让我过去帮她看一下。新房子离公园 很近,是本区新开发的一个楼盘,小区内安静、整洁,草坪修剪得十分漂亮,宽 窄不一的甬道四通八达。   我说:这里真好,真没想到你还在这里买了房子,挺贵的吧?   文经理习惯性地摆了摆手,说:等你当了副经理,你就知道,这点钱不算什 么,到时你也可以买,说不定咱们可以做邻居呢。   等我有钱了,我就买套带花园的房子,和刘艳一起住。我一直认为刘艳都是 属于我的,无论她和谁好,无论她是谁的老婆,但她永远都是我梦中的那个女人。 只要我做梦,我就会带上她,她在我的梦里以各种各样的姿态出现,有时,很妖 艳,像是在魅惑我,有时,又很冷漠,叼着一根烟看也不看我,偶尔,她会很配 合我,拉着手和我一起抵达。那是最美好的时刻,每次梦醒时分,我都意犹未尽, 我会闭上眼睛,想再次回到梦里,重温有过的美好。   文经理的身子离我很近,手搭上了我的肩头,嘴里的热气不断地吹向我,我 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脸盘,她小小的眼睛被眼镜恰到好处地给遮住了,她小小的嘴 巴鲜红欲滴,好像涂了油漆那般浓艳,我非常生涩地吮上去,好像一个油漆工正 拿着一只柔软的刷子把那些浓稠不一的地方摊平抹匀,但是,我只是轻轻地啄了 一下,就被一股强大的吸力给带走了,文经理俘获住了我的嘴和手,我的身体好 像一个被充了氢气的气球,急剧彭胀,我飘起来了,又落下去了。   我俯在文经理的身体上,吮着她的乳,像是一个饥饿已久的孩子终于见到了 梦寐以求的食物,我总也吃不够,我一遍一遍地爬上她的身体,我想像着身子底 下的人是刘艳,她在轻轻地呻吟,她紧紧地搂住我,说她受不了,她受不了了, 她一边喊着却一边更紧地搂着我,我闭着眼睛,感觉像是在梦里,我希望这梦永 远都不要醒,我要和刘艳一直这样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我和文经理一起从楼里出来,我们从未感到如此亲近过,我看着她,她脸色 白皙红润,像是一个小姑娘那样美丽,她像平常那样跟我隔着一段距离,但是, 我知道,她的心里也是想着我的,从她看我的眼神和动作上我能感觉到这一点, 我从没想到,爱情会让人如此美好。我忽然有些迷惑,这真是爱情吗?我和文经 理之间会有爱情吗?她比我大那么多,她有老公,她是经理,而我什么也不是, 我和虎子一样只是一个保险业务员,我怎么可能和文经理这样的人产生爱情呢, 或者说,文经理怎么可能对我有爱情呢?刘艳再一次跳了出来,她比文经理更有 文化和学养,可是她一样爱上了一个保险公司的业务员,说不定,文经理对我也 是真的爱情,即使她比我大,她有老公,又有什么关系呢?在那一刻,我觉得自 己对文经理充满了爱意,哪怕让我为她去死,我也愿意。   市公司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副经理,我见过他,还有一个不认识。我的心里 涌起一阵阵激动,文经理昨天告诉我,今天市公司会来人,可能要宣布我当副经 理的事情,没想到他们真的来了。   那两个人站在台上,文经理站在讲台旁边,脸上挂着她那招牌式的笑容。我 目光炯炯的望着台上的那个副经理,期待着他说出我的名字。今天是我的大日子, 我从一个男孩变成了一个男人,现在,我要从一个业务员变成副经理,成为保险 公司的正式一员,我的内心充满了力量,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自信,   但副经理叫出的名字不是我,是文经理,不是任命,而是撤职,没说任何理 由,文经理被撤职了。底下的业务员一片哗然,纷纷向文经理看去,她招牌式的 笑容忽然就僵住了,她甚至没有看台上的那个人,她就那样表情僵硬地看着台下。 那个市公司的副经理身边还站着一个人,他拉过那个人,介绍说这将是我们的新 经理,让大家鼓掌,请那个人讲话。那个人说话很慢,逻辑很混乱,我根本没有 听清他讲的是什么。我看着文经理,愤怒渐渐爬上我的心头,我被这个老女人骗 了,她骗我掏出5万块钱补公司的亏空,又骗我出卖色相。我悔恨得揪着自己的 头发,低下了头,我恨不得冲上前去扇那个老女人的脸,我一想到昨天晚上爬到 她身上的那种丑陋样子,就觉得特别恶心。   文经理抱着一只硕大的纸盒走出经理办公室,她低着头没有看任何人,她走 出大门,走下台阶,我站在台阶下面,她抬起头看了看我,一丝热切升起又滑落, 我冷漠地站在那儿,既没有伸手帮她,也没有说一句温暖的话。她愣了几秒钟, 好像不认识我似地,我也不认识她,我们从来都没有这么陌生过。她想对我解释 什么,但嘴张了几次,还是闭上了,她仿佛那个卖石油的女人,她在轻轻地颤抖, 她仿佛站立不住似地,她需要一个人扶她一把,我离她最近,但我就是不愿意伸 出手去,我恨她,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她。她最终还是站稳了,然后慢慢地 走过我身边,向远处去了。   我没有当上副经理,我的主任也被撤了,我从那间经理助理办公室搬了出来, 我被调到了售后。这本来是许多业务员梦寐以求的事情,今后不用做单,只需收 续期保费就可以拿高工资。但对我来说,却是一种掠夺。我本来是要当副经理的, 拿现在好几倍的工资,还有那种人上人的感觉,这是在售后组只靠收续期永远也 达不到的;还有,我辛辛苦苦发展来的十几个业务员现在全成了别人的,那个人 来公司还没几天,业务做得并不突出,根本没有发展一个业务员,就在新经理的 任命下成了主任,这在公司从未有过。公司的八个主任都是像我一样从业务员一 步步打拼上来的,这个不劳而获的新主任却坐享其成原本属于我的佣金和提成。 这不是掠夺是什么?   所有的人都以为我会选择离开,我也千万次地与自己激烈地斗争,走还是留? 以后不做保险,随便找个工作,就那样朝五晚九地混下去,一辈子很快就没有了。 可是,我又不甘心,做保险五年了,我积累了很多的人脉,只靠这些关系,我就 可以挣到很多钱,本来,我的日子已经过得很舒服了,可是,我非要贪那个副经 理的职位,结果搞成了现在这样。一个售后,每天蹬着电瓶车像是辛勤的蜜蜂一 样,不是在这个枝头就是在那个花心心里,只为了酿那么一点点可怜的蜜,为那 个不劳而获的蜂后做嫁衣裳。我甚至对做单都失去了兴趣,一想到以后如果不在 公司干了,我的这些单都将是公司的,那个新经理会再任命一个他的亲信来收取 这些续期保费,继续坐享其成我的续期佣金,凭什么呀?我和他什么关系,要替 他养女人和家人?   二十四   我一边收续期,一边做新单,但心情与以前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我只是在跑 原来的那些旧客户,我要把他们掠夺干净,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决不会留给第二 个人。等我把这些旧客户全部做完,续期佣金拿得差不多以后,我就准备离开这 个破公司,至于去干什么,我还没想好。   那天,我无意中路过陈红家那条巷子,我忽然想起了那张貌似诚实的脸,老 是笑嘻嘻地,总喜欢对着我发花痴,以前觉得那么烦,好久不见她了,有一种想 念却从心底里慢慢爬出来,挠得我心里痒痒地,我很想再次见到她。那是个很奇 怪的女孩子,你盼着她消失的时候,她总粘着你,可她一旦真的消失了,却是干 脆利落得让人怀疑,她以前的样子是不是都是装出来的,她是不是真的像她自己 所表现的那样曾经依恋过我?我甚至感觉羞愧,也许我的感觉当时是错的,我不 应该那样对她。   我上前敲陈红家的门,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见她说些什么?请她坐一坐, 还是出去散步?想想都觉得滑稽,说实话,这么长时间,我很少想过她,偶尔, 别人提起来的时候,她的样子也只是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十分模糊,只是,在我 一个月都不开单的时候,我会想起她说的那张百万大单来,她说的时候我一点也 不信。可她消失了,她不说了,我慢慢地想起了她说过的那些话,我有点信了, 或者说有点盼望她说的是真的,我甚至盼着她打一个电话来,像以前那样告诉我 有一个百万大单等着我,让我去签。但那个电话一直没有来,我的盼望越来越淡, 后来,我就真的忘了,她和那张单子。   现在,我又想起来了。门开了,里面是一个女人,四十多岁了,穿得很好, 脸上的油也抹得很多,只是堆积在一起让人有些不舒服。   我问她:陈红在吗?   她的目光一下子警惕起来:你是谁啊?   我说是她以前保险公司的同事,过来看看她。我忽然不想问陈红任何事了, 我真的只是想看看她,她在干什么,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有跟我联系,哪怕只是 见她一面也好。   噢,她出国了,到美国上学去了。那个女人厌恶地看着我,她大概一点也不 喜欢做保险的人。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出国了,没听见吗?她拉长声调,一字一顿地说完,就要关门,我手按在门 上,急切地问:她为什么要出国?   她噗地一声笑了:红红为什么不能出国?你以为她跟你一样没文化没素质啊, 我告诉你我们家红红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她要不是跟她爸吵架,她能跑去做 保险?跟你们这种人混在一起?走,走,走,别让我再看见你。   她像轰苍蝇一样轰着我,门哐地一声关上了。我定定地站在门外边,一时半 会竟忘了自己是谁,来干什么,我一直站在那儿,时间和空间似乎都不存在了, 大脑也不存在了,我化成了一团气体,蒸发掉了。陈红像是一个快要融化掉的玻 璃人,薄薄地附在空中,嘻嘻地笑着,我能听见她咯咯的笑声,还能看见她透明 的身体,她就那样挂在我的上方,然后忽地一下不见了。   我骑着电瓶车茫然无措地在大街上转悠,我哪儿也不想去,只是这么骑着, 路上的风景与我无关,飞驰的汽车和过往的人群都变得虚幻,所有的颜色都淡去 了,我的眼前是一个灰白的世界,连街边的花儿、灯箱上的霓虹灯也是一付黯淡 的模样,仿佛黑夜即将来临,它们在努力挣扎发出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缕光,我 只是那无数光点中的一个,我即将隐没在这黑夜里,不复存在。   忽然,我看见了一缕光,天一下子亮了,我什么都能看见了,我看见了鲜艳 的红色、蓝色、白色和黑色,它们呈条状有序地排列在一起,像是某种我熟悉的 模样,一个4S店。那个男主人笑盈盈地,他长了一副好模样,脸很白,五官也很 端正,眼睛又大又双,算得上一个美男子。他的美让我想起了一个女人,她曾经 在这里卖石油,生意不大好,我常常来到这里和她聊天,帮她提油桶,期待着有 一天她能在我这里买保险,后来,她真的买了,我又担心她会退保,我一直不敢 来这里看她,我怕她问东问西,一不小心我哪句话说错了,她就会退保,我之前 的所有努力就会付之东流。   我停下电瓶车,向那个男人走去,他笑盈盈地,像个笑面菩萨一样,软软和 和地,好像谁都可以捏他一把。   他不知道这个店原来是做什么的,当然也不认识原来那个店的主人,更别说 一个女人了。   他问我是干什么的,跟那个女人什么关系。他说这话的时候很随意,甚至带 一点揶揄,好像我跟他很熟,他在跟我开玩笑。   我也只好笑了起来,我说我是做保险的,那个女人是我的保户,她在我这买 过保险,我来收续期保费。   那个男人脸上的笑更浓了,他问我是什么保险,他正好要买个保险,他跟我 要宣传单,让我给他介绍一下。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